《剑客多情》 第一章 插刀教 这是在帝国版图上穷得让人遗忘的小城,但不并代表有些人过得不快乐。? 恰恰与之相反,有些人丰富多姿的生活,几乎可以和京城的王公将相同步。 夜,慢慢拉开了大幕,对于穷人来说,意味着一天的终结,和暂时的解脱。? 对于富人来说,美好刺激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们好像只在黑暗中出现的幽灵,只存活在美丽多情的夜里。 西城是整个小城最繁华的地方,灯火阑珊,店铺林立,与黑沉沉的东城相比较起来,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随着夜色的降临,白天在家养精蓄锐的富人,舒展着懒腰,揣着厚厚的腰包,坐着舒适宽敞,装饰华丽的马车,纷纷往西城而来。 西城最好玩的地方当然是“丽苏坊”,而“丽苏坊”消费最高的地方莫过于“醉春风”。在这里花钱如流水一般,可是谁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因为谁都知道,只有挥金如土的男子才能赢得美女的芳心。想当大爷就必须舍得花钱。 “醉春风”的头牌是阿洁姑娘。她其实长得并不美,笑起来甚至嘴有些歪,脸上有淡淡的雀斑,但谁也搞不明白,她突然就红得一塌糊涂。 于是她那歪了的嘴,以及脸上的雀斑,被人描述成当今世上最捉摸不透的微笑,满天的繁星,造就她与众不同的气质。? 在大家的推波助澜之下,阿洁姑娘的价格更是高得离谱,据说与她同枕共眠的一夜,几乎可以买下半个小城,却仍然无法阻止那些达官贵人的热情。 尽管有人在事后会隐隐觉得不值:“奶奶的熊,屁股不翘,胸部不挺,叫得也不动听,动作生硬死板,还不如家里的小丫环,婉转悠扬,花样百出,老子是不是做了冤大头?”? 话虽如此,可是一走出“醉春风”,看着别人羡慕不已的目光,一股无法形容的虚荣感不由得油然而生,只觉得浑身飘飘然的,腰杆挺得笔直,口风随即一变,道:“阿洁姑娘是天底下最会服侍男人的女人,没有之一,你们这些只在暗巷里找五十文钱一次的穷骨头,是永远体会不到的这种滋味的。”? 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圆月早早升起,西城每间店铺挂起不同造型的灯笼,丝竹声,欢笑声不绝于耳,中间又夹杂着男女打情骂俏,欲拒还迎,当真是醉生梦死,侈靡放荡。金钱与欲望,硬生生将两个不同梦想的男女,撮合到了同一张床上。 “醉春风”更是热闹非凡,喝得醉醺醺,腆着大肚子的财主土豪,一进门就要翻阿洁姑娘的牌子,倒把鸨母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向众人赔笑作揖,道:“各位大爷,稍安勿躁,其实除了阿洁姑娘,还有其他的……” 众人哪肯依她?当即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相的老虔婆,狗眼看人低,怕老子出不起钱么?”有几个性急的,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往桌上重重一拍,大呼小叫道:“叫阿洁姑娘出来。” 鸨母抹了抹汗,几乎要跪了下来,苦笑道:“今天恐怕让各位大爷失望了……”众人怒不可遏,不知是谁,突然劈面一掌,将她推倒在地,道:“不行也得行,老子到这里,就是图个舒服快活。”快步往楼上而去,阿洁姑娘就住在二楼。 忽然之间,只见一人蓦地里自阿洁姑娘房内冲出,喝道:“谁他娘的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都活得不耐烦了?”双掌如排山倒海般往前一推。 众人猝不及防,登时你推我,我推你,纷纷自楼梯滚下。一时之间,哭爹喊娘,叫声不绝,那人哈哈大笑。过了良久,众人才慢慢爬起,皆是鼻青眼肿,狼狈不堪。 大家这才看清他锦衣华服,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极有威势。 一人叉腰叫道:“你是什么人?胆敢与我们争女人?”这汉子向他招了招手,微笑道:“你走过来,我便告诉你名字。” 那人大摇大摆走了过去,向他横了一眼,道:“你说给我听听。”这汉子双眼一翻,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抛了起来,道:“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字?”那人将一张桌子压翻,碗碟倾覆,浑身汤汁,狼狈不堪。 这汉子指着众人,怒道:“还不快滚?要我动手么?”众人皆是在各行各业中极有身份的大佬,自然不能被他轻易吓住,骂道:“哪里冒出来的贼骨头,竟敢在大爷们面前发横?”抓起椅子、碗盘、果品,从四面八方向他掷来。 鸨母急得泪水长流,大呼小叫:“各位大爷……你们就放过我……”这汉子笑道:“打坏了算我的。”右手一挥,几张银票飞了过来,恰恰盖在她张开的嘴唇上。这汉子纵身接住一张椅子,道:“你坐着,我在这里天塌不下来。” 阿洁姑娘坐了下去,柔声说道:“你须得小心才是,他们都是蛮不讲理的人。”这汉子哈哈大笑道:“在我的眼里,他们连个屁都不是,太行五虎,幽灵七杀手凶不凶悍?还不是成了我的剑下亡魂?” 大笑声中,他的外衣宛如一面密不透风的盾牌,左挡右遮,顷刻间将他们所掷来的东西,全部击落在地。阿洁姑娘拍手笑道:“好,好极了。” 这汉子笑道:“难道没有赏赐么?” 阿洁姑娘仰起脸来,“啵”的一声,在他右颊吻了一下,嗔道:“够了?”这汉子托住她的下巴,道:“如果我说不够呢?”阿洁姑娘脸红了一红,跺脚叫道:“我把整个人赔给你,你总该满意了?” 众人见他们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开来,一人越众而出,皮笑肉不笑道:“阁下好身手。”这汉子道:“不是我太厉害,而是你们太无能。” 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是终究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汉子抚摸着阿洁姑娘的秀发,缓缓说道:“压了如何?正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谁的拳头硬,谁就能说了算,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对付别人的么?”那人道:“我敢保证,有些人是你对付不了的。”这汉子冷笑道:“在你们这些人当中?” 那人道:“名震西北余老爷子的二公子……” 这汉子面色突变,道:“是干勾于?人字俞?还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余?”表情可怖,好像和姓余的有深仇大恨似的。那人“呸”了一口,怒道:“放你娘的臭屁,是年年有余的余!” 这汉子双目精光暴射,喝道:“姓余的兔崽子,给老子滚出来!”声音宏亮,宛若滚雷一般。 忽然之间,一人跨步走出,怒道:“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呼的一声,一掌往他脸颊掴去。这汉子点头道:“天下有几百个姓氏,你为什么要姓余呢?”左手直直地扭向他的手腕。 姓余的手臂急缩,手掌如刀,斩了下来。这汉子动作更快,“喀嚓”一声,硬生生扭断了他的手腕。姓余的惨叫一声,纵起身子。 这汉子啪的一掌,击在他的肩头上。姓余的站立不稳,扑倒在地,已是痛得死去活来。 这汉子踩住他的后背,冷笑道:“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姓余的人,见一个便杀一个。”脚下用力转动,磨得他的骨头格格作响,姓余的大呼小叫,指甲把木质地板抠出一道道长长的痕迹,声音吱吱作响,听得极是不舒服。? 几人见得自己同伴受辱,哇哇大叫,从几个方向扑来,拳加。这汉子冷笑道:“也好,好几天没杀人了,手痒得紧。”伸手从一人腰带抽出一把折扇,道:“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嗤的一声,插入他的脑门。 那人眼珠暴凸,双手捧着只露出半截的扇柄,往后退了几步,一个筋斗从楼梯摔了下去。 这汉子身子一转,双手挟住一人的脑袋,喀嚓一声,将他的脖子硬生生扭断,那人似无头苍蝇一样,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忽然坐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一人心惊胆战,转身便走。这人大喝道:“眼睛长到屁股上了么?鬼门关在这边!”似老鹰抓小鸡般抓住他的身躯,手背青筋凸起,将他撕成两片,登时血水如雨,迷迷茫茫,就连皎洁的月亮,似乎也染成了红色。 另一人已经完全惊呆,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汉子哈哈大笑,道:“没胆子的孬种!”一掌击在他心口上。那人鲜血直喷,飞出数丈,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已是气息全无。其余的人见他连杀几人,纷纷退下楼梯,往门口奔去。这汉子冷冷道:“与姓余的做朋友,便是与老子过不去。”数枝袖箭,从他袖中射了出去。 几个脚快的人,手指已经触及门闩,忽然后背剧痛。低头一看,但见一个箭头从自己胸口突了出来,又钉在门板上。后面的人再不敢向前,齐齐掉转身子,好像商量好的,不约而同跪了下去,脑袋叩得砰砰作响,道:“我们……我们……不是他的……朋友……”? 这汉子十分得意,道:“我告诉你们,姓余的人阴险狠毒,行事极不厚道,就会趁人不防下黑手,你们和他做朋友,当心他随时会们几刀,刀刀要你们的命!”众人唯唯诺诺道:“是……是……”这汉子道:“那个姓余的混蛋,还不是靠插别人刀子才做的掌门人?不,是插刀教教主!” 这几句话却是对阿洁姑娘说的。 阿洁姑娘脸色煞白,想笑又不敢笑,嘴歪得更是厉害,看上去竟有几分诡异。这汉子极是不悦,哼了一声,道:“你还同情可怜姓余的么?莫忘了他是怎么害我们的。” 阿洁姑娘急道:“不是,不是,姓余的实在该死,我恨他!”这汉子凝视着她,道:“真的么?”阿洁姑娘勉强笑了一笑,道:“我巴不得他死。” 这汉子展颜一笑,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怎么做了。”他指着众人,笑嘻嘻的道:“我怎么相信你们不是他的朋友?” 众人怔怔地看着他,身子抖得如筛糠一样。这汉子皱起眉头,冷冷的道:“你们这不是骗我老实人吗?”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一人蓦地大叫一声,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眼眶中插着袖箭,鲜血长流。 这汉子气忿忿的说道:“我最恨脚踏两只船的人,且不说不敢得罪人,还妄想两边讨好!”左右盼顾,又想杀人。众人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不由得各自将脖子缩了一缩,仿佛就会把灾祸推到别人身上。 忽然间听得阿洁姑娘柔声道:“这么美好的夜晚,难道你就用来杀人么?” 只见她手里提着一坛子开了封的酒,眼中的情意就像最温暖的风,可以让一潭死水活跃起来,让铁石心肠变得柔情似水,道:“花浓月正圆,酒淳人如画,你为什么不看?” 这汉子接过酒坛,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阿洁姑娘跺脚叫道:“喂喂,酒要一口一口的喝,人要慢慢的看,你这不是牛牯饮水,不识好坏么?”神情却极为焦急,脖子伸得老长,好像巴不得他一口饮尽坛中的酒。? 这汉子腾出右手,轻轻一捏她下巴,说道:“你看中的不正是我的爽快豪迈么?”胸口起伏不定,将一坛酒饮尽。他抹了抹嘴唇,恶狠狠地瞪着众人,叫道:“你们和姓余的当真情深意重得紧!” 呼的一声,把空酒坛抛了出去,左掌跟着击出,酒坛登时化成数以百计的碎片,犹如急速而来的暗器,往众人射去。 前面几人最为倒霉,根本来不及闪躲,碎片全射在他们身上,哼也不哼一声,当场毙命。 残余的几人发一声喊,躲入柱子之后,战战兢兢。这汉子喝道:“都是宁死不屈的硬骨头!”忽然一人提着一张椅子,快步冲上楼梯,砰的一声,击在姓余的背上,道:“我何时是你的朋友了?” 这汉子面色稍缓,道:“跟着姓余的混,终归没有好下场。”竟放过了那人。 那几人见得此招甚行,纷纷效仿。姓余的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抓着这汉子的裤管,道:“我……我……和你有什么怨仇?”这汉子哈哈一笑,道:“只要你姓余,你便是死有余辜。”右足踢出。 姓余的滚下楼梯,仰面朝天躺着,眼神涣散,气息奄奄,总是难逃一死。这汉子大笑道:“还有人姓余的么?”众人忙不迭地摇头说道:“没有,没有……”这汉子道:“都滚你妈的蛋罢!”众人死里逃生,一窝蜂般去了。 这汉子轻抚着阿洁姑娘的手背,悠然道:“我已经杀了三百六十三个姓余的人了……” 阿洁姑娘尚未说话,听得一人冷冷道:“胡爷杀了那么多人,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了。”这汉子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角落里坐着十余人。 他们一直静静坐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这汉子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道:“我做事从来不向别人交代。” 那人叹了口气,道:“恐怕这次不是你说了算。”这汉子厉声道:“你是?”那人微笑道:“在下捕快老丁。”掀开衣襟,露出一块挂在腰间的铜牌,上面写着“捕快”两个字。 与他来的同伙默不作声取出藏匿起来的兵器,往桌上一放,阿洁姑娘“啊”的一声惊叫。这汉子摸摸自己的脖子,仍然在笑,道:“如今我的人头值多少钱了?” 老丁张开左手五指,也在笑,道:“白银五万两。” 这汉子道:“你们发财的机会,岂不是来了?”老丁道:“实不相瞒,为国分忧,忠君爱民只不过是骗老百姓的漂亮话,老子投身公门,就是奔着能够发财致富而来的。”这汉子嘿嘿冷笑道:“你们应该知道死在我手上的捕快,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其中不泛有身手比你们好的人,可是他们都已经成了死人。” 老丁道:“但是我的脑子比他们好得多。赚来的钱没命去花,那有什么意思?我从不相信我的妻妾、情人会为我守活寡,所以我必须万无一失。”这汉子一怔,道:“看来你有把握得很?”老丁淡淡的道:“我只做了一件事,便稳操胜算了。” 这汉子面色一变,道:“什么事?”老丁道:“我买通了一个人。” 这汉子道:“什么人?”双眼却盯着阿洁姑娘。老丁道:“你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问我?”这汉子厉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阿洁姑娘见他凶恶,心里害怕,退了几步,道:“我……我……”老丁道:“她只不过在酒里放了让你丧失功力的药物,差不多也该发作了。”这汉子大吼一声,向阿洁姑娘扑去,道:“我把你当心肝宝贝,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岂知他一扑出身子,所有的力气突然消失,啪的一声,摔倒在阿洁姑娘的脚下。阿洁姑娘心头突突乱跳,又退了几步。老丁幸灾乐祸道:“婊~子无情,亏你还是纵横天下的老江湖。” 众官差一拥而上,给他戴上脚镣、手铐、包着铁皮的木枷。阿洁姑娘定了定神,冲过来重重掴了他几个耳光,骂道:“我是小桃红,不是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阿洁姑娘,整天与我讲什么少年往事,与余某人的恩怨纠葛,老娘不是看在你舍得花钱的份上,早一脚踢你下床了!” 这汉子神情茫然,呆呆地瞪着她,一言不发。小桃红把右手伸到老丁面前,道:“咱们说好的,事成之后,五五分账,拿钱来。”老丁笑道:“这是应该的。”伸手入怀,摸了大半天,却掏不出任何东西,好像手指被蝎子咬住了。 小桃红急道:“你想赖账不是……” 忽然一只大手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巴,不让她发出任何声音,接着一把钢刀在她脖子斜斜拖过,割断了她的喉咙。老丁笑道:“江洋大盗胡恨与余公子争风吃醋,一怒之下杀了名妓阿洁姑娘,是不是这样的啊?” 第二章 狠角色 胡恨额角青筋突起,抖得脚镣手铐叮叮作响,声音中充满痛恨:“你们比土匪强盗还不如!”一捕快怒道:“老子身为公差,办事历来规矩,奉公守法,岂会做知法犯法之事?只有你这种冷血残忍的恶贼,做得出杀女人的无耻勾当,你就不怕会有报应吗?” 老丁叹息道:“小董你当真在禽兽面前念佛经,白白浪费口舌。他若有敬畏之心,就不会视人命如草芥,血债累累了。” 那捕快斗然跃起身子,砰砰几声,水火棍在胡恨背上重击几记。 胡恨身子晃了几下,却不倒下,吐出几口鲜血,恶狠狠地瞪着小董,连眼曈都已发红。小董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老丁厉声喝道:“小董你在做甚么?我们是官差,代表的是国家,法律的威严,正所谓凛凛正气,妖魔远遁,岂有被奸邪吓退之理?”? 小董目露凶光,抖动着水火棍,喝道:“你不想活了?”说话之间,一捕快取下小桃红身上的金银珠宝,塞入怀中。老丁忽然怒不可遏,一拳击在胡恨脸上,登时鼻血长流,破口大骂道:“你杀人也就罢了,竟拿死人的钱财去挥霍,你还是不是人?” 胡恨哈哈大笑,道:“我不是人,你们又是什么?至少我不会栽赃嫁祸,以权谋私。” 两捕快喝道:“死到临头,还敢放肆?跪下!”刀鞘往他膝弯里击去。胡恨站立不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老丁微笑道:“既然你知道我们的手段,你觉得愤怒还有用么?为什么不心平气和呢?每个月捉襟见肘的俸禄,莫说去养家糊口,便是供一个人也难以为继,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帝国的每一名官员,都是靠灰色收入得以生存,比如说上头对我们巧取强夺,我们想要活下去,只有变本加厉去横征暴敛。” 他又道:“什么是灰色收入,就是与法律相与背驰、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才能获得的利益。”说到这里,他右手扯下了系在胡恨腰上的玉带,左手伸入胡恨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道:“你一定会以为我们又发财了。” 胡恨仰天大笑,道:“难道不是嘛?”老丁道:“假如我和你算一算,你就会知道其实我们干的是掉脑袋的活,赚的是贩夫走卒的钱。”他拿了一半银票,道:“逢年过节,我们要孝敬的官员至少也有十个,一个也不能遗漏,除非不想吃这碗饭了。” 胡恨道:“堂堂男子汉,尽干着熘须拍马,阿谀奉承之事,有没有骨气?” 老丁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骨气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赚来真金白银,我们更没有胡爷神通广大的本领,除了做别人脚下的一条狗,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又拿起一小半银票,以及胡恨的玉带,道:“下月初三刘知府千金十岁生日,人人都想着巴结刘知府,我们怎么能落后呢?”? 说到这里,他扬了扬仅有的几张银票,又叹了口气,道:“经过层层盘剥,到我们手里又有多少呢?”胡恨道:“怪不得你要送玉带给姓刘的狗官,显得他比江洋大盗更有手段。”老丁冷冷道:“至少他杀人的方式比你高明得多,最愚蠢的人才去打打杀杀。” 就在此时,一人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也是腰系铜牌。只见他脸皮发涨,喘着粗气,看上去甚是焦虑。 老丁惊道:“老周出什么事了?”老周急声说道:“本县的捕快,听到消息,都往这边赶过来了。” 原来他们是邻县的捕快。小桃红的一位远房亲戚,正是老丁的线人,也就是通过他长期窥探,才得以知道胡恨的身份。又对小桃红威逼利诱,定下抓捕胡恨之计。只不过他们想大功独揽,所以也就没有知会当地捕快。 隐约听得喧哗声,竟然自四面八方而来,众捕快不由得齐齐向老丁看去。老丁沉声道:“不用心急,他们无头苍蝇,不明情况,我们总有办法脱身的。” 众人知道他素来诡计多端,当下也放宽了心。 老丁道:“先放一把大火,扰乱他们,然后我们分成三组,到城外黑松林汇合。”几个捕快不等他说完,将一坛坛烈酒泼在门窗及地上,掷入火种,只听得轰轰响声不绝于耳,片刻之间,整个“醉春风”化为一条条愤怒的火龙。 又被风势带动,祸及相邻的房屋,整个“丽春坊”成了一片火海。 在屋里享乐的人们连滚带爬逃了出去,也有来不及逃命的,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放声大哭,惨叫连连。老丁等人趁乱逃了出去。胡恨嘿嘿冷笑道:“你们的杀人方式,果然高明极了。” 老丁几人拖着胡恨出门往阴暗之地行去。其时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汲水扑火的,抢救财物的,也有浑水摸鱼的,人人忙得不可开交,哪会在意老丁他们? 胡恨药性发作,浑身泛力,被他们连推带送,也懒得去问他们带着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几人提心吊胆走了一会,见得并无人追踪,不由得胆子又大起来,开始大声说话,言语粗鲁低俗。忽然之间,前面脚步声响,见得两人提着盏灯笼,往他们这边走来。这两人腰悬钢刀,身着捕快服饰。? 众人已然闪避不及,心里暗暗叫苦。那两人大喝道:“你们做甚么的?”抽出了钢刀。老丁定了定神,暗示众人保持镇定,不得乱了阵脚。众人点了点头,老丁哈哈大笑,迎了上去,道:“郑捕头,我是老丁啊,上个月我们在成都喝过酒的啊!” 郑捕头立住了脚步,但右手仍按在刀柄上,冷冷问道:“你不是在邻县做捕快么,跑到这里做甚?” 另一个捕快慢慢逼近,见得身带刑具的胡恨,惊道:“郑捕头,他们在我们的地盘抓人!”郑捕头沉下脸,厉声道:“老丁你懂不懂规矩?你到我的辖区抓人,居然不和我打个招呼,当我是死人废物?太目中无人了,小白去喊兄弟们过来。” 老丁嘻的一声笑,道:“我老丁若是不讲道义之人,早就被同道拆了骨头,剥了皮,没办法混了。” 郑捕头哼了一声,道:“照你的意思,是我蛮不讲理,冤枉了你?”老丁道:“不是,只是这事实在上不了台面,说出来只怕郑捕头发笑。” 郑捕头大奇,眼睛瞟着胡恨,半开玩笑道:“莫非他偷了你的老婆?”老丁叹了口气,道:“郑捕头果然目光如炬,洞察一切。这厮不知给我小妾灌了什么迷魂汤,被骗了身子不说,还要与他私奔,跑到这里做对风流鸳鸯……” 一捕快从怀中取出小桃红的首饰,道:“丁大哥,莫怪小弟多嘴,嫂子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省吃简用,把她当菩萨一样供奉,可是她在乎过你么?你所做的一切,她都是认为理所当然。” 郑捕头盯着这些珠宝,双目散发着贪婪的光芒,喉咙咕咕几声,硬生生吞下几口唾沫,道:“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你的小妾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转头看着胡恨,对老丁说道:“恕我直言,换作我是女人,我也会被他迷住,会不顾一切跟他浪迹天涯。像老兄的尊容,想得到女人,只有花钱如流水,不惜代价了。哈哈。” 老丁跺脚拍手道:“可不是嘛,老子人财两空也就罢了,头上还戴着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郑捕头道:“你打算怎么收拾他?” 老丁道:“这个容易,随便安他一个罪名,关上十年八年,牢里的兄弟们再关照他一下,弄得他半死不活,出来也是个废人了。” 郑捕头板着脸孔,重重咳嗽了几声,道:“老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十几年的交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开一下口,莫非你不当我是兄弟?再说在这个地方,虽然我谈不上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但是我至少有能力摆得平,对不对?” 老丁不住点头哈腰,苦笑道:“是,是,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兄弟我丢不起这个人啊!”郑捕头皱眉说道:“以前你偷别人的老婆,别人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别人来偷你的老婆,你就受不了啦?你既想睡别人的女人,就做好让别人睡你女人的打算,人与人之间最好是有来有往。” 老丁目瞪口呆,无言可对。 郑捕头笑道:“不管怎样,是你行事颠三倒四,你不请我喝酒,以后就别做兄弟了。”将那捕快捧在手里的珠宝夺了过来。那捕头“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情不自禁按住了刀柄,道:“这不是盗贼的行径么?” 郑捕头啪的一巴掌,把那捕快扇得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三道四?我和老丁的关系,莫说拿他的钱喝酒,便是睡他的老婆,他也是心里欢喜得紧。” 老丁按住那捕快,笑道:“郑捕头肯赏脸,兄弟还有什么话说?”唯恐节外生枝,推着胡恨便要离去。郑捕头平白无故发了笔财,心情大好,挥了挥手,道:“一路走好,恕不远送。”胡恨盯着郑捕头,冷笑几声,道:“原来你是个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瞎子。” 郑捕头一怔,觉得胡恨的话别有玄机,当下双手一伸,拦住他们,大声说道:“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老丁大吃一惊,一掌劈在胡恨肩上,骂道:“你是不是疯了?”另一捕快赶紧去捂他的嘴。 胡恨张口咬在那人腕上,那人痛得大叫,不由得怒气冲冲,便去拔刀。郑捕头钢刀指着他们,喝道:“慢着,莫非你们做了甚么亏心事?怕他说了出来?” 老丁几人被他一喊,竟不敢轻举妄动。 郑捕头冷冷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没有人敢为难你。”胡恨道:“倘若你知道我的人头值多少钱,你一定不会在乎那些破铜烂铁。”郑捕头耸然动容,道:“你是谁?” 胡恨吊儿郎当道:“江洋大盗胡恨,我的人头既可以让你发财,也可以让你飞黄腾达。要不然某些人怎么敢知法犯法,火烧醉春风?” 郑捕头脸色变了几变,道:“姓丁的,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话音甫落,一道刀光迎面而来,只听得老丁冷冷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郑捕头大吃一惊,急速后退。岂知老丁紧逼几步,嗤的一声,在他左臂拖了道极长的口子。郑捕头气急败坏道:“你想要杀人啊?”老丁森然道:“我不杀你,你会放过我么?”刀刀致命。 郑捕头道:“好,好极了!”挥刀招架。 老丁几个同伴围着小白,几人在长巷中剧斗。兵刃相击,叮叮当当,闹得动静极大。幸好全城之人皆关注着“丽苏坊”的冲天大火,对于老丁而言,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不一会儿,便占了上风。 郑捕头心急如焚,几次想夺路而逃,却总是难以得逞。 忽然之间,小白“啊”的一声,被一刀砍中右腿,立时站立不稳,仰面便倒,叫道:“郑捕头救我!”郑捕头自身难保,心里叫苦连天,哪敢出一下声音? 几个捕快狞笑道:“记得下辈子找个厉害的老大!”一刀刀向他身上砍去。小白开始大声号叫,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声息全无。 几个捕快杀了小白,回过身来,郑捕头已是险象环生,满身都是鲜血。 老丁精神大振,喝道:“中!”郑捕头闷哼一声,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老丁一脚踢飞他的兵刃,左手抓着他的发髻,右手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笑道:“抱歉,你今晚走的是条不归路。” 郑捕头浑身发抖,颤声说道:“你……你……杀了我,你一辈子休想安生。” 老丁冷笑道:“我火烧醉春风,便该下十八层地狱了……”他左右看了看,道:“可惜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杀了你,所以我还是活得很好。”刀锋斜转,割断了他喉咙。 他们到达黑松林,另外几个捕快早已等候多时,其时已经深夜。 此地距他们的县城不过二百余里,至多四五天脚程。老丁本想一鼓作气,连夜赶路,众捕快又困又累,坐在地上便不想起来,非得歇息几个时辰再走。任凭老丁口水说干,却没有一个人买他的面子。老丁孤立无援,只得依了他们。? 不料将近黎明,忽然下起了大雨。老丁不由得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这二百余里,尽是崇山峻岭,平日行走亦是艰难,这一下起雨来,泥泞遍地,狼藉不堪,如何是好?老丁心里气苦,不顾袍泽情谊,口出恶言,狠狠数落他们。 众捕快自知理亏,一句话也不敢说,痴痴地看着不断落下的雨水,人人神情阴郁,面色极是难看。 众人等了几个时辰,雨却愈下愈大,丝毫没有停歇变小的迹象。老丁急躁不安,不由得骂骂咧咧。 众人只得硬着头皮赶路。此时城中已发现郑捕头及小白的尸体,知县大人虽然贪得无厌,但也不是没有脑子的糊涂蛋,自然而然与“醉春风”大火之事关联起来,蓦地明白其中必有蹊跷,当即派出大批人手,城里城外搜捕陌生人。? 这样一来,老丁他们犹如惶惶不安的丧家之犬,阳关大道自是不敢走了,专往崎岖坎坷,人迹罕至的小道投去。众人平日作威作福惯了,何时如此狼狈过?没走多久,不是这个满脚板的水泡,便是那个摔得鼻青脸肿,又不敢叫苦埋怨。 老丁见得众人吃瘪,少不得借题发挥,夹枪带棒,恶损一通。众人有口难辩,满腔怒火全倒到了胡恨身上。 老丁说他们一句,他们就寻个理由打胡恨一拳,或者踢他一脚。 倘若有人摔倒受伤,更是不得了,非得要胡恨在泥地里翻几个筋斗,抑或按着他的脑袋在石头上撞几下。可怜胡恨江湖成名人物,却成了一帮藉藉无名的捕快的出气包。 走了一天,才行了二十余里,雨仍下个不停。 他们不敢找客栈投宿,只得找了个小山洞,权当容身之处。众人吃了干粮,坐着无所事事,便将往日对付囚犯的一套手段全用在胡恨身上。 什么“一苇渡江”、“老鼠弹筝”、“梨花带雨”、“竹笋熬肉”……花样百出,层出不穷。胡恨自觉极会对付人,却从未领教如此精致的手法,纵使他甚是硬朗,也禁不住放声嚎叫,哭爹喊娘。 第三章 躲猫猫 这场大雨一口气下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早上才渐渐停歇。 这一天他们已经来到两县交界处,众人总算脱离困境,压在心头上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这几天过着风餐雨宿,野人般的生活,只见人人蓬头垢脸,双眼深凹,少说也得掉了斤肉。 胡恨更是惨不忍睹,不过几天工夫,一条精壮强悍的汉子,竟被折磨得骨瘦如柴,走一步挨一步,好像随时会倒下去。 不时摔一跌,翻个跟头,陷在泥泞里,挣扎半天才爬起来。众捕快仍不依不饶,怒骂不休,拳头脚尖。 又走了几里地,寻了间酒家,众人点了好酒好菜,敞开肚皮,大吃大喝。胡恨却被小猴儿般的拴住桌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大快朵颐,只觉得腹中饿意上涌,禁不住开口乞讨。 众捕快有意戏弄他,不是把肉骨头扔得老远,弄得他像狗一样到处乱爬,便是要他磕头喊爷爷祖宗,才勉强讨得一丁点食物。胡恨只想填饱肚子,哪顾什么气节名声?当下忍气吞声,一一照做。 众捕快酒足饭饱,坐在店里歇了一会,继续赶路。再行了十余里,前面是片松林,老丁一对眼珠子不怀好意地在胡恨身上扫来扫去,皮笑肉不笑道:“胡爷,咱们到树荫下喝一杯?”? 胡恨见他神色阴狠奸诈,多半要做出对自己不利之事,只是自己命系于他人之手,由不得自己作主,干脆拿出叱咤风云的豪气,哈哈一笑,道:“丁大人肯赏脸,胡某焉有不应之理?” 几个捕快早在树下铺好油布,摆好酒菜,老丁命人取了胡恨颈上的木枷,两人席地而坐。众捕快随即散了开来,扼守各个要害之处,保持戒备。 老丁提起酒壸,先在胡恨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道:“胡爷请!”一饮而尽。 胡恨咕的一声,将酒喝干了。老丁拱手道:“在下吃这碗饭,身不由己的时候居多,胡爷多多见谅才是。”胡恨淡淡的道:“胡某杀人无数,早就够本了。丁大人莫觉得为难,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老丁又饮了一杯酒,声色不动道:“胡爷通情达理,正是再好不过了。”胡恨道:“大人有话请说。”老丁却把话题一转,道:“再有权势的人,也要下面的人衬托,否则就会成为孤家寡人,什么事也做不了。” 胡恨道:“是。”老丁道:“所以我们的顶头上司,只要我们搞得不很过分,往往睁只眼闭只眼,装聋作哑。其实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像我们整天与穷凶极恶之人打交道,怎么可能保持心平气和,没有一丝戾气?” 胡恨道:“若是我早就火冒三丈了。” 老丁指着右边一位捕快,道:“去年八月,他喝醉了酒,失手打死了一名囚犯,你猜上头怎么处置的?”胡恨道:“难道会把你们抓起来?自己人总是护着自己人的,天下乌鸦一般黑嘛。”老丁道:“上头亦是个旷世奇才,居然说这囚犯与同牢房犯人捉迷藏致死,并且给这个子虚乌有的游戏起了个名字,你猜什么来着的?” 胡恨大笑道:“莫非是躲猫猫?自己跌跌撞撞碰到墙壁,以至于一命呜呼,是他运气不好,和任何人毫不相关,是也不是?” 老丁笑道:“正是!有些犯人分明煞星当头,气数已尽,怎么能赖到我们虐待他们呢?”胡恨笑了笑,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老丁凝视着他,表情严厉,缓缓说道:“你该怎么做?”胡恨道:“胡某人虚火上升,气血旺盛,发热发烫,不往地下用力撞几撞,使劲滚几滚,便浑身不得舒服。是我作贱自己,与各位大人没有半分关系。” 老丁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 胡恨不由愕然,问道:“你笑什么?”老丁收起笑容,两道目光似两条毒蛇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你是浑身血债的通缉要犯,就是我们砍断你的手脚,上面也不会说我们什么。”胡恨一时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这不是莫名其妙么?”蓦地面色惨白。? 老丁脸色登和,微笑道:“你莫要害怕,我们决不会取你性命的,杀了你就值不了那么多钱,我们兄弟前些日子一起买了十几间铺面,正等着钱财去添置家具呢。”顿了一顿,续道:“半年前,我们换了个新捕头。” 胡恨满脸茫然,想了又想,根本无法接上他的这句话,索性不说。老丁冷笑一声,道:“我们的新老大是个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大傻瓜,他只认是非对错,决不包庇自己人。” 胡恨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道:“所以你们决不能让他知道你们烧了醉春风,杀了郑捕头?” 说到此处,他完全明白老丁想做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只觉得冷汗从背上一道道流了下来。老丁拍着他的肩膀,长长叹息道:“因此我要向你借两样东西,你是个慷慨大方的人,一定不会拒绝我们的。” 胡恨嘶声道:“你们想要我的舌头,我的十根手指头?” 老丁道:“一个人没有了舌头,没有了手指头,谁也别想从他嘴里逼出一句话,要他写出一个字来。”抽出了钢刀,目中凶光暴射。胡恨惊恐万分,啊的一声,仰面便倒。 老丁左手捏紧他的腮帮子,逼他吐出舌头,右手钢刀一挥,来割他的舌头。看似好像吓得魂飞魄散的胡恨忽然大吼一声:“操你奶奶的!”抖动连接手铐的铁链,呼的一声,往老丁面门击去。 老丁万万没想到胡恨居然出手偷袭,不由得大吃一惊,忙打了个滚。 胡恨一跃而起,铁链扯得笔直,似一条绳索,往老丁脖子勒去。老丁急忙手腕一翻,钢刀反撩,刺向胡恨的喉咙。胡恨铁链横扫,击在刀身上,老丁手臂酸软,钢刀脱手飞出。胡恨抢上一步,铁链卷绕,把老丁的手腕与项颈缠在一起,往后一拽。? 老丁双足抵住地面,尽管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胡恨手上用力,勒得老丁骨头格格作响,气也喘不过来。众捕快大惊,当即扑了上来。跑在最前的一位捕快钢刀前伸,往胡恨左胁刺至。 胡恨身子转动,老丁身不由已,径向刀尖撞去,叫又叫不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那捕快比他更怕,急急缩手。 胡恨喝道:“倒!”右足一勾。那捕快果然头下脚上,摔了一跤。胡恨道:“你也倒罢!”老丁有些神智不清,往他怀里倒去。 几个捕快大叫大喊,分几路杀来。胡恨自知身体虚弱,坚持不了多久,唯有把老丁当成人质,众捕快投鼠忌器,才有脱身的可能。当下稍稍放松铁链,不致于勒死老丁,瞪眼喝道:“想他死的话,就尽管上来!”? 老丁呼吸顺畅,禁不住放声咳嗽,看似脸部肌肉扭曲,其实在向众捕快打暗号。众捕快道:“他赌钱赖账,欠钱又不还,我们早巴不得他死了!”压根儿不理会胡恨的威胁,各司其职,齐头并进。 胡恨想不到众捕头如此无赖,手上的老丁倒成了累赘,心道:“难道我要命丧此处?” 但随即凶悍之意大起:“杀一个算一个,反正我又不亏本!”大叫道:“大家一起死罢!”收缩铁链。 老丁歇了片刻,身上气力恢复,猛然掂起脚尖,仰起脖子。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撞在胡恨脸上。胡恨闷哼一声,拖着老丁,两人一同摔倒。老丁处于上面,手肘后顶,牢牢地压住胡恨,道:“把他给做了!”? 两捕快一左一右,水火棍打中胡恨的手腕,胡恨吃痛,松开了手。老丁趁机抽出身子,一跃而起,把一捕快手中的钢刀夺了过来,怒道:“好大的胆子,敢要老爷的命!”钢刀划过一道白光,斩向胡恨的右腕。 胡恨被几个捕快抓住四肢,根本动弹不得,发出一声叹息。 忽然之间,一块石子破空而来,叮的一声脆响,击在老丁所持的钢刀上。老丁似被人当胸推了一掌,腾腾腾地退了十余步,才勉强稳住脚步,钢刀不停发出嗡嗡响声。 他忍不住低头一看,当即面无血色,冷汗如浆。只见钢刀被石子击中的部位,极其夸张地凹了进去,犹如一张弯曲变形的弓。 众捕快早已大叫道:“喂,你是什么人?”老丁吃了一惊,抬头望去,但见一人一马立在数丈之外。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褪色,天青色的衣裳,他的眉间眼角,风尘仆仆,仿佛经历了万水千山的跋涉。他的长相也很普通,放在茫茫人海中,决不会引起大家特别的注意。 能让别人注意的是他手中的剑,尽管是把在任何一个铁匠铺花几十文大钱,就可以买到的青钢剑,但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平凡的剑,普通的人,两者结合在一起,竟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气势。 他在笑,他笑的时候很奇特,极慢极慢地舒展着脸上每一块肌肉,缓缓地把笑容呈现出来。 一捕快怒道:“他妈的,你是哑巴啊?”提气纵起,连人带刀,凌空击下。 那人笑道:“说话就说话,何必要伤人呢?”漫不经心地挥出右手,长剑平平推出,好像是一朵递给情人的玫瑰,动作优雅飘逸。 胡恨见他出剑,似乎看到了天底下最难以置信的事,忽然间激动无比,既悲伤,又愤怒,更多的是绝望!把铁链抖得叮当作响,厉声喝道:“华山派,为什么又是华山派?” 那捕快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嘴唇高高肿起,好像喉咙里塞了几只馒头,哼哼唧唧,说不出的滑稽。那人抚摸着长剑,淡淡的道:“说话留余地,以后好相见。开口就伤人,苦头有得吃。” 老丁扔掉钢刀,双手叉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朋友,不是什么闲事你都可以插手的。” 那人笑了笑,道:“人在江湖混,总要找点事做?若不然和游手好闲的懒汉有什么区别?我可是有上进心的人。”老丁取在两锭银子,托在手上,道:“东去七十里,便是县城,那里有酒楼赌场,当然还有狐狸精一样妩媚妖娆的女人……” 那人摆手说道:“我有心上人,在我的心里,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 老丁正要说话,却被他抢先一步:“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只是她的父亲一直犹豫不决,态度模棱两可,所以我必须巴结好她的老子,才有抱得美人归的机会……” 老丁张了张嘴,那人比剑锋还要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扫,老丁只觉得一股气泄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那人道:“我那个明朝的老丈人,特别的好面子,最喜欢别人做锦上添花,能为他赢得荣誉之事。”老丁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那人道:“三岁小孩都知道,想讨一个人的欢心,只有投其所好,照方抓药。既然老丈人好大喜功,爱戴高帽子,做女婿的唯有不要脸皮地去拍马屁,所以我时刻不能放松,在路上行走,我眼观六路,看看有没有跌倒不起的阿公阿婆。晚上走夜路,我耳听八方,万一有小姑娘被人欺负,我岂非可以挺身而出,英雄救美?”一脸的坏笑。? 老丁不知说什么是好,气得脸色铁青。那人笑得更坏了,盯着老丁,就像盯着美女雪白细腻的胸部,道:“换作是你,怎么可能错过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场面呢?” 他在马上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各位升官发财的机会多得是,但是在下娶媳妇的机会只有一次,各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当真感激不尽,当然在下也不会亏待你们。”左手一扬,一样东西向老丁抛了过来。? 老丁以为是暗器,往后急纵。那东西在他脚下打转,竟是块一两的碎银。那人道:“礼轻情意重,我请各位喝豆浆,吃蒸饼。”说着又是抱拳做个四方揖。老丁险些一口血喷出来,怒道:“你想做什么?” 那人皱着眉,道:“我带他走,去向老丈人邀功啊,古人云: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个道理你们不会不懂?再说我请你们吃了东西,咱们互不相欠啊。”瞪着眼睛,天真烂漫。 老丁听他的口气,分明想用一两银子去换价值五万两的胡恨,本来这种厚颜无耻去敲别人竹杠的事,是他们平日发财致富的拿手好戏,想不到一个毛头小子居然敢抢他们的戏,顿时怒不可遏,喝道:“你敢劫夺要犯,活得不耐烦了?” 那人怔了一怔,大失所望道:“你们不肯了?”老丁道:“掉脑袋的事,谁敢答应?” 那人又是一怔,催动马儿,来回兜着圈子,自言自语道:“不能和官府做对,否则会浪迹天涯,一辈子不得安宁。”神情迷惘。 众人暗自发笑:“原来是个没有经验的傻小子。”老丁道:“你聪明得紧,这句话一点不错。”那人笑道:“我为了她,任何事都敢做,纵使焚身碎骨,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这件事我决定做定了!”一夹马腹,冲了过来。? 两个捕快道:“好!”水火棍伸出,去跘马脚。马儿极有灵性,一跃而起,从他们头顶跨过。两捕快水火棍上举,去戳马腹。那人吃吃笑道:“好玩吗?”一根长长的马鞭卷了过来。两捕快只觉得腰间一紧,腾云驾雾般飞起。 等到清醒之时,已经落在地下。在脊背与地面接触的刹那间,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的腰断了,我的腰断了……”其实那人极有分寸,力道用得恰到好处,至多皮外伤而已。 只不过平时习惯了夸大其词,比如被蚊子叮了一口,非得说成与猛虎搏斗了几个时辰,故而情不自禁喊了出来。 老丁道:“一起上!”众捕快哇哇乱叫,扑将过去,毫无章法。那人笑道:“我怕得很。”长剑东拨西挑,不紧不慢,层出不穷,花样百出。胡恨见他一招一式使出,神情又变得无比奇怪,忽而恍惚如梦,柔情似水。忽而咬牙切齿,痛不欲生。? 在他魂不守舍之际,除了老丁之外,其余的捕快已被那人击倒。那人剑尖指着老丁,笑道:“人财两空,你不觉得失算了吗?”鞭子伸出,卷起那两银子。老丁眼睛红了,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那人剑光一闪,剑尖向老丁心口刺来。老丁大吃一惊,却无路可走。岂知那人剑鎽一转,挑起了他系在腰上的钥匙,扔在胡恨脚下。 胡恨四肢一得自由,抓起沉重的镣铐,大吼一声,往老丁头上击去。 那人右臂轻伸,长剑长了几尺,剑尖挑飞了镣铐,冷冷道:“能活着就好,何必要弄得血溅当场?”胡恨哈哈大笑,道:“哪怕你救了我,我未必会谢谢你。”那人笑了一笑,道:“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看也不看他一眼,拍马便走。? 老丁做梦也想不到居然会局面反转,当真喜出望外,狞笑道:“胡爷你真会做人。”捡起镣铐,便来铐胡恨。那人边走边道:“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捂着鼻子,他娘的绕路走,可不可以啊?” 胡恨大怒,道:“滚!”双掌一翻,往老丁小腹推去。然而他适才斗了良久,力气几乎耗尽,不仅没有推开老丁,反被他锁住双腕,不由得急道:“喂,请等一等。” 那人勒住马,回头说道:“怎么说?”胡恨道:“谢谢。” 老丁气急败坏,怒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微笑道:“在下倪劳霸。”老丁不由得脱口而出:“倪劳霸?江湖上没有这号人物啊?”胡恨哈哈大笑,道:“倪劳霸,是你老爸啊!” 第四章 不老丸 那人仍然一脸坏笑,道:“我不说出真实姓名,官府便没办法通缉我,不过满天下去找甚么倪劳霸,想想也是挺好笑的,哈哈。”甚是得意。老丁双拳紧握,却是敢怒不敢言。其余的捕快躺在地下,动也不动,闭目装死。 胡恨不敢与老丁挨得太近,默不作声地立在马后,轻轻抚摸着马儿光滑如缎的皮毛,极想爬上马去,又不好意思开口。 那人横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拍马屁有用么?马儿会卖你的面子么?”胡恨听他言语无礼,不由得又是愤怒,又是没趣。 照他平时桀傲不羁的个性,早就一掌劈了过去,教那人骨折筋断。此时龙在浅滩,虎落平阳,万万不可逞血气之勇,强压下怒气,反而笑了一笑,道:“是,是。” 那人笑嘻嘻的道:“想骑马,与我直说便是。实不相瞒,我的马是位性情刚烈的千金小姐,连我都要敬她三分,不敢对她毛手毛脚。当心她来一记断子绝孙夺命腿,有你好受的了。” 胡恨吓了一跳,斜身闪开。那人笑道:“上来!”胡恨双手扶住马鞍,想翻身而上,全身却没有半分气力,只觉得十指打滑,双足发软,身子不听使唤地往下堕去。 那人微微俯身,五指抓住他的后腰,把他提到马上,道:“张开嘴。”胡恨一怔,只见那人自怀里掏出一个碧绿色的瓷瓶,拨开塞子,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胡恨忽然呼吸急促,痴痴地看着瓷瓶,嘴唇一张一翕,想说甚么话,却始终说不出说来。那人从瓶中倒出三粒药丸,笑道:“这是我师母亲手配制的,调节精神,恢复气力极有效果。” 胡恨小心翼翼地托着药丸,仿佛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慢慢低下头去,鼻子轻轻抽动着,忽然两行泪水流了出来。 那人愕然道:“你做甚么呢?”胡恨低声问道:“你师母还喜欢兰花么?”语言无比的温柔。那人异常惊讶,“咦”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师母喜欢兰花的?不过我师父好像不太喜欢。” 胡恨眼珠子一翻,冷冷说道:“你师父只会玩弄权术阴谋,其他的什么也不懂。”那人面色剧变,厉声喝道:“你说甚么?”胡恨忽然笑了,只是笑得说不出的酸楚,道:“这个是不是叫不老丸?” 那人吃惊得有些说不出话了,道:“你怎么知道的?谁也弄不明白师母为什么要起个古怪的名字。难道师母想长生不老么?依我之见,叫养神益气丸,岂非更名副其实?”? 胡恨眺望着远方,痴痴地道:“你们懂什么啊?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已经不值得你牵挂,你为什么对我还不死心?”泪水越流越多,一时控制不住,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人心想:“原来他被官差折磨得神智不清,开始说胡话了。”尽管有同情怜悯之意,又不知怎么去劝慰他。胡恨竭尽全力哭了一会,才渐渐止住声音。 两人边走边说,早把老丁他们抛得远远的了。 胡恨服了“不老丸”,不一会儿便精神大振,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余观涛的第几个弟子?”余观涛正是华山派掌门人。那人微笑道:“在下叶枫,是师父收的第一个弟子。”他打了几个哈欠,揉揉有些发红的眼睛,道:“我好几个月没回华山了。” 原来他这次奉余观涛之令,远赴藏边追杀一名作恶多端的江湖败类。那人终日花天酒地,身体早被掏空,更不防叶枫居然千里而来。登时阵脚大乱,勉强招架了十招,就被叶枫寻了个破绽,一剑取了性命。 他一完成任务,竟不逗留,心急如焚的往华山赶。藏边高耸入云,千年不化的雪山、辽阔无垠,牛羊成群的草原、热情好客,歌声柔美的少女,对他而言,仿佛从未存在过什么美景佳人。 是哪种神秘力量让他成了目不见物的瞎子,塞耳不闻的聋子?? 像他这正处于意气风发,光芒四射的年龄,除了恋人能让他心无杂念,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是的,他所爱的人正是余观涛的独生女儿余冰影。 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们的恋情在华山派是公开的秘密,任何人都以为他们会结为夫妻,白首偕老。 除了余观涛之外。余观涛既不祝福,也不反对,始终稳坐钓鱼台。 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道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让他们历经磨难,懂得珍惜,最终却皆大欢喜,还是像心狠绝情的王母娘娘一样,拿出簪子划出一道银河,两人终生只能遥遥相望? 眼见离华山越近,他的心就越乱。既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余冰影身边,两人互述衷肠。又怕见到余观涛那张捉摸不透,高深莫测的脸。 此时天上白云翻翻滚滚,变幻无穷。 在叶枫看来,一朵朵千变万化的白云,犹如古灵精怪的余冰影,在不远的天上,尽情展现着她的笑容。忽而温柔羞涩,忽而妩媚动人。 叶枫似?入蜜汁甜浆,浑身都快融化成水了,喉咙里发出只有他能听得见的声音:“我最爱看你嘟嘴的样子。”原来余冰影平时喜欢鼓起腮帮子,撅着嘴唇。 每到那时那刻,叶枫心神皆醉,不知身在何处。胡恨也仰头望云,神情迷茫,多半在想让他魂牵梦绕的人。两人想着不同的人,却是一样的心思。当真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两人心有牵挂,任由马儿信步而行。方圆百里,皆是崇山峻岭,林木葱郁,人迹罕至。 只听得风吹树木的沙沙声,鸟儿在枝头上唧唧啾啾的叫唤声,以及马蹄踩着碎石的喀喇声,两人心头不由又添了几分感伤忧愁。 也不知走了多久,目力所及之处,依然群山巍巍,看不到尽头。仿佛这个世界,除了层层叠叠的山,还是层层叠叠的山。就在此时,见得远处绿荫丛中露出一角屋檐来。? 两人久坐马鞍,腰酸背痛,早想找地方歇会儿,见得山中深处有人家,自是喜见于色。两人尚未开口说话,肚子却同时发出“咕咕”几声大响,接着两人相视而笑,异口同声道:“咱们吃饭去!”一跃而下。 走了几步,胡恨凝视着他,一本正经道:“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的口袋可是空空如也,一个铜板也没有。” 他唯恐叶枫不相信,把身上所有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大惊小怪说道:“哎呀,哎呀,不好了,铜板老兄跑到哪里去了?原来铜板老兄嫌贫爱富,跑到有钱人家里了。” 叶枫笑道:“天底下最势利无耻的,莫过于黄金大爷,白银老哥,铜板弟弟,都是一个鸟德性,眼珠子抬得比谁都高。若不然怎么富得可以敌国,子孙后代都花不完。穷得上无半片之瓦,下无立锥之地,穷得连鸡屁股也啃不起。”? 胡恨纵声大笑,右手指着叶枫的鼻子,道:“所以说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既然你救了我一次,不介意再请我吃顿饭?”他又道:“小兄弟天庭饱满,嘴巴宽阔,一看就是出手豪爽之人。想必小兄弟做了不少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之事?” 果然叶枫被他一拍一捧,只觉得全身皆热,忍不住一拍腰包,大声道:“不就吃一顿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胡恨叹了口气,道:“但愿这家人有几十年的好酒,烤全羊、砂锅炖狗肉、竹筒鸡……”皆是西南一带的名菜。 叶枫面色变了几变,跳了起来,颤声说道:“什么……这……得……花多少钱……啊?”右手自然而然按紧了腰包。胡恨哈哈大笑,道:“当真狗改不了吃屎,余观涛不仅自己小气吝啬,教岀来的弟子亦是抠抠索索,一点也不爽快。”? 在江湖上,华山掌门余观涛有个极不雅观的绰号“睡在算盘上的人”,形容他异常精明,算无遗策,决不多花一文冤枉钱。每次派弟子外出办事,所给的盘缠皆是经过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计算,精确到一餐该吃多少钱的饭,该住一个晚上多少钱的客栈。 当然都是按照市面上最低价钱来推演的,总之休想占到他半分便宜。 在其他门派,外出办事是极受欢迎的肥差。但在华山派,听到外出办事,人人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被余观涛点了名字。 胡恨见得叶枫脸色难看,又是大笑,道:“看把你吓得屁滚尿流的,这山里人家,哪来的好酒好菜?不是强人所难么?”叶枫如释重负,脸色稍缓,长长吁一口气。胡恨喃喃道:“一辈子都占别人的便宜,你当下拥有的一切,哪个是靠自己得来的?总有一天,你会一无所有的。”?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那屋舍门口。推门进来,只见厅堂摆放着许多农具,犁、耙、锄头、柴刀……左边长凳上坐着一对年青男女。男人拿着一只铁锤,叮叮当当,修理农具,女人缝?衣裳。 显然才新婚不久,门板窗框上贴着尚未褪色的大红喜字。男人锤了几锤,便歇下手,俯在女人耳边低语几句。逗得女人笑靥如花,不时伸手去挠男人。虽然不知那男人说的什么,想来也是销魂蚀骨、无法无天的情话。 叶枫蓦地心里一酸:“我与影儿还不如普通男女来得快活。” 胡恨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个个红艳艳的喜字,胸口似被铁锤击了几下,连退了几步,忽然双手抱头,放声大叫,神色恐怖。那对男女吃了一惊,“啊”的一声,齐齐跳起。 男的随即抓起一把柴刀,把女人拉到身后,道:“你……你们……是甚么……人……”不禁牙齿格格作响。胡恨后背撞到门板,收住脚步,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对着那女人叫道:“你什么时候成的亲?为什么我不知道?”? 叶枫心道:“这个傻子想女人想痴了。”身子斜立,暗自提神,万一胡恨有所异动,即可出手阻拦。那女人道:“我成亲关你什么事啊?”惊恐交加,忍不住哭了出来。 胡恨大怒,反手一掌,把门板打破了个大洞,冷冷道:“怎么不关我的事?你说要和白首偕老的,为什么背着我,偷偷嫁给了别人?”叶枫暗暗叫苦:“我救了个疯子,不是自找麻烦么?” 男人柴刀在空中劈了几下,狠狠道:“我们根本不认识你,识相的快给我滚出去,否则我报官了!”说到最后,不由噗嗤一笑。这深山老林,连人都难得一见,更别说找官差了。 胡恨沉着脸道:“你抢了我的掌门人也就罢了,还要来抢我的女人?要不要脸啊?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突然间欺身而上,左手疾伸,往男子喉咙扼去。纵使他只恢复了二三成功力,仍然劲风凌厉。 男人不过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哪识得精妙招数?气忿忿的道:“打架就打架,掐我的脖子做甚?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柴刀呼的一声,直直向他肩膀劈去。 胡恨哼了一声,道:“你一直都不如我,你只会暗算别人!”手掌在他手肘一托,男人臂膀剧痛,柴刀激射而上,卟的一声,射破屋顶。胡恨跨上一步,一掌往他头顶拍落。? 女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哭道:“不要……不要……”叶枫冷笑一声,道:“想杀他们,除非先把我给杀了。”右手成爪,抓住了胡恨的手腕。胡恨奋力挣扎,却如蝼蚁撼树,叶枫纹丝不动,终究是内伤极重的缘故。 叶枫笑道:“喜欢打架不是?来来来,我们出去大战三百回合。”拖着胡恨,往外走去。 胡恨手臂揽住一根厅柱,摇头说道:“我不打架。”原来他年轻时受过极大刺激,故而时常神智混乱,滥杀无辜。叶枫道:“你不和我打架,却和他打架,是瞧我不起,还是欺软怕硬?” 胡恨眼光落在女人身上,低声说道:“他……他横刀夺爱。”胸口一酸,泪水一滴滴的掉了下来。 叶枫哈哈大笑,道:“岂止是他,天下的男人都和你过不去,你见得别人恩爱甜蜜,就会暴跳如雷,狂性发作。是也不是?”胡恨叹了口气,道:“是。” 叶枫道:“你若不放手,谁能抢得走她?你伤害别人,掩饰自己的愚蠢,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汉?”胡恨又叹了口气,道:“我真的错了。”叶枫冲着小夫妻深深一揖,道:“大哥大嫂,当真得罪了。” 胡恨极不情愿跟着行了个礼。男人哼了一声,道:“我与你们一般见识,岂非堕了身份?无赖家伙,只会耍流氓手段。”胡恨知道说他,转过了头,装作没有听见。叶枫唯唯称是,道:“在下不识路途,迷了方向,请问大嫂,何处有酒肆?” 女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嘴儿真会绕弯子,明明想在我家吃饭,还一本正经问我何处有酒肆?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男人终究爽快的好,绕来绕去,头都晕了,谁有心思猜七猜八?” 男人道:“我当初向你求婚,就直白得很。要么你到我家里去,做我的婆娘。要么我到牛翠花家里,让她做我的媳妇……”女人红了红脸,急声辩道:“那晚谁去你家了?” 蓦地想起件极其难为情的事,整条脖子红得像根烧热了的铁棍,嘴角却带着幸福欢愉的笑意。男人一拍额头,大笑道:“对,对,那晚的确不在我家,我们是在你家屋后大石头上做的夫妻。” 女人羞不可抑,双手捂着滚烫的脸颊,双脚跺着地皮咚咚响,道:“不许说,不许说!”伸手作势要去撕男人的嘴。 男人将头一歪,避了过去,嘻皮笑脸道:“生米已经成了熟饭,还怕说不得?我不仅要说给你听,说给儿子孙子听,还要结集成册,让后辈们想象祖先开疆拓土的八面威风。”? 女人狠狠道:“我这辈子就这件事成了你的把柄,你这下流坯子,自己逍遥快活了,把什么事都赖到我头上了。”男人道:“那天乌七八黑,好像下着细细小雨……”女人瞪了他一眼,道:“胡说,那天明明碧空如洗,月亮又大又圆。” 男人乜着眼看她,笑道:“原来你记得清清楚楚,想必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那一夜的情景。女人啊女人,你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呢?” 女人知道上了他的当,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男人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叫你喂饱大黄狗,灌醉你老爹,听到我发出的三声猫叫,就开门出来,你家屋后的石头既平坦又洁白,最适合那个那个了。” 叶枫心道:“什么那个那个了?”胡恨双手相击,发出啪啪的响声,叶枫恍然大悟。只听得男人又道:“我想不到你居然真的喂饱了大黄狗,灌醉了你老爹,一听到猫叫声,就悄悄走了出来……” 女人忍不住道:“是你勾引良家妇女,我年少无知,吃了你的大亏。” 男人道:“如今我一听到猫叫,就会想到白白的月亮,白白的石头,还有白白的你……”女人听他愈说愈过分,满腹愤懑,转身走入后面厨房,男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两人听得瞠目结舌,如痴如醉。过了半晌,两人才回过神来。胡恨长长叹息道:“情话说得真是好听,令人自愧弗如。”叶枫道:“高手在民间啊。” 第五章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不一会儿,听得后面厨房传来了刀具在砧板上切菜声、菜油在锅里烧得滋滋声、锅铲翻动食物声,当然怎么少得了小夫妻蜜里调油的打情骂倩声?坐在外面的两个人,自然心里似被数只小猫抓挠,坐立不安,一时柔肠百转。 幸好小夫妻动作极快,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弄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尽是山中才有的特产,犹如远山长岭,看上去青翠欲滴,秀丽宜人。 比起外面酒肆饭馆的大鱼大肉,当真别有一番风味。 最令人感到贴心是,主人居然还烫了一壶自酿的米酒。叶枫不由得心中一热,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女人在他后背拍了拍,格格笑道:“吃,吃,出门在外,事事难料,谁敢保证顺风顺水?再说我好歹是你的大嫂,怎么忍心看着小叔子饿肚子呢?” 叶枫道:“是。”却将一双筷子扫到桌下。趁低头拾箸之时,赶紧用?子抹了抹流出来的泪水。胡恨神定气闲,狼吞虎咽,一桌的饭菜倒让他吃了一大半。小夫妻心里来气,暗地里向胡恨翻了几个白眼。 叶枫微微一笑,向小夫妻做了个“抱歉”的表情,举怀饮酒的瞬间,心念一动:“影儿如今在做甚?是在练剑,赏花,或者和我一样,牵挂着对方?” 寂寞漫长的旅途,只有想念余冰影才不会让他感到孤独。 假如没有余冰影,他只不过是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一天也活不下去。纵使他未必分得清楚与余冰影是种相互依赖的兄妹情,或者是两情相悦,你浓我浓的男女之情,总之他目前很快乐。男人道:“他也想学猫叫了。”女人掐了他一下,嗔道:“谁像你一肚子坏水?”? 忽然之间,胡恨用力一拍桌子,喝道:“这不是欺人太甚么?”立身而起,脑袋东张西望,鼻子不住吸嗅着。叶枫与小夫妻同时一惊,异口同声道:“你做什么?”胡恨道:“去你奶奶的!”咣当一声,掀翻了桌子。 登时碗碟乱飞,汤水四溅。叶枫猝不及防,汤汁浇得他一身都是,极为狼狈。跳了起来,长剑出鞘,道:“你疯了不是?” 胡恨直直地盯着小夫妻,道:“既然朋友来了,就该倾其所有来招待,你们藏着掖着,不是把老子当猴子耍么?这是人吃的饭菜么?” 他跨上一步,伸出左手,厉声道:“拿出来!”男人一怔,道:“拿什么?”胡恨冷笑道:“鸡,我要吃鸡!”叶枫这才察觉,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炖鸡味道。 男人“呸”了一口,道:“你痴心妄想,鸡是给我婆娘?身子的。”目光转向女人微微凸起的小腹,充满了柔情。胡恨道:“哈,奶奶的,你媳妇少吃一只鸡,就会生不出儿子?”男人道:“你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给你吃?” 胡恨道:“我想要的东西,没有人敢不给。”男人道:“倘若不给呢?” 胡恨缓缓的道:“我只有杀人,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滥杀无辜!”叶枫跳了起来,道:“好!”猛地一剑刺出,直刺胡恨的后背。 剑未刺激到,胡恨已转了半个圈子,叶枫一剑刺空,剑尖刺入厅柱,木屑纷飞。胡恨怒道:“真是个不晓事的愣头青,我有鸡吃,还少得了你?” 叶枫道:“我只想心安理得,不欺负任何人!”拨出长剑,嗤的一声,向胡恨刺去。 胡恨双手抱肘,看着长剑刺来,一动不动。眼见长剑越来越近,提气大喝道:“停!”叶枫被他猛地大喝,竟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长剑一收,道:“什么?”胡恨道:“华山剑法很了不起么?看我用华山剑法击败你!”豪气干云。 叶枫被他气势所逼,胸口一窒,说不出话来。胡恨眼光往小夫妻面上扫去,一字字说道:“鸡我吃定了,人我也杀定了。”大步往门外走去。小夫妻面无人色,黯然泪下。叶枫定了定神,大声道:“请相信我,我决不会让他得逞的。” 胡恨走到门外,折了根三尺余长的柳枝,叶子也不摘采,傲然道:“足够对付你。”叶枫见他狂妄自大,将脸一沉,一剑径取胡恨胸口。 胡恨道:“见了长辈,不行礼么?”柳枝一摆,荡开了剑锋。 这一招名曰“三藏讲经”,正是华山派绝技之一。这一招看似平淡简单,其实暗藏了三十六种不同的变化。艰涩深奥,极其难学,没有相当的功底是难以领悟这一招的精髓。叶枫足足用了三年功夫,才做到勉强掌握。? 胡恨虽然暂无多少内力,但柳枝一挥,却似名剑一出,气象万千,端重肃穆。一看就知道在这一剑上至少有几十年的修养,纵然余观涛在此,也未必有他潇洒自如。叶枫热血上涌,禁不住叫了声:“好!” 旋即察觉不对,硬生生收住声音,脸色铁青。胡恨脸有得色,道:“当然好得很,余观涛使得出来么?”手腕翻转,柔软的柳枝左右盘旋,越转越快,竟有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威势,皆是华山派的招数。? 叶枫一怔,暗道:“他和华山派到底有什么渊源?”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始终想不起华山派有这号人物。不由得怯意更浓,握剑的五指汗水涔涔。 胡恨冷冷道:“出你的剑,老子还要吃鸡杀人。”柳条抖得笔直,向叶枫左胁刺到。叶枫暗自盘算:“他精通华山剑法不错,但他身负重伤,我怕他做甚?”长剑嗤嗤作响,向胡恨刺去。 胡恨知道叶枫想削断他手中的柳条,道:“主意打得真好。”招势蓦地一变,柳条愈发柔软,如扭动腰肢,翩翩起舞的少女,叶枫似只愚钝的牛牯,不是被它牵引得晕头转向,就是被它撩拨得眼花缭乱。 纵然剑气纵横,亦无可奈何,一片叶子也削不下来。叶枫既是惊骇,又是敬畏,锐气尽消,满腹沮丧。 胡恨道:“婆婆妈妈,你烦不烦啊?”柳枝颤颤点点,耀眼生花。 顷刻之间,罩住了叶枫。叶枫明知他虚招居多,要脱困并非难事,只是胆先怯了,畏手畏脚,使不出手段。 胡恨长笑一声,道:“你看这一招是什么?”暴风骤雨般的招式忽然一变,宛若袅袅娜娜的少女,走在九曲十八折的山道上,歌声悠扬,荡气回肠。? 叶枫“哎呀”一声,叫道:“于飞之乐!”原来华山派有一套男女合演的剑法,每一招式所起的名字也是情意缠绵。刹那间,叶枫心里尽是绵绵情意,满脑子都是与余冰影练剑的场景。 记得那时余冰影使的也是这一招,她的长剑黏在他的长剑上,两人的目光仿佛也黏在一起,时光也停顿了。余冰影眉目含笑,柔声问道:“你一辈子会对我好么?”? 叶枫神情恍惚,分不清眼前人是胡恨还是余冰影?低声叹息道:“我生生世世都会对你好。”情不自禁还了一招“怜我怜卿”。当时余冰影拍手笑道:“你怜惜我,我怜惜你,我们是天生一对。” 胡恨柳枝上挑,竟是“张敞画眉”。叶枫心头荡漾,那时他说的是:“我愿意为你天天画眉。” 余冰影双颊绯红,犹如两朵绽开的桃花,抿着嘴唇,幽幽说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叶枫嘴角带笑,神情温柔,仿佛与余冰影与他在花间林下练剑,一缕缕阳光透过枝叶间隙,照在余冰影的脸上,更显得娇羞可爱,无法描述。叶枫抑制不住激动,大声道:“影儿,你真的好美!”? 忽然听得胡恨冷笑道:“好痴情的傻小子!”叶枫大吃一惊,一抬头见得柳枝击了过来,闪避已然不及。只听得“啪”的一声,柳枝在他虎口击了几道血痕。叶枫痛得呲牙咧嘴,长剑堕地。 胡恨快步抢上,右手接住了落下的长剑,左手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叶枫仰天倒下,道:“华山派剑法不是这样的!” 胡恨一脚踩住他的胸膛,剑尖抵住他的喉头,皮笑肉不笑道:“我只不过在华山剑法中加了些慑心术!” 叶枫一声叹息,哀求道:“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你能不能放过他们?有什么手段,往我身上使来就是,莫去为难他们,好不好啊?” 胡恨手上略一用力,剑尖刺破肌肤,鲜血流了出来。哈哈大笑,道:“一点都不好,我不杀你,因为我向她发过誓,这辈子决不会杀一个华山派弟子。但是他们非死不可,谁让我不如意,我要他们付出生命代价!”转身往屋子走去。 叶枫动弹不得,破口大骂道:“你这个魔鬼,你会下十八层地狱!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不会放过你!”胡恨忽然走了回来,重重扇了他几个耳光,冷冷道:“如果你经历过我一样的遭遇,你也会变成十恶不赫的魔鬼!我也想做个眉慈目善的好人,可是命运却把我推向了无底深渊!”? 叶枫眼睁睁地看着胡恨一脚踢开木门,只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一旦胡恨进入屋内,这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将成为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 他竭尽全力,将自己所知道的脏话全说了出来。他只想激怒胡恨,最好返回一剑刺死他!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感到无能为力,绝望悲伤! 果然胡恨收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他。 胡恨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反而灿烂得如一朵娇艳妖异的花。胡恨手指压在嘴唇上,轻轻摇了摇头。 叶枫懂他的意思:“没有人能阻止我,请闭上你的嘴巴。”胡恨关上了大门。门外是生,门内是死,叶枫难过得几乎要发疯,他开始放声大哭,尽情泄泻心中的悲愤。 虽然已过中秋,但是仍旧炎热无比,知了在树上一声高似一声地歌唱着,根本不理会叶枫。别人的痛苦,与它有何关系?自己开心就好。? 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叶枫脸上,它已经见过了太多的发生在阳光底下的丑恶,也许它对有些人的所做所为完全绝望,因此它并不需要一朵朵乌云来遮羞。 叶枫哭了一阵,暗地里运转内息,想强行冲破被点的穴道,只是胡恨点穴手法独具一帜,任他枉费心计,亦难以得逞。索性将心一横,什么也不去做,闭目养神。一只只蚂蚁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当成了嬉戏的场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脚步声响,睁眼一看,只得十余人骂骂咧咧向这边走来。人人身上带伤,不是鼻青脸肿,便是一瘸一拐,不正是老丁他们么?他们口中所骂的人,不正是叶枫么? 叶枫暗自苦笑:“真是冤家路窄,阴魂不散。”幸好此时穴道自解,倒不惧怕他们。 老丁他们也发现了叶枫,又惊又喜,一时不敢逼近,站在远处观望。 一捕快“咦”了一声,道:“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的脸上爬着虫子,难道被别人点了穴道?”众人听他一说,不由自主向叶枫走近了几步。 另一捕快道:“他真的好像被别人点了穴道。”捡起几块石头,接二连三地扔在叶枫身上。 叶枫一动不动,心里暗骂:“他奶奶的,把老子当成落水狗了。”众捕快见他全无反应,长吁了一口气,拍手欢叫:“报应,报应!”越走越近。老丁咳嗽几声,右手指了指两名捕快,接着又指了指屋子。 两捕快点了点头,抽出单刀,小心翼翼走了过去。众人屏住呼吸,目送他们步入屋内。 叶枫的心跳得飞快,尽管他已经知道结局,然而他还是幻想能够出现奇迹!两捕快很快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说准确点,是像屁股后面有人提刀追杀他们,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奔跑,否则就会血溅当场,身首异处!众捕快面面相觑,双眼东张西望,暗自为自己寻条退路。 叶枫牙齿咬着嘴唇,嘴角流淌着热流,是汗水,是泪水,还是血水? 整个胃在剧然收缩,指尖已插入身下的地里。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众人面前,蓦地弯下腰去,大口大口的呕吐。 老丁沉声道:“出什么事了?”一捕快拍着心口,脸色惨白,道:“屋里有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我从没有见过如此残忍的杀人手法……”又是呕吐不止。老丁哈哈大笑,道:“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众捕快怔怔地看着老丁,似乎有些听不明白。老丁指着叶枫,冷冷的道:“他与那女的勾搭成奸,被人家丈夫察觉,于是他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可惜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我们会路过此地。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何时放过一个恶人?” 一捕快沉吟道:“我们把他带回衙门?”显然对胡恨之事心有余悸。 老丁道:“我们只带回他的人头。虽然死人的赏钱会少了许多,但是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钱少一些又有何妨呢?谁叫我们都是有正义感的捕快?”提刀来割叶枫的人头。 叶枫斗然跃起,喝道:“你们的刀下到底有多少冤魂了?”老丁猝不及防,已被叶枫拿住他的手腕,半身酸软,动弹不得。 叶枫夺了钢刀,刀身反转,架在了他的颈上,冷笑道:“你发财的门路真多。” 几个捕快从他背后蹑手蹑脚逼近。叶枫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双足连踢。这几个捕快闪避不及,跌了出去。剩余的几名捕快吃了一惊,不敢乱动了。叶枫刀身在老丁脖子轻轻一拖,一滴滴血珠流了出来,厉声问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老丁兀自强作镇静,苦笑道:“不怕死的人实在不多。” 叶枫道:“好极了,我与你做个交易。”老丁道:“什么交易?”叶枫咬了咬牙,道:“我们一起去抓那个人,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老丁笑了起来,道:“你居然不知道他是谁?你和他不是一伙的?”叶枫脸红了一红,道:“是。”? 老丁慢慢说道:“他就是‘飞天虎’胡恨。”他说话的声音不重,但这句话从他口里说了出来,却似有千钧之力,摄人心弦。叶枫脸色骤变,失声叫道:“是他?” “飞天虎”胡恨。他在江湖上的确大名鼎鼎,只不过是臭名昭着。二十年前他横空出世,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但他一现身江湖,就掀起腥风血雨,给世人带来的是不幸和灾祸。? 他纵横西南二十余年,可以说杀人如麻,但十有八九都是不该杀的人。而且他杀人从不需要任何理由,也许是一言不合,或者是看某人顺眼,便会拔刀相向,血流成河。 甚至有时候三更半夜忽然心情烦躁,哪怕他已经躺在床上,他也会跳了起来,提刀出去杀人。好像只有杀人才能让他心头平静。? 有人说他情场失意,致使性情大变,堕入魔道。也有人说他被朋友出卖,从而自暴自弃,由人成鬼,走上不归路。 在西南流传着一句话:“阎王很远,胡恨很近。”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公门好手,江湖高手想将他缉拿归案,绳之以法,总是次次铩羽而归,损兵折将,伤不了他一根毫发。 如此一来,反而成全了他的名声,在江湖上他已经成了不圬的传奇。 每个人都深信不疑,他是九条命的猫,阎罗王的生死薄上根本就没有他的名字。 所以这几年已经没有人敢动他了。是不是大家都相信这些江湖传言,任他为所欲为,自生自灭了?是不是因为没人动他,他才会一时大意,阴沟里翻了船,栽在了一帮名不经传的捕快手里? 叶枫才不管他是什么飞天虎,飞天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杀了他,为他们报仇。” 老丁叹了口气,道:“恐怕我们没有那个本事,但是赵捕头有。” 第六章 官场怪物 他们一行人一路上不歇不停,终于在掌灯时分到达县城。 捕快房就坐落在南城一条几乎无人光顾的暗巷里,破败而陈旧,墙上的石灰早脱落得像癞痢头一样,东一块白,西一块黑,犹如上了年纪的邋遢、不顾形象,衣襟上不是唾沫,便是油渍的大妈,早已经不是当年画根眉毛,就会耗费几个时辰的绝代佳人。 四面墙壁皆有道道交错纵横,长短不一的裂缝,既像岁月神偷留下的鞭痕,又似无可奈何的苦笑,乍一看还以为是座年久失修,没有香火供奉的土地庙。不时从缝隙中窜出一两只硕大的老鼠,蜘蛛。 只有门楼上挂着的牌匾,擦得一尘不染,锃亮如新。虽然灯火昏暗如豆,仍能一眼认出匾上写的是“正大光明”。 叶枫仰头凝视片刻,心道:“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正大光明?更多的是只会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庸碌无能之辈。” 推门而入,里面更是如鬼火磷光,惨淡幽暗。轻风吹动庭院中的几株树木,枝叶沙沙作响,说不出的诡异,阴森。叶枫吓了一跳,一股寒意自后背涌起。忽然脚下踩空,险些一跤跌倒,原来地势不平,坑洼极多。 好在叶枫扶住了墙壁,总算没有出丑。暗自抱怨:“怎么连盏灯都舍不得点?反正又不用自己掏腰包,不点白不点嘛。哪个衙门不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有些人装模作样,显然是钓名沽誉。” 老丁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哈哈一笑,道:“我们赵捕头是有名的菩萨心肠,他认为官府的花销支出,分分皆是民脂民膏,故而能省便省。时常告诫人们:省得了一分,便替百姓减了一分负担。”言语中并无任何敬重之意。众官差连声大笑,笑声中尽是不屑之意。? 叶枫寻思:“看来这个赵捕头有些不受他们欢迎,下属对他不拥护,捕头位子恐将坐不长久。”当下拍手赞道:“好得很!”老丁横了他一眼,冷冷道:“好什么?节俭有个屁用?哼哼,一已之力,就能力挽狂澜?简直螳臂挡车,迟早会被浩浩大势碾得粉碎。” 叶枫奇道:“什么是浩浩大势?” 老丁道:“大家喜欢的,愿意做的就是大势。大家醉生梦死,酒红灯绿,赵捕头一个人自命清高,孤傲不羁,不是官场一怪物吗?这样的人谁敢放心重用?”一捕快道:“那些官老爷,宁愿要一条没什么本领,围在主子屁股后面打转的土狗,决不会要一条有本事、难掌控的猎犬。万一某天反咬自己一口呢?”? 一官差阴森森的道:“以前推崇节俭,谁敢大手大脚,奢靡无度,不被大家的口水淹死才怪。如今世道变了,攀比铺张倒成了风气,县太爷不是经常吹嘘,老子晚上点一百盏、一千盏灯,不仅开灯油店的赚到钱了,就连种菜籽的泥腿子也卖得出好价钱。我天天请客吃饭,席上杯不空,那些开酒店是不是要扩大规模?是不是要雇泥水匠,木匠建房子?是不是要雇年轻人端盘子,做跑堂?大家有活干,有饭吃,还不是老子的功劳?倘若人人像赵捕头一样,一毛不拔,大家都到街上讨饭算了,天下岂非大乱?” 老丁跌足说道:“在县城里,就属我们快班混得最没出息,被县太爷逐出了县衙,好像是没有人疼,后妈生的孩子,以前皂班,壮班是我们的跟班,在我们面前低声下气,一句屁话也不敢多说,如今脑袋昂得高高,瞧也不瞧我们一眼。” 一捕快哼了一声,道:“还不是给赵捕头给害的?倘若他识相点,莫说七窍全开,便是开一两个窍,何至于窝在这破旧的老祠堂里?委屈受尽,简直就是不待人见的丫环。”? 另一捕快接着道:“县太爷是个饱读诗书的斯文人,说话犹如提笔写文章,花团锦簇,让人找不出半分破绽。什么县衙闲杂人多,来往皆是浑身铜臭味的俗人,难以施展捕头本事。让我们快班自立门户,说白了就是看赵捕头不顺眼,免得见了大家心烦,赵捕头倒高兴得很,一句话不说,就搬到了这里。” 叶枫听他们贬损上司,心里不由有气,冷笑道:“只要造福百姓,住老祠堂又如何?” 老丁“呸”了一口,道:“造福百姓?你也相信那些鬼话?造福自己倒差不多,放眼天下,哪个衙门、哪个官员的私邸,不是富丽堂皇,穷极奢华?不信你明天到县衙门看看,甚至比京城里的王公将相府邸,还要气派几分。” 一捕快道:“我们县太爷在京城,杭州,西安拥有上百处宅子,光是一年收取的租金多得数不清,大家都叫他为‘房老爷’。” 另一捕快笑道:“莫说那些当官的,就是我们这些在下面当差的,也不会混得太差。小曹,你如今有几处宅子了?” 小曹干笑几声道:“大大小小的宅子有五处,商铺有三个,城外良田五十亩,和各位哥哥比较起来,差距十万八千里啊。我还要加倍努力啊,争取让儿孙都衣食无忧。”老丁哈哈一笑,道:“加倍努力,不正是雁过拨毛么?逮住一个,便榨得他瘦骨伶仃。” 一捕快叹息道:“你也该知足了,才当差多少年?”小曹想了想,道:“前前后后还不到八年。”那捕快反问:“你那些宅子,商铺,良田折成银子,当值多少啊?” 小曹道:“少说值千两。”那捕快翘起大拇指,呵呵笑道:“你一年工食银不过十两,你简直比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还要厉害几分。”小曹笑道:“还不是跟各位哥哥学的好手段?小弟能有今天的成就,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的福气?” 老丁一掌击在墙上,震落几片墙皮,骂道:“这个姓赵的大傻瓜,硬生生把一个肥得流油的大好地方,变成一个清汤寡水的穷乡僻壤,最可恶的他自己不贪也就算了,反去立了不少狗屁规矩条令,断了大伙儿的一条条财路,他做捕头这半年,哪个兄弟收入不是锐减大半?” 众官差深有同感,纷纷诉苦。 一捕快唉声叹气道:“以前每个月有几十两的外快,老子从不在家里吃饭,天天上馆子吃肉喝酒,这几个月总共才二三两的进账,还偷偷摸摸,不敢让赵捕头知道,否则连饭碗难保。” 另一捕快道:“最近捉襟见肘,一个铜板当作两个花,老子把包养的几个小娘子,也寻借口打发了,他妈的,害得老子每天回家抱着黄脸婆睡觉,一肚子的赘肉,腰比水桶粗。当真恶心死了。” 众官差抚掌大笑,道:“你家黄脸婆岂非开心死了?一定服侍得你全身酥软。” 那捕快叹了口气,道:“全身酥软?起鸡皮疙瘩还差不多。如今我饥不择食,眼睛一闭,把黄脸婆当成十八岁的小姑娘。” 一捕头道:“听说县太爷一提到赵捕头,就会摇头叹道:‘宛如朽木不可雕,此人简直无药可救,他爹娘怎么生出了这样的蠢货?’。看来赵捕头的所做所为,让大家都觉得很不愉快,很不开心。”? 老丁道:“可不是嘛,衙门的大小老爷们都把他当作瘟神一样看待,他每次去县衙吃饭,各位老爷们都不愿和他坐一起,他只好孤零零的独坐一桌,自斟自饮,无聊透顶。触了几次霉头之后,他再也不去县衙吃饭了。” 众捕快附和道:“这就叫不懂为官之道,花花轿子大家抬,有钱大家花,既讨得了上头欢心,又不用自己掏腰包,惠而不费,一无所损,何乐而不为呢?” 老丁道:“升官发财无非只有几个窍门:八面玲珑,晓得做人,敢厚着脸皮去拍马屁,给足大家面子,只要做到了这几点,怎么不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偏偏赵捕头,心高气傲得紧,想靠自己能力打出一片天地,不屑做卑躬屈膝之事,岂不是活该么?” 众捕快道:“他这样搞下去,非但大伙儿吃不饭,而且快被他逼上梁山,不得不反了。” 老丁道:“你们以为县太爷会任由他瞎搞一通?莫忘了县太爷是把权力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人。底下的刁民称赵捕头为赵青天,县太爷是何感想?真正做大事的人,都是懂得变通,善于协调关系。像他一腔热血,单枪匹马,结果一头冲进了死胡同。” 一捕头道:“赵捕头搞得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以后休想在官场上混了。天终于快亮了,大家总算要熬出头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大半年来,大家丢了多少金子?新头儿上任,大伙儿定当快马扬鞭,全力以赴,把丢了的金子全捡回来。” 众人精神大振,忍不住手舞足蹈,低声吟道:“盼明君,除奸臣,拨开乌云见青天……” 叶枫心下暗怒,寻思:“好人受排挤,这是个怎样的世道?”不由得又喜又忧,既对即将见面的赵捕头心驰神往,又怕他是个迂腐不化,固执强硬的呆子。 众人穿过几个庭院,几条长廊,来到一间大屋之前, 这大屋的灯光稍微明亮些,众人推门入屋,原来个好大的厅堂。 这厅堂和其他捕快房的布局大同小异。枷具,铁链,脚镣,棍,杖各种刑具,以及写着肃静,威武的牌匾整整齐齐立在两边,在灯光照耀下,似肃立的武士,说不出的威严。 走近时便会发现每种刑具上面皆张贴着一张张小纸条。譬如水火棍,木杖上面贴的是“用刑须三思,轻易不用刑”,“落杖请留八分力,不打犯人要害处。”而木枷上面贴的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回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不过极短的寥寥数语,却让冰冷无情的刑具有了几分温暖,有了几分人情味,用刑须三思,尽量少用刑,这样可以避免制造更多的冤假错案。叶枫心中一?,暗道:“像赵捕头这样侠骨柔情的人,只怕屈指可数。” 见得青石板铺成的地板上,摆放着几个厚厚的垫子,上面绣着慈母盼儿归,妻儿门前望,或者是阖家团圆的图案。 叶枫暗自纳闷:“这又不是佛堂,放垫子做甚?”老丁低声说道:“这些垫子是赵捕头特地为那些腿脚不便,年老体弱的犯人准备的。” 法律无情,但执法者可以做到有情义,在不触犯法律的前提下,尽量给予犯人尊严和方便。叶枫暗地里喝了一声采:“赵捕头果然是菩萨心肠。”随即又心中一酸:“国家为什么不重用他们呢?” 为官之人就得心怀怜悯。正如苏东坡所说“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绳。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可惜懂得这个道理的官员并不多,他们一旦权力在手,满脑子想着怎样去捞好处发大财,怎么去变着法子去讨好上司,而老百姓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堆让他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长桌之后立着一名年青人。他身穿宝蓝色衣衫,身材挺拨,眉宇间透出股英气。他和叶枫年纪相仿,却有叶枫身上不曾有的成熟和优雅。整间屋子弥漫着他散发出来的魅力,如陈年佳酿,令人醺醺欲醉。叶枫的心忽然跳得飞快。 老丁低声说道:“这就是赵鱼赵捕头。”叶枫惊道:“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是个糟老头。” 老丁眨了眨眼睛,道:“赵捕头媳妇都没有娶,你有没有妹妹?”叶枫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不是女人,否则我都想嫁给他,最好今晚就和他上床。” 赵鱼拿着支廉价的毛笔,在张有些泛黄的纸上挥笔疾书。 他写的是李白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渐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他每写几个字,便拿起桌上的一坛酒,浅浅饮几口。 酒一入喉,便皱眉苦笑道:“这个老板今天酒里又兑水了,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明天非得说他几句了。”老丁道:“赵捕头毫无架子,大家都敢捉弄他。换作县太爷,早教开店的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 叶枫不太懂书法,他只从武学的角度来观察赵鱼。点、撇、捺、勾、挑、提…… 赵鱼的执笔之手浑如龙游蛇行,狼奔虎逐。时而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时而沉重凝滞,一笔千钧。仿佛在演示一门精妙绝仑的武功,叶枫心中赞道:“妙极,妙极。” 赵鱼捧着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忽然长叹一声:“写了三百遍,仍领悟不到李太白的豪气,这大概就是庸才和天才的区别!”? 他提起酒坛,一口气饮得干净,纵声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少年正气盛。” 这首词最后一句本来是“可怜白发生”,经他一改动,成了“少年正气盛”。这样一来更是英姿风发,豪迈奔放。 众捕快早已习已为常,心中皆道:“升官发财才是正经事,赵捕头不食人间烟火了,一直活在春秋大梦之中,就该吃吃苦头。” 叶枫只听得热血沸腾,微闭双目,想像着自己手握丈八蛇矛,视千军万马如草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场景。忍不住大声叫道:“好!” 众捕头白了他一眼,心道:“又是个不开窍的白痴。” 赵鱼见到叶枫也不奇怪,拱手笑道:“朋友,你好!”叶枫忙回礼应道:“赵捕头好。”赵鱼目光往众人面上扫去,微笑道:“各位哥哥一路辛苦,有没有什么奇闻趣事,说给小弟听听。” 第七章 手莫伸 伸手必被捉 老丁微笑道:“赵捕头的故事想必更是精采。”赵鱼居然也笑了笑,挠头说道:“我这几天的故事,简直可以用风光旖旎,说不尽的温柔景象来形容。”老丁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原来捕头……恭喜,恭喜!”说着连连拱手,众捕快跟着应声附和。?赵鱼收敛起笑容,叹了口气,道:“半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信……”老丁一时反应不过来,道:“信?” 赵鱼眨了眨眼睛,双目充满了促狭之意,道:“难道丁大哥一辈子没有收过这样的信?打死我也不相信。” 老丁觉得他所说的话大有深意,暗自一字字咀嚼,忽然心里一片雪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敢情姓赵的找到了强硬的靠山,并且写了封措词严厉的信给县太爷,那狗官是条聪明绝顶的老狐狸,权衡利弊之后,不仅不再为难姓赵的,反而将我们想做掉姓赵的事情透露给他,当作冰释前嫌的彩头。姓赵的自然对我们怀恨在心,想法设计要报复我们。嘿嘿,搞来搞去,我们倒成了倒霉蛋。” 思及至此,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赵鱼见他脸色阴沉,哈哈一笑,道:“莫非丁大哥吃了极大的哑巴亏?若是在那方面能做到无动于衷,心如止水,便不是男人了。来来来,喝杯茶压压惊。”取出茶叶,杯子,给每人倒了一杯茶。 老丁心道:“看来他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他只须找一两件出来,足够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惊恐交加,连杯中的茶水溅了出来,也浑然不觉。? 赵鱼笑道:“那封信是城西三十里外翠云山寄来的。”老丁脑子登时转得飞快,暗自搜索翠云山有没有现职,或者退隐的朝廷大员。过了良久,才缓缓说道:“翠云山盛产茶叶,不过当地百姓极是刁钻、奸诈。”赵鱼转动着手中的杯子,微笑道:“我们喝的就是翠云山茶叶。” 老丁眼中发亮,道:“写信的那个人是不是叫苏苏的女子?”赵鱼道:“原来苏苏给你也写过信?” 老丁道:“那个人似有七十二变化的石猴子,名字多若天上繁星,一会是楚楚可怜的苏苏,一会是素颜朝天不化妆,一会是酥心糖甜死人,鬼知道她到底叫的是什么。” 赵鱼道:“我以为各位大哥见得小弟百无聊赖,于是介绍了个美女,给小弟打发时光。像我寂寞已久的单身汉,怎么不激动得心花怒放?唯恐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当即提笔回信。” 老丁道:“你一回信,便踩入她的圈套,中了她的诡计。”叶枫心道:“听他们的口气,好像赵捕头被叫苏苏的女子给耍了,情场失意,官场失意,真是个可怜的人。” 赵鱼道:“女人再烂的计谋,总有男人心甘情愿去上当,古往今来,屡试不爽。” 老丁笑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女人?有人说苏苏是貌若天仙,温柔体贴,声音嗲得全身酥软的大美人,也有人说苏苏是满脸横肉,鼻涕横流,几个月不洗一次澡的抠脚大汉。据说已经有人把苏苏的身份设为赌局,并且有人下了极大的赌注。”? 赵鱼道:“你知道她是男是女?”老丁道:“她在信中不是说了,她是苏州城里一富商的千金小姐,只因被相处五年的情侣抛弃,故而到翠云山外公,外婆家散心。她对那人的情意,是不是写得极是凄苦,伤感?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不禁要潸然泪下。” 众捕快呵呵笑道:“你的泪水是不是也流干了吗?”老丁气忿忿的道:“可不是嘛,想起娇滴滴的美人儿,在床上辗转反侧,憔悴不堪的样子,老子恨不得提刀去苏州劈了那负心汉!” 赵鱼叹了口气,道:“当时我心乱如麻,走笔数千言,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老丁道:“想不到赵捕头既能忍受世间最苦的孤独,也会说天底下最甜的情话。”赵鱼道:“每件事都有例外的,再聪明的男人在诱惑面前,和傻瓜白痴有什么区别?”? 老丁道:“苏苏姑娘自然感动得痛哭流涕,芳心暗许,再次给赵捕头写信,多半情意缠绵,温柔腻滑,谁能招架得住?纵然铁打的金刚,只怕亦要化为绕指柔。” 赵鱼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不是说给我听的么?我兴奋得全身发热,一晩上难以入眠,巴不得马上就天亮,我便骑上快马,去见善解人意的她。”? 老丁背负双手,在厅内慢慢踱着方步,道:“可惜赵捕头天没亮就收到了苏苏姑娘的信,因为她的外公病了,而且她与富商老爹已经完全闹翻,唯有把她外公的茶叶卖了,才有钱给她外公冶病。” 赵鱼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我买了她的茶叶,她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众捕快见他神情痴迷,不由得脸上带笑,心里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想不到你这个油盐不进的蠢货,也会有被别人耍得团团转的时候?当真活该,哈哈。”?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枫忽然开口说道:“人家给你写信,就是让你买茶叶,赵捕头精明能干,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一个骗局么?” 赵鱼收起懒散,懈怠的表情,眼中突地精光四射,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道:“江湖四大忌,和尚道士小孩老人惹不得,如今又加了两条,翠云山的外公,卖茶叶的苏苏,哈哈。”脸上并无半分欢愉之意。? 叶枫心里一凛,寻思:“这个骗局恐怕与老丁他们有关,这些人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老丁他们并不答话,脸色却渐渐的有些变了。 赵鱼道:“只要是本份,正当做生意的,我竭力为他们保驾,但是谁想走歪门邪道,干一本万利的勾当,正如宋太祖所言,犯吾法者,唯有剑耳。”? 老丁定了定神,怒道:“这些骗子实在可恶,若是他们落在我的手里,定要他们好看。”赵鱼道:“他们之所以敢肆无忌惮,难道不是背后有人替他们壮胆么?有些人以为我做不长久捕头,哼哼。但是只要我一天是捕头,就容不得某人胡作非为。我不是不开窍的傻瓜,我只想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叶枫大声叫道:“好!”众捕快转头看着他,目中尽是怒火。老丁道:“赵捕头深受爱戴,连你的位子都坐不长久,还有没有天理?” 赵鱼道:“小木桥村的钟秀才满腹才华,写得一手好字,可惜把本事用错了地方。昨天我已把他收监入狱,听说他与各位哥哥交情深厚,你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众捕快犹如五雷轰顶,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呆了半晌,老丁跺脚骂道:“他奶奶的钟秀才,只会胡说八道,仅仅和他喝了几次酒而已,狗屁的交情!满腹才华?莫非他才是卖茶叶的苏苏?待会我到牢里,非揍得他满地打滚,要他一文一文钱全吐出来。”? 赵鱼道:“能吐出来最好,倘若他再屡教不改,撞在我手里,我未必会卖丁大哥的面子了。”老丁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道:“是,是。”赵鱼打了个哈欠,叹了口气,道:“说说你们的事。” 老丁忙将一路的经历一一说出,尤其侥幸擒住胡恨那一节,经他三寸不烂之舌大肆渲染之下,宛若说书人讲故事一般,情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几乎到了神乎其神,令人欲罢不能的境地。? 叶枫听得暗自发笑:“难怪师父常说,某人打起官腔说官话,全是不知所云的空话、假话、大话、鬼话、废话,今日一听,果然所言不虚。戏文里的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也不及他来得精彩。” 至于与小桃红做交易暗算胡恨、过河拆桥害了小桃红的性命、火烧“醉春风”引发混乱、杀郑捕头灭口、以及要剜胡恨的舌头,剁他的十指之事,老丁却是一字不提。 当然在路上对叶枫有交待过,免得他突然开口,露出了马脚。 老丁指手划脚,口水飞溅,足足说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讲完了这惊心动魄,令人无法喘息的奇妙之旅。赵鱼早习惯了他‘牛皮无边神功’,也不当场点破,面带礼貌的微笑,耐着性子听老丁慢慢说完。? 赵鱼当捕头已有大半年了,这些空洞无物的大话,假话就似讨厌之极的苍蝇,时时刻刻在耳边嗡嗡作响,碍于情面又不好斥责那些人,听了却是害得自己一天不开心。 有时候他简直想不通透,这些人终日去讨好承奉上司,为什么不脚踏实地去做些实事呢?像他们当中有些人能力极强,可是偏偏将命运寄托在阿谀奉承、曲从拍马之上。这样的人生有意义么?? 每想到此处,他就在心里反问自己:“可是你的人生有意义么?”他所看不起的蛀虫,人渣,无论在官场上,抑或在私人场合,都比他吃得开,更受尊敬。 他近乎变态约束自己,忍受各种无法想象的痛苦,可是又得了什么?不仅被人嘲讽,四处碰壁,就连国家也仿佛把他当作了可以遗忘的垃圾。 难道他才是整个社会的敌人? 难道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可走,要么与现实妥协,做自己所憎恶的人。要么一条道走到黑,然后无声无息地倒在某条污水横流的暗巷里。 他生怕有一天会发疯。因为他不甘心被那些酒囊饭桶踩在脚下。凭他自身的能力,足以可以为这个国家做更大的贡献。他分明是灿然生辉的金子,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他的光芒呢?? 赵鱼叹息道:“各位哥哥固然勇气可嘉,只是胡恨亡命之徒,向来穷凶恶极,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各位嫂子交待?你们也忒胆大了。” 老丁大声说道:“匡扶正义,除暴安良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倘若连我们做捕快都选择退缩,袖手旁观的话,这个社会还谁可以指望的?倘若能用我们性命去换取社会的安宁,我绝对第一个挺身而出,我相信我的家人,也会举着双手赞成!”? 叶枫强忍着笑,偷偷向赵鱼望去,见得赵鱼表情古怪,似笑非笑,是不是也在心里暗笑?老丁满脸笑容,显然对自己这一番高谈阔论极为满意。 赵鱼不愿和他过多纠缠,知道不赶紧勒住老丁,他便顺藤摸瓜,如长江之水,无休无止,一夜也流不完。当下笑道:“各位哥哥外出多天,嫂嫂们在家里想必牵挂不已,不如你们先回去歇息,给家人报平安。明天咱们寻间酒家,边吃边谈,如何?”? 老丁嘴上称是,双脚似长了根,并不挪动。赵鱼道:“丁大哥,还有事么?”老丁慢慢从怀里掏出张面额五百两的银票,放在赵鱼面前的长桌上,笑道:“赵捕头下月生日,这是兄弟们的一些心意。” 只要赵鱼还坐捕头的交椅,他便要设法把赵鱼拉下水,一个贪财如命的上司,总比一个刚正不阿的上司要好对付得多。 叶枫骤然想起门楼上“正大光明”四个大字,一时间感慨不已,噗嗤一笑。 赵鱼盯着银票,微微一笑,道:“我下个月生日吗?我怎么记不起来了?生日嘛,一碗青菜面,两个鸡蛋,再加一坛劣酒足矣!哥哥你难道不知我立下的禁令么?不得借以生日过节之名,收取别人的礼金?” 老丁不以为然,笑嘻嘻道:“赵捕头言重了,这是我们同僚之间的人情来往,难道我们以后就不过生日了?捕头还不得要来赏我们的脸?”  一旦赵鱼收下银票,就等于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以后在他们面前也就没有什么尊严可言,堕落放纵亦是指日可待的事。 赵鱼笑道:“我今日收了你的钱,说不定胆子就肥了,明天便变本加厉,勒索敲诈商户,吸取百姓的血汗钱。”右手轻轻拍着银票,仿佛抚摸着情人的手。 果然老丁顺着杆儿爬了上来,道:“倘若捕头肯收那些穷鬼的钱,真是他们天大的福气。”叶枫冷笑几声。 赵鱼森然道:“做官的不去骚扰百姓,让百姓能够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才是百姓最大福气。”老丁唯唯诺诺,道:“这大半年来,本县百姓无不赞颂赵捕头的恩德,你收他们的钱,亦是理所当然。”赵鱼叹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他指了指头顶,道:“头顶三尺有神明,得心怀敬畏。我天生胆小,还是老实做人的好。” 老丁见他软硬不吃,不由心中怒极,面上仍然笑容灿烂,看不出任何怨恨之色。道:“捕头教训的是。” 赵鱼道:“小事糊糊涂涂,必将大祸临头。我不想被人唾骂,一辈子抬不起头,你是我的好哥哥,不会害我身败名裂?”老丁叹道:“哥哥知道怎么做了。”伸手去取银票。? 岂知赵鱼右手伸出,将银票攥在手心,笑道:“通往北门的那条路,年久失修、破烂不堪,一到雨天便如泥潭泽国,车马难行,来往行人苦不堪言。不如将这五百两银子拿来修路,也算是造福百姓,功德圆满。\"老丁怔了一怔,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赵鱼道:“丁大哥心怀慈悲,一向乐善好施,岂会错过这等好事?再说行善事也是替自己积德,让儿孙受惠。”说着把银票放入怀里。 老丁又不好意思拒绝,当下哈哈笑道:“北门那条路,我们早挂心许久了,众兄弟在私下也商榷了好多次,只是没有想出合适的解决方案,故而一直拖到如今。“众官差连忙附和道:“我们虽然职位低微,却从不忘百姓的疾苦。” 赵鱼躬身下拜,道:“我赵鱼替北门几百户的百姓,衷心感谢各位哥哥鼎力相助,祝各位哥哥身体安康,事事如意。” 这几句话他说得无比的真挚诚恳,完全出自肺腑之言。 老丁闪到一边,笑道:“我也在给自己积德,略尽微薄之力而已。”脸上在笑,心头大痛。叶枫看得解气无比,不知在心中叫了多少个好。 赵鱼忽道:“丁大哥,最近市面上青菜是多少一斤?鸡蛋是多少钱一枚?”老丁被他问得没头没脑,道:“方才我们走在街上,听摊贩叫卖,青菜是五文钱十棵,鸡蛋是三文钱一枚。莫非那些奸商想哄抬物价?明天一早我去请他们喝茶。”? 赵鱼挠了挠头,“噢”了一声,道:“那可是奇哉怪也了,我们衙门买的青菜却要五文钱一棵,鸡蛋十文钱一个,难道当中有什么猫腻不成?啊,我想起来了,后厨买菜的大哥,是你什么亲戚来着的?” 老丁这才明白赵鱼的意思,纵使他脸皮极厚,也不禁面红耳赤,低声道:“是我的小舅子。”赵鱼道:“我们是个穷衙门,没有多少闲钱,大手大脚不得。若想发衙门财,可是走错地方了。大哥的小舅子头脑活络,在穷衙门误了前程,真是可惜了。”? 老丁怒道:“这个挨千刀的贱人,就爱占小便宜,前几天拿走我家一只鸡,三斤菜油,我都没去找他算账,又在衙门里搞事情,看我怎么收拾他!” 赵鱼笑道:“是,是,捡了芝麻,掉了西瓜,只看到脚下的几枚铜钱,看不到远处的宝山,得不偿失。”老丁不敢多说,寻了个由头,与众捕快匆匆告辞。?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枫终于笑了出来,道:“你的手下好鬼!”赵鱼跟着笑道:“何止是鬼?每个人都是千年的狐狸,天天与他们斗智斗勇,一不小心就着了他们的道,教人防不胜防。”两人相视大笑。 又过了一会儿,赵鱼道:“你要去捉拿胡恨?”叶枫点了点头,想起惨死的小夫妻,眼圈倏地红了。赵鱼道:“你熟悉本县的地形么?” 叶枫神情茫然,摇了摇头。 赵鱼笑道:“或许我能帮上你的忙。”转身从背后的书架上,抽了卷画轴出来,在桌上平平铺开,原来是幅手绘的地图。只见工笔细腻,精心绘制,显然耗了不少的心血。山川,河流,村落,道路无不详细的标注出来。 有的地方还用小字作了注释,比如:“此处地势低矮,易受山洪冲毁,过此地事先得勘探,切记切记。” 赵鱼道:“我足足用了二个多月,才勉强走遍全县每个村庄,地图就得准确无误,马虎不得。” 县里以前遗留的地图漏洞百出,不是张冠李戴,乱标地名,就是南辕北辙,相差甚远。这才让他有了实地勘探,制作地图的念头。他抬头凝视着叶枫,道:“你的运气还不算太坏,胡恨是在赤松岭脱身的。” 叶枫看不懂地图,只好胡乱“嗯”了一声。 赵鱼道:“赤松岭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离它最近的十字坡,少说有六七十里。”他手指在图上一按,道:“十字坡是个好地方,既通县城,又通徐家庄。” 叶枫目光顺着他手指看了过去,十字坡往左是县城,往右是徐家庄,它正处于来往两边的必经之地,正是所谓的咽喉要道,兵家必争之地。叶枫目光闪动,道:“你的意思是说,在十字坡有可能截住胡恨?” 赵鱼点了点头,道:“正是,以他目前的体质,到达十字坡至少明天正午。”一个身负重伤的人,能走得了多快?叶枫道:“我这就去十字坡。”赵鱼拉住他的手臂,道:“且慢!” 叶枫一怔,道:“有何吩咐?”赵鱼笑道:“胡恨诡计多端,凶残阴险,万一你对付不了他,岂非白白送了性命?以后阎王爷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我不是冤枉极了?”叶枫面色一变,道:“你想怎样?” 赵鱼竟不看他,神情似有几分不屑,道:“倘若你有本事,你尽管去就是。如果你是三脚猫,那么请你留下来,我自有打算。”? 叶枫见他脸有鄙视之意,心中有气,大声道:“我会怕他不成?我又不是没和他交过手。”赵鱼一脸坏笑,道:“可是你为什么会失手呢?”叶枫脸红了一红,道:“我一时大意而已。” 赵鱼道:“现在你就把我当作胡恨。”他慢慢捋起袖子,道:“论打架斗殴,你们江湖人士是行家好手,我事先声明一下,不许打我的脸,过两天我要去相亲。鼻青脸肿像个猪头算什么回事?打架输了是小事,娶不到媳妇那是抱憾终生。” 叶枫冷哼一声,道:“我自有分寸。”赵鱼笑道:“谢谢你。”忽然跳了起来,呼的一声,一掌劈落。叶枫想不到他会突然发难,待到有所警觉时,已是掌风凛然。叶枫反应也快,身子一扭,忙使一个“逃之夭夭”跃了出去。 只是动作已经严重变形,狼狈不堪,若是让余观涛看到,定会在他脑门敲上几记爆栗:“这就是基本功不够扎实的后果。” 纵使如此,左肩胛仍让掌风扫了一下,只觉得隐隐作痛。 叶枫又惊又怒,道:“喂,你怎么不通报一下,说打就打?讲不讲江湖规矩啊?”赵鱼皮笑肉不笑道:“胡恨会通报你吗?该死,我倒忘了,你是名门子弟,正人君子,从不使下三滥手段的。” 他在老丁他们面前正气凛然,在叶枫面前却如泼皮一般无赖。 第八章 腹黑的赵鱼 叶枫气得面色发青,厉声喝道:“你……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啊?”侧身避开,足尖一点,疾如劲风般飘了过来,轻轻一掌往赵鱼的肩头拍去。他只想杀杀赵鱼的气焰,故而并没用上多少劲力。 赵鱼笑嘻嘻道:“你说错了,和什么人讲什么样的道理,听说你们江湖莽夫,只认谁的拳头硬,谁就有道理。我和你讲满口的之乎者也,你不跳起来扇我几个大嘴巴子才怪呢?我不过按照你们的规矩办事,这也有错么?” 他身子纵起数尺,拨出挂在墙上的一柄钢刀,斜斜划过一道弧线,正好横在叶枫掌前。恐怕叶枫手掌还没有触及赵鱼的肩胛,便将被他的钢刀刺中。叶枫料想一个小城捕头,本事大不到那里去,手臂直直伸出,硬夺赵鱼的钢刀。 赵鱼怒道:“喂,我就靠这把刀壮声势,撑场面。腰上有刀,走到街上大家对我热情客气,到店铺买东西,别人总是给我极优惠的价格。甚至口袋没有一文钱,人家乐意让我赊账。你夺了我的刀,岂非等于拨了老虎的爪牙?我威风扫地,以后还混得下去?”? 他愈说愈怒,忽然喉咙嗬嗬作响,钢刀乱舞,刀光闪烁,叶枫的手居然伸不过来。叶枫听他说得不三不四,笑道:“我不夺你的刀,难道任由你来剁我的手?”飞起一脚,向赵鱼左胁踢去。 赵鱼道:“你想我出丑,可要脸么?”一刀往叶枫大腿斫去。叶枫这一脚本是虚招,刀未到,脚早已缩回,右手探出,又去夺赵鱼的刀,动作迅猛干脆。 赵鱼道:“你再蛮不讲理,我可要骂人了,我会打几十种乡谈,包管骂得你头晕脑涨,不知身在何处。” 他嘴里喋喋不休,钢刀却异常笨拙的向外一推。叶枫凌厉顺畅的攻势,被他这不成章法的一推,仿佛不可一击的连环马,碰到了镰钩枪。仿佛横亘在江面上铁链,截住了行走如飞的快船。? 叶枫只觉得说不出的烦恶,余下的招式再也无法施展,退了几步,大口喘息着。脸上神色古怪,暗道:“怎么回事?”过了片刻,渐渐平静下来,寻思:“他只不过误打误撞而已,我紧张做甚?我只须使招敬德夺槊,钢刀便到我手里了。” 赵鱼见他脚步挪动,道:“我请你喝酒,莫夺我的刀,好?”五指紧握刀柄,手背青筋暴凸。叶枫沉声道:“不行!”揉身而上,双掌挥动,掌影如落花纷飞,看不出他要攻向何处。 赵鱼牢牢抱着钢刀,面色苍白。 只是诧异的是,无论叶枫如何变化,赵鱼始终有办法自保。叶枫在他身边纵来窜去,却讨不到半分好处。忍不住心念一动:“莫非他在装疯卖傻?”赵鱼喝道:“你蹦蹦跳跳,烦不烦啊?”唰的一刀,往叶枫拦腰砍来。 此时两人挨得极近,想招架已然不及,叶枫只好一个筋斗,倒纵出去。赵鱼双手叉腰,哈哈一笑,道:“你是不是属猴的?不动一下就浑身不舒服?” 叶枫心下大是着恼:“我华山派弟子,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捕快?”倏地冲出,十指如钩,狠狠往赵鱼双腕抓去。 赵鱼失声叫道:“你……你……怎么又属老鹰了?”钢刀平削。叶枫手臂从他刀身钻了下去,手指似跃出水面的飞鱼,窜起几分,扣住了赵鱼的脉门。赵鱼动弹不得,眼看钢刀就要易手。 岂知他喉咙响了几声,嘴巴一张,几口浓痰向叶枫吐了过来。叶枫眉头一皱,松开五指,退了数步。 赵鱼钢刀虚劈几下,得意洋洋道:“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谁也休想抢走我的刀。” 叶枫已经满腹厌憎,听他大言炎炎,莫名火起,左掌拍出,正是“百鸟朝凤”。果然似有千百只鸟儿迎面飞来,遮天蔽日,难测动向。右掌跟着来招“虎口食”,无声无息地如幻如梦的掌影中穿了过去。 赵鱼早已眼花缭乱,反应倒是极快,当即转身就走。叫道:“谋杀朝延命官,罪该诛灭九族!”叶枫暗骂道:“草包,饭桶。”拨足追来。 两人在厅中你追我赶,一圈圈地兜着圈子,叶枫却总落后赵鱼三四步。 叶枫寻思:“这人本事不济,轻功倒有些厉害。”双掌往赵鱼后背按去。赵鱼跳了起来,双眼却盯着叶枫身后,左手指来指去,道:“丁大哥、李大哥、曹大哥你们回来得正好,快助我一臂之力,对,丁大哥你砍他的左臂,曹大哥你剁他的右腿……”? 叶枫不由吃了一惊,忍不住回头,身后并无一人,哪有什么老丁他们?心道:“哎哟不好,又中他的诡计了。”他微微侧头,登时心中一凛,全身寒毛一齐竖起。 只见赵鱼英气逼人,眼中精光四射,手抚刀锋,与先前一身痞气、荒诞不经判若两人。叶枫情不自禁“噫”了一声,背上出了一片汗水。 赵鱼指头弹着刀身,铮铮作响,宛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粗旷豪放。叶枫竟有种想痛饮三百碗的念头。 赵鱼道:“我不能放下手中的刀,因为世上有许多人怕这把刀。”说话之间,他的刀已经出手,恰似鹰击长空,捷豹逐兔,以种无法形容的速度一连劈出数十刀。瞬间刀光闪动,将大厅里的灯火震得摇曳不定,也不知那个是人,那个是刀? 叶枫没想到他的刀法精妙至极,又惊又骇,忙拨剑招架。刀剑相交,火星迸溅,须臾间两人已交手数十招。赵鱼立在原地不动,钢刀却如疾风骤雨。叶枫被他抢了先机,虽不至于处于下风,但也被逼得退了几步。 赵鱼道:“开!”刀光如电,笔直落下。连退了数步,叶枫剑尖上挑,荡起钢刀,脚下又退了几步。怒道:“喂,你什么意思?” 赵鱼道:“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难道只许你追得我道尽途穷,就不许我拨刀反击?你岂非太霸道了?” 叶枫明知理亏,仍忍不住分辩道:“我只是动手,并没有挥刀动剑。”赵鱼哈哈大笑,道:“我这个也叫刀么?上面铁迹斑斑,连刀刃也没有开。前天我买了只老鸭,想炖汤补身子,可是我这把破刀割了一个时辰,连鸭子一块油皮也没弄破。你知道鸭子后来怎么死的?”叶枫道:“莫非你用手折断了它的脖子?或者用被子把它活活闷死?”? 赵鱼摇了摇头,道:“那鸭子??叫了几下,忽然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四脚朝天,居然气息全无了。”叶枫笑道:“原来你买的鸭子生病了,你又被别人耍了。”赵鱼道:“它是生生给气死的,这刀你还怕么?”钢刀慢慢削出。 叶枫举剑招架。赵鱼嘿嘿笑了几声,软弱无力的钢刀忽然精神抖擞,矫健纵横,无迹可寻。 叶枫心道:“他身在公门,难免会有色厉内茬的习性,这威风凛凛的招数,不正是掩饰他内心的恐惧么?”长剑一拨,把赵鱼的刀荡到一边,接着一剑直直刺出,指向他的胸口。 赵鱼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剑法?我赵鱼号称单刀打遍天下无敌手,居然被你一剑就破了我的绝招,看来你有点本事,不过我有更厉害的。”手腕下沉几分,刀尖反撩叶枫的下阴,贼笑兮兮道:“这一招连少林寺德兴方丈也不敢招架,唯有落荒而逃,否则我刀尖一挑,立时破了他几十年的童子功。赵鱼出刀,气死鸡鸭,吓跑方丈,你没听过这句话么?”? 叶枫见他这一招尽管凌厉霸道,却不至于到一招致命,无法破解的地步,心中暗自发笑。当下长剑往下一格,只听得叮的一声,刀尖刺在剑身之上。叶枫叹道:“侥幸,侥幸。” 赵鱼一怔,愕然说道:“怎么可能呢?德兴方丈是不是你二大爷三堂哥四老舅五表叔六外婆七大姑八大姨九小婶的小侄子?若不然你根本避不了。” 叶枫被他绕得头晕脑涨,道:“你说什么?”赵鱼道:“你家亲戚太多,数也数不过来。” 斗然跃起身子,一刀当头劈下。叶枫腰身下沉,剑尖上指。赵鱼人在半空,忽然面现痛苦之色,哇哇叫道:“不好,不好,我的脚怎么抽筋了!” 话音未落,一个筋斗栽了下来。啪的一声大响,震得两边的肃静牌、以及各种刑具都微微摇晃起来。赵鱼双手捂着屁股,道:“骨头散了,屁股烂了,哎呦,哎呦。”叶枫强忍着笑,问道:“你没事?”伸手扶他。 可是他的手刚伸出来,却觉得左胁一麻,整个人倒了下去。接着他就看到了赵鱼一脸坏笑,坏得恶心。 赵鱼一跃而起,拍了拍手,笑道:“不好意思,你输了。”叶枫怒道:“你靠使诈取胜,算什么英雄好汉?“ 赵鱼骄傲地昂起了头,理直气壮道:“使诈又如何?胜者为王,败者贼,莫忘了胡恨也是个使诈的老手?我不是英雄好汉,我是一个捕头。” 叶枫暗暗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好傻,练功之人身体必然强健,怎么可能突然脚抽筋呢?这种鬼话怎么可能相信呢?他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赵鱼吃吃冷笑道:“你好像不服气得很?” 叶枫怒道:“你说呢?” 赵鱼道:“你想和我再打一架?”叶枫哼了一声,道:“当然。”赵鱼摆了摆手,道:“我这个人很有手段的,你脑子又不太灵光。唉,还是算了,欺负老实人有什么意思?”说话时瞧也不瞧他一眼,显然已经把他当成了老实人。 叶枫狠狠道:“我再上你的当,我便是连猪都不如。”他心中已经想到了赵鱼几个可能使诈的办法,只要他谨慎行事,步步为营,怎么可能让他得手呢?想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赵鱼踢了他一脚,解开他的穴道,笑道:“我倒想看看,一个人长着猪脑袋,是不是很滑稽啊?”刷的一声,刀已出手,卷起一股劲风,横砍而至。叶枫打起精神,长剑抖动,绕过他的钢刀。剑尖蓦地下压,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向赵鱼左肋。 赵鱼道:“糟糕,赵捕头今日只怕要英名扫地。”身子晃了几下。叶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暗道:“他想玩什么花样?崴了脚,闪了腰,还是扭到了脖子?总之我不睬他。”长剑一分一分刺了过去。 赵鱼使个“粘”字诀,钢刀挨着长剑,似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 叶枫运起内力,剑锋左右摇摆,嗡嗡作响,震开了赵鱼的钢刀。赵鱼大惊失色,道:“莫非这就是江湖失传已久的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叶枫大笑几声,长剑忽似根柔软的布条一般,从赵鱼手臂上绕了过去,直刺他握刀那手的虎口,一声大喝:“还不撒手!” 赵鱼见他雷霆万钧,不由得手忙脚乱,根本闪避不了,只听得嗤的一声,剑锋在衣袖上划了道长长的口子。 若非叶枫力道掌控自如,恐怕赵鱼早已血溅当场。叶枫大笑道:“我是不是赢了?”笑声中掩饰不住得意欢愉。 赵鱼一动不动站着,如果不是叶枫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世上还有张这么难看的脸。赵鱼额上青筋根根凸出,死死地盯着叶枫,嘶声道:“有你这么玩的吗?你会不会做人?给不给面子?” 叶枫心念一动:“原来我不该刺他一剑。”这一剑是不是刺破了他的面子?伤了他的自尊?赵鱼跺着双脚,大声咆哮道:“大家玩玩而已,何必要拼得你死我活?” 他越说越气,双足乱踢,将地上的软垫,一个个踢飞。叶枫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赵鱼紧握双拳,咬牙切齿道:“我是不能失败的赵捕头,我和别人对招,只有我打得别人满地找牙,屁滚尿流,谁敢赢我一招半式?你明不明白?哈哈,你倒大霉了,我先打一百大板,再关你几年。”声音高亢尖锐,在厅内久久不散。? 叶枫见他横蛮无礼,不由得怒气上冲,道:“我不是马屁精,更不会投你所好。”赵鱼双目凝视着他,道:“你一踩入这个衙门,就得受我的管制,我是这里的老大,纵使皇帝老儿也得向我弯腰。你明白么?” 忽然如旋风一般冲了过来,揪住叶枫衣襟,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身上的衣裳,值多少钱啊?二百两银子,特地从京城最好的裁缝店‘妙千手’订做的,你仔细看看这做工,这布料……”神情狰狞,可恶无比。 叶枫也不畏惧,迎着他的目光,笑道:“既然你输不起,你找我玩做甚?”赵鱼已经失去理智,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怒道:“你赔我的衣服,快拿二百两银子出来!否则你今天休想走出这个大门。” 叶枫好生失望,忽然觉得赵鱼说不出的厌恶,看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其实骄横霸道,盛气凌人,和老丁他们有什么区别?当下挺胸傲然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凭他腰中的青钢剑,他可以杀一条路出去!? 赵鱼见他不卑不亢,怔了一怔。气势却软了不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果然是条蠢猪。”叶枫见他笑得灿烂,脑中忽然一阵眩晕,发现自己又错了,又倒了下去。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我真的连猪也不如!” 赵鱼弯下腰去,拎着他的右耳,道:“我明明告诉过你,我很有手段,你为什么听不进去?你的耳朵长到哪里去了,原来长的是驴耳朵?”钢刀在叶枫耳边连连比划着,冷冷道:“这样的耳朵长着也没用,不如割了炒着吃了。” 叶枫吃了一惊,道:“我的耳朵长着疮,流着脓,你吃了不怕拉肚子?”赵鱼道:“我是个穷捕快,连好一点的酒都喝不起,哪穿得起二百两银子一件的衣衫?不是要我的命么?实话告诉你,我这件衣服不过花了三十文钱!” 他扯了扯衣?,道:“这边一大堆线头没剪,那边挑纱开裂,二百两银子一件的衣衫,会是这样的粗糙做工?”叶枫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赵鱼道:“你一看到我发怒,便乱了分寸,倘若胡恨发怒,你如何招架?” 叶枫又叹了口气,上次在赤松岭,他就被胡恨的摄心术,弄得心神不宁,结果输得一汰糊涂。一个优秀的剑客,不但手要稳,而且心也要稳,一个心浮气躁,连自己脾气都控制不住的人,怎么可能成为高手?除了叹气,他还能说什么?? 赵鱼道:“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子弟,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个个以为是天之娇子。照老子看来,不过是一堆古板固执,反应迟钝的空心白萝卜。实战能力甚至不如一个街头小流氓,像你这种人,还好意思在江湖上混?没被别人杀死,已经是天大的奇迹。” 叶枫面红耳赤,已完全崩溃。赵鱼又道:“我越看你越不顺眼,不狠狠踢你几脚,我心里实在不爽得很。” 叶枫怒道:“你敢踢我一脚,我便还你一脚!”说到最后,自己不禁笑了起来。自己穴道已经被他点住,还想踢他?岂非鸭子死了嘴巴硬,死要面子活受罪? 赵鱼懒得与他多说,抬脚就踢。叶枫叫道:“一,二,三,四……十六,十七,十八,你一共踢了我十八脚!”赵鱼眯着眼,笑道:“踢了十八脚又怎样?莫非你想我报仇不成?” 叶枫愁眉苦脸道:“我倒有自知之明,不想再被你踢十八脚。” 赵鱼道:“算你聪明,这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喂,你有什么打算?”叶枫道:“能有什么打算?先找个饭店饱餐一顿,尔后找间客栈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回华山。” 赵鱼道:“你想吃什么?我请客,酱牛肉?白切鸡?尽管我口袋空空,但是我赊得来账。”叶枫道:“再来一份红烧肉,一壶不兑水的老酒,更是最好不过。”他忽然怒道:“还不解开我的穴道?你没听到我肚子饿得咕咕叫?” 可是一解开他的穴道,赵鱼却倒下了。 叶枫摇着右手食指,一脸坏笑,道:“谁说只许州官点灯,不许百姓放火?”赵鱼居然沉住了气,道:“说得真对,凭什么当官的占尽所有的好处,百姓只能敢怒不敢言?” 叶枫哈哈笑道:“我是不是该踢你的屁股了?”毫不客气地踢了赵鱼二十一脚,拍手笑道:“多出的三脚是利息!”赵鱼不以为忤,道:“做人就该恩怨分明,只不过你的心太黑了,一眨眼工夫,加了三脚,比放高利贷的还厉害。当心我以扰乱社会安定,请你吃几天牢饭。” 叶枫道:“所以你下次踢人之前,心里一定要想仔细,有些人可是一点委屈也受不得的。”两人不禁相视大笑,好像多年未见的知己好友,没有半点生疏之感。叶枫忽然道:“我还想和你再打一架。” 赵鱼哼了一声,斜眼问道:“你是不是皮又痒了?我可不是一般的坏。”叶枫一本正经道:“我想知道你到底是真才实学,还是只会插科打浑的小丑?”赵鱼眨了眨眼睛,狡黠地道:“看来我必须证明一下自己,否则你以为我只会投机取巧。”? 这下两人均用了平生所学本领,毫无保留,全力以赴。赵鱼刀法驳杂得很,好像各个门派的武功都有所涉猎。有时候明明看上去是“五虎断门刀”的“抽刀断水”,待到叶枫出手招架,却又变成了“柳叶刀”的“一刀断肠”。 叶枫诧异不已,道:“你到底哪个门派的?”赵鱼笑道:“我无门无派,无师自通。” 叶枫听他不愿说出师承来历,也就不问。赵鱼刀法繁杂,对于叶枫而言,不啻是见识各门派武功的大好机会。 他与赵鱼切磋,感觉和各大门派的高手都较量了一番,不知不觉间,竟长了不少见识。赵鱼钢刀一卷,似有股寒气袭来,犹如朔风怒雪,席卷大地。叶枫惊道:“你会使‘天外飞仙’?” 原来这一招是华山剑招,素来细腻柔美。但被赵鱼用刀法施展出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赵鱼“哎呀”一声,左掌在自己右手背上拍了一下,笑道:“我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当真不知高低。”招式骤变,单刀舞成一个个绵绵不绝的圈子,向叶枫旋削过去。 叶枫心道:“这个赵鱼看上去吊儿郎当,本领却不容小觑。”其实化解这一招并不很难,叶枫有意卖弄本领,手臂一绕,转到赵鱼的身后,电光般的刺出几剑。赵鱼也不回头,脑后似长了眼睛一样,回刀反削叶枫的手腕。 第九章 三多大人 叶枫足尖一点,嗖的一声,猛地拔起身子。左臂伸出,勾住了屋顶上的一根横梁。只听得脚底下,嗤嗤几声轻响,钢刀将几块肃静牌斩得粉碎,木屑如雪,纷纷扬扬。 赵鱼叫声苦,不知高低,顿足叹道:“损坏公物,是要赔偿的!一块牌子五十文钱,三块牌子便是一百五十文钱,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叶枫哈哈一笑,道:“你是主人,当然要尽地主之谊。”手掌往梁上轻轻一拍,一个人翻转过来,连人带剑化为一道光芒,快若流星般刺向赵鱼。 赵鱼苦笑道:“谁是地主?我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你把我抬举得太高了。”钢刀反撩,叮的一声脆了,格开了长剑。 叶枫道:“我又不向你借钱,你那么害怕做甚?”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刺向赵鱼的右腕。 赵鱼并不招架,反而往他剑尖撞去。乜眼叫道:“喂,喂,你又想刺破我衣服?二百两银子一件,你赔得起么?” 叶枫一怔,长剑登时僵停在半空,也不知要不要刺下去。明知赵鱼在调侃他,只是不愿与官府为敌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故而犹豫不决。 赵鱼哈哈大笑,道:“看来你还不敢完全放得开,我芝麻般大小的捕头,你鸟我做甚?有些人畏官如畏虎,就喜欢做听话的奴才。”一连挥出十几刀,刀光闪烁,斩向叶枫。 叶枫脸红了一红,打起精神,长剑陡然推出。刀剑相交,叮叮当当,溅起一串串的火星。他的心里仿佛也迸出一串串的火花。 赵鱼道:“好,男儿就应该顶天立地,铁骨铮铮,仰俯无愧于心。”钢刀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刀势迅急,步法轻易,犹如轻烟鬼魅。 叶枫纵起身子,长剑颤抖,点出十余朵剑花,自上至下,飘飘洒洒。赵鱼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叶枫虽然居高临下,占尽优势,终究人在半空,不好施展。 赵鱼见得有便宜可占,唰的一刀,向叶枫拦腰砍去。叶枫骤然提起一口气,身子如纸牌一样折了过来,双足在梁上用力一蹬,整个人似点燃了的炮仗,冲了出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屋顶登时破了个大洞,叶枫哈哈大笑,从破洞跃了出去。赵鱼脸色发青,道:“这下他娘的亏大了,修一个屋顶得花多少钱?我一个月的月钱又有多少?完了完了,下个月要喝西北风了。” 他跺了跺脚,狠狠道:“下次我到华山去,非得撞破你们十个屋顶,掀翻一百张桌子。此仇不报,誓不罢休!”身子一晃,跟着跃了出去。 在屋顶上较量自然要比厅内愉快得多。跃、腾、跳、挪完全不受地形和空间约束。两人在屋顶上高来低去,难分胜负。脚下的瓦片可就遭了殃,倒了大霉,不是被踩得粉碎,便是被扫得东倒西歪。 赵鱼少不得又哇啦哇啦,叫苦连天。然而一旦叶枫妙招迭出,又顾不得脚下的瓦片,施展手脚,见招拆招。周边居民的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他们在上面斗得天翻地覆,竟无一人出来观看。 谁不知道这个赵捕头因武成痴,好交江湖朋友,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碰到。好在这个赵捕头通情达理,每次损坏了屋舍,皆是自掏腰包,雇人维修。若是换作另外的捕头,不趁机敲大家一笔才怪呢? 他每月的月钱,除了吃饭喝酒之外,其他的的便是修屋补瓦。两人越斗越长精神,心里均是敬佩不已,叶枫无法自己,连呼痛快。再看赵鱼,亦是满脸的沉醉,是不是与他一样的想法? 叶枫斜斜一剑刺出,赵鱼钢刀一横,架住了长剑,双脚连踢,十余块瓦片宛若暗器一样,向叶枫激射过去。叶枫长剑便如暴风骤雨般狂刺乱劈,将一块块瓦片绞得粉碎。 赵鱼道:“好剑法!”斗然跃去,身影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叶枫身上的同时,一道刀光当头劈落。 叶枫长剑举到中途,忽然五指一松,长剑咣当一声,落在脚下。赵鱼的刀锋停在叶枫的发梢上,道:“你做甚么?”叶枫笑道:“你没听到有人在骂我么?” 赵鱼凝神倾听,只听得叶枫肚子里传出咕咕的声音,一声高似一声,当真是怨声载道,民怨沸腾。赵鱼弃刀大笑,道:“无视民心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幸好我认识到了错误。” 两人饱餐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较量,这一次不再刀来剑往,拳脚相交,而是嘴上论武。虽然少了刀光剑影的惊心动魄,但两人嘴上相互攻防,不亚于高手相决,却也其乐无穷。 有时对方的话尚未说完,早已脑中灵光一闪,想出破解方法。自是喜不自胜,纵声长笑:“这么简单,你也说得出来,你欺负我愚笨不是?这个算不得数,再来一个!越难越好。” 有时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半天也理不出一丝头绪,待到对方出言点破,登时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看来我的脑子真的不太灵光。” 天下武功,江湖掌故,两人无所不谈。他们认识不过半天工夫,却彼此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似有说不完的话。本来是一个寂寞的夜晚,在两个年轻人的笑声中,充满了欢乐。直至哈欠连天,两人才伏在长桌,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叶枫便与赵鱼告辞,直奔十字坡。赵鱼亦不闲着,既要雇请工匠修补屋顶,又要安排人手防范胡恨。胡恨行事向来出人意料,睚?之怨必报,他在老丁手上栽了大跟头,谁说他不会偷袭县城? 县太爷终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对于赵鱼的禀报不仅无动于衷,反而借机大大奚落了赵鱼一番:“赵捕头唯恐天下不乱,嘿嘿,乱世好出英雄嘛,赵捕头鹰视狼顾,必是一代枭雄……我无德无能,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哈哈。” 叶枫快马扬鞭,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十字坡。 十字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约有百户人家。 因为交通要冲,行旅必经之地,卖肉的、卖菜的、酒楼,甚至还有妓院、赌坊、当铺,商铺林立,热闹非凡,俨然形成了个集镇。由于是近年来才兴旺起来的,房子多半是新盖的,看起来格外的辉煌。 叶枫并不急着入镇,先将马匹藏在镇外的小树林里,又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行头穿戴起来。蓬蓬松松的头发,稀稀疏疏的胡须,脸上还涂了一层淡黄色颜料,显得又丑又老。 身上斜跨一条蓝布褡裢,腰间插着一根旱烟枪。着实像极了常年在外,饱经风霜的商贩,这样一来,纵然余观涛站在他面前,也未必认得出他。 胡恨心思缜密,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让他心生怀疑,叶枫当然马虎不得,精心打扮了大半个时辰,拿着小镜子左照右照,认为毫无破绽,才慢慢走入“三岔口酒楼”。 “三岔口酒楼”名副其实,座落在几条要道交汇之处,一边通向徐家庄,一边通向县城,就像是脖子上的喉结,位置极其重要。此时天色阴沉,乌云翻滚,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雨。 路上行人不多,酒楼的生意也就有些冷清。店里的伙计闲着无事,围成一团,讲着又荤又腥的男女情事。几个食客听得如痴如醉,竟忘了享用美食佳肴。掌柜坐在半人高的柜台之后,噼哩啪啦玩弄着算盘。 叶枫上了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子,这位子正对着三岔口,两边道上有任何动静,都难逃他的眼睛。他要了一壶浓茶,几样点心,自斟自饮,慢慢等候着。 过了小半个时辰,楼下的道上忽然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叶枫循声望去,一颗心忍不住跳得飞快,就像见到初恋情人,暗道:“你终于来了。” 只见一个大胡子军官骑着匹大白马,在官道上晃晃悠悠。他约莫四十多岁,满腮虬髯,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一看就是只会作威作福,没有多大本事的草包饭桶。 原来他就是驻守县城的牛千户,手下有千余名军士。军权在手,便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于是本来长在脸上的一双眼睛,忽然就爬到了头顶,所见之人,皆是低他一等。 就连一县之主的县太爷,牛千户也不太把他放在眼里。他经常口出狂言,公然顶撞县太爷:“老子就是牛哄哄,牛叉叉,怎么了?你这个鼻屎大小的七品芝麻官,算什么狗屁玩意?只要我一声令下,便教县衙片瓦不留。”他后台又硬,县太爷除了摇头苦笑,又能拿他怎样? 在县城里,众人皆称他为三多大人,哪三多啊?多福,多寿,多子乎?非也非也,是钱多,女人多,房子多。他从不认为自己追求低俗,人活着一辈子,不就是要这三样东西么? 他平日不太愿意呆在军营,总喜欢出去走一走。外出当然不是去了解百姓的疾苦,为国家分忧。而是明目张胆地去敲百姓的竹杠,以及看看有没有被他遗漏了的美女。 每次外出,他总是全身披挂,快刀硬弓,一样不少,搞得像大将军出征一样。理由无非有二,一,可以震慑住某些想反抗的百姓,二好像某些女人对武官情有独钟。 他不仅勒索百姓,就连手下的军士也不放过,每个军士每天要向他交几个例钱,实在交不出的拿几个馒头充数也可以,反正他总有办法把贪来的馒头,高价卖给城里的馒头店。然后第二天馒头店又将这些馒头低价卖给他,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因此他的下属又称他为“馒头千户”。 此次到乡下巡视,既是和老相好幽会,谁不知道他是村村有丈母娘,夜夜当新郎?又顺手牵羊大大的搜刮了一番。乡下人家,穷山恶水,钱是拿不出多少的,但鸡鸭鹅等土特产,却是多不胜数。 这不鞍前马后挂满了各种豪取巧夺来的东西。肥鸭,老母鸡,腊肉,香肠,甚至还有一袋花生,一包芋艿,几串蒜头,生姜。不管值不值钱,都一发拿来。在乡下,大家又叫他为“一把抓”,意思是说他不分好坏,总之什么都要。 每走几步,肥鸭便嘎嘎乱叫,老母鸡扑打着翅膀,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牛千户一拍腰上的快刀,瞪眼喝道:“你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乡下鸭,乡下鸭,当真不识抬举,牛将军带你们进城,见识花花世界,嚷什么嚷啊?” 路人不由得掩嘴低笑。牛千户摇头晃脑,哈哈大笑,道:“牛将军得胜归来,杀敌无数,圣上龙颜大悦,封牛某某为扫北大元帅镇国公兼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钦此。”在鞍上手舞足蹈,快活不已。 给牛千户牵马的正是胡恨,他是在半路上碰到牛千户的。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口吐莲花,一顶高帽接着一顶高帽,把牛千户拍得心花怒放,笑得一张嘴都似合不拢。竟要把胡恨带回城里,做他的贴身卫士。 “三岔口酒楼”掌柜老远就看到了豪气十足的牛千户,想吩咐店小二关门打烊已然不及,登时头痛欲裂,暗呼倒霉晦气:“他妈的今天又要白干了,老天爷啊,你干嘛不收了他?” 这个牛千户,每次经过此地,必然在他店里海吃海喝,不仅一个子儿不给,临走还要满载而归,不是拿走几坛好酒,便是要几斤茶叶。掌柜心里怨恨,脸上却欢天喜地,快步迎了出来。众伙计跟在他身后。 牛千户跃下马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长长的马鞭在厚厚的门板上抽了几下,道:“马要上等的草料,我嘛不消多说,你懂的,当然是好酒好菜。上等的茶叶有没有?陈年的老酒有没有?都给我准备好。”丢下脸色惨白的掌柜,大步上楼来。 胡恨却一道烟跑去上茅房了。昨夜露宿山林,潮气甚重,他身体虚弱,居然受了风寒。早上一起来,肚子痛得要命,咕咕响个不停,一路上也不知解了几次手。 牛千户大步上得二楼,见得叶枫坐在窗前怡然自得地喝茶,顿时一张脸变绿了,双目几欲要喷出火来。跟了上楼的掌柜,伙计面面相觑,暗暗叫苦,又不敢开口说话。 原来牛千户每次到“三岔口酒楼”喝酒,总是坐这个位子,久而久之,倒成了旁人不能染指,仅他一人专用的禁脔之地。掌柜想不到牛千户居然会大驾光临,更想不到牛千户会抢先上楼,想驱赶叶枫已然不及。 掌柜浑身发抖,双手合十,一遍一遍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牛千户忽然回头,恶狠狠盯着一个伙计,怒道:“你不懂本将军的规矩么?”那伙计面无人色,摆着双手,颤声说道:“我……我懂……” 牛千户大怒道:“懂还要去做?”砰的一声,重重一拳击在他的脸上。那伙计大叫一声,鲜血从眼角,鼻孔,嘴唇流了出来。退了几步,双脚发软,坐倒在地,一时竟站不起来。 众人齐声惊呼,战战兢兢。牛千户指着他们,道:“待会儿与你们算账!”快步走到叶枫身前,张开蒲扇一般大小的左手,在桌面上重重一拍。茶壸,杯子,碗筷一只只跳了起来。 叶枫声色不动,淡淡的道:“听说拍桌子是当官的必备本领之一?”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窜起数尺的物品像被大人拎住脖子的孩童,悄无声息地落在桌上,一点汤水也没有溅出来。 牛千户只道自己掌力收放自如,甚是得意,嘿嘿笑了几声,瞪眼喝道:“兀那丑八怪,这个风水宝地,你也敢坐?你就不怕折了阳寿?” 叶枫笑道:“既然是风水宝地,大人仅仅坐坐而已,便没有多大意思了。倘若大人埋骨此处,子孙方能洪福齐天,加爵封侯。”拿起筷子,挟了块点心,细细品尝。 牛千户专横跋扈惯了,从未有人敢如此顶撞他,只见脸皮涨得发紫,怒道:“你大逆不道得很,竟敢咒诅海内闻名,武功显赫的牛大将军?当心我割下你的鸟嘴下酒去。”右手按住刀柄,钢刀在鞘内抽抽送送,发出铮铮响声。 叶枫摸了摸嘴唇,神情迷惘,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明明是人的嘴巴呀,怎么会变成鸟嘴呢?”从怀里掏出镜子,左照右看,道:“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有几个人比我长得帅呢?” 众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心里均道:“他也叫帅,我们岂不是成神了?”牛千户咬牙道:“本将军说你是只鸟,你就是只鸟,本将军说你是坨屎,你就是坨屎,牛将军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谁敢说不是?” 叶枫心念一动,寻思:“这军官有趣得很,我何不寻些乐趣?”当下挠了挠头,脸上迷惘更浓,道:“鸟嘴下酒,世上居然有这道菜?是淮菜、鲁菜、粤菜、还是川菜?不对,不对,菜谱里并没有这道菜啊?我只听过爆炒鸭舌,凉拌肺片,卤猪大肠啊?” 牛千户指头叩着桌子,道:“这是我牛将军独家创造,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山野村夫,井底之蛙,你懂个屁?”叶枫点了点头,双眼发亮,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屁是辅料,请问,屁是油热之后放,还是收汁之前效果更好?” 说到这里,仰头望着牛千户,摆出向他讨教的架式,道:“既要一边炒菜,又要一边脱裤子,啵啵啵地放屁,把握住时机最为重要。屁放得早了,少了一种荡气回肠的鲜味,屁放得晚了,又似半老徐娘,尽管丰韵犹存,总是吊不起胃口……” 牛千户怒气冲冲,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臭不可闻。”叶枫吃了一惊,奇道:“你娘的狗屁到哪里找?还要臭不可闻的,简直为难死了。可是人是人,狗是狗,人怎么放得出狗屁呢?对了,吃了狗肉,放的屁就有狗的味道了,狗肉里多加些蒜头,岂非臭气冲天了?果然匠心独具,别出心裁,请问将军你是师承何处?” 众食客见叶枫顽劣怠惰,不由得莞尔一笑。牛千户挥了挥手,道:“教我的人还没有出世呢!”叶枫忽然拍手叫道道:“头大脖子粗,不是厨师便是伙夫,原来你是军营中的伙头军。” 他接着皱起眉头,喃喃说道:“只听说曲子唱得好的人可以当将军,如今菜炒得好的人也能当将军了?教那些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浴血苦战,却一直难以升迁的将士,情何以堪?” 牛千户忍无可忍,右脚踩在一张空椅子上,道:“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谁不知我是打过倭寇,征讨过蛮族,立下赫赫战功的牛将军?”愈说愈气,卷起两只袖子,露出手臂上几道长长的刀疤,冷笑道:“老子尸山血海拼出来的军功,识相的拿起你的讨饭碗,赶紧滚到一边去。” 叶枫摇了摇头,冷冷道:“什么牛千头猪千头,我统统不认识。你最好那边凉快,那边待去!难道你娘有没有教你,要等前辈吃饱了饭,小屁孩才能上桌么?”他易容之后,看上去苍老憔悴,年纪比牛千户大了许多。 牛千户气得暴跳如雷,喝道:“兀那汉子,你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张开十根指头,往叶枫肩头抓去,欲将叶枫从椅上硬生生提起。 第十章 一两银子一头猪 叶枫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仍在喝茶。牛千户用力提了几次,只觉得叶枫犹如一块巨石,根本无法撼动,又不敢放手,极是尴尬。众人见得牛千户脸皮发涨,口中不住喘气,皆笑容灿烂。 牛千户道:“古怪,本将军拔得起垂柳,扛得起铜鼎……”叶枫笑道:“在下今天没屙屎,所以又重了几斤。” 众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牛千户大怒,道:“原来你装了一肚子的屎,怎么不早说呢,不是对本将军不敬么?”呼的一拳,向叶枫脸颊猛击过去。 叶枫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道:“屙不出来屎,我也没有办法。”牛千户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歪到一边,道:“屙不出来是吗?我来帮你,他奶奶的。”拳头往他小腹击去。 叶枫道:“且慢,大家都是斯文人,古人云:君子动手不动口,小人动手不动口,何谓小人?就是动不动就捋起袖子,打人的是乌龟王八蛋。”他微闭双目,神情陶醉,仿佛吟诗作对一般。 众人心道:“这人迂腐得紧,还不逃命去?牛千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冒犯了他,有你好受的了。”畏惧牛千户的淫威,又不敢开口提醒。 忽然牛千户大叫一声,捧着拳头,跳了起来,道:“你肚子里有什么东西?” 叶枫道:“昨晚吃了半条狗,可能还没有化掉,狗骨头撑在肚子里,硬邦邦的好不难受,将军你没事?还好我不吃狗头,否则汪汪汪咬将军几口,将军不是成了见人就咬的疯狗么?”众人心道:“真是无巧不成书。” 牛千户不怒反笑,道:“你的脑袋总不成装着几块石头?纵然是石头,本将军也要把它拍碎。”左手捏住叶枫的脖子,右手抬起,往他脑袋拍去。 众人不由得一声惊叫。 叶枫耸了耸肩头,叹了口气,道:“将军的摸头杀,只对某些女人有效,在下心情愉快,事事顺心,用不着将军的安慰啊!”众人想笑又笑不出来,均觉得这人死到临头,还要耍嘴皮子。 牛千户却似一股大力涌来,如波涛水浪拍在他的左腕之上,只觉得五指剧痛,忍不住松了开来。接着连退了几步,站立不稳,坐倒在地。怒道:“你脑袋里是不是藏了绣花针,扎得我的手好痛。” 众人见得牛千户出了大丑,又惊又喜。叶枫吃了一惊,道:“在下一个月没洗头了,敢情是那些不开化的虱子,不知好歹,居然敢对将军无礼!我一个个掐死它们,为将军报仇雪恨!”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 牛千户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拨刀,但随即忍住,道:“没见过你这么腌臜肮脏的人!”跳了起来,狠狠往叶枫臀部踢去。这一下他打得好主意,臀部尽是肥肉,自然不必顾忌叶枫再冒出几块狗骨头,几根绣花针来。 岂料叶枫将臀部抬高几分,只听得“啵”的一声轻响,一股气流急涌而出。牛千户胸口似被人推了一把,翻了几个筋斗,奇道:“你放的屁怎么像刮大风?本将军站都站不稳了。” 叶枫道:“人人都会放屁,但是每个人放的屁都是不同的,有的屁无声无息,轻若鸿毛。有的屁疾如劲风,惊天动地。” 牛千户怒道:“胡说八道,甚么有的屁轻若鸿毛,有的屁惊天动地,听都没有听过。”叶枫笑道:“太史公司马迁说的啊,将军没听说过么?” 牛千户更怒,道:“司马迁算什么东西,敢在本将军称公道爷?他家住在什么地方?明天我与他谈谈,哼,叫太史孙、太史儿还差不多。”本想跃起,无奈双脚似灌了铅一样,酸软无力。? 叶枫微微一笑,道:“将军下盘虚浮不稳,基本功欠缺得很,莫非将军的职位是拿钱捐来的?听说县令的乌纱帽是十万两银子,将军又花了多少钱?”众人当中不泛有几个懂典故的,心道:“太史公说的不是………么?” 叶枫道:“树有根,水有源,天地万物皆有来头。像欧阳修从画眉深浅入时无,演变成鸳鸯两字怎生书,闺房之乐,跃然纸上。范成大从楼台山色里,杨柳水声中,化为花燃山色里,柳卧水声中,比起顾非熊更胜一筹。既然别人做得,为什么太史公就不能把坊间粗话:有的屁轻若鸿毛,有的屁惊天动地,更改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几字之差,意义却天壤之别。着书立说的并非都是食古不化的迂腐子,其实他们心中住着一大堆令人发笑的机灵鬼。”?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不由得半信半疑。牛千户莫名其妙连吃了几个哑巴亏,说不出的郁闷,寻思:“他奶奶的见到鬼了,莫非昨夜老子把力气都用尽了?那个胸口长着大痣的骚货,简直比虎狼还贪心,老子每去一次,总缠着老子梅开数度,恨不把将老子连皮带骨一口吞下,看来以后还是要少去的好。” 他拔出钢刀,刀尖抵地,慢慢站起。瞪眼喝道:“你别得意太早,老子知道你是谁了,你还不束手就擒?” 叶枫吃了一惊,暗道:“莫非我被他识破了,怎么可能呢?”忍不住摸了摸脸颊。忽然见得牛千户露出狡黠,诡异的笑容,心中一片雪亮:“梆,梆,梆,想敲山震虎,教我自露马脚,哼哼,老子不上你的当。” 叶枫浅浅地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我是谁啊?去年大病一场,烧坏了脑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认识我的?是不是欠了我的钱?”说着伸出右手,道:“将军腰缠万贯,几个小钱,就不必再拖了,拿来。”? 牛千户胸口起伏不定,认认真真道:“你是盘踞青龙山的土匪头子陈麻子,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百姓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想不到今日居然撞在我手里。大家看我牛将军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众人心道:“我们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叶枫出神半晌,茫然道:“原来我叫陈麻子?我脸上有麻子吗?大家不是叫我玉面赛潘安么?”牛千户哈哈笑道:“看来你脑子真的烧坏了,官府悬赏三十两银子买你的人头,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众人心道:“姓牛的又要滥杀无辜,谎报功劳。”叶枫蹬着无辜的眼睛,问道:“三十两银子能做甚?可以买多少个鸡蛋?多少斤猪肉?”牛千户道:“一头肥猪才值一两银子。” 叶枫屈着手指,算了又算,一本正经道:“一两银子一头猪,啊哈,我的脑袋居然值三十头猪,将军所做之事,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少说抵得上几千,几万头猪。” 众人知道他戏弄牛千户,忍耐不住,齐声大笑。 牛千户只气得七窍生烟,喝道:“你想找死么?我成全你便是。”拔出钢刀,当头劈了下来,似要把叶枫劈成两爿。 叶枫笑道:“好一招‘一分为二’,莫非大人发迹之前,是山上砍柴的?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大人的刀好钝,能杀得死人么?”漫不经心伸出筷子,好像去碗碟里挟点心,轻轻巧巧就夹住了牛千户的快刀。 牛千户双臂左右摇摆,钢刀却纹丝不动,好像被铁钳牢牢抓往。急道:“喂,喂,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有没有搞错啊?点心在碟里,你挟我的刀做甚?” 叶枫左手一拍额头,失声叫道:“原来牛将军想请我吃板刀面,在下不识时务,抱歉抱歉。”松开筷子,手臂轻轻一送。牛千户只觉得身不由已,跌跌撞撞扑了出去,喀嚓的一声,快刀砍在板桌之上,叶枫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它又不是陈麻子,大人砍他做甚?” 牛千户涨红着脸,道:“今天是地藏王菩萨生日,老子有好生之德,不想杀人,你最好识相点,弃械归降,说不定老子上奏朝廷,给你一官半职。若不然你就似这桌子一样,被我手起刀落,喀嚓一声,身首分离。” 众人强忍着笑,心中均道:“果然是饭桶草包,只会大言不惭,乱吹牛皮。”叶枫点头称是,低声下气道:“多谢大人刀下留人。”牛千户挺直腰板,大声道:“这就对了,想当年八十万倭寇被本将军杀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你小小毛贼,敢来捋本将军的虎须,岂非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叶枫吃了一惊,道:“八十万倭寇?便是去捉八十万头猪,至少要十年工夫,将军谈笑之间,令强虏烟飞云灭,真了不起。”牛千户甚是得意,笑道:“老子有三十六路魔疯刀法,一使出来,只教日月无光,天地变色,神哭鬼嚎,你想不想看看?”握紧刀柄,便去拨刀。 不料这刀好像诚心与他作对似的,任凭牛千户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嵌在桌上岿然不动,渊停岳峙。叶枫问道:“将军,你没事?有分教:木桌痴心妄想抗王师,将军阴沟翻船陷宝刀。” 众人哄堂大笑。 牛千户怒不可遏,把桌子拍得嘭澎嘭作响,大声叫道:“兀那桌子,莫非你也是陈麻子的同党?你在匪帮坐第几把交椅?天罡还是地煞?是尽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还是充当死士的开路先锋?老子告诉你,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终究没有好下场!” 叶枫叹了口气,道:“桌老兄,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都生气了,还不松口?自古以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人连八十万倭寇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你一张小小的桌子?”双手在桌上轻轻一按。 入木三分的钢刀蓦地跳了起来,在半空旋转几个圈子,锋利的刀刃往牛千户脖子削去。牛千户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两排牙齿格格作响。叶枫吹了口气,钢刀似被一根无形的细线牵着,翻了个身。 砰的一声闷响,刀背击中牛千户的额头,登时肿起了好大一个青包,宛如年画中的寿星公公,只不过这个寿星公公印堂发黑,满脸晦气。牛千户以为脑袋被钢刀劈成了两半,吓得魂飞魄散,抱头大叫:“我死了,我死了!”身子直直倒了下去,四肢抽搐不止。? 众人捧腹大笑,掌柜的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心中畅快至极:“总算有人替我出了口恶气。”叶枫一杯热茶泼在牛千户脸上,道:“将军不怕死,怕死不从军。” 牛千户被热水一烫,出窍的灵魂又缩回体内,方知虚惊一场,提起钢刀,呼呼虚劈几下,瞪眼喝道:“有甚么好笑的?”众人一吐舌头,都不敢笑了。? 叶枫大笑道:“大人长得寿星一般,必定寿与天齐,长命百岁。”说到这里,噗嗤一笑:“既然寿与天齐,为何才长命百岁?岂非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咦,胡恨去哪里了?” 他明明看到胡恨进了酒楼,但一直没有上楼。难道被胡恨发现了什么破绽?马匹已经藏匿在树林里,他本人也做了精细的化装,按理说已经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叶枫几乎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究竟那个环节出了差错。 牛千户却是屡败屡战,毫不气馁,反在心里一次次给自己打气:“我不过一时大意而已,今日不灭了他,以后我怎么混?只怕那些刁民连个鸡蛋,都不肯给我了。”伸出左手食指,对准了叶枫的后背,一圈一圈地画着符,口中念念有词:“乾元亨利贞……急急如……敕令,太上老君玉皇太帝,今日助小人一臂之力,日后定当重重酬谢……妖魔鬼怪还不束手就擒?”? 叶枫转头大笑,道:“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画圈圈咒诅人?”牛千户乱七八糟念了一大通,感觉找到了制胜之道,心中说不出的踏实:“这下镇住了你的元神,看你怎么掀风做浪?”吼道:“妖孽,还不现出原形?”连人带刀扑了上去。 叶枫嘻嘻笑道:“可惜你道行太浅,奈何不了我。”拈起一块点心,扔了出去。 牛千户被击个正着,仆倒在地,额头又多了几个青包。叶枫道:“礼轻情义重,将军莫见怪。” 牛千户又惊又骇:“这妖孽好深的道行,画符都无济于事,莫非他是千年的老妖?”他想了片刻,若有所思:“原来我没有沐浴更衣,禁欲三天,其心不诚,难怪咒语不灵。” 但见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多,重云如盖,似已压到了窗口,看来一场大雨无法避免。 叶枫焦躁不已,眼望窗外,暗道:“胡恨,胡恨,你到底去哪里去了?”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骤起一股劲风,顷刻之间将他全身罩住。叶枫叹了一口气,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将军何必苦苦相逼……”话未说完,他已经跳了起来,脸色惨白。 这风凌厉刚猛,岂是脓包牛千户所能发得出来的?不是胡恨还是谁?? 话说胡恨肚子翻江倒海般的,一到茅房便一泻如注。提起裤子还没走出茅房,肚子又咕咕大响,翻来覆去,至少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把体内的污秽物事,排得干干净净。双股之间,免不了如涂了辣椒油,火灼炙烤般的难受。 才上得楼梯一半,就听到了叶枫得意的笑声。他记性极好,有过耳不忘的本领。 他和叶枫相处半天,怎么会记不得叶枫的声音?一听到叶枫的笑声,不由得怒自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我尚未去找你算账,你倒来寻我的麻烦,我会怕你不成?我胡恨何时怕过别人?” 他掂着脚尖,无声无息上了二楼,只见叶枫面朝窗外,颇为自负,背后空门大开,最适合发起偷袭了。胡恨示意牛千户不要声张,牛千户点了点头,继续说别人听不懂的怪话。 叶枫毫无察觉。 胡恨走到离叶枫不到一丈之地,奋起全身之力,双掌一摆,推了出去。这两掌虽不足将叶枫置于死地,仍如奔雷疾马,又快又猛。叶枫惊觉之时,已经闪避不及,唯有横下一条心,赌一把运气。 当下腰身下沉,身子微蹲,扎实马步,运气于背,竟去硬接这两掌。只听得蓬蓬两声,如同击鼓垒墙一般,众人均想:“完了,完了。” 叶枫身子晃了几下,双手扶住窗框,才不致于倒下,喷出几口鲜血。好在胡恨重伤未愈,仅有两三成功力,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牛千户拊掌大笑,道:“虽然和本将军差得远,能有这样的身手,马马虎虎了。”叶枫吸了几口气,回头笑道:“给我搔痒么?一点也不舒服。”胡恨冷笑道:“手下败将,还敢再来?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来送死。” 叶枫道:“万一死的是你呢?运气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 胡恨瞳孔都在收缩:“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叶枫道:“你说呢?”长剑一挺,嗤的一声响,向胡恨胸口刺了过去,到了半途,忽然一变,剑尖下指,自上至下,刺向胡恨的小腹。 胡恨忽然抬起右脚,对着叶枫长剑踩了下去。这一招匪夷所思,出乎意料,看似极不雅观,却实用无比。 叶枫忙将长剑拖回数尺,避免了长剑被踩断的尴尬。 说时迟那时快,胡恨身子一晃,抢了进来,五指如钩,当头抓落。这一招更是诡异无比,正好截在叶枫的退路之上,让他压根就施展不出余下的招数。 叶枫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招数怎么都是针对华山派的?”身子急往后退,可是已经慢了半指,面门让他的指尖扫了一下,泪水长流。 牛千户道:“你把他杀了,我便提你做亲兵队长,每天不收你的例钱。”众人见得胡恨凶悍,皆替叶枫暗捏了一把汗。 胡恨笑道:“谢谢大人的提拔。”左拳往叶枫胸口击去,右手去扼他的喉咙。叶枫长剑平平横在胸前,无论胡恨扼喉击胸,都避免不了被他长剑所伤。 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方法,并非他无能没用,而是胡恨实在太狡猾。 第十一章 天高一丈 刮地三尺 胡恨更快一着,右手忽然改变了方向,竟来硬抢叶枫手中的长剑。叶枫当然不让他得逞,长剑一转削向他的五指。胡恨似乎早算准他会这样,将手一缩,竟是虚招,转到他背后,一掌往叶枫后背拍去。 叶枫竟不回头,长剑从自己左胁下穿过,嗤的一声,刺向胡恨的小腹。这一招并不是华山剑法。 胡恨想不到他从这个角度出剑,心下暗暗称奇,左膝屈起,撞在叶枫的剑身上。叶枫的长剑登时歪到一边去。 胡恨右手五指疾刺,如五把短剑,往叶枫胸口戳去。叶枫识得这招,正是华山派的“千变万化”。原本是一剑刺出五朵剑花,分刺对方身上五处穴道。胡恨以指代剑,只击一处,更是诡异狠毒。 叶枫眼明手快,侧身避过,长剑从胡恨双臂间穿了过去,笔直一剑,刺向胡恨的心口。 胡恨道:“蠢才,龙城飞将轻灵飘逸,难以捉摸,你这大张旗鼓而来,别人已经严阵以待。倘若卫青,李广像你这样去攻击匈奴,恐怕脑袋早被剁了。”双臂倏地合起,犹如两扇关上的铁门,把叶枫的长剑困在当中。 叶枫一惊,忙抽回长剑。 胡恨双掌啪的一声,牢牢地夹住了剑身。叶枫用力外拨。胡恨有伤在身,气力不济,竟被他一寸一寸抽了出来。牛千户见势不妙,提起快刀,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叶枫看在眼里,腰部下坠,微微撅起屁股。 牛千户以为他又要施展“放屁如刮大风”邪功 ,忙停止不前,另一只手抱着紧了一根柱子,心道:“总不成连柱子也能震倒。” 胡恨道:“谁要你的破铜烂铁!”松开双掌,往外一推,叶枫只觉得一股大力迎面涌来,站立不稳,往外退了几步。 胡恨道:“华山派堕落到今天境地,既有余观涛的不思进取,又有你们的不知变通,吃我一掌。”抢到叶枫身前,砰的一声,一拳击中他的面门。叶枫仰面便倒。? 牛千户大笑,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若非本将军指挥得当,你焉能击得倒他?”众人见他厚颜无耻,暗自摇头。胡恨道:“是,是。”牛千户道:“跟着本将军混,亏不了你,钱够你花,女人任你玩。 叶枫神智清醒,脊背尚未触地,腰间发力,一跃而起。摸摸作痛的脸颊,心道:“他对华山派功夫了若指掌,处处将我压制,难道我无计可施么?”不由心生怯意,目光游离,意欲夺路而走。 胡恨凝视着他,仿佛看穿他的心事,微笑道:“自己的肚子能装多少的酒,自己的肩膀能挑几百斤担子,心里最清楚不过,多一杯、多一斤也不行。你明明不是我的对手,为什么要逞强呢?纵然我不杀你,难道我的拳头打在你身上,你就不痛么?” 叶枫低垂着头,心里百般滋味。倘若他一走了之,等于宣告失败,可是留在这里,他又没有办法制伏胡恨。走是不走? 他低着头,心仿佛到了远方。远方有个人在等他。 胡恨道:“人固有一死,但要死得有意义。你不明不白丢了性命,以后谁和她练那套情意绵绵的剑法?”叶枫心乱如麻,实不知该如何是好。胡恨手指叩击着桌面,听在耳里,犹如她一声声的呼唤,不觉心情荡漾。 而他的声音也充满了难以拒绝的诱惑:“外面莺歌燕舞,?花似锦,少年啊少年,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做困兽之斗呢?谁会在乎你是做英雄,还是做狗熊?” 他指着楼梯,缓缓道:“路就在你脚下,难道你看不见么?”叶枫已不再去想,悄悄抬起了脚。牛千户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是你老大,还是我老大?”胡恨道:“当然是你老大。” 牛千户道:“是不是老大说了算?”胡恨道:“那是当然。”牛千户道:“你为什么不杀他?”胡恨道:“在下答应过一个人,不能杀他。但是大人要杀他,在下决不阻拦。”牛千户道:“好。”胡恨拱手笑道:“恭祝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叶枫心中一凛,寻思:“避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倘若迈不过这道坎,这辈子将是抬不起头的懦夫,一事无成。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有什么好怕的?”瞬间全身皆热,抬起脚慢慢落了下来。 此时天色更暗,屋里昏暗无光。牛千户庞大的身躯立在中间,犹如一尊黑黝黝的铁塔,威风凛凛。叶枫拍了拍脖子,道:“要砍头就快点,老子抓紧投胎,找个好人家。嘿嘿,嘿嘿。” 牛千户道:“好!”窜起数尺,一道雪白的刀光当头劈下。 尽管他这一刀并不快,但人人惊心动魄,脸色剧变。转眼间刀刃已经到了叶枫的头顶,众人眼珠凸出,气也喘不过来。 叶枫神色漠然,一动不动,好像上面根本就不存在一把可以把他脑袋劈成两半的快刀。可是牛千户就像被人抓住了命根子,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额头全是密密的汗珠。叶枫笑道:“将军为何不动手?”牛千户颤声道:“我……我……” 只见一滴滴汗珠落在刀身上,形成一道细细的水流,从刀尖上冲了下来。 不知何时,叶枫的剑尖已经抵在他的胸口,但是谁也没有看见他怎么出手的。牛千户眼光偷偷往胡恨瞥去,胡恨大口吃着东西,嘴里发出呼呼的响声。 叶枫略一用力,剑尖入肉,牛千户一声惊叫。叶枫冷冷道:“这点痛都吃不住,将军的胆子是纸糊的?”牛千户道:“你……侮辱朝廷命官……当心……当心……”叶枫笑道:“我反正做下罪不可赫的勾当,左右都是死。”长剑在牛千户两腮上下翻飞。 在闪烁的剑光之中,牛千户满腮虬髯被剃得干净,叶枫道:“这下该定我什么罪?”牛千户咬牙道:“满门抄斩。”叶枫手腕一送,剑尖又入肉几分,道:“上面给你权力,是要你忠义于心,保境安民。你却拿它恐吓百姓,为自己谋利。是我该杀还是你该杀?” 牛千户怒道:“你胡说八道,我祖上三代务农,最是了解百姓疾苦。我每次上山下乡,总给孤苦无助的老人送去钱粮,有时候手头紧,向同僚借钱买东西,谁不知道我牛将军两?清风,爱民如子?” 众人心道:“谁不知道你是天高一丈,刮地三尺,大家无处可逃?” 叶枫剑尖顶着他向前走了十余步,鲜血落在地下,又被他双脚踩过,留下一个个殷红的脚印,却无一人怜惜同情他。叶枫脸上带着微笑,道:“那是我无法无天了。”剑锋斜转,划断牛千户衣襟上的一条带子,从他怀里滚出几锭银子,一个女人贴身穿的红肚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以及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还有一个大信封。? 牛千户一看到这些东西,全身肌肉都已僵硬。叶枫剑尖挑开小纸包,见得里面包着一绺弯曲不直的毛发,约莫分长短。叶枫起初不明所以,随即恍然大悟,不由得面红耳赤,“呸”了一口。牛千户道:“是她硬塞给我的!” 叶枫道:“不是投你所好么?”信函并未封口,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来,道:“念。”牛千户道:“偷窥朝廷机密,诛灭九族……”叶枫道:“你这种级别的下级军官,也配接触国家大事?我是无恶不作的陈麻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念。”手上加了几分力,血流如注。 胡恨头也不抬,分明是坐山观虎斗。牛千户咬了咬牙,念道:“白河湾张老呆送我一百两银子,想将齐金发取而代之,由他做里正。他打得好算盘,一百两就想本将军为他火中取栗,本将军亦不是省油的灯。我故擒欲纵,透些口风给齐金发,教他们两人自相残杀,谁出得价钱高,就由谁来做里正。”? “范家两姐妹是真心对本将军的好么?一个赠我红肚兜,一个送我毛发,说什么对本将军情深意重,刻骨铭心,要我莫做情场高手,辜负了她们一腔热情。嘿嘿,谁不知范家姐妹专门勾引官场人物,谁红和谁好?她们见得本将军如日中天,前程似锦,故而想为自己寻条出路,老时有个好归宿。本将军倘若纳他们为妾,岂非墙头都要被别人扒烂了?不管她们使多少手段,本将军只有一招应付,玩玩而已,别的免谈。哼哼,越是长得好看的女人,越是薄情有心机。她们心中何曾有过情爱?若不然怎么美女都嫁给了,那些大腹便便,猥琐丑陋,年经可以做她们的父亲,爷爷的高官富翁?” “真正让本将军念念不忘的是刘白痴孙女,虽然才十二岁,但长得婷婷玉立,肌肤白皙,惊为天人。可恨刘白痴不识时务,似防贼防盗处处提防着本将军,害得我三番五次无从下手。本将军须得先下手为强,否则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富二代、官二代抢先拱了白菜,到时后悔莫及!本将军此次回城,吃些强身健肾的补品,休养几日。再寻些闲汉,用调虎离山之计,设法支开刘白痴,他的孙女岂非成了本将军的囊中之物,手到擒来?本将军想要的女人,就没有人抢得走,是也不是?”? 众人默默无语,向着他怒目而视。叶枫冷冷道:“你是这样爱民如子?”牛千户蓦地大吼一声,身子斜转,带动剑锋,生生在他胸前剜下一块肉。但这样一来,他也摆脱了叶枫的掌控,提起快刀,往叶枫心口刺去。 叶枫放他过来,左手按住牛千户的后脑勺,将他当成一枚极大的陀螺,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牛千户梗着脖子,奋力抗争。然而从头上传来的力道,就像一个可以吞噬所有力量的漩涡,他身不由已,绕着叶枫一圈一圈地转着圈子。 不一会儿,牛千户头晕脑涨,不分方向,双手使劲地揉着眼睛,道:“他奶奶的熊,奇怪奇怪,满天的星星,是不是天黑了?阿福还不点灯?”叶枫松开五指,往后一站。牛千户毫不知晓,仍在转着圈子,踉踉跄跄,神情迷惘。 叶枫飞起一脚,踢在牛千户的屁股上,道:“滚你妈的咸鸭蛋!”众人哄堂大笑。牛千户跌跌撞撞,撞翻了数张桌子,才收住身形。正好站在胡恨面前。牛千户摇头晃脑,过了良久认出胡恨,怒道:“本将军保家为国,你倒逍遥快活得紧!”一掌掴了过去。 胡恨笑容满面,道:“你真以为自己牛得很?”按住他的脖子,猛地往桌上撞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不仅桌上碗碟尽碎,就连坚硬的松木桌面亦破了个大洞。牛千户一张脸似被捣得稀烂的肉块,插满了碎瓷片,木屑,满脸是血,简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众人不忍直视,皆以为牛千户必死无疑。偏偏牛千户还能发出声音:“本将军决不会放过你……”胡恨道:“你走。”牛千户一怔,道:“我去哪里?”胡恨道:“地狱。”抓起牛千户,从窗口扔了出去,牛千户凄声长呼,不知是死是活。  ? 大风吹得未关的窗户嘭嘭作响,吹散了积在屋内的热气。可是众人仍觉得口干舌燥,衣裳被汗水湿透。叶枫慢慢走了过来,握剑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 胡恨声色不动,道:“你真的不走?”叶枫道:“人不能白死,杀人偿命。我送你走。”快若闪电般刺出一剑,众人顿时精神一振。胡恨跳了起来,抓起一双筷子,拨开了剑锋,道:“喂,你下一招是不是一剑东来?” 叶枫哼了一声,笔直一剑刺出,正是胡恨所说的一剑东来。他明明知道胡恨熟悉华山剑法,已经明明吃了大亏,为何还要再使?是不是他黔驴技穷,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胡恨嘿嘿笑了几声,蹲下身子,从叶枫剑下钻了过去。叶枫一怔,胡恨已站了起来,筷子戳到面前。叶枫大骇,长剑飞舞,泼水难进。 胡恨在剑光中穿来穿去,筷子突地往叶枫腰间挟去,暴戾奸诈的眼睛充满了柔情蜜意,在昏暗的屋中,灿然生光,格外明亮。 众人忽然怦然心动。只听得胡恨低声道:“韩寿偷香。”叶枫脸上杀气瞬间消失,似罩上一层朦朦胧的水雾,长剑贴着筷子轻轻摆动,叹息道:“相濡以沫。”? 胡恨足尖一点,跃上一张桌子,左手轻抚着鬓发,犹如坐在台前化妆的女人,神态欢悦轻松,嘴角含笑。筷子对着叶枫虚点几下,道:“欢喜冤家。” 叶枫也跃了上去,长剑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发出轻柔的嗡嗡之声,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年子弟,喝了几坛烈酒,终于鼓起勇气向自己仰慕的女子畅开心扉,道:“比翼双飞。” 胡恨一个筋斗栽了下来,整个身子隐匿在一根柱子之后,只露出小半张脸,似笑非笑,媚意甚浓。道:“眉目传情。” 众人并无厌憎之意,反而心底齐齐涌上一句话:“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叶枫眼神涣散,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已放松,长剑并不敢向他直刺,上下扭曲翻动,犹如狂热的信徒,向偶像膜拜行礼一样,道:“故剑情深。”两人来来往往,拆了数十招。在众人看来,压根就不是性命相搏的厮杀,而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情侣在花间月下嬉戏,举手投足之间,柔情似水。 一时之间,整个二楼春色撩人,令人心醉。不知是谁,哼起了温柔的小曲。也有眼尖的人看出来了,胡恨完全掌握着场上主动,一招一式皆牵引着叶枫,而叶枫亦步亦趋,失魂落魄。 胡恨轻笑一声,踩着桌子一张张跃了过去,道:“两相情愿。”叶枫神情呆滞,紧随其后,长剑软弱无力,道:“君子好逑。” 胡恨纵到最后一张桌子,忽然回过头来,神色狰狞,厉声道:“你果然痴情的很。”筷子往叶枫身上几处穴道点去,显然不想取叶枫的性命。 这一下纵然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众人还是齐声发喊,手中无不捏了把冷汗。锐气尽失,魂不守舍的叶枫也变了,双眼精光四射,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长剑拖起一道耀眼的光芒,刺了出去! 胡恨的筷子尚离叶枫数尺,叶枫的长剑已经递到他身前,剑气逼人,众人胸口一窒,大声咳嗽。胡恨心念电转,知道招架不住,百忙之中忙向后跃出,仍然被长剑在手上拖了道长长的口子。 若非他闪避及时,恐怕整根手臂都要被削断。胡恨又惊又怒,道:“你不是中了慑心术么?”叶枫道:“我心中只有仇恨,你怎么奈何得了我?”纵身而上,又在胡恨腿上刺了一剑。 胡恨连吃两剑,无心恋战,大口喘息着。 叶枫吐了口气,道:“下辈子做个好人。”刷刷刷连刺三剑,胡恨就地一滚,冲到了众人面前。众人大惊失色,哇哇乱叫,抱头鼠窜。胡恨一手抓起一人,往叶枫剑尖掷去,怒道:“做好人还不如做猪做狗。”从窗口跃了出去。 他正好落在系在店门口牛千户坐骑的鞍上,扯开缰绳,纵马便走。 躺在地下奄奄一息的牛千户,忽然举起一只手臂,仿佛要拦住他,嘶声道:“马……马是我的,肥鸭、母鸡、腊肉都是我的……” 胡恨道:“你居然没死,我不高兴得很。”纵马从牛千户身上踩了过去。踩断的骨头就像打碎的瓷器,清脆悦耳。牛千户发出几声低低的惨声,终于无声无息了。 叶枫气急败坏地从小树林取出马匹,胡恨早已不见踪影。幸好前几天大雨连绵,遍地泥泞,纵使胡恨再有本事,也无法消除遗留的痕迹。 第十二章 妈妈喊我回家吃饭 空中忽然响起几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整个大地仿佛都为之震动。秋后打雷本是极不寻常之事,胡恨情绪低落,更有种不祥之兆:“难道我今日在劫难逃?”他心中怨愤不平,将肥鸭,母鸡全扔了出去。肥鸭母鸡莫名获得自由,颠着胖胖的身躯,开心不已。 胡恨捶胸戳指,昂首破口大骂,从元始天尊,玉皇大帝直到土地公,城隍爷一个个问候过去。尤其那些貌美如花的仙子,更被他阴损得龌龊无比,污言秽语直冲九霄。倘若天上神灵此时心有感应的话,想必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马儿在道上拐了几个大弯,忽然眼前绿意盎然,原来奔入山间一块小盆地。两边林木葱郁,暗香浮动,只是大雨将至,鸟蝶虫豸全躲了起来。否则鸟语花香,相互呼应,何等的惬意?  盆地左侧有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樵夫,捡拾着柴禾,嘴里唱着悠扬动听的山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哟,小妹妹心里想着哥哟,自从那天见了哥哟,小妹妹就丢了魂哟……”山中居民大多能歌善舞,他们走路也唱,干活也唱,题材不限,信手拈来。? 胡恨勒住缰绳,慢慢走了过去,道:“樵夫大哥,借问一下,前方道路通往何处啊?”樵夫唱得入神,胡恨问了他几遍,他才反应过来。樵夫昂起头来,竟是个面清目秀,满脸稚气,唇上长着浅浅绒毛,至多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干净得就像悦目赏心的碧空,没有落下一滴墨汁的白纸,任何人见了他,不禁会将烦恼忧愁抛掉。像胡恨这种双手沾满了鲜血的亡命之徒,也不由泛起了强烈的愧疚,暗自叹息:“对不起,小兄弟,我是身不由己。”? 少年笑道:“大叔你好,前面右转十五里,就是徐家庄。你千万别走左边那条路,只修好了五六里,是条行不通的断头路,许多人都上了当。”胡恨抬头望去,左边果然有条道路,不由脸色微变,暗呼侥幸:“ 若非这少年指路,我不是要被华山派那傻子瓮中捉鳖了?”道:“小兄弟,你是徐家庄的?” 少年道:“对啊,我叫徐阿牛,虽然这个名字不好听,但是我这头牛很善良的,既没有犟脾气,也不会顶撞别人。” 胡恨道:“想必令尊令堂盼你像牛一样强壮,能干。”少年道:“我家三代单传,人丁不旺,我爸妈想我多生儿子,所以就给我起了阿牛这个名字,无论黄牛水牛,都是累不倒的。”双眸如星,天真无邪。 胡恨干笑几声,道:“小兄弟,眼看就要下雨,我正好也去徐家庄,我的马替你驼载柴禾,怎么样?”徐阿牛道:“如何使得?”眼睛盯着高大魁梧的白马,充满了羡慕之意。 他正处对男女情事似懂非懂的年龄,总幻想着做几件出人意料,能让自己扬眉吐气的事来,从而获得暗恋姑娘的青睐。 尽管他见识不广,然而这匹马神釆飞扬,决非寻常人物所能驾驭的,倘若由它驼载柴禾,在徐家庄绕几个圈子,那些潜在的情敌岂非黯然失色?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姑娘向他投射过来赏识的目光,心里一阵激荡,不由得噗嗤一笑。 胡恨柔声道:“你一个人在外面,你爸妈想必挂心得很,是不是?”徐阿牛道:“我爸倒是无所谓,每次我在外面呆久了,我妈总是啰哩啰嗦,非得和我讲一大堆道理。”拿起绳索,捆绑柴禾。 胡恨叹息道:“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以后你做了父亲,也会变得絮絮叨叨。”徐阿牛道:“大叔到了徐家庄,一定要到我家做客,我妈酿的米酒,又醇又甜,她做的饭菜,是天下最好吃的。” 空中又传来一阵阵雷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雷声中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胡恨竖耳细听,至多不过十余里。忽然一道明亮电光,似一道灵活敏捷的小蛇,从厚厚的云中游了出来,照得天地通明,跟着滴雨水落了下来。 胡恨“哎哟”一声,听来极是痛苦。徐阿牛一惊,道:“大叔,你没事?”胡恨道:“我的腿怎么动不了啊?”徐阿牛道:“大叔久坐马上,多半血水堵塞,筋脉不通,我替你揉揉。” 胡恨道:“小兄弟心地善良,定能长命百岁,福泽子孙。” 徐阿牛张开手掌,指着极长的地纹,道:“许多人都说我能活一百多年,我妈说一个人光有长寿不够的,如果多做善事,更受大家的尊重。”双手摸了摸白马柔软光滑的皮毛,才恋恋不舍把双手移到胡恨的腿上。 可是他的十指刚刚触及胡恨的肌肤,胡恨忽然出手如电,如铁钳手铐一般,牢牢地扣住他的双腕。 徐阿牛只觉得两根手骨都快断了,白净的脸上忽地涨红,泪水夺眶而出,道:“大叔,你做甚么?我的手好痛……”胡恨笑道:“小兄弟,你好好的哭什么呢?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一定会答应我的。” 徐阿牛见得自己双腕一片乌青,胡恨神情阴森,顿时惊恐交加,哭了出来:“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大叔你别为难我了,我要回家了,妈妈喊我回家吃饭了,今天她炖了排骨汤,她要我快快长大,早点娶媳妇……呜呜。” 大雨终于滂沱而下,恰似倒下一勺勺黄豆,落在地上啪啪作响,须臾间,四下烟雨迷蒙。胡恨一手拍着他的后背,好像慈祥宽容的长辈,安慰受尽委屈的后辈,道:“小兄弟你别哭,好不好?你一哭起来,我的心都快碎了,唉,我的孩子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不知他是男是女,是丑是俊,我要你的钱做甚?” 徐阿牛道:“我这一捆柴禾送给你。”胡恨哈哈大笑,道:“傻孩子,我又不生火煮饭,要柴禾做什么呢?”徐阿牛脱口而出:“那你要什么?”胡恨长长叹息一声,道:“我要你的命!”徐阿牛脸无血色,道:“我妈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要给她养老送终……”奋力挣扎,却被胡恨掌控,哪里动弹得了? 胡恨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哽咽道:“我知道你死了,你妈妈一定会伤心极了,但是你先救救我的急,好不好啊?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我真下不了手杀你。你到了下面,可以向阎王爷说明缘由,阎王爷通情达理,一定会让你投到你妈胎里,你们岂非又可以做母子了?”? 他擦了擦微红的眼眶,又道:“年年清明,冬至,我都会烧好多的纸钱给你,保证你在下面衣食无忧,生活宽裕。你尽管放心就是,我出手会很温柔体贴,你绝不会感到痛苦,就像上床睡觉一样……”抓住徐阿牛的后背,将他提了起来。 徐阿牛双脚乱踢,破口大骂:“你这个魔鬼,你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 胡恨叹道:“你骂人就是你蛮不讲理了,你觉得不服气,可以和我讲道理啊,说不定我会回心转意啊。”一手按住徐阿牛的额头,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一转一扭,拗断了徐阿牛的脖子。 随即他剥下徐阿牛的斗笠蓑衣,穿在自己身上,把徐阿牛放在鞍座上,用捆柴的绳子绑得紧紧,免得堕下马来。 尔后牵着马匹来到左边道上,拿起徐阿牛砍柴的柴刀,冷笑道:“安心上路,恕不远送。”在白马的后臀重重砍了几刀。 白马负痛长嘶几声,扬起四啼,飞奔而去,瞬间便消失在茫茫烟雨之中。胡恨快步回到徐阿牛方才拾柴禾处,漫不经心地拾起柴禾。就在此时,马蹄声更疾更猛,竟盖过了哗哗的大雨声。? 胡恨微一抬头,见得叶枫纵马急驰而来,泥浆雨水在他两边溅得老高,仿佛被他生生劈出一条路来,当真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气势如虹。胡恨心道:“这小子来得好快。”又想:“我吉人天相,命硬得紧。”   叶枫人若流星、马如箭,从他身边冲过,转眼间就到了三岔路口。马儿忽然收住脚步,身躯摆动,甩掉黏在鬃毛上的水珠,发出低沉的嘶叫,似在询问主人该走哪条路?叶枫左右盼望,难以决定,忽然拨马奔回。 胡恨又惊又喜,深吸了几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叶枫勒马拱手,道:“樵夫大哥,你有没有看见一人,骑着马从这里经过?”胡恨早把斗笠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个面孔,一只手叉在腰间,好像劳累过度,伸不直腰。 他身材高大,若是挺起腰杆,叶枫必然认得。胡恨抬手往左边一指,含糊不清道:“往那边去了。” 叶枫一心追捕胡恨,哪会仔细观察眼前之人?更不会刻意分辨他的声音。 叶枫道:“谢了!”了字刚出口,他连人带马,已到了数丈之外。胡恨目送他消失不见,扔掉柴禾,拍了拍手,冷笑道:“你慢慢追。\" 人生在世,全凭演技。 胡恨能在江湖纵横二十年而不倒,有许多本领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他既有强硬残忍,凶狠阴险的一面,也有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一面。 到了徐家庄,就充分发挥了他万花筒般的本领,无可挑剔的演技,煽情虐心的情节,催人泪下的言语,丰富多变的表情……就似川剧中的变脸,层出不穷,变化莫测。 他仅用了两三成功力,便把徐家庄的男女老少弄得如痴如醉,时而热血沸腾,放声大笑,时而扼腕叹息,潸然泪下。? 胡恨知道该在什么人面前演什么戏,永远都有办法抓住别人的心,一个高明的戏子,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受人喜欢的。 徐家庄族长徐太公把他安排在一个叫阿全山民家里,奉为座上宾,好酒好肉招待,好不快活。 而叶枫的遭遇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说出来都是汪汪的泪水,听的人心里泛着酸酸的苦水。 叶枫驰入左边道上,只见一排清晰的马蹄印痕,一直向前延伸而去。叶枫精神大振,一迭声催促马匹。行了小半个时辰,道路忽然变得残破不堪,甚至半个路面已经倒塌,剩下的半个路面,随时又有崩塌的可能。 走在上面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马栽了下去。最要命的是,连日雨水绵绵,路面已经烂如泥潭。 如今大雨倾盆而下,宛若一滩化开了的浆糊,覆在上面,几乎无落脚之地。 叶枫叫一声苦,不知高低:“我的天呐!怎么走啊?”马儿深一脚,浅一脚,早累得气喘吁吁,若非叶枫鞭策不停,早就掉头回去了。又走了小半里,马儿筋疲力尽,四脚打滑,收势不住,跪了下去。 这一跪势力极大,叶枫猝不及防,直直从鞍上摔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入稠稠的泥浆之中,整个人似刷了层颜色,狼狈不堪。叶枫手脚并用,挣扎着爬起,使劲扯动缰绳,想把马儿拉了起来,马儿浑身无力,哪里站得起来?叶枫无可奈何,只好弃马独自前行。 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更似火上浇油,推波助澜。 一脚踩了下去,整条小腿都似被吞噬了,泥浆似个力大无比的大力士,死死地粘在他的腿上,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出几身臭汗,根本就拨不岀来。 叶枫只不过走了十多步,感觉全身都已掏空,空有一身好本领,陷在泥浆中无法施展。把长剑当作柱杖,一步一步的挨了过去。湿透了的衣衫,穿在身上,等于多了几斤额外的累赘。? 叶枫本已苦不堪言,更加备受煎熬。不由一时性起,脱下上衣,缚在腰间,赤膊而行。又脱下靴子,在路边拨了根细藤,一头绑一只,脚尖向上,免得雨水灌入。一左一右,挂在脖子之上。 尽管他走得异常辛苦,但想到胡恨的处境与他差不了多少,于是意气风发,全身发热,当下的大雨、泥浆都无法阻拦他。 又走了一会儿,听得哗哗水声,只见洪水从山上如巨龙般泄了下来,把道路拦腰冲断,形成一个十余丈长宽的口子,再也无法前行。水中躺着一人一马,来回旋转,被几棵倒伏的大树拦着,竟没有被冲走。 那人脊背朝天,手脚下垂,一动不动,肌肤变色,显然死去多时。那马分明是牛千户的坐骑。可是水中的这个人是胡恨么? 胡恨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死了,他纵横西南数十载,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叶枫简直难以置信,伸出长剑,把那人翻了个身,果然不是胡恨。他只觉得脑袋都大了起来,他明明看见胡恨骑着这匹马离开十字坡,马还是这匹马,人却不是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这人的服饰来判断,应该是当地的居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胡恨又去了哪里?这种偷梁换柱,大变活人的戏法,胡恨是怎么做到的? 叶枫闭上双眼,慢慢静下心来,把乱麻般的思绪,一根根地理顺,期待能从中找到可以逆转局势的线索。他从十字坡过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行人,只有……只有……在三岔口砍柴的那个樵夫?对了,就是他!? 叶枫一拍额头,跳了起来。岂料脚下踩空,卟通一声,落入水中。喝了几口水之后,头脑愈发清醒:“他杀了这人,然后把我指引到这条路上,自己从容脱身,真是条好主意。” “胡恨到底会往哪边走?是徐家庄?还是十字坡?假如他去徐家庄,就不怕被我追上?” 叶枫转念又想:“他在十字坡杀了牛千户,恐怕官府已被惊动,再去十字坡,岂非自投罗网?他怎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去开天大的玩笑?换作是我,决不会冒这个风险,看来徐家庄才是他唯一的去处。”? 突然有个声音在心中反问他:“胡恨行事历来捉摸不透,反其道行之。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举动,他并非做不出来。常言道:越是看似危险的地方,其实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大家以为他像丧家之犬一样东躲西藏,谁能想到他居然敢返回十字坡?” 叶枫情不自禁站起,抺了抹满脸水珠,心里怦怦乱跳:“万一他没有我想得那么复杂,径自奔向徐家庄,我岂非南辕北辙,扑了个空?所有的努力岂非付之流水?” 叶枫只觉得自己脑袋似炸了开来,聪明才智根本不是胡恨的对手,委实难以招架。 他痴痴立了半晌,忽然弯下腰去,脑袋泡入水里,隔了良久拨了出来。甩甩湿漉漉的头发,大声道:“人生就像一场豪赌,不是输得双手空空,就是赢得盘满钵满,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赢了再无后顾之忧,他娘的为什么不去赌一把?” 当下摸出一枚铜钱,用力往半空抛去,叫道:“有字的那面向上,老子就去徐家庄!” 他并非迷信之人,可是他已经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唯有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近乎荒唐的手段上。 铜钱在半空不停翻滚转动,他的心跟着起伏不定,暗自念道:“徐家庄,一定是徐家庄!”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铜钱轻轻落了下来,牢牢贴在泥泞上面。他低头看去,登时神情沮丧,失声叫道:“十字坡?”? 叶枫搓着双手,嘿嘿笑了几声,喃喃自语道:“胡恨果然非常人也,自不会轻易着别人的道儿。险中求胜,绝处逢生,好极了。”说不出的恼怒,抬脚把铜钱踩入泥中,怒道:“师父常说反梦反梦,梦都该反着来解,我每次做梦捡钱、踩狗屎,不料第二天就得破财、倒大霉。这次是不是也得反着来解?由此可见,他所去的地方,就是徐家庄!” 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欣慰,难抑内心激动,在泥水中翻几个筋斗,哈哈大笑道:“倘若老子投身公门,必定是名捕神探,任它案情扑朔迷离,我自有办法剥茧抽丝,揪出幕后黑手,让它真相大白。” 如此手舞足蹈了一会,慢慢平静下来,坐在倒伏的树身上,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不由怜悯之心大起。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此处离徐家庄不远,你应该是徐家庄的人,我怎么忍心看你做孤魂野鬼?我带你回家!”拔剑砍了几根小树,做了个大大的木架子,把尸体搁在上面。又把马身上的各种带子解下,结成一条长长的绳索,一头放在他的肩上,双手攥紧似纤夫拉船,拖着架子缓缓前行。一路上自是状况百出,吃尽苦头。 他到达徐家庄,已是掌灯时分。 雨仍继续在下,但远不如先前那样猛烈。 看着家家户户照出来的点点灯火,他的心里忍不住泛起了一丝丝的温暖,轻吸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仿佛连空气都弥漫着家的温馨,饭菜的味道。他的心又到了远方。想起了远方的人。 这个时候如果他在华山,应该和众师弟在饭堂里坐得必躬必敬,竖起耳朵听师父总结一天的得失,以及安排明天的事务。师父最喜欢长篇大论,每次说好只讲句话,然而次次出尔反尔,没有半个时辰停不下来。 难道他没有看到碗里的猪肉已经凝了一层白油?难道他没有听到大家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可是看到了又如何?师父在华山派是公认的独裁者,何时在意过底下弟子的脸色?坐在阴暗角落里几个师弟,早在师父的妙语佳句中,昏昏睡去。 可是他从不觉得无聊,因为他可以去看余冰影,她托着下巴,鼓起腮帮子,撅着嘴唇,满脸无可奈何。 无论她开心或不开心,她鼓起腮帮子,撅着嘴唇的样子,总是让他怦然心动,满腹柔意。 当然她知道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佯装怒不可遏的模样,向他抛来一连串的白眼,十指根根屈起,好像要抠出他一对贼兮兮的眼珠子。他脖子伸得老长,手掌架在颈上,双睛用力凸出,一副宁愿死也要看的表情。余冰影掩嘴轻笑,眼睛一眨一眨。 师母忍不住要开口埋怨师父了:“你总改不了老毛病,每次吃饭之前,废话多多,讲出了什么名堂没有?大家别听他的絮絮叨叨,吃饭!”挟起一块肥肉,塞入师父的嘴里:“唯有美食,佳人不可辜负也。”师父也只有苦笑了:“吃饭,吃饭。” 正浮想翩翩之际,每家每户的灯火忽然跑了出来,成群,东一团,西一簇,缓缓向他逼近。叶枫早饿得肚子干瘪,微一踌躇,找到了答案:“原来他们要请我吃饭,在下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弄得太体面,粗茶淡饭即可。”面带微笑,站在原处。 第十三章 冒牌货 一点点的灯火渐渐逼近,原来是一盏盏蒙着防风防雨材料的灯笼。 提灯笼之人,皆是精壮强健的青年男子,人人额头系着一根两指宽的白布条。上面写着血红“必胜”两字。 他们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五花八门的器械,棍棒、锄头、钉耙、菜刀、扁担,甚至有人拿着擀面杖、秤砣,剪刀、铁钳。 不过这些还算正常。 最搞笑的有位老兄拿着数枚掏耳朵,银铸的勺子,神气十足地挟在指间,闪着幽冷的光芒,莫非想效仿某位江湖传奇人物,挖耳勺一出,例无虚发?叶枫身子剧震,面色突变,忍不住把脖子缩到衣领里,仿佛那挖耳勺随时会射入他的喉咙。 而另一位老兄胁下夹着块搓衣板,敢情正跪在媳妇的三寸金莲之下,痛心疾首地大声忏悔,交待出一桩桩不可饶恕的罪行,并且在媳妇的河东狮吼中,立下一条条堪比丧权辱国、苛刻到无以复加的条约。 只是事发突然,故而情不自禁把它捧了出来。 鬼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叶枫心道:“莫非隔壁村庄的无赖汉子,偷了他们庄上的小媳妇儿,所以气不过来,去找别人干架了?是了,是了,若是抓住那汉子,把他按在搓衣板上、头上顶着铁秤砣、喉咙抵着挖耳勺、铁钳夹住他的作案工具、擀面杖碾压他的手背,看他不低头认罪?” 他们离他数丈之地,停止不前,里三圈,外三层,把他围在中间。叶枫觉得有些不对劲,寻思:“这架式像是要请我坐首席,喝酒吃饭么?怎么看起来像要把我绑起来送衙门的?我又没偷他们庄上的小媳妇儿。”满腹狐疑,忐忑不安。 他们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瞪着叶枫,好像和他有血海深仇。 叶恨被他们看得全身发毛,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本来已在泥地里跌得鼻青脸肿,头晕脑胀,此时更无随机应变能力,暗自凝神戒备,勉强笑道:“大家好!” 众人神色恐怖,目光尽是怒火,倘若叶枫是根木头,恐怕早被烧得烟飞灰灭了。叶枫无趣极了,干笑道:“原来你们都吃了黄连,有苦难言。”心道:“那无赖厉害得紧,竟偷了他们所有人的媳妇。”伸出两根手指,假意在喉咙挖抠着,道:“这样不就吐出来了么?”? 忽然听得一人厉声喝道:“胡说八道,谁吃了黄连?”只见一个白发白须老者,快步而来。众人齐声叫道:“太公!”极是恭敬,让开一条路来。这老者尽管个子不高,身材削痩,但站在众人身前,竟如高山仰止,渊停岳峙。他正是徐家庄族长徐太公。 忽然一男子奔了出来,跪在徐太公脚下的烂泥,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人臭名昭着,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今天他到徐家庄,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为天下除此大害。”咬破手指头,一滴滴鲜血流了下来。? 众人也跪了下来,道:“我们不惜一死,与他同归于尽!”跟着咬破了手指头。叶枫忽然觉得心突突乱跳:“莫非胡恨已经落入他们手里?显然这个徐太公犹豫不定,看来只有我帮他下决心了。”大声道:“太公不必心慈手软,此人不死,后患无穷。”众人怔怔的看着他,说不出的诧异。 徐太公哼了一声,道:“你是华山派弟子叶枫?” 叶枫暗自一惊,旋即坦然,寻思:“胡恨多半在他们拳脚棍棒的招呼下,不得不承认是栽在华山派弟子叶枫手上。”脸上却一片茫然,奇道:“太公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徐太公又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徐某人早就久仰久仰了。” 叶枫脸上肌肉跳了几下,心中极是得意,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决不敢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 徐太公道:“你是不是在追一个人?那个人身材高大,气度非凡?”昂首望着淋漓雨水,分明不把叶枫纳入器宇轩昂行列。叶枫抑住激动,道:“他在哪里?” 众人早已站起,悄悄向他逼近了几尺。徐太公指着身后的村庄,道:“他就在庄上,吃酒吃肉。”叶枫一惊,几乎以为他听错了,冷冷道:“太公你知道他是谁么?”徐太公黑着脸,眼光瞧着躺在木架子上的徐阿牛,道:“他不是恶贯满盈的大恶人胡恨么?”? 叶枫长吁一口气,道:“估计找不出比他更穷凶恶极的人了。”徐太公道:“你是不是想杀了他?”叶枫终于笑了,笑得很愉快,道:“我不杀了他,只怕连觉都会睡不好。”徐太公冷笑几声,问道:“你真要杀他?”叶枫把长剑从鞘中抽出半截,几个年轻人忙拦在徐阿牛身前,喝道:“你想做甚?” 徐太公双掌推出,把他们拨到一边去,道:“莫拦着我,他杀了我,你们为我报仇!”叶枫铮的一声,把长剑插回鞘中,一字字说道:“我巴不得他现在就死。” 徐太公瞳孔蓦地收缩,厉声道:“他到底和你有什么冤,什么仇?” 叶枫缓缓道:“江湖败类,人人得以诛之,难道太公不也是这样想的么?”他五指握紧剑柄,手背青筋凸出,补充道:“我们既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没有白流的血。” 徐太公满头白发白须,似已根根竖起,喉咙嗬嗬作响,怒道:“没有白流的血,你的眼中只有杀戮么?你满身戾气,怎么可能是华山派弟子?在庄上吃肉喝酒的那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才是侠心仁胆的华山派弟子!” 他抬起手臂,指着叶枫,咬牙切齿道:“你分明就是飞天虎胡恨!” 众人应道:“不错!”叶枫吃惊得几乎连嘴巴都无法合拢了,跳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怎么可能是胡恨?我是叶枫,树叶的叶,枫树的枫。”心中怒极:“佩服,佩服,好一条张冠李戴,浑水摸鱼的妙计,姓胡的,你当真是条老狐狸。我被他们胡缠蛮搅,自然无法捉你了。” 徐太公嘿嘿嘿的冷笑几声,道:“你的戏演得再好,却终究暴露出了残忍冷酷的本性,你鬼话连篇,骗骗三岁孩童还差不多,以为我会相信?”叶枫低头不语,苦思冥想着怎么跳出胡恨设下的圈套。徐太公又道:“你在十字坡杀了牛千户,华山派大侠叶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论武功你和叶大侠相差十万八千里……”? 叶枫神色黯然,暗道:“论武功我不及他,论机智我也不及他。”徐太公道:“岂知你用卑鄙下作的手段伤了叶大侠,并且穷追不舍,欲杀叶大侠灭口……”叶枫瞟着徐阿牛尸身,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送他回来呢?”徐太公脸色发青,道:“这就是你阴险,毒辣之处,想不到你居然用死人做文章,骗取我们的信任。” 众人一齐往叶枫看来,皆是充满鄙视、愤怒之意。叶枫被他们看得极不舒服,只觉得怒气上涌,道:“我不想让他暴尸野外,成为孤魂野鬼,我……我能骗……你们甚么?”徐太公道:“因为你想知道叶大侠的藏身之处,但是我们决不会告诉你,你就算杀光所有人,也休想找到叶大侠。我们走出家门,便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他左一个叶大侠,右一个大侠,叶枫听在耳里,却是别样滋味,简直哭笑不得。因为这个受人尊重的叶大侠,根本就不是他。而他却莫名其妙成了罪恶滔天的胡恨。他见过诡异的事情已有不少,却从未像如此的不可思议。 一道道水流冲下脸颊,既有雨水,也有泪水,满嘴都是又苦又咸的味道。也不知该大哭一场,还是大笑一场。 胡恨不过讲了一堆个既老套,又蹩脚,并且漏洞百出的谎言,就让他们信以为真,死心塌地。 难道胡恨就是奈何桥上那个不怀好意的孟婆,一碗迷魂汤就可以骗得众人晕头转向?这些人是不是传说中的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的人?叶枫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徐太公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叶枫道:“虽然他是华山派弟子叶枫,但他绝对没有这个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块通体黝黑,约有巴掌大小的铁牌。只见正面刻着两把交叉的长剑,背面刻着“华山剑派,威震西北”八个小字。 徐太公一怔,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叶枫神气活现地抖动着铁牌,笑道:“这是华山派弟子的铭牌,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忽然听得有人“呸”的一声,道:“好大的口气,你要多少,我都给你。”只见人群中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尖嘴猴腮,满脸喜感,一看就是个插科打诨的主。 他手上托着块铁牌,无论形状大小,做工,都和叶枫手中的铁牌一模一样。 叶枫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道:“你……你……怎么会有华山派令牌?”心道:“一定是小元子那个拎不清的酒鬼,一时口袋没钱,竟拿铭牌换酒喝了,我回到华山,决不轻饶了他。” 那人哈哈大笑道:“莫说华山派铭牌,就是其他门派的铭牌,也不在话下。”从怀里掏出一大堆东西 ,往地下一扔。什么洗剑山庄、武当派,少林寺……江湖上几个主要门派的铭牌均在其中。 叶枫登时瞠目结舌,额头密密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怎么可能?”那人道:“十字坡就有一家店铺,专门出售各个门派的铭牌,二十文一块,你是不是那里买的?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就拿着这些东西,到处骗财骗色。”叶枫难以回答,只有摇头苦笑,心中不知将那些专做假冒伪劣的奸商,骂了几千,几万声。? 那人摇头晃脑,甚是得意,道:“我还会华山派的武功呐。那间店铺也出售天下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大理段家的《六脉如何发出让别人睁不开眼睛的强光》、丐帮的《十八巴掌打得你晕头转脑》、四川唐门的《十万种杀人方法》……均是一口价,二十文钱一本,买五本送一本《如来给你一耳光》,量多更优惠。”? 他蹲下身子,扎个马步,比手划脚,正是华山派的“开门见山”。叶枫忍不住叫道:“气沉丹田,腰板挺直,手臂前伸,双目向前,你练了多久了?”那人冷笑道:“如今假货横行,骗子当道。在红尘中打滚的小姐,新婚之夜在床单上涂着黄膳血,冒充不懂人事的处女,从而蒙混过关。还有什么不能造假的?你拿块二十文钱的铁牌,就想骗我们?幸好你碰到了我这个老江湖,拆穿了你的西洋镜。” 叶枫长长一声叹息,喃喃说道:“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徐太公怒道:“你还有什么狗屁东西,可以证明自己?”叶枫摇了摇头道:“假李鬼掀翻了真李逵,我无话可说。说了你们未必会相信。” 他摸了摸马儿的脸颊,俯在它的耳边,柔声说道:“在下无能,无法保护姑娘,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是我的女神,请务必要走得矜持、优雅。”一掌击在马臀上。 马儿嘶叫几声,从容而去。 叶枫向几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这几人面色微变,摆手说道:“才不和你单挑。”叶枫轻轻叹息着,盯着徐阿牛,眼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哀伤,道:“一会儿动起手来,大家必然顾此失彼,他已经睡了,莫去打扰他,好吗?” 这几人不敢擅作主张,转头看着徐太公,由他决断。 徐太公叹道:“把阿牛送回庄上。”这几人走了过来,抬起木架子,便疾奔如风,唯恐叶枫会蓦地发难。叶枫眼眶似有热泪流下,道:“不慌,不慌,当心脚下。” 雨点啪啪啪的打在叶枫身上,他的心如浸入冰水,冷得无法忍受。因为胡恨目的就是要他们自相残杀。 如果这些人都是大奸大恶之徒,那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顾虑。手起剑落,三步流血,十步杀一人,决不手软。? 然而他们都是全无武功的寻常百姓,他怎么拨得出剑?怎么硬得起心?可是他知道他们心里充满了盲目的狂热,必须将他置以死地的冲动! 他想捉捕胡恨,就必须冲出一条路,同样他心里清楚得很,长剑迟早会出鞘的!到那个时候,他只有尽量做到不伤人,或者以最小的代价,赢得胜利。? 只可惜他们已不容他过多考虑,乱七八糟的器械从四面八方攻来,嘴里大声呐喊。叶枫心道:“先避一避,再做计较。”弯下腰去,使出精妙步法,从粪勺、擀面杖底下钻出,纵起身子,往庄上冲去。 忽然远处几声唿哨,与此同时,庄上灯火全熄,叶枫不由一惊,顿时失去了方向,茫然无措。 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看我的连环流星锤!”呼呼几声,似是极沉之物向他袭来。叶枫明知对他构不成威胁,出于习武之人的天性,不由自主伏下身子。 那东西越过他头顶,坠在地下,正是两枚拳头大小的秤陀。叶枫刚直起身子,却见那个指间挟着掏耳勺的人,站在他前方,嘿嘿一笑,道:“你躲得了流星锤,绝对躲不过我的挖耳勺,因为它例无虚发,一击必中!”? 大笑声中,它的挖耳勺已经出手!那位江湖传奇人物的兵器出手,快若流星,势如奔雷,神鬼莫测!而它的挖耳勺却似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的老太太,在凄风苦雨中,颤颤巍巍。照这慢腾腾的速度,至少猴年马月才能接近叶枫。 叶枫道:“能不能快点?我头发都快等白了!”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出。 老牛破车般挖耳勺被他的气流冲撞,仿佛注入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劈开绵密风雨,几乎与那不朽的兵器同样的可怕,以种无法描述的速度向那人射去。 那人大惊失色,身子一寸寸地往地下坐去,挖耳勺也一寸寸下落,他在地下打滚,挖耳勺也在翻滚。无论他做什么动作,那挖耳勺似乎与他心灵相通,始终不离他左右。 那人绝望之极,索性放弃抵抗,张开四肢,躺在地上。 那挖耳勺在他脑袋上绕了几个圈子,轻轻地插在他右耳上。叶枫哈哈大笑,道:“除了闺房之乐,是不是找不到比挖耳朵更开心的事?”那人不由应道:“是啊!”叶枫道:“那你和我拼命做甚?”转身就走。? 忽听得一人怒道:“放你妈的狗屁,我怎么感觉不到闺房之乐?他妈的娶了老婆,等于判了终生监禁,天天受粗俗无礼的狱卒的侮辱!”右脚往叶枫膝弯里踢去,喝道:“如果你天天跪搓衣板,你就会懂得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去娶媳妇。”啪的一声,把搓衣板丢在他脚下。? 叶枫笑嘻嘻的道:“老婆要老公跪搓衣板,是要老公悬崖勒马,是对老公的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不晓得领情呢?”轻轻往那人后背一推。那人站立不稳,双膝一软,跪在搓衣板上,自然而然念起了对他媳妇的保证:“我若是想别的女人,便教我心痛如绞,我若是看别的女人,便教我眼睛生疽,我若是偷藏私房钱,十天半月不准碰媳妇……”? 叶枫笑道:“原来你是个花心大萝卜,怪不得你媳妇对你严加管教!”从他头顶跃过,向前冲去。忽然地上弹起一根极长的绳索,叶枫奔得势急,收足不住,被绊正着,往前跌去。 他的身子尚未着地,七八根锄头、钉耙、扁担已往他身上击来。叶枫道:“这不是趁人之危么?”身子旋转,双足连踢。只听得啪啪之声不绝于耳,这几人皆被他踢了出去,全身烂泥,怒骂不止。 第十四章 驴唇不对马嘴 叶枫虽然武力占优,但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三者不得。如陷入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叶轻舟,往东不是,往西不是。四面皆是铜墙铁壁,撞得头破血流,苦不堪言。况且他给自己划了一道红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轻易伤人。他约束自己、等于给自己戴上镣铐。 绝大多数的时候,能避让闪躲的,尽量不出手反击。 众人见他游而不斗,更加肆无忌惮,大呼小叫,气势凌厉,不把叶枫置于死地决不罢休。叶枫东奔西走,狼狈不堪。这些人又借着地形伏击他,时而从田畻下冲出,时而从乱石堆中窜起,如幽灵鬼魅一样,飘忽不定。 叶枫全神贯注,仍是防不胜防,后背被棍棒击了几记,脚踝让扁担扫了数下。 尽管叶枫并无大碍,但苦头吃多了,怒气不由上涌,心道:“我一昧忍让并不是办法,反让我进退两难。我务必让他们知难而退,才有机会脱身。” 可是像这些血气方刚,想法单纯的年青人,根本就不惧死亡,甚至把视死如归当做至高无上的荣耀。你打他一拳,他还你十拳,你刺他一刀,他砍你十刀。 他们在额头绑上写着“必胜”的字条,已经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想要他们知难而退,无异难于上青天。叶枫却不这样认为,再强大的巨神,都有脚踝这个罩门,不怕死的人,就没有弱点么?假如剥夺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某样极其重要的功能,让他一辈子对着青春,成熟的肉体,只能默默流泪,长长叹息。是不是比死亡更恐怖? 也许平时他不屑于逼人就范,然而能够结局皆大欢喜,偶尔卑鄙无耻几次又何妨呢?恫吓也是种谋略。于是他寻了块可以施展本领的平地,决定不走了,双手抱肘,目光往把他围得水泄不通的众人扫去,微笑道:“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我也不想走了,我实在太累了。” 他忽然拔出长剑,喀嚓一声,斩断一棵小树,厉声道:“你们想早些回去,陪老婆睡觉,我想找张舒服柔软的大床,一觉睡到明天日上三竿。所以大家就不用再玩捉迷藏的游戏了,趁早把事情了断,各忙各的。”? 先前那个扔铭牌的人笑嘻嘻道:“是不是像赌场上掷骰子,一局定输赢?”叶枫乜眼瞧着他,冷冷道:“你说呢?”足尖一点,往西方扑去。徐太公喝道:“杀了他!”十余人早迎了上来,嗷嗷叫嚣,各种器械往他不同部位击到。 叶枫举剑在他身边划了个大圈,剑光如虹,盖过盏盏灯火,照出一张张愤怒的脸。众 人只觉得刹那间剑光已经到了身前,却不觉得恐惧,完全不顾性命,手不停顿,竟是两败具伤的打法。 但是叶枫会答应么?叶枫的动作更快,一阵脆响之后,众人手中的器械皆被削断。他们只怔了一怔,面色涨得发紫,大吼一声,十余只拳头往叶枫击去。叶枫的长剑又划了个大圈,却往他们下半身挑去。? 众人发紫的面皮,几乎挤得出血来,骂道:“操你奶奶的!”击出的拳头急匆匆缩回,直直垂了下去,牢牢提住了裤子。原来叶枫剑尖连点,挑断了他们的裤腰带。众人盯着闪烁不定的剑尖,又是愤怒,又是侥幸:“倘若再往下几寸,这辈子还有乐趣吗?他妈的真是险极了!” 其余的人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这几人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们。 叶枫笑道:“我一碗水端平,不会让你们吃亏的。”连人带剑,冲入人群之中。众人大惊失色,劈头盖脑往叶枫击去。叶枫斜身一闪,长剑挑断了正面数人的腰带。 这几人忙不迭丢掉手中器械,抓住裤子。叶枫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又划断几根裤带。这些被割断腰带的人,登时双腿并紧,一动不动,完全丧失了作战能力。其余的人战战惶惶,神色慌张。 叶枫长剑指着左边,笑道:“小心,小心,我往这边过来了!” 左边数十人牙齿格格作响,颤声叫道:“不……不……要……”叶枫猛地拨起身子,忽然在半空转了个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右边。右边数十人如何料到他突然袭击?一时阵脚大乱,被叶枫似快刀切瓜,将他们的裤带一一挑断。? 叶枫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道:“对不起啊,你们人多势众,我不使出声东击西的手段,实在难以取胜。”剑尖指着南边数十人,道:“你们准备好了么?”北边的数十人极为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叶枫长笑一声,却向南边人丛中冲了进去。 南边众人大叫道:“你怎么不声动击西了?”棍棒交加,不成章法。 叶枫哈哈大笑,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个你们也当真?”提起长剑,指东打西,须臾之间,便达到了预期效果。 这样一来,只剩下左边和北面几十人,均是情绪低落,神色阴郁,在灯火照耀下,说不出的沮丧。叶枫道:“我来了。”似单枪匹马的悍将,突入千军万马。 众人眼见在极短工夫内制伏南面,右边数十人,早已无斗志,见他冲了过来,纷纷避让。 叶枫如虎入羊群,老鹰捉鸡,潇潇洒洒,一一点名。众人毫无反抗之力,不到一盏茶工夫,十有八九之人着了他的道,仅有五六个比较机灵的人尚未制伏。叶枫道:“这怎么可以呢?”脚步行走如风,剑尖到处,又挑了三四根腰带。? 最后那两人拨足飞奔,冲入灯火不及的黑暗之地,叶枫长剑拄地,竟不追赶。忽然黑暗深处传来马匹的嘶叫声,以及人的惨叫声。那两人却腾云驾雾般飞了出来,啪啪两声,似死鱼般跌落在叶枫脚下。 叶枫看也不看他们,张开双臂,笑容满面,道:“欢迎你回来,我的女神。” 只见他的坐骑,一路小跑到他身前,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低声呜咽,宛若几天未见面的小夫妻。 百多号精壮汉子似百余尊塑像,痴痴地立在雨中,双手提着裤腰,滑稽无比。只有徐太公例外。徐太公狠狠地瞪着叶枫,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对我手下留情?”叶枫微微躬身,拱手说道:“太公德高望重,在下不敢冒犯。”? 徐太公怒道:“徐家庄没有置之事外,贪生怕死的人,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抽出腰带,扔出好远。叶枫见他固执蛮横,只有苦笑,道:“太公认定我是胡恨了?”徐太公冷笑道:“你分明就是胡恨!” 他往众人望去,森然道:“谁敢泄露华山派叶枫叶大侠的行踪,便是徐家庄的叛徒,罪人,将遗臭万年!” 他声音不大,却如霹雳惊雷,震耳发聩。众人心中一凛,齐声应道:“是!”叶枫哈哈大笑,笑得却比哭还要难听,道:“我是胡恨,为什么只挑你们的裤腰带?难道我有毛病?”剑光一闪,唰唰几声,使出华山剑法。 那个扔牌子的人眯着眼睛,摇头晃脑道:“明显临时抱佛脚,火候不够,华山派弟子若是使出这样乱七八糟的剑法,余掌门早就气得拨剑割自己的脖子了。” 叶枫猱跃窜纵、人随剑走,风声如雷,密集如豆的雨水亦被他荡到一边,一滴也溅落不到他的身上。 那人哼了一声,道:“他表面上使的是华山剑法,其实暗含了极其霸道的魔教功夫,否则凭他那柄比妇道人家的裤腰带,还要柔软几分的长剑,能荡得开雨水?胡恨鬼计多端,层出不穷,大家不可不防。”? 徐太公叹道:“你们以前总在嘲笑三狗子,有钱不去卖酒卖肉,竟卖些擦屁股都嫌硬,不知所云的书本,但是人家在节骨眼上能派上用场,可以化解危机,由此可见,多读书总是有好处。”叶枫郁闷难当,一剑一剑削出。 每削出一剑,就听得喀嚓一声巨响,一棵树木应声而倒。众人面面相觑,尽皆骇然。 三狗子道:“胡恨想兵不血刃,让我们屈服,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徐家庄缺钱缺女人,唯独不缺骨气,血性。我们徐家庄上上下下六七百人,决不会向你低头妥协。” 徐太公拍着脖子,喝道:“你砍树做甚?有种来剁我们的脑袋,岂非更合你的心意?”众人道:“你最好杀了我们,否则你今天休想讨到好处。” 叶枫见他们软硬不吃,不可理喻,心头有气,却又无可奈何。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朗声说道:“徐太公你便是给他一百个,一千个胆,他也不敢剁大伙儿的脑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十人快步而来,皆是身着皂衣的捕快,当头一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不正是赵鱼么? 众人却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声:“赵捕头,赵捕头!”人人神情真挚,绝非作伪,看得出来赵鱼深受他们的爱戴。 叶枫只觉得胸口似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一霎那间百般滋味,眼眶慢慢的湿了。 徐太公正大感头疼,赵鱼一行人突然现身,简直喜出望外,快步抢上。岂知欣喜之余,居然忘了双手抓住裤腰,裤子立即滑了下来,眼看就要出大丑。众人急道:“太公,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赵鱼拨了根长草,抢了上去,右手握往徐太公的双手,左手长草在他腰间打了个结,系住了下坠的裤子,笑道:“太公好久不见,愈发精神焕发了。” 徐太公却瞪着叶枫,道:“赵捕头倘若晩来一步,徐家庄将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赵鱼凝视着叶枫,目光充满了信任和骄傲,道:“他是我的兄弟,也是位正直,善良的人。”原来昨晚他和叶枫结为异姓兄弟。赵鱼收到牛千户被杀的消息,当下判断胡恨绝无奔袭县城的可能,挑了二三十名精干的捕快,直奔徐家庄而来。 阿全家就在徐家庄的后山半腰上,独门独户,被一片茂密的树木所包围。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通往山顶,两边怪石嶙峋。 徐太公千叮万嘱,阿全哪敢怠慢?回到家里,立马杀鸡切肉,两口子忙得不亦乐乎。就连珍藏多年,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的老酒,连眼睛不眨一下,便取出来招待胡恨。 到了吃饭的时候,恭恭敬敬请胡恨坐了上座,两夫妻小心侍候,酙酒挟内,左一声义薄云天,侠肝义胆的叶大侠,右一声盖世无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叶大侠,直把胡恨叫得心花怒放,不由得哈哈大笑。 胡恨酒足饭饱,又在热水里美美泡了大半个时辰,浑身的疲惫、伤痛,仿佛随着氤氲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第一次肌肉骨骼完全放松,心中忍不住有了许多的感慨。他快五十岁了,是不是该有个家了? 可是这个愿望他永远实现不了,因为他是胡恨,欠了无数条人命,一身的血债,他的仇家决不能让他过着安逸宁静的生活,倘若他娶妻生子,岂非害了他的家人?他的这一生,注定与孤独为伴。? 窗外雨水滴滴答答,扣人心弦,他那比铁石还要坚硬几分的心肠,不由自主涌上了一层化解不开的柔情蜜意,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这辈子已经完全毁了,但是你能幸福,开心,我就死而已无憾了。”? “并非我不想报仇,而是我不想毁了你的幸福,就算我回到你身边,你还会有当初对我的那种感觉吗?二十余年我没有见过你,可是我常听到有关你的信息,大家常说你们夫妻恩爱,事业有成,我既是欢喜,又是难过。”? “他只有一个优点,就是比我更会容忍你,万一我杀了他,你是不是得恨死了我?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流眼泪,不和我说话。这些年我从未踏入陕西一步,从未伤过一个华山弟子,因为我不想让你伤心。那个叶枫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我完全有机会置他于死地。”? “阿洁,这时候你在做甚?是躲在他的怀里,说着原本给我听的情话么?假如不是我那时野心太大,今晚我怎会孤枕难眠?哪怕我一事无成,至少有你在我身边。唉,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想那么多做甚?我何必要自寻烦恼?” 他这边自艾自怨,那边阿全亦是头痛无比。 阿全妻子是邻村周秀才的女儿,自幼就识文断字,故有才女之誉。只因家境破落,迫不得已,才嫁给了目不识丁的阿全。因此一个是一字不识的莽汉,一个是腹有墨水的秀女,两人在一起,犹如冰块与火焰,针尖对麦芒,无论如何,总揉不到一块去。 简直如同鸡讲鸡的,鸭讲鸭的,彼此都认为对方不知所云,难以沟通。比如他的妻子躺在床上,想听他说几句温柔的话,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谁知阿全一跳上床,就迫不及待催她:“快把衣服脱了,把大腿打开,抓紧做了我好睡觉,明天我还要挖地,耕田呢。” 所以他们每天都上演着啼笑皆非的故事,当然今晚也不例外。 且说她的妻子冼好了澡,特意寻了件薄若蝉翼的纱衫,随意往身上一披,斜斜地靠在门框上,对着阿全似笑非笑。柔软无骨的指头,在脖子下露出的一片细腻洁白的肌肤,画着圈圈,柔声问道:“你看我美吗?“ 她只能通过不切实际的想像,让自己尽量保持快乐,忘掉不幸的婚姻,否则她真的会发疯。 想像就似长着翅膀的天使,可以把她带到一个没有忧伤,烦恼的世界。她凝视着阿全,目光忽然一阵迷离,五大三粗的阿全居然变成了玉树临风的白面书生。 阿全在屋里来回走动,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嘀咕着什么,但在她看来,竟似在念吟着一首绝美动人的情诗。简陋的房屋亦被她想像成,鲜花盛开的世外桃源,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当中流过。 小溪的这边站着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才子,小溪的那边站着冰雪聪明,眉目如画的佳人。两人隔溪相望,相对而立,虽然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却胜似说了千言万语。洁白如雪的鸟儿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拨起一串串珍珠般的水点。 瞬时间她已经痴了,眼中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阿全见她痴痴呆呆,脑中不由得“嗡”的一声响,暗暗叫苦:“哎哟,我的妈呀,老毛病又犯了,穿那么的薄衣衫,难道不会着凉吗?病了又得要去花钱,这世道赚钱难得很,她去大夫那里抓几贴药,我屁股得要流多少汗?这不是败家娘们么?” 但见她娇艳如花,随即知道不是,心道:“整天在我耳边,说什么男人要有情调,才讨得女人的欢心。我可是托了媒人,付了彩礼,正大光明娶来的媳妇,又不是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干嘛要说好听的话?我不说话,你照样不是和我睡觉?哼,什么丑的,美的,灯一吹,天下的女人还不都一个样?难道会多长一朵花出来?”? 想到此处,他暗自叹息:“小仙什么都好,就是脑子忽清忽浊,不太正常,老是神神道道,尽说些怪话胡话。什么时候请个高明的大夫,给她好好冶一冶,要不然以后她生的娃娃,像她一样傻兮兮,真是糟糕极了。生的娃娃要像我一样,聪明能干,强健有力。” 小仙嗔道:“我到底美不美啊?我白不白啊?” 阿全哼了一声,心道:“美又不能当饭吃,难道你长得美,我便什么活不干,整天陪你睡觉?能生儿子,能煮饭烧菜,养鸡养猪,才是真正的好女人。”小仙见他眉头紧皱,道:“你怎么不说话?” 阿全大声道:“我娘曾经说过,一个女人不能长得太美,要不然会被别人盯上的,就要整天在家看着她。我娘又说过,一个女人不能长得太白,太白身体就有毛病,哎啊,你看上去比白天黑多了,一定灯盏快没油了,我赶紧去添一添。” 小仙听他杂七杂八,不由得心头酸楚,泪水夺眶而出,道:“果然对牛弹琴,一点风情也不解。”阿全瞪大眼睛,吃惊地道:“难怪老黄牛今天昏头昏脑,打不起精神。害得我少犁了五分田,原来是你在它面前弹了琴,你……你……好无聊。”小仙气极而泣,道:“你比老黄牛还笨拙,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阿全挠了挠头,愕然道:“我比老黄牛笨么?为什么犁田的是老黄牛,而不是我?对了,驴唇当然对不上马嘴,倘若对上了,岂非亲嘴了?那驴子怎么对得起他的驴媳妇?那马儿怎么对得起她的马丈夫?这种不守妇道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小仙一张俏脸羞得通红,眼中满是恼怒气苦,跺脚叫道:“我好苦的命。”阿全怒道:“你莫讲没良心的话,每天让你吃个鸡蛋,你怎么会命苦?自从你嫁到我家,我便没吃过鸡蛋。” 小仙道:“我不吃了。” 阿全道:“不吃白不吃,反正不是你娘家的鸡蛋。”小仙气得全身发抖,狠狠白了他一眼,低吟道:“轻圆胜绝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纵可风流无说处,已输汤饼试何郎。”她每念一句,心头就痛一次,泪水就似屋檐下的雨珠,一滴一滴打湿了衣襟。 阿全有些慌了,暗自寻思:“小仙的脑子好像坏得更厉害了,又哭又笑,是不是鬼上身了?她会不会死?她死了我该怎么办?”心中乱成一团,摆手说道:“小仙你别死。”? 忽然卟通一声,直直在小仙脚下跪了下去,双掌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佛祖菩萨,你千万不要小仙死,你便是要小人做牛做马,小人也愿意得紧。”小仙登时神色愤怒之极,叫道:“我怎么会死?”她蓦地眼圈一红,幽幽说道:“死了更好,你巴不得我早点死。” 像她这样活在世上,和死了有多少区别?人还活着,心却早已死了,是不是最大的不幸?阿全神情惶恐,道:“我知道你脑子不太灵光,但我从来没嫌弃,欺负过你,我会请最好的大夫给你医冶,我对天发誓,从今以后,我不喝酒,不赌钱,不嫖女人,我会把赚来钱全给你花,让你买花衣裳穿。” 第十五章 不开窍的木头 小仙脸色铁青,左掌狠狠往门框拍去,道:“你还去嫖女人?我有那么让你厌烦么?”泪水又流了出来。阿全抢上一步,横在中间,小仙一掌击在他的胸脯上,道:“你的手要是受伤了,你老爹以为我又欺负你了,又要用我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话,骂我……损我……我……只是看看而已……”慢慢的又跪了下去。 小仙道:“看看就看到别人的床上去了,是不是?” 阿全道:“那个女人的屁股比你大得多,腰不像你那样细得不敢用力,皮肤黑黑的,一看就是干过农活,吃过苦日子的,可是她要收我一百个铜钱……”小仙哼了一声,道:“一百个铜钱能让你逍遥快活,一点都不贵。” 阿全道:“不是,不是的,虽然你样样不如别人,但是我做了你的丈夫,就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再说一百个铜钱,可以给你买许多东西,我和你睡觉,一文钱不用花,都是做一样的事,我干嘛要把钱给别的女人呢?” 小仙身子微微一震,脸颊泛起一丝淡淡的晕红,道:“每天吃个鸡蛋,都比割了你的肉还要难受,再花你的钱,不是要你的命么?”阿全嗫嚅道:“你病得不轻……”小仙嗯了一声,道:“我脑子有病,行事颠三倒四,连累了你。” 阿全道:“我娶了你,是吃了些亏……”小仙道:“原来是我配不上你,你心里苦得很,是不是?” 阿全也不站起,双膝在地下移动,挪到厅堂正中供奉的一尊观音像下面,高高举起右手,道:“我向菩萨发誓,你傻瓜也好,白痴也好,反正我认命了。说不定你吃了鸡蛋,口袋有钱花,脑子忽然好了呢?” 小仙身子震得更加厉害,脸颊似涂了一层红漆,狠狠白了他一眼,道:“我家没鸡蛋吃,没钱花么?” 阿全道:“我记得你家只养了十几只大公鸡,你父亲做生意又蚀了本钱,我记得向你提亲的时候,你头发又干又黄,皮肤粗糙无光,如今你的头发像我家养的大黑狗,乌的发亮。皮肤嫩得像刚出锅的水豆腐,一吹就破。”小仙不再理他,看着跳动的烛火呆呆出神。 阿全双膝移动,挪到她脚下,仰头看着她,道:“其实我比大黑狗强不了多少,它一天到晚只会汪汪汪的叫,而我同样说不出好听的话,我只想让你觉得嫁给了我,再也快活不过,不会比嫁给腋下夹着书本,舌头会吐出文章的秀才书生差劲,你回到娘家也能在别人面前抬得起头来,可以大声告诉别人,我并没有让你吃苦受累。” 他摊开满是厚厚老茧,裂开一道道口子的手掌,道:“我心甘情愿为你吃苦受累。” 小仙一字字听在耳里,心里似干涸已久的沙漠戈壁下起了滂沱大雨,平静宁馨的港湾刮起了大风大浪,根本就无法形容她一瞬间的感动:“他虽然又笨又傻,但对我好得找不到第二个人。什么是女人最大的幸福?有个男人能对她好得死心塌地,还要求什么才高八斗,风度翩翩?那些满腹经纶,博古通今的人就靠得住么?” 一时之间,柔肠百转,忍不住伸手抚摸他脏兮兮的头发,泪水也一串串流了下来。阿全吓了一跳,伸手去擦拭她的泪水,忽然担心自己粗糙的手掌,弄痛了她的脸颊,慢慢的缩了回来。小仙捉住他的手腕,整张脸贴在他掌上。 阿全憨憨的傻笑着,道:“小仙,你干嘛又哭了?是不是我炒的菜不好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针对你的,你知道家里来了客人,我怕味道弄得太鲜美,被他吃光了菜,所以我少放了油盐佐料。你喜欢吃鲜鱼河虾,明天我就到十字坡去买。万一买不到的话,我就到河里去捉。” 小仙又哭又笑,道:“我没说你煮的菜不好吃。” 阿全叫道:“那你干嘛生气啊?你身体本来就瘦得很,再气的话,真的会死的。你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小仙道:“我错了行不行?从今往后,我决不和你呕气。”阿全道:“每顿你至少吃三大碗饭,不用一个月,你的腰上,腿上长满了肥肉,百病莫侵。” 小仙撅嘴叫道:“我才不做胖女人。”?阿全低声说道:“你要是死了,我又得去娶媳妇,其实你父亲挺好说话的,才收了我二百个鸡蛋,一两银子做彩礼,换作别的人,至少收我一千个鸡蛋,十两银子。”小仙幽幽说道:“我死了岂不是更好?你正好可以找脑子灵光的女人,像我这样的笨女人,又不讨你喜欢。” 阿全急忙摆手辩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的,我娘经常说脑子灵光的女人,最靠不住的,笨女人最稳当放心。” 小仙怒道:“你整天你娘的,你娘的,到底是你娶媳妇,还是你娘娶媳妇?”阿全道:“是我娶媳妇啊,不过一切都是我娘替我张罗包办的,没有我娘的安排,我绝不可能娶到你,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就是不能让我娘不开心。” 小仙转怒为喜,低声道:“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你想当大孝子,我也想做个好媳妇。” 阿全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向她叩了几个晌头,笑道:“你是个好人。”小仙见他傻里傻气,忍不住噗哧一笑,烛火照映之下,说不尽的娇美。纵使阿全是块不开窍的木头,也不觉心头怦怦乱跳,憨笑道:“你笑的真好看。” 小仙道:“你不是说天下的女人,灯一吹都是一样么?” 阿全道:“我……我……我……”一时想不出话来说,连说了好几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忽然扇了自己几个耳光,道:“我胡说八道,我每次吹了灯,床上香喷喷的,其他的女人哪有这个本事?”小仙叹了口气道:“我这个笨女人,一直给你添麻烦,整天只知道和你吵架,你迟早会厌烦我的。”说着说着,嘴角却露出了淡淡的欢喜。 阿全急道:“我已经向菩萨发过誓,我要是对你不好,会遭到报应的。”拉扯着她的衣摆,哀求道:“天有些冷了,你加件衣服好不好?你不要死……” 小仙“啵”的一声,在他额头吻了一下,笑了笑,道:“傻瓜,我怎么会死呢?我还要给你生娃娃,不过你先得答应我一件事。” 阿全何时见她如此温柔过?只觉得全身筋骨都被抽走,一阵头晕目眩,坐倒在地。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道:“除了不能惹我娘生气之外,我都答应你。”小仙道:“我要教你识字读书,省得你整天不懂我的心。” 她心中忽然有了个极其宏大的计划,把他改造成和她一样的人,如此一来,两人不是有了共同语言?阿全神情迷茫,一点也听不懂了:“我又不是蛔虫,怎么会懂你的心?你不会要我变成蛔虫?哎呀,你又开始说傻话了。” 小仙却把身子慢慢靠了过来,好像没有骨头的人,软软地倚在他的肩上。阿全大为奇怪,道:“你这是做甚?你明明吃了饭,怎么一点力气也无?”小仙眼中荡漾着春色,道:“你抱我回房间。”? 阿全横了她一眼,道:“你长着两只脚,自己会走路,干吗要我抱啊?我娘她又说,做人不能太懒惰,自己能做到的,尽量莫去麻烦别人。”小仙碰了个钉子,顿觉无趣,又气又恼,在他的脚背之上,重重踩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一点也不开窍?” 阿全喃喃道:“我又没有生病,鼻子通畅,耳朵灵敏,窍窍无阻,怎么说不开窍呢?奇怪。” 他们在厅堂里说话,睡在隔壁房间的胡恨听在耳里,又是觉得温暖,又是觉得伤感,数十年的光阴,似白马过隙,往日美好的时光,永不再回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院子里。小仙惊叫道:“谁跳到院子了?”阿全道:“是不是熊瞎子来偷苞米了?” 随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分明在穿衣服,以及点燃灯火。 这时又有东西飞入院里,这下是咣当一声脆响,似是击碎了什么物事,静夜听来,格外的刺耳。小仙好像被蝎子蛰到了屁股,带着哭腔,叫道:“菜坛子破了,我们的酸菜!”阿全怒不可遏,从床上跳了下来,厉声道:“敢打破菜坛子?我去打破他的头!”? 小仙嘴里埋怨道:“你怎么又光着脚了?昨天才换好的被单,你一会上床睡觉,记得脚要使水,冲洗干净。”阿全嘀咕道:“整天洗脚洗手,又不是去别人家做客,我以前上了茅房不洗手,接着拿碗吃饭,还不是什么病也没有?” 他来到院子中间,借着微弱的光线,只见堆放在墙脚下的一只坛子,被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击破了个大洞,汁水汨汩流出,整个院子弥漫着一股酸酸的味道。 阿全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砸我的坛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就……哎哟……” 话音未落,又一块石头从外面飞了进来,砰的一声,击中他的后背。阿全气得暴跳如雷,喝道:“简直欺人太甚!我与你拼了。”从墙角拿起根铁锹,打开院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到外面,仿佛看到极不可思议的事情,惊道:“怎么是……?”声音却如剪刀裁布匹,硬生生地停顿了下来。小仙急道:“你没事么?”阿全道:“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小仙拍了拍心口,道:“上床记得洗脚……” 胡恨心中咯噔一声,已经嗅出了非同寻常的气息,暗道:“只怕有些古怪。”当下蹑手蹑脚来到窗前,指头戳破窗纸,眼睛往外看去。 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院子,故而外面有任何动静,都难逃他的眼睛。 果然过了不久,只见厚厚的木门被一点点推开,十余人慢慢溜了进来,双脚轻轻抬起,仿佛大腿上系了绳子,落地之时,几乎无声无息,显然不想惊动了里面的人。 阿全走在最前,走到门口,一脚踢开了房门,大声叫道:“王八蛋狗杂种,吃了我家的酒和肉,全他妈的给我吐出来!”得知此人不是所谓的华山派叶枫,登时对他的肥鸡老酒心痛不已,问候胡恨的脏话,不由脱口而出。 胡恨冷冷道:“还给你!”双掌一摆,排山倒海般推了出去。阿全翻了几个筋斗,跌了出去。在他身后的人躲避不及,被阿全撞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胡恨哈哈大笑,道:“就凭你们这几个草包饭桶,也拦得住我?”足不点地,把众人的肉身,当成柔软的垫子,大步踩了过去。? 可惜他的双脚尚未迈出大门,耳畔呼的一声响,一柄长剑似毒蛇一般,直直向他喉咙刺了过来,剑气凌厉,其势迅如闪电。胡恨不由得大吃一惊,黑暗中只觉得风声飒然,剑锋已刺到喉边,知道必有高手偷袭。 危急之中身子斜刺向旁冲出,嗤的一声轻响,剑锋已将他胸前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须有毫厘之差,便是开膛破腹之祸。 那人一击不中,身形晃动,抢上数尺,剑尖指向他的后心。 胡恨猛地里大喝一声:“撤剑!”身子原地打转,左掌便来抢夺那人手中的长剑,右手食指戳向那人腰间。那人笑道:“你把命留下。”长剑缩回,剑尖下沉,刺向他的小腹。胡恨头也不回,反足踢了出去,怒道:“怎么又是你!你还没有死啊?” 叶枫吐了吐舌头,左眼微闭,右眼微睁,脸上肌肉扭曲抖动,向他扮了个极其怪异的鬼脸,笑道:“我吉星高照,向来运气好极了。”他憋了一肚皮的怒气,刷刷连刺几剑,尽往胡恨要害刺去。 胡恨急于脱身,无心恋战,边斗边走。叶枫大喝一声,道:“想走,没那么容易!”右手一挥,一道剑光,直向胡恨肩头劈下。 胡恨道:“你留得住我?”倒退几步,忽然似鹰隼鹞子,蓦地拔起身子,倾刻间就从数人头顶跃了过去,速度快到无与伦比。 便是赵鱼,叶枫两人同时出手,竟也没拦住他。两人齐声喝道:“往哪里逃?”一左一右,夹攻过去。胡恨反应更快,拿住了一个身材肥胖的山民,五指按在他的天灵盖,道:“谁敢上来,我就杀了他!”? 众人一怔,不敢逼得太近,胡恨挟持着山民,一步步向山上走去。到达山顶,却已无路可走,原来是个绝地。四面均是悬崖峭壁,从上望下,不知深浅,黑沉沉的,犹如黑沉沉的地狱,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胡恨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暗道:“想不到我终究难逃一死。”赵鱼笑道:“胡爷,敢问路在何方?” 胡恨斜睨众人,满脸狂傲,哈哈大笑,道:“谁说我无路可走?我不会死在任何人手上。” 在大笑声中,他抱着肥胖山民,向后仰倒,如一枚断线的风筝,一个筋斗翻下悬崖,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众人哪想得到一代枭雄胡恨居然会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立在崖边,怔怔发呆,久久不语。? 过了良久,赵鱼忽然一拍脑袋,问道:“太公,这山崖有多高?崖下是平地,还是水潭?”徐太公想了想,道:“这山崖约有一两百丈高低,崖下是好大的一片沼泽地。”赵鱼面色大变,大叫不好,急道:“快去崖下,把所有进出徐家庄的道路,隘口全部封锁,越快越好!”? 崖下是大片的沼泽,胡恨又抱着个肥胖的山民,他是不是可以把山民的身躯,当成柔软的垫子,从而减缓了下落的速度?这样一来,胡恨摔死的机会岂非又少了几分?众人以最快速度冲到崖下,没过多久,就发现了那山民的尸体。 他脖颈折断,却没有发现胡恨的行踪。各个通道,隘口相继派人来报,均不见胡恨。 胡恨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纵使一缕轻烟飘过,也会有淡淡的味道,纵使一阵轻风拂过,亦会有几片叶子掉落,他是怎么做到无迹可寻的?莫非他有通天遁地的本领? 难道他真是江湖上不朽的传奇?难道他真是九条命的猫?赵鱼并不气馁,他相信在这铜墙铁壁一般,重重的包围之下,想要从容脱身,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胡恨一定躲在某个难以发现的角落,伺机而动。 徐家庄彻夜不眠,弄得鸡飞狗跳,差不多把整个徐家庄翻了个底朝天,蚯蚓老鼠倒是捕获了不少,就是找不到胡恨。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除了继续搜索,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一天,二天,三天……不知不觉六天过去了,众人累得东倒西歪,疲惫不堪,连胡恨的一根毛都没看到,人人心里在问:“胡恨去哪里了?” 多日不歇不停的搜索,一无所获,心中的沮丧可想而知,众人的忍耐也到了极点。 老丁等捕快趁机在背后煽风点火,挑拨唆使徐家庄的山民,说什么赵鱼为了个人的前途,不顾大家的死活。果然众人被他们说动,群情激愤。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被老丁当枪使,胡恨缉拿到案之时,也就是老丁他们的未日。 第七天一大早,便有人在赵鱼面前公然发难,指桑骂槐。老丁等捕快假意劝阻,替赵鱼说话,其实背对着赵鱼不停向众人使眼色。赵鱼,叶枫无可奈何,只当作自己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的聋子。 两人神情落寞,在众人一声高似一声的诘问,怒骂中仓惶而去,登上一座山头,放眼看去,四处尽是层层叠叠的山峦,宛若一块块无法化解,压在心上的块垒,更增添了不少的烦恼。 赵鱼拨了根草,放在嘴里咀嚼着,仰天叹了口气,道:“我举步维艰,一事无成,是不是我真的错了?是不是只有改变,我才有出路?”他忽然紧紧握住叶枫的双手,眼中闪动着泪光,嘶哑着嗓子,问道:“我该不该向现实妥协?该不该向那些人低头?”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所遵守的脚踏实地,凭良心做事,不仅是天大的笑话,而且在这个社会根本就行不通。这个社会要的是尔虞我诈,厚颜无耻。不把自己换上狼心狗肺,连自己的尊严都不敢出卖,怎么出人头地? “赵捕头,出大事了!” 只见老丁一脸惶恐,快步而来。赵鱼霍然立起身子,大声问道:“是不是发现了胡恨?”他一直坚信胡恨就在徐家庄。他之所以锲而不舍,因为胡恨是拯救他前途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第十六章 愿作鸳鸯不羡仙 老丁左右看了几眼,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徐阿牛复活了。“叶枫“啊”的一声,跳了起来,瞪着眼睛,大声叫道:“怎么可能?他已经死了!”他发现徐阿牛的时候,早已全身僵硬,气绝多时。人死如灯灭,人死不能复生,死人怎么可能复活? 风在吹,吹得前后左右的长草,沙沙作响,天地间忽然变得无比诡异。 叶枫全身似已发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鱼拍了拍老丁的肩膀,微笑道:“别慌张,有话慢慢说。”他见识多广,胆量绝非一般常人,所能比拟的。 老丁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声音也变了样,犹似不停晃动的长草,起伏不定。道:“今天早上,徐阿牛棺材里传来咚咚的击打声,甚至还有人……不,是鬼在破口大骂,大家都说他死得太冤,身上冤气太重,连阎王也不敢收留他…… 他忍不住又左右观望,是不是担心徐阿牛会突然出现在眼前?风将长草吹得更响,好像有无数鬼魅在晃动。叶枫身子也在颤抖,他并不是怕死的人,但此刻心中却有强烈的恐惧。 还有多少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他曾经听过不少鬼故事,一直以为是大人们吓唬那些不听说小孩的恶作剧而已,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也会碰到这种事。 更要命的这个鬼是他亲自送回来的,徐阿牛会不会来找他的麻烦? 他舔了舔舌头,只觉得嘴巴好苦好咸,心想:“你我素不相识,我只不过举手之劳,并非有意帮你,这个人情,你就不必还了。”赵鱼脸色大变,沉声道:“今天早上?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们?” 他旋即颓然坐下,抬起一掌,将一块石头击得粉碎,心情激荡,怒道:“这些人!唉……唉……唉。”连说了三个“唉”字,胸口起伏不定,恼怒异常。 众人把他们视为瘟神,处处防范着他们,巴不得他们早点离开,这种事更不会通知他们。 老丁讷讷道:“山民愚昧无知,捕头莫和他们一般见识。”赵鱼哈哈大笑,道:“我和他们计较做甚?”这句话说得甚是勉强,充满了酸酸之意。他拨出腰间钢刀,一刀砍在石头上,火星迸溅,大声道:“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哪来的鬼怪?依我之见,多半与胡恨脱不了干系。”? 叶枫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在这萧杀苍凉气氛衬托之下,显得阴森可怖,喃喃说道:“胡恨跑到棺材里去?对了,胡恨杀了徐阿牛,徐阿牛当然要去找他索命……”说罢,情不自禁东张西望。 赵鱼冷冷道:“想知道徐阿牛有没有复活,还不容易得很?把棺材打开,不就真相大白了?”老丁脸色苍白,摆手摇头,道:“那样的话,岂非触了禁忌?”乡下有许多古怪稀奇的禁忌,非但触犯不得,犯了极有可能会霉运上身,甚至危及生命。? 赵鱼不信神佛,只信自己,故而不吃这一套。赵鱼厉声道:“你言下之意,我会遭报应?倘若世上有报应的话,也就不用我们这些捕快,破案缉凶了。”老丁急忙解释道:“属下并无中伤捕头之意,只是有些事不得不信。” 他双手合十,冲着四面八方,拜了几拜,低声说道:“菩萨佛祖,赵捕头年少无知,你们不和他一般计较。”赵鱼冷笑不停,紧紧地握着他的刀,双眼精光四射。老丁凝视着他,道:“如今人神共愤,我们是不是见好就收?”赵鱼反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走?”? 徐阿牛棺木就停放在临时搭建的草庐之中,依照当地的风俗,夭折之人,棺木是决不能停放在本族祠堂里的。 这几日阴雨不止,据说被雨水淋过,或被猫爬过的棺木,极易引起尸变。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徐阿牛死而复生?是被雨水淋过?是猫爬过?或是冤气太重,阎王爷不肯收留他?没有人知道。? 叶枫那晚运回徐阿牛尸体,徐氏族人当即将他盛敛入棺。只是众人忙于搜索胡恨,所以一直停放在这里。准备等事情了结之后,再把他隆重安葬,谁也想不到居然出了这种变故来。 草庐周围早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众人均不敢靠得太近,神色既是紧张,又是兴奋。棺木的两边对坐着十余名和尚道士,徐太公见势不妙,派人把他们从邻村请了过来。? 按理来说,既然请了和尚,就不必再请道士,莫非徐太公担心其中一方手段不到家,所以宁愿多请一帮人,这样可靠稳妥些?看来,凡事多准备一手,是绝大多数人的通病。 一个个肥头大耳,满脸红光的胖和尚,腰杆挺得笔直,坐在铺在地下的竹席之上。人人庄严肃穆,笃笃地敲着木鱼,口中念颂着《地藏菩萨本愿功德经》,每念两三句,就高呼一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就像某些人挂在嘴里,常说口头惮一样,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至于能不能驱鬼逐魔,他们心中根本没有底,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冥想苦思的阿弥陀佛,到底身处何方?这个妖怪认不认识佛祖?逢年过节有没有包红包,送礼品给佛祖?如果有的话,当然要妥善处理,免得两头讨不了好。 搞好关系,相互给面子,不仅适合人类,同样适用于神佛鬼怪。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不管效果如何,白花花的银子,却绝不能少给他们的。 头戴高冠的道士们看上去比大和尚们活跃得多,嘴里哼哼唧唧,摇头晃脑,显得十分投入。大多数人是来看热闹的,见得众道士异常亢奋,只觉得热血沸腾,使劲拍着巴掌,大声赞道:“还是道长们有本事。”? 尤其有位下巴留着山羊胡子,身材瘦削的中年道士,更在竭力地表现着自己。手持一把产自泰山西麓肥城的桃木剑,一边翻着筋斗,一边大声吟唱,似神鬼附身,一刻也不得空闲。 不时双手撒出一把把类似硫磺的易燃粉未,只听得蓬的一声巨响,骤地从他身前窜起一股幽蓝的火焰出来,足足有两三尺高,仿佛一条条窜动的金蛇,灿烂夺目,甚是好看。 众人不由得又喝一声彩:“道爷好手段!” 大和尚们气得脸色铁青,经文念得更加响亮了,心里暗地乱骂:“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你们拆什么台啊?”众道士猜出他们的心事,目光闪烁,似乎在说:“骗人也要讲究职业操守,不能马马虎虎,敷衍了事。” 就在此时,棺材里传来一阵嘭嘭的拍打声,时而轻得似少年第一次去情人家做客,既又几分忐忑不安,又怕惊扰了左邻右舍。 时而重得似锦衣还乡,怒马急驰,所到之处,惊天动地,恨不得十里之外,就让家乡的人听见。 听在耳里,犹如从阴曹地府发出的勾魂曲,惊心动魄。 围观的众人面色骤变,发一声喊:“恶鬼来了!”步步往后退去,便欲离开。念颂经文的和尚,道士也有些坐不住了,眼光游离,屁股抬起半尺,随时一跃而起,跳之夭夭。 留着山羊胡子的那道士,嘿嘿笑了几下,拍的一声,把一张写满咒语的纸符,往棺盖上贴去,桃木剑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本道爷在此,妖魔鬼怪,还不束手就擒?”? 说也奇怪,随着纸符落下,棺内的打击声倏然停顿,归于寂静。众人均松了口气,登时掌声如雷,心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个道指的就是道士。”赵鱼双手抱肘,嘴角带笑,饶有兴趣地看着。 老丁和其余的捕快站在一起,低声说话,不知他们商量什么,总之每人神色焦虑。徐太公肠子都悔青了:“这帮和尚算是白请了,白白浪费了许多银两。”忍不住狠狠白了大和尚们好几眼,众和尚心知肚明,暗道:“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而已。”又无法分辨。 那道士好不得意,目光缓缓往众和尚身上扫去,仿佛在说:“好看热闹,花里胡哨,做东家的,才会心甘情愿掏腰包!像你们手段单一,不思进取,也想与我们平分银子?二八开已经给你们天大的面子了。”神情颇为不屑。 众和尚勃然大怒,心里骂道:“臭老杂毛,你神气什么?不是事先说好,你们负责表演,我们专门念经么?你们居然过河拆桥,老子定要你们好看。”登时目露凶光,全忘了出家人要慈悲为怀,不嗔、不争、不怒。 又隔了一会,棺材里又发出嘭嘭打击声,比起上次,更加猛烈紧促,隐约中还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怒骂声。叶枫不由一怔,心道:“常言道人说人话,鬼说鬼话,难道这个徐阿牛几天,就学会了阴阳通吃?”用眼角瞟着赵鱼,正好赵鱼的目光往他这边瞧了过来,调皮地眨了眨眼。 众人战战兢兢,步步后退,齐声说道:“阿牛兄弟,平日大家待你不薄,你要分清谁是自家人,谁是外人……”言下之意,是要徐阿牛去寻道士和尚的晦气。 那道士道:“怕什么,有我在这里!” 他正欲上前,一个黑胖和尚忽然纵起身子,抢在他身前,厉声喝道:“畜生,让你知道什么是佛法无边!”砰的一掌,击在棺盖之上,接着道:“嗡嘛呢呗咪吽!”声音宏亮,宛如晨钟暮鼓,震得众人双耳嗡嗡作响。 众人尚未开口喝彩,蓦然眼前一花,厚重的棺盖忽然飞了起来,砰的一声响,正中那大和尚的面门。那大和尚哼也没哼一声,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一翻白眼,居然昏了过去。所谓的佛法无边,神通广大,竟敌不过寻常一块柏木制成的棺盖。? 众人齐齐发一声喊:“我的妈啊!”当下哭爹喊娘,拖妻携子,一哄而散。和尚道士们亦不例外,木鱼、经书、布幌、拂尘、法器扔得满地都是,抱头鼠窜。并不怪菩萨佛祖没有救他们,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条腿。 叶枫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得全身汗毛,根根竖立起来,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一个箭步冲到赵鱼身前,牵起他的手,道:“快跑!”恨不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赵鱼却似钉入地下的木桩,动也不动。 他手腕蓦地一翻,紧紧住叶枫脉门,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人,还是鬼!”他拨出钢刀,一步步走了上去,声音就似刀锋一样,冷酷无情,道:“便是恶鬼也吃我一刀,我偏偏不信邪。” 叶枫吐了吐舌头,暗道:“莫非赵大哥是钟馗转世?难道他没有害怕的事?”赵鱼长他三个月,故而称赵鱼为大哥。自知再流露出畏惧之意,便被赵鱼瞧不起,当下拨剑在手,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只见棺材里慢慢坐起一人,披头散发,神情憔悴,目光呆滞。整个人就像刚从茅坑,粪池捞了出来,老远就闻得臭气熏天,几乎不敢近身,其味随风飘来,几欲令人作呕。 叶枫一见那人,登时全无惧意,似中了一箭的兔子,嗖的一声,冲了过去,长剑抵住他的心口,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你在装神弄鬼?你知不知道,让我们找得好苦?” 这人正是胡恨。他纵下山崖,慌不择路,躲入徐阿牛棺材里。众人哪想得到他居然会躲在棺材里?就是有人想到了,也不敢去触霉头,这样一来,这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这一躲就是六天六夜。几次想出去寻找食物,莫说外面防范得紧,就连草庐也有人日夜守灵,哪里出去得了?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尿屎无处排泄,唯有拉在自己裤裆里,所以臭不可闻。 肚子饿了,就从徐阿牛身上咬块肉下来,填腹充饥。人肉又咸又涩,本来难以咽下,何况是死人肉?每咬一口,喉咙不由得阵阵发腥,腹内翻江倒海般难受,几欲要呕吐出来。唯有把它想像成世上最美味的烤肉,才勉强吞了下去。 几天下来,徐阿牛脸颊、臂腿之上的肌肉,被他啃得干净。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徐阿牛那具残破不堪,惨不忍睹的尸体,好像冲着他大喊大叫:“你将来比我死得更惨!” 纵使他杀人如麻,亦惊悚不已。棺材空间又小,无法躲避,紧挨着徐阿牛日渐发臭的尸身,更加难以忍受。他时时绷着神经,从不敢睡得太深,生怕睡了过去,徐阿牛就会变成厉鬼,来索取他的性命。 到了第七天,无论肉体,或是精神上的紧张恐惧,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不出去,恐怕真的要疯了。 胡恨慢慢坐直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喃喃自语道:“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只想好好吃一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 一提到吃饭,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徐阿牛,五脏六腑一阵痉挛,嘴巴一张,呕吐不止。叶枫捏着鼻子,退开一步,剑尖仍抵在他的要害。忽然之间,听得老丁等人喝道:“你这种人,早就该死了!”只见刀光闪动,众捕快一齐出手,每一刀均指向胡恨的要害。 叶枫道:“你们做甚么?”长剑如电,叮叮当当,把众人的刀,格了出去。老丁森然道:“叶少侠,莫非你与姓胡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居然一刀往叶枫劈去。叶枫长剑一挑,把他的刀荡了出去,冷冷道:“恐怕是你们做了某些事,不想让赵捕头知道?” 说话之间,化解了众捕快的攻击。 老丁面不改色,道:“我们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据说胡恨这二十年来,捜刮财物无数,他分你几成?”众捕头嗷嗷大叫,挥刀乱砍。叶枫冷笑道:“难道你们想杀了我?”架开了向他砍来的两刀。 老丁道:“既然你自甘下流,怨不得我们不讲情面。我们作为捕快,决不会为了私人交情而忘了公平,正义。” 众捕快走马灯般围着叶枫,不顾一切向他逼近。他们清楚倘若让赵鱼知道真相,他们必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赵鱼忽然冲了进来,钢刀平平削出,逼开众人,沉声喝道:“住手!” 老丁愕然道:“赵捕头,你在做甚?”赵鱼道:“我有许多话要问他,谁也不许伤他。”老丁走上一步,压低声音,道:“恐怕有些话是上面不想听的,剁了他的脑袋去交差,捕头官运亨通,上面六根清静,大家都开心,何乐不为呢?请捕头三思。”言语之间,竟带了几分威胁之意。? 赵鱼凝视着他片刻,笑了笑道:“没有做亏心事,何必怕别人知道呢?”老丁怔了一怔,脸色变得极是难看,道:“原来赵捕头想拿同僚的人头,为自己的前途铺路。”赵鱼道:“有些人的所做所为,只怕胡恨也自愧不如。” 老丁退了几步,忽然大声道:“赵鱼利禄熏心,与胡恨相互勾结,这种危害捕快声誉的害群之马,我们要将他及时清除。”众捕快撇开叶枫,一发向赵鱼攻去。赵鱼却一个筋斗,纵到数丈开外,笑嘻嘻道:“好,恩怨两了,当真痛快。” 叶枫知道赵鱼的心思,长剑抵住胡恨的喉咙,任由他们恶斗不休。胡恨盯着他,问道:“华山派门规第六条,目无尊长,忤逆不孝,当如何处置?”叶枫一怔,道:“轻者仗罚三十,面壁思过半年,重则逐出师门,永不录用。” 胡恨眼中充满了讥诮的笑意,道:“你如此大逆不道,华山派还容得下你么?”叶枫一时反应不过来,道:“什么?”胡恨反问道:“如果我不是你的长辈,怎能对华山派武功了若指掌?” 叶枫半信半疑,道:“你是?” 胡恨忽然全身充满了精力,憔悴的脸上闪动着不容渎亵的光芒,一字字说道:“华山派李少白!”叶枫哈哈大笑,道:“李少白?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胡恨也在大笑,道:“你当然没听过我的名字,你的师父也不会向你们提及我的名字。”他用力一拍棺材,厉声说道:“倘若不是我功亏一篑,我就是当今的华山派掌门人,当然你师母还是掌门夫人。”脸上豪情尽消,神色黯然。 叶枫冷冷道:“你想多了。” 胡恨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通体晶莹,洁白无瑕,上面刻着几行细字。谁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没有被老丁他们找到这块玉佩,是不是在他的心中,这块玉块比他的性命还重要? 胡恨痴痴望着玉佩,仿佛看着初恋的情人,眼神纯洁而温柔。若非叶枫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这种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竟有令人心酸的时刻。叶枫心肠再也硬不起来,长剑不知不觉垂了下去。? 只见泪水从胡恨眼中,缓缓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玉佩上面,柔声说道:“我答应过你,陪你去看海,把波涛踩在脚下,给你做贝壳项链。陪去塞外放牧牛羊,吃正宗的烤肉串,骑世间最狂烈的野马,陪你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可惜我一样都没有做到,是我害了你!”脸部肌肉抖动,内疚不已。 叶枫目光往玉佩看了过去,见得上面写的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杨洁愿和李少白厮守一生,永不分离。”字迹绢丽姣妙,一看便知出自女人手笔。 叶枫似被人捅了几刀,当即目瞪口呆,几乎无法相信:“师母怎么和他……” 原来杨洁是华山派掌门人余观涛的妻子。叶枫不知见过多少次杨洁写字,早对她的字迹烂熟于心,这一笔一划,除了杨洁之外,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得出来。联想到以前胡恨所说的话,以及胡恨对华山派武功的熟悉程度,叶枫已经完全深信不疑,他心头酸楚:“他和师母是少年情侣,师父自然恨他入骨,怪不得师父不想提他。”? 胡恨道:“自从离开你之后,我找的每个女人,总要她们改名为阿洁,我每叫她们一声阿洁,就会情不自禁想起我们相处的美好时光,有时候知道是让自己麻醉,可是我不让自己麻醉,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 叶枫心道:“师母那么贤惠的女人,胡恨……李少白为什么要将她让给师父呢?”他似乎明白李少白为什么会沦为杀人狂魔了,因为李少白失去了杨洁,所以他才性情大变!爱既能让一个人觉得比做神仙还要快活,又能让一个人从天堂坠入地狱! 正胡思乱想,胡恨忽然跳了起来。叶枫大吃一惊,一剑刺出,慌乱之下,威力骤减。胡恨抢入空门,右手伸出,点了他几处穴道,左手跟着递进,把玉佩塞入他的怀里,低声说道:“请你把东西交给她,并且转告她,是我辜负了她,请她一定要幸福!傻小子,遇到自己心爱的人,千万别放手,不要像我一错,便误了终生。”抹了抹泪水,跃了出去。 几个捕快见得胡恨脱困,大吃一惊,快步过来拦截。老丁喝道:“你们几个不分轻重么?”擒住胡恨,岂非把他们往绝路送?几个捕头扭头返回,一个捕快走了几步,右手挥动,一把单刀朝着胡恨扔了过来,左手指着西边的树下。叶枫的马就系在那树身上。 赵鱼见他们配合胡恨逃走,说不出的愤怒,大喝道:“哪里走!”大步纵出。 老丁笑道:“赵捕头,对不住了!”扑了出去,双臂一揽,抱住了赵鱼的腰部。另有两个捕快,与此同时,从左右扑至,抱住了赵鱼的双腿。赵鱼大怒,身躯扭动,欲将他们用了出去。 那边胡恨接住单刀,奔了过去,刮断缰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老丁几人使出吃奶的力气,牢牢地黏在赵鱼的身上。赵鱼钢刀抵住老丁的喉头,道:“放手!” 老丁笑道:“捕头这一刀下去,这辈子休想在官场上大展身手,是也不是?” 赵鱼双目怒火中烧,手中的刀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其他的捕快举起钢刀,从数个方向往赵鱼身上刺去。老丁怒道:“难道我们要杀光徐家庄的人么?” 徐家庄的山民站在远处,观看他们打斗。众捕快心中一凛,放下了钢刀。三人死死的抱住赵鱼,估计胡恨走远了,才肯松开了手。坐在地下,大口喘息着。赵鱼心下气苦,狠狠地瞪着他们。? 老丁苦笑道:“赵捕头,其实谁想做坏人?谁想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难道我们就不想做让家人骄傲,受别人尊敬的捕快?可是大树的根都烂了,你以为长了几片绿叶,就是枯木逢春么?不是的,那是回光返照,没过几天,这几片绿叶也会变黄的。大家一直敬你是条有担当的好汉子,然而你连头都不肯低下,你拿什么去改变世界?” 众捕快道:“赵捕头,你该醒醒了!”赵鱼双手紧握,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一条条鞭子抽在他身上,他全身发抖,大汗淋漓。老丁道:“赵捕头一身好本领,不该被埋没啊,但是你必须学会扮猪吃老虎啊,强大如淮阴侯韩信,也有受胯下之辱的时候。” 赵鱼慢慢平静下来,抬头看着一朵朵白云,缓缓说道:“别看老天爷当下犯了糊涂,闭着眼睛睡大觉,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会放过那些无法无天的人?纵使有人一时侥幸,得以善终,但终究还是会被送到该去的地方,谁也无法为他们洗白。” 第十七章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深秋某日,晴。 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华山派大院屋脊之上,反射出一层淡淡柔和的光芒,并不怎么刺眼。毕竟秋将过去,冬将来临。 大院约莫一两百丈长宽。两边墙脚下摆放着十八般兵器。是那十八般兵器?矛、锤、弓、弩、铳、鞭、锏、剑、链、挝、斧、钺、戈、戟、牌、枪、扒。? 数十名新弟子在大院内的空地里站成排,演习着最基本的入门功夫。人人神色凝重,心无旁骛。然而入门不久,往往不得要领,某些方面处理得极其粗糙生硬。 有些威风凛凛,气度不凡的招式,被他们使了出来,好像全身虚脱的人,一点精神气也没有。那些做师兄的,手臂伸出,刚健有力,令人不敢小觑。 但他们的腕上似绑了块大秤砣,软软的垂了下去,怎么也抬不起来。 比如说这一招“托天护地”,先出右手,横在胸前,随即提腰沉臀,最后左手下压,护住腹部,确保上中下三路万无一失。 可是到了他们这里,画风突变, 原本平平横在身前的手掌,好像被人硬生生扭转过去,五指紧握成爪,如吝啬鬼抓住一块肥肉,扣在自己的心口之上,任凭刀砍斧劈,雷轰电击,休想他们松手。 那腰身的确挺得似标枪般笔直。但他们的臀部,堕得太过了,好像便秘的人,明明压了一肚子的料,偏偏又屙不出来。于是前仰后俯,一条脖子也极应景的伸得老长,活似一只已经吃饱,还想再来几口的蠢鹅笨鸭。 有道是一步走错,步步皆错。既然臀部自甘堕落,左手岂能独善其身?情不自禁往下多压了半尺,护腹登时变成了护裆。本是足使自身安全,固若金汤的妙招,可是如今好像成了街头卖艺的小丑,专门用于逗笑别人的笑料。? 负责指导他们的那位师兄,脸皮早就挂不住了,大声喝道:“你们把胸抓那么紧做甚?人家是护住上身,你们是在做甚?想‘仙人摘桃’,还是‘恶汉撷珠’?”众人忙不迭张开五指,手腕外翻,压在身前。 这师兄冷笑道:“ 原来你们都会,为什么仍要那样做呢?莫以为我不懂你们的心思,想去采摘枝头上的花朵,不学会武功,哪跃得过两三丈的墙头?”腰身轻轻扭动,跃上围墙,摘下一朵淡黄色的小花,斜斜插在左鬓边,一个筋斗翻了下来。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敬佩不已。这师兄道:“那个时候,你的手会放在自己心口上么?”众人皆是十几岁的少年,哪晓得他话中有话,心道:“那放在什么地方?对了,我明白了。”一齐把右手压在左鬓上,遮住半个面孔,好像做了对不起人的事。 这师兄被他们弄得哭笑不得,喝道:“屁股撅那么高做甚?是吃得太多,肚子不舒服,要急着上茅房么?懒人尿屎多,说得就是你们这些没有志向的家伙。翘那么高的屁股,人家一脚踢出,不跌出两三丈才怪!连牙齿一个也不剩。” 他抬脚作势,便要往他们臀部踢去。众人哎哟一声,忙将臀部往里缩了几分。这师兄哈哈大笑,道:“这不就对了吗?”他的眼睛仍在众人身上来回打量,道:“肚子都被别人剖开了,各位还指望其他地方会安全的么?” 众弟子忍着笑,左手悄悄往上提起半尺。这师兄干笑了几声,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华山派什么时候,新开办了采花大盗速成班,别的招数不去学,只会下三滥手段,传到江湖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师兄见他们漫不在乎,怒气上冲,道:“好,好,好,个个都学好了本领不是?”冲着一人招了招手,道:“孙大勇,你出来!”孙大勇极不情愿站了出来,垂手立在他身前。这师兄蹲下身子,扎了个马步,拍了拍胸脯,道:“用力往我这里推!你要是推倒了我,今晩我请你喝老酒!” 孙大勇心道:“小元子师兄每次说请我们喝酒,最后会钞的还不是我们?是了,小元子师兄前几天输得身无分文,没钱买酒,只好变着法子要大家请他喝酒了。”摇头道:“我请你吃酒就是。” 小元子一怔,怒道:“你以为我是其他门派的那些无赖,人渣?倘若新人不请吃饭喝酒,长得水灵的女弟子不被师兄吃豆腐,就会设法刁难你们?师父亲自主持考核,谁敢弄虚做假?推!” 孙大勇无可奈何,道:“师兄,得罪了!”用起全身力气,双掌平平推出。 他父亲是个铁匠,他自小在铺子里帮忙,故而膂力惊人。这些新人当中,就数他力气最大。这一推竟似有千钧之力, 小元子道:“大牛牯力气也很大,可是有几个人怕它呢?”孙大勇手掌按住他的胸脯,两目圆睁,牙关紧闭。小元子却是一动不动,神色自若,笑道:“你觉得怎么样?” 孙大勇吃了一惊,奇道:“我的力气怎么不见了?”小元子故作玄虚道:“因为我的心胸是辽阔的海洋,再汹涌澎湃的河流,到了海里,便掀不起半点波浪。” 孙大勇迟疑着,道:“我不相信。”退后了十余步,猛地发足狂奔,砰砰两掌,重重击在小元子身上。 众人大惊失色,想不到孙大勇行事匪夷所思,不计后果。小元子若无其事接下他两掌,仍在重复上一句话:“你觉得怎么样?”孙大勇笑嘻嘻的道:“我的力气……”忽然呲牙咧嘴,泪水长流,道:“我的手……” 但见他的两只手掌平白无故的肿了起来,似蒸大了的馒头。众人不明所以,心道:“小元子师兄衣服里藏着两个蝎子,怪不得要孙大勇推他,莫非孙大勇有什么事,得罪了小元子师兄?” 小元子知道众人心思,掀起衣裳,露出白生生的肌肤,道:“我只有两个吃什么都不会长大,二十余年如一日的奶奶,她们心地善良,绝不会咬人。”孙大勇气得脸皮发青,道:“她们不咬人,我的手怎么肿了?”小元子道:“武功练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会生出力量,当然仅限于用在较弱的对手。碰到厉害的对手,你便要四两拨千斤,以智取胜。” 他拖着孙大勇的手臂,轻轻一带一送,孙大勇身不由己,坐倒在地,怒道:“有一个人,你肯定拨不动他。”小元子呵呵大笑,道:“莫非是石泰山?” 人群中有人应道:“师兄,我可以挑战你么?” 众人见到此人,既是暗自发笑,又替小元子捏了把冷汗,寻思:“这下师兄要出丑了。”这人不但高大魁梧,而且又黑又胖,长着一身横肉,少说也有四五百斤。他在众人之中,宛若尊铁塔般,足足比别人高出一截,格外惹人注目。 小元子叹了口气,道:“我要是不答应你,以后你们还当我是师兄么?” 石泰山一步一步走来,他落脚的时候,有意用了几分力气,踩得地皮微微颤抖,犹如一头巨象,缓缓而来。 石泰山走到小元子身前,舒展手臂、转动脑袋、伸伸懒腰,全身肌肉也随之晃动起来,宛若冲击岸滩的波浪,发出绵绵不绝的响声。小元子跃起身子,用力蹦了几下,垂头丧气道:“这个算你赢。” 众人哈哈大笑。石泰山道:“我没和你比这个,我从不拿长处欺负别人。” 小元子忍着笑,摆了摆手,道:“把你放倒在地,怕是你半天也爬不起来,到时又得去麻烦大家,算了,算了。”众人附和道:“没有七八个人,都抬不动他。” 石泰山道:“我都不怕,师兄怕什么?”挥动两个钵盂般,大小的拳头,从一左一右夹击过来,且不说他招式多么笨拙别看,单听他拳头所发出的呼呼风声,足令人胆战心惊。 众弟子“啊”的一声叫,几个胆子小的,早捂上了眼睛。 小元子喝道:“一入江湖道,便是狠心人。连这个都不敢看,以后别人在你面前流血,倒在你脚下呢?”那几人极不情愿睁开眼睛。小元子说话的同时,双手随意伸出,搭在石泰山两只肉嘟嘟的拳头上面。 石泰山只觉得两只拳头被铁箍钳住,连挣几下,却难以动弹,实在想不通比他瘦几大圈的小元子,凭什么能让他进退两难。 孙大勇叫道:“你要当心了,师兄准备推你了,你臀部下沉,双脚扎实,他便无计可使了。” 石泰山当下不及多想,臀部下沉,双脚扎实。小元子笑道:“你为什么总听别人的?人总要有自己的主张。”手臂缓缓绞动,似在拧干衣服的水气,石泰山庞大的身躯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起,离开地面,倏起飞了起来。 旁观的众人又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石泰山人在半空,心中说不出的害怕:“这一摔下去,屁股岂非得成几千瓣,几万块?我的妈呀!”忽然全身绷紧,双臂指向苍穹,莫非他要把天上的白云,当成可以悬挂他的救命绳索?? 小元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笑道:“还差一口气,再往上两尺,你就成功了。”石泰山哇哇大叫,道:“怎么不升反降呢?”就在此时,一人从院子外面冲了进来,哈哈一笑,道:“你为什么不打开翅膀呢?”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住了石泰山。 石泰山几百斤重的身躯,在他手里似羽毛般轻盈。来人满身风尘,好像走了极远的路。 这些新弟子根本就不认识他。石泰山道:“你是来拜师学艺的?”这人道:“对啊,这个华山派怎么样?武功厉不厉害?”石泰山从他手上滑了下来,道:“不厉害的话,能把我抛起来么?” 他却没去想人家是怎么把他接住的。石泰山肥胖的大手在这人肩头用力拍了几下,大声道:“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兄了,哈哈。”他指着小元子,道:“这是小元子师兄……”这人茫然道:“小丸子?牛肉丸子还是青鱼丸子?”? 石泰山气极,一拧他耳朵,道:“是小-元-子-师兄,是元气满满的元,不是肉丸的丸……跟书读得少的人说话,真是累得很。”这人道:“因为他精神饱满,所以就把你抛了起来。”石泰山大怒,往他背后一送,道:“还不向小元子师兄磕头?” 这人跌跌撞撞,向小元子冲去,道:“肉丸师兄,我来了……”双脚一软,便要跪下。 小元子苦笑道:“嘿,这不是要我的命么?”抢在这人先头跪下,道:“大师兄,你让我多活几年。” 石泰山吓了一跳,颤声道:“大……大师兄?”小元子道:“难道大师兄也有假的?”叶枫面有愠色,悻悻的道:“小元子,你太扫我的兴了!”小元子笑道:“被师父知道大师兄向我行礼,恐怕我要到问心崖,面壁思过半年了。”? 众人入门之时,正值叶枫外出公干,只听过许多有关大师兄的故事,在其他师兄的嘴里,大师兄简直如神一样的存在。人人不由得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叶枫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笑道:“几个月没回来,又多了好多新面孔,华山派人丁兴旺,师父事业蒸蒸日上,很好。” 他把一只手搭在小元子肩上,道:“大家适应山上的生活么?”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叶枫道:“论年纪,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大家都是年轻人,还有什么好拘束,放不开的?”众人听得心里热乎乎的:“大师兄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 孙大勇道:“请问大师兄,我们到华山,也有几个月了,然而武功毫无进步,是不是我们没有领悟到奥妙厉害之处,还是我们脑子实在太笨?这到底是甚么缘故?” 叶枫笑道:“你们的表现比我强多了,那时的我又笨又蠢,师父说的话,我是左耳进右耳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个字也记不住。每一招式被我使得乱七八糟,莫说师父看得发笑,就连我自己也暗自发愁,难道我根本不是块练武的料?”? 他又道:“我躺在硬梆梆的床上,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可是什么名堂也没想岀来。我苦恼至极,坐到门前的树下,痴痴地发呆,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笨的人。华山派有什么适合我做的事?大慨只有去厨房打杂,喂猪,才没有人说我是蠢蛋了。” 众人噗嗤一笑。叶枫道:“那时树上正好有只小鸟,长得瘦骨伶仃,好像大病初愈,它很想飞起来,无奈身体虚弱,又飞不起来。只见它无数次从树上跌落下来,又无数次展翅飞起,经过无数次的跌倒,这只小鸟终于飞上了枝头,飞上了青天。”? 叶枫叹了口气,道:“一只生病的小鸟,尚且都没有将自己抛弃,我一个有手有脚,四肢健全的男子汉,为什么要看轻了自己?我当下明白了一个道理,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十遍练不好,我就练五十遍,练一百遍,直到练熟为止。就靠这个笨办法,我居然掌握了华山派大部分的武功。”? 众人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敬佩之意。叶枫道:“人一旦立下决心,便没有做不到的事。最可怕是连自己都失去了信心,那么一粒微不足道的小芝麻,也能成为压垮自己的一座大山,所以千万别灰心,别气馁,只要努力用功,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你们就是华山派的中流砥柱,杰出人物!” 小元子压低声音,道:“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师父,真了不起。”叶枫也低声说道:“我仓卒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把师父的话稍作改动,拿出来蒙骗大家了。” 众人却听得热血沸腾,寻思:“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只要用心去做,没有做不好的事。” 小元子扮了个鬼脸,继续低声道:“这帮人本来是我带的,如今被你蛊惑得神魂颠倒,以后谁还会听我的?”他和叶枫二十多年的交情,私底下什么话都敢说。叶枫也笑了,眯着眼睛笑了,道:“我是大师兄,总该向他们说几句话?师父也没你霸道。” 众人见他们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均以为他们在商量大事,哪知道他们居然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小元子白了他一眼,脸上仍带着笑容,道:“师父早给大家分派好任务,你在外面游山玩水,扬名立万……” 叶枫几乎要跳了起来,急得额角青筋根根凸出:“我在外面游山玩水?下次让你去好不好?我次次都倒贴私房钱。”小元子道:“我和傅涯几个不成器的,留在山上教新弟子,大家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你纵使是大师兄,也不能手伸得太长,还讲不讲同门情谊?”叶枫道:“你说甚么话?我不讲同门情谊,便不会给你们带酒了。”说着拍了拍背在身后的包袱,只见高高鼓起一块,多半是一坛酒。 小元子据着嘴,忍住笑道:“大师兄在山下华阴城先买一坛酒,尔后使水兑出好几坛,分别送给我们几个……”叶枫瞪了他一眼,道:“你们不是一样待我的么?我有怪话连篇么?”小元子道:“唉,的确没有。” 叶枫笑道:“你满嘴胡柴,是不是该打?”突然间衣?拂动,挟着一股凌厉的风声,一掌往小元子劈去。不仅众人吃了一惊,就连小元子也吓了一跳,大叫道:“你干什么?”叶枫笑道:“看看你这几个月武功有没有长进!” 第十八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小元子斜身让过,并不还招。叶枫长啸一声,左手食中二指,倏地探出,往小元子双眼戳去。小元子见得他来势凌厉,当即左手横在眉间,遮住半个面目,挡住叶枫的两指,身子原地转了半个圈子,右掌往叶枫的后心拍去。 叶枫失声叫道:“啊哟麻烦了,我的后脑勺又没有长眼睛,这下怎么躲得了?”竟不回头,右足反踢,道:“瞎蒙的一脚,谁知道踢得踢不中?唉,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回到华山,心情格外轻松,口无遮拦。不像仗剑行走江湖,有所忌讳,终日戴着张面具。他的脚未到,小元子已纵身跃起,在半空中如鹰隼般,直扑下来。众人目不转睛,嘴巴均张得大大,却无任何声息发出。 叶枫道:“想老鹰捉小鸡?我……我……和你拼了。”双手高过头顶,掌心向上。 那些新弟子以为他是护住脑袋,殊不知小元子的下击之势,已被他硬生生打断。小元子迫不得已,凌空翻了一个筋斗,倒纵出去。 叶枫道:“小元子,你一会儿像跳到我头上,一会儿翻筋斗,你想吓死我么?”脚跟后蹬,猛地窜起,快若电闪,眨眼间就抢到了小元子身前,两指仍向小元子双眼插去,比起先前不知快了多少倍。? 小元子在山上训练新弟子,纸上谈兵的时候居多,拘泥小节,不懂变通。终究不及叶枫常年外出,临敌经验老道。见得叶枫势如疾风,出手辛辣,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怎样化解,而是如何避开叶枫的锐气,大骇之下,急忙向后跃开。 叶枫“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道:“喝酒的人,没有血性,不如喝水算了。”揉身直抢而上,两指始终不离小元子眼睛左右。 小元子心道:“我喝的是兑了水的酒。”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反应迟钝。在他内心深处,竟渴望叶枫尽快将他击倒,也省得尴尬难看。 不料叶枫脚下打滑,身子失衡,直直跌了出去。众人不知发生何事,都十分焦急。叶枫一跃而起,道:“谁在地下乱吐痰的,害得我差点屁股摔烂?”又往小元子扑去。小元子见他纠缠不清,心里更增恼怒:“大师兄,你是诚心要我在新弟子面前出丑么?”双手下垂,竟不招架。? 叶枫脸色微变,哼了一声,道:“小元子,还不快用‘烽火连天’?小小的挫折就轻易放弃,以后的路怎么走下去?”小元子寻思:“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也不知有没有用?”不抱着太大的希望,抬起右掌,斜斜向上一挡,格住叶枫的手指。 岂知叶枫两指轻轻在他掌上一戳,却发出一声大叫,倒跃了出去,退了数十步,才勉强收住身形,看上去极为狼狈。 众人一头雾水,大为惊诧,小元子亦是如此。叶枫拍着胸脯,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冷笑道:“了不起啊,小元子,你臭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呢。” 小元子愕然道:“我……装……什么傻啊?”叶枫嘶声道:“你练成了铁砂掌,居然不知会我一声?我两根手指险些折断,我可是坦坦荡荡,什么事也没瞒过你,你这样深藏不露,实在太不够义气了。” 众人见得叶枫气急败坏,不由得半信半疑,心道:“师父都要对弟子留一手,况且是师兄弟?” 小元子怔了一怔,急声分辨道:“我……我……根本就不会铁砂掌,大师兄你……你……误会了。”叶枫嘴角带着微微冷笑,道:“既然你不会,那你脸红着做甚,这不是明摆着心虚胆怯么?” 小元子道:“我……我……一着急就脸红,你……你……也是知道的。”叶枫道:“正是你的脸红,我才被你骗得团团转,是也不是?”蓦地大喝一声,噼噼啪啪,恰似连珠火炮,一一口气劈出数十掌。每一掌劲道连绵,竟无半分破绽。 众人早佩服得五体投地,暗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本领?”情不自禁握紧拳头,全身热血上涌,心道:“一遍不成,便练十遍,十遍不成,便练百遍。肯下功夫,不怕吃苦,哪有做不好的事?” 小元子在院内奔走,游而不斗。叶枫叹了口气,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舍得刻苦用功,再高大险峻的山,还不是被你们踩在脚下?”这几句话,显然是说给新弟子听的。众人听他说得合情合理,句句都打动心坎,不由得暗自感激。 叶枫又道:“趁年轻走得动的时候,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眼里只有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你的世界也只能一亩三分地那么大。你的地里只种着南瓜,冬瓜,你的世界也只有南瓜,冬瓜。根本就不知还有西瓜,天罗。” 小元子心念一动,暗道:“大师兄是要我莫在山上过安逸的日子,要我到江湖走一走,磨砺锻炼自己?” 并非他不想,而是他不敢!他宁愿做大树底下,很难长大的一朵小花,也不愿在江湖中风里雨里的闯荡,因为他畏惧挑战,说白了,他怕承受不起失败! 叶枫道:“关系再好的兄弟,也要分割财产,各自立家成业。所以有些苦提前吃,并非是件坏事,至少你知道怎么应对暴风骤雨。就怕有些人无所事事半辈子,临老的时候才冲入风雨之中,那真是惨极了。”? 小元子的心被他说动了,眼睛发亮,寻思:“我是不是要去试一试?我学得一身本领,难道不是要在江湖上大施身手的吗?留在山上教新弟子,恐怕志气都要消磨了。可是我从未踏足过江湖,这条路我该怎么走?”叶枫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道:“那条路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两边荆棘密布,草丛中有各种野兽,路面上布满着刺痛脚板的尖石,以及大大小小的陷阱。”小元子脸色微变,闪烁的眼光忽然黯淡无光。 叶枫笑道:“好多人望而却步,其实人生哪有真正的坦途?只不过有些路上石头少点而已!但那种路必然走不长久。” 小元子心头激荡,道:“我明白了。”叶枫凝视着他,笑道:“你真的明白了?”轻飘飘的一掌往他拍来。小元子解开心结,顿时精神大振,跟着一掌拍出,竟是要与叶枫对掌。 叶枫冷笑道:“果然年少轻狂,硬气得很,一言不合便硬碰硬。什么人死得最快?就是那些忍不住气,自以为是的匹夫莽夫。” 小元子心中一凛,暗道:“师父常说,柿子专拣软的来捏,鱼儿专挑鲜的来吃,碰到厉害的,唯有相机行事,不可硬拼,莫充当英雄好汉。”忙不迭缩手。 岂知叶枫手臂一伸,手指向他右胁戳去。小元子微微侧身,左掌斜切叶枫手腕。动作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叶枫手腕一翻,扣住他的虎口,小元子半身酸软,无法挣脱。 叶枫笑道:“武功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满脑子都是不合时宜的条条框框,不把那些东西砸得稀巴烂,背着七七八八的包袱上阵,能比别人走得快么?” 小元子脸上微红,寻思:“大师兄笑我太过拘束,不懂变通。”左脚抬起,往叶枫下阴踢去。众人目瞪口呆,心道:“这不是下三滥无耻小贼的行为么?”叶枫哈哈一笑,大声说道:“这就对了,和人动手,就得抛掉名门子弟的派头。有些人满嘴仁义道德,做岀来的事比下三滥还要无耻。”放开小元子,一纵向后。 叶枫有意点拨小元子,出手随心随欲,飘逸潇洒,所使的招数,并不局限本门武功。不知不觉之中,小元子长了不少见识,多了不少应变之道。既是敬佩,又是感激:“做人不能太死板固执,要灵活多变。” 众人见得叶枫虽然招数精妙,处处压制着小元子,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小元子尽管手忙脚乱,穷于应付,但是总能把叶枫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转危为安。他们当然不知叶枫在手下留情,否则就是再多几个小元子,也早被他击败了。 两人来来去去,越斗越快,众人眼睛都看花了。叶枫忽然大喝一声,抢入空门,呼的一声,一掌当头劈至,小元子不假思索,双掌一分,一掌往叶枫胸口拍去,一掌往叶枫腹部按去,完全不理会头顶的手掌。 叶枫见讨不了好,只好退开几步,苦笑道:“教会了别人,饿死了自己,这样的蠢事,我对天发誓,以后不能再做了。”他跺了跺脚,胸口一涨一收,道:“看来我只有使出杀手锏,才能降伏得了他,武当回风掌,少林千叶手,昆仑落雁掌,崆峒飞凤手,你怕了么?”? 说话之间,双掌飞舞,犹如飞花落叶,大雪纷飞,忽劈忽削,忽斩忽砍,极其变化,层出不穷,瞬时间就把小元子笼罩在一片绵密掌影之中。众人双眼瞪得滚圆,却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叶枫,哪个是小元子? 小元子见得叶枫来势汹汹,刚涌起的信心,不禁又跌落到心底,不敢招架,抽身就走。可惜所有的去路,皆被叶枫封死,哪有路可走了?双眼忍不住流露出乞求的神色,只盼叶枫见好就收,放他一马。? 叶枫恍若不见,一掌掌向他劈将过去,道:“有时候躲不过去,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杀出一条路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凌厉的掌风激起地下的尘土,化为一团团的浓雾,将他们二人裹得严严实实。 众人屏息凝神,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心中皆道:“小元子师兄非输不可。”小元子被他一说,立时断了认输的念头,心道:“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我不能让大师兄看低了。” 脑子随即转得飞快,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应对之策,却觉得没有一个是妥当的,叶枫的双掌始终在他身边盘旋,掌法变幻,甚是奇妙。小元子心想:“大师兄在江湖上打拼,果然比我们强多了。” 猛听得叶枫一声大喝,双掌卷起一阵劲风,疾向他胸口推去。众人大惊失色,仿佛这两掌是击到自己身上,忍不住齐声大叫。小元子脑中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大不了吃大师兄两掌,在床上休养半个月。倘若师父问起缘故,我只说自己走路跌了一跤,决不连累到大师兄!” 于是腰身下沉,提臀收腹,扎个马步,气沉丹田,双掌平平推出,正是华山派最寻常的招数“推窗见月。”四掌相交,蓬的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个闷雷,只震得众人双耳嗡嗡作响。 众人胆颤心惊,眼睛却瞪得滚圆,见得小元子站在原地,身子纹丝不动,好像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叶枫却背靠围墙,面色惨白,右手捂着胸口,似是受了极重内伤。众人不明真相,尽皆呆了。 小元子低头看着一双手掌,魂魄似已脱窍,既迷惘又惶恐,道:“我伤了大师兄么?我伤了大师兄么?”只觉得说不出难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暗想:“大师兄明明让你,你为何要不知好歹?”不由得无地自容,竟不敢去看叶枫。 叶枫仰天长叹几声,脸上尽是落寂之意,道:“前几个月小元子还是我的手下败将,可如今我居然输得一败涂地,我不觉得丢人现眼,反而感到自豪骄傲,只要肯去努力,没有做不好的事。是也不是?”他弓着腰身,缓缓走了过来。 小元子羞愧难当,垂头不语。叶枫也不看他,目光往众人脸上,笑道:“别看这个小元子,现在神气活现,厉害得紧,以前也是这样教,那样教都不行,把我肺都快气炸了,恨不得一巴掌教他从我眼前消失。可是他的脸皮实在够厚,压根儿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反在暗地里一步一个脚印,直到把我打得屁滚尿流,落花流水。你们并不比他差劲,他能做到,你们就做不到?” 众人情不自禁叫了起来:“我能做到,我能做到!”叶枫撇了撇嘴,漫不在乎道:“倘若你们认为学好了武功,尽可以向我挑战,我这个大师兄,反正是让大家超越的。”小元子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每次叶枫从江湖归来,都有不一样的变化,他忽然发现,叶枫曾经是和他一样的人,如今早和他拉开了距离。叶枫一直接受新的事物,性格变得成熟包容,而他还在原地踏步,毫无变化。因为他没有接受过江湖风雨的洗礼! 江湖就是热气腾腾的熔炉,不被烈火焚烧得脱胎换骨,又怎么跃升到另一个境界?攀上新高峰?少年啊少年,莫让酥软的春风,吹走了你的理想,莫让醉人的温柔,掏空了你的志气。江湖才是你驰骋纵横的舞台!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柔声说道:“一回到华山,你的话就特别的多,难道在外面没人和你说话么?”叶枫笑道:“我不想在外面说话,我要把话带回华山来说。”小元子拍手大笑,道:“有些话只能说给有些人听,哎哟!” 原来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拎住了他的右耳,那人吃吃笑道:“小元子你好得好,大师兄刚回华山,茶水也没喝上一口,你却和他挥拳舞脚,是不是想累坏他?该不该拎你的耳朵?”小元子哈哈大笑,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只赖我一个人。”? 不知何时,院内站了个女子,约莫二十余岁。她亭亭玉立,皮肤白皙,头发似绸缎般光滑柔顺,又似乌云般乌黑亮丽。她在浅浅地笑,她笑的时候,眼波盈盈流动,恍如清澈见底的一江春水,变幻不定,涟漪荡漾。 她一笑起来,仿佛连明媚阳光也黯淡下来,时光都静止不动了。她身穿湖蓝色的长裙。 华山之上,时时有风,温柔的轻风拂动她的衣裳,好像吹动一池平静的湖水,也吹乱了众人的心。 众人只觉得呼吸都已停顿,脑中一片空白。平日他们也曾见过她,却从不敢正眼相视,只是偷偷瞟她一眼,便如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一眼便已经心满意足了,足够回味多天,再看便是对她的亵渎,对她的大大的不敬。? 叶枫早就痴了,他是百看不厌,每看一次,便痴一次。最要命的是,一次竟比一次痴得厉害,好像中了世上最厉害的蛊毒,从此无药可解,沉醉不醒。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要把这几个月的遗憾一一弥?过来。 在叶枫灼热多情的目光注视之下,只见她的脸上慢慢涌起一抹淡淡嫣红,又慢慢的扩散开来,如脂般白净的脸颊,似升起一道绚烂的彩虹,艳丽之色,难描难画。她白了叶枫一眼,却无半分责怪怨恨之意,反而说不出的欢喜,徉怒道:“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嗤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枫笑嘻嘻道:“我早牢记于心了,便是没有眼睛,我也说得出你的样子。”小元子转头看着众人,喝道:“再看挖了你们的眼珠子,还不抓紧练功?难道你们一招要学一年半载?” 众人极不情愿地收回眼光,扎步出拳,招式却错得更加厉害。小元子笑道:“冰影姐姐,那边风景既好,又安静得很……”这女子面红耳赤,一脚往他身上踢去,嗔道:“你什么意思?”小元子翻了个跟头,笑道:“大师兄带了一肚子的话回来,难道你不想听么?” 原来她就是华山掌门余观涛的独生女儿余冰影,叶枫一路念念不忘的人也正是她。余冰影哼了一声,道:“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听他的话。”转身就走。叶枫快步跟上,低声问道:“影儿,好久不见,你好吗?” 余冰影眼角跳了几下,道:“以前不好,现在很好。”说到这里,眼睛忽地红了。这几个月她是不是也饱受相思之苦?是不是和叶枫一样,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十九章 天使的微笑 两人出了大院,叶枫自然而然往余观涛所居的“朝宗院”走去,余冰影“喀嚓”一声,随手折断了一根树枝,当作鞭子,一下下地抽打着路边的长草,道:“你带回来满肚子的话,难道是向我爹爹说的么?” 叶枫摇头说道:“不是。”往路边一块石头坐去。余冰影飞起一脚,把石头踢得老远,叶枫猝不及防,仰面跌入草丛,双手住地下一撑,跃了起来,道:“影儿,你做甚么?” 余冰影莞尔一笑,道:“这里人来人往,你想大家看我们的笑话?” 她鼓起腮帮子,手臂向左边指了指。左边林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潺潺,正是情侣独处的好地方。余冰影幽幽道:“那边风景既好,又安静得很。”叶枫怔了一怔,道:“小元子的鬼话,你也相信?” 余冰影鼻中哼了一声,道:“就你说的是正经话,凡事都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她跺了跺脚,气乎乎道:“有些事是见不得光的,不是什么事都可以暴露在阳光下面……” 是啊,谈情说爱不是在花前月下,柳荫溪畔么?在大众广庭之下卿卿我我,既不正常,又遭别人厌烦。余冰影叹了口气,道:“亏你走南闯北,浪迹天涯,原来你什么也不懂。”径往左边走去。 叶枫慢慢的跟在她身后,轻轻吸动鼻子,便可闻到从她身上传出的幽香,以及花木的芬芳,两者混合在一起,犹如一坛酿到恰到好处的美酒。叶枫没来由的心中一荡,有些醺醺欲醉,不知身在何处。 余冰影回头白了他一眼,嗔道:“难道你连和我齐头并进的勇气都没有么?”叶枫脸红了一红,抢上几步,与她并肩而行。 此时几只鸟儿在头顶上的枝头,叽叽喳喳乱叫不休,宛若年青男女在对唱着情歌,一唱一和。余冰影歪着脑袋,仰着脸颊,痴痴地听着。 叶枫唯恐惹祸上身,索性一言不发。一个男人究竟明不明智,就在于有时候在女人面前,能不能闭上嘴巴。在此起彼伏的鸟声中,余冰影如山泉般清澈的眼神,荡漾着淡淡的温馨,她微微翘起的嘴唇,似一弯恬静新月,叶枫心里怦怦跳动,暗道:“天使的微笑,也不及她美丽?”? 阳光从枝叶间投射下来,照得她一张脸色彩斑斓,既不真实,又不像在梦中,仿佛不是存在这个世间的人。叶枫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一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一发出动静,就会破坏一辈子也难得一见的美景。 偏偏有只蚊子不识时务,扇着翅膀,扑到他脸上。叶枫任它吮吸他的血液。岂知这蚊子吃饱喝足之后,引了一群同伙过来,在他眼前嗡嗡乱叫。叶枫不愿惊扰余冰影,由它们肆意索取。 忽然余冰影伸过一只手来,在他脸上轻轻一抹,这几只贪得无厌的蚊子纷纷殒命。 叶枫“啊”的一声,叫道:“你为什么要动?”余冰影嗤笑一声,道:“你是不是血太多了?竟要心甘情愿地去喂蚊子?”叶枫捶胸顿足叫道:“可是你方才样子,真的美极了。” 此时阳光上移半尺,再不复先前惊艳精美的场景。余冰影道:“有的人血并不多,可他时时会热血沸腾,可以把别人感动得一塌糊涂。有的人血多得去喂蚊子,但是他的血是冷冰冰的,令人寒心。”叶枫一时语塞,过了良久,憋着一口气道:“我没有!”? 余冰影凝视着他,秀眉微蹙,道:“既然你知道我美丽,为何要站得远远的,为何不走近点来看我?这不是冷血无情是什么啊?活该被蚊子咬。”叶枫被她抢白得脸青一阵,红一阵,忙不迭走上几步,笑道:“这么看,够近的么?”余冰影却退开几步,道:“你是头蠢驴么?别人抽你一鞭子,你就动一下,难道你没主张么?” 叶枫好不尴尬,进退两难。余冰影拈起一片叶子,放在两唇之间,发出流畅动听,婉转悠扬的声音。 枝头上的鸟儿似乎听得懂她的曲调,一声轻,一声高,一声急,一声慢,与她相互呼应。 一声声柔腻如珠的曲调,流入耳中,瞬间在脑里转化成一副副画面。每当旭日东升,或者金乌西坠的时候,余冰影总是站在大院门口,企盼着那个远行的人,踩着第一缕阳光,抑或披着满身朝霞,微笑着向她走来。 他在外面对她千思万想,可是真正站到了她的眼前,竟然有想打退堂鼓,临阵脱逃的念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回事。 他忽然有个极其荒唐的想法:“难道我对她的思念,不是爱么?”随即被一个强烈的声音压制下去:“正因为你太爱影儿,才有怕她的念头。” 只听得余冰影幽幽说道:“山中清苦,别无娱乐,百无聊赖之际,就坐在树下听鸟儿鸣叫,久而久之,居然能听懂鸟语。你知不知道,头顶的鸟儿在说些什么?”叶枫摇了摇头。 余冰影道:“有只雄鸟喜欢一只雌鸟,但是这只雄鸟不知是天生胆小,还是端着大老爷架子,认识那么久了,连别人的手都不敢去牵……” 叶枫一怔,心道:“我也从来没有牵过影儿的手啊?”瞟着余冰影柔若无骨,白生生的小手,不由一阵头晕目眩。 余冰影又道:“连人家闺蜜都看不下去了,出声指责那雄鸟,不用心待别人,就莫要耽搁别人……”她顿了一顿,直直地盯着叶枫,撅着嘴唇,恨恨的道:“我没有仗义直言的闺蜜,有些话只能自己厚着脸皮去说,在你叶大侠的眼里,我的手是根臭哄哄的烂木头么?” 叶枫大窘,余冰影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已容不得他有选择的余地。叶枫忍不住左右观望,神色有些紧张。 余冰影掩嘴轻笑,道:“你这个人前怕虎、后怕狼,能做什么事呢?”叶枫咬了咬牙,握住了余冰影光洁细腻的小手。 余冰影“嘤咛”一声,趁势靠在他肩上。叶枫蓦地发现全身肌肉僵硬绷紧,沁出细密的汗珠。像这一刻他应该感到幸福,甜蜜才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有莫名其妙的抗拒之意?像他们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且不说要去越雷池,但牵手接吻亦是无可厚非? 莫非叶枫得了某种难以启齿的毛病?不,他是个拥有情欲,正常的男人,每天都精神抖擞,充满活力,那么他对余冰影究竟是种怎样的情感? 余冰影完全不知他的心事,半边脸颊贴在他胸口上,嘴角带着甜美的笑意。 良久之后,余冰影慢慢抬起头,指着远处的一排树木,慵懒的说道:“真是奇怪,那些树的皮,怎么都被剥了一大块?”叶枫望了过去,果然那一排树木,拦腰皆被齐齐剥了尺余见方的树皮,上面似乎还刻着字。 叶枫心里暗自一凛:“莫非有人想对华山派不利?”低声说道:“我过去看看。”余冰影握着他的手,道:“我和你共进退,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叶枫喉咙似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得胡说,我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两人凝神戒备,慢慢走了过去,叶枫本能地挡在余冰影身前,长剑平举胸前,余冰影歪头偷瞧着叶枫,长长的睷毛微微颤动,神情十分诡异,好像调皮的孩子做了件令人大吃一惊的恶作剧。 叶枫走了过去,见得与他挨得最近的一棵树上刻着:“华山下雨了,你那边下雨了吗?远行的人啊,江湖险恶,你务必要照顾好自己,屋檐下的雨水落了一个晩上,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叶枫似被点住了穴道,心里百感交集:“这不是影儿说话的语气么?”转头看她。 余冰影早别过脸去,她的脸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让日头晒的,还是少女的羞涩害躁?叶枫一棵树一棵树地看了过去:“你走了之后,我度日如年,无法打发时光,独对空山幽谷,想问你何时归来,又怕你在路上打喷嚏,心神不宁骑不稳马……” “梦见门前高挂灯笼,喜鹊叽叽喳喳叫,燕子双双返故巢,是不是你要回来了?一大早我就立在大院门口,大家都在笑我痴呆,你去浪迹天涯,我的心也跟着飞了,大笨蛋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死了……” 句句缠绵悱恻,情意绵绵,叶枫不由得一声感慨,渐渐涌出一种喜悦混杂着愧疚的情绪。随着见识阅历的增长,他愈发觉得承受不起余冰影沉甸甸的爱。正好余冰影的目光投射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余冰影慌慌张张的道:“你看我做甚?又不是我写的。”? 她忽然从叶枫手中抢过长剑,人随剑走,往树身削去。叶枫一个箭步,抢在前头,大声道:“使不得!”余冰影早收住剑势,冷冷道:“这些肉麻,无聊的话,我看着就来气,我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哪有心思想七想八?就是要想,也是男的想女的,岂有女的想男的?不是作贱自己么?” 叶枫道:“是,是,那男的当真混账之极,不识好歹。”忽然之间,听得头顶有人朗声说道:“冰影姐姐,我知道是谁写的。”余冰影大吃一惊,叫道:“傅涯,你怎么在树上?” 只见一人轻飘飘从树上跃下,向两人躬身行礼,道:“如此销魂蚀骨的言语,华山派男弟子人心惶惶,人人都想出门远行,师父极是震怒,务必要弟子揪出始作俑者……”余冰影表情有些不自然了,道:“你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 傅涯脸有得色,哈哈一笑,道:“我已经在树上守了三天三夜,那个自作聪明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上面有双眼睛牢牢的盯着她呢。”余冰影道:“我前几天不是说请你吃东西吗?我最近又忙得很,你自己拿钱去买。” 她当下掏出一把铜钱,不管他愿不愿意,硬塞到他手里。傅涯亦不推辞,放入怀中,笑道:“师母道华山派又不是少林寺,非得要有清规戒律约束,写几句风花雪月的话,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年轻的时候,你写给我的东西还少?师父大笑道,傅涯此事到此为止,敢借此事要挟勒索同门,定当严加惩处,当然别人自愿请你吃东西,又是另当别论。” 一迈入“朝宗院”大门,就能看到正躺在藤椅之上,闭目养神的华山派掌门人余观涛。 “朝宗院”顾名思义,就是拜见一代宗师的地方。“朝宗院”这三个字不仅适用于华山派弟子,而且也适用于其他门派。 “朝宗院”原来的名字是“养心阁”,自从余观涛接任华山掌门之后,便给它改成了“朝宗院”。 这么一改,不仅霸气十足,而且凸显了他的雄心壮志,让华山派成为天下各门派朝见宗师的地方。 余观涛个子不高,身穿黑色衣裤,更加显得瘦小。他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眼前一片烟雾袅袅,宛若他的为人,说不出的神秘。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名动天下的华山派掌门人,倒像个狡诈猥琐的大叔,抑或乡下平凡的小老头。? 那些专门形容成功人士的词语,譬如说气宇轩昂、名家风范跟他完全沾不上边,在他身上只能看到庸俗和失望。任何第一次和他接触的人,心里都会产生强烈的失落感:“这样普通的人,怎么可能是华山派掌门人?他都能成功,为何我却泯然众人矣?” 据说江湖第一相士傅药师,初见他之时,不顾失态,连呼不可思议:“耳小、额窄、腮无肉、手有断掌,按理说这种人命运平平,至多是三流人物,成不了气候。是什么神秘力量,强行逆转了他的命运?简直就是天大的奇迹!”? 余观涛本身就是天大的奇迹。二十年前华山派正处于最鼎盛时期,可谓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在江湖上一时风头无二,大有超越第一门派“洗剑山庄”之势。 那时候的余观涛在华山派,根本就排不上名号,就似高墙下的一株小草,默默无闻,就连同门中人,也没几个人能叫得出他的名字,没人关注他,也不值得别人去关注。? 华山派出类拔萃的人那么多,谁有闲功夫去理会一个无名小辈?随便拎一个人出来,都可以将他踢出数百名之外。况且人们的目光,永远关注着那些有成就的人。 他倒有自知之明,并不想在华山派混出多大的名堂,只求无功,但求无过。能够平平安安在华山派度完一生,便死而无憾。 心情实在不爽的时候,就寻个僻静的角落,乱写乱画一通,发完牢骚之后,又继续过着无人问津的日子。 出人头地,名扬天下,对他而言就似伸手摘星,水中捞月,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既没有那样的能力,而且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落到他头上?能让同门中人记住他的名字,已经是他在华山派最大的追求了。 然而命运偏偏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将他推到了人生的风口浪尖,根本不容他有任何的准备,和选择的余地。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华山派,华山派数百号人,几乎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只有几个在外面执行任务的弟子才幸免于难,而余观涛恰恰就是这几个弟子,其中的一个。更为幸运的是,在这几个弟子当中,他的武功又是最好的一个。于是重振华山派的大任,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在他的肩上。 这二十年来,他可谓殚精竭虑,苦心经营,忍辱负重,终于把华山派恢复到了今日的境地。尽管和最兴盛的时期,无法相提并论,但在江湖上也是不容小觑。为了华山派复兴,他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和代价。 他不过四十多岁,可是他的须发早已雪白如雪,脊背弯曲似弓,看上去就像即将驾鹤西去的老头子。白天他精神抖擞,就像永不疲倦的人,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感觉到全身骨头都似散了架一般,筋疲力竭,难以忍受。 但他从不说出个苦字来,既然命运选择了他,他就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有时候连他都不禁摇头苦笑:“为什么要选择我?难道我是做牛做马的命?” 江湖人士只要一提及他,无论和他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都会忍不住一竖大拇指,大叫一声好:“余掌门力挽狂澜,重建华山派,是条好汉子,我佩服得紧!” 的确,凭他一己之力,能把华山派起死回生,难道不值得别人敬佩么?难道不应该骄傲么? 他也一直为此骄傲,白手起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每次他率领众弟子祭祀华山派列位祖师,他表面上歌功颂德,恭恭敬敬,心中却大大的不以为然:“我的功绩也只有开山祖师,才能和我相提并论,重振华山派,有几个人能做到?你们当中大多数的人,不过靠守着祖业赢得名声。”? 无论他再忙碌,都要抽出工夫,尽量放松自己。一个过于紧张的人,难免会判断失误。他从来就不是鲁莽的人,无论做任何事,都会在心中一遍遍,反复论证演练,直至认为已经万无一失,才会付绪实施。 要么默默无闻,要么一鸣惊人,这是他做人的原则。如今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宏伟的计划,经过他大半年的筹划布局,已经接近完美无缺,如同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一副画卷,即将向世人展现出大气磅礴、波澜壮阔的一面。?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口浓烟,仿佛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在决战的前夕,做最后的准备,一击必中,一必击胜!华山派有他而变得更强大,江湖将牢记他的名字! 余观涛,谁也不敢小瞧你!总有一天,大家会用崇拜的目光,仰视着你! 第二十章 猎鹰计划 叶枫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垂手站在椅边。余观涛头也没抬,淡淡的道:“枫儿,你回来了?”叶枫恭敬应道:“是,师父。”余观涛道:“事情办得怎么样?有没有遇到麻烦?”叶枫道:“正如师父所料,那恶贼不防弟子千里而来,一剑就被弟子取了性命。”余观涛呵呵大笑几声,道:“一剑取了性命,很好,很好。”? 他一按椅子扶手,身子似装了根弹簧,倏然纵了起来,一尺余长的旱烟杆笔直伸出,快若电光石火往叶枫喉咙戳去,道:“是这样的么?”叶枫知道余观涛在考量他的武功,当即打起精神,上身后仰半尺,旱烟杆顺着他的额头,冲了过去。 余观涛趁他不及起身,旱烟杆下压数分,点向叶枫肩胛数处穴道。左掌往他小腹按去,竟是要让他跌倒在地,站不起来。 叶枫审时度势,自己上半身已被余观涛压制,倘若强行突破,势必将自取其辱。 可是不设法站起,一旦被余观涛按倒在地,少不得要被余观涛骂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余观涛嘿嘿冷笑道:“你的穿心剑呢?”双手并不放松。 叶枫心念一动:“与师父交手,当然是只输不赢。但输也要输得有技巧,就像拍别人的马屁,既不能引起别人反感,又要让别人印象深刻。”道:“在师父面前,弟子不敢拨剑。” 说话之时,腰间的长剑已抵住地面,鞘中的剑受到撞击,铮的一声,冲出半截。 剑柄正好撞在旱烟杆上,把它荡到一边。叶枫道:“ 剑老兄,你不听话了不是?当心我把你拿去换酒喝。”手忙脚乱把长剑插入鞘中,左膝屈起,将余观涛手掌顶到一边。 余观涛哈哈一笑,道:“本领不见有甚么长见,油腔滑调倒是厉害得紧。”胸脯凹了进去,嘴巴一张,几口浓烟喷在叶枫脸上。 叶枫被熏得打了几个喷嚏,泪水长流,不由自主往脸上抹去。余观涛道:“你无缘无故哭什么鼻子?”旱烟杆往他左腿勾去。 叶枫虽然目不见物,但是听风辨位,右掌去拨旱烟杆。余观涛道:“你想抽烟?直说便是嘛。”旱烟杆前递,塞入叶枫掌中。旱烟锅早烧得滚烫,嗞的一声,灼得叶枫哇哇大叫。余观涛勾住他脚踝,叶枫头下脚上,翻了个大跟头。 余观涛道:“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我实在不敢相信,你能一剑取了别人性命,除非你是走了狗屎运,意外得手,华山派在江湖上岿然不倒,从来不是靠奇迹与运气,而是过硬的本事。”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旱烟杆递出,往叶枫肩头击下。 叶枫心道:“我再不打起精神的话,恐怕师父要问候我十八代祖宗了。”沉声说道:“弟子从不敢弄虚做假。”右掌拨开旱烟杆,左脚往藤椅踢去,意欲逼迫余观涛站起。 余观涛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躺着多舒服啊。”双腿笔直伸出,将叶枫左脚夹在中间,一扭一绞。 倘若叶枫不知进退,恐将重蹈覆辙,摔个跟头。叶枫拨起身子,往后倒纵。余观涛低喝道:“哪里去?”旱烟竿舞得呼呼作响,如同长剑一般,罩住了叶枫。叶枫既要防范莫被他点到穴道,又要注意他突然喷出的浓烟。被困在极小圈子之内,难有作为。 余观涛道:“不过是寻常的圈子,你却划地为牢,作茧自缚。” 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他所坐的椅子似长了轮子,驼载着余观涛,在叶枫身边滴溜溜的兜着圈子,双足连踢,等于给叶枫又加了一道紧箍咒。这铜墙铁壁,叶枫该如何破局? 此时叶枫如果对手换作别人,见他如此在自家身边耀武扬威,早就拨剑破之,可是面对的是余观涛,叶枫哪敢剑气如虹,纵横捭阖? 正好叶枫眼光瞥见屋檐下的一盏灯笼,心中突的一跳,暗道:“灯下黑!看来师父椅子底下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余观涛见他眉头微皱,以为他无计可施,叹了口气,道:“你武功既没有长进,应变也这等迟钝,我怎能放心由你将华山派发扬光大?”旱烟竿转了个弯,往他额头敲去,用了几分劲力,显然是恨铁不成钢,不打不成器。 叶枫道:“弟子顽劣,辜负了师父的厚爱。”脑袋微微一侧,避开旱烟竿,脚下加速,径直往椅子冲来。余观涛识破叶枫意图,道:“我要你脚踏实地做事,你偏偏要阴违阳违,专走歪门邪道。”脸上带着笑意,并无责怪之意。 余观涛双足卷起一股劲风,踢出十余脚,不让叶枫逼近。叶枫趁他新力未生,余力将尽之时,寻了个空隙,足不停顿,冲到了椅子底下。余观涛笑道:“我又不是和你捉迷藏,你躲着做甚?”? 他腰部使力,连人带椅往叶枫压去。叶枫笑道:“那边树下没日头,应该更舒服。”双手托住一送,余观涛连人带椅飞了出去。叶枫心道:“我若不见好就收,就是自作自受了。”装出在乎余观涛安危的样子,跟在椅子之后。 余观涛笑道:“你还是不够老练。”右脚疾出,踢向叶枫的左胁。叶枫就等他这一脚,身子晃了几晃,终究躲避不及,仆倒在地。余观涛轻飘飘的落下,道:“幸好与你的交手的是我,若是他人,岂是踢你一脚如此简单?只怕你早被刀剑刺穿胸部,呜呼哀哉了。”? 他顿了顿足,叹道:“千教万教,依然是死脑筋,不晓得变通。”叶枫唯唯诺诺,道:“弟子愚不可及,又让师父生气了。”心道:“我越呆头呆脑,越显得师父英明神武。”余观涛指头在他脸上戳戳点点,道:“要想命长一些,便不能滥发善心,你对别人假仁假义,就是对自己生命不负责。” 叶枫道:“是,是。”余观涛脸色稍缓,道:“不过你能与我抗衡多时,已属不易。毕竟你不是我,可以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白手起家。你能看家护院,守住屋里的东西,已经很了不起了。” 叶枫连连称是,道来路上各种遭遇,自是釆用春秋手法,该夸大其词的,决不吝啬口水,加油添醋。无法搬上台面的,则是一字不提。像胡恨的真实身份是李少白,以及与余观涛的恩怨情仇,叶枫完全跳过不说,好像从没有遇到那些事。 余观涛一拍大腿,道:“很好,胡恨固然本领了得,但你只须记住一句话,路见不平,便该拔刀相助,哪怕打不过,丢了性命,也要挺身而出。想当年我孤身一人在川南,碰到‘涪陵五虎’欺负人,我何曾犹豫过么?大喝一声,冲了上去。身上大小创口十三处,却始终一步未退。” 叶枫道:“弟子虽然不肖无能,但是多少懂得道理,弟子若是畏惧退缩,便将有许多人死于非命。” 余观涛道:“胡恨纵横天下几十年,次次能全身而退,靠的不是武功,而是计谋和手段。你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诡计、小伎俩,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大笑话。”叶枫脸上一红,道:“胡恨手段层出不穷,弟子被他耍得眼花缭乱,无法招架。” 余观涛凝视着叶枫,意味深长道:“胡恨尽管阴险狠毒,可是他有许多地方值得你们借鉴,千万别被名门正派这些虚假的东西,绑住了自己的手脚,别人只关注你的结果能获得多少东西,谁在乎你在过程中用了多少阴谋诡计?”? 叶枫怔了片刻,道:“不错。”回答得极为勉强。余观涛道:“你那个新交的朋友赵鱼,未免太迂腐可笑了,把自己处于与人为敌的境地,别人如何不算计他?无论是想为国效力,还是想出人头地,必须顺应大势,与大家合得来。只要通透人情世故,谁会故意与你为难?”叶枫无言以答,现实不正是这样的么? 余观涛叹道:“我之所以这几年良莠不分,大力扩充华山派,因为在五大门派当中,华山派实力最弱,而且你们的本领尚不足以独挡一面,我唯有虚张声势,让其他门派不敢有非份之想。” 他摸了摸满是皱纹的脸,叹道:“倘若我是得过且过,胸无大志的人,根本不会人未老,头先白。内忧外患,容不得我清闲自在啊!” 叶枫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道:“弟子愿为师父效犬马之劳。”余观涛道:“尽管我行事低调,锋芒不露,仍然难消两大长老会,另外四大门派对华山派的猜忌和打压,可以说猎鹰计划,完全针对华山派量身定做。”叶枫瞪眼叫道:“猎鹰计划?” 余观涛道:“五大门派分别派出三名年轻弟子,后天在华阴城……” 叶枫吃了一惊,道:“这不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么?”余观涛苦笑道:“不到我们眼皮底下,怎能窥探得出华山派的虚实?” 叶枫道:“我们干脆示弱,让他们什么也得不到。”余观涛摇头道:“我们这次必须露出肌肉,让他们以后碰也不敢碰我们。”他凝视着叶枫,眼中充满了期待,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叶枫的心突突乱跳,道:“我能做甚么?” 余观涛道:“在三天之内,谁先拿到飞鹰尊,谁便是赢家……”叶枫深吸一口气,道:“飞鹰尊在谁的手里?” 余观涛道:“千面如来闻大先生的手里,他擅长易容化装,要想把他找出来,并非件容易的事,况且还要应付另外四大门派的人,枫儿,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叶枫大声道:“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余观涛喃喃道:“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你可以不择手段行事,我要让那些人记住一个道理,华山派虽然弱小,但决不是任人摆弄的软柿子。”叶枫握紧拳头,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道:“谁跟我去?” 余观涛忽然笑了笑,道:“肯定是与你平时关系好,合得来的人,至少配合起来不成问题,小元子算不算一个?” 叶枫也笑了笑,道:“小元子当然算一个。”余观涛眨了眨眼,带着狡黠的笑意,道:“你愿意带上影儿么?” 叶枫脑子“嗡”的一声响,登时头晕目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颤声道:“什……什么?”余观涛哈哈大笑,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难道你不愿意么?”叶枫道:“我……高兴极了,我……怎么不愿意?”语无伦次。余观涛微微一笑,道:“你师娘为你特意准备了家宴,你可不许找理由推脱哦?” “听说你差点抓住了胡恨,有人说胡恨长着三头六臂,凶神恶煞,有人说胡恨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杨洁一见到叶枫,按捺不住好奇心,嘴里如连珠炮般,不停地追问着叶枫。 叶枫心头却酸楚极了,暗道:“他不是胡恨,他是李少白。”又见余观涛满脸笑容,似在取笑杨洁,叶枫又想:“师父不知道比李少白强了多少。”慢慢硬下心来,道:“我从没见过那么残忍冷酷的人,只可惜我没杀了他。” 杨洁道:“他为什么不到华山?否则必然是我的剑下之鬼。” 香辣脆笋、清蒸鱼、八宝鸭、五香牛肉、华山咸鸡、糯米糖藕……足足有十几道菜,把一张嵌着寿山石的小叶紫檀木桌子,挤得一点空隙也无。就连盛装菜肴的碗碟,均是产自景德镇官窖的精品瓷器,在灯火照耀下,莹润如玉,通体明亮。 余观涛手指轻轻敲着桌子,眉头微皱,叹了口气,道:“枫儿又不是外人,三菜一汤足矣,弄一桌子的菜,简直铺张浪费,有些尊贵的客人,我们也没有这般招待过。” 叶枫想不到成了众矢之的,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甚是尴尬。 杨洁脸色一沉,白了余观涛一眼。余观涛恍若不见,继续说道:“花钱容易,赚钱难。这嘉陵江的青鱼,望天湖的莲藕,松江府的八宝鸭,一路上舟车劳顿,运到华山得花多少钱?怕就怕口袋没几个钱,偏偏摆出阔佬富豪的派头,大手大脚撑面子。”? 他们平时和众弟子吃在一起,除非有了客人,他们才会另设宴席。杨洁冷笑道:“你就记着你的贵客高朋,来的时候,美酒佳肴尽情招待,去的时候,每人赠送二百两银子盘缠,江湖上谁不知道华山派余掌门慷慨大方,急公好施……” 余观涛不由面露得意之色,哈哈大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嘛,你不去花钱,谁来替你抬花花轿子?”杨洁道:“是啊,你只对别人出手阔绰,花钱如流水一般。对自己人却抠抠缩缩,巴不得一文钱也不用花,我们多吃一道菜,你便心痛得要命,是也不是?”? 余观涛脸红了一红,苦笑着道:“我对别人慷慨,别人对我还不是豪爽?况且我又不是傻子,专做别人的冤大头?再说你来我往,大家感情深了,在江湖上办事,就有人给我们的面子。我到别人那里做客,走的时候,别人还不是银子相赠?人情来往,又是另当别论。” 杨洁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莞尔一笑,道:“老头子,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肿脸蛋充胖子,一直自欺欺人,累不累啊?我和你出了那么多次的门,可是从没见到有人给你银子,莫非那些人是晩上托梦给你银子的?” 余观涛又是大笑,笑了一阵,才道:“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当面给银子多掉身价啊?别人的确私下给了我好多次,只不过你没有看到而已,何况我们又不差钱,要别人银子做甚?你知道我的性格,宁愿让别人欠我的人情,也不去占别人的便宜。” 杨洁笑得浑身颤抖,道:“失敬,失敬,原来你是菩萨下凡,只求付出,不求回报。我倒问问你,那些收你银子的人就很差钱了?哪一个不是富甲一方,家境殷实的江湖大佬?” 余观涛一时词穷,强行分辩道:“我为将来布局,当然要先吃点亏,不过你尽管放心,有朝一日,我会连本带利一一拿回,那些钱就像借高利贷,包管只赚不亏。” 杨洁吃吃笑道:“但愿你一本万利,财源滚滚。” 余冰影歪着脑袋,凑到叶枫耳边,轻声说道:“别看我爹爹在外面板着面孔,威风凛凛得紧,可是一到了我娘面前,总是理屈词穷,下不了台。这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叶枫笑道:“我也一样。”余冰影脸颊一红,呸了一口,道:“我们又不是……不理你了。” 杨洁忽然捋起衣袖,露出一截如藕般洁白细腻的手臂,她平时保养得极好,肌肤恰如十八九岁妙龄女子一般,光滑而有弹性。 叶枫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双眼发直,余冰影手肘往他胸口撞去,怒道:“你不许看。”叶枫如梦初醒,忙别过脸去,心中怦怦乱跳。 只听得余观涛叫道:“阿洁,你无缘无故卷起袖子做甚?难道今天很热么?”杨洁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堂堂华山掌门夫人,身上居然一件首饰也无,说出来谁会相信?打杂的王婶,张姐,人家戒指,耳环,项链,一样不少,难道我就不如她们?” 余观涛哼了一声,道:“她们都是粗俗的下人,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 杨洁轻轻抚摸着圆润无暇的手腕,媚眼如丝,让人怦然心动,柔声说道:“这么精致的手腕,倘若配个玉镯,戴条手链,岂非更美?我说的是不是啊,余大掌门?” 余观涛“呀”的一声,似让蝎子蜇了一口,面红耳赤说道:“阿洁,你……你……怎么一点记性也没有啊?我上个月不是给你买了套首饰吗?还是正宗‘甲昌盛’首饰,二百两银子一套,一个子儿都讲不下来,咦,你那套首饰呢?影儿你当时也在场,得为我做个见证,免得我又被你娘冤枉。”? 余冰影耸了耸肩头,笑道:“爹爹你那件事做得确实很不地道,我实在不好意思帮你的忙。”余观涛脸色忽青忽白,大声说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就不地道了?”杨洁冷笑道:“什么‘甲昌盛’,明明就是‘申冒盛’,不到一个月时间,全掉了颜色,锈迹斑斑。” 余观涛瞪着眼睛,惊讶道:“我不相信。”杨洁怒道:“我会诬陷你不成?大家都取笑我,我的脸皮都让你丢光了。”余观涛叫苦连天,说道:“我又不是什么行家,哪里分辨得出谁是‘甲昌盛’,谁是‘申冒盛’?谁想得到那些奸商,居然在笔划上动了手脚?” 杨洁道:“是啊,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原来你把我当傻瓜,存心来骗我的。” 余冰影忍不住插嘴道:“真的太假了。”余观涛狠狠白了她一眼,余冰影一吐舌头,不敢说话了。余观涛一拍桌子,气乎乎说道:“那些不法奸商,骗人手段越来越高明,让人防不胜防,我定然饶不了他们!” 杨洁凝视着他,意味深长道:“余掌门心思慎密,精明干练,想诱你上当,简直难于上青天。依我之见,你不仅完全知晓内情,而且有意而为之,钱花在自家人身上,既没有半分回报,倒不如能骗则骗,能哄则哄,是也不是?” 余观涛干笑几声,道:“阿洁你误会我了,我承认我小气抠门,但我怎能算计到你头上呢?那不是好坏不分么?反正我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杨洁道:“我姑且信你一次,我来问你,那些破铜烂铁值得了二百两银子?”余冰影压低嗓子道:“那套假得要命的首饰,最多不超过二两银子。”叶枫大吃一惊,道:“不会?有这么离谱?”余冰影微笑道:“怎么不会?不信你走着瞧,我最了解我爹爹了,最喜欢克扣自己人。” 她忽然沉下脸来,盯着叶枫,眼光闪烁,好像在说:“你以后用这套手段来骗我,我可不是我娘,心慈手软、好说话,我一定要你吃尽苦头。”叶枫摇了摇头,摸摸自己的嘴巴,又拍拍心口,最后指指自己的膝盖,好像在说:“我心口如一,说一不二,决计不敢骗你,若有违反,叫我跪床脚、跪搓衣板都行。”? 余冰影不由得满面通红,一直红到脖子下去,然而她的嘴角眉梢,却荡漾着浓浓的柔情,好像在说:“说到就要做到,莫怪我到时翻脸不认人,让你跪搓衣板,是便宜了你,要跪就跪橘子,压烂了有你好看。” 余观涛支支吾吾道:“啊……啊……那个……那个……好像……好像……多说了一点点,大概花了一百两……对,就是一百两银子。”杨洁气极,喝道:“你还不肯和我说实话?也好,今晚我和影儿睡。”余冰影搂着杨洁的脖子,拍手叫道:“妈,你不会骗我?我请你吃蜜饯,核桃仁。” 杨洁抚摸着她的秀发,道:“还是影儿对我好。”余观涛极不情愿伸出两个手指,干笑道:“二十两,请你相信我,这下真没有水分了。”叶枫心道:“二百两变二十两,师父太会玩弄虚作假的把戏了。”杨洁怒气冲冲,尖声叫道:“你还在给我打马虎眼,和我都不肯说实话?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 余观涛低声说道:“花了一两八钱银子,我鬼迷心窍,我对不起你,我胡涂,该打。”抬起左掌,拍拍两声,轻轻打了自己两纪耳光,道:“打你这个老不正经,打你这个小气鬼。”? 杨洁嗤哧一笑,怨气兀自消了,冷冷道:“你对不起我的事,做得还少么?”余观涛信誓旦旦道:“仅此而已,下不为例。阿洁你尽管放心,这个月底我一定买套正宗的‘甲昌盛’首饰给你,决不食言,说到做到。” 余冰影道:“妈,你放心便是,我给你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杨洁格格笑道:“二百两银子,比挖你的心头肉还难受,你当真舍得?你不会再弄套假货来应付我?”余观涛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有……若有……”杨洁听他说得极不情愿,不由得意兴阑珊,道:“大家吃饭。” 第二十一章 江山如画 不及眉目如画 第二天黄昏,叶枫三人到了华阴城。华阴本是华山派的势力范围,叶枫唯恐被熟人认识,三人早已易容化装,也不去投店住宿,径往城南一座破庙而来。小元子和余冰影初次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不敢造次,事事听从叶枫的安排。 破庙荒芜已久,风从破败不堪的窗户吹了进来,发出骇人的声音。 几只蝙蝠站在屋檐下的横梁上,不时抖动翅膀,绕着天井飞几个圈子,又回到原地。余冰影心中害怕,紧握着叶枫的手,问道:“你是不是经常住这种地方?” 叶枫微微一笑,道:“我很少往这种地方,更多时候我是在荒郊野外,头上星月为灯,耳边虫鸣鸟叫,远处鬼火闪烁,只可惜我不会写诗,否则写出既惊心动魄,又终生难忘的感觉,一定可以传诵不绝,代代相承。”? 余冰影向叶枫瞟了一眼,大有恼怒之色,悻悻的道:“哼,当我是傻子,还不知道你什么居心?你巴不得有狐仙女鬼,与你共度良宵。世上哪有心如磐石的男子?都是墙头上的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 叶枫知道她有意捣乱,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据说有些男女是可以心心相通的,我一直在想,我抬头痴痴看着星星,星星是不是会把我眼中的柔情,反射到你的脸上?我一人喃喃自语,鸟儿是不是会把我的喜怒哀乐,说给你听?倘若我躺在屋里,岂非错过了所有的机会?” 余冰影心里甜滋滋的,两颊如火般滚烫,生怕叶枫看到她的羞涩,慌乱转过身去,脊背对着他。叶枫微微一笑,目光向上,看着梁下八仙过海的木雕,道:“有一次我贪恋风景,误了投宿,只得睡在一山洞里,半夜时分,觉得脸上奇痒难耐……”余冰影急道:“难道蜘蛛,蝎子爬到你脸上了?什么误了投宿,分明省钱而已。”? 叶枫道:“我以为女鬼狐仙找我互叙衷肠了,可是想想不对啊,我又不是上京赶考的秀才书生,万一她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我答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她又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我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欲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两人压根说不到一起啊!” 余冰影微微侧身,吃吃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叶枫道:“我睁开眼睛,只见一头吊睛白额大虫,在我脸上蹭来蹭去,我大半个脑袋都在他嘴里……” 余冰影吃了一惊,叫道:“后来呢?” 叶枫道:“大虫嗅了我一阵子,居然转身走了,你猜这是为什么?”余冰影听他化险为夷,登时大为宽慰,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大虫肚子里塞满了东西,吃不下去了。”叶枫道:“因为我好多天没洗澡,身上臭哄哄的,大虫没有胃口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他们说话之间,小元子已将窗户全部打开,排出秽气,在天井烧起一堆大火,啪啪作响,久无生气的破庙仿佛也变得生意盎然。 三人取出干粮,边说边吃。自是叶枫与余冰影是主角,欢声笑语不断。 小元子却成了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就是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亦是无人呼应。而且他们旁若无人,情深意重的样子,对于孑然一身的小元子来说,简直是莫大的伤害。他索性坐到角落里,默默地吃着东西。火光把他照得忽明忽暗,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正方寸大乱,如坐针毡之际,忽然听得外面有人朗声说道:“咱们今晚就住这里了。”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尽管相隔甚远,却有凑在耳边说话的感觉。 小元子双眼发亮,似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的人,忽然看到了一盏灯笼。 余冰影嘻嘻笑道:“想不到这破庙竟是风水宝地。”叶枫压低声音,道:“只怕来者不善,大家务必小心。”小元子忙坐到他们身边,赶紧吃完干粮,心道:“吃得饱饱的,正好有力气打架。” 叶枫漫不经心吹着口哨,眼睛有意无意往门口看去。余冰影和小元子紧张至极,右手按往剑柄,手心全是涔涔汗水。只听得脚步渐渐走近,余冰影和小元子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呼吸似已停顿。 厚厚的木门格格作响,闪入三个人来。叶枫一怔,心道:“三个人,什么门派的?”这三人同样一怔,齐声问道:“你们哪个门派的?”叶枫定了定神,见得这三人浓眉大眼,神情倨傲,均是身着蜀锦长袍,华贵庄重。 只是令人费解的是,三人长袍不起眼的地方,皆缝着几块小小的?丁,格外的突兀。叶枫登时恍然大悟,寻思:“原来是丐帮的。”余冰影忽然跳了起来,长剑出鞘,往一人刺去,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三人开始吃了一惊,随即哈哈大笑,道:“一言不合就拨剑相向,好霸道蛮横的人,以后谁做你的老公,岂非天天有苦头吃?”余冰影易容之后,仍难以掩饰出谷黄莺般清脆的声音。一人笑嘻嘻的道:“我又不是你的老公,你刺我做甚?”左掌一拨,推歪长剑。 余冰影沉着脸,道:“无耻!”抖起几朵剑花,耀眼生花。那人转了个身,手中多了块肉骨头,放入嘴里,咀嚼有声,道:“我的牙齿又白又硬,怎么会是无齿呢?姑娘这么差劲的眼光,以后可别上错花轿嫁错郎。” 余冰影气得全身发抖,一剑向那人劈去。 叶枫有意要打探丐帮虚实,竟不阻拦。那人跃入天井,笑道:“你再不知进退,我可要使出独门兵器了。”余冰影怒道:“又没有人拦着你。”连刺三剑,甚是狠辣。那人道:“不得了,叫花子碰到母老虎。”右手白光闪动,算准余冰影长剑所刺方位,精确拦截。 只听得叮叮叮三声脆响,两人各自退了几步。 余冰影这才看清,那人右手持着的竟然是块精钢铸成的大碗,当作盾牌使用,化解了她的招数,不由暗自骇然。那人愁眉苦脸道:“我的姑奶奶,你砸了我的饭碗,我岂非要饿死街头?” 另外两人笑道:“她砸了你的饭碗,你去做她爹的上门女婿,岂非更妙?”余冰影脸色铁青,喝道:“少在我面前假痴假颠,吃我一剑!”一剑快似一剑。 那人在天井蹦来蹦去,精钢大碗上下翻飞,与长剑相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叶枫瞧着两人打斗,那人身法灵巧敏捷,纯粹借力打力的打法,在余冰影凌厉的攻势下,游刃有余。余冰影却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越打越有精神,丝毫不落下风。那人笑道:“我请姑娘吃鸡腿,咱们罢手!”手臂倏地递出,一只油腻腻的鸡腿,向余冰影嘴里塞去,动作极是无礼粗俗。? 余冰影心道:“这人武功在我之上,我若与他硬拼,只怕正合他的心意。”见得那人双眼尽是淫邪之色,忍不住心念一动:“他既然好这一口,我便有办法对付他。”当下展颜一笑,她一笑起来最为动人,薄薄的嘴唇在笑,脸颊上的酒窝也在笑。 虽然她易了容,但仍有无法抗拒的美艳。 叶枫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暗道:“江山如画,不及眉目如画。”那人双眼发直,喉咙嗬嗬作响,道:“好妹妹,哥哥好心疼你。”另外两人亦是如痴如醉,魂不守舍。 余冰影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这三人脸上转了几转,终于停留在那人脸上。那人大喜若狂,道:“我长得帅不帅啊?”余冰影脸红了一红,抿嘴说道:“我吃了鸡腿,你肚子不饿么?”那人手臂又递进一些,道:“我一点也不饿。”嘴角流出一滩口水。 忽然之间,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尚未反应过来,已一跤跌坐在地。原来余冰影趁他神魂颠倒,突地出掌,若非余冰影顾及五大门派情谊,只怕早将他一剑穿心了。余冰影一脚踢飞他手中的鸡腿,长剑架在他脖子上,冷冷道:“你不觉得很恶心么?” 一人沉声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们丐帮的事?”抢了过来,横扣余冰影的手腕。看似极为简单的一招,其实暗含了三十六种不同的擒拿手法。叶枫知道余冰影难以应付,笑道:“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这不像丐帮英雄好汉的行事风格。”横在余冰影身前,手掌翻飞,打乱了这人的步骤。 余冰影低声道:“小心。”退了下去。须臾之间,两人你来我往,拆了数十招。这人暴风骤雨,意欲硬行将叶枫收伏。岂知叶枫防得滴水不漏,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的破绽,这人往后滑开数尺,与叶枫脱离接触,拱手笑道:“原来是华山派的少年英雄。” 叶枫还礼笑道:“我们都是一家人。”大家互报姓名,席地而坐。 那个色迷迷的人叫薛通天,使擒拿手的叫高彻地,另一人是风自来,皆是丐帮后一辈杰出人物。余冰影不愿暴露真实身份,随口编造了一个名字,叶枫与小元子倒是真实姓名。 风自来虽然极少开口,却俨然是三人之首。他凝视着叶枫,道:“叶兄,恕我直言,猎鹰计划本来就没有华山派什么事,你们何必来趟这浑水?”口气咄咄逼人。 小元子和余冰影勃然变色,双目尽是怒火,瞪着风自来。 薛通天眼珠子一翻,阴阳怪气道:“看什么看啊?华山派不自量力,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你们能拿得到飞鹰尊么?”他吃了余冰影的暗亏,格外的不服气。叶枫不亢不卑道:“除非飞鹰尊已经被内定给某个门派,否则华山派决不会放弃。” 风自来道:“难道你不知道真相么?”叶枫暗自一惊,道:“风兄,请讲。”风自来道:“在五大门派当中,丐帮、洗剑山庄、昆仑、青衣门实力超群,名副其实,嘿嘿,天下有几人知道华山派?若非武林盟成立之初,定下五大门派位子,让华山派占了天大的便宜,否则就凭华山派那些虾兵蟹将,能自保已经不错了。” 余冰影大怒,霍然而起,道:“你说什么?”风自来道:“事实如此,姑娘激动也没用。”薛通天道:“在山上做惯了猴子,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大王。”叶枫示意余冰影不得意气用事,余冰影气呼呼的坐下,右手却握着剑柄。 叶枫道:“风兄一直想让华山派退出,莫非风兄怕华山派夺了飞鹰尊不是?”风自来笑了一笑,道:“本事不大,锋芒外露,会是怎样的后果?广交朋友,与世无争,才能维持现状。” 叶枫道:“听风兄的口气,好像华山派执意要争夺飞鹰尊,就会大祸临头?” 风自来道:“近些年来,有些帮派已经口出怨言,华山派无德无能,对江湖没有任何贡献,凭什么占据五大门派的位子?几百年前定下的规矩,是不是要改一改了?”薛通天道:“风头正劲的崂山派最为热心,上下走动,送钱送物,就等合适的机会,将华山派取而代之。” 叶枫心头怦怦乱跳,寻思:“怪不得师父要我们务必拿下飞鹰尊,一个强大的华山派,是没有人敢欺负的。”道:“倘若华山派执意不悟,便是与丐帮为敌了?”风自来摇头道:“是与四大门派为敌,猎鹰计划的用意,本是考验四大门派后辈弟子的武功。华山派不过陪太子读书,只须做好本份的事即可,想强行出头,不是自找麻烦,惹祸上身么?” 他脸上忽然流露出奇怪的表情,道:“难道你师父没交待你们,要配合好我们么?”叶枫只觉得热血上涌,大声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味的忍让退缩,不仅换不来尊重,反而成了别人砧板上,任由宰割的鱼肉。”风自来脸上肌肉抖动着,冷笑道:“看来华山派要放手一搏了。” 叶枫直直地盯着他,道:“你说奇怪不奇怪?同样是五大门派,为什么有些人自视甚高,看轻华山派呢?”风自来道:“我倒忘记了,华山派是余掌门一拳一脚,打拼出来的,他怎么会向别人低头呢?华山派能够自强不息,那是最好不过。”双手慢慢伸入怀中。 余冰影和小元子以为他在掏暗器,两柄长剑齐齐指向风自来。薛通天,高彻地同时跳了起来,怒道:“想打架不是?”风自来哈哈一笑,道:“大家都是一家人,应该和睦相处,拨剑相对,怒目圆睁,成什么样子?”双手从怀里取出一包荷叶裹着的东西,香气扑鼻,也不知是什么美味佳肴。 丐帮中人游戏人间,视金钱美色如粪土,唯一能让他们感兴趣的,便是天下各地的美食了。叶枫曾见到几个乞丐,在暗巷里烹饪各种特色小吃,而掌勺的厨师,居然是专门侍候当地首富的名厨,谁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竟让这平时目中无人的厨师,俯首帖耳为他们效劳。所以叶枫一点也不奇怪风自来随身携带着食物。 叶枫深吸一口气,满脸的陶醉,喃喃道:“色泽红润,皮酥肉嫩,入口留香,回味悠长……”风自来道:“你猜得出来里面是什么?”叶枫道:“当然是烤鸭,你有没有闻到它有股淡淡的茶叶香味?因为烤鸭子的时候,炉中用的木柴是上等的茶树……” 风自来道:“你好像内行得很。”叶枫微笑道:“除了德福镖局贺万强总镖头家里,能做出这样的烤鸭,华阴城实在找不出第二户人家。”风自来大笑,道:“听说贺家的烤鸭好吃得很,我们三人如何能错过?当即潜入贺府,偷了一只烤鸭出来,贺府数百口人,却无一人察觉。”神情颇为得意。? 他扒开荷叶,将烤得红通通的鸭子,分做两半,一半递给叶枫,道:“也算你们运气好。”就在此时,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一样东西从庙外飞入,将叶枫手中半片鸭子击落在地。风自来吃了一惊,厉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甫落,角落里窜出一只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的野猫,一双眼睛灿然生光,发出凄厉欲绝的叫声,饶是众人身怀绝技,也吓了一跳,各自退了几步。野猫叼起半片鸭子,退回角落,大口咀嚼。? 余冰影笑道:“你好没口福。”叶枫正欲说话,忽然见得风自来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脸上杀气腾腾,不由得心念一动:“他为什么这种表情?”小元子却叫了起来,道:“你们看那猫!”众人望了过去,只见野猫在地下挣扎,七窍流血。 叶枫惊恐交加,后背一片冰冷,心想:“他想杀我们!”他竭力让自己平静,寻思:“为了得到飞鹰尊,他们居然敢悍然杀人!师父太高估他们的人品了!”风自来咬了咬牙,喝道:“杀了他们!”跃了起来,一掌向叶枫劈去。 叶枫道:“只怕你没那个本领!”长剑出鞘,往风自来右胁刺去。突然间听得头顶有人说道:“猎鹰计划,不仅考验的是武功,更多的看重人品!如果人人都不择手段,和灭绝人性的杀人狂魔有什么区别?” 那人从屋顶跃下,一手扣住风自来的手腕,一手拨开叶枫的长剑。他身手敏捷,居然瞬间攻得两人手足无措。薛通天和高彻地同时喊道:“丐帮的事,轮不得你插手!”一左一右,攻了上去。 那人笑道:“就看你们做的什么事。”松开风自来,右肩微沉,向高彻地撞去。 高彻地笑道:“好极了!”双手上翻,搭上了那人的手腕。叶枫暗暗叫苦,便要出手救援。那人道:“我能搞定!”高彻地却一声大叫,一个筋斗纵了出去,面皮发青,明显吃了大亏。与此同时,薛通天从右边攻至。? 那人身子猛地窜起数尺,头下脚上,双手撑地,极是怪异。薛通天一怔,心道:“他想做甚?”但见那人左脚划了个圈子,如蝎子摆尾一般,往他下巴踢至。薛通天侧头避过,右掌如刀,往那人脚踝劈下。 风自来道:“当心下面!”那人左脚一缩,右脚踢出,正中薛通天的裆部。薛通天闷哼一声,双手捂着下身,鼻涕泪水全流了出来。那人一跃而起,拱手笑道:“几位哥哥,得罪了。”风自来道:“我以为苏公子只是长得帅而已,没想到功夫也俊得很。” 第二十二章 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他果然长得很帅。至多二十才出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皮肤竟似少女一般,紧致光滑,凝如羊脂,好像轻轻一口气,就可以把它吹破。他双眸如星,神釆奕奕。眼睛就似某些沾花惹草的浪荡公子的桃花眼,只消看上一眼,就能偷走别人的心,勾走别人的魂。 余冰影忽然低了下头,手指头卷着衣带,莫非她也怕这电光般迷人的眼神? 叶枫忍不住抬起头,轻抚着自己的脸,与那人精致如瓷器的脸颊,相比较起来,他的脸就是铺得不均匀的蛋饼,不由得心生嫉妒,一个箭步,横在余冰影身前。余冰影一口气吹入他颈内,手指在他后背写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上天既然给了他一个好脸蛋,索性干脆大方到底,又毫不吝惜赐给了他一副好身材,挺拔修长,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块多余的肌肉。从发梢到脚趾头,散发出不可抗拒的魅力。 小元子眼睛发直,喃喃道:“只可惜我不是女人。”余冰影在他右臂用力拧了一下,怒道:“好看能当饭吃?” 他身穿上等蜀锦制成的袍子,做工精细考究,上面绣着一朵朵淡黄色的暗花,衬得他俊美洒脱,腰间系着条镶嵌着西域名贵和田玉的带子,色泽碧青,价值连城,愈发显得他气贵不凡。薛通天“呸”的一声,吐了一口浓痰,恨恨的道:“爱慕虚荣的纨绔子弟。” 小元子忍不住道:“难道人家要穿得破破烂烂,你才开心?” 那人穿着硝过小牛皮的靴子,左右脚腕处分别嵌着朵绽放开来的玫瑰花,层次分明,栩栩如生。这玫瑰花居然用数百块花瓣般红艳的宝石拼凑而成,想必价值不菲。 余冰影又在叶枫后背写道:“我当他不存在,我的眼里只有你。”叶枫好生感动,身子情不自禁颤抖起来。那人弯腰躬身,道:“在下洗剑山庄苏岩,行事不知天高地厚,尚请包涵。”言语甚是谦逊恭敬,说话时双眼却看着余冰影。? 叶枫不由得“咦”了一声,原来苏岩是洗剑山庄庄主苏云松独子,派他参加猎鹰计划,看来对飞鹰尊志在必得。余冰影双脚曲起,整个人完全被叶枫遮挡。风自来哈哈一笑,道:“洗剑山庄历来傲世轻物,何时变得如此客气?是我听错了么?” 高彻地冷冷道:“花花公子见到猎物,暂且收起无耻嘴脸,戴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面具,要去骗取美人儿的清白之身了。”薛通天道:“他那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知毁了多少姑娘。江湖上最厉害的采花贼,也比不上他的手段。” 风自来道:“他不仅要别人的身子,而且也要别人的心,据说有些姑娘被他抛弃之后,不是成了疯子,就是自寻短见。” 苏岩苦笑道:“只可惜在江湖上混,不是财主家选女婿,长得越是好看,成功的机会就越大。想在江湖混得长久,只有靠真本事,谁在乎你长得帅不帅?与人对战,难道因为有张小白脸,别人就会手下留情?当年丐帮帮主乔十八,脸上伤痕累累,容颜尽毁,可是他顶天立地,无私正直,深受世人拥戴。由此可见,外表的美,何时经得起考验?心里的美,才是永垂不朽。” 风自来叹息道:“近百余年来,没有几个英雄能与乔帮主相提并论。”苏岩道:“正是。”他忽然变戏法般的,右手多了把纸扇,轻轻摆动,愈发俊美儒雅。其时已是深秋,天气不再酷热难当,众人并不觉得他在装腔作势,反而觉得这样的场合,就应该配一把扇子。 只见扇子正面写着辛弃疾的《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笔锋苍劲有力,纵横捭阖,壮怀激烈,一看便知出自名家大师之手。反面只写着“端正做人”四个大字,古拙厚大,朴华无华。 苏岩指着这四字,带着放荡不羁的笑意,道:“所以人不可貌相,再弱小的帮派也不能看轻,我们是一家人,要相敬相爱才对,是不是?” 风自来干笑几声,道:“苏公子,你的伴当呢?”苏岩道:“我一个人来的啊,难道有人会为了区区一个飞鹰尊,而让江湖不得安宁?如果那样的话,洗剑山庄宁愿选择退出,因为我们希望江湖太平,人人幸福。” 叶枫抚掌大笑,道:“说得好!” 风自来被苏岩挤兑得脸面无光,又忌惮洗剑山庄的实力,不敢发作,唯有强笑道:“苏公子所言极是。”说着向薛通天使了个眼色。薛通天心领神会,道:“听说贺家夜宵也不错,咱们去吃一顿白食?”风自来笑道:“我们就这些出息,苏公子切勿见笑。” 三人同时跃起,纵到屋顶,苏岩朗声说道:“明天我在八仙楼替各位哥哥接风洗尘,几位哥哥务必赏脸。”风自来大笑道:“你放心就是,叫花子听到吃饭喝酒,就像登徒子见到女人,风里雨里,刀山火海,也难以阻拦了。”说到了字,三人已到了极远之地。? 苏岩苦笑道:“有些帮派,就是把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眼睛只盯着脚下一小块地方,如此一来,怎能不尔虞我诈,相互排挤?这样自私自利的江湖,如何能让别人心驰神往?”慢慢向门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凝视着余冰影,潇洒地挥了挥手,微微一笑,道:“咱们明天八仙楼见。”余冰影紧握着叶枫的手,嫣然一笑,道:“好。”眼睛却始终看着叶枫,好像苏岩的风流倜傥,完全不入她的法眼。苏岩怔了一怔,道:“晚安。”头不回的大步去了。? 余冰影和小元子毕竟经验尚浅,没有太多过虑,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叶枫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双眼直直盯着屋顶,梁上的蝙蝠一动不动。风不知疲倦地从破败的窗棂吹入,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叶枫忽然发觉风是冷的,已经深秋。 可是他的心里更冷。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余观涛要他顾及情谊的同时,才可以不择手段,然而风自在简直与他们深仇大恨似的,或许风自在以为,只有死人才不会争夺飞鹰尊。 昆仑派和青衣门的人暂时还没有出现,叶枫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和风自在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直觉告诉他,苏岩才是最可怕,最难缠的对手。会咬人的狗,通常是不叫的,温柔动人的笑容后面,也许藏着把杀人的刀,当你被他天真无邪的笑意迷惑的时候,他要命的刀已经插到你的胸口。争夺飞鹰尊的过程,绝对会死人。 叶枫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往他们看去,余冰影脸上露出甜美的笑意,她是不是梦到与叶枫,手拉着手在逛华阴城?她决不会想到叶枫此时愁肠百转,心神郁结?抛开与余冰影那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感不说,他是他们的大师兄,定当如母鸡护鸡仔般呵护着他们,不让他们受到伤害,平平安安回到华山。 如果他们三人当中,会有人倒下,他宁愿倒下的那个人,就是他叶枫!忽然之间,不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尖叫,女人的声音! 已经半夜三更,有一个女人发出这样的叫声,谁都可以想象这个女人,正在经历怎样的遭遇!叶枫吃了一惊,抓起长剑,冲了出去。 他冲到了门口的时候,看着兀自熟睡的他们,豪情、热血、侠气顿时消失了,慢慢退了回来,颓然坐下,心道:“他们是想调虎离山,诱我上当,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我能意气用事么?”额头满是黄豆般的汗珠。? 那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恰恰能让叶枫听见,惨烈的叫声传入叶枫耳中,似一条条鞭子,在无情地拷问着叶枫的良心:“你为什么坐着不动?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你见死不救,算不上侠客!” 叶枫身子似风中之烛,左右摇摆,衣裳尽湿。他牙齿咬着嘴唇,沁出了鲜血。明明有能力挺身而出,却不得不畏缩不前,是不是最痛苦的事?他大口喘息着,双手把耳朵紧紧捂住,竭力让心肠变硬,心想:“说不定这女人是他们一伙的,我为什么要同情可怜她?”? 天终于亮了。 他们洗潄完毕,往城中走去,既然身份已被识破,索性懒得化装。初升的旭日将余冰影的脸蛋照得绯红,带着几分欢喜,几分俏皮。叶枫身上的血,似一点一点向上爬的日头,一点点的变热了。 行了好一会,小元子指着前面,大声道:“看,树上挂着一个人!”高高的树上,挂着一个女人,没有穿衣服的女人。她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 她全身伤痕累累,胸口的皮肤被撕下一大块,凝固在肌肤上的鲜血,似诡异恐怖的画面。 她的腹部插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同样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她本是个极美的女人,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和鲜血,可此时却忍不住想呕吐出来。余冰影紧握着拳头,用尽一切力量,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叶枫偏过头去,眼眶湿湿的,他想起半夜的叫声,心里似插入一把刀,鲜血淋漓,倘若那时候他冲出去,她是不是不会死?但是现在挂在树上的人,是不是余冰影?他怎么敢冒那个险?他只有在心里安慰自己。 树下站了许多观望的人,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这女子表面文静优雅,其实极有手腕,脚踏十几条船,不知多少男子是她的裙下之臣。只可惜玩火者自焚,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有人说某大官看中她的姿色,想纳她为妾,岂知这女子性情刚烈,誓死不从,惨遭杀身之祸。只听得一人嘿嘿笑道:“这个不知时务的小娘皮,平时似立了贞节牌坊般守身如玉,衣裳裹得严严实实,想不到死后竟被大家看得精光,哈哈。” 正洋洋自得,一块石头飞了过来,击中那人一张一合,正喋喋不休的嘴唇上,上下的门牙少说被打断了七八个,他捂着嘴,正要骂人,又飞来两个石头,击在他两个膝弯里。 那人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他知道碰到了高人,一肚皮的脏话,一个字也不敢说岀来。 余冰影略施惩戒,出手教训了他,仍然怒气难消,道:“我知道是谁干的。”叶枫道:“谁?”余冰影还没有开口,忽然听得有人懒洋洋道:“善良美丽的小姑娘,难道你没听过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你打断了他的牙齿,他以后就不会讲别人坏话?狗改不吃屎,哈哈。” 叶枫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并肩站着三个人,皆是面目英俊,头戴篏着美玉的高冠,身着华服的少年。他们各自背着一把长剑,五彩的剑穗随风飞扬,如同他们的年龄,朝气蓬勃,又极其张扬。 叶枫虽然不认识他们,但识得他们的服饰,心道:“昆仑派的也来了。” 余冰影怒道:“你们是谁?”三人携手而来,他们身上仿佛有昆仑山亘古不化的寒意,西域大漠的狂风飞沙,尚未走近,众人只觉得冷意逼人,纷纷闪到一边。三人在余冰影身前丈余之地站住,一人笑道:“在下秦朗。”长剑出鞘,手腕抖动,剑光如星,挂在余冰影的头顶。 秦朗侧头看着余冰影,双目尽是柔意,剑尖斜指,忽高忽低。另一人道:“在下黄衡。”长剑一出,竟如雷霆万钧,以横扫千军之势,将秦朗苦心打造的满天星星悉数消除,黄衡长剑挥动,剑光闪动,如在余冰影身边树起高山峻岭,划出急流险滩,令旁人无法接近。 秦朗被他压制得颜面无光,不由得恼羞成怒,剑势陡然一变,似开山巨斧,劈天妖刀,嗤嗤有声,所到之处,荡平高山,疏通急流。 黄衡嘿嘿冷笑几声,剑尖转了个圈子,嗤的一声,往秦朗小腹刺去,竟把他当作仇敌看待。秦朗吃了一惊,道:“你做甚么?”拨开刺来的长剑。 黄衡道:“秦师兄剑术高明,小弟仰慕已久,还望师兄多加指教。”一剑快似一剑,全是凌厉杀着。秦朗哼了一声,道:“今天算你运气好,教你大开眼界。”也是一剑快似一剑,不过他是攻守兼备,防卫自己的同时,又冷不丁刺对手一下。 最后那人道:“喂,都是自家人,岂非让别人见笑?”身形晃动,抢了进来,一剑向黄衡刺去,道:“是你挑起事端。” 秦朗大喜,道:“还是姜兄弟明白是非。”当即向他靠近。岂知那人一个肘拳,把他打翻了个筋斗,道:“你历来专横跋扈,我不敢做你的兄弟。” 黄衡笑道:“我们才是好兄弟。”伸手去搂他的肩头。便在他手指和肩膀将触非触之际,那人跳了起来,肩头一顶,黄衡措手不及,跌倒在地。那人躬身笑道:“在下姜末,见过姑娘。” 秦朗与黄衡同时跃起,恶狠狠的道:“姓姜的,你居然敢算计我们?” 姜末笑嘻嘻的道:“两位师兄,莫要恼怒,师父是怎么教诲我们的?要多多学会敌人的阴谋诡计,千万别做刻板固执的老实人。”他占了两人的理由,还说得冠冕堂皇。 两人气得脸皮发青,双目几欲要喷出火来。众人心道:“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竟不顾多年朝夕相处的同门情谊,简直豺狼虎豹也不如他们凶残。” 叶枫冷眼旁观,心想:“这三人均是心胸狭隘,自私自利之人,今天结下怨恨,只怕一辈子也难以化解。” 又想起风自在他们的心狠手辣,骄傲刻薄,苏岩心机极重,精于算计,全无名门之后的磊落坦荡,如此一来,五大门派岂非只靠宵小伎俩,在世上欺名盗世?塞外魔教虎视眈眈,变革派岳重天尽得人心,五大门派懵懵懂懂,不知大祸临头也就罢了,还内斗不断,自耗力量,无论是魔教或者变革派动手,总之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叶枫忽然笑了起来,心道:“他们越是无能荒唐,我们越有机会得到飞鹰尊,天塌下来 自有长的撑住,武林盟的那些大佬领?都得过且过,我一个无名小卒急什么呢?”余冰影眼珠转了几转,姜未只觉得灵魂也在转动,一阵头晕目眩。 只听得余冰影吃吃笑道:“你的心上人是不是叫葱花?”姜末瞠目结舌,道:“葱花是谁?”秦朗冷冷道:“他的心上人是他的左右手。”余冰影道:“姜末和葱花,才是最配啊!”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秦朗和黄衡见得余冰影笑容灿烂,心里涌起无法形容的醋意和恼怒,对姜末的恨意又添了几分。 姜末面红耳赤,一劲的说道:“是,是。”余冰影撇了撇嘴,道:“自己都是毛头小子,还在我面前充老成世故,笑死人了。”叶枫突然心念一动,寻思:“原来师父神机妙算,料到他们年少轻狂,难成大器,故而派影儿来扰乱他们。”后背却不由自主流出冷汗,心道:“师父早算准了会死人,只是没有与我明说而已。” 黄衡道:“他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第一个女人是什么来着的?”秦朗道:“在街头流浪的疯婆子,你说恶不恶心?”姜末恨得咬牙切齿,又不便当着余冰影的面,发作出来,只得当作没听见,微笑道:“在下对付恶人,极有一套。” 跪着那人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上滚来滚去,地下赫然落着半截血淋淋的舌头。余冰影大惊失色,道:“你做甚么?”黄衡道:“要让一个人永远不说坏话,何必要割舌头?”剑光闪动,那人脑袋与身体分离,向空中冲去。 围观的众人魂不附体,抱头四窜。叶枫三人想不到他们为了出风头,居然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下手之狠,骇人听闻。一时之间,心头突突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在此时,听得有人笑道:“看,有三条狗在争风吃醋。” 第二十三章 九月鹰飞 秦朗跳了起来,道:“什么人?”身后马蹄声响,忙一转头,但见得一青衣人骑着匹白马奔驰而来。转眼间,已到了他身前。这连人带马来得极是疾急,眼看就要将他撞飞岀来。秦朗骂道:“去你妈的!”拨起身子,双脚往那人面门踢去。 那人手臂一抬,马鞭似从草丛中窜起的毒蛇,嗤的一声大响,朝秦朗脚腕卷去,劲力十足,显然是想要废了秦朗的双脚。 叶枫见得一个比一个狠毒,自己虽然武功不比他们逊色,但终究心里有底线,要他不择手段去害人,当真万万不能做到,瞬时间忧心忡忡。 余冰影拿起他的右手,葱管般修长盈润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写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着急什么啊?”叶枫强作欢颜,拍了拍她的手背。 秦朗提起一口气,往上跃起数尺,长长的鞭子从他脚底横扫过去。 秦朗长笑一声,上冲的身子直直地堕了下来,双脚往那青衣人头顶踩去。那青衣人不急不躁,鞭子抖得笔直,似长枪蛇矛,指向他的心口。秦朗凌空翻身,右脚在白马额上一点,倒纵了出去。白马长声嘶叫,前脚发软,跪倒在地。? 那青衣人吃了一惊,向前纵跃,才避免摔倒的尴尬。秦朗双脚尚未着地,耳中蹄声如雷,两人两骑从一左一右,包抄过来,秦朗夹在中间,无路可走。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两人和先前那人长得一模一样,宛若一个模子倒岀来的,敢情是三胞胎兄弟。 余冰影低声笑道:“恐怕他们的媳妇,也认不出哪个是她的丈夫,真是件令人头痛的事。” 那两人扬起鞭子,一条击向秦朗的脖子,一条横扫他的腰部,秦朗身子晃动,在两根鞭子之间穿来插去。右边那人一挟马腹,马儿数百斤的身躯宛若移动的长墙,斜地里撞了过来。 秦朗自然而然向后跃开。左边那人催马上前,撞得秦朗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右边那人哈哈大笑,道:“倒也,倒也!”鞭子缠住秦朗腰间,手臂一拉一扯,秦朗仰面便倒。 黄衡和姜末不仅不出手救援,反而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在边上袖手旁观。 左边那人道:“趁你病,要你命!”连人带马向秦朗胸脯踩下。叶枫心道:“这样不要脸的事,连魔教妖人也做不岀来!”竟忘了少一个对手,便对华山派有利的道理,只觉得秦朗不该死得如此窝囊,喝道:“且住!”身子窜出。余冰影“啊”的一声,已经拦截不住。 神定气闲的黄衡、姜末脸色骤变,道:“且往!”两把长剑同时出手,向叶枫刺去。 叶枫头也不回,道:“影儿,交给你了。”余冰影道:“是!”并不拨剑,径往两人刺出的剑尖扑去。姜、黄两人吓了一跳,忙收回长剑,道:“你这是何必?” 余冰影皱了皱眉,道:“他若有什么事,我恨你们一辈子。”声音柔和细腻,在他们听来,哪有什么怨恨之意?倒似风拂杨柳,潺潺流水,沁人心扉。两人全身酥软,红着脸道:“是。”? 那两青衣人见得叶枫扑来,冷冷道:“明明是为他好,只可惜他的脑子比猪还蠢。”两根鞭子劈头盖脸扫到。叶枫道:“这不是公平竞争,是无耻卑鄙。”一手抓住一根鞭子。那两人道:“不管用什么手段,能达到最终目的,便是好手段!”一人抬起一脚,向叶枫踢去。 叶枫道:“我们不是丧心病狂,人性泯灭的屠夫,刽子手!”手腕翻动,被他抓住的鞭子跟着转动,缠住了那两人踢出的脚腕。 叶枫双手上提,那两人坐不稳身子,从马背跌了下来,一只脚抬得高高,好像准备放入蒸笼的大虾,说不出的滑稽。叶枫瞪着他们,厉声道:“如果大家都靠玩弄阴谋诡计,这个江湖还有什么希望?” 那两人怔怔地看着叶枫,神情无比古怪,好像大白天见到了鬼一样。躺在地下的秦朗笑道:“谁愿意昧着良心害人?还不是这该死的风气,该死的环境?”剑光一闪,长剑从下至上,刺向叶枫的小腹。 叶枫滴溜溜转了个圈子,踢飞他的长剑,接着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道:“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它何曾怨怪过该死的风气,该死的环境?”秦朗大怒,一跃而起,不防黄衡,姜末快步而来,一人按住他一个肩膀,硬生生将他按了下去。秦朗骂道:“你们竟敢帮别人?” 姜末打了他几个耳光,道:“你自己心术不正,阴暗乖张,并不代表昆仑派没有正直的人!”秦朗半边脸颊肿起,额头青筋暴凸,嘶声叫道:“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装清高?” 黄衡也打了他几记耳光,冷笑道:“至少我们是非分明。” 叶枫见得余冰影立在远处,似笑非笑,仿佛顽劣的孩童做了恶作剧之事,却没有被大人察觉,神情极是得意。他心里并无半分欢愉之意,反而觉得说不出的悲哀和无奈,他们手里不沾上别人的鲜血,就休想拿到飞鹰尊,有时候根本不允许你自身清白,不允许你心怀正义感! 是不是不经历漫长的黑暗,就无法看到光明?是不是必须尸山血海,流血漂橹,才能成为万人敬仰的大侠?有没有既能不死人,又可以圆满解决问题的捷径可走?至少他目前想不到。 三胞胎兄弟笑道:“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太好玩了。” 秦朗整张脸红肿不堪,似被开水烫了多时的猪头,白中透红,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跳了起来,右足横扫。姜、黄两人哎呦一声,跌了出去。秦朗道:“我早看你们不顺眼了!”闪动的长剑,似只魔鬼的手,去攫取他们的魂魄。忽然三条鞭子飞来,分别卷住他的手,腰,他无法发力,长剑再也刺不下去。 姜、黄两人站了起来,四只手不怀好意的在秦朗身上扫来扫去,均是暗指他的要害。秦朗心里大骇,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恶贼,干脆把我杀了罢。”姜、黄两人拳头轻轻捶在他胸口,微笑道:“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们万万做不出来。”叶枫心道:“祸根早已埋下,只不过如今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苏岩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引人瞩目的焦点。现在他坐在尘土飞扬,污水横流的街边小摊吃早餐。尽管他换了一身黑衣,仍然掩饰不住他卓尔不群的英姿。 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皆有精神大振,焕然一新的感觉。当中就有一个做生意破产,被沉重债务压得喘不过气,准备找个僻静的地方自杀的人,忽然神清气爽,幡然醒悟,心道:“只要人不死,便有希望,我为什么要做傻事,断了所有的念想?”于是昂首挺胸,吹着欢快的口哨,回家去了。? 原本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小媳妇儿,今天起得特别的早,悄悄换上了结婚那天才穿的嫁衣,头上抹着香喷喷的桂花油,把窗户推开一条几指宽的缝隙,痴痴地看着正在吃东西的苏岩。倘若苏岩的目光往她这边投射过来,明知是不经意的,却情不自禁双颊红如晚霞,浑身莫名发热。在以后漫长的时光,都会一遍一遍地回味着这消魂蚀骨的眼神。 几个胆子极大,行事泼辣的婆娘,似发情的母猫见到公猫,假装和小摊老板娘套近乎,说闲话,其实一双奔放,多情的眼睛,牢牢地黏在苏岩身上,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下肚去。此时苏岩只消使一个暧昧的眼神,一个模棱两可的手势,哪怕余生会身败名裂,接受天底下最严厉的惩罚,也会毫不犹豫跟他走,享受片刻的幸福。? 只可惜苏岩什么也没有做,慢慢的吃着东西,仿佛此时此刻,只有面前的食物,才能让他心无旁骛。抛开他洗剑山庄少庄主的身份,就凭他清新俊逸的长相,只要他愿意,一定会有女人为他付出一切。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有与众不同的爱好。 几个光着屁股,流着鼻涕的小孩,眼巴巴看着他吃东西,嘴角流出了长长的涎水。苏岩取出几大锭银子,往桌上一放,道:“老板娘,端些吃的给他们。” 老板娘不敢去拿银子,摆手说道:“你适才给的钱,已经足够你吃一年的早饭了。” 苏岩牵起她满是油腻,长着茧子的手,凝视着她,柔声说道:“这些钱是给孩子吃早饭的,以后你能照顾好他们么?”老板娘心情激动,忍不住哭了出声,道:“我……我……会的!”那几个女人恶狠狠的瞪着老板娘,假如她们目光是刀剑的话,恐怕她已经千创百孔,体无完肤了。 一个女人忽然跳了起来,反手一个耳光,重重击在喊她回家吃饭的丈夫脸上,泪水长流道:“以前叫你去做早餐,你偏要做木匠,我恨死你了!” 她丈夫无缘无故吃了一掌,然而他历来懦弱无能,在家并无多少地位,故而捂着脸,低声叫道:“你疯了么?”那女人道:“要是我们做早餐的话,现在他牵着的是我的手,呜呜。”踉踉跄跄,大哭而去。 叶枫他们在远处看着,无不佩服苏岩的魅力。一青衣人道:“姓苏的小子桃花命,极有女人缘,我们宇文三兄弟,一表人材,哪点比不上他?” 原来这三兄弟复姓宇文,均以色彩为名,一个是宇文青,一个是宇文蓝,一个是宇文红。说话之人正是宇文红。 宇文蓝冷冷道:“如果我们给他一点晦气,也许以后桃花就不会开了。”宇文青道:“说得是。”三兄弟大呼小叫,纵马向苏岩冲去。街道不甚宽敞,三人齐驱并进,悬挂在屋檐下的招牌,以及街边的摊子,不是被他们撞飞出去,便是被马蹄踩得粉碎。 幸好那些人见势不妙,早躲入屋里头了。 街面没有铺石板,被马蹄踩破泥土,整个街似遭到沙尘的袭击,浓烟滚滚。老板娘不顾自家摊子,急声道:“公子快走!”那几个女人争先恐后伸出手,欲将苏岩拉走。苏岩笑道:“有我在,天塌不下来。”那几个女人心道:“反正我和你死在一起。”? 苏岩看着面如土色的孩子,柔声道:“小朋友,大哥哥给你们演一出打坏蛋的戏,好不好啊?”众孩子拍手叫道:“好啊,好啊!”个个坐得笔直端正。苏岩示意老板娘取几只空碟子过来,又道:“哪个姐姐唱得好曲,给弟弟壮壮胆?” 一个女人挺身而出,道:“我唱得不好,弟弟莫见怪就是。”胸脯起伏不定,谁知道她是过度紧张,还是故意向苏岩炫耀她的丰满? 苏岩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歪着脑袋看她,笑嘻嘻的道:“姐姐长得如花似玉,想必声音也动听得很,我愿意听。” 女人的丈夫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被苏岩调戏,心里却没有愤怒怨恨,倒有种无法形容的得意和荣耀,禁不住哈哈大笑。那女人放声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 另外几个女人跟着哼唱起来。苏岩一伸手,将众女子都揽到他身前,在每人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唱得真好!” 几个孩子拍手笑道:“亲了嘴,脱衣服,两人一起钻被窝。”在女人曼妙的歌声中,宇文三兄弟已冲到极近之地。苏岩指着中间的宇文蓝,笑道:“那人尖嘴猴腮,最适合狗吃屎了。”丢出几只空碟子,扔在宇文蓝前方的地下。急驰的马匹踏上光滑的碟子,登时收势不往,摔了出去。? 鞍上的宇文蓝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嗖的一声,冲入街中央的一堆垃圾。上半身完全不见,只有露在外面的两条长腿,在拼命挣扎。众小孩笑道:“狗吃屎,吃了一砣又砣。”苏岩凝视着唱曲的女人,道:“姐姐,你想飞么?”那女人想也不想,点了点头。苏岩托住她的腰部,对着冲来的宇文红,掷了过去。 众人“啊”的一声惊呼。宇文红并不勒马,任由马蹄向她踩去。 苏岩道:“不会怜香惜玉,怪不得要做单身狗。”双足连点,踩着一个个小摊纵了过去。众人连道:“公子,当心!”苏岩双臂舒展,稳稳接住了那女人,紧接着右肩发力,砰的一声,把宇文红连人带马,撞翻了几个筋斗。众人拍手叫好。 苏岩低头看着怀中脸红得似刚从染缸里抽出的布匹,几乎无法喘息的女人,道:“姐姐,我们一起飞,好?” 那女人以近乎难以听见的声音应了一声,胸脯似潮起潮落,急剧变化,这一次却真的是心跳加速,难以自控。苏岩道:“我摘个星星送给你。”抱着女人纵起数丈,一只手向上笔直伸出,好像当真要摘天上的星星。 那女人似猿猴般挂在他身上,脸颊贴在他心口,鼻中传入阵阵强烈的男人气息,不禁意迷情乱,如在梦中。 宇文青冷笑道:“油头粉面的小白脸。”鞭子啪啪啪作响,兜起一个个圈子,往他们击来。苏岩低头吻着她滚烫的嘴唇,道:“这个人是不是很讨厌?”那女人心神荡漾,嗯了一声。 苏岩道:“我们教训他一下,怎么样?”那女人如浸蜜水,全凭苏岩作主。苏岩大笑道:“你自己没本事,说什么风凉话?奇不奇怪啊?”凌空双脚飞踢,虽然手里抱着女人,但是丝毫不影响他迅速敏捷的攻势。 宇文青道:“你处处沾花惹草,天下的女人都被你睡光,我们以后怎么娶媳妇?”鞭子往苏岩头上击去。 苏岩道:“你事事赖着别人,有没有担当?”侧头避过,倏然抢了进来,低声说道:“姐姐,这样的男人,该不该打?”那女人低声道:“这种不识趣的男人,我宁愿用手,也不和他上床。”苏岩笑道:“我呢?” 那女人道:“就怕你不上我的床。”宇文青字字入耳,气得七窍生烟,鞭子乱抽一通,苏岩哈哈一笑,捉住那女人的手腕,一掌击在宇文青脸上,五根指印清晰可见。 宇文青怒不可遏,鞭子左右盘旋,不成章法。 苏岩牙齿轻咬着那女人的耳垂,道:“姐姐,要不要叫他滚蛋?”那女人浑身无力,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既暗骂自己不争气,竟一败涂地,任由他摆布,又着实欢喜苏岩无赖的手段,微微点了点头。苏岩托着她修长结实的右腿,将宇文青踢下马去。? 旁观的叶枫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尤其那个秦朗,笑得格外刺耳阴损。宇文三兄弟听到笑声,怒火冲天,从三个方向朝苏岩直扑过来。便在此时,听得有人桀桀冷笑道:“原来你们是来抢女人的,我是不是可以宣布,丐帮赢得了这场胜利?” 众人抬起头来,只见风自在三人立在一座楼阁门口,头顶匾上“醉八仙”三个金字,闪闪发光。 苏岩在那女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也不知灌了什么迷魂汤,那女人居然笑靥如花,高高兴兴的走了。苏岩笑道:“一个人神经绷得太紧,终究是不好的,偶尔放松一下,才不致于做错事。” 风自在道:“这的确是个好习惯,但是你觉得争夺飞鹰尊是件轻松的事么?”眼中涌起了浓浓的杀气。苏岩失声道:“难道为了一个飞鹰尊,我们就要拨剑相向,血流五步,伤了五大门派的和气?这岂非太可怕了?” 风自生道:“事关各门派的荣誉,谁敢为了所谓的和气,不去全力以赴?” 他盯着宇文三兄弟,笑道:“你们会不会将飞鹰尊让给我们?”宇文三兄弟沉声道:“除非你杀了我们。”风自在又盯着秦朗他们,道:“你们呢?”这次三人不再内讧,异口同声道:“你先问问我们的长剑,答不答应。” 风自在往叶枫看去,余冰影却抢先答道:“我们华山派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拱手相让给别人的。”风自在干笑几声,道:“苏公子,有你想的那么天真么?” 苏岩喃喃道:“这样一来,武林盟岂非要掀起腥风血雨,面临分裂的危险?”风自在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任何烦恼。”从怀中掏出一卷东西,抬头处赫然写着“生死状”。 苏岩吃了一惊,道:“这……这是做甚?”风自在道:“刀枪无眼,谁敢保证不失手?无论你死我死,纯属个人行为,与各门派并无关系,不得趁机滋事寻仇……”叶枫悄悄走开几步,他不忍再听,目光投向远处。 辽阔的天空,飞着一只白头大鹰,发出凄厉欲绝的叫声,谁将是它的猎物?而他们又是谁的猎物? 第二十四章 我的地盘我做主 华阴城人口不是很多,但要隐藏一个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尤其像“千面如来”闻大先生,这样擅于易容之人。可是要得到飞鹰尊,就必须先找到闻大先生。 叶枫心里充满了矛盾,既想尽快找到飞鹰尊,趁早了结此事,又企盼飞鹰尊永远不要出现,因为那样的话,大家就能相安无事。 他们都是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少年,有许多精彩的事,等着他们去做,有许多小巧精致的红酥手,等着他们去牵,而不是某些大佬用完即弃的棋子。 他衷心希望每个人能够带着真诚的笑容,相互欣赏的情谊离开华阴城,他日在江湖相逢,还可以坐下来喝几杯烈酒,肆无忌惮的说些包含别样味道的笑话! 其实他知道那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本来就是个容易自作多情的人,他巴不得每个人活得很好,没有烦恼忧愁,每天都是风和日丽,没有暴风骤雨,然而现实往往呈现他是残酷,黑暗的一面! 在余冰影看来,他分明忋人忧天,自找苦吃。她哼着动听的小曲,带着两个男人逛街,居然还找了个无可挑剔的理由,“大隐隐于市”,像闻大先生那种自恃清高、声望极高之人,当然不会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荒郊野外,所以这熙熙攘攘的华阴城才是他的藏身之地。 所以不到处逛一逛,瞧一瞧,怎么能发现闻大先生的踪迹?她既摆事实,又讲道理,再加上斩钉截铁的语气,两个男人只有点头称是,不敢反驳一句。这一天正是圩日,附近乡镇的人都到城里赶集,好多人挑着自家种的疏菜瓜果,到城里换取所需的生活用品。 本来局促狭窄的街道,凭空多了那么多的人,以及随地摆放的货物,犹如一条逼仄的羊肠小道,连脚都插不进去。 余冰影终日面对空山幽谷,难得见过如此繁华场景,只觉得入眼之物,皆是百看不厌。平时让她望眼欲穿的叶枫,此时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叶枫见得她兴致极高,低落的情绪也不禁高涨起来,暗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临死之前能让影儿开心,也算死得其所。”当下心无牵挂,掏出平时积攒的钱财,向余冰影大献殷勤,凡是她中意喜欢的,不问价钱,统统拿下。? 倒是余冰影深得余观涛精打细算,决不花一文冤枉钱的精髄,见得叶枫阔少爷做派,不由得大为心痛,不仅不与叶枫沆瀣一气,反而挑最便宜的东西,锱铢必较。那些商贩无不大呼意外,心道:“长得美丽的姑娘,出手一点也不美丽。” 但见她一笑一颦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采,如何硬得心来拒绝她?有些东西简直半卖半送。余冰影极是得意,自是又给叶枫讲一堆大道理,想获得女人的爱,最简单不过了,只要用了心思,就能将她俘获。 只有那些心怀不轨的男人,才会花钱如流水,莫非是我看走了眼? 说到此处,眼角瞟着叶枫,看他如何辩解?叶枫当然清楚得很,这时与她唱反调,显然是极不明智的选择,唯有顺着她的意思,才能逃过一劫。余冰影的话还没有说完,叶枫已经换上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嘴里喃喃有词,说的都是余冰影爱听的话。 余冰影眸含春水,带笑带俏地看着他略显夸张的表现,待到差不多的时候,俏脸蓦地一沉,冷笑几声,道:“暂且放你一马,你可得牢记我的恩情,别敬酒不吃罚酒,到那时有你好看。”禁不住噗嗤一笑。 叶枫点头道:“是,小元子给我做个证人,看我还敢不敢犯?”小元子心里有些不以为然,暗道:“有些女人只要钱,不要爱,她们只要贪享一时欢乐,不要天长地久。” 三人说说笑笑了一阵子,余冰影忽然眼睛发亮,指着右方街头吃吃笑道:“看,那个人是谁?”只见脏兮兮的街边蹲着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身穿褐色的天蚕丝衣衫,右手大拇指戴着个硕大的祖母绿扳指,笑容可掬,一团和气,好像庙里供奉的弥勒佛。 他全神贯注和一个衣衫褴褛,额角贴着圆形膏药,趿着一双裂着口子的拖鞋的邋遢汉子,下着象棋。尽管那男人身上散发出臭哄哄的汗味,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叶枫一见到这人,登时笑了出来,道:“这不是贺叔叔么?” 原来这人正是华阴城“德福镖局”总镖头贺万强,大家称他为“笑面佛”,为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说话诙谐幽默,行事鬼马搞怪,常常出人意料。他是余观涛的好朋友,经常上华山做客,叶枫他们都叫他叔叔。? 三人走了过去,立在贺万强身后,贺万强专心致志,哪理会身后站的是谁?三人见得贺万强已输得一塌涂地,只剩下一个光杆将军,独自面对对方越境而来的精兵强将,在做困兽之斗,眼看不用多久,便将马革裹尸,为国捐躯了。 那人“啪”的一声,驱车直捣黄龙,大喝道:“将军!”贺万强把将军往上走了一步,干笑几声,道:“将军狡兔三窟,投后门去了。”那人笑道:“先让你将军上茅房,喘息片刻。”调动两门大炮,支好炮架,对准将军逃窜的必经之路,只要将军敢露头,便炮火纷飞,教他粉身碎骨。 贺万强四面楚歌,只在方寸之地踱着步子。那人拾起一个马,举得高高,重重压在棋盘上,道:“霍去病马踏匈奴。”贺万强把将军又往上走了一步,道:“将军一个懒驴打滚,马腹逃生,侥幸,侥幸!”旁观的众人禁不住笑了起来。 那人把一枚卒子推了上去,冷笑道:“无名小兵立军功。”贺万强无路可走,怔怔地看着棋盘。那人笑道:“难道你想挖条地道,让你的将军从千军万马中逃之夭夭?”贺万强眼珠子转了几转,笑道:“我有办法了。” 那人奇道:“什么办法?” 贺万强道:“还记得白登之围,澶渊之盟么?”那人看上去不修边幅,腹中倒有些墨水,道:“你想和我订立和约?”贺万强掏出一锭银子,道:“我向你提供军旅之费,换取你退兵。”把那人的骄兵悍将,一个个拾回本国驻地。 那人笑道:“但我们终究是敌人,议和并非长久之计。那些妄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将军,总会找到理由开战。”贺万强道:“所以我向吐蕃借十万精兵,驻扎边疆,以防不测。”理气直壮把那些被那人吃掉的棋子,放回棋盘。 并且一个小兵向前,杀掉那人一个卒子,笑道:“吐蕃人蛮不讲理,好斗成风,我也没有办法。” 众人见得他堂堂成名人物,居然使出无赖手段,不禁莞尔一笑。忽然之间,听得长街远处人声喧杂,似是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吃了一惊,齐齐看了过去。只见六个锦衣少年,各人手里拿着条手巾,若有长相奇异,气度不凡之人,他们便一拥而上,按住手脚,湿手巾用力在别人脸上搓揉着,不正是宇文三兄弟,以及昆仑派三个活宝么?? 小元子“咦”了一声,道:“他们吃饱了撑着,给别人洗脸做甚?”叶枫道:“易容之人,被湿手巾一抹,岂非原形毕露了?”余冰影笑道:“闻大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无迹可寻,岂是他们几个蠢才所能找到的?”此时贺万强已经发现了他们,笑道:“你们在找人?” 余冰影道:“是啊!难道贺叔叔要助我们一臂之力?”贺万强忙摆手说道:“我倘若帮了你们,岂非给别人留下了华山派弄虚做假的把柄?再说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那个与贺万强下棋之人道:“小姑娘,天地万物皆有规律可循,再狡猾的尾巴,也会露出尾巴。你想找到一个人,就必须了解他的爱好,习惯。” 他们六人视街上众人为俎上鱼肉,为所欲为,难免会有几个有血性的人,与他们争执起来,岂料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热闹非凡的长街,竟如瘟神煞星降临,地上到处都是踩得稀烂的货物,遗弃的鞋子,哭声不绝。 叶枫怒不可遏,挺身而出,贺万强却拦往了他,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我的地盘,当然由我作主。” 叶枫忽然发现风自在三人坐在二楼喝酒,身边坐着几个妖艳的女子,而苏岩独自躺在一处屋脊上晒太阳,嘴里吃着蒜香花生,街上任何动静,都难逃他们的眼睛。叶枫心念一动,道:“是。”退了回去。 贺万强双手叉腰,立在街道中央,众人见他出面,无不脸现喜色,忙退到一边,让出一块极大的空场。六人均不认识贺万强,见他强自出头,不由得一怔。贺万强喝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我,莫去为难别人!”他声音虽然不大,但极有威势。? 六人定了定神,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早该站出来了!”慢慢走了过来。贺万强打量着一片狼藉的街道,哼了一声,道:“今天损失不少啊。”一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沉声道:“各种损失折合银子,至少千两。”他是当铺的宋朝奉,眼光极毒,一眼就知道该出多少钱。 黄衡笑道:“有本事你可以叫我们赔啊!”拿起湿手巾,往他脸上用力擦去。贺万强嘿嘿笑道:“我会让你们赔得只剩下底裤的。”黄衡擦了几下,奇道:“你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贺万强道:“不会啊?莫非我的脸皮太厚,你没有擦干净?”黄衡又擦了几下,仍然毫无变化,不由得无名火起,怒道:“你……你……” 贺万强忽然指着摆弄棋子那人,大声说道:“是他,就是他!你看他眼神游离,闪烁不定,分明就是心里有鬼,不敢看你!”六人哈哈大笑,道:“谁不知道闻大先生有洁癖,一尘不染,你要他做邋遢鬼,不如拿刀杀了他更痛快!”贺万强道:“喂,你不是有件让人着迷的物事,还不取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六人心中一凛,暗道:“莫非他真是闻大先生?”宇文青向他两个兄弟打眼色,意思他去拿飞鹰尊,他们两人缠住昆仑派、华山派众人。叶枫他们亦是同样的心思,秦朗三人早已撕破脸皮,个个神色紧张,唯恐被他人拔了头筹。楼上的风自在他们,屋顶上的苏岩,也站了起来,全身每块肌肉绷紧,准备一跌而起。 不料那人从怀中掏出来的东西,却几乎让他们气昏过去。 原来是对精铁铸成,五六寸高低,身上寸缕不着的青年男女玩偶。这对玩偶装有机关,可以模仿闺房之乐,变化多端,当真令人着迷。随着玩偶的变化,那人喉咙突然发出了奇异的声音,既似哭泣,又似叹息,轻柔浓腻,摄人心魄。 众人轰然大笑,道:“好!”余冰影满脸通红,“呸”了一口,道:“老不正经!”急急低下头去。 宋朝奉道:“一百两银子,当给我好不好?”六人是年轻气盛的少年,登时忍不住面红耳赤,六双眼睛死死盯着这对不断变化铁铸玩偶,再也无法移开。整条长街除了粗重的喘息,机关的转动,再无其他声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那人长长叹息道:“七十二式已经用尽,各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六人方如梦初醒,姜末一掌向那人劈去,喝道:“猥琐汉子,竟敢消遣我们!”贺万强抢了进来,道:“戏也看了,各位少哥是不是该把账结了?”右手扯下他的腰带,扔到宋朝奉脚下,道:“这个值多少钱?” 宋朝奉盯了一眼,道:“马马虎虎,值二三十两银子。”姜未莫名其妙被他解了腰带,怒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铮地一声,拨剑出鞘,长剑递出,对准了贺万强心口。贺万强哈哈一笑:“这把剑值多少钱?”右掌扫在他脉门,姜未把握不住,长剑飞了出去,插在宋朝奉身前。宋朝奉道:“最多五十两银子!” 贺万强道:“他还有私房钱!”左手伸入他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几锭银子。宋朝奉道:“一共三百零八两三钱。” 姜末见得这胖子似变戏法般,即令自己难以招架,惊怒交集,道:“原来你是偷钱包的三只手!”双手往他两胁击去。贺万强一个“浪子回头”,把他踢倒在地,道:“下一个!” 个字尚在舌尖上打转,贺万强已经扑到宇文青面前,宇文青大吃一惊,双掌推了出去,却听得宋朝奉不紧不慢道:“这条腰带料子更好,值得六十两银子!”宇文青“哎哟”一声,自然而然往腰部摸去,又听得宋朝奉道:“鞭子值十两银子,零钱合计四百一十七两银子……” 宇文青霎时间脸色苍白,喃喃道:“这该死的老贼,好快的身手……”在他自言自语之中,只听得宋朝奉不停地报着数目,须臾间六人身上值钱的东西,皆被贺万强妙手夺去。六人呆若木鸡,大汗淋漓。余冰影凝视着叶枫,笑道:“你防得住贺叔叔么?” 叶枫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不能。”他也看着余冰影,一字字道:“但是我比他年轻,而且我是个有信心的人,用不了多久,他讨不到我半点便宜。”贺万强笑道:“宋朝奉,够不够赔偿大家的损失?”宋朝奉道:“还差几百两银子。” 贺万强道:“那只好剥衣服抵债了。”十指如钩,往宇文蓝抓去。 宇文蓝飞起一脚,向贺万强小腹踢去。贺万强道:“好!”退了几步,手中却多了一堆物事,不正是宇文蓝的裤子,靴子么?总算穿着底裤,不至于出丑。众人哈哈大笑,一人阴阳怪气道:“好白好嫩的肉,腿上一根毛也没有,不是男子汉。”宇文蓝拼命把衣服往下拉,双腿夹得紧紧。 贺万强笑道:“没有翅膀的小鸟,任它再调皮捣蛋,也飞不出窝。”谈笑风生之中,又把另外五人裤子,靴子剥了下来。 他们都是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名门子弟,偏偏在贺万强面前,软弱得似刚卵出来的雏鸟,毫无还手之力。贺万强道:“还够不够?” 宋朝奉道:“还差一点点。”贺万强冷笑道:“别担心,他们还有衣服。”眼睛在六人身上扫来扫去,道:“是我来脱,还是你们自己来脱?”六人何时受过这种奇耻大辱?俊美的脸庞已扭曲变形,嘴角不停地抽动,可是他们既没有反击的本领,更没有不要命的血性,除了接受屈辱,还能怎样? 贺万强冷冷道:“想不受到伤害,就要尊重别人,你给别人带来了麻烦,别人也会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秦朗道:“我们是年少轻狂……”贺万强怒道:“你们是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我那时的年少轻狂,只是一些恶作剧而已!”六人见他疾声厉色,不由得面无人色,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贺万强叹了口气,道:“宋朝奉,把东西还给他们。”宋朝奉道:“但是……但是……”贺万强道:“大家的损失,由我来赔。” 五大门派声势浩大,况且他已经惩戒了他们,若不见好就收,到时骑虎难下,在江湖寸步难行了。贺万强转向六人,道:“但愿从今以后,你们能心怀怜悯……” 就在此时,听得哭声震天,众人大惊,心道:“又出什么事了?”但见一群身穿白衣之人,快步而来,只是哭声干涩勉强,好像是出自迫不得已。这些人之后,是十三辆大车,每辆车上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众人大呼晦气,忙让出一条路来。 走到近时,见得每口棺材写着一个名字,分别是:“风自在”,“苏岩”……正好是争夺飞鹰尊十三人,在场的十三人曈孔都在收缩,谁都看得出有人根本不想他们十三人活下去,难道还有神秘力量存在这华阴城? 第二十五章 正义是别人手中的刀 风自在看着楼下的棺材,额角青筋根根凸起,喉咙呼呼作响。若非忌惮贺万强的手段,早就飞身跃下,把这些棺材砸得粉碎。那几个女人不知时务,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风自在冷冷道:“有完没完,说够了没有?”衣?拂起一股劲风,扫了出去。 那几个女人只觉得好像被人打了几个耳光,情不自禁叫了出声。不料从嘴里迸出来的不仅是凄惨的叫声,还有一滩血水,几个断了的牙齿。风自在道:“怪不得你们混得不好,因为你们实在不够聪明。”哗的一声,掀翻桌子,大步下楼。 店小二见势不妙,忙拦住他们,笑道:“三位大爷,麻烦你们把账结了……”说着连连拱手作揖。风自在道:“大爷到这破店喝酒,是给你们面子,还敢来要甚么钱?讲不讲道理?”伸出右手,五指叉在他脸上。店小二翻了个筋斗,骨碌碌从楼梯滚了下去。 三人不敢走前门,悄悄的从后门溜了出去。走了极远之地,风自在仍然怒气难消,抓起堆在墙角的空酒坛,一只只往地下掷去,口中骂声不绝。 他们丐帮中人,走南闯北,见识极广,通晓各地乡谈土话。 一时之间,不是“你妈个锤子”砸到了“先人板板”,就是“顶你个肺”不够狠,再来个“丢雷楼某”,抑或“赛林木草基麦,龟身生啊嫁文虫、甲饭配狗塞。”屋内主人听到动静,开门奔了出来。高彻地啪的一掌,击得墙上砖石粉飞,道:“我现在想杀人!”那主人吃了一惊,急急退回屋里,关上了门。 薛通天笑嘻嘻的道:“风大哥稍安勿躁,某些人心思用尽,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已经手握着胜利。” 风自在显然觉得很意外,道:“难道你有了办法?”薛通天笑了笑,道:“想不到我某种人所不齿的爱好,居然在这关键时刻,为丐帮立下奇功。” 风自在沉下脸,冷冷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薛通天道:“小弟虽然好色荒唐,但是知道这一次丐帮不能输,也输不起。”他慢慢摊开右手,只见上面躺着块乳白色的布片,用艳红的胭脂写着一行小字:“柳园月、柳园花,与君共赏,既谈私事,又谈正事。”香气袭人,沁入心脾。 高彻地干笑几声,道:“你倒是逍遥得很,快死到临头,还不忘风流快活。”薛通天笑道:“你知道她和我谈的什么正事?”风自在道:“难道你们已经选好良辰吉时,准备拜堂成亲了?”薛通天摇摇头,道:“因为她可以帮我们找到闻大先生,我能不能拒绝她?” 风自在怔了一怔,随即大声道:“你敢拒绝她,从今以后,我们便做不成兄弟了。”高彻地道:“你们什么时候见面?”薛通天又笑了,笑得很甜蜜,温柔,道:“今夜三更,城南柳园。” 风自在道:“她靠得住么?”薛通天道:“我已经认识她三年了,况且我们三兄弟一起去,便是千军万马也不惧。” 凡是到过柳园的人,都会被富有诗情的月色而陶醉,被五彩缤纷的花海所倾倒。尽管柳园的主人已经换了好几个,在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人早已不知所踪,但那清淡恬静的月色,幽香娇艳的花朵,却始终年年如此。不喜不悲,冷眼旁观世间事。 尚未走到柳园,已闻得浓郁的花香,高彻地道:“真他娘的香。” 薛通天叹息道:“再香的花,也不及她香。”又行了一会,见得围墙边上小门插着一对粉红色的灯笼,上面贴着鸳鸯戏水的图案,暧昧多情,就连风自在那种不近女色的人,也不禁心中一荡。 薛通天伸手拍了几下门,好像有人在门后等候着,当即开了一条缝,钻出一个小姑娘来。薛通天笑道:“紫竹姑娘,你好!”小姑娘露出不悦之色,哼了一声,道:“小姐和你一人饮酒赏月,你带不相干的人做甚?”便要关门。薛通天笑道:“都是我的好兄弟,小姐不会见怪的。”强行闯了进去。 小姑娘正要说话,高彻地瞪着眼睛,恶狠狠的道:“你再啰哩啰嗦,我就剥了你的衣服,在这里把你办了,再把你卖到窑子去。”小姑娘吓了一跳,抿着嘴唇,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薛通天领着二人,往里走去。 只见两边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红的花,白的花,黄的花……争相竞艳,淡淡的月光似乎也变得五光十色。薛通天折了一朵粉色的花,斜斜插在胸前,神情骄傲,好像马上要入洞房的新郎,风自在他们心里忽然酸酸的。三人穿过几条长廊,来到一个极大的花园。 花园中间的凉亭里,坐着一个白衣少女,她面前的石桌上,摆着精致的酒菜。她双手托着下巴,仰望着空中的上弦月,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或许她认为只有经历了阴晴圆缺,才能得到永久的长相厮守。有些人喜欢在圆月之夜约会,殊不知月圆之后,便是漫长的残缺不全。风自在心中的酸意更浓了。薛通天轻轻叫道:“阿宝,阿宝!” 那少女慢慢转了过来,笑容却已僵硬,道:“你说过一个人来的……” 薛通天笑道:“他们是我的好兄弟,大家都是一家人。多几个人喝酒,岂不是更热闹?”那少女突然提高声音,怒道:“原来你一直在利用我,你想要的是飞鹰尊!”站了起来,冲出了花园。风自在吃了一惊,瞪着薛通天,道:“还不快追?” 薛通天却坐了下去,倒满三杯酒,笑道:“看来风大哥还是不了解女人,女人就是养的猫咪,你越是宠她,她越是不在乎,甚至要用爪子伤你。你爱理不理她,她便会心生恐惧,拼命使劲讨好你。你看有些女人,你拿鞭子狠狠抽她,拿蜡烛油滴她,她反而开心得要命!” 风自在瞪大眼睛,道:“所以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乖乖的回来?”薛通天饮尽杯中酒,洋洋自得道:“可不是嘛,因为我是她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可是壶中的酒空了,那个少女依然没有出现。高彻地笑道:“看来你还没有驯服小猫咪。” 薛通天脸红了一红,道:“我非得好好教训她!”风自在忍住了笑,道:“要不你向她说几句好话,哄她开心,这又不是甚么丢人的事,是不是?” 薛通天哼了一声,道:“我向她说好话,她痴心妄想!你们陪我一起去,看她怎么跪在我脚下痛哭流涕,求我原谅她?” 三人又穿过几条长廊,来到一栋大房子之前。那房子门窗紧闭,灯火全无。高彻地笑道:“说不定人家正梦见你跪床脚呢。”薛通天怒道:“她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推门进去,里面黑沉沉的,一点光线也无。房间里不知洒了什么香水,浓得几乎无法喘息。 薛通天关上了门,压低了声音,道:“阿宝,是我错了,可是他们死皮赖脸缠着我,非要我带他们过来,你知道我是好面子的人,怪就怪我自作主张,没有事先与你商量,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忽然大声道:“你知道错了?你怎么会有错?错的人不是我嘛!” 他随即又低声道:“阿宝,我给你下跪……”果然跪了下去,挪动膝盖,往里面慢慢移去,嘴里柔声唱道:“摸摸你的头呀,好温柔呀!摸摸你的背呀,跟我睡呀……”若在此时,阿宝早听得哈哈大笑,伸手扶他起来。然而里面却无半分动静,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 他移动的时候,只觉得地下黏糊糊的,似乎倒翻了什么东西。并且散发出一股味道,只是被浓浓的香味掩盖,一时间无法分辨。 他心里有些害怕,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把,又把手指头放到鼻前,登时毛骨悚然,全身冷汗淋漓,是血腥味!难怪要洒香水,原来是要掩饰血的气味!那么地上黏糊糊的东西,就是鲜血! 是谁在屋里杀人?死的人是谁?是不是阿宝?他心中怦怦乱跳,往大床走去。他在这里渡过许多美好的夜晚,故而极为熟悉房间布局。双脚踩着血水,发出奇异的声音。他掀开了床前帐子,摸到了一个没穿衣服,身体温暖的女人。 薛通天心下稍安,叫道:“阿宝,是你么?”那女人一声不吭。 薛通天伸出双手,准备把她抱起,岂知手臂碰到了一根极大极长的东西,这东西竟是直直插在那女人双腿之间。薛通天脑子“嗡”的一声巨响,身上又无火折子,不由得大叫起来:“风大哥!风大哥!”声音异常凄厉恐怖,根本不像他所发出来的。 外面的风自在他们吃了一惊,当即破门而入。薛通天道:“当心脚下!”话音未落,两人收势不住,跌了一交。 高彻地怒道:“你找的好女人……”薛通天哭了起来,道:“阿宝死了,地上流的是她的血……”风自在取出火折子,点燃纸煤,只见他们三人浑身是血,床上的女人也不是阿宝,而是那个在长街被苏岩抱着飞翔的女人。 她嘴里塞着一团布,怪不得发不出声息。这明明是阿宝的闺房,这女人怎么会死在她的床上?阿宝人呢?三人一时蒙了,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也说不岀来。过了良久,薛通天勉强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道:“我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风自在咬了咬牙,道:“此地不可久留,快走!” 三人急忙转身,往门口冲去。 就在此时,听得有人冷笑道:“杀了人,就想一走了之?”三人抬头望去,只见宇文三兄弟立在门外的月光下。风自在哈哈一笑,道:“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谁杀人了?”宇文青道:“你们身上的血,难道是别人倒上去的?”风自在笑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诡异?如果因为这件事让我们出局,你们是不是少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宇文蓝阴森的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在陷害你们?” 风自在道:“倘若你知道死在床上是谁的女人,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宇文红厉声道:“谁的女人?”薛通天道:“苏岩的女人!”宇文青大笑,道:“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我们见你们鬼鬼祟祟……”宇文红道:“不过他应该知道了,因为我们已经通知了他。” 风自在面色微变,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让开!”宇文三兄弟纹丝不动,道:“你们要去哪里?”风自在道:“当然回客栈睡觉,难道和你们说废话?” 宇文青道:“人白死了?”风自在一怔,道:“你们想做甚?”宇文红道:“申张正义,替死者讨个公道!”宇文蓝道:“你们死了之后,我们会将你们的尸体运回丐帮。” 薛通天怒道:“只怕你们没那个本事!”呼的一掌,朝宇文蓝劈了过去。与此同时,风自在和高彻地发起攻击。宇文三兄弟分别应敌。 风自在他们想急于脱身,而宇文三兄弟想趁机剪除对手,六人出手皆是置人于死地的狠招。凌厉凶猛的掌风,震得四处的花朵纷纷落下,又被他们的脚步踩得粉碎。 就连清淡的月亮也不忍心看,钻入厚厚的云中,再也不出来。他们势均力敌,谁也占不了便宜。风自在心道:“若不尽快脱身,让其他人赶到,只怕要丧身于此。”叫道:“聚力一处,攻其一人。”一掌快似一掌,往宇文红劈去。薛通天、高彻地心领神会,扑了过来。? 宇文红难以招架,步步后退。风自在道:“起!”三人纵起身子,跃上屋顶。不料听得有人冷冷道:“下去!”眼前剑光闪动,刺向他们。他们立足未稳,无法闪避,只好又跳下去。风自在道:“好,好,华山派也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了。”高彻地道:“还有昆仑派的。”秦朗三人一身黑衣,无声无息地站在东面墙头上。 薛通天道:“就差洗剑山庄的狗杂种了。”余冰影目中闪动着怒火,道:“我们华山派围攻你们,不是要用卑鄙的手段,来获得胜利,而是要让你们知道,正义永远不会缺席,你们犯下的罪恶,总会受到惩罚!”风自在笑道:“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受到正义的惩罚!” 叶枫道:“你错了,正义就是保护我们这种堂堂正正,不做亏心事的人。”高彻地厉声道:“你们可以用正义的名义杀人,别人也会用正义的名义来杀你们!” 余冰影道:“挂在树上的那个女人,也是你们杀的,是也不是?”薛通天笑了,笑声充满了绝望,悲伤,道:“是我们做的,又怎么样?还不动手?” 忽然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个火把从黑暗中飞了出来,射入房间,嗤的一声,插在木柱上,照得房间亮如白昼。薛通天道:“狗杂种,你终于来……哎呦!”脸上却多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只见一身白衣的苏岩从他身边掠过,冲入房内。 他痴痴地看着死不瞑目的女人,泪水慢慢溢出眼眶,滑过他俊朗帅气的脸庞,和地上的血水混为一体。外面的人无不心中一痛,眼睛不禁湿了。苏岩慢慢跪下,跪在触目惊心的血水里,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开始变冷,僵硬的肌肤,捉住她淤青,浮肿,伤痕累累的双手,贴在他的脸上。 余冰影心情激荡,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苏岩道:“姐姐,我对你说过,别去仰慕那些长得好看的男子,他们的脸比谁白,比谁干净,可是他们的心比谁都脏,他们都是薄情寡义,不会对女人负责的无耻小人。那些老实巴交,长相一般的男子,他们才会疼女人,给女人幸福,我知道你一定会听我的话,是不是?” 刚开始他还能抑制感情,控制语速,但渐渐的就失控了,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号叫,嘶吼。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无法想象这个比女人还秀丽的少年,忽然成了一头在冰天雪地里嗥呼的孤狼。 他一边说,一边哭,一串串的泪水落在那女人脸上,仿佛她也在流泪。 薛通天跺了跺脚,道:“真是畜生也不如!”余冰影抹了抹泪水,冲着他怒目而视,道:“你终于说了句实话!”苏岩抚摸着那女人身上一块块伤痕,道:“姐姐,你一定很痛苦,很难受,是不是?真正爱你的男人,会把你当成宝贝疼你,不会这么狠心对你,我不会放过伤害你的人。”他慢慢拨出插在女人身上,削得尖尖的木棍,没有血流出,因为血已经流尽! 他一步步走了出来,风自在他们忽然有了强烈的恐惧,一步步往后退去。苏岩手臂前伸,被鲜血染红的木棍指着他们,双眼通红,冷冷道:“现在是你们流血!”足尖一点,冲了上去。其他的人不甘落后,从四面八方围住了风自在三人。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毫无悬念的屠杀。不一会儿,三人相继倒下。 风自在尚有一丝气息,坐在地下,背靠墙壁,狠狠地瞪着众人,道:“正义是别人手中的刀,正义是用来铲除异己,消灭潜在对手,正义就是不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你们说好不好笑?”秦朗道:“一点也不好笑。”剑光一闪,划断了他的喉咙。 叶枫忽然觉得很累,心里完全没有除恶惩凶的快感,反而说不出的空虚、失落。只想大醉一场,或者好好睡上一觉。 在世人的眼里,他们这些名门子弟是正义的化身,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利于江湖,造福大家。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内心早已腐烂,他们是不折不扣的人渣。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自己获取利益,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的吃相,并不会比狗抢骨头好看。之所以世人对他们顶礼膜拜,因为有一帮没有骨气,不知廉耻的文人,会替他们打造出一个个耀眼夺目的光环,编造出一个个玄妙莫测的神话!? 叶枫回到客栈,倒头便睡。早上一睁眼,见得小元子捧着一坛酒立在床前。叶枫奇道:“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啊?”小元子凄然一笑,道:“谁知道我是不是和大师兄,最后一次喝酒呢?”他拉开窗帘,让阳光射入房间,道:“我们有机会看见明天的阳光么?”叶枫心中一酸,道:“我们喝酒去。” 两人在街边桌子坐下,却不见余冰影的踪影。叶枫道:“影儿呢?”小元子道:“街那边有个捏泥人的,手艺了得,捏出来的泥人唯妙唯肖,多半她要人家捏一对泥人,一个是她,一个是大师兄。” 说话之间,听得蹄声得得,只见三辆马车载着三口棺材,缓缓而来,当然是昨夜死在他们手上的风自在三人。秋风阵阵,吹得小摊的布蓬,店铺的招牌砰砰作响。胆小的人,不由打了几个寒噤,躲到屋里去了。 小元子叹了口气,道:“但愿我们不会躺在里面。我还没牵过芳华的手,还没有亲过芳华的嘴,我还想与她白发到老,子孙满堂。” 叶枫道:“你胡说什么?我还等着做你儿子的干爹,我还要八十岁的时候,和你比赛啃肉骨头,咬油炸的蛋豆,看谁的牙齿硬。” 无论如何,他要让小元子和余冰影活着,他宁愿牺牲自己,宁愿用最卑鄙的手段。就在此时,又听得蹄声得得,又见三辆马车载着三口棺材,缓缓而来。叶枫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道:“死的是谁?” 走到近处,见得棺材分别贴着“秦朗”,“黄衡”,“姜末”三人的名字,叶枫心道:“他们怎么会死?”忽然他看到了余冰影,她站在前方的街边,神情怪异无比,既有几分怜悯,又有几分无奈。她手指卷着衣角,似是犯了错,等待大人原谅的孩子。 叶枫哎呀一声,手中酒杯跌得粉碎。他已经明白秦朗三人是怎么死的了,余冰影利用这三个少年对她的仰慕,挑动他们自相残杀。 这样做是对是错?余冰影虽然没有直接杀人,但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 倘若他是余冰影,他会怎样做?是不是会动用自己的优势,不动声色的让对方出局?大家都在不择手段,他们还在坚守道德底线,是不是愚蠢之极?余冰影走到了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冷很湿,手心全是冷汗,她的身子在颤抖。只听得她道:“我想和你拥有未来,你说我能怎么办?” 第二十六章 圈套 宇文三兄弟也坐在街边,看着马车拉着一口口棺材,从他们身边经过,很想笑,放声大笑。因为他们已经深信不疑,他们才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五大门派后一辈的青年才俊当中,风自在和苏岩是公认最杰出的,如今风自在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对任何人构不成任何威胁。苏岩虽然优秀,但过于狂妄自大,孤身一人,没有帮手,能有什么作为? 至于华山派那三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宇文三兄弟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真搞不明白出门的时候,师尊为什么要再三叮嘱他们,务必得小心谨慎,设法试出华山派的真正实力。看那三人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样子,有道是一叶知秋,余观涛想必也没有多大本事。 派他们兄弟三人来执行这项任务,简直是神来之笔。 因为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所以他们既不会猜忌排挤,勾心斗角,更不会被别人挑拨离间,互相残杀。他们能够集中所有的力量和精神,来对付他们的敌人。 宇文青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不喝几杯酒,怎么对得起这好天气呢?”宇文红笑得更愉快,道:“像我们这样的少年英雄,不喝酒怎么行呢?” 宇文蓝笑得最响,最狂妄,道:“从今以后,恐怕没有人不会不知道我们三兄弟了。”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好像真的稳操胜券了。 三兄弟为了显示自己的豪爽,特地要小二用大海碗装酒,把牛肉切成巴掌大小,旁若无人的大声说话,肆意地大笑,畅谈着美好的将来,好像往后的几十年,这个江湖已经是他们三兄弟的时代。 可是在他们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根本就没有被他们所感染,反而皱了皱眉头,加快了步伐。 对普通人来说,活在谁的时代并不重要,关键是大家能吃得饱饭,隔三差五碗里能有几块肉,锅里有条鱼。晚上能在床上睡个安稳觉,而不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盘算着把几件衣服当了,去偿还沉重的债务。或者老的时候有依靠的地方,可以无忧无虑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不是被儿女们扫地出门。? 斜对面的街边,一个老者不厌其烦的交待着即将出远门的儿子:“出门在外,有没有赚到钱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你一定要能忍得住气,要会做人……”他眼角瞟着嘻嘻哈哈,放荡不羁的三兄弟,叹了口气道:“千万莫学他们轻浮,张扬,这种不懂收敛的年轻人,注定是走不长远的。”? 就在此时,听得“笃笃笃”的响声,只见一个长相凶恶,右眼蒙着纱布的乞丐,拄着一根镔铁拐杖,从长街彼端走了过来,居然看也不看从他身边驶过,装着棺材的马车。叶枫他们以及宇文三兄弟同时一惊,心道:“丐帮的人!”随即心里坦然:“风自在死有余辜,何况大家立下生死状,丐帮有什么理由找我们报仇?”? 这乞丐看了看叶枫他们,又看了看宇文三兄弟,有些犹豫不决,似在做极其为难的选择。他呆了片刻,拐杖点着地面,“笃笃笃”向宇文三兄弟走来。宇文三兄弟强作镇定,只是持碗的手不听使唤,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酒水泼得桌子都是。余冰影笑道:“就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胆量,也敢开创属于他们的时代?” 这乞丐挨着宇文青坐下,左手捞起几块牛肉,一并放入嘴里,咕噜咕噜几声,全咽下去。 三兄弟目瞪口呆。这乞丐伸出屈起的右手食指,冲着他们三兄弟晃了晃。三兄弟好像与他心息相通,忙把手中的酒碗推到他面前。这乞丐哈哈大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将三碗酒饮得干净。 三兄弟有些听不明白了,齐齐看着他。这乞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斜眼瞧着他们,打了个嗝,一股浓浓的酒气喷在他们脸上,懒洋洋的道:“你们可知我为什么不找华山派那几个人?”三兄弟想了想,道:“他们不请你喝酒?” 这乞丐提起一坛酒,手腕一翻,哗的一声,酒水倒在尘土飞扬的地上,被吸收得干干净净。三兄弟个个面有愠色。 这乞丐抓起一把烂泥,往对面墙上扔去,那烂泥啵的一声,吸在墙上。三兄弟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个个一头雾水。这乞丐指着那烂泥,笑道:“看它!”三兄弟忍不住别过脸去。不一会儿,那烂泥被阳光烤干,失去粘性,从墙上掉了下来。这乞丐道:“华山派那几个人就似这烂泥,无论你怎么用力帮他们,总是不争气得很,上不了位。” 三兄弟听得心花怒放,道:“那是。”这乞丐道:“若论实力,五大门派数洗剑山庄最强,但是树大招风,洗剑山庄的仇人也最多……”他眼中露出了怨恨,痛苦的神色,沉声道:“很不幸,我也是洗剑山庄的仇人之一,他们让我一辈子残废,我怎能帮他们?”三兄弟道:“不错!” 这乞丐又抓起几块牛肉,塞入嘴里,瞪着他们,问道:“你们怎么不问我,我到底会帮你们做什么?”宇文青笑了笑,试探着问道:“莫非前辈知道飞鹰尊的下落?” 这乞丐伸手抹了抹嘴边的油腻,眨了眨眼,笑道:“飞鹰尊不是在闻大先生那里么?” 宇文蓝道:“原来前辈知道闻大先生的下落。”宇文红早已大声叫道:“小二,快拿两坛三十年的竹叶青,切五斤最好的黄牛肉!”这乞丐道:“你们觉得闻大先生是怎样的人?”三兄弟异口同声道:“当然是公平,正直的人,否则怎会由他掌管飞鹰尊?” 这乞丐指着身上满是油污,几乎分不清颜色的衣裳,道:“我看上去是不是脏得很?” 宇文红道:“在下这就给前辈置办几套舒适的衣服。”霍然立起身子。这乞丐翻了翻眼珠子,道:“谁要你乱拍马屁的?”宇文红脸上红了一红,坐了下去,十分的尴尬。这乞丐卷起?子,露出与年龄不相配的肌肤,道:“谁知道我脏衣服里面,居然是又嫩又白的肉?” 三兄弟怔了一怔,道:“前辈你是说闻大先生,并非表里如一之人?”这乞丐仰头看着一只在屋脊上,走来走去的麻雀,悠悠道:“我只知道闻大先生私底下与苏云松关系很好……” 三兄弟脸色变了变,咬牙切齿道:“原来大家都在为洗剑山庄抬轿子,想不到苏云松如此无耻!” 这乞丐笑道:“人家要让他独生儿子名扬四海,当然得用些手段,可怜你们这些名门子弟,竟成了任由他们使用的工具,连下人小厮也不如。”三兄弟的手忽然握紧,狠狠道:“如果我们能杀了苏岩,苏云松的计划岂非要落空?”这乞丐道:“这样一来,不是要连累到昆仑派?” 三兄弟脸色发青,无言以对。 这乞丐道:“如果三位在与苏岩争夺飞鹰尊的时候,一不小心杀了苏岩,苏云松只有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三兄弟眼睛一亮,问道:“飞鹰尊在哪里?”这乞丐道:“当然是在闻大先生那里。”三兄弟又问:“闻大先生在哪里?” 这乞丐道:“他在城外寻龙谷喝酒。”三兄弟继续问道:“苏岩在哪里?”这乞丐道:“他好像也去了寻龙谷。”三兄弟不再说话,站起便走。余冰影眼珠子转动道:“他们螳螂捕蝉,我们黄雀在后?”叶枫道:“天上不会掉馅饼,除非是馊了的,被别人扔在地上。倘若闻大先生与苏云松私交甚好,其他的掌门岂会无动于衷?”? 寻龙谷并没有龙,这里风光旖旎,经常有情侣到这里约会,寻几个美女倒是轻而易举的事。如今秋色宜人,到这里游玩的情侣更多了。叶红如火的枫树下,流水潺潺的小溪边,柔软舒适的草地上,都能看到一对对如?似漆,难舍难分的情人,能听到一阵阵发自肺腑的笑声。? 然而“喜新厌旧”庵,却是没有一对情侣愿意去的。据说这尼姑庵是一个被负心汉抛弃的女人所建的,门口左右刻着:“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两行大字。它特意建在情侣如云的寻龙谷,是不是提醒那些如浸蜜汁的女人,要眼睛擦亮点,看清身边的人?但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人,怎会对情话绵绵的爱人生疑?甚至有人道:“不被男人欺骗几次,不为男人痛哭几场,怎么算成熟的女人?”? 宇文三兄弟跃过一丈多高的围墙,就看到了坐在庭院里喝酒的苏岩,他身边坐着一个穿着蓝布衣衫,头戴浅色纯阳巾,颏下五柳长须的男子,两人相谈甚欢,笑声不断。那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尊五寸高低,展翅欲飞铜铸的大鹰,往桌上一放,笑道:“苏贤侄,谁也想不到,我和你熟得很。” 苏岩道:“他们若是聪明的话,为什么死的是他们?” 忽然之间,嗤的一声,一根乌黑如长蛇般的鞭子飞了过来,鞭鞘轻轻转了个弯,卷起桌上铜铸的大鹰,猛地缩了回去。苏岩一惊,看到并肩坐在树上的宇文三兄弟,六只脚摇摇晃晃,宇文红紧握着铜鹰,得意地笑道:“你笑得实在太早了。” 宇文青道:“我觉得你并不是聪明的人。”宇文蓝道:“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会发出无助的叹息,为什么死的人是他?”苏岩道:“难道你们已经赢了?”宇文红道:“难道你还能从我们抢走飞鹰尊?” 那男子却悄悄溜走了,是不是他不愿意参与他们之间的恩怨? 苏岩浅浅饮了一口酒,道:“谁说你手里的是飞鹰尊?”宇文红面色一变,厉声喝道:“不是飞鹰尊是什么?谁会相信你的鬼话?”将铜鹰捏得更紧了。苏岩道:“我也不知道飞鹰尊在什么地方,闻大先生独来独往,软硬不吃,根本不卖我父亲的面子。不过这铜鹰我请唐门弟子特地为你们准备的,只要力道达到一定程度,就会砰的一声,你的力气用得够大?”? 宇文红额头渗出了冷汗,忽然双肘撞出,把宇文红、宇文蓝推了出去,道:“杀了他,为我报仇!”就在这一刹那间,手中的铜鹰四分五裂,喷出数十道蓝色的液体,射在他身上,宇文红只觉得这液体冷冷的,香香的,说不出的舒服,心道:“他妈的,这时候还和我玩恶作剧?”宇文红,宇文蓝一跃而起,向苏岩冲去。 苏岩纹丝不动,笑道:“不想见你兄弟最后一面么?” 两人一惊,转头向宇文红看去。这些冰冷的液体以极快的速度渗入他体内,忽然似沸水一般,变得灼热无比,全身笼罩在灰白色的烟雾之中。宇文青和宇文蓝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灰白色的烟雾中蓦地升起熊熊火光,宇文红整个人似根没有一点水分的木柴,噼哩啪啦燃烧起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实在疼痛难当,情不自禁放声嘶叫。 在远处游玩的情侣们不由得摇了摇头,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干嘛非得一棵树上吊死?这不是折磨自己么?”一个男人道:“宝贝,倘若我把你甩了,你会不会伤心难过?”那女人撇撇嘴道:“我巴不得你把我甩了,我又可以找别的男人。” 宇文青、宇文蓝齐声大吼,便来抢救他。宇文红沉声道:“莫来管我!”使出全身力气,朝后堂扑去。 他纵起的同时,身上不断掉下黑色的粉未,那是他熔掉的衣服,肌肤。他一口气冲到了后堂,却见得天井中摆着三口棺材,上面赫然写着他们三兄弟的名字。宇文红喃喃道:“你做梦……”又提起一口气。 可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跃起,反而一寸寸向下落去,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子已经在烈焰中化为粉未。 宇文青、宇文蓝眼睁睁看着宇文红在他们眼前消失,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是他们没有哭,他们要用苏岩的鲜血,来祭奠宇文红! 苏岩“嗤”的一声,打开折扇,笑道:“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飞鹰尊,我之所以杀你们,只想讨好她,看她嫣然微笑。”宇文两兄弟倒吸一口凉气,脑中自然而然闪过余冰影惊为天人的模样,道:“是她!”这绝对是出人意料的一出。 苏岩道:“她才需要飞鹰尊,我替她摆平一切,她是不是要感激我?” 宇文两兄弟齐声道:“好!”一个在高,一个在低,一条鞭子往苏岩脖子勒去,一条鞭子横扫他的腰部。苏岩折扇晃动,手臂斜举,嗤的一声轻声,勒向他脖子的长鞭断为两截,原来他的折扇是用特殊材料制成,不亚于削铁如泥的宝剑快刀。? 苏岩伸手接住那半截鞭子,啪的一声,击在从上向下飞落的宇文青胸口上。宇文青闷哼一声,倏地飞了出去,胸口也凹进去了一大块,吐出几大口鲜血,一时站不起来。宇文蓝铁青着脸,鞭子绕住苏岩身子,用力一拽鞭子,苏岩出其不意,被拖了过来。宇文青狠狠道:“杀了他!”又吐出几口血。 宇文蓝道:“是!”一掌向苏岩头顶拍去。 哪知苏岩折扇斜划,切断了他手腕的筋脉,宇文蓝“啊”的一声大叫,一只手软软垂下,鲜血一滴滴落在苏岩肩头。宇文青无能为力,哭着叫道:“二哥,二哥!”宇文蓝另一只手死死抱住了苏岩,道:“快管我,快走,你替我们孝教爸妈!”宇文青放声大哭,慢慢向外爬去。 苏岩笑道:“一口棺材一个人,谁也走不了。”一个肘拳,击在宇文蓝的左胁上,只听得“喀嚓”几声脆响,登时断了好几根肋骨。 宇文蓝强忍着痛,却不放手。苏岩冷冷道:“你做的都是可笑,没用的事。”硬生生拗断了他的手腕。 宇文蓝仰面倒下,在脊背与地面接触的刹那间,借力弹起,双腿左右开弓,一连踢出十几脚。苏岩叹息道:“这是何苦呢?”一道寒光闪过,挑断了他双脚筋脉。宇文蓝啪得一声,似条死鱼般摔在地上,全身不停地抽搐。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可是他已经成了废人,再也无法站起! 他只有破口大骂,道:“狗杂种,有本事杀了我……” 苏岩微笑道:“你错了,杀死你的是恐惧,绝望!”抓住他背心,提了起来,大踏步往后堂走去。宇文蓝见得天井中的棺材,不由得冷汗淋漓,毛骨悚然。苏岩掀开一口棺材,把他抛了进去,笑道:“如果你有本事爬出来,那真是奇迹。”一边说,一边用长长的钉子将棺材钉得严严实实。? 宇文青终于爬到了门口,但是他吃惊地发现,门不仅是关着的,而且用条手腕粗细的铁链锁住。换作平日他一脚便将这门踢得粉碎,如今他身负重伤,这道门恰如坚不可摧的长城,彻底断了他的生路!他整个人因为绝望而痉孪,额头一下一下撞击着门板,大声号叫着。 忽然之间,他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他看到了苏岩愉快地走来,柔声道:“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呢?” 宇文青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泪水流下,他慢慢往后堂爬去。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然而谁不想多活一会儿呢?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他想起了他们三兄弟快乐的童年,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们?苏岩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就像一只顽劣的猫,尽情地戏弄着爪下的老鼠。 宇文青爬过满是黑色粉末的地面,仿佛听到了宇文红长长的叹息。 他抓了一把粉未在手里,爬过摆着棺材的天井,却没有看到宇文蓝。他终于无法抑制,泪水夺眶而出。二哥,你为什么这样狠心?为什么不来送我最后一程?突然间他听到了女人的哭泣:“救……救……我……”苏岩笑道:“临死前还给你安排一出英雄救美的大戏,刺不刺激?” 宇文青不理会他,循着声音爬到了大殿。他看到了个浑身伤痕,一丝不挂,呈大字形态的年青女子被绳子挂在横梁上。下面的青石板上搁着一根削得尖尖的木棒。她的对面,端坐着面目慈祥的观音菩萨神像,却对她的挣扎,呼喊无动于衷。 那女人看到了他,叫得更起劲了。宇文青闭上了眼睛,就连菩萨都?手旁观,他这个凡夫俗子更无能为力。 苏岩冷冷道:“阿宝,你闹够了没有?”那女人似见到魔鬼,声音突地停顿,惊恐地看着他,面色似一张白纸。 宇文青心中一凛,阿宝,不正是薛通天的情人么?他忍不住大声道:“原来……原来……”苏岩笑道:“原来风自在他们没有杀人,原来他们死得好冤枉!”衣?轻拂,一根鞭子飞了过来,勒住他的脖子。他莫名其妙的飞起,高高悬挂在梁上。在他失去最后的意识的那一刻,他看到苏岩拾起木棒,插入阿宝双腿之间。 第二十七章 今晚做我的新娘 “我知道谁是闻大先生了!”叶枫握着拳头,兴奋地说道。 “是谁?”余冰影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痴痴地看着他。叶枫笑了笑,道:“跟我来!”声音中充满了自信,仿佛闻大先生已经捧着飞鹰尊,在等着他去拿。 他们到了街上,午后的街道格外的冷清,所以在街边的贺万强,以及那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极是引人注目。 贺万强并没有下棋,他双手插在?筒,看别人下棋。与那男人对弈之人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气质优雅,不是苏岩是谁? 叶枫脸色突地变了,自信的笑容已经在脸上凝固,一股苦水从心底直涌上来。当你觉得胜券在握的时候,别人已抢在先头摘下了果实,这是什么的滋味?余冰影目露杀气,手按剑柄,道:“他未必能走得出这条街。” 苏岩竟站了起来,对着那人深深一揖,道:“在下输了。” 那人哈哈一笑,道:“是吗?苏公子好肚量。”苏岩转过头来,冲着叶枫做了个“你请”的手势,双眼却直直盯着余冰影,虽然相隔甚远,仍能感到他灼热的感情。 余冰影秀眉微蹙,脸现怒色,别过脸去。苏岩放声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余冰影满脸通红,忍无可忍,嗤的一声,一剑向他刺去。苏岩嘻嘻笑道:“人既长得美,又辣得很,怎能叫人不喜欢?” 待余冰影逼近,使出擒拿手法,一只手托住她的手肘,余冰影长剑斜转,变了方向。他另一只手往她腰肢揽去。余冰影怒不可遏,退开一步,一掌朝他脸上掴去。 苏岩脑袋后仰,余冰影一击即空。哪知苏岩趁她不及收手之际,猛地挺直脖子,啵的一声,嘴唇在她手背吻了一下,大呼小叫道:“好香好嫩!” 余冰影又羞又恼,长剑乱劈,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苏岩倒纵出去,继续吟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走到街对面的小摊,点了几个酒菜,自斟自饮。? 叶枫低头看着棋盘,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半晌说不出话。这盘棋居然和昨天贺万强他们下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苏岩兵强马壮,气势如虹,而那人孤家寡人,独木难支。瞬时间无数疑问在脑子里盘旋,苏岩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胜利?莫非他另有企图?一时之间,脸色阴晴不定,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那人凝视着他,道:“每个人的欲望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想成为焦点人物,所以他时时刻刻要发光发热。有的人想闷声发大财,所以不到非常时刻,他决不会露出丁点实力。有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放弃眼前的利益,是去谋求更好的收获……” 叶枫听到此处,胸口似被人击了几拳,几乎无法喘息,心道:“原来姓苏的狗贼,在打影儿的主意!”二十余年的长相厮守,在他的潜意识里,更多的是把余冰影当成妹妹般看待。登时热血上涌,暗道:“我教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人道:“你与我下棋,想得到什么?”叶枫道:“我要你那对铜铸的男女。” 余冰影“哎哟”一声,跳了起来。贺万强哈哈大笑,道:“你激动什么呢?”余冰影羞不可抑,双手捂脸,恨不得寻条地缝钻下去。心里怦怦乱跳,不知叶枫要那对铜铸男女做甚?那人悠然道:“我觉得爱一个人,并非要说多少大话,而是哪怕她人老珠黄,青春不再,仍兴致盎然与她双修七十二式。” 叶枫棋艺虽然并不高明,但还是强了那人一头,不到一盏茶工夫,叶枫便横扫千军,一统天下。那人倒是爽快得很,取出铜铸男女,笑道:“祝两位早生贵子,白首偕老!”余冰影尽管满脸通红,却并无任何恼怒之意。叶枫拿起玩偶,凝视片刻,忽然手指用力,拆得七零八碎。 余冰影道:“你……你……”连说了几个“你”字之后,猛然想起实在不妥,忙闭嘴不言。 贺万强斜眼瞧着她,笑道:“好可惜是不是?人家想开宗立派,想创造出更多的招式!”余冰影明知在调侃她,终究是未出阁的大闺女,不由得面红耳赤。双手捂住耳朵,只不过手指并未合拢,如何挡得了声音? 说话之间,叶枫已经把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组装成一只展翅高飞,翱翔天际的大鹰。余冰影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相信,如在梦中。 过了良久,才发出声音,道:“飞……鹰……尊……”心情激荡,禁不住掉下泪来。贺万强长长叹息,道:“我早和他们说过,他就是闻大先生,只可惜他们自以为是,偏偏要走弯路,枉自送了性命。” 闻大先生道:“大家都认为我闻大只会扮有身份的头面人物,却不知我早已放下身段,开始求新求变了,倘若我连市井小民都扮不了,还叫什么千面如来?”街对面的苏岩举起酒杯,朗声说道:“恭祝华山派如愿以偿,更上一层楼。”贺万强笑道:“不管怎样,你们笑到了最后,今晚我请你们喝酒。” 当夜众人尽情畅饮,临近三更才散席,贺万强自是给他们安排好了房间。余冰影素来清净惯了,贺万强特地给她准备了一处僻静的院子。 余冰影回到房中,关上门窗,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叶枫他的傻,他的痴癫,犹如外面一声声的虫鸣,挥之不去,袅袅不散。 想到情浓深处,不由得柔肠百转,再也按捺不住,嘴唇在自己手背上轻轻一吻,幽幽说道:“我的小怨家,你也在想我么?” 说到此处,情不自禁嘴角含笑,双眸闪动着喜悦的光芒,自言自语道:“你喝了那么多的酒,此时必定睡得像头猪一样,怎么会想到我?你能梦到我,我便开心得很。” 她忽然蓦地想起一句极美的话:“只有云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的熬……”以前她认为是书生文人的无病呻唱,此时此刻却有刻骨铭心的体会,不禁一时微笑,一时叹息,颠倒不已。 “我的小冤家,我怎么不想你?想你想得我睡不着觉,心里慌得紧,再不见到你,我只怕我会为情所困,走火入魔。”突然之间,窗外响起温情脉脉的声音,就像徐徐吹过清风,听在耳里,说不出舒服,又带着几分露骨的挑逗,令人脸红耳热。 这声音既熟悉,又让她感到憎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余冰影怒道:“怎么又是你?”左手推开窗户,右手按住剑柄。只见外面的树杈上,斜斜躺着一个白衣少年。秋风吹得树枝起伏不定,他的人也跟着上下颠簸,好像没有任何重量。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更显得他的笑容说不出邪异妖艳。? 他右手抱着一坛酒,酒坛古色古色,显然年份悠久。左手提着一只精致的竹编鸭形食盒,不气不恼道:“听说嫦娥寂寞已久,不如我们一面喝酒,一面把人间事细说给她听,如何?”也不见他跃起,但他的人却似被某种力量抛起,话还未说完,已经潇潇洒洒站在窗前,笑吟吟地看着余冰影。 余冰影心头怦的一跳,寻思:“这人恐是不怀好意。”面若寒霜,道:“你要说自己说,谁和你是我们?”剑光如匹练一般,直刺苏岩的喉咙。 苏岩酒坛轻轻一挥,荡开了剑锋,笑道:“你一句,我一句,才是有趣。我一个人演独角戏,有什么意思?”余冰影哼了一声,道:“关我什么事?”连刺几剑。 苏岩身子晃动,不仅避开了她的剑招,而且跃入房内,道:“怎么不关你的事?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余冰影咬牙切齿,道:“滚!”唰的一剑,往苏岩下合挑去。苏岩侧头避过,道:“这三更半夜,客栈都已关门打烊,我滚到哪里去?这里有现成的大床,姑娘好不通情理。” 余冰影听他轻薄无礼,简直无法形容她心中的愤怒,又刺出几剑。苏岩却纹丝不动,冷冷道:“姑娘真是狠心,自己过了河,便把桥拆掉,以后谁还敢给华山派捧场?”余冰影心中一凛,硬生生收住长剑,苏岩最后关头放弃飞鹰尊,那是不争的事实。 况且在五大门派当中,论实力洗剑山庄和华山派分别占据榜首榜尾,余冰影寻思:“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洗剑山庄能与少林、武当并称三巨头,在江湖影响力巨大,我与他撕破脸皮,只怕得不偿失,只要他不过分,与他说几句话,又没什么损失。” 当下长剑入鞘,嫣然一笑,道:“谢谢苏公子的成全。” 苏岩道:“洗剑山庄已经获得足够多的荣誉,所以多一个飞鹰尊,只不过是锦上添花,无关痛痒。但对华山派而言,就大大的不同,因为能得到飞鹰尊,几乎等同于雪中送炭。” 余冰影默然不语,倘若飞鹰鹰不重要的话,余观涛便不会要求他们不惜代价。苏岩凝视着她,柔声说道:“你也不必放在心里,这是我自愿为你做的,我爹爹至多骂我几句,我这么大了,总不成拿竹枝条抽我的屁股?” 余冰影噗嗤一笑,绷紧的肌肉不由放松下来。 苏岩道:“当你决定和一个人做朋友,又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妨先用美食征服她的胃。”余冰影暗道:“任凭你心思用尽,我心中只有一个他。”勉强地笑了笑。苏岩笑道:“你一定没吃过正宗的江浙菜?我亲手做的,不知你喜不喜欢?”打开食盒,拿出五六道菜,散发着一道道热气,好像刚从锅里盛出来的。 只见一道道菜盛在天青色的餐具里,犹如一个个脸上未施脂粉,清新脱俗的江南少女。每个餐具绘着不同的图案,与盘中的食物相互辉映,好像美得无可挑剔的艺术品。比如肥嫩柔滑的松江鲈鱼,神定气闲的荡漾在平缓如绸的扬州瘦西湖上。比如鲜美诱人的狮子头盘踞虎丘山头,苏州城中万千楼阁,尽收眼底,远处太湖烟波浩淼。? 余冰影道:“传说隋炀帝到扬州观看琼花以后,留连江南,观赏了无数美景。他在扬州饱揽了万松山,金钱墩,象牙林,葵花岗,四大名景以后,对园林胜景,赞赏不己,并亲自把四大名景更名为千金山,帽儿墩,平山堂,琼花观。回到行宫之后,又唤来御厨,让他们对景生情,做出四个菜来,以记念这次的江南扬州之行,御厨詹王,费尽心思,做出了四样名菜。这四个菜是松鼠桂鱼、金钱虾饼、象牙鸡条、葵花斩肉。隋炀帝品尝以后,非常高兴,于是乎,赐宴群臣,一时间成为佳肴,传遍江南。官宦权贵宴请宾客也都以有这四个菜为荣,奉为珍品……”? 苏岩截口说道:“到了唐代,更是金盘玉脍,佳馔俱陈。这一天,郇国公宴客,命府中名厨韦巨元做松鼠桂鱼,金钱虾饼,象牙鸡条,葵花斩肉四道名菜,并伴有山珍海味,水陆奇珍。宾客无不叹为观止。当葵花斩肉一菜端上时,只见用巨大的肉圆做成的葵花心,美轮美奂,真如雄狮之头。郇国公半生戎马,战功彪炳,宾客劝酒道:“公应佩九头狮子帅印。”郇国公举杯一饮而尽,说“为纪念今夕之会,葵花肉不如改为‘狮子头’。”? 余冰影道:“我只听过传说,却不知狮子头的做法。”苏岩道:“狮子头是由六成肥肉和四成瘦肉加上葱、姜、鸡蛋等配料斩成肉泥,做成拳头大小的肉丸,可清蒸可红烧,肥而不腻。”他拿起象牙筷子挟起一只狮子头,放入一只钧窑烧制的小碗里,递给余冰影,道:“姑娘请尝一尝,看看在下手艺如何?” 余冰影却缩手不接,格格笑道:“江浙菜清淡无味,不合我的胃口,我还是喜欢我们这边吃的东西,又香又辣,味道极浓。” 苏岩毫不着恼,对她的喜爱更增了几分,拍开酒坛泥封,斟了两杯,道:“绍兴府的黄酒,恰似姑娘,看似甘甜味美,其实后劲十足。”余冰影冷冷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防范之意。 苏岩道:“今晚我只带着满满的诚意,一颗真挚的心,绝无阴谋,心计。”拿起一杯酒,便要一饮而尽。余冰影道:“且慢!”苏岩怔了一怔,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道:“姑娘有何吩咐?” 余冰影道:“你是不是经常请别人喝酒?”苏岩道:“座上堂客满,杯中酒不空。” 余冰影道:“难道你请别人吃饭,都不准备餐前开胃菜么?例如酸辣黄瓜条,糟毛豆,泡鸡瓜……有时候征服她的胃的美食,不是什么饕餮大餐,而是几根酸辣的鸡瓜,几串香喷喷的烧烤。你还是不懂女人的心。”她故意挑些苏岩没有的东西来说,好教他知难而退。 苏岩脸色微微一变,叹息道:“看来我还是懂得太少。”把一盘盘菜放入食盒,突然双手送出,食盒和美酒一齐飞出窗外,跌入黑暗之中。余冰影一惊,道:“你……” 苏岩抚摸着修长有力的双手,若无其事地笑道:“既然姑娘不喜欢,我要它们做甚?” 余冰影心道:“这个姓苏的心狠手辣,行事干脆利落,再与他说下去,只怕被他心生邪念。”当即冷冷的道:“夜深了,你走。”苏岩笑道:“难道你不想带着甜蜜入梦?”余冰影想不到他如此无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气得全身微微发抖。 苏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怒非怒的样子,只觉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一下把余冰影按在柔软的床上,道:“实不相瞒,我第一眼见到你,就不可药救地喜欢上你了,你呀,分明就是个蛮不讲理的强盗,就是个俏皮捣蛋的女贼,悄悄就偷走了我的心。”? 余冰影更是愤怒,右手不禁又按住了剑柄。苏岩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去,从怀里掏出十余个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瓷瓶,放在桌上,笑道:“换作别的女人,我那会如此的大献殷勤?自有对付她的手段。” 他拿起一只红色瓶子,道:“这个叫做‘一江春水向东流’,女人服了之后,浑身酸软无力,但是意识清醒,而且还能发出动人的声音……” 说话的时候,双眼死死地盯着余冰影,好像她已经服下了“一江春水向东流。”余冰影大怒,一脚往桌子踢去。 苏岩身子一转,椅子、桌子跟着转动,余冰影一脚踢了个空。苏岩又拿起一只紫色的瓶子,笑道:“这个叫做‘色中饿鬼’,女人服了之后,你不去找她,她反来找你,直到火气消褪为至。”余冰影喝道:“你去死!”排山倒海一般的一剑劈来。 苏岩双手在桌上一按,桌子似装了滑轮,朝余冰影冲来。 只听得砰的一声大响,桌子倏地一分为二,花花绿绿的瓶子全滚在地上。余冰影伸出双脚,将这些瓶子踩得粉碎。苏岩笑道:“可是我不想,也不敢把这些东西使在你身上,因为我既敬畏你,又尊重你,或许我已经厌倦了风花雪月,放荡不羁的日子,所以我要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得到你的人,得到你的心。”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中气充沛,入耳嗡嗡作响。余冰影见他纠缠不休,大为气恼,目中几欲喷出火来。苏岩笑道:“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你一定会喜欢。”他慢慢摊开右手,只见手心里躺着一只篏着价值不菲宝石的戒指,他声音忽然变得很柔和,道:“今晚做我的新娘,好吗?” 这一下实在大出余冰影的意外,余冰影“啊”的一声,退了几步,面色变得雪白。 第二十八章 我不是好人 苏岩拿起戒指,往余冰影手中套去,笑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余冰影似被感动,两颊晕红,伸出了中指,笑道:“我就怕你见一个女人,便送她一枚戒指。老实招来,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苏岩见她娇羞动人,纵使他机智沉着,也不禁一阵晕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忽然之间,眼前剑光闪动,余冰影长剑出鞘,从上而下,直劈下去。这一下来得迅急无比,他又神情恍惚,转眼间长剑已经距他头顶不过数寸,凌厉的剑气竟令他全身毛发全竖立起来。心中一急,往后倒跃,只听得嗤的一声,一绺绺头发落在地上,但比起身首分离,已经算不幸中的大幸。? 苏岩定了定神,瞪视着余冰影,目露凶光。余冰影低声笑道:“你这么做,说好点是横刀夺爱,说不好听是撬人墙脚,你知不知道什么样人最可恶?”眼波流转,摄人心魄。苏岩冲到嗓子眼里的一股怒气,被她的眉语目笑压回腹里,怔了一怔,问道:“什么样的人?” 余冰影道:“就是想拆散别人姻缘的大坏蛋,你就是那个大坏蛋!”苏岩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道:“我只是在合适的年龄,遇见合适的你,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才是天生一对么?” 余冰影幽幽的道:“你我根本八字不合,你何必勉强自己?” 苏岩哈哈一笑,道:“你错了,你我不仅男才女貌,而且一样工于心计,争强好胜,我们不睡在一张床上,怎么对得起老天爷?”他转头往大床看去,笑道:“这被子绣着鸳鸯戏水,枕头印着同心芙蓉的图案,难道不暗示着即将要发生什么?” 余冰影怒道:“你工于心计,我不是。” 苏岩道:“倘若姑娘心地单纯,昆仑派三个活宝岂会丧命?”余冰影脸红了一红,哼了一声,也不回答。苏岩道:“据说狼的鼻子最为灵敏,他能嗅出数十里外的同类,正因为我们是同一路的人,所以我不遗余力的帮华山派拿到飞鹰尊。”余冰影有些听明白了,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道:“你……你……” 苏岩道:“假如不是风自在他们,宇文三兄弟非正常死亡,假如姑娘不曾让我心动,恐怕你们三位已经装入棺材,运回华山了。” 余冰影怔住,过了良久,道:“原来那几个女人是你杀的?你究竟是人,还是魔鬼?”苏岩道:“不死人的话,大家怎会疑神疑鬼?风自在怎会急着要大家签生死状?因为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余冰影冷笑道:“立下生死状岂非正合你意?用规则杀人,不正是最高明的杀人手段么?”苏岩也不否认,凝视着她,道:“有多少人扛着规则和正义,去做党同伐异,诛除异己之事?那些人死得不明不白不说,甚至还不敢有人替他们翻案伸冤,是也不是?”余冰影明白他话中意思,脸又红了一红。? 苏岩托着下巴,痴痴地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啊?竟然让你对他一往情深?二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可能更多的是兄妹式的相互依赖,而不是男女之间的你怜我爱?只怕你们自己心里也不明白。”余冰影被他说得一呆,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暗道:“我当大师兄是托付终身的情侣,或者他仅仅是我打发时光的少年玩伴?”? 一时之间,仿佛灵魂脱了窍,心中只想:“我与大师兄,算不算爱?”登时烦乱至极。忽见得苏岩双眼发亮,骤然清醒过来,心想:“他扰乱我的心思,想来趁火打劫。”她当即笑道:“他在我眼里有千般好处,我时常为他难以入眠,如果这都不算爱,那算什么啊?”? 苏岩神色自若,笑道:“倘若你不是华山掌门千金,他的善良克制,犹豫不决,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是让他赢得声誉的美德。但是由他来做下一任华山派掌门,他的美德便会转化成致命的弱点,令尊历经坎坷打下的江山,极有可能在他手中毁于一旦。想必这才是令尊难以决断,模棱两可的真正原因?”? 余冰影暗自一惊,他并非在危言耸听,简直如经验老到的医生,一下子就找到了症状。她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道:“我应该找什么样的老公?”苏岩微笑道:“像我这样的人,随时可以翻脸,随时可以杀人,当然也可以随时与敌人冰释前嫌,把酒言欢。”余冰影道:“你这样的人,岂不是戏精?” 苏岩道:“人生在世,全凭演技。从没有一辈子都是大奸大恶之人,说不定他也有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时候,也没有一辈子都是正气凛然之人,或许他有偷看邻居少妇洗澡的嗜好。做好人或者做坏人,还不是要看在什么场合?就像我现在不是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么?” 余冰影笑了笑,道:“你觉得正常的女人,会爱上一个白天黑夜都戴着面具,连对至亲至爱的人都不肯说实话,时时刻刻想着算计别人的男人么?”苏岩面色微变,静静的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余冰影道:“论手段谋略,他给你提鞋都不配,但是你身上绝不会有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守不住祖宗基业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又不想做强人的女人。” 苏岩皱起了眉头,苦笑道:“看来我好像希望不大了?”余冰影微微一笑,道:“至少这辈子是这样子了。”苏岩喃喃的道:“那么下辈子呢?”余冰影道:“我已经与他约定好,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苏岩慢慢站起来,道:“我明白了。” 余冰影以为他打消了念头,忍不住心里窃喜,道:“你明白什么了?”苏岩盯着她,就像猛兽看着猎物,道:“只有做坏人,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你嫁给谁并不重要,但是今晩必须是我的女人,来来来,让我亲一下。”双手一圈,向余冰影抱去。余冰影退开几步,长剑横在胸前,冷冷道:“你最好放尊重点。” 苏岩哈哈一笑,道:“我是坏得光明磊落,不像你明明想要男人用力抱你,大口亲你,也不敢说出来,只是躲在房里吻自己的手,说些骚骚的情话,在下阅女无数,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让女人快乐。”他一边说,一边色迷迷地看着余冰影,仿佛要直看到她心里去。 他见得余冰影软硬不吃,干脆用污言秽语刺激她,教她心神烦燥,从而达到目的。果然余冰影咬牙切齿道:“你干吗不去找你妈?”苏岩叹了口气,说道:“我妈是天下公认的大美人,若非她是生我的亲妈,我倒想去试一试。”余冰影道:“你还是不是人?” 苏岩脸露温柔微笑,双目含情,道:“姑娘未经人道,想必不知从何入手,恰好在下久经战阵,可以引领姑娘到达巅峰。”双手搭在腰带之上,假意要解自己的衣裳。 余冰影脸都气白了,心下一阵凄凉:“我死也不会让他得逞,大师兄难道你没梦见我被别人欺负么?”一剑向苏岩刺去。 苏岩脸色一沉,冷冷说道:“你不行也得行,普天之下,还没有我得不到的人!”身形晃动,扑了上来,张开十指,抓向余冰影的胸脯,口中唱起江南小调“十八摸”:“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伸手摸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余冰影勃然大怒,喝道:“你找死!” 剑尖点出十余朵剑花,刺向他的喉咙,胸口,小腹。她杀心大炽,也不再顾及他是洗剑山庄少庄主的身份,一出手就要置他于死地。苏岩道:“就喜欢你的辣劲,但愿你这股辣劲能保持到床上,辣得我死去活来,大呼痛快。” 他身为洗剑山庄少庄主,决非无能、平庸之辈,至少在武功方面,要比余冰影强上一大截。 说话之间,已将余冰影的招数尽数避开。余冰影尽管狠招尽出,却根本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苏岩也不着急制服她,不时伸手在她身上揩一把油,嘴里风言风语撩拨她几句,直把余冰影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怒骂不止。 苏岩大笑道:“你依了我就是,何必自讨苦吃?把力气留在床上,岂非更好?”又斗了一会,只听得远远的传来笃笃的打更声,已经四更了。 苏岩“哎哟”一声,右手一拍脑门,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再斗下去,就辜负了大好时光。”左手抢了进去,点了余冰影身上几处穴道。 余冰影身子一软,跌倒在地。苏岩笑容满面,拍手叫道:“你尽管放心就是,我会釆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先是谦谦君子般的温柔,然后才是无所保留的暴风骤雨,包你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以后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总会情不自禁的想起我的好,当然你若想与我重温旧梦,我的床上会给你留着位置。”? 他慢慢伸出双手,便来解她的衣衫,低声道:“你务必要记住,我是你第一个在你身上,驰骋纵横的男人,是我把你变成真正的女人。”余冰影狠狠瞪着他,忽然伸出了舌头,牙齿用力咬落。 苏岩好像早就料到了,右手一抄,捏住她的腮帮,一托一扭,只听得喀嚓一声轻响,她的下巴登时脱臼错位,笑道:“你如今想死都死不了,既然无法反抗,为何不好好享受人生?” 余冰影眼中忽然没有了仇恨,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欢悦。 难道她真是的无法反抗,就准备去享受人生?苏岩以为她屈服了,抚摸着她的秀发,笑道:“美人儿,这就对了嘛,勇敢点,骄傲地挺起胸膛,迎接痛苦和快乐。” 便在此时,却见余冰影那双比明月还要明亮几分的眼眸之中,忽然掠过一道淡淡的影子,以及一道比闪电还要耀眼几分的剑光。苏岩心头只觉得一陈惊悸,忍不住转身回头,随即就看到了一个人,叶枫!? 叶枫也睡不着。 不知酒意上涌,还是其他的缘故,总之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却似躺在热锅之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他尝试去数绵羊。 平时睡不着的时候,只要去数绵羊,往往数不到一两百只,密密麻麻的瞌睡虫,便会从另一个空间爬了出来,慢慢爬上他的眼帘,占据他的脑壳,模糊他的意志。往往不到一盏茶工夫,就会意识混乱,堕入梦乡。? 可是今天这个法子明显就行不通。他一口气数到了三千零七百五十三,只觉得口干舌燥,不仅没有一只瞌睡虫爬上他的脑壳,反将他脑中仅有的一丝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一时不明其理,心里甚是着恼,莫非瞌睡虫变强大了?抑或数绵羊那一套不灵光了?下次是不是该去数兔子,数小鸡? 这时混乱的脑子,渐渐一点一点勾勒出一张脸来,那张脸笑靥如花,情意绵绵,明媚灿烂。他忍不住心头一热,一脚将棉被踢下床去,直直坐了起来,大叫道:“影儿!” 原来睡不着并非因为米酒上涌,更不是因为瞌睡虫熟悉了他的套路,而是心有牵挂。 他推开房门,赤足走了出去。外面月色如银,幽凉冰清。已是深秋,地上已有一层露水,白霜,没有穿鞋的脚板踩了上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下直涌而上。可是叶枫丝毫感觉不到冷,心中反似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每走出一步,那火就旺上几分,才走了数十步,早已烈焰冲天,大汗淋漓,整个人似要化为灰烬。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也有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也会去想白日不该想的事,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一团火就会冷不丁地窜出,灼痛他全身每一个部位,久久无法平息。 叶枫双眼赤红,吓吓地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向余冰影居住的那个院子。仿佛有个魔鬼在心中挑唆,鼓动着他:“晦,臭小子,师父又不在身边,你怕什么呢?说不定影儿也在想着你呢?做男人就不应该太老实,大家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他狞笑几声,整张脸也不禁扭曲起来,暗道:“到时生米煮成了熟饭,木己成舟,师父还能拿我怎么办?还不得把影儿乖乖的嫁给我?”他眯上眼睛,仿佛看到了余观涛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小子,你居然先下手为强,你有种,算你狠!”心魔一出,便似脱缰的野马,没有相当高超的骑手,又怎能降伏驾驭得了? 他也不想和余冰影是怎样的感样,只想尽情释放,放纵。让理智,克制统统见鬼去! 又走了数步,忽然脚底一痛,原来踩到一块尖石,一阵阵冷风又吹在身上,仿佛吹淡了狂热,心下一阵羞愧,一阵难过:“我是不是疯了?我这么做岂非害了影儿?就算我得到了影儿的人,只怕影儿从此恨我一辈子,她一辈子也不会快乐。” 他又想:“男女之事,讲究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时机成熟,影儿自然会毫无保留的交给你,可是你和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有什么区别?你就是这样保护影儿的?” 羞愤之下,情不自禁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然而心中的欲火决非几个耳光,就可以压制得住的,全身依然又热又燥,恨不得撕碎自己全身的衣裳,脱得赤条条的。 叶枫时而理智,时而疯狂,整个人似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慈眉善目的天使,一半是灭绝人性的野兽。他一会儿咬牙切齿,摇头自语道:“我不能害了影儿。”一会儿紧握双拳,神情迷离,狠狠的道:“什么害不害的,你这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孬种,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现在做正人君子,以后你定会抱憾终生。” 邪念,正气此消彼长,在心中剧斗不休,弄得脑子嗡嗡作响,简直都快爆裂开来。 正无计可施之际,忽然见得边上有个半月形池塘,月光照耀之下,恰似情人笑容,甜美多情。叶枫正无计可施,这下似找到了救星一般,哈哈一笑,趋:“水火不容,这下还灭不了你?”卟通的一声,纵入水中。 池水约莫一人多深,正好淹过他的头顶。叶枫捏住鼻子,屏住呼吸,站在水底,过了良久,才湿漉漉的爬了上来。这下来了个透心凉,纵然有天大的欲火,也被扑灭得一点也无。 但他终究还有一丝不甘心,暗自寻思道:“我只在窗前偷偷看她一眼。”情不自禁又往前走去,内心深处总有些侥幸:“万一余冰影也在想他呢?两人两情相悦,顺水推舟,就算不得强人所难,霸王硬上弓了。” 离余冰影所住的院子,尚有些距离,忽然听得里面传来男子欢快的笑声,以及余冰影温柔的言语声,至于他们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因为他的心已经乱了,瞬时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般重重一击,脸上肌肉也不禁扭曲起来,心道:“这时候能出现在影儿房间里的男人,关系何止亲密而已?这个人是谁?我怎么毫不知情?” 他怔怔的站着,眼前的月光似已消失,瞧出去竟然一片漆黑,过了良久,才又是亮光耀眼。腹内气血翻转,若非他强自压住,只怕几口血早吐了出来,寻思:“我明白了,影儿是不愿意伤我的心,所以故意不告诉我的,我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凭哪一点配得上她?” 余观涛始终对他们的事不松口,叶枫低贱的出身,亦是最主要的原因。叶枫黯然神伤,又想:“影儿拿到了飞鹰尊,当然是和情郎分享欢乐,怪不得她要住僻静的院子,原来是要避开我。叶枫啊叶枫,你这只自作多情的癞蛤蟆,还妄想吃到天鹅肉?” 第二十九章 吃醋的好处 也不知何时,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打湿了衣襟,心乱如麻,暗道:“还是趁早死心,再与影儿纠缠不清,只被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我好歹也是堂堂的男子汉,也有自己尊严。何必死皮赖脸缠着影儿一人?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双手紧握,手背青筋暴凸,忍不住开始发抖。是临近失控的愤怒,还是无法形容的绝望?都不是的。更多的是难言的失落与孤寂。? 二十余年的相处,难道他在她心中只是一个淡淡的背影?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至于余冰影和谁好,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叶枫低声道:“影儿,我真有那么差劲么?”心中如倒翻了十几种调味瓶,什么味道也有,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显得极其的孤单凄凉。 突然之间,眼前再次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不由一交坐倒,寻思:“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傻的人,被影儿骗了还浑然不知?她……她……既然这么对我,我也不能让她开心……对,我……我……要报复她……”? 一想到报复,昏乎乎的脑袋,不禁灵光一闪,登时有了主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难道没有影儿,我就要打光棍,做和尚了?影儿你也太看低我了。” 他慢慢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心想:“有几个小师妹一直暗恋我,有意无意与我套近乎,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她们想做什么。尤其那个翠兰,对我更是一往情深。其实她也蛮不错的,和影儿比较起来,并差不了多少。我干嘛不去找她?” 想到此处,眼前忍不住出现了翠兰腼腆害羞的神态,似乎在对他说:“大师兄,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我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小师妹她高高在上,你只不过是她的玩伴而已,你和她,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 叶枫胸口一热,心神荡漾,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说得对,小师妹是只金凤凰,怎能自掉身价,与我这只草鸡厮守一生?” 他又想:“纵然我娶到了影儿又如何?还不得低三下四,整天看师父的脸色?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变得很卑贱,又有什么意思?” 蓦然豪气万丈,暗道:“那样的话,别人也看不起我,倒以为我是吃软饭,靠女人上位的小白脸,这样的老婆,不娶也罢。” 叶枫痴痴地灯火通明的院子,心道:“影儿,祝你幸福美满,一生快乐。”捂着耳朵,神情决绝,再不看那院子一眼,转身就走。 岂知走了数十步,忽然双脚发软,扑倒在地,心如刀割一般,疼痛难忍。不管这十几年来是怎样的感情,终究有美好的时刻。 况且他只不过是凡夫俗子,难免会有解不开的心结,更没有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那种风度潇洒,倘若他去不计较,倒显得他虚伪做作。 不争气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心中全是无法描述的酸楚,双臂挥动,一拳拳重击在地上,青石地板被他一块块击碎。? 叶枫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吼叫声,似是垂死的野兽在做最后挣扎:“我凭什么要拱手相让?凭什么我去植树,你来摘果?”胸中激愤难当,只觉得气血翻滚,甚至是难受,伏在地上大声喘息着,寻思:“我一声不吭,不去争夺,我岂非窝囊得很?我偏要去争,偏要去抢,争不过,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 人有时候是极度自私、不择手段的。哪怕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宁愿烂在自己手上,甚至扔在臭水沟里,也不愿被别人拿走。只要有人动了想拥有的心思,他便要去和别人拼命,这就是所谓的自尊心在作祟。? 叶枫眼中渐渐有了魔意,摇头冷笑道:“我不能答应,我腰中的剑也不会答应。”当下决心已定,快步回到自己房里,取了长剑,握在手里,一边快步如飞,一边在心中盘算着。 首先和那人谈一谈,无非是老子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地盘,你突然跑来挖墙角,横刀夺爱,还讲不讲江湖道义? 倘若那人识相的,能够主动退出,那是再好不过的,大家嘻嘻哈哈,还可以做朋友。倘若那人不识时务,一意孤行,莫怪到时他拨剑相向,血溅当场。? 就连责问对方的台词,他都想好了:“抢我的女人,大家说该不该死?这种人该不该杀?”是因为你对不住我,并不是我想杀人,所以你不能怪我! 叶枫怒气冲冲,砰的一声,一脚踢开房门,当然没忘了大喝一声:“奶奶的,连老子的女人也敢抢?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特意把老子的女人,和“抢”这几字说得格外响亮,这样至少在道义上,他是占据了主动,就像每次改朝换代,大家都非常讲究正统,他觉得他此时就代表着正统。? 师出有名,才不致于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他好像捏住了那人的命门,每一个步骤都已在他掌控之中,一击必中!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在余冰影房间里的男人,居然是苏岩。 苏岩狠狠地看着他,就似叶枫刨了他祖坟,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嘿嘿冷笑几声,怒道:“哈,傻小子,又是你来坏我的好事!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这里做甚?哈哈,看来你也是居心不良。”? 余冰影痴痴地看着叶枫,情不自禁流下了喜悦的泪水,苍白的脸上涌起了红晕,在心里问着自己:“我知道你不会任由别人欺负我,我们一直是心心相通。” 叶枫当然不会相信余冰影和苏岩好,当然知道苏岩是什么目的,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若非他莫名其妙大吃干醋,气忿忿闯将进来,假设他回到房中,蒙头大睡,余冰影不是要被苏岩污辱? 如果那样的话,夺得了飞鹰尊又有什么意义?想起来当真不寒而栗。 不由得暗自庆幸不已,又想:“有时候就该翻几坛老阵醋,让头脑保持清醒。” 苏岩笑道:“既然我们目的一致,正所谓志同道合……”叶枫怒道:“谁和你目的一致?”苏岩道:“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难道不是心怀不轨吗?我肮脏,你龌龊,不都是一个货色么?” 叶枫面红过耳,全身微颤,道:“我……我……我……是睡不着觉,出……出来散……散步。”苏岩道:“散步就散到别人闺房,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么?” 叶枫张嘴“啊啊”几声,不知说什么是好。 苏岩笑道:“你莫觉得不好意思,好色是男人的天性。何况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吃亏,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他也不等叶枫开口说话,又道:“只要你什么也没看见,让我与美人儿共度良宵,我可以给你一笔丰厚的补偿。”余冰影口不能言,一劲儿的摇头。 叶枫反问道:“我为甚么要答应你?” 苏岩微微一笑,道:“我给你的钱,足够你去找一百个女人了。”叶枫一转头,只见余冰影脸上晕红,目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心下不禁一热。 二十余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保护余冰影,不许她受到任何伤害,哪里和苏岩做什么狗屁交易?暗道:“纵使天下最美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也不及影儿一人。” 苏岩见他沉吟不语,以为他动心了,道:“一百个女人,你的艳福不浅呐。” 叶枫哈哈大笑,道:“我不要一百个女人,我找你娘行不行?”苏岩脸色一变,随即笑道:“用我娘换美人儿也不吃亏啊,不过我爹厉害得紧,你打不过他的,天下美女多得是,你何必自取其辱呢?” 叶枫笑道:“我们也做个交易,你觉得怎么样?”苏岩眼睛一亮,笑道:“你不妨说来听听,我看能不能接受。”叶枫笑嘻嘻道:“如今你的处境有些不妙,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化险为夷……”? 苏岩急问道:“什么法子?”叶枫道:“你挥刀自宫,从此四大皆空,再无风流债,你能做到么?”苏岩勃然大怒,叫道:“傻小子,你竟敢消遣我?你不知我家三代单传么?” 叶枫笑道:“我是为天下女子着想,阉了你一人,乐了千万家,佛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余冰影听叶枫说得好笑,只是苦于发不出声音,全身都在颤抖,想必心里都在发笑。 苏岩脸都气歪了,骂道:“操你奶奶的!” 叶枫朗声道:“你若是怕痛的话,我可以替你效劳。我们华山派养的鸡鸭猪狗,全由我操刀阉割的,又快又准,流血少,无疼痛,第二天就能走路。” 余冰影身子抖得更加厉害,泪水都流了出来,苏岩听叶枫的口气,俨然将他当成了头畜牲,不由得怒气冲天,道:“好,好,我先杀了你,再来……嘿,嘿。”笑得极为不怀好意。 叶枫哈哈大笑,道:“麻烦你坐在椅子上,自己把裤子褪下,再把大腿大大分开……以后做了太监首脑,发了大财,莫忘了我今天一刀之恩。” 寒光陡闪,手中长剑猛地刺出,直刺苏岩的胸口。 这一下出招奇快,抑或如梦如幻,变化无穷,剑气森然,咄咄逼人,正是华山剑法绝招之一“一剑东来”。苏岩狞笑道:“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怎么让美人儿欲死欲仙的。”手指轻轻一按扇柄。 只见一蓬银针从扇骨里激射出来,细如牛毛,好似下了场漫天飞雪,向叶枫当头罩下。 整个房间忽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显然银针涂有毒药,余冰影双眼瞪得大大的,神情恐怖惊悚。 苏岩虽然身为洗剑山庄少庄主,但行事方式却诡异邪魅,全无名门正派的气度。因为他的人生信念是:“想在世上站得住脚,就得比别人更狠,更坏。”事实上他也一直这么做。 叶枫反应更快,银针甫一射出,长剑已连刺出数十下,银剑闪烁,剑光万道,在自己身前身后织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银网,顷刻之间,将这些银针绞削得粉碎。 余冰影轻吁了一口气,满脸的喜悦之色,叶枫叫道:“好厉害的苏公公。”苏岩一怔,问道:“谁是苏公公?”旋即明白叶枫在绕着弯子骂他,喝道:“你再胡言乱语,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叶枫哈哈大笑,道:“是么?喂喂,你的腿夹得那么紧做甚?我怎么动刀子?”一招得手,占了先机,登时信心暴长,后着绵绵而至。 一柄长剑在他的手中犹如灵蛇一般,活灵活现,出神入化,颤抖不绝,嗡嗡作响,整个房间剑光闪烁。 叶枫明白此时若不全力相搏,余冰影势必将受到更大的耻辱,所以他只能赢,决不能输,他也输不起。想到身负保护余冰影的重任,不由得势如猛虎,招招尽是不要命的打法,比起平日竟多了几分威力。 只逼得苏岩连连后退,半句喝骂也说不出口。 苏岩的武功本来不在他之下,只是骤然被他破了银针,心中自然而然胆怯了几分,叶枫又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他唯有躲闪避让的份,要他与叶枫拼命,决计是万万不能的,故而在气势上他就先输了一筹。 两人乒乒乒乓,恶斗不休,从房内打到门外,早惊动了贺府之人,数十人举着灯笼往这边扑来,口中大呼大叫。 叶枫笑道:“还不乖乖的坐到椅子去?等我来剥你的裤子,面子就不好看了。”剑光如虹,罩住了苏岩。 苏岩倒不惧贺万强敢对他怎样,只是当下的情景,已无必要再纠缠下去,他转头瞥去,只见余冰影微微侧头,目不转睛看着叶枫,神情极是关切。一口恶气直涌上来,心道:“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同枕共眠。”右手五指萁张,喝道:“傻小子,暗器来了!” 叶枫大吃一惊,连退几步,挥动长剑,舞得呼呼作响,泼水难进。苏岩哈哈大笑,朗声说道:“美人儿,我一定会回来的!”足尖一点,跃上屋顶。 还未站稳脚跟,眼前刀光闪动,数把钢刀劈将下来。苏岩喝道:“去你妈的!”折扇东刺西削。这几人纷纷受伤,从屋顶跌了下去。? 便在此时,听得一人冷冷道:“甚么人在贺府捣乱?”一掌往他后背劈下。苏岩头也不回,径往前冲,笑道:“贺总镖头,上月在苏州新开的分号,生意好像不太好,你应该多走走其他门路,是也不是?”贺万强怔了一怔,手掌举在半空,再也劈不下去,道:“是你?”声音竟微微颤抖起来。 第三十章 史上最美的情话 华山南接秦岭,北瞰黄渭,雄伟奇险,山势峻峭,壁立千仞,群峰挺秀。主峰为五,落雁、朝阳、莲花、云台、仙女。 三十六小峰罗列在前,似帝王身边的带刀侍卫,将军帐下的亲兵,星罗棋布,虎踞龙盘,端的是气象森然。 尤其东南西三峰拨地而起,如刀削斧劈一次削就。 唐代诗人张乔笔下所写的:“谁将依天剑,削出倚天峰?”都是针对华山挺拨如削而言的。 叶枫,余冰影两人一路行来,原来小元子免得夹在他们中间尴尬,还是借口向余观涛报喜,所以天未亮就一溜烟先走了。 余冰影嘴上埋怨小元子耍滑头,不仗义,可是眉欢眼笑的样子,哪有甚么责怪之意?倒是像在夸赞小元子识时务,会做人,走得正是时候。 只见山涧溪水潺潺,瀑布如玉龙倒挂,哗哗作响。松涛阵阵,鸟声嘤嘤,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两人不由得心情舒畅,余冰影忍不住唱起了小曲,叶枫自然心醉神迷。 自青柯坪东折而行,跨过石拱桥,沿着石阶前行了千余步,但见前方一处悬崖绝壁上刻着:“回心石”三个大字,端庄凝重,如大将军横刀立马,令人肃然起敬。 余冰影忽然止住脚步,仰头望着这三个字,怔怔出了一会神,转过脸去,斜睨着叶枫,眨了眨眼睛,笑道:“你说这回心石,是教游人到此止步,还是要负心的人回心转意?” 叶枫摸了摸额头,想了一想,一本正经道:“话说很久很久以前……”余冰影啪的一声,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一掌,吃吃笑道:“唉,你又来这一套了,整天旧锅炒冷饭,一点新意也没有。”? 谁都知道一旦叶枫讲故事,要么以很久很久以前做开头,要么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人,余冰影对他一成不变的套路当然了如指掌,故而常常取笑他:“喂喂喂,迂腐子,什么时候才算很久很久以前?某年某月某日到底是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叶枫嘿嘿干笑几声,把自己的窘迫掩饰过去,道:“影儿你是有所不知,正所谓纵横不出方圆,万变不离其宗,许多故事之所以要用很久很久以前做开头的,就像到酒肆沽酒,愈是年份悠久,愈是受人追捧,比如……” 余冰影笑道:“比如很久很久以前,在东胜神洲傲来国,海中有花果山,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嘿嘿。”? 叶枫脸上微微一红,急声分辩道:“任何故事,首先都要突出时间,地点,人物,倘若一个老先生这么写道,一只猴子从块破石头中钻了出来,只见它贼眼兮兮,行走如飞,岂非弄得各位看官一头雾水,大呼怪哉?谁会掏钱买他的书?只有交待清楚了前因后果,才有让别人看下去的欲望。” 余冰影白了他一眼,嗔道:“就你的歪理多,还不快说下去?”叶枫咳嗽一声,摇头摆手,笑道:“其实我不是古板固执的人,我虚若怀谷,能够接受不同的意见。既然你抉瑕掩瑜,反正我无所谓,可以改到你称心如意。现在我重新开始,前面省略一行字,你懂的。” 余冰影哭笑不得,跺脚叫道:“你知不知道,每次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真的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 叶枫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叹了口气,说道:“你搞错了,我这一句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余冰影噗哧一笑,手指在他额角戳了一下,点头笑道:“总算有点新意,勉强过关,希望你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咳咳。”叶枫清了清嗓子,道:“有位英俊有为的年青人,特别特别特别的喜欢一个地主老财的女儿。” 余冰影哼了一声,撇嘴说道:“你们男人就喜欢有钱人的女儿,好无聊呀。” 叶枫叹了口气,道:“他们两人真心相爱,从不在乎对方的身份。”说到此处,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道:“师父一直很在乎我是一文不名的孤儿浪子的身份。”余冰影脸红了一红,沉声喝道:“咄,你看着我做甚?还不言归正传?” 叶枫笑嘻嘻道:“可是那个地主老儿,死活不答应,非得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村头瘌痢头阿三,你不知道那个瘌痢头阿三多么的恶心,居然三个月不洗澡,跳蚤浑身爬,臭哄哄的,据说鸡呀鸭呀,小猫小狗见了他,都是绕着路走,唯恐被熏晕了头脑。”? 他连比带划,说得活灵活现,仿佛这个瘌痢头阿三就站在面前。余冰影捂着鼻子,皱眉叫道:“怎么会嫁给这种人?这个地主老财不顾女儿的死活么?”叶枫道:“人家阿三有钱呗,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莫说是美女,便是仙女也要屈尊下嫁。” 忽然觉得心头酸苦:“师父久拖不决,还不是在等合适的人?”他本想逗余冰影开心,却骤地勾起了自己的心事,眼眶不觉有些湿了。余冰影啪的一掌,击在石壁上,气呼呼的说道:“有钱就很了不起么?我看不上的人,纵使金山银山堆在我面前,也休想我动心,那个地主财主当真可恶得紧,为了几个臭钱,便毁了女儿一生的幸福,你接着说。”? 叶枫道:“那个年青人万分痛苦,一点办法也没有,便要到华山出家为道。”余冰影怒道:“好好的出什么家啊?男子汉一点担当也没有,倘若换作我,拿出大丈夫气概,就带着那姑娘私奔去。”叶枫大吃一惊,颤声说道:“这……这……” 余冰影双眼直视着他,大声问道:“什么这个那个的?难道就该向命运低头,委屈了自己?”她虽然是个女子,却极有胆识,敢做敢当,爱恨分明。叶枫瞠目结舌,“啊”一声,说道:“你……你……” 余冰影道:“你什么你啊?幸福本来就靠自己争取的,难道天上会掉下一个老婆,到你的床上来?” 叶枫胸口突然一热,暗问自己:“我敢不敢去争取幸福?”想起余观涛严峻阴沉的态度,不由得神色黯然,慢慢低下了头。余冰影牵起他的手,柔声说道:“你生气了?我不是故意和你捣乱的。”叶枫道:“这个年轻人运气极佳,恰好在这里,碰到了一个白胡子的神仙老爷爷。” 余冰影“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你的故事当真俗套得紧,什么地主老财,乱点鸳鸯谱,神仙老爷爷,幸好不用我掏钱,否则我直接往你头上拍砖头,扔烂白菜了。” 叶枫弯下腰身,深深一揖,道:“怎么讲才算动听?在下见识有限,请姑娘多多指教。” 余冰影道:“一个好故事,且不说文笔要多么的华丽秀美,至少故事要流畅通顺,生动曲折,处处留有悬念,这样才能打动听众的心。”叶枫频频点头,谦卑的道:“在下醍醐灌顶,脑洞大开。”余冰影见他装模作样,当下屈起右手食中两指,在他脑壳上轻轻一敲,笑道:“我教你如雷贯顶。” 叶枫双手抱着脑袋,满脸痛苦之状,道:“果然是天雷滚滚,直烤得我外焦里嫩,厉害,厉害。” 猛然一个箭步跃了出去,挥动着双臂,大惊小怪道:“打雷了,要下雨了,大家快收衣服啊……”? 余冰影噗嗤一笑,道:“生动曲折无非是出人意料,让人有喘不过气,又欲罢不能。比如说主角失足摔下山崖,脑袋撞上石头,登时记忆全失……”叶枫一拍脑门,竖起大拇指,大声道:“然后他连自己的爱人都不认识了,听众当然很想知道主角,会不会清醒过来,于是掏腰包发赏钱,催写书的继续写下去,唉,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随即恍然大悟道:“难怪你每条留言都被人口口相传,因为你总能抓住别人的心。” 原来华山有块石壁,年轻弟子喜欢在那里写些东西,久而久之,便成为了大家抒发情怀的地方。那些写的好的段子,有人便会在下面画一朵小花,或者画一个笑脸,一只竖起的大拇指,以示赞同。 余冰影横了他一眼,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笑道:“我怎么比得上你?你每次只不过寥寥数语,下面便有数百朵花,谁不知你是华山第一人?才华洋溢,三步成诗,厉害得很。”叶枫苦笑道:“大家是给我面子,不算数的,弄虚作假,几百朵花还不如你三两朵花来得有份量。” 余冰影道:“哎呦,一说你就故作清高,小元子还出钱向我买花呢。” 叶枫叹道:“没有真才实学,花再多又如何?终究是自欺欺人。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谁写得出这样意境深远的句子?”余冰影脸上浮起红云,心下甚甜,低声道:“不害躁的马屁鬼,专挑我爱听的话来说。”说到这里,抿嘴一笑。叶枫道:“真是冤枉,这句话被大家公认为华山派史上最美的情话,没有之一,又不是我杜撰出来的。” 余冰影轻轻的说道:“大家开玩笑,你也当真?又比如说主角被他最好的朋友,横刀夺爱……” 叶枫一拍大腿,叫道:“唉,最亲密的朋友,往往是最可恨之人,朋友和敌人有时候是一步之遥,在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说着又是连连作揖。 余冰影习惯了他的胡闹,嫣然一笑,说道:“又比如男女主角的父母,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男女主角极有可能是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再比如主角得了绝症……是不是比你哗哗啦啦的豆腐账,要精彩得多?” 叶枫笑道:“多谢才女的指点,所以这个故事应该这么讲,财主女儿派人暗中调查,原来她父亲与年青人的母亲,年轻时是对恋人,并且年青人母亲怀上了她父亲的骨肉,他们是兄弟的慨率极大。于是她悲愤交加,纵身跳下山崖,想不到后脑勺撞上石头,从此记忆全失。且被年青人的朋友搭救,两人渐生情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年青人连受打击,茶饭不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于患上了绝症……”? 余冰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有和叶枫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快乐,心道:“那个姓苏的混蛋满口胡言,我和大师兄哪里是长久相处的相互依赖,分明是情投意合的爱侣。”笑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主角命运一波三折,这样的故事,不火才怪呢?那个年青人后来怎么样了?” 叶枫问道:“你想听那个版本的?是搞笑戏谑版,还是流水豆腐账版的?”余冰影道:“是一本正经版的。”叶枫说道:“神仙爷爷对他道,年轻人你尘缘未了,莫名其妙做甚么道士?还不回家娶媳妇去?说来奇怪,这年轻人忽然平复如初。后人为了记念这位神仙爷爷,就在这崖壁刻下回心石三个大字。” 余冰影半信半疑问道:“真的假的?后来这年轻人到底有没有娶到地主女儿?” 叶枫抬头凝望着石壁,道:“我只知道现在也有个年青人,希望那个神仙爷爷突然出现。”他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似在祷告什么,只是一双眼珠子骨碌碌的乱转个不停,当然一点诚心也无。余冰影“呀”的一声,跳了起来,一脚狠狠踢了过去,怒道:“呵呵,你居然敢绕着弯子骂我爹爹,是乱点鸳鸯谱的地主老财?居然敢诅咒我嫁给村头的癞痢头阿三?” 叶枫有意不闪不避,让她踢了个正着,哈哈大笑,道:“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你要对号入座,我也无可奈何。” 余冰影忽然板起脸孔,大声问道:“倘若我爹爹逼我嫁给别人,我问问你,你敢不敢带我私奔去?”叶枫吃了一惊,叫道:“这……这……怎……怎么……怎么可能?” 他自幼在华山长大,离开了华山,他又能去什么地方?带余冰影私奔,他想也不敢想。余冰影轻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是不敢的,因为你是听话懂事,为人表率的大师兄,这种丢人的事,你怎么会去做呢?” 她接着又道:“除……除了……你……你,我谁也不嫁,谁敢逼我,我便拔剑自刎。”叶枫心中既惭愧又感动,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滴在衣襟上。余冰影正色道:“男儿流血不流泪,泪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女人总喜欢有决心,果断的男人……”叶枫心中一凛,抹干了泪水,沉声道:“你说的是。”?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到了千尺幢。 千尺幢上看似一线天,两边山峰相夹,宛如抵着额头相互拥抱的恋人,只露出一道细细的缝隙来。下看如口深井,不知深浅,形如裂缝,四壁直石凿成石梯,步步向上。游人至此如同穿行在井中,上有青天召唤,下有阴风催促,毛骨悚然,一刻也不敢停留。? 余观涛每到此处,总会指着上边的青天,又指着下边的深渊,意味深长告诫身边弟子:“年轻人,一念是天堂,一念是地狱,向上才有出路,切勿自甘下流!”此时叶枫心里不禁一阵阵激荡,心道:“我堂堂正正做人,要为华山派赢得更多荣誉。” 向上走了十几级石阶,忽听得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似是万马奔腾,千军擂鼓,惊天动地,地动山摇,仿佛整座华山都震动起来。两人暗自寻思:“莫非打雷了?” 想想又觉得不对,其时已是深秋,哪来的惊雷? 仰头上望,只见一块巨石当头飞落,速度奇快无比,两人便如身在梦魇之中,心下惊恐已达了极点,余冰影忽然大叫起来:“是他,原来是他搞的鬼!”只见石阶的尽头,立着个白衣胜雪,风流倜傥的男子,正是那个阴魂不散,令人憎恨的苏岩。他轻摇着扇子,嘴唇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多半没什么好话。? 叶枫叫道:“快跑!”拉起余冰影的手,转过身去,向前纵出,不防脚下青苔湿滑,余冰影用力过度,登时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那巨石越滚越快,越来越迫近他们。叶枫大惊,急道:“影儿,你受伤了么?” 余冰影道:“别……别……管我……你……你快走……”叶枫热血沸腾,大声说道:“我们同生共死,我决不会丢下你独生!” 蓦地里眼前一黑,接着甚么也看不到了,原来巨石遮住了光线,叶枫目不视物,耳旁尽是轰隆隆的响声,犹如山崩地裂一般,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大叫:“影儿,影儿……” 忽然之间,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腰,两人心里忽然没有了恐惧,只觉得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苏岩见他们无惧生死,跺脚叫道:“美人儿,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苦心啊?我对付的又不是你!”手腕一翻,却多了条十余丈长短的绳索。身子纵起,提气疾奔,追上巨石。? 刷的一声,绳索笔直甩了出去,一绕一转,犹如牧马人套马般的,缠住了巨石,心中忿忿不平:“笨女人,蠢女人,有眼无珠,他有什么好?”只见苏岩气沉丹田,上身前俯,运力双臂,忽然“嘿”的一声大叫,十指收紧了绳索,巨石居然被他硬生生勒住下落之势,在山道上左右摇摆。叶枫两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两人依偎在一起,享受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美好时光。? 忽然间眼前一亮,耳旁也没有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却见巨石悬挂在他们的头上数丈之地,如同醉汉一般,摇摆不定。余冰影吃惊地道:“这……这……这是什么回事?”叶枫愕然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难道是山神显灵?” 就在此时,听得苏岩在上面大叫道:“傻小子,愣着做甚?还不拉着美人儿逃命去?哎哟,我……我……拉不住了!”双手一松,巨石骨碌碌又滚了下来。苏岩筋疲力尽,双脚一软,坐倒地上。巨石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下面情景,心中沮丧至极:“我怎么想出这样的损招?” 第三十一章 我不给你就不能抢 就在这电光石火,刻不容缓之际,叶枫伸出手臂,抱起余冰影,拨起身子。余冰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满脸都是喜色,低声吟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叶枫字字入耳,心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辜负了影儿对我的情意。”跃到石上,对着巨石,双足连环踢出。巨石下落之势,本来快若奔马,被叶枫接二连三踢了数十脚,更是快速无伦,从他们脚底呼啸而过,翻着跟斗,栽入深渊,许久才传来回声。 两人死里逃生,仍是惊魂未定,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不语。 苏岩见得余冰影安然无恙,忍不住喜不自禁,在石阶上翻了好几个筋斗,拊掌大笑道:“好,好。”完全了方才之事是出自他的杰作。余冰影厉声喝道:“你……你……”一时不知该说甚么话,才能表达她心中的恨意。 苏岩又恢复了轻佻放荡的样子,折扇轻摇,笑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你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余冰影“呸”了一口,怒道:“你做梦!”苏岩笑道:“杭州马员外道,做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万一某天实现呢?” 他目光缓缓往叶枫扫去,沉声喝道:“喂喂,傻小子,我的女人你也敢抱?当心我剁了的你手。”余冰影有意要气苏岩,一双妙目停留在叶枫脸上,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念得又慢又重,好让苏岩听得清楚。 叶枫神情傲然,心中充满了得意,暗道:“我才是影儿的真命天子,你这个跳梁小丑,也妄想来纂位?”倘若换作他人,经历这三番四次的打击,早就心灰意冷,知难而退了。偏偏苏岩韧性极强,愈是遇到挫折困难,愈发能激起他的斗志。? 苏岩见得他们旁若无人的秀恩爱,心里恨极,脸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说道:“越高调炫耀的,内心越是缺乏什么,你们真的是情深意浓么?只怕你们自己都不敢肯定。怎么我看起来,像是为了面子,在做样子呢?自信的人,从不需要去秀这秀那,是也不是?” 余冰影吃吃笑道:“你分明是羡慕嫉妒恨,欢喜一个人,当然要让大家知道。藏着掖着,不敢见光,莫非心中有鬼?”苏岩也在笑,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道:“姑且不谈秀恩爱,死得快,你们觉得会有人看好你们么?余掌门雄心勃勃,想开创新的局面,当然要找一个门当户对,能给华山派带来巨大收益的女婿。”? 他双眼转向叶枫,冷冷的道:“据我所知,阁下当下拥有的一切,皆是拜余掌门所赐,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反而不自量力,想走乌鸡变凤凰的捷径。你以为余掌门会答应么?在余掌门眼里,你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因为你没有改变华山派的力量。” 说到这里,他挺起胸膛,骄傲地道:“但是我有华山派所需要的力量。洗剑山庄想要某个帮派强盛壮大,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我才是余掌门最完美的女婿。” 他眼中忽然精光四射,充满了强者的气势,右手遥指着叶枫,大声说道:“所以我苏岩看中的女人,我不给你就不能抢,你听明白了么?” 他随即转向余冰影,满脸堆笑,柔声说道:“我上华山,便是向令尊大人提亲,余掌门一定不会拒绝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真的要同枕共眠,鸳鸯戏水了,哈哈。”余冰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怒道:“你不会得逞的!”? 苏岩摇着折扇,微微一笑,道:“你错了,哪怕你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余掌门也有办法,把你送到我的床上。江湖联姻,讲究的是地位,实力,从不去考虑什么儿女情长。除非华山派的实力到了天下无敌的境地,才可以按着自己性子去选女婿。” 余冰影和叶枫同时怔住,面色变得极为难看。苏岩说得虽然狂妄,但事实的确如此。 莫说名门世家子弟的婚姻,就连皇帝娶媳妇,都是为巩固江山服务的。爱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世上最奢侈的东西。他们既不能爱,也爱不起。 苏岩瞪着叶枫,冷冷道:“你以前用花言巧语去骗她,我宽宏大度,不追究你。但是你以后敢对我未婚妻不三不四,莫怪我到时翻脸不认人。”叶枫大怒,道:“你……你……”苏岩早转过头去,笑着对余冰影道:“我这个人,行事雷厉风行,不喜欢拖延不决,最好我们今天定了名分,晚上就睡在一起。” 余冰影听他信口开河,登时怒不可遏,摸出几枚暗器,分上中下三路,向苏岩激射过去。苏岩伸手抄住。余冰影又发出几枚暗器,均被他接住。苏岩道:“看来我只有杀了他,你才会死心。”心字尚在舌尖上打转,人已飞了起来,居高临下,一掌裹着风雷之声,往叶枫头顶击落。 叶枫道:“你实在不该来华山,因为这里是你的葬身之地。”当下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倏地拨起,如枚冲天的火炮,化为一抹夺目的青光,剑尖上挑,疾刺苏岩的小腹。 苏岩人在半空,翻了个筋斗,右足踢向叶枫的手腕,笑道:“也许今晚我会在你的床上,与美人儿共赴仙境,只可惜你看不见了。”叶枫勃然大怒,道:“满嘴大粪,臭不可闻。”长剑反转,拦腰横削。 苏岩提起一口气,向后跃出数尺,轻飘飘落下身子,冷笑道:“你就这样杀得了我?”叶枫铁青着脸,挺剑向苏岩刺了过去。苏岩闪身避过,冷冷的道:“看你满脸晦气的样子,只怕你二十几年,摸也没摸过她,吻也没吻过她,但是我昨晩全做到了。” 叶枫听他污蔑余冰影,不由得怒气冲冲,喝道:“你不干不净,休想活命。”长剑一送,看准苏岩胸口,直直刺去。苏岩道:“相处了二十余年,什么也没捞到,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你这种人不死,天理何在?”突然双手连撒,响声大盛,只见星光点点,犹如天女散花,瞬时间发出数十枚暗器。 余冰影大急,忙抽出腰间长剑,刷刷刷连刺十余剑,向苏岩攻去。苏岩哈哈大笑,道:“美人儿,还是认命,你知不知道老天站在我这一边?”身子轻轻扭了几下,余冰影一剑也没刺着他。叶枫猛地大喝一声,提起一口气,人如陀螺一般,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个圈子,忽然改变了方向,往右边冲出好几丈。 只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暗器全击在山石之上。余冰影这一下喜出望外,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好,岂知苏岩也跟着叫了声好。余冰影忍不住一怔,心道:“他凑什么热闹?莫非他另有奸计?”长剑挑起,指向苏岩的喉咙。苏岩退开几步,笑道:“你觉得能改变局势么?” 余冰影莫名发慌,往叶枫望去,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原来叶枫用力过猛、一时收势不住,一个人似风筝纸鸢,直直堕入万丈深渊。苏岩哈哈大笑道:“他为什么会死?因为他螳臂挡车,逆天行事。”想到情敌已除,真的是称心畅怀,痛快至极。 余冰影后背靠在石壁上,灵魂仿佛跟着叶枫,一起掉了山崖。 苏岩道:“人的一生,会有许多人与你走在同一条路上,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只有极少数的人陪你走到最后,他是前者,我是后者,所以你也不必难过伤心。”余冰影忽然放声大喊:“你胡说……他会和我走到最后的……” 就算他在中途掉队,迷路也不要紧,她会返回来找他!叶枫掉下悬崖的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苏岩轻挥折扇,显得十分的倜傥风流,大笑不止,道:“他已经抛下你不管了,只有我对你不离不弃。” 余冰影恍若不闻,心中那个念头愈发强烈,低声说道:“我们一起死,一起活。”这个我们当然不包括苏岩。苏岩却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笑道:“我们一起死,一起活。”一步步向余冰影走去。余冰影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冰冷麻木的石头。是不是她的心已经死了?是不是她觉得反正苏岩得不到她的心,所以她无所谓苏岩得到她的臭皮囊?? 苏岩见她神情漠然,不趁此时乘机打劫,更待何时?心里愉快到了极点,笑道:“美人儿,无论娶媳妇、嫁老公,都是人生最重要的事,不可马虎大意。万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再心生悔意,岂非害人害己?不如我们在这里给对方验货,假如你觉得我厉害,我觉得你好用,我们再去谈婚论嫁,好不好?”? 余冰影绝望无助的眼神,忽然充满了媚意柔情,眼波流转如水,右手搭在喉咙下面,笑了笑,笑得很甜蜜动人,道:“你说来说去,还不是想在这里要了我?是也不是?”苏岩目瞪口呆,呼吸都似停顿。余冰影道:“给你又不敢要,莫非你在逗我玩?” 她的手指往下滑去几分,解开衣裳两个扣子,露出一小块光滑如玉的肌肤。指尖在上面轻轻划动着,媚眼如丝,斜睨着苏岩,嗔道:“看来你也只是说说而已。” 苏岩喉间嗬嗬作响,全身都在颤抖,他不敢相信幸福会来得如此容易。 忽然间两句话涌上心头,一句是:“聪明机智的女人,会把她的身体当做杀人的武器。”他眼光慢慢往下移动,只见余冰影另一只手按住剑柄,显然在等他意乱情迷,骤然发难。另一句是:“有一种女人,特别善变,敏感,往往在危险还没有来临之前,她已经找到了更强大的靠山。”? 叶枫已经死了,她当然要投入他的怀抱,说什么一起生,一起死,只不过想掩饰她的虚伪!至于她手按剑柄,毕竟她是第一次,难免会暗自紧张,这样的解释合不合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苏岩全身肌肉放松,张开双臂,向余冰影抱去,笑道:“你真是与众不同。”眼睛却盯着她的那只手。 余冰影道:“所以你找对了人。”她那只手离开剑柄,向上提起,像是要去拥抱他。苏岩道:“由我来解你的衣裳,岂非更刺激?”双手并拢,往她胸口伸去。 就在此时,余冰影那只提起的手,突然缩回,拨剑出剑。一剑上挑,转眼间已到了苏岩的胸前。 苏岩大吃一惊,急忙后退,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剑尖在胸口划了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长流,所幸退得不慢,才躲过了开膛破腹之祸。登时背上冷汗淋漓,颤声道:“你……你……” 余冰影神情木然,淡淡道:“你不是要和我一起生,一起死么?怎么后悔了?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男人。”刷刷刷几剑,分别刺向苏岩喉咙,腹部,胸口几处要害。 苏岩定了定神,笑道:“你就算要我死,至少要先让我尝到甜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让我一无所获,我如何死得甘心?”折扇摆动,轻描淡写地化解开了她的杀着。余冰影长剑晃动,东刺西削,如云卷雾涌,委实凌厉至极。 苏岩笑道:“大姑娘挥刀舞剑,像什么话啊?能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人前端正贤惠,床上风流放荡,这才是我想要的女人。”折扇翻了上来,当的一声响,击在余冰影的剑身之上。? 余冰影只觉得手臂酸软,长剑险些掉落在地,纵身反跃,往悬崖冲去。苏岩却斜刺里冲了上来,横在她的身前,沉下脸说道:“过一会儿,你享受到快乐,到那个时候,就是我打你骂你,你也不会去死。”伸出双手,向她的胸部按去。 叶枫跌下悬崖,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轰轰不绝,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全身毛发皆竖,两只裤管似有水珠滴落,也不知是涔涔而下的汗水,还是硬生生吓得尿裤子了?忍不住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忽然之间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我死了,影儿怎么办?” 他仿佛看到了余冰影被苏岩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顿时打了几个寒噤:“影儿,我绝不能死!我要保护你一辈子。”一想到肩负保护余冰影的重任,当即精神大振,心想:“江湖上最俗套的事,莫过于男猪脚往往是打不死,毒不死,摔不死的大牛人,无论处境如何险恶,却总能每次逢凶化吉。”? 他嘻嘻一笑,自言自语道:“那些大火特火,卖得脱销断货的书,不都是这样的套路么,只要男猪脚堕入山崖,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要么崖下有个隐居多年的高手,传授他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再给他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纵横天下,没有对手。要么碰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姐姐,两人一见钟情,从此不问世事,专门养鸡养鸭生小孩,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想到此处,叶枫不由得心花怒放,放声长笑,道:“说不定我就是那个想死也死不了的男猪脚?倘若写书的老先生把我写死了,那些看官们不刨了他的祖坟?这次他又给我安排什么样的奇遇?”他当然知道,世上哪有什么奇遇?临危不惧,放平心态才是最好的自救手段。 所谓的奇迹,从来不是仰面朝天,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等着别人扔来救命绳索,或者嘴巴张得大大的,盼望天上掉块馅饼下来,万一落入嘴里的,是坨臭不可闻的鸟屎呢?能把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就是天大的奇迹。 一个人霉到了极点,并不可怕,丧失了信心,放弃了自己,才是最可怕的。叶枫最大的优点是,每次面临危机,总能保持乐观向上,轻松欢快的心态。古人云:杀头不过头点地,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有什么好怕的?他嘴里胡说八道,其实是在调节状态。 他收腹提腰,挺直身子,尽量缓减下堕的速度,双目如鹰,左右环顾,看看有没有可以借力发挥的地方。 忽然间眼前一亮,只见峭壁上长着一道半尺余长的裂缝,犹如弥勒佛常开的笑口,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叶枫哈哈大笑,朗声道:“这就是他娘的奇迹!”提起一口气,右脚一踩左脚背,身子蓦地纵起数尺,紧接着左脚踩着右脚背,又纵起数尺。如此反复数次,离那缝隙不过丈余之地。叶枫再度纵起,右臂跟着伸出,长剑对准裂缝,直直的刺了出去。 只听得嗤的一声,整根长剑插入裂缝,仅剩下一个剑柄,露在外面,而他恰似一只小猴儿,悬挂在剑上,被疾劲的山风吹得摇曳不定,好像随时会跌落下去。 叶枫死里逃生,总算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寻思:“机会总是留给心态好的人,倘若我方寸大乱,怎么可能发现这细细的缝隙?只怕此时已摔成大肉饼,成了蚂蚁口中的美味佳肴。” 他低头往下看去,只见脚下云烟氤氲,清风阵阵,吹得云雾飘荡不定,虚无缥缈,宛如海市蜃楼一般,美不胜收。 叶枫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中怦怦乱跳,不敢再看,忙抬头起来。他们所走的山道,已经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尽管相隔不远,却如咫尺天涯。白云飘荡,委实惊心动魄。 但是他一定要爬上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余冰影被苏岩污辱,因为他觉得存在世上的价值,就是为了保护余冰影。他一边调整呼吸,蓄存气力,一边盘算着如何上去,忽然之间眼前一亮,原来类似这样裂缝实在不少,犹如老人额上的皱纹,东一道西一道的,一直向上延伸而去。? 叶枫不禁又自作多情起来,心中充满了得意:“看来我就是那个纵横四海,笑傲江湖的男猪脚,那个姓苏的再狼顾鸱张,也是难逃最后众叛亲离的大反派,哈哈。”他喘息一阵,当即以长剑作支撑,手足并用,施展出“壁虎游墙功”的本领,不一会儿,便到了山道之下。 但听得上面叮叮当当,打斗不休。 原来余冰影一心求死,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苏岩尽管武艺高强,可是既要提防余冰影跳崖,又要招架她凌厉的杀着,反而被她弄得畏手畏脚,一时半刻竟没有得手。 叶枫慢慢探出半个脑袋,只见苏岩背对悬崖,显然是要拦住余冰影,压根就没想到他居然会绝处逢生。不禁心中大乐:“你奶奶的,你让我坠崖,我便让你一剑穿心,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一个筋斗翻了上去,一剑刺向苏岩的后心。 余冰影陡然见得叶枫跃了上来,恍如做梦,实在难以置信。不由瞪得滚圆,发出一声大叫,长剑咣啷坠地,泪水夺眶而出,颤声说道:“你……你……我是不是看花……眼……了?”苏岩不知她为何失控,只以为她难以承受压力,瞬间崩溃,摇了摇折扇,笑吟吟道:“美人儿,我知道你已经不会再反抗了……”? 语音未毕,突听得背后风声飒然,似是利刃长剑刺来,不禁大吃一惊,忙向旁跃开。喝道:“谁……谁……”这个谁字说得异常辛苦恐怖,牙关相互叩击,格格作响。突然间眼前一花,只见一人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一脸的坏笑,不是叶枫又是谁? 余冰影又是一声大叫,投入叶枫的怀里,道:“我……我……以为你……”心情激荡,放声大哭。 苏岩一见之下,顿觉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冲下来,眼光不敢与他相触,颤声问道:“你……是人……是……鬼?” 叶枫伸臂搂住了余冰影,笑道:“我到了下面,阎王爷看了我的手相,对我说:‘小伙子你至少能活到一百零八岁,不在上面好好待着,跑到这里,凑什热闹?’抬起一脚,就把我踢了上来。” 余冰影破涕为笑,道:“真的假的?刚才可真吓死我了。”叶枫左看看,右看看,大惊小怪叫道:“咦,我屁股上面,阎王爷留下的脚印,怎么就不见了?” 苏岩半信半疑,忽然大叫一声,纵了出去,顺着山道,发足飞奔。几起几落,须臾之间,不见踪影。他本是胆大妄为之人,只不过这事过于诡异惊悚,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心中不停在问自己:“他为什么死不了?” 第三十二章 黄豆炖猪脚 余冰影目送苏岩远去,凝视着叶枫,笑得极是艰涩,道:“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叶枫似被别人当胸重击了几拳,挺得笔直的腰杆慢慢弯了下去,手背青筋根根暴凸,刹那间似乎苍老了十多岁。 他不仅知道苏岩会去哪里,而且他更知道苏岩要做什么。余冰影痴痴的看着云雾缭绕的山峰,叹了口气,道:“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说到最后,情绪激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叶枫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们真的回不去么?”一滴滴泪珠落在衣襟上。苏岩一手拿着香喷喷的肉包子,一手拿着明晃晃的尖刀,所到之处,无往不利。 甚至有些门派还怕苏岩不找他们的麻烦。因为只要苏岩来砸他们的场子,他们就有办法和洗剑山庄搭上关系。余观涛好大喜功,热衷权力,面对苏岩开出无法拒绝的利益,他能做到心如止水么? 超越前人,成为历史上最杰出的华山派掌门人,既是余观涛一生追求的梦想,也是能被别人利用的致命弱点。 苏岩早已洞若观火,他若不火中取栗,便不是洗剑山庄少庄主了。 而且他已经完全算准,余观涛根本就拒绝不了。华山派想要快速发展壮大,唯有走拨苗助长式的捷径,正好洗剑山庄有这个能力。说不定余观涛也是这样认为的,余冰影嫁给苏岩,简直是一本万利,只赚不亏的事,为什么不答应呢? 在华山,余观涛就是说一不二的独裁者,一旦他做出了决定,就无法更改,也没有人敢推翻。两人面面相觑,心如刀割。这条路他们不知走过多少次,却从未像这次走得沮丧,绝望,尽管路就在脚下,但路的尽头极有可能是万丈深渊! 走还是不走?继续往上走,意味着把余冰影往苏岩的怀里推,但是不走又能改变什么? 洗剑山庄势力遍布天下,终究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叶枫忽然发现一直高估了自己,他根本提供不了保护余冰影的能力。 南朝刘宋新安王刘子鸾道:“愿后身不再生帝王家!”这句话同样适合江湖门派的子弟,他们的幸福,向来是权力的祭品。叶枫偷偷看着余冰影,心里酸楚,她的青春年华,倾国红颜,是不是也要被残酷的斗争所吞噬?余冰影道:“我想歇歇。”叶枫道:“好。” 两人在块石头上并肩坐下,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男子在犁田,手上的鞭子啪啪作响,不停抽打着痩骨伶仃,疲惫不堪的黄牛,嘴里连声怒骂着。那黄牛气喘吁吁,忽然坐倒在泥水里,再也无力站起。那男子鞭子抽得更急了,暴跳如雷。旁边一人劝道:“你既不让他吃好,又不让他好好歇息,便是一头铁牛,也让你给累坏了。” 那男子道:“我花了大价钱卖下他,当然要他没日没夜干活,就像你有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当然想把她嫁给财主富人,不都是趁有用的时候,尽量利用么?”那人摇头道:“不可理喻。”叹息着走了。 叶枫不禁心念一动:“在师父心里,影儿究竟是他的宝贝女儿,还是替他谋取利益的工具?” 他偷偷看着余冰影,只见她双手托着下巴,鼓起腮帮子,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那两人的对话,痴痴地看着大好河山,犹如即将出门远行,有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回归故里的人,眼中充满了留恋,不舍。叶枫一怔,暗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余冰影就这样痴痴的看着,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叹息。叶枫不敢打扰她,坐在边上陪她。 华山的秋天是内敛,含蓄的,他小心翼翼藏在黄色的枫叶里,红色的山楂里,脾气变得理智的阳光里。可是叶枫的心思完全不在这迷人的秋色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鸟声喧杂,抬头一看,原来倦鸟归巢,夕阳西下,已是黄昏。正好余冰影也转头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之际,叶枫心中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悲伤,鸟儿回家了,然而他们却无家可归。 余冰影向叶枫凝视了一会,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咱们走。”叶枫一怔,问道:“去哪里啊?”余冰影见到他满脸的困惑,大声说道:“当然是回华山大院,我不相信他有本事鸠占鹊巢,喧宾夺主。我爹娘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岂会由他摆布?” 然而她却得很慢很慢,走走停停,完全没有以前归心似箭,立即就回到华山大院的劲头。 她在叽叽呱呱的说话,咭咭格格的大笑,但是叶枫看得出来,她笑起来真的很勉强。月亮升起,月光照不到的林子深处,涌起了乳白色的浓雾,虫子在长草中此起彼伏,更显得前面要走的路艰辛,迷茫。 余冰影笑道:“看来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她将过夜这两个字说得格外的响亮,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叶枫心里突突乱跳,不敢与她对望,忙低下头去,道:“好。” 叶枫寻了块开阔平坦的空地,拾了些枯枝,点燃起来,火光将身边丈之地,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此时,听得长草沙的一声响,窜出一只冒冒失失,肥肥胖胖的野兔,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叶枫长笑一声,道:“兔老兄,对不住了。”弹起一块石头,激射过去。那兔儿翻了个筋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两人把野兔洗剥干净,串在一根树枝之上,放在火堆上烧烤。不一会儿,野兔遍体流油,滴在火焰之中,发出吱吱的声音。火光映照在余冰影脸上,忽明忽暗,飘忽摇曳,更显得她娇美艳丽,勾魂夺魄。 叶枫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全身热血涌上了头顶,心道:“为什么她是华山掌门人的女儿?” 忽然听得啪的一声,火堆中一根木柴爆裂,火星四溅。余冰影“哎哟”一声,双手捧着脸庞。叶枫大吃一惊,急道:“影儿,你没事?” 余冰影低头不起,道:“火星迸到我眼里,脸上,我是不是被毁容了?”叶枫心下甚慌,道:“快让我看看。”说话之际,但觉得腰间一紧,原来余冰影双手悄悄从自己的脸上取下,揽住了他的腰部。 只见她脸色紧张,每一块肌肉都在绷紧,既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拘束,又有几分不顾一切的决绝。 两人四目相对,余冰影蓦地满脸通红,仿佛向叶枫隐瞒了什么秘密,急急的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叶枫心中怦的一跳,只觉得口干舌燥,半晌说不出话来。余冰影随即又抬起头来,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脸上的徘红,渐渐的褪去,像平时一样说不尽的温柔可人。可是她眼中的神色更坚定了,好像便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也不能改变她的主意。 叶枫的心跳得更快,全身不禁在颤抖。余冰影水灵灵的眼波,在他脸上打转,抿着嘴唇,柔声说道:“难道你的胆子比我还小么?” 说完这句话,她闭起眼帘,脖子微仰,呼吸轻轻喷在叶枫脸上,吐气如兰,沁人心脾。双手将他抱得更紧了。霎时间,连那些虫子也识趣的噤声,四下一片寂静,只听得他们浅浅的呼吸,以及怦怦的心跳。叶枫醺醺欲醉,心道:“我是在做梦么?” 他终于明白余冰影为什么眼中会流露出依恋,为什么一路上会走得那么慢,因为她舍不得他。 想在这美好的夜晚,把自己交给他,纵使以后劳燕分飞,也不至于抱撼终身。叶枫既是感动,又是欢喜,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双臂紧紧搂住余冰影,仿佛要把她融化成水。 余冰影双手从他腰部移开,放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叹息着,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叶枫小心翼翼的擦干她的泪水,吻了吻她柔软的头发,慢慢松开双手,站了起来。余冰影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愕然道:“你……你……做……甚?”? 叶枫双手捧着小腹,红着脸道:“我尿急了。”余冰影万万没想到他会有这一出,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板起面孔,十指卷着衣角,低声道:“我……等……等……你。”她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梨涡浅笑,姿态动人。叶枫道:“是。”快步走到火光照不到的阴暗之地,背靠一棵大树,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当下他是事事仰仗余观涛,但并不代表他这一辈子都得靠余观涛。年轻是他最大的本钱,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机缘巧合,成为与余观涛并肩的一代宗师呢? 洗剑山庄现在的确是权倾天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想进一步几无可能,巅峰过后便是下坡,就看洗剑山庄是用每下愈况的慢慢衰败,还是一落千丈、快速消失的方式退出江湖。 所以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能力,并非看他当下混得好不好,而是他以后发展的空间有多大,有没有值得期待的潜力。纵使余观涛想借助洗剑山庄力量壮大华山派,可是他决不会轻易流露出意图,江湖上的讨价还价,不比在菜场买萝卜南瓜,越直白越好,它是不厌其烦的含蓄,底牌被对方知道得越早,就越是显得被动。 因此局势决不会似余冰影猜测的那样悲观,余观涛绝对不会听了苏岩几句大话,就极其鲁莽的打出余冰影这张牌,苏岩的话对他没有任何诱惑,他要的是洗剑山庄庄主苏云松白纸黑字的承诺。当下叶枫所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让余观涛看到苏岩的丑恶,看到他的优点。 优点不一定要逢人就说出来,却可以悄悄展示给别人看。 他现在占了余冰影的便宜,等于断了自己前程。虽然他是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孤儿,但是不能断定他没有任何想法,他无法光宗耀祖,却渴望在众师弟面前扬眉吐气。 说不定苏岩华山之行,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不经过相互比较,余观涛怎能觉得他更靠得住呢?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平息下去,心里的火也熄了,他并没有急着回去,静静的呆了大半个时辰,估计余冰影已经睡了,才慢悠悠的走了回去。? 他没想到余冰影居然没有睡。她怔怔的看着站在远处的他,牙齿紧咬着的嘴唇,沁出了一缕缕血丝,脸上尽是无奈,痛苦的神色。叶枫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又退回黑暗之中。 余冰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倒在地,身子不停的抽搐,为什么她的心甘情愿,换不来叶枫的尊重?叶枫靠在树上,身子也在抽搐,一片片叶子掉在头上,脚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冰影终于睡着,她脸上还有残留的泪花。叶枫小心翼翼托起她的脑袋,免得地上的石头硌痛了她,搁在他腿上,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叶枫伸手擦干了她脸上泪水,他心很难受,可是他决不能贪图一时欢乐,从而毁了余冰影一生。 余冰影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强,一旦她决定去做了某件事,便是十头牛也休想将她拉回。这样的性格,会不会影响她的命运?余冰影忽然睁开眼睛,啪的一声,掴了他一记耳光,道:“我恨你!” 叶枫一惊,尚未反应过来,余冰影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 叶枫揉揉隐隐生痛的脸颊,苦笑道:“你总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热火醺得全身皆热,不一会儿倦意袭来,抱着余冰影,合上双眼睡着了。只是终究心有余悸,睡不踏实,朦胧之中,那个牛皮糖一样粘人的苏岩,又出现在他们面前,狞笑道:“美人儿,我已经搞定了你父母,还不跟我走?” 他当然怒火中烧,拔剑和苏岩斗了起来,只是一夜未见,谁知道苏岩有了什么样的奇遇,忽然变得厉害极了,他根本难以招架,须臾间便被苏岩击倒在地。苏岩一只脚踩在他胸口上,哈哈大笑,道:“我既有钱有势,又长得风流倜傥,我才是当仁不让的男猪脚!” 叶枫又惊又怒,大叫道:“放屁,放屁……”叫了几声,只觉得强光刺目,但见红日当空,已是第二天上午。 这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什么烂猪脚?”余冰影静静地坐在他对面,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从未发生过昨晚那些不开心的事。叶枫左右观望,确定并无苏岩,低声问道:“你没事?” 余冰影噗哧一笑,道:“你才有事呢,一直大喊烂猪脚,你不是说猪脚很油腻么?”叶枫脸红了一红,道:“是男猪脚。”心中却道:“我就是神佛难挡的男猪脚。” 余冰影扁了扁嘴,道:“什么男猪脚,女猪脚,说得多拗口啊,不就是公猪,母猪么?” 叶枫“啊”了一声,抿着嘴,忍着笑。余冰影接着道:“公猪的脚指甲比母猪大的多,公猪指甲下面平大,母猪指甲要尖些, 公猪肉、母猪肉都不好吃,阉割过的猪肉才好吃。吃起来有一股骚味,肥肉厚一点的那是公猪肉,瘦一点,或皮包骨头的是老母猪肉,你是不是做梦去买猪脚了?你才是头大肥猪,等着不良商家去宰。” 叶枫啼笑皆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余冰影道:“黄豆炖猪脚那真是绝配,想必你也不会弄。一,黄豆事先泡几个时辰 ,二,把猪脚剁成块,洗干净,在滚水里过一下,去掉腥味。三,将猪脚,八角,姜片,黄豆放入砂锅中放水开炖。 四,中间放入蘑菇,调料。 五,炖半个时辰左右就可以了。你听明白么?”? 两人回到华山大院,已是临近黄昏。老远就看到了屋檐下悬挂着一排大红灯笼,格外炫目,显得喜气洋洋。地上扫得一尘不染。余冰影脸色倏地里变得雪白,双脚似绑了两块千斤大石,再也迈不出去。 叶枫心道:“不论是敌是友,师父总得要做足表面工夫,人家好歹是洗剑山庄少庄主,场面搞得太寒碜,有损华山派的声誉,怕他做甚?”豪气顿生,握住余冰影的手,笑道:“师父自有妙计,是不是?” 余冰影一言不发,脚尖蹭着地面,双眼无神,说不出的忧郁无奈。门楼底下站着个人,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长衫,脖子伸得老长,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两人齐声叫道:“小元子?” 小元子循声而来,只是他脸上的神情,与身上新衣裳极不般配,愁眉苦脸,好像碰到了天大的麻烦。道:“大师兄,小师妹,你们终于回来了?我等你们好久了。”说得极不情愿,听他的口气,竟是巴不得他们别回华山。 余冰影脸色更白,接近没有血色的透明,怔怔地站着不动。 叶枫强作镇定,明知故问道:“小元子,今天又不是过节,你穿新衣裳做甚?”小元子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宁愿不穿这新衣衫,我宁愿我们三个当时死在华阴城!”往身上吐了几口浓痰,泪水一滴滴流了出来。 余冰影眼角瞟着叶枫,一句话也没有说,却胜似千言万语。 叶枫知道她在怨怪自己优柔寡断,心里既痛苦又茫然。他想不出余观涛鲁莽行事,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余观涛看不出其中的利害关系?小元子喃喃道:“那个人到了华山,给了师父一个所谓的梦想……” 三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看着篏在门楼上“华山剑派,威镇西北”八个金色大字,心中均想:“师父(爹爹)想要华山剑派,威镇天下!”小元子叹息道:“大家都看出来洗剑山庄狼子野心,也不知师父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一意孤行。向来好说话的师母忍不住和师父吵了起来……”一边摇头,一边流泪。 第三十三章 生前哪管身后事 还未走到朝宗院,便听到杨洁气忿忿的道:“华山派和洗剑山庄结盟,我双手赞成,决不反对。但是要将影儿许配给他,我万万不敢替影儿作主,至少我们要问影儿,答不答应?”在她的心里,叶枫才是最佳人选。 她才不会像余观涛那样精明势利,她只知道女儿喜欢的,她就无条件的举起双手去支持。况且她年轻的时候,曾经错了一次,时至今日还自食苦果,所以决不能让余冰影步她的后尘,一辈子过得不快乐。 余冰影眼眶微红,心中一酸,暗道:“我死都不会答应,我怎能嫁给那种人呢?”叶枫心下甚是感动,暗道:“师母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极有见识。”两人蹑手蹑脚走了进去,趴在窗户下面,往里看去。 只见杨洁立在屋子中间,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余观涛满脸堆欢,双眼在左首的苏岩身前身后,上下左右,定神细观,频频点头。 苏岩有意无意地转动着身子,配合着余观涛。杨洁怒道:“倘若我像你看脸认人的话,当年我压根就不会嫁给你,你什么样的颜值,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余观涛放声大笑,道:“我们那时创业打江山,只要敢拼敢闯有本事,有没有颜值无所谓。然而到守江山之时,颜值就很重要了,凡是长得好看的人,往往信心十足,极有手段。自然在江湖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他们忙于争执,竟没有察觉躲在外面的他们。余观涛大笑了一阵子,正色道:“我们是影儿的父母,我们不替她作主,谁替她作主啊?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主见?再说苏贤侄人中龙凤,出类拔萃,影儿嫁给了他,也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喜悦之情,无法掩饰。 余冰影满脸涨得通红,嘴唇一张一合,尽管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叶枫知道她说的是:“胡说八道,瞎三话四。”苏岩站了起来,冲着余观涛深深一揖,甚是惶急,道:“在下……本事微薄……余伯伯……”声音颤抖,显得大为震撼。 余观涛斜眼看着他,面有不悦之色,道:“还叫余伯伯?”苏岩道:“是……是……拜见岳父……岳母大人……”急急忙忙跪了下去,脑袋叩得咚咚作响。 杨洁跃到一边,尖声叫道:“你快起来,莫折了我的寿命,我没资格做你的……你的……”舌头似打了个结,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丈母娘”这几个字。 余观涛哈哈大笑,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伸出双手,扶起苏岩,朗声说道:“我们两家联合,从今以后,在江湖上谁也不敢小觑……” 叶枫听在耳里,不由得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陈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明知道是饮鸠止渴,引狼入室,还一意孤行,他图的什么?师父摆明了趁他在世的时候,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华山派弄得花团锦簇。至于他百年之后,继任的掌门人有没有能力收拾烂摊子,完全与他无关了。” 他心里一片混乱,宁愿是他的胡思乱想,可是事实证明他高估了余观涛,像余观涛那种人,眼中只有名声地位,只想开创新局面,在历史上留下大名,怎么会在乎他人的幸福呢?叶枫眼睛一眨一眨,心中似被尖刀一下一下刺着。 余冰影同样满脸的凄苦,心如刀割般难受:“爹爹,我是你的女儿么?我是不是你手上的一枚筹码,一旦遇到合适机会,就把我出手换取收益,爹爹,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亲情?”泪水悄悄的滑了下来,暗道:“我爱大师兄,大师兄也爱我,他非我不娶,我也非他不嫁,爹爹,你倘若硬要来逼迫我,我……我……自有办法的。” 她越想越怒,气上心头,冲到院子中间,一掌击出,把余观涛平日歇息的躺椅,击翻了几个筋斗,摔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余观涛听得响动,当即一个箭步,从屋内跃了出来,大声喝道:“是谁?”他看到余冰影泪流满面的样子,怔了一怔,问道:“影儿,你怎么了?” 余冰影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心里最是清楚,何必要来问我?” 余观涛莫名其妙碰了一鼻子的灰,却以为叶枫在唆使挑拨余冰影,转头看着叶枫,一手揪住叶枫衣襟,把他提起数尺。阴森森的道:“你对影儿说了什么?你们昨晚又在哪里?”左掌斜斜举起,眼中杀机涌动。 叶枫紧闭牙关,一言不发。忽然有种自暴自弃的念头,甚至巴不得余观涛将他一掌击毙,因为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再无痛苦。 因为继续活着,意味着要面对更大的痛苦,承担更大的耻辱。华山派上下都以为他和余冰影是一对璧人,却瞧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奇妙。? 余冰影以后的出嫁,生子……每一次的喜庆对他来说,都是伤口撒盐,生不如死的折磨,每一次都是他迈不过去的坎,他无法承受华山派上下怜悯,同情的眼光,更不想这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叹息中。所以他宁愿将生命定格在这里,也不愿去面对流言蜚语。 余冰影冷冷道:“爹爹,大师兄一直对我很好,难道你从没发现,我和他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快乐?” 余观涛叹了口气,道:“我担心你年幼无知,阅历尚浅,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骗了,还蒙在鼓里。”说话之时恶狠狠的盯着叶枫,显然把他当成了居心不良之人。 叶枫犹如一尊泥塑木雕的神像,面无表情。余冰影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就被别人骗了?我心里清楚得很,谁对我真心真意,谁对我虚情假意。” 她恼恨余观涛乱点鸳鸯谱,自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就连目光也充满了鄙视之色。 余观涛暗自恼怒,但毕竟当下有求于余冰影,须得忍气吞声,哈哈一笑,道:“对,真心真意的人,要好好珍惜,虚情假意的人,叫他趁早滚开,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看着杵在门口的叶枫,忽然觉得面目可憎,宛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不把他拔了,便难以让余冰影服帖。 余冰影摇了摇头,神情冷漠,道:“我……我……谁……也不想见。”余观涛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此事至关重要,岂容得你耍小孩脾气?”语气中既有几分不耐烦,又有几分劝诫。余冰影一脚重重踢在门上,怒道:“在你的眼里,我就是长不大的小孩子。” 余观涛也不动怒,笑嘻嘻道:“里面有你最爱吃的蜜饯,杏仁,交耻的荔枝干,扶桑的生鱼片……”余冰影道:“我没胃口,我不吃。” 坐在屋里的苏岩忽然冷笑几声,听起来格外的刺耳。余观涛见她软硬不吃,终于忍无可忍,瞪眼喝道:“你进不进去?” 毕竟余冰影从小就畏惧他,见他忽然发怒,不禁暗自害怕,低声说道:“大师兄,你陪我一道进去。”叶枫道:“是。”余观涛眼珠子一翻,厉声喝道:“枫儿,你进去做甚?关你什么事?”语气甚是不客气。? 叶枫神情尴尬,忙将身子一缩,退后一步,垂手说道:“弟子不敢。”杨洁在屋内听得真切,用力一拍桌子,怒道:“谁说不关枫儿的事?”余观涛冷冷说道:“这是我们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叶枫似让别人扼住了喉咙,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暗道:“我是外人?” 杨洁道:“难道枫儿不是一家人么?” 余观涛冷笑道:“我姓余,他姓叶,怎么会是一家人,你有没有搞错?”他怒气未消,瞪着叶枫,大声吼道:“还不快滚?”他以前之所以模棱两可,从不表态,是因为那个能改变他命运的人,还没有出现,好多事还得利用叶枫。如今苏岩现身,他就心无顾虑,撕下和蔼可亲的面具,露出狰狞可恶的真面目。 叶枫忍不住向余冰影望去,见她面色雪般的苍白,似山茶花儿般的,楚楚动人,愁眉不展,心中一阵阵的酸楚,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脚步。余观涛暴喝一声,道:“还看?当心我挖了你的眼珠子,滚!”叶枫不敢再看,一咬牙,狠着心,快步出了朝宗院。余观涛扣住余冰影的脉门,连推带送,步入屋内。? 苏岩看到余冰影,脸上笑意更浓,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已经将要说的话,写在眉间唇上,趾高气扬,得意之极。余观涛笑道:“你们在华阴城已经打过交道,就不用我来介绍了。”苏岩笑道:“小婿钟鸣鼎食,碌碌无为,缺的就是冰影干脆果断,快刀斩乱麻的气势。能与冰影结为夫妻,当真是小婿的福气,洗剑山庄之荣幸。”余冰影狠狠地瞪着他,若非余观涛在场,恐怕早已一剑刺出。 杨洁看在眼里,清楚余冰影的心思,心道:“影儿你不要害怕,妈妈拼了命也会让你幸福。” 余观涛笑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试问天下,谁是你们的对手?”苏岩笑道:“我对冰影一辈子也不变心。”目不转睛看着余冰影,看她是怎样的反应?余冰影偏过脸去,脸色发青。 余观涛厉声道:“你敢对影儿不好,我第一个不放过你。”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一只茶杯被他捏得粉碎,粉未从他指间飘落,又道:“我疼影儿,重于我的性命,我将影儿嫁给你,不是为自己谋利益,而是让影儿快乐。你听明白了么?”? 苏岩道:“岳父大人的教诲,小婿永记于心。”转头对着余冰影,柔声说道:“爹娘吃了一辈子的苦,我们可不能忘恩负义,要好好孝敬他们。”便去牵余冰影的手。余冰影大吃一惊,往后急退,喝道:“你想做甚?”苏岩道:“你是我的妻子,丈夫牵妻子的手,不是天经地义么?”抢上几步。 他一边走,一边眨眼,似乎在说:“牵手算什么啊?我便是脱你的衣服,你老糊涂的父亲,也是举手赞成。除了和我上床睡觉,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哈哈。” 余冰影又退几步,气忿忿的道:“谁和你……是……什么……的了?”一时气苦,泪水流了出来。 苏岩愕然道:“你好端端的哭什么啊?难道我配不上你么?难道你心里有别人了?”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侧着脑袋似在苦思冥想,余观涛尴尬地搓着双手,赔着笑脸道:“影儿年纪轻轻,单纯无邪,哪会有别人?” 苏岩用力一拍额头,直直盯着余冰影,大声说道:“那个长得不怎样,行事固执荒谬的大师兄,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余观涛面色骤变,急忙向余冰影打眼色,要她来个死活不认账,推得一干二净。余冰影冷冷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余观涛满脸怒气,重重跺了几脚,十分不满余冰影的自作主张。苏岩怔怔地看了余冰影一会儿,忽然弯下腰去,深深一揖,道:“原来在下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往门口走去。 但他双脚似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走得异常的缓慢。余观涛好不容易搭上洗剑山庄,岂容得煮熟的鸭子飞走?心中大急,也不顾形象,快步冲了出去,双手一左一右,横在门框上,喝道:“不许走!”额头全是黄豆大小的汗珠。苏岩吓了一跳,道:“余伯父你要做甚?”慌乱之下,竟连岳父大人也不敢叫了。 余观涛脑子转得飞快,想要找到合适的理由,让苏岩回心转意。可是在过于紧张的情况下,哪想得出什么好办法? 苏岩道:“在下的确喜欢冰影姑娘,但是在下决不做横刀夺爱,破坏别人感情的无耻小人,因为人在做,天在看,我怕会受到天谴!” 他慢慢转头看着余冰影,苦笑道:“真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祝你们幸福美满,你们成亲的时候,一定要请我来喝喜酒。”余观涛脑子蓦地灵光闪现,大声说道:“谁说他们是一对了?我何时同意过他们了?他们跟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谁会当真?”苏岩面现喜色,道:“此话当真?”? 余观涛趁势搂住他的肩膀,往屋里走去,把他按在椅子上,道:“影儿,你自己说说,你和那个姓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余冰影抿着嘴唇,道:“我看他顺眼,他看我顺眼,就这么回事。大师兄不是你一直悉心栽培的枫儿么?怎么成了姓叶的了?莫非是因为他是没爹没妈的孤儿,大家都可以不疼他么?” 苏岩道:“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万万做不得。”也不知暗讽余观涛,还是说自己。 余观涛见得余冰影敢当面顶撞他,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喝道:“苏贤侄留步,影儿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时亏待过他?从不因为他是孤儿,而瞧不起他。是他头生反骨,不识好歹。” 他恶狠狠地瞪着杨洁,大声说道:“都是被你给宠坏的,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杨洁大怒,道:“你扯到我身上做甚?”余观涛道:“难道不是你生的女儿?反正我又生不出来!”这句话说得格外的响亮,好像是一根锋利的长矛,一下子就能刺中杨洁的软肋。 果然杨洁突然一言不发,眉头紧锁,似是有什么心事。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哀求的语气,道:“影儿,你这样和你爹爹说话,委实有些不像话,便是你爹爹说得不对,你就不能和他讲道理?” 苏岩笑道:“岳母大人,你千万别为难余姑娘……”杨洁怒道:“谁是你的岳母大人?你说话要……要不……” 这时余观涛双目如电,冷冷的往杨洁脸上扫来。杨洁心中一惊,硬生生把“要不要脸”这几个字收了回去,左手却在桌上拍了一掌。 苏岩道:“是……是……”两只眼睛却贼兮兮的,往余冰影脸上,胸部扫来扫去,既龌龊又肮脏。此时他背对余观涛他们,所以他们根本看不到他使坏。余冰影见他肆无忌惮,倒把华山派当成了洗剑山庄的分支,一张俏脸登时涨得通红,寻思:“我宁愿被爹娘责罚,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忽然跳了起来,喝道:“是什么?”呼的一声,一个巴掌横扫过去。余观涛、杨洁大惊,齐声喝道:“影儿,你在做甚?”只听得啪啪几声脆响,苏岩居然不闪不躺,左颊浮肿,指痕清晰可见,心中想的是:“今天你打我的脸,改天我脱你的裤子,打你的屁股。” 他弓着腰身,双手捂脸,嘶声问道:“冰影姑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哪里得罪了你?”言语温润如糯,柔和动人,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动听,更显得他无辜可怜。 余观涛气得暴跳如雷,大叫道:“无法无天,反了,反了!”双手横扫,桌上杯子,茶壸全掉落在地。 余冰影反正闯了大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心道:“我杀了你,大家便六根清静。”一掌往苏岩胸口击去。苏岩“哎哟”一声,跳了起来,道:“我和你有什么怨仇?”挺起胸膛,朝余冰影迎去,好像随时会被余冰影击伤。余观涛道:“贤婿莫要慌张。”左?轻飘飘的拂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 覆手为云 翻手为雨 余冰影只觉得一股劲力,疾卷过来。急忙闪避,可是仍慢了半拍,被推得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全身却是暖烘烘的。余观涛怒气未消,左掌跟着高高举起,便欲劈了下去,厉声喝道:“当真越来越不像话,还不向苏公子赔礼道歉?”余冰影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滚动着,但还是没有掉了来。慢慢把头昂起,显是绝不屈服。 余观涛见她梗着颈脖,毫无悔过,认错之意,不由得怒火中烧,心道:“你不给我面子,我为什么对你好?”当即聚力于掌,凸着眼珠,一字字说道:“快向苏公子认错!”杨洁目不转睛看着他们,神情大为紧张,不禁向前走近了几步。 余冰影见得苏岩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之意,更加恼恨:“死了最好,省得受他们的气。”大声叫道:“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 余观涛额角青筋根根凸起,左手指着她,整根手臂都在颤抖,道:“你……你……”恼怒之下,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苏岩见他们闹得一团糟,心里说不出的畅快,真以为他是贪图余冰影的美色?其实他一直在窥探华山派的虚实。尤其当他看到余观涛利欲熏心,见利忘义,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想凭自己一人的力量,在不动武力的情况下,让华山派一蹶不振。 他相信自己有覆手为云,翻手为雨的本领!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有意无意的说道:“人人都说华山派门规森严,今日一见,方知全是他娘的道听途说,简直一派胡言。原来华山派是可以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真让人大开眼界。”余观涛脸色红一阵,青一阵,难看极了。干笑几声,道:“那是别人见不得华山派好,恶意中伤,无中生有。华山派历来门规森严,尊卑分明。” 苏岩仰天打了几个哈哈,皮笑肉不笑,道:“可是我看到的,和别人说的没什么差别。难道小婿看花了眼睛?”余冰影听他左一个岳父大人,右一个小婿,异常的恼怒,欺身上前,一掌向苏岩击去,喝道:“闭上你的嘴巴,华山派的事,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苏岩故意不闪不避,看着余观涛,眼里充满了哀求,道:“岳父大人救我?” 余观涛喝道:“想干甚么?”右袖呼的一声,拂了出去。余冰影这次学乖了,劲风未到,早已向后纵开。摆在她身前的一张椅子,突然飞过余冰影头顶,砰的一声,把一扇窗户打得稀烂。 余冰影既有几分惊恐,但更多的是委屈,忍不住嘴巴一扁,哭了出声,道:“妈妈,他联合别人来欺负我!” 杨洁大惊,忙抢过去将她扶往。余冰影搂住她的脖子,一串串泪水落在她肩上。杨洁柔声说道:“你放心,妈妈在这里,谁也不敢为难你。”余冰影芳心大慰,噗嗤一笑,道:“还是妈妈对我最好。” 余观涛向着杨洁道:“你最好莫多管闲事。”杨洁脸一沉,冷冷道:“她是我女儿,她的事我怎么不管?” 余观涛冷笑几声,道:“看来你们母女要来对付我喽?”杨洁道:“我不想对付任何人,甚至别人对付我都不要紧,但是谁要对影儿不利,我做妈妈的只好以命相拼,万一打不过,我大不了和影儿死在一起。” 苏岩跳了起来,冲着他们拱手作揖,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岳父大人、岳母大人,都是小婿的错……”余观涛哼了一声,道:“谁对谁错,我清楚得很。此事与你无关,你别来做好人。” 他看着余冰影,叹了口气,道:“要你认个错,很难么?” 余冰影嘿嘿冷笑,道:“倘若他不是洗剑山庄的少庄主,你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低头么?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可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苏岩自语自言道:“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倘若执迷不悟,有错不改,那才是不可药救。” 他的声音并不重,却足以让余观涛听得清楚。 余观涛双拳紧握,大声喝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脸上肌肉不断抖动,神情凶恶至极。余冰影“呀”的一声惊叫,连退了几步,大口喘息着。杨洁伸手把余冰影拉到她身后,怒道:“你耍什么威风啊?欺负自己女儿,很有本事不是?” 苏岩坐入椅中,翘着二郎腿,摇头叹道:“汉朝亡于宦官乱政乎?恐怕不见得正确,女人干政,重用外戚,才是真正的根源。无论大家小家,女人贤惠识大体,才有家和万事兴,建成不朽的基业。但是女人刁蛮无礼,事事与男人对着干,那么离家破人亡不远了。” 他抓住了余观涛迷恋权力的心理,故意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好像余观涛的掌门位子岌岌可危,谁都虎视眈眈的一样。 杨洁大怒,抓起一只杯子,朝他扔了过去,道:“谁刁蛮无礼了?”苏岩侧头避过,苦笑道:“岳母大人,我在讲历史典故而已,你何必要对号入座?”杨洁道:“你是别有用心……” 余观涛猛地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话,走到苏岩身前,双手放在他肩上,笑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华山派从来就不是某个人的一言堂,只要有好的意见和建议,我都可以虚心接纳。”他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自己的女儿?性子暴躁不羁,也不知像谁呢?” 杨洁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一丝血色也无,身子不停的颤抖着,眼圈竟也红了。怒道:“你话中有话,到底什么意思?” 余观涛嘿嘿冷笑几声,翻了翻眼珠子,道:“你捕风捉影,大惊小怪。”杨洁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流了出来,道:“原来你一直耿耿于怀……” 余观涛脸色变了变,随即哈哈一笑,道:“这么多年,我有计较么?世上有几个像我这样宽宏大度的人?人啊,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福要留着慢慢享受。”余冰影大声道:“爹爹,是我惹你生气,你损妈妈做甚?妈妈有享过什么福么?从小到大,我只看到她与你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杨洁叫道:“影儿,你别说了,是我自作自受。”余观涛转头看着余冰影,道:“既然你道理都懂,为什么要我难堪呢?你有没有体谅过我?”余冰影忍住怒气,道:“爹爹,我并非有意让你为难,只是我……我……” 苏岩见她一双大眼,含着亮晶晶的泪珠,既有几分哀愁,又有几分羞愤,心中不由得一荡,情不自禁站起,微笑道:“余姑娘,你瞧不上我,在下并不怪你。但是你一直羞辱我,在下真的有那么可恶么?在华阴城,在下可是明地暗里帮着华山派。你就忘了么?” 他趁他们一家人心生间隙,相互猜忌之际,不停地添油加醋,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所以只有无法忘怀的仇恨,才可以让余冰影情绪失控。余冰影见他把无耻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脸上蓦地现出一股凌厉杀气,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当场一剑刺死他。 苏岩知道余冰影已经中计,不由心中窃喜,道:“这桩婚事来得有些突然,你有厌恶抗拒之意,亦是情理之中的事。那个大师兄的确不错,可是他无法让爹娘放心,无法给你幸福。但我可以。不过你尽管放心,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呵护你。好妹子,你明白我的心么?”张开双臂,便去抱她。? 杨洁吃了一惊,喝道:“你想做甚?”余冰影冷冷道:“你是个花心大萝卜,见一个爱一个。”手中多了把尺余长的匕首,从上向下,往他胸口刺下。苏岩早料到她会来这一手,更料到余观涛不会坐视不管,挺起胸膛,往匕首迎去,笑道:“你把我的心剖开,不就知道了么?”距刀刃不过数尺。 余冰影一怔,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但见他脸带微笑,必然不怀好意。只是对他已经恨之入骨,纵然知道是天大陷阱,也是一往无前。杨洁双眼瞪得滚圆,呼吸几乎停顿。 她清楚余冰影虽然性子刚烈,却绝非蛮不讲理之人。余冰影与苏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余观涛果然大喝道:“不得胡闹!”伸出右臂,抓住苏岩的衣领,往后急退。余冰影刺了个空,仍不收手,匕首连刺。 苏岩双脚蹬着地面,拼命挣扎,道:“岳父大人,你放开我,我要让影儿,好好看看我的心意!”余观涛沉声道:“你说什么?”衣袖拂出,击在余冰影的手腕上。 余冰影“啊”的一声,匕首掉在地下。苏岩道:“影儿,你最好现在剖开我的心,省得我以后有口难辩。” 他仰头看着余观涛,道:“岳父大人,这是我与影儿,两人之间的事,你就别来管我了。”余观涛哼了一声,道:“我连你都保护不了,这个华山掌门,和死人有什么区别?”余冰影咬着牙齿,弯腰去拾匕首。余观涛衣裳忽然鼓起,似张升起的风帆,一根根青筋在他枯瘦,满是皱纹的手背凸起,冷冷的道:“除非你先杀了我,否则你休想动他。” 他双手撕开衣襟,露出痩骨伶仃的胸膛,大声说道:“你只要杀了我,便没有人拦你了。”一步步向余冰影走去。余冰影步步后退,握刀的手在颤抖。余观涛衣?又是一拂,余冰影手中的匕首,飞了出去,扎在头顶横梁上,只露出一个刀柄。杨洁怒道:“姓余的,你是不是要逼死影儿,你才甘心吗?” 余观涛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了几下,道:“她没有逼死别人,已经阿弥陀佛了。”苏岩摆着双手,急声说道:“岳父大人,你别责怪影儿,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杨洁横了他一眼,喝道:“你假仁假义,难道我就看不出来,你包藏祸心么?”余观涛厉声道:“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华山派穷困潦倒,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 他凝视着余冰影,森然道:“我最后问你一次,认个错很难么?”余冰影心道:“倘若我此时屈服,恐怕爹爹打蛇随棍上,后果不堪设想。我持强硬态度,或许他无计可施之时,说不定改变主意。”道:“你不是常对我们说,只要自己认为对的,拿出自古华山一条路,登临犹比上天难的决心,坚持到底,决不退缩。”? 这几句话朗朗说来,斩钉截铁,绝无转圜余地。苏岩拍手笑道:“影儿好厉害,搬老丈人的石头,砸老丈人的脚。”杨洁见他一直搬弄是非,不由火冒三丈,怒道:“这是我们的家事,与你毫不相关,滚!”苏岩神情茫然,问道:“岳父大人,华山派到底是在谁做主啊?小婿临行之前,家父再三叮嘱,余掌门是华山之主,事事皆听他的安排,难道是我爹爹老糊涂了?” 余观涛怫然不悦,怒道:“华山派当然是我说了算!”伸手在桌上重重一击,拍的一声,桌角登时掉下一块。 苏岩长长松了口气,道:“岳父大人宅心仁厚……只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好人难做呐。”余观涛脸色铁青,又在桌上一击,桌子经受不住,轰然倒塌,道:“只怪我平时对他们太好了,让他们领错了意,屡屡以下犯上。” 杨洁见他被苏岩蛊惑,不由得心急如焚,大声说道:“老头子,他居心叵测,难道你看不出来么?要不要给你擦擦眼睛?”余观涛冷笑了几声,道:“究竟你是掌门,还是我是掌门?难道我连好人,坏人也分不清楚么?用得着你来指教么?”声音甚是响亮。 他眼光射向余冰影,厉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余冰影截口说道:“也得看规矩,定得合不合理。”苏岩叹了口气,道:“如今的年轻人,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去好好孝敬父母,反而以顶撞长辈为荣,唉。”余观涛大喝道:“那么是我错了么?”左掌高高举起。? 余冰影道:“谁对谁错,爹爹心里最是清楚,女儿不敢妄言。只是要女儿混淆是非,恕我至死不从。”余观涛道:“好极了,好极了!”左掌往余冰影头顶拍落。杨洁大喝一声:“余观涛,你敢伤影儿一根汗毛,我便和你同归于尽!”见得情势危急,也不容多想,从墙上取下一把长剑,直直刺了出去。一剑刺出,浑厚有力,朴实无华。 这一剑她救余冰影心切,也不似平日剑招变化多端,暗藏无数杀着。因而更为单纯,也更为凌厉。她虽为女流,但在剑术造诣上,决不逊于余观涛。只是她一直活在余观涛阴影,故而在江湖上名气远不如余观涛。 苏岩看得暗自吃惊:“爹爹命窥探华山派虚实,想不到一介女流之辈,竟有如此精妙武功,难怪爹爹会放下身段,主动去拉拢华山派。”余观涛本来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大怒,叫道:“连你也护着她!”竟不回头,反手抓向长剑。 这一抓势如疾风,极是迅速。 杨洁冷笑一声,道:“虎毒不食子,你脑子到底想的是什么?被猪油蒙了心么?”长剑斜转,剑尖突地一吐,嘶的一声,将余观涛的衣袖划了道口子。杨洁驾驭长剑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仅仅是划破衣袖,而不伤他分毫。 苏岩拍手叫道:“岳母大人,好剑法!”杨洁喝道:“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当心我一剑割了你的舌头!”苏岩笑道:“岳母大人你的剑法的确好得很,至少在华山派可以排第一名,我说得不对么?” 余观涛一张脸沉得似暴雨来临之前的天空,黑沉沉的,没有一点亮光,冷冷的道:“你厉害得很,干嘛要手下留情,干嘛不一剑斩了我的手?”身子旋转,手臂暴张,硬生生去夺杨洁手中的长剑,道:“其实华山派有个女掌门,更是最好不过了!” 他自觉面子大失,急火攻心,说话口不择言。余观涛动作快得出奇,不留半分余地。苏岩喃喃道:“倘若岳母大人做了华山掌门,当真是江湖上古往今来第一人,可以和篡唐立周的武则天相提并论,哎哟,余伯伯岂非成了百事无成,苟延残喘的唐高宗?” 余观涛本是权力欲极强,岂容得别人觊觎他的位子,哪怕自己妻子也不行,明知苏在岩血口喷人,诬陷杨洁,却也深信不疑,铁青着脸,道:“想要篡位夺权,只怕没那么容易。” 杨洁见他一张脸都已扭曲,知道他心胸狭隘,再斗下去,只会让他更加恼怒,不由得心中酸楚:“少白,你为什么害我那么惨?自从我嫁给他,就没有半点快乐,罢了,我认输就是。”假意动作慢了半拍,长剑一滞一缓,露出个破绽。 余观涛瞅得真切,嘿的一声,五指如钩,夺下了她手中的长剑。 杨洁这一下使得自然而然,不露痕迹,余观涛当然看不出她是有意相让。余观涛长剑在手,心里说不出的得意,面色也变得愉快无比,他哈哈大笑,朗声道:“阿洁,看来你还是没有参透华山剑法的精髓。” 杨洁苦笑道:“我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又蠢又笨,悟性有限,那比得上你聪明机智。” 余观涛听在耳里,觉得受用无比,淡淡说道:“我一直相信勤能补拙,因为我一直比你努力,只是你没有看见而已。”杨洁道:“我是鼠目寸光,有眼无珠。” 余观涛不动声色,深吸了一口气,暗地运起内力,笑吟吟道:“不过你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已经相当不错,女人嘛,无非是本份点,把家里打理好,不给丈夫添乱子,要那么好的武功做甚?” 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手中的长剑忽然碎裂开来,断成数十截,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剑柄。余观涛看着苏岩,笑道:“我能在华山派排第几?” 苏岩装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大声赞道:“岳父大人盖世武功,天下无双!”余观涛斜眼道:“真的假的?和你们洗剑山庄相比,谁更厉害?” 苏岩高高竖起,两只大姆指,道:“有过之而无不及。”余观涛纵声大笑,掩饰不住的欢愉,道:“是么?”他转过头去,盯着余冰影,轻叹了一口气,口气忽然平和下来,道:“影儿,你心里委屈,难道爹爹心里就好受?你再执迷不悟,只怕这个家都要散了。” 杨洁眼泪扑簌簌的流下,低声哭泣。 余冰影心中忽然一软:“妈妈,你别难过,都是女儿的不对。”也不管自己愿不愿意,盈盈拜倒,道:“苏公子,我多有冒犯,请你别往到心里去。”她顿了顿,又道:“倘若你仍不解恨,便扇几个耳光还我。”杨洁见得一场灾祸化为无形,格格笑道:“苏公子身为洗剑山庄少庄主,宽宏大量,怎么会和你这个傻丫头,斤斤计较?” 她爱女心切,唯恐苏岩刁难余冰影,抢先用言语挤兑他,让他发作不得。 苏岩笑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对的错的?”端起一杯茶,笑嘻嘻道:”影儿饮了这杯茶,我们就是再也不分开的一家人。” 趁余冰影伸手拿杯之际,双手一翻,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柔腻温软的手背上摸来摸去,贼眼兮兮,魂不守舍,嘴里却道:“好妹子,茶烫得很,你慢慢的喝。”余冰影见他色胆包天,刚熄下去的怒火,不觉又升了起来,双手一抖,茶杯啪的一声,跌在地上,右足飞踢。? 苏岩没有防备,翻了几个筋斗出去,鼻青脸肿。哇哇叫道:“我请你喝茶,又有错了么?”余冰影秀眉竖起,叫道:“滚出去!”苏岩笑道:“我们是一家人,叫我滚到那里去?”余观涛喝道:“不得无礼!”余冰影怒道:“你不走,我走。”身子一晃,疾步冲了出去。 余冰影一奔出‘朝宗院’,泪水才夺眶而出。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之人,不禁放声大哭。就在此时,斜地里忽然冲出一人,伸手往她肩上轻轻一拍。 她正在气头之上,五指如钩,似聚云结尘,抓向那人的手腕。 那人闪避不及,被她紧扣住脉门,登时动弹不得。余冰影叫道:“起!”使了个四两拨千斤,将那人掷了出去。那人反应也快,就在后背即将着地之时,伸手在地上一按,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子,叫道:“影儿是我!” 余冰影这才看清来人是叶枫,又惊又喜,嗔道:“你还没走?” 原来叶枫担忧余冰影,心如乱麻,哪里迈得开脚步?躲在离朝宗院不远的一处角落里,一个人自艾自叹。余冰影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叶枫纵身向前,两人抱在一起,也不管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分开。?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喋喋冷笑道:“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到底有没有廉耻?想不到华山派风气,居然这般开放,嘿嘿。”两人面色一变,齐声叫道:“怎么又是他?”却抱得更紧了,心中均道道:“我们一起生,一起死。” 苏岩叹道:“余掌门,既然影儿已经和别人私定终身,说不定已经珠胎暗结,在下虽然无能不济,但还是有血性志气,要吃别人的剩饭,穿别人的旧鞋,万万做不到。这门亲事还是算了。” 两人大吃一惊,只觉得天旋地转:“爹爹(师父)也来了?” 余观涛倏地发出一声暴雷般的怒喝,直震得两人头皮发麻,耳朵嗡嗡作响,赶紧分开身子,各自退开几步。余观涛大叫道:“小畜生,你……你……?”粗重的喘息之声犹如拉风箱一般,显然异常恼怒。 苏岩叫道:“余掌门,你务必要保重身子,华山派还等着你去发扬光大。” 余观涛狠狠道:“我杀了这个小畜生……”语音甫歇,一件黑乎乎的物事,向叶枫飞了过来,劲力极大,呼呼作响。叶枫闪避不及,被击中面门,踉踉跄跄,跌了出去。低头一看,原来是只散发出一股醺醺臭味的旧棉鞋。 余观涛怒骂道:“你这个无耻小贼,亏我养了你二十几年……”苏岩道:“好人没好报,仁慈宽容的人,反被以怨报德,唉。”叶枫脸色惨白,全身发抖,颤声道:“师……师……师父……我……我……” 余观涛道:“我不是你的师父,只怪我当时有眼无珠。” 余冰影道:“我爱大师兄,大师兄也爱我,我们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对?”苏岩哈哈大笑,道:“你们懂得什么是爱么,你们是满足相互的情欲,与猪狗交配,有什么区别?”杨洁骂道:“你胡说什么?”余观涛叫道:“小畜生,我留你做甚?”人如兔起鹘落,双掌拍出,凶猛狂躁,竟来取叶枫的性命。 叶枫全身酸软,瘫在地上,动也不动。他长年生活在余观涛积威之下,畏他如畏虎,哪敢去逃命?余冰影忽然跃了起来,扑到叶枫身上,大喊道:“爹爹你干脆连我也杀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叶枫道:“影儿,你……” 余冰影道:“不是说好的吗,要一起生,一起死?”杨洁面色发白,喃喃道:“冤孽,冤孽。”斜地插上身子,绕着余观涛兜起圈子,双手疾舞,截住余观涛,叫道:“姓余的,你真有那么无情么?” 第三十五章 同床异梦 余观涛沉着脸,喝道:“阿洁不得胡闹,我今日非得除了这个淫贼败类!”身子一转,绕开杨洁,左掌往叶枫头顶拍落,杨洁喝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你要找什么样的女婿了,只要能送你到巅峰,你根本就不在乎他是怎样的人,不在乎影儿开不开心。”右臂抬起,格住了余观涛。 叶枫与余冰影却恍若不闻,两人四目相交的瞬间,眼光似粘住了一般,痴痴地停留在对方脸上,再也无法挪开。他们知道或许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看自己爱人一眼,故而缠绵万状,难分难舍。 苏岩阴阳怪气道:“什么狗屁华山派?依我之见,简直就是撩妹子,偷汉子的腌臜地方。什么华山剑派,威震西北,分明是华山男女,淫荡天下,他奶奶的,羞也不羞?”一双脚将地板跺得咚咚响。 两人只当他是狼嗥狗叫,也不理会他。 余冰影脸上荡漾着甜蜜的笑意,嘴里低声哼着小曲:“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来。? 叶枫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问道:“影儿,你是不是难受得很?”余冰影凝视着他,目光爱怜横溢,深情无限,柔声道:“我心里高兴极了,我们到了那个世界,再没有人来欺负我们了……”叶枫与她几乎脸贴着脸,只见她肌肤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一层晕红,均匀温馨的呼吸轻轻喷在他的脸上,仿佛又带着股淡淡的清香。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余冰影伸出两根葱管般纤细的手指,轻轻压在他的嘴唇上,轻轻说道:“你活,我活,你死,我死,你心中只有我一个,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我就怕你就到了那边,摆起大爷的架子,欺负我这个孤苦伶仃,没人心疼的孩子……”说这句话,神情已是凄婉欲绝。 叶枫神情迷离,又是喜欢,又是难过。 忽然胸中热血沸腾,当下大声道:“你活,我活,你死,我死,你心中只有我一个,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你是我永远的公主……”他第一次没有顾及余观涛的感受,第一次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这几句话说得格外有力,响亮。苏岩道:“这不要脸的男女,只怕天下难找。” 他不堪入耳的言语,在余观涛听来,犹如沉甸甸的压力,似乎逼迫他必须快刀乱麻,尽快了断此事。登时眉毛根根竖起,喝道:“阿洁,你让是不让?”袍袖挥动,呼呼作响,挥掌向杨洁劈去。 杨洁道:“你干脆连我一块杀了,从今以后,你岂非可以为所欲为?”运力于指,向余观涛手腕戳去。 余观涛五指反抓,哼的一声,喝道:“华山派的脸面,都让他们给丢光了,你居然不明是非,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话音未落,苏岩就接着吃吃笑了出来。余观涛心里既慌乱,又紧张。杨洁道:“他们真心相爱,你为何要棒打鸳鸯,非得拆散他们?” 余观涛冷笑道:“影儿年少无知,被小贼迷惑,难道你也跟着糊涂?让开!”伸手拨开杨洁,便欲冲过去。 杨洁身形一晃,复又封住去路,道:“除非你从我的身上踩过去。”苏岩拍着双掌,大声赞道:“母女情深,令人敬佩。”余观涛怒道:“阿洁,你胡闹什么?”双掌划了个大圈,平平推出,大气磅礴,卷起一股风声,迎面而至。 杨洁和他相处了几十年,对他的本领可谓知根知底,烂熟于胸。面对他的攻势,并不惊慌,见招拆招,从容应付。 余观涛久不得手,不由得心浮气躁,大声喝道:“阿洁你……你……真要一意孤行,顽固不化?”苏岩道:“岳父大人,你稍安毋躁,岳母大人也是情非得已。”余观涛怒道:“什么情非得已?她巴不得我出丑!”? 苏岩道:“倘若不是夫妻同心,情比金坚,华山派岂能做到今天场面?岳父大人,看来你错怪岳母大人了。”心中大乐:“你们同归于尽最好,我冼剑山庄也正好去了两名强敌。”他生在奉行阴谋诡计,笑里藏刀的环境,尽管年纪不大,却是城府极深。能够火中取栗的时候,他决不会心慈手软。? 天下稍有名望的门派头头,无不怀着和余观涛一样的心思,都想把本门本派做强做大,甚至一统江湖,唯我至尊。尤其作为天下第一门派的洗剑山庄,更是励精图治,把一统江湖当成最高的奋斗目标。 各门派掌门人表面上嘻嘻哈哈,相互称兄道弟,私底下暗自较劲,行尽尔虞我诈之事。江湖从来不讲交情,只谈利益。苏岩假借结盟和亲之名,趁机分化、瓦解华山派。倘若机缘巧合,能够吞并华山派,洗剑山庄的势力更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一统江湖,又多了几分把握。? 余观涛“呸”的一声,喝道:“什么情比金坚?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几十年来,难道不是和我同床异梦么?”双掌摆动,倏地荡起一股劲风,犹如秋风扫落叶,洪水毁破堤坝般一泻而出,滔滔不绝。杨洁左遮右挡,严守门户,身前如立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任凭余观涛如何进攻,却占不了半分便宜。 苏岩笑道:“岳父大人一代英豪,名扬四海,岳母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他说得越多,余观涛越是愤怒。余观涛喝道:“阿洁,你深藏不露,我当真少看了你!”一掌急似一掌。杨洁晓得一时半刻与他说不清楚,索性将心一横,道:“你怎么说都行。”只守不攻,绝无破绽可寻。苏岩道:“岳母丈人扎紧篱笆,筑起高墙,岳父大人吹胡子瞪眼睛,无可奈何,哈哈。” 余观涛心道:“我堂堂华山掌门,居然打不过自己老婆,传到江湖之上,还有什么颜面可言?”不禁形同癫狂,左冲右突,恨不得立即将叶枫毙于掌下。 他忽然大喝一声,双掌平平推出,正是华山派最寻常的招数“推窗见月”。这下他用了七八成功力,掌风中隐隐有龙吟虎啸,普通不过的招数,到了他手上,竟变得威力无比,气度不凡。 苏岩衷心喝了一声采:“好!”这一下决无溜须拍马之意。余观涛双掌在半途忽然一变,变得繁琐复杂,至少暗藏了十余个后着。杨洁手腕翻转,连拍数掌,看似杂乱无章,却恰到好处的将余观涛杀着巧妙化解开来。? 苏岩见得叶枫他们眉目含情,完全置生死于度外,忽然说不出愤怒,恼恨:“无论凭相貌,还是论出身,这小子哪一点比得上我?”想到此处,不自禁恶从胆边生,暗道:“我助余老儿一臂之力,除了这个女人,她才是我的最大障碍。” 瞬时间目露凶光,杀意大起,挪动着脚步,笑嘻嘻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来来来,咱们喝杯茶,大家消消气。”右臂蓦地伸出,扣抓杨洁的脉门。杨洁见他不怀好意,大喝道:“你想做甚?” 她身为华山掌门夫人多年,身上自然而然有股高贵优雅气质,一开口语气竟不容抗拒,无法反驳。 苏岩虽说名门子弟,也不觉为之气夺,脚步再也无法迈出,右臂僵立半空,干笑道:“原来岳母大人口不渴。”慢慢退回原地。杨洁心道:“这人品行恶劣,工于心计,哪比得上枫儿温和善良,对余冰影真心真意的好?”? 她忍不住怨恨余观涛起来:“老头子就是目光短浅,不分好坏。”眼光望去,只见余观涛眼神浑浊,尽是炽热的欲望,心中又怜又恨:“老头子,你什么时候才清醒过来?什么时候才不被贪念所困?哪个男人有你活得那么累?五十岁不到,就全白了头发?” 就在此时,余观涛一掌劈将下来,杨洁寻思:“不如先让枫儿避避风头,老头子过几天气消了,再让他回来也不迟。”急叫:“枫儿,枫儿,还不快走?” 叶枫神情迷惘,道:“走?我去哪里?” 余冰影明白了杨洁的用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妈妈老谋深算,考虑周到。”低声道:“今夜三更,你在试剑亭等我,不见不散。双掌一送,把他推了出去,叫道:“走!”叶枫跺了跺脚,道:“好!”大步而去。 叶枫也不知该投向何处,只是尽往人少僻静之地奔去。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回首望去,眼中山峦重重,林木森然,早就看不到华山大院,心中不由一阵失落,似是失去了最珍贵东西一般。 登时神情恍惚,脚步便乱了,左脚踩上一块滑溜溜的圆石,一时收势不住,跌了出去,撞破了额上一块油皮。 叶枫大怒,爬了起来,拾起那块石头,用力扔了出去。他摸了摸火辣辣的额头,破口大骂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连块石头也敢为难我,岂有此理。” 眼看金乌西坠,一轮圆月升了上来,洁白的月光照得山石,树木似涂了层淡淡的银白色,犹如蒙上了一块轻纱。叶枫心中苍凉,心想:“月圆人不圆,如今我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双手叉腰,仰首长啸,犹如孤狼号叫一般,空山幽谷,冷月幽星,格外的凄厉。 直吼到声嘶力竭,肚子咕咕生响,摘了些野果充饥,倚在山石闭目睡了一会,眼看即将三更,大步往‘洗剑亭’而去,他有意从大院后山绕了过去。从上面望了下去,但见整个大院黑沉沉的,只有几盏灯笼散发出惨淡的光芒,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安静仍旧。 叶枫立住了脚步,呆呆出神:“我还能回到这里么?”不禁惘然若失,惆怅不已。 就在此时,听得远远的草丛中响起悉悉的声音,似是有人往这边而来。他暗自一惊:“难道师父派人捉拿我了?我若是被捉住了,岂非辜负了师母对我的一番苦心?我决不能落在师父的手里。”慢慢蹲下身子。 半人高低的长草将他遮住,再加上头顶上的树木挡住了月光,纵使来人从他身前经过,也未必发现得了他。 过了不多时,响声越来越大,来人已到附近。叶枫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屏住了呼吸。双眼却偷偷从草缝中往外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差点叫了出来:“怎么是师母?” 一时之间,叶枫又是惭愧,又是恼怒,寻思:“莫非师母和我一样,无家可归?我连累了师母,当真万死难赎。” 平日杨洁对他的关怀,一幕幕的温情,纷至沓来,全涌上心头。忽然手背一凉,似有水珠落下。原来他心头激荡,无法自己,泪水夺眶而出:“师母半夜三更到这里做甚?” 他心中忽然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想必师母万念皆灰,来寻短见的。”余观涛尖酸刻薄,睚眦必报,无论做他的朋友,亲人,若是不够想得开,恐怕连死的心都有。他有时也会暗问自己,师父浑身的缺点,师母到底被他哪一点所迷惑?是师父长得帅么?可是他从来没见过师公有帅的时候? 还是师父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她的心么?师父字字如刀,伤人倒差不多,莫非师母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这二十年她是怎样熬过来的?是不是已经无法忍受余观涛?像她这样活在世上,是不是委实的苦恼郁闷?或许只有死,才是痛痛快快的解脱。想到此处,叶枫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师母你不能死。” 正是杨洁多年对他的庇护,才使他感到了温暖,这份情义,便是要他用生命去报答,他亦不皱一下眉头。霎时之间,豪气充塞胸臆,竟把和余冰影的约会丢之脑后。杨洁径自往前而去,不时回头观望,似在察看,是否有人追踪。 叶枫借着长草树木的掩护,远远跟在身后,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唯恐一不小心就让杨洁发现。 杨洁不知身后有人,快步往山顶走去。叶枫暗叫不好,心道:“原来师母要跳崖。”他当即寻了条捷径,抢先一步,到达山顶,在离悬崖最近的地方藏了起来。他和余冰影常在后山玩耍,故而极为熟悉这里的环境。 这里每一块石头,每一根草木,都有他美好的回忆。 叶枫动也不动,耳边似乎响起了余冰影银铃般的笑声,温柔的言语,洁白的月光,仿佛是她小儿女般的腼腆神态。全身暖洋洋地,犹如沉醉在梦里,竟似痴了。他忽然心里一酸,泪水又流了出来:“对不起,影儿……” 过不了多时,杨洁便出现在山顶之上。 皎洁的月光照在杨洁身上,看上去恍如仙女下凡一般,飘逸灵动,不食人间烟火。叶枫脑子一阵迷茫,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眼前之人,到底是杨洁,还是余冰影?抬头望去,只见杨洁脸上神色怪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叶枫胸口剧痛,心道:“我以为我最苦,想不到师母比我更苦。” 第三十六章 迈不过去的坎 杨洁仰望着圆月,身子剧烈的颤抖着,似有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着她。抑或她想竭力摆脱那只掌控,她命运的无形的手。可是那个与她订了命运契约的魔鬼,又怎么会轻易让她挣脱枷锁?她永远是他的奴隶! 叶枫只觉得所有的热血,全涌上了头顶,竟有一种头晕目眩,要一头栽倒在地的感觉,暗道:“师母一定被师父气得难受。” 他想象着余观涛不留情面,破口大骂,而杨洁孤立无援,无法申辩的样子,心头一酸,泪如泉涌。 杨洁痴痴的看着,嘴里发出一声声无助,凄苦的叹息。叶枫听在耳中,心都要碎了,真想不顾一切冲出去。过了良久,杨洁低下头来,转了个身,背对月光。她高贵优雅的面孔立即被层阴影笼罩,说不出的忧郁哀伤。 但她不在乎,反正她这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之中。她低头弯腰,好像背上负着极重之物,一步一步,往悬崖走去。此时山风凌厉,吹得衣裳猎猎作响,她整个人仿佛也被这呼啸的山风,吹得飞了起来。 叶枫的背上,手心里均是不断涌出的汗珠,一颗心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双眼瞪得滚圆,心里一劲地咒骂着这该死的风。 杨洁在悬崖边上,收住脚步,伸出上半身,头往下望。 在叶枫看来,她似朵插在崖上,娇弱的小花,随时会被风吹入万丈深渊。叶枫大吃一惊,默默祈祷:“师母,快回来!”他挺起上身,蓄势待发,准备随时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拉回来。倘若她死了,影儿怎么办?谁来保护影儿?叶枫不能,只有杨洁可以。 杨洁忽然对着深不见底的山谷,放声大喊:“我并不怕死,因为我早就死了!” 她一边喊,一边后退,颓然坐在石上,低声说道:“我很想纵身跃下,到下面陪你,可是我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有时候活在世上,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再苦也得熬着。 她曾经坚信不疑,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就算活得再艰难,也有雨过天晴的一天,正是有这个信念,才让她坚持到今天。? 但是也就在今天,她惊诧的发现,她这个坎根本就没有迈过去,她所期待的夫唱妇随般的好日子,就像虚幻美丽的海市蜃楼,却永远无法拥有。 假如人生似海上的波涛,大落之后总会大起,就算过得不尽人意,心中还有希望。因为还有翻身做人的机会。可是她的人生,根本就没有向上跃升,只有永不停歇的下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下坡路,看不到何处才是平地,简直就要绝望。 她无时无刻都能盼望自己能够否极泰来、吉星高照,或者有个仁慈的救世主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来拉她一把,让她觉得活着还有重新做人的可能。然而她既没有盼来灿烂的阳光,就连微弱的亮光也没有看到,她的时时刻刻,还是要面对无穷无尽的黑暗。 杨洁的心,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她和余观涛的结合,说白了就是一个相互利用的交易。她活着,是要护送余冰影走向幸福,当然她偶尔也会突发奇想,希望那个人忽然跳出来,带她脱离苦海,过上新生活……? 叶枫见她坐下,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山风拂过被冷汗湿透的衣裳,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忽然之间,飘来一股浓郁酒香,冲入鼻孔,不禁精神一振,双眼一亮,暗道:“哪儿来的美酒?” 只见杨洁手中拿了个酒袋,仰着脖子,大口畅饮,与她平日端庄贤惠的形象,判若云泥。叶枫吃了一惊:“我从未见过师母如此饮酒。”心中蓦地一酸:“原来师母借酒浇愁,她真的活得好苦、好累。” 也许他们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尽管看不到任何希望,却仍要义无反顾往前走去,宛若飞蛾扑火般悲壮。 杨洁烈酒入喉,似有一团火窜了上来,在腹内熊熊燃烧,忍不住连声咳嗽。 叶枫紧握双拳,心道:“师母你这是何苦?请你……要……珍惜自己。”杨洁抹了抹嘴,又仰头望天,神情痴迷,好像天上有个人,也在怔怔地看着她。喃喃自语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二十年来,我心里有多苦,活得有多累?” 和余观涛相处二十年,得有多么坚强的心?换作别人,恐怕早就崩溃,到底是个什么交易,居然让她心甘情愿,牺牲一生的幸福? 她只知道,如果老天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仍然会这样抉择,因为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举起酒袋,柔声说道:“不管你如今身在天堂,或在地狱,假如你还没有睡觉的话,咱们一起大醉一场?”咕咚咕咚,饮了几大口。叶枫听得莫名其妙,似懂非懂:“什么身在天堂,或在地狱?”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心道:“师母以为我死了。” 瞬时间百感交集,心情激荡:“师母……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腹内,喉间尽是满满的感动。 杨洁慢慢转过头来,月光又照在她的脸上。叶枫惊诧地发现,杨洁依然貌美如花,但似被抽了灵魂,变得空洞无神。 只听得杨洁喃喃道:“要是我死了,影儿怎么办?谁去关心她?为了影儿,我必须活着,哪怕似狗般的,没有任何尊严,你听明白么?”她活着,至少有些事可以阻止余观涛,一旦她死了,余冰影就彻底失去了保护。 她又饮了几口酒,神情萎顿,脸上说不出的落寞伤心,叹了口气,道:“你拍拍屁股走了,清闲自在得很,我却被你害惨了,一辈子都让你给毁了。你留下的烂摊子,我到现在,都没有收拾干净,你怎么狠得下心,让我独撑大局?你……你……是个不负责的男人。” 杨洁心情激荡,终于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吐出几口酒水,道:“他的脾气,你也清楚,心眼小得连根针也插不进去,事事与人怄气计较,唉,他对那件事始终耿耿于怀,不肯原谅我,我自知理亏,总是处处忍让着他,今天的苦果,二十年前就已经种了下来,你难道害得我不苦么?” 叶枫心中一凛,全身汗毛竖起,暗道:“果然是他!”她继续说道:“倘若你不误入岐途,我何必处处受制于他?倘若不是为了影儿,我又怎么和他过二十年?你不仅耽误我,也耽误了影儿。” 叶枫伸手入怀,摸到了那块玉佩,上面刻的一个个字,仿佛一道道热流,一时不能自已。 与此同时,杨洁也从怀里掏出了块通体晶莹,洁白无瑕的玉佩,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仿佛依靠在他宽阔有力的胸膛上。黯然失色的眼里,突然似被注入某种力量,登时精光四射,熠熠生辉。叶枫的心跳得飞快,暗道:“原来师母和他才是真爱!” 忽然之间,杨洁嘴里哼起了小曲,虽然叶枫听不太清楚,但是声音欢快轻松,想必是她经常唱给李少白听的情歌。叶枫全身发抖,如痴似醉。 良久良久,杨洁把玉佩从脸上取下,放入掌中,眼中充满了恨意,道:“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你说话何时算数过,我恨死了你!” 叶枫暗自叹息:“李少白凶狠阴险,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师母念念不忘?唉,感情这东西,真是奇怪得很。”有些事明知不应该去做,却偏偏非要做不可,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因为你一旦深爱着一个人,你压根就看不到任何危险,就算以后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亦是会义无反顾的去做。 杨洁道:“陪我去看海,去塞外放牧牛羊,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既然你给不了我一生幸福,为何要给我不着天际的许诺?让我一直痴痴等待?”叶枫不由得一怔,胸口一阵剧痛,他同样给不了余冰影幸福,是不是也害了她? 他双眼忽然恍惚起来,仿佛是余冰影坐在那里忏悔,哀伤,有个声,音在心底大喊大叫:“影儿你赶快放手,我不会怪你的。”那边杨洁把玉佩轻轻放在石上,沉声说道:“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实在不值得我挂念,人,只有靠自己才有出路。” 没有人呵护关怀,二十年她照样走了过来,放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她会轻松很多,一直在过去中挣扎,无法自拔,哪里看得到灿烂的明天?她必须减轻心里的压力,扔掉身上的负担,才有精力应付当下之事。叶枫脸上露出了微笑,心道:“就应该这样。” 杨洁慢慢站起身子,幽幽说道:“把你忘记,我也许同样的不快乐,但至少我的伤心事,会少了许多。二十年了,也该把你忘了,你在那边有没有碰到合适的女人?过得快不快乐?” 叶枫却是心头大震,暗道:“他看中的每个女人,都起和你一样的名字。还被那个阿洁出卖,差点丢了性命。” 她语气凄伤哀怨,脸上却始终没有流下一滴泪水。是不是她受了太多的打击,吃了太多的苦,泪水已经流干?杨洁再也不看玉佩一眼,毅然转身而去,只听得脚步声响,渐行渐远,再无声息。叶枫目送她远去,百感交集。 过了良久,叶枫才跃了出来,拾起遗留在地上的酒袋,一口气饮得精光,野果填腹,根本就无济于事,美酒入喉,不由精神一振。掏出怀中玉佩,和那块玉佩并放一起,叹道:“师母那么好的人,你居然不去珍惜,你自作自受,混蛋至极!” 说到此处,他胸口倏地一痛,沮丧无比,道:“我和混蛋有什么区别?”正黯然伤神之际,远处又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难道是杨洁去而复返?难道她还放不下李少白?叶枫大吃一惊,忘了拾取玉佩,赶紧纵入草丛,躲了起来。 他的判断并没有错,杨洁又回来了。杨洁骤然见到地上的一对玉佩,“啊”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神情无比古怪,就似路上碰到恶鬼,睡觉时被窝里忽然钻出条毒蛇,腾腾腾退了几步,简直难以置信。叶枫暗自叫苦:“坏了,坏了!”? 过了半晌,杨洁慢慢走了上去,脸上肌肉抖动着,她在放声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泪水长流,双眼左右观望,道:“是你回来了么?这些年你在哪里啊?”杨洁连问了好几遍,只听得山风呼啸,自己声音回荡不止,哪有什么人来应答她?躲在长草之中的叶枫,摇了摇头,暗道:“他既不敢回来,更不敢见你。” 杨洁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啊?你到底在顾虑什么?我不介意你以前做了什么,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光。把我和影儿带走,好不好?”声音充满了渴望,祈求。 显然她宁愿与他浪迹天涯,身败名裂,也不愿留在余观涛身边,备受煎熬。 叶枫说不出的懊悔,无缘无故的,掏什么玉佩呢?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杨洁又笑了起来,笑声如叮叮铛铛的铃声,响亮爽朗。叶枫从未听她笑得这么开心,动听,她以前含蓄、内敛的笑,大家以为她是彬彬有礼,教养良好,谁知道她心里满是块垒,哪有放声大笑的心思? 杨洁双手拍打着身边的草木,眼睛四下打量,格格笑道:“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 叶枫躲在草丛之中,大气也不敢透,心想:“可惜我不是李少白,师母只怕要大失所望了。她倘若问起玉佩的来历,我该不该把李少白的事说出来?” 他明白只要一说出李少白的事,杨洁便会不顾一切去找他,同样余观涛会不顾一切阻止她,无论是谁如愿以偿,总有另一个人要被毁灭。想到此处,叶枫冷汗直流,只愿杨洁永远也找不到他。胆战心惊之时,杨洁离他越来越近。 叶枫知道自己难以藏身,腰身抬起几寸,便要跃了出来。 忽然之间,听得远处响起余观涛的声音:“阿洁,你在上面么?”那声音刚开始听着,还在极远之处,但到了最后一个字,已到了极近之地,身法之快,令人骇然。叶枫却有种如释重负,死里逃生的感觉,一点点的放低身形。 杨洁大吃一惊,硬生生收住脚步,一个筋斗,倒翻了出去。接着一脚将酒袋踢下山崖,双手一捞,把两块佩玉收入怀中。随即盘膝坐下,调匀呼吸,装出若无其事样子。余观涛身形如鬼魅一般,快速无伦,须臾间就到了山顶。 只见他腋下挟着件大衣,在数丈开外,双手一抖,扔了过来,犹如只张开双翼的巨鸟,不偏不倚覆盖在杨洁的身上。 杨洁一拍石头,道:“我不冷,你为什么要来关心我?”余观涛早已站到她身后,低声道:“山上风大,小心着了凉。” 他嗅了嗅鼻子,大声叫道:“阿洁,你喝酒了?你的胃本来不好,不能吃辣,不能喝酒,你喝了多少?我去给你熬碗醒酒汤。”杨洁木然道:“我死了不正合你意?再没有人和你作对,让你为难,让你下不了台。”说着咳嗽了几声。 余观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皱着眉头,说道:“阿洁,你一点也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在外人面前,我不过做做样子而已,你何必要当真?”杨洁冷笑道:“做做样子?就可以把枫儿扫地出门?就可以任性妄为的伤害影儿?你是假戏真做,你的戏演得真好。” 她又道:“我们师兄妹,都可以结成夫妻,影儿和枫儿,为什么就不行?”叶枫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心道:“师母的大恩大德,我纵使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余观涛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杨洁怒道:“什么一时,二时,你根本就见不得他们好。” 余观涛拉下脸来,冷笑道:“若非迫不得已,你会嫁给我么?你心里想着谁,难道我不知道么?”杨洁大声道:“你记得清楚得很,原来你一直报复我。” 余观涛干笑几声,不置可否。 他对叶枫的态度,只能利用,决不可重用。况且他一向把利益最大化,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在心中反复估算,究竟从中能获取多少好处。叶枫一介孤儿,在事业根本就帮不上他的忙,凭什么要把余冰影嫁给他?这注定是笔血本无归的赔本生意。 苏岩人品虽然不佳,但是强大的洗剑山庄是他的靠山,假设用余冰影能换取强强联手,这种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生意,他干嘛不做?至于余冰影以后能不能幸福,已经不在他考虑范围之中,他当下极需一块跳板,让他稳稳地登上洗剑山庄这艘大船。 借船出海,借鸡下蛋,难道不是谋略么?江湖向来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杨洁怒道:“事业固然重要,但是亲情永远无可替代,如果连亲情都可以牺牲,纵使他取得了大成就,也未必能赢得别人的尊重。”余观涛怔立片刻,狠狠瞪着她,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是非功过后人评,没有牺牲,哪来的收获?” 杨洁冷笑几声,道:“祝你早日成功,但愿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千万别到时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再不理会余观涛,转过身子,拂袖而去。 余观涛呆呆不动,忽然举起双臂,仰天长啸,大声叫道:“能让华山派登上最巅峰,牺牲一两个人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叶枫听在耳里,心里说不出的恐惧,似有个声音在大喊着:“师父疯了,师父真的疯了。”实现理想,人之本性,无可厚非,倘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择手段去践踏别人幸福,这种人不是狂人,就是疯子。 第三十七章 我们私奔吧 到了试剑亭,放眼四顾,空无一人,静寂无声,哪有余冰影的踪影? 叶枫只觉得一股冷意,自脚底直冲了上来,登时头脑眩晕,身子一晃,坐倒在地。随即左掌一按冰冷的地面,跳了起来。右掌抬起,啪的一声,击在石桌之上,嘶声叫道:“影儿,你为什么骗我?” 但旋即醒悟过来,暗道:“影儿……并非……你有意失约,而是你已经被师父囚禁,失去了自由,师父……师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猛地想起了阴险,狠毒的苏岩,余观涛之所以要禁锢余冰影,是要迫不及待要与洗剑山庄合作! 他又想苏岩说过的一句话:“今晚我要在你的床上,与美人儿同枕共眠。”此时余冰影是不是泪流满面躺在床上,而苏岩一脸狞笑的压在她身上?甚至余观涛极有可能,带着大功告成的微笑,站在屋子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越想越怕,与此同时,沉淀在心中的委屈,怨恨,一古脑儿迸发出来,不禁号淘大哭,大声叫喊:“师父,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影儿,你在哪里啊?”与其说他在担忧余冰影,不如说是在趁机渲泄自己的情绪!他怕变得一无所有。 叶枫双手左右开弓,一掌掌往石桌拍了下去,好像这石桌是他不同戴天的仇敌。是苏岩?还是余观涛? 数十掌之后,石桌轰然倒塌,但他仍郁怒难抑,一脚一个,把几只石凳踢下山去,轰隆隆,响声不绝。 忽然之间,听得身后有人幽幽道:“三更半夜,你发什么癫啊?我不是在这里么?”这声音叶枫不知听了几千几万遍,此刻听来,却如仙音纶乐一般,别样的滋味,不禁“啊”的一声欢叫,冲到亭外的空地,连翻了几个筋斗。? 不知何时,只见草丛中盈盈立着一个少女,似笑非笑,眉目含情,不是余冰影是谁?她右肩斜挎一个包袱,左手又拎了个包袱,看起来涨鼓鼓的,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好像准备出门似的。 叶枫惊喜交集,恍如梦中,忍不住用力在腿上拧了一把,疼得呲牙咧嘴。余冰影噗哧一笑,柔声道:“在做梦么?” 叶枫摇了摇头,道:“影儿,影儿,真的是你么?”余冰影嗔道:“不是,不是,我是千年狐狸精化身,你怕不怕啊?”说着投入他的怀里。叶枫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她。 两人四目相对,虽然一言不发,却已胜过千言万语,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慢慢分开,叶枫咦了一声,道:“你提着包袱做甚?” 余冰影凝视着他,神情变得沉重起来,反问道:“你说呢?”叶枫不是傻瓜,立刻明白她的意图,可是他压根就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尽管他现在身陷困境,却从未想过要用这种手段。余冰影见他犹豫不决,嘟着嘴一口气吹在他脸上,道:“难道你不想么?”香气扑鼻,叶枫心中一荡,不由得痴了,便要伸手抱她。 不想余冰影抢在先头,握住了他的右手,格格笑道:“咱们走!” 叶枫一怔,道:“去哪里啊?”余冰影道:“万里江山,天下之大,还容不下你我两人?”叶枫清醒过来,忙岔开了话题,道:“肚子饿了,有没有吃的?”余冰影眉头一皱,显然想起了那晚他尿遁之事,怒道:“你避重就轻,又想耍什么花枪?没有吃的。” 叶枫捧着肚子,愁眉苦脸说道:“真的好饿。” 余冰影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软,从包袱中取出几张煎饼,往他手里塞去,狠狠道:“你填饱肚子再说,总之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决不饶人。”不仅将他的手抓得更牢,而且几根手指按在他穴道之上,只要他敢变卦的话,立马教他半身不遂,躺在地上。 叶枫脑袋似鸡啄米一般,道:“是,是。”心道:“躲不过十五,能躲到十四,也蛮厉害的啊。”拿着煎饼,并不张嘴,痴痴地望着余冰影发呆。两边嘴角闪闪发光,原来是口水流了出来。 余冰影用力一扭他的左耳,大喝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能有煎饼吃,已经不错了,莫非你还想来十斤熟牛肉,一只白切鸡?当真贪得无厌。”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 叶枫笑嘻嘻道:“若有一壶美酒,最好不过。明月当空,美酒佳人,煎饼咬得咯咯响,岂不快哉?” 余冰影“呸”了一口,道:“你想得美,在我面前摆大爷架子,奉劝你还是死了那条心。” 她手指着亭后的一眼山泉,道:“泉水更好喝,清洌甘甜,又醉不了人。”嘴角边带着微笑,一点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叶枫忽然抱着脑袋,哎哟一声大叫,缓缓蹲了下去,余冰影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了?”? 叶枫叹了口气,道:“酒虫饿疯了,出来找吃的东西了,不好,它把脑浆当成豆腐花了,别大口大口的喝……我本来又蠢又笨,不好不好,它发脾气了,在心肝上翻跟斗,扯我的肠子,拜托,轻点……”脸部肌肉不住扭曲,抽搐,仿佛真被咬痛一般。 余冰影知道他故弄玄虚,却也不禁有些害怕,道:“酒虫大哥,求你放过大师兄,我给你酒喝。”极不情愿从包袱里掏出一小瓶酒,塞到叶枫手里,扁着嘴道:“大骗子,就爱作弄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叶枫拔开塞子,连饮了几口,哈哈大笑道:“骗?那也得你心甘情愿。” 在爽朗的笑声中,他暂时淡忘了不快之事。余冰影叫道:“谁心甘情愿了?”忽然满面飞红,转过身子,窜入草丛之中,道:“油腔滑调。”心里却甜丝丝的。叶枫愕然道:“我……我……说错了么?既然你不愿意,我又勉强不了你。” 余冰影笑而不答,手指卷着衣带。过了一会,才慢慢走了出来,仍然两颊绯红,如一朵开在夜里的花,分外娇艳,叶枫双眼发直,似中了定身法。 余冰影使劲绷着脸,可是适得其反,倒弄得喜气洋洋,道:“我是可怜你,才给你酒喝,你别想歪了。”扮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 叶枫拱手说道:“是,是,是我厚脸皮,一厢情愿。”余冰影噗哧一笑,在他额角轻轻点了一下,道:“你明白就好。”挨着他坐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吃东西,心道:“我既看大师兄顺眼,又与他合得来,当然要嫁给他。哪怕跟着他喝粥吃糠,也是快乐无比。爹爹平时蛮不讲理也就算了,可是要把我的幸福,做你事业的赌注,恕我难以从命。”? 她心中忽然有了些忿忿不平:“老天爷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专门欺负女人,男人不认命,与老天斗,便是敢逆转乾坤,有担当的英雄好汉。我们女人要反抗,就是不守妇道,败坏门风?这是什么鬼话?”“呸”的一声,往地下吐了几口浓痰,又用脚踩了几下。 叶枫满脸关切,问道:“你是不是着凉了?”忙解下身上外衣,披在余冰影肩上。余冰影脸上一红,道:“不关你的事,吃你的东西。” 叶枫折腾了大半天,此时的确饥肠辘辘,不再与她说话,狼吞虎咽。 余冰影心中渐渐平息下来,怔怔地凝视着他,双眸流动,宛如天上的云彩。叶枫一抬头,正好与她的目光相触,莫名惊慌失措,一只手塞入嘴里。牙齿反应不及,重重咬在手指上,痛得失声大叫起来。余冰影好笑又好气,道:“你好好吃东西,胡思乱想什么啊?”把脸偏到一边去。 叶枫暗叫惭愧:“谁知道我明天在什么地方?能吃得一顿,便是一顿,我发什么癫啊?”不由得摇了摇头,低头吃东西。 过了一会儿,余冰影又转过脸来,偷偷的看他,偷偷的笑。仿佛是与他初次相见。叶枫强忍着笑,好不奇怪:“我脸上有花么?” 两人就这样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其时清风拂体,花香淡雅,山泉如歌,月也朦胧,人也?胧。叶枫恰好涌起几分酒意,全身发热,毛孔通畅,说不出的舒服。坐在屁股下面的大石头,也似棉絮般的柔软。? 余冰影笑眯眯的看他吃东西,不时柔声提醒道:“不着急,吃慢点,喝点水,小心噎着。”早把叶枫饮尽的酒瓶洗得干净,装了一瓶子山泉水,眼看叶枫吃几口东西,便要他喝几口水,缓一下气。叶枫少不得又恭维几句,余冰影在他头上“笃笃”地敲了几下,道:“少拿甜言蜜语拉拢我,我不吃你这一套。” 叶枫吃完最后一口食物,舒展双臂,伸了伸懒腰。余冰影嫣然一笑,眼光瞟着他,柔情几乎要从眼眶中溢了出来,道:“喂,喂。”叶枫右手指着自己鼻子,微笑着道:“你在叫我么?”余冰影神情愠怒,在石头轻轻一拍,道:“不叫你,叫谁啊?”叶枫道:“我的名字怎么变成了喂,喂?幸好不是阿猫,阿狗,更不是癞痢头阿三。”? 余冰影指着挂在头顶上的一轮圆月,笑道:“十五到了。”叶枫满脸迷茫,道:“昨天十五,今天十六,你记错了么?”余冰影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酒也喝了,饼也吃了,难道你想赖账么?” 叶枫吐了吐舌头,心道:“我的乖乖,新账旧账一起算,趁早关门歇业算了。”知道她性子刚烈,说得到,做得到,不敢再打马虎眼,笑嘻嘻道:“能不能利息算低点,你知道我是个穷光蛋。”? 余冰影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有些话我得向你问个明白,你也要如实回答,你能否做到?”说话时神情肃穆,似乎面临生死决择一般。叶枫心头一凛,沉声说道:“我能做到。”余冰影目光在他脸上一扫,道:“你当然要做到,因为你是男人,男人就该有担当。” 叶枫耸然动容道:“是。”余冰影大声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真心想和我好?” 叶枫暗自一惊,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刹那间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均觉得余冰影所要做的事,最不可选。忙避开她灼热的目光,道:“那还用说?”声音飘忽不定,谁都听得出来,他回答得多么勉强。 余冰影一怔,脸色忽然变得无比惨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才看清他的为人。叶枫脑袋几乎垂到胸口,虽然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可以肯定她的神情是多么失望。 余冰影怔了许久,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叶枫咳嗽几声,胸口剧痛,似有刀子在搅他的五脏六腑,寻思:“我不是懦夫、胆小鬼,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变得瞻前顾后,难成事。”余冰影忽然伸出右手,托起他的下巴,道:“你抬起头看我。” 叶枫微微用力,压住她的手掌,死活不抬头。心里苦涩难当:“抬起头就可以解决问题?一走了之根本就无济于事。” 余冰影有些怒了,用力往上一托,叶枫放弃了抵抗,仰着脸看她。只见她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一时又流不出来,看上去更是楚楚可怜。叶枫伸手去擦,余冰影反手一掌,把他的手挑得老远,道:“我不要你的假仁假义,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叶枫尴尬地缩回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凄然一笑,道:“你说就是。” 余冰影绞着十指,神情缓和下来,道:“你想不想娶我为妻?”叶枫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心里却似千军万马驰过,说有多乱,就有多乱。 人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简单,无法任性行事,尤其他无意中看到杨洁的苦难,更觉得不能鲁莽行事,一步错、步步错,谁也承担不起后果。余冰影见他反应迟钝,怒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叶枫大为头疼,舌头仿佛涨大起来,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我……”说来说去,尽是一个我字,好像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字可用。余冰影以为他激动得口拙舌笨,既心酸又欢喜,暗道:“好像我是没人要,嫁不出去,求他娶我似的。” 可是事已至此,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决不会就此罢手。因此手掌拍得啪啪响,胆量也随之高涨,厉声喝道:“你就给句痛快话,到底想是不是想?拖拖拉拉,犹豫不决,耽搁了我的大好青春。”心想:“我像不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山大王,也管他愿不愿意,非逼得他落草为寇,做我的压寨夫人不可。” 叶枫凝视着她,低声哀求道:“影儿你别胡闹了,好不好?夜深了,你赶紧回去。” 余冰影也看着他,只不过她眼里是伤心难过,叶枫心里在刺痛:“倘若你知道你妈妈的遭遇,你还会这样的决定么?”假如他此时把余冰影带走,等于直接要了杨洁的命。 他当然不会向余冰影说出实情,纵使说了,要强好胜的余冰影既不相信,说不定还以为他在找说谎话,找借口。只听得余冰影怒道:“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不如我有胆识?我敢说得出口,你还不敢回答么?”叶枫苦笑道:“影儿,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有些话放在心里,岂非更甜蜜?”? 余冰影跺了跺脚,叫道:“你不说也罢,又没人勉强你,都是……我……我……自作多情,你……你……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是也不是?”泪水夺眶而出。叶枫被她不分清红皂白扣了顶大帽子,情不自禁说道:“我不会让你成为别人的妻子!” 只是说一出口,已经追悔莫及,然而说出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哪里收得回来?余冰影登时破涕为笑,牵起他的手,眉笑眼开道:“你不想让我成为别人的妻子,就带我走。” 叶枫脑子似被霹雳闪电击中,嗡嗡响声不绝于耳,心中叫苦不迭。假装什么也听不懂,茫然地看着她,讷讷的道:“我……我们去哪里啊?” 余冰影哼了一声,幽幽道:“除了华山派,难道就没有生存的地方?我们有手有脚,至多吃差点,穿得破些,却不至于穷死,饿死,是也不是?”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欢喜和柔情。叶枫心里满是感动,可是一想起命运坎坷的杨洁,随即硬起了心肠。? 他从小到大把杨洁当母亲般看待,如何忍得下心来,在母亲最落魄的时候,在她背后捅她一刀?他不仅不能带走余冰影,反而要设法让余冰影留下来,陪杨洁一起渡过人生最艰难的时刻。至于他何去何从,是凶是吉,已经无关紧要了。叶枫道:“你觉得有些人会让我们开开心心的生存下去?”? 余冰影得意地笑了笑,大眼睛一闪一闪,道:“我们可以隐姓埋名,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去,你说好不好啊?”叶枫苦笑道:“这世上还有世外桃源么?”余冰影不接他的话题,自顾自言道:“我做你的妻子,给你生许多小孩……” 叶枫只听得头晕脑胀涨,颤声说道:“生……生……孩子?”好像天底下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此。 余冰影怔怔的看着他,好像碰到极不思议之事,道:“男女成了夫妻,当然要生孩子,难道你不喜欢孩子么?” 叶枫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喃喃道:“我们这样做,岂不是私奔?”余冰影点了点头,沉声说道:“你以为我爹爹会成全我们么?除了私奔,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第三十八章 你既无心我便休 叶枫已经有了办法,让余冰影伤心的办法。 若要让余冰影打消念头,他唯有把自己变成一把伤人的刀,刺得让她难过到绝望。 他低头看着地下自己的影子,心中仿佛有根尖针在刺着他:“影儿,有一天你总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他慢慢抬头,看看余冰影,一字一字说道:“我是个孤儿。” 余冰影抚摸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道:“我只看中你的人,我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哪怕你是个乞丐,我会和你挨家挨户去讨百家饭,和你一起睡大街。” 叶枫仿佛有些激动起来,涨着脖子道:“正因为我是个孤儿,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出人头地,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淡泊名利。 余冰影咬着嘴唇,踌躇了一会儿,道:“你打算怎么达到目的?” 叶枫握着双拳,眼中闪动着火焰,也不知是不是野心?厉声道:“我要流许多汗水,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让师父无话可说,让大家衷心敬重我。” 他的话说得异常的急促,似乎主意已定,不容余冰影来插嘴,岂不知他此时的心情是说不出的难过,失落:“我只想与任何人相安无事,我愿意每个人都能幸福,快乐。” 余冰影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道:“要多久才能实现你的梦想?” 叶枫不敢看她,道:“一定用不了多久。”余冰影道:“恐怕你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我已经给姓苏的小贼玷污了。”叶枫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盯着沾满尘土的鞋子,呆呆的出神。 余冰影叹息道:“若非情势逼人,我才懒得和你私奔。谁愿意偷偷摸摸?谁不想明媒正娶?” 这番话她既说得情意绵绵,销魂蚀骨,又无比的哀伤幽怨。 叶枫不由的柔肠百转,寻思:“师母对我恩重如山,哪怕为她一无所有,下十八层地狱,我也心甘情愿。”摇头说道:“但是我在乎,我要给你一场,让所有人眼红羡慕的婚礼。” 余冰影嘿嘿冷笑了几声,在苦涩悲愤的笑声中,泪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仿佛朵朵绽放开来的小花,狠狠的道:“你宁愿让我伤心对不对?我不顾面皮的恳求你,还感动不了你么?”? 叶枫退了一大步,背靠着屏风般的石壁,不敢看她泪眼婆娑的双眼,他怕他看一眼就会融化,就会不顾一切,带她远走天涯。 他的胸口不住的起伏着,连吸了十几口气,才慢慢的将汹涌澎湃的情绪抚平。叶枫低着眼帘,道:“影儿对不起,我真的不能放弃。” 余冰影目光迷离,说不出的绝望。 她刹那间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猥琐、无用、懦弱、胆小。她的心里防线瞬间崩溃,坚强的外壳片片脱落,随之而来的软弱无助,一下子占据了整个胸臆。 她全身肌肉僵硬,一动不动的站着,在做最后的努力:“就依我一次,好不好啊?”叶枫闭上了嘴,无言就是最好的拒绝。余冰影彻底的失望,她用力的咬着嘴唇,直咬得渗出血来。? 叶枫神情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他的心里,早已经血流成河。只听得她道:“是我自作多情,是我打扰你了,应当是我说对不起。”她弯下腰去,深深行了一礼,道:“就当我是在说梦话,你千万别放到心里去。”叶枫无力的道:“我有我的苦衷。” 余冰影道:“你和我爹爹一样,眼中不会有任何人存在,权力才是你的最爱。把你的手伸过来。”叶枫心中突地一跳:“她会不会趁机制住我?”暗自戒备,慢慢将右手伸了过来。 余冰影见他疑神疑鬼,提心吊胆的样子,心里愈发酸楚:“我怎会看上这种没担当的男人?我是不是错了?”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叶枫见她流泪,不禁心乱如麻,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却不知如何启齿,道:“影儿,你哭什么?”余冰影凄然道:“我不要你同情。”握住他的右手,低下头去,嘴唇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吻。 叶枫心觉荡漾,身躯轻轻一震。 余冰影低低笑了一声,道:“男人不过如此,有什么值得神魂颠倒的?”忽然张开嘴巴,对着他手腕,狠狠咬了下去。叶枫哪料到余冰影居然会咬他一口?当下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只见手腕上牙痕深深,几欲入骨,鲜血淋漓。不由得又惊又怒,叫道:“影儿,你咬我做甚?” 余冰影也不畏惧,勇敢的抬起头,迎上叶枫狼狈的目光,道:“你伤透了我的心,我也要伤你一次。要你刻骨铭心,永世不忘。”叶枫自知理亏,暗道:“影儿,影儿,我真不想这样。”悲从中来,眉头紧皱成一团。 余冰影以为他吃痛不往,冷笑道:“你不过皮肉之伤,几天就结疤长肉,我伤在心里,一辈子也无法愈合,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的心里是不是有毛病?”忍不住放声大哭,这些日子所受的委曲伤心,至此方得尽情宣泄。 叶枫见她哭泣不止,知道再说些狠心伤人的话,便可大功告成。当即板着脸孔,森然的道:“当下你喜欢我,当然认为我是千般万般的好,可是两人过生活,你侬我侬,甜言蜜语就能衣食无忧?贫贱夫妻百事哀,只怕你到时天天埋怨我,没有事业,没有地位!” 余冰影跳得老高,紧握着双拳,目中尽是怒火,颤声道:“我……我……喜欢……你?”叶枫双手背在身后,指甲深深插入肉中,他必须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决不因为余冰影的泪水,就前功尽弃。仰天打了个哈哈,道:“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缠着我么?” 余冰影十根指节咯咯作响,她搞不明白叶枫在几个时辰之内,忽然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叶枫咬着牙齿,一字一字说道:“你如公主般高贵骄傲,便是犯了天大的过错,你爹你妈照样会原谅你。而我是在泥泞地里挣扎的孤儿,如果不自强不息,奋力前行,任何人都会瞧不起我!你明白我的处境么?我敢和你和胡闹么?” 余冰影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白得吓人,道:“我不想听你冠冕堂皇的解释,你既无心与心,我便断了念想。从今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转身便走。 叶枫手指生生在自己掌心抠下一块肉来,谁才是最伤心的人?倘若他的胸膛是透明的,余冰影一定能看到他的心已经碎了。 他冷冷看着她,让到了一边。余冰影见他压根就置之不理,怒火中烧,道:“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很讨厌?”呼的一掌,往他左肩拍去。叶枫不避不闪,着实吃了一掌。余冰影道:“实在该打!”又是一掌击在他肩上。叶枫神情木然,双脚似牢牢钉在地下,动也不动。? 余冰影想起自己一往情深,却被他无情嘲笑,讥讽,忽然觉得万念俱灰,道:“以后你再也不会讨厌我了!”左手一翻,往自己天灵盖击去。叶枫大吃一惊,蓦地里疾冲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余冰影奋力挣扎,然而叶枫手如铁箍,哪里动弹得了?余冰影又气又恼,叫道:“你放开我!”? 叶枫道:“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余冰影忽然失声惊叫道:“我的手!我的手!”只见他所捏之处,洁白如玉的肌肤,赫然留着几道红红的指痕,宛如绳勒火灼般的。叶枫慌忙松手,不住口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余冰影号啕大哭,道:“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没有什么大的理想,只想和对我好的男人,共度一生,白发到老,既然你讨厌我,瞧不起我,我不怪你,不恨你。我走还不行吗?” 叶枫背靠石壁,让开一条路。 余冰影见他绝无挽留的意思,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眼睛死死的瞪着他。两人擦肩而过的刹那间,余冰影蓦地跳起,啪啪两声脆响,两个巴掌一左一右盖在他的脸颊上。叶枫好像早预料到了,脸颊高高肿起,一声不吭。 余冰影怒道:“你喜欢挨打不是?”右肘横撞,顶在他的胸口之上。叶枫大叫一声,仰面倒下。余冰影怒气未消,在他身上重重踢了数十脚:“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我恨死了你!”说到最后啵啵两声,两口浓痰吐了出来,恰恰盖在他的双目之上。 登时他眼前一片迷糊,看不清楚,只听得沙沙的脚步声。 待他抹掉浓痰,余冰影已走得远了。叶枫忽然无法控制,捶地叫道:“影儿,你别走!”前行的余冰影只僵了一下,随即弯下腰去,拾起数块石头,乒乒乓乓,往他这边扔了过来,厉声喝道:“别喊我的名字!我不想再见到你。” 叶枫也不闪避,竟有巴不得死在她手上的念头。幸好她用力甚少,石头离他数尺之地,纷纷跌落下来。 余冰影一顿足,不停步继续往前行去,越走越远,终于溶于茫茫夜色之中,再也不见。叶枫慢慢的爬了起来,如中邪一般,坐在冰冷的山石之上。他的灵魂早已飞出了躯体。 过了很久很久,他猛地一拍山石,大笑着道:“命中注定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哈哈!”笑声一出,泪水也跟着流了出来。余冰影走了,他的心也似空了。叶枫梗着脖子,仰望着苍穹中的繁星和圆月。夜空中不时有流星拖着道长长的尾巴划了过去。 叶枫的泪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难道我的命运也似流星一样,一闪即逝,把握不住?”他忍不住趴在石上,放声大哭。他又能怎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星星一个个消失不见,圆月也慢慢坠下山腰。只见东方的云层中泛起一道鱼肚白,一轮红日在云雾中跃跃欲试,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叶枫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心中一片茫然,也不辨东南西北,尽往僻净之地投去,免得遇上同门,双方尴尬为难。 他一口气连翻了十几道山梁,早已全身汗水,口干舌燥。寻了口山泉,合起双掌,掬起一捧水,泉水清澈见底,好像一面明镜似的。 叶枫低下头去,却似大白天见到厉鬼,大叫一声,冲出数步,双手一散,手心的水,流得满地都是,心头突突乱跳。 过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心中说不出的诧异:“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又走了回来,只见映在泉水里的他双眼红肿,头发凌乱,两颊深陷,没有半点血色,腮边长着层青碜碜的胡子,一夜之间,居然苍老了十几岁。 眼前的峭壁险岭忽然全部不见,尽是余冰影伤心欲绝的样子,叶枫“啊”的一声大叫,发足狂奔起来,突然踩了个空,一个筋斗,从峭壁栽了下去,堕入悬崖。? 叶枫哈哈大笑,道:“我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就应该摔得粉身碎骨。”过不了多时,已清晰可见地面之物。只见下面怪石嵯峨,犹如利箭长矛,根根向上挺起。叶枫只觉得头晕目眩,不敢去看,忙闭上了眼睛。 但他心中却突发奇想:“到底是脑袋硬?还是石头硬?当然石头硬了。不知少林寺的铁头功,能应付得了这石头么?除非有十年的功底,方能全身而退。”? 他长长叹了口气,笑道:“可惜我的脑壳就似脆弱的鸡蛋,轻轻的一碰,他娘的蛋黄蛋清全流了出来。我的墓碑是不是应该刻着这句话,蠢不可及的叶某某,用生命为代价,得出了脑袋永远硬不过石头的道理?” 垂死之际,他的好心态却没有丢失,有时候连他也忍不住问自己:“我是童心未泯,永远长不大的老顽童,还是天生的乐观向上?” 叶枫双脚伸得笔直,全身肌肉紧绷,宛若上法场的烈士,大义凛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石头啊石头,我来也!”? 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一根长绳甩了过来,紧紧缠住他的腰间。叶枫不由得一怔,心道:“又是什么狗屁奇遇?”接着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吊挂在半空,颤巍巍晃动不停。 他大难不死,心中充满了得意:“莫非我真他妈的是摔不死,杀不死,毒不死的男猪脚?其实江湖儿女也无趣得很,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老套路,投毒,坠崖,学武,寻宝,报仇,没有什么新花样,难怪这几年江湖故事日渐式微,一厥不振。”? 正乱想之际,长绳一松,直直跌了下来。吃了个嘴啃泥不说,更要命的是,地上一堆棱角分明的石子,如直立的刀剑,对着他柔软的肚皮。叶枫反应极快,硬生生来个大翻身,尖锐的石子戳入他背上,臀部肉中,直痛得他泪水长流,呲嘴裂牙,咿咿啊啊,半天爬不起身子。心中却在大呼庆幸:“还好,还好,倘若一断两截,我在江湖混不下去,只好入宫寻个差事,只怕叶大侠,就成叶公公了……然后苦练数十载,创出一套空前绝后的武功,临终之时留下一本《南瓜籽宝典》,一把杀狗宝刀,让众人争得头破血流,唉,何谓男猪脚?绝处总能逢生。” 又大笑起来。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冷冷说道:“这个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你是没心没肺的傻瓜,还是看破红尘的高人?”叶枫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容貌清奇,长须飘逸的中年人,他身穿灰色长袍,不染一点俗气,好像不是这世间的人。 叶枫吃了一惊,寻思:“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世外高人?接下来他是不是传授我绝世武功,硬往我怀里塞几本武林秘笈,尔后赠我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介绍一个神仙姐姐做我的妻子?唉,他娘的又俗套了,都是新瓶装旧酒,热锅炒冷饭,江湖故事怎能大受欢迎?” 他又想:“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想到此处,他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捏了捏自己的骨头,心道:“难道我是天生异相,骨骼清奇,怀有拯救世界的任务?” 灰衣人微笑道:“我力道把握得很好,一块油皮也擦不破。”叶枫莫名的愤怒起来:“害得我险些不男不女,有没有人性?长了一大把胡子,做事却一点不靠谱。” 第三十九章 瞎猫碰上死耗子 灰衣人瞧着叶枫,哈的一声,板着脸孔,问道:“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跳崖不可?纵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命只有一条,没有人是九条命的猫。”叶枫脸上一红,说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死了活该。”灰衣人冷笑道:“你以为每次都有人站在谷底,等你来跳崖?” 他说得不轻不慢,娓娓道来,语气中却透着严峻,似是长辈教诲晚辈般的。叶枫本想嬉皮笑脸几句,却慑于他的威严,不敢胡乱说话。当下涨红着脸,讷讷说道:“世界并没有抛弃我,我也没有抛弃自己,更没有要跳崖,是自己失足跌下来的。” 说到此处,他倏地想到了余冰影,胸口酸得难受,眼眶不由得红了,心道:“难道死不是最好的解脱么?” 灰衣人不觉哑然失笑,骂道:“蠢货,果然笨得厉害,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也会失足?” 他张开左手五指,按住叶枫的脑壳,轻轻一拨。叶枫身不由已的转动起来,灰衣人右手在他臀部拍了几下,道:“看来你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叶枫张大了嘴,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望出去眼前一片朦胧。 突然提起手来,拍拍两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道:“我是有眼无珠的大瞎子,天下第一大蠢蛋。”灰衣人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喝道:“你无缘无故发什么癫啊?”叶枫怒道:“又不是打你的脸,关你什么事?”说着又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灰衣人怔了一怔,道:“早知如此,救你做甚?”叶枫微笑道:“对啊,你为什么要救我?” 灰衣人直盯着他,淡淡道:“既然想死,还不容易?”猛地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叶枫一惊,急忙闪避。 岂知灰衣人动作快得出奇,早抢在先头,五指抓住他胸口,手臂振处,将他高高抛起。头下脚上,往地面冲了下来。叶枫心道:“一次没死成功,便不能再死了。”大骇之下,提起一口气,生生把身子翻转,砰的一声,背部着地,震得满天星斗,气血翻滚。 灰衣人“哈”的一声干笑,把他提了起来,道:“还想赖着不死?”左掌抬起,往叶枫头上拍落。 叶枫振振有词道:“大好年华,死了岂非可惜?”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向灰衣人眼中插去。灰衣人冷冷道:“我讨厌反复无常的人!”脑袋忽然低下。 叶枫收势不住,手指戳在他额头,犹如插在一块铁板之上,痛得失声叫了起来:“你脑门篏块石头做甚?”正唠唠叨叨,头皮一痛,头发已被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如枚陀螺般,在半空中急速转动。叶枫只觉得头晕眼花,胸口难忍,几欲作呕,大叫道:“停,停,我又不是玩具,你也不是三岁的孩童!” 灰衣人哈哈大笑道:“怕死就怕死,吹什么牛皮。”双手往前一送,把他摔了出去,砰的一声大响,叶枫如口破麻袋一般,重重落在地上,全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口气仍是强硬至极,道:“谁说我怕死了,要死也不是死在你手里。”灰衣人哈哈大笑,道:“你莫要嘴硬了,心里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东西,你敢死么?” 叶枫怒道:“谁说我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声音说不出的软弱无力,分明在强词夺理。灰衣人伸手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地摇了几下,道:“你没有牵挂,方才哭什么鼻子啊?”叶枫脸上肌肉抖动着,一点点地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灰衣人凝视着他,柔声道:“既然心有牵挂,干嘛要死呢?活着才有机会。”叶枫脸上一红,突然心念一动:“倘若我死了,不是等于给姓苏的机会么?他岂非可以光明正大的霸占影儿?只有我活着,至少他心有顾忌。” 随即黯然神伤,心道:“影儿,影儿,我伤透了你的心,你还能原谅我么?” 蓦地里想起余冰影最后看他那悲伤、绝望的眼神,似有无数把尖刀在他心里剜挖着,捂着剧痛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久久不语。灰衣人眼带嘲笑之意,问道:“你还想死么?”叶枫摇了摇头,道:“深感大德。” 灰衣人笑道:“要谢就谢我师父老人家,师父素来严格,天刚破晓,便赶我出来练功。倘若我在床上多躺一会,你岂有活命?原本今天是练剑的,我却忽然心血来潮,拿了根绳索出来,看来你真的命不该绝。” 叶枫跟着笑道:“我不过在合适的地方,碰到了合适的人。” 他慢慢站了起来,心里似乎又有了希望。既然老天爷一而再,再而三的垂青于他,难道不是要他去干大事么?灰衣人忍不住大笑道:“合适的地方,碰到合适的人?你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走狗屎运了。” 叶枫挠着脑袋,笑道:“是,是。”心道:“谁是瞎猫,谁是死耗子?”灰衣人问道:“你从哪里来?”叶枫也不隐瞒,将自己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 在陌生人面前,他反能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在现实中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和熟悉的人敷衍了事,和陌生人说真心话。 灰衣人听着听着,眉头渐渐紧皱成一团,厉声喝道:“简直胡闹得很,华山派掌门人明明是关山雪,这个余观涛当真无法无天。”他满脸苦恼,挠头问道:“余观涛是谁?我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字?” 叶枫不由得一怔,暗道:“师父名动江湖,天下谁人不知?这人居然不知我师父的名号,岂有此理。不是看在他绳子在我腰上绕了一下,我非得喷得他一脸口水。”紧接着身子剧震,失声叫道:“关山雪?二十年前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关山雪是余观涛的师伯,死于二十年前华山派那场瘟疫。他的牌位就摆放在华山派的先人祠里,叶枫也不知擦拭了多少次他的牌位,故而记得特别清楚。灰衣人勃然大怒,反手一记,顺手一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叶枫两个耳光。他出手极快,叶枫根本就闪避不及,双颊红肿,愕然叫道:“你打我做甚?” 灰衣人厉声喝道:“你放什么狗屁?我师父关山雪明明活在世上,如今还在执掌华山派,谁说他死了?你找打不是?”抬起手掌,又要打他。 叶枫见势不妙,忙跃开几尺,瞪着眼睛,吃惊道:“前辈……你……是华……华……山派的?” 只觉得牙齿如炒黄豆般的格格作响,阳光明媚的天空忽然也变得暗淡无比。灰衣人嘿嘿冷笑几声,叉着腰说道:“我师父是关山雪,你说我是不是华山派的?”叶枫言不由衷的道:“是,是,前辈你是?”脸色却慢慢的变了,冷汗一滴滴地流了下来。 灰衣人摸了摸颔下长须,道:“我是白日行,听说过我的名字么?”叶枫吃惊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颤声说道:“你……你……是白日行白师伯?你……你……不早就死了么?”忽然之间,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心里不禁骇然,难道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白日行的大名,他怎会不知道?二十年前,白日行在华山派众多弟子当中,可谓是最耀眼的一颗星,风头一时无二。倘若没有那场无法预料的变故,可以肯定的是,如今执掌华山派的绝不是余观涛,而是他。 这个道骨仙风般的灰衣人,就是死了二十年的白日行?莫非真的遇到鬼了?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间,还是地狱?如果是地狱,为什么眼前的阳光如此强烈刺眼?登时便起了个念头:“我遇到极厉害的鬼了,他居然敢在白天活动。”双脚不住抖动,嘶声叫道:“你投胎就投胎,干嘛要找我做替死鬼?”? 白日行听得莫名其妙,道:“我投什么胎?谁是替死鬼?”叶枫定了定神,强笑道:“你……你……找到了我,岂非可以转世做人了?我是不祥之人,不但克父克母……而且克桃花,一辈子打光棍……你……你三思……”牙齿又是一阵格格响。白日行奇道:“你克父克母,娶不到媳妇,关我屁事?” 叶枫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道:“万……万……万……一……我克着你呢?比如你原本要投到富贵人家,自从沾上了我的晦气,就……就……”白日行大怒,宽大松垮的衣袖忽然似鼓起的风帆,骤然澎涨起来。 叶枫心道:“他……他这是做甚?难道这就是传说的,吃饱了撑着?” 白日行右?轻轻一拂,叶枫只觉得一阵疾风迎面扫来,站立不稳,卟的一声,跌了个跟头,金星乱冒,叫道:“好厉害的阴风!”白日行大声问道:“我是人是鬼?” 叶枫战战兢兢道:“我也不知你是人是鬼。”白日行轻舒猿臂,提起他的后颈,往地上重重一顿,大声问道:“你看到天上的日头没有?假如我是恶鬼,我敢肆无忌惮站在阳光底下?”叶枫脑子一片混乱,强词夺理道:“有的鬼本领特别的高强,就不怕日头。” 白日行哭笑不得,在他屁股上使劲踢了几脚,骂道:“华山派居然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子,看来这个余观涛也强不到那里去。”抓起叶枫,手臂一推一送,叶枫身不由已,直直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正好落到一堆枯草之上。白日行喝道:“抬头看看,你前面是什么?” 叶枫一抬头,只见不远处有个约莫三四尺高低的洞口。从外望去,黑咕隆咚的,不知深浅,一股一股的寒气,不断从里面涌了出来。 叶枫骇异不已,寻思:“原来是盘丝岭的盘丝洞,里面住着七个蜘蛛精,不,是陷空山无底洞,有个白毛老鼠精,我一身臭皮囊,只怕要成了她的腹中美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过了片刻,他渐渐平静下来,但见洞口的上方正正楷楷刻着几个大字“华山禁地,擅入者死!”似是利器所刻,笔法苍劲,深约半寸。白日行问道:“你看到什么啊?”叶枫迟疑道:“这里有个洞,还有几个字,不知里面有没有黄鼠狼?哎哟,原来你是狐狸大仙!” 白日行火冒三丈,喝道:“放你妈的狗屁,竟敢亵渎本教圣地。”抢上几步,左脚挑起他的身子。叶枫整个人如根射出去的箭矢,肚皮擦着地面,冲入洞中极深之地。眼前登时一片漆黑,如失明的瞎子,大叫一声:“我不玩了!”扭转身子,便要向外爬去。 突然脖颈上一紧,被白日行左手牢牢捏住,拖着他往前走去,厉声喝道:“你胆敢回头一步,我真要你变成恶鬼!”叶枫本事不如他,唯有被他摆布,心中却是忐忑不安:“他娘的到底想做甚啊?哎哟,他一定有个又丑,又胖,嫁不出的女儿,想强迫我与她成亲,这如何是好?” 山洞极是低矮,根本伸不直腰,白日行有意要他吃亏,压根不提醒他何处该低头,何处该弯腰,任由他与石头硬碰硬,痛得他大喊大叫:“小气鬼,连盏灯也舍不得点,难怪你女儿嫁不出去,你休想我做你的女婿。” 白日行愕然道:“我女儿嫁不出去?我终身未娶,你再胡说八道,便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拨舌地狱。” 此时已到了山腹深处,声音难以散发不出去,在他身前身后袅袅不散。 叶枫听在耳里,愈发心惊胆颤:“对了,他是个吸血鬼,将我引到深处,然后吸尽我身上的鲜血。”不由得摸了摸脖子,心道:“可惜了一条细皮嫩肉的项颈,不过我出了一身臭汗,想必味道也好不到那里去,说不定让你腹泻不止。”?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头顶的洞壁越来越高,到最后竟可以直起身子,叶枫长长吁了一口气,竟有苦尽甘来的感觉。又走了一会,眼前忽然有了光亮,开始如莹莹的星火,慢慢前行过去,愈来愈亮,似乎前方点着无数灯火。 叶枫眼中见光,不由长笑一声。白日行一扬手,一掌向他击在他肩上,怒道:“你嚷嚷什么?” 叶枫忍气吞声,心中大骂他变态,阴险。须臾间,两人来到一个大厅之中。这大厅极大,阔不过四五十尺,纵深却达百丈,四壁嵌着无数盏明亮的油灯。 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气势恢宏,原来这山道是人工开凿出来,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了人力和时间,叶枫吐了吐舌头,心道:“我的乖乖。” 大厅两侧摆放着数百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面都坐着一个人。每人头上都戴着顶圆圆的大帽子,帽子边缘有道黑色的布帘,低低垂了下来,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这些人均身穿青衫,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叶枫暗道:“搞什么名堂?又不是拜堂成亲,蒙什么盖头啊?”斜眼瞥去,白日行不知何时低头哈腰,神情惶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叶枫好生奇怪:“你不是神气得很么?” 大厅的尽头,筑着一个五六尺高的平台,上面摆放了一张铺着白虎皮的椅子,椅子也坐着个戴帽子的人,格外的醒目。远远望去,当真高高在上,威风凛凛。叶枫心想:“坐得越高,跌得越痛,我就喜欢坐矮板凳,就算不小心跌下来,屁股也不会太痛。” 白日行微微举起右手食指,放在自己唇上,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头垂得更低了,慢慢走进厅去。 叶枫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腹中满是疑问:“这山洞什么时候挖的,我们怎么一点不知道?这么多人生活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怎么没有察觉到?如果这些人真是华山弟子,为何不和我们见面?” 突然想起:“不好,他们想自立门户,分裂华山派!我一定要想办法告诉师父。”白日行在平台下面跪倒,俯身叩头。 叶枫屹立不动,心道:“又不是我师父。”白日行勃然大怒,狠狠盯着他,神情甚是可怖。 叶枫唯恐他做出对自己不利之事,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忙跪了下去。白日行朗声说道:“弟子白日行,向师父,及各位师叔伯,各位师兄弟问安。” 他连说三遍,椅中所坐之人不仅无动于衷,更不叫他起来,恍如哑巴一般。只有灯油发出噼啪燃烧之声。 叶枫暗自忿怒:“他们一天不发话,我们岂非一天都跪在这里?这些人仗着辈份大,摆起了臭架子。早知如此,向他们跪个鸟?” 白日行忽然面露喜色,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道:“恭贺师父神功练到了第九层,华山剑派,威震西北。”说着双眼盯着叶枫,要他照猫画虎。叶枫心道:“奶奶的,你拿我的响头做人情。”极不情愿磕了几个响头。 白日行又道:“师父所言极是,弟子谨记在心。”连连点头,仿佛在聆听指示一般,神情无比严肃沉重。 叶枫一怔,心道:“谁和他说话了,我怎么没听见?”只见白日行时而屏息不语,时而极尽详细的总结得失,可怜叶枫两个膝盖跪得酸软生痛,暗自叫苦:“你的流水豆腐账,还有完没完?”一肚子的牢骚,却始终不敢说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日行牵着叶枫的手,两人站了起来。白日行语气和蔼道:“来,我向你介绍各位长辈。”叶枫茫然道:“各位长辈?”白日行微笑道:“难道你在华山派的辈份很高么?”叶枫道:“除了师父,师母,便是我这个大师兄说了算。”他这句话说得意气奋发。 白日行怒道:“你要不要脸?”叶枫吓了一跳,不说话了。就在这时,白日行又连连点头道:“禀师父,他是余观涛的大弟子叶枫……”当下把遇到叶枫的事说了出来,又耗了不少工夫。? 叶枫见他一直自言自语,这几百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显然是对他不理不睬。叶枫刚开始还碍于面子,兀自克制着,到后来见他还眉飞色舞的讲述着,终于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白日行怒目而视,道:“你笑什么?”叶枫道:“你和谁说话?”白日行面色一沉,脸上肌肉牵动,道:“你功夫浅薄,懂什么?” 他嘴唇蠕动,轻轻一口气吹了出去,只见数丈之外一盏油灯,火焰蓦地忽明忽暗,而左右相隔的灯火却纹丝不动。 大厅无窗,且在山中深处,无风吹入,自是被他吐出的气息拂动。叶枫大惊失色,道:“这……这……白日行道:“武功练到了一定的境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叶枫想想也是,摸摸自己耳朵,苦笑道:“我还以为被耳屎堵住了耳朵。” 第四十章 背黑锅的老王 白日行领他来到最近的一张椅子,沉声道:“左边的那位,是我的师弟,江湖人称‘闪电十字剑’,罗浩罗师弟。右边的那位,是我的师兄,江湖人称‘游龙剑’,章平章师兄。” 叶枫仿佛嘴巴被塞入一团臭哄哄的猪毛,几乎连声音都走了样,道:“罗浩?章平?”白日行横了他一眼,怒道:“没大没小,是罗师叔,章师伯。”叶枫啜嚅着道:“是,是。” 白日行带着欢悦的笑容,缓缓说道:“能见到他们,算是你的运气。” 叶枫却全身毛发根根竖了起来,在他记忆之中,这些人应该是刻在冰冷木牌上的一个个名字,如今却活生生坐在他眼前,岂是惊骇所能形容的? 瞬时间后背全是涔涔冷汗,一颗心也似乎吓得停止了跳动,突然之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过头去,快步往厅外走去,心道:“我他娘的流年不利,碰到鬼了。” 然而摸遍全身,一个辟邪的物事也无。惊恐之下,尿意袭来,憋得肚子隐隐作痛。 便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有了良计妙招:“我有童子尿,一泡尿射去,教他魂飞魄散,我怕他做甚?” 可是只走出步,便见迎面立着一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便是那个非人非鬼的白日行。也不知他用了甚么身法,居然无声无息,犹如鬼魅一般闪了上来。 叶枫定了定神,双手牢牢抓住裤腰带,一旦苗头不对,便往下一拉裤子,教尿如白练飞九天。道:“你……你……”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飘忽游离。 白日行冷冷道:“你往哪里去?”叶枫道:“在下……在下……去……沐浴更衣。”白日行神情木然,既看不到喜悦,也看不到恼怒,轻轻哼了一声,道:“换什么衣物啊?我看你身上衣物挺不错的啊?” 叶枫道:“师父常言道,见到长辈要恭恭敬敬,千万马虎不得,在下衣衫不整,岂非对长辈的大大不敬?倘若让师父知道,不罚我面壁思过才怪呢。”白日行道:“我可以帮你求情,谅余观涛不敢拿你怎么样。” 叶枫拍了拍衣衫,笑道:“屁股破了个洞,膝盖也破了洞,怎么能见长辈呢?” 白日行道:“唉,你这个人好迂腐不化,又不是娶老婆,穿那么整齐做甚?这些长辈明月入怀,宽以待人,谁会计较你屁股有没有破洞?只要你有真心真意,哪怕浑身一丝不挂,也没人会取笑你。” 叶枫心道:“你干嘛不一丝不挂?笑里藏刀想我出丑,我才不上你的当。”当下说道:“在下又想,总不成双手空空来见长辈?那显得在下不懂规矩,不会做人了。况且今天我尊老爱幼,以后我老的时候,就会受到别人的敬重,是也不是?” 白日行被他说得一时无法反驳,道:“不错。”叶枫胆子大了几分,道:“所以我……我……去买几坛好酒,几只羊,孝敬各位长辈。”白日行冷笑道:“敢情你是个富家子弟,有钱得很。” 叶枫讪笑道:“实不相瞒,没有几个比在下更穷的人了,不过山脚开杂货店的老王倒是和我熟稔得很,到他那里赊几笔账,应该问题不大。”心中却是狂笑不止:“子虚乌有,最适合背黑锅的老王,你既挡得了刀枪,又挨得了暗箭,偷鸡摸狗少不了你,别人媳妇红杏出墙,你也脱不了干系,老王啊老王,你还有什么做不了的?” 白日行道:“老王和你再熟,难道你欠的账就不用还么?惟有节俭,才能兴旺发达,寅吃卯粮,今日先讨明日饭……哼哼,和败家子有什么区别?”神色颇为不屑。 叶枫本想借‘忽悠大法’趁机脱身,没想到白日行居然当真,登时大为窘迫,道:“能让各位前辈开心,在下背负一些债务,又算得了什么呢?”白日行厉声道:“你这不是不自量力,打肿脸蛋充胖子么?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如此贪图虚荣。” 叶枫被他挤兑得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是,是,在下错了。”心道:“再不走,我都快被他给忽悠了。”侧过身子,从白日行身畔绕过。白日行身子微晃,挡在他身前,左手伸出,扣住他的脉门,叶枫只觉得半边身子酸麻,顿时无法动弹。 白日行怒道:“你还想去赊账?你以为肯让你欠钱的,就是你的好朋友?老王在东山脚,还是西山脚?改天我去痛打他一顿。”叶枫哭笑不得,道:“在下现在就去和他断绝关系。”身子一挣,便想夺路而去。 白日行右掌落下,按在他肩上。 叶枫只觉得似有一座大山压了下来,忍不住叫了起来。白日行怒道:“还不向各位长辈问好?”叶枫心道:“叫了也白叫,他们又不睬我。”极不情愿叫道:“章师伯好,罗师叔好。”口气勉强至极。 白日行哼了一声,道:“你好像为难得很。”叶枫心道:“那是当然,难道你没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你拼命把它脑袋往水里按,它能不痛苦么?”白日行逐一介绍过去,所报的名字,均在先人祠见过的。? 叶枫无可奈何,只好躬身行礼,开口招呼,那些人仍然一声不吭。叶枫忽然心中有气,暗道:“你们哪怕再看不起我,至少屁也该放一个,你们如此目中无人,我不是要娶你们女儿,非得低声下气求你们,老子恕不奉陪,可不可以啊?” 他眼光向白日行扫去,那白日行兀自念念叨叨,根本就没有注意他,心想:“大老爷们蒙着面,害不害羞?”鼓起腮帮,呼的一口气吹了出去,拂动一人帽檐下的布帘,徐徐露出一张面孔来。叶枫“哎哟”一声大叫,连退了好几步,颤声说道:“他……他……”? 白日行大怒道:“谁叫你偷看的?”一掌拍了出去,叶枫似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大响,正好落在那张铺着白虎皮坐椅之前。他从下望上,同样看清了那人的脸。不由得心头一震,手脚并用,蹬着地面,往后急退。白日行喝道:“谁要你到上面去的?” 叶枫颤巍巍站立起来,道:“他……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小儿初学说话一般。白日行喝道:“放你娘的狗屁,给我滚过来!” 叶枫使劲摆着双手,道:“不……不……”惊恐之下,憋了一肚子的尿,居然无故消失了。 他当即一个筋斗,从平台翻了下来。随即跃起身子,跌跌撞撞向外奔去。看也不敢看坐在两边椅子的人,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摄走他的魂魄。 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抑或人间和地狱不过是一步之遥?这里虽然富丽堂皇,灯火辉煌,却毫无生气,不是地狱,又是什么? 白日行怒气上涌,青灰色的面上泛起一阵赭红,冷笑道:“想走?我没还答应。”手指从衣袖上撕下两块布片,搓揉成团,一弹一送,破风而出。 凌厉锐劲,倾刻间就追上了叶枫。 叶枫听得身后风声骤急,陡然跃起数尺。谁知那两个布团跟着上升,分别击中他两个膝弯。叶枫身子瘫软,仆倒在地,心道:“我命休矣。” 白日行身子忽然似提线木偶一般,直直地飞了过来,手足并未见得有任何弯曲摆动,就像行走的僵尸,瞬息之间就到了叶枫身前。 任何人行走运动,手脚必定弯曲摆动,进而牵动骨骼肌肉。像他手足僵硬,却行走如飞,当真不可思议,从未所见。 叶枫惊得目瞪口呆,心道:“这是什么功夫?”忍不住叫了起来:“鬼!鬼!鬼!” 白日行道:“进门容易,出门难,华山派门规森严,岂是你来去自由的大集市?”叶枫定了定神,笑道:“既然喝老酒,啃羊肉太铺张浪费,那么在下请各位前辈吃蚕豆,嗑瓜子……”白日行截口打断他的话:“你就老老实实待着,谁要你乱拍马屁的?” 叶枫愁眉苦脸,心道:“这地方是人待的吗?”白日行口气忽地一缓,道:“我并不想为难你,你向各位长辈诚心赔个罪,说不定他们会免了你无礼之罪。” 他声音不大,却如刀劈斧凿般的,将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更带着一份强大的自信与狂骄之气,令人难生违逆之心。叶枫脑子转得飞快:“他明明知道这些人是……他到底在搞什么鬼?难道他脑子问题?” 白日行双手抱拳,拱手说道:“启禀师父,此人虽然无礼,但心术不坏,绝无故意冒犯之心,恳请师父念他初犯,网开一面。” 叶枫忽然心中一凛,想通了其中的原因:“他并没有疯,他只是入戏太深,逃避现实而已!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莫非和我一样,为情所伤?” 他转念又想:“若想让他清醒过来,只有让他知道真相!”白日行见他无动于衷,不由愠怒道:“我给你台阶下,你别不识抬举。”叶枫哈哈大笑,道:“白师伯,你也该醒醒了,他们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白日行怒道:“什么人?”叶枫大声道:“死人!白师伯一世英雄,究竟有什么看不透,勘不破的?非得在这山洞中与他们同朽?” 话还未说完,人已退了好几步,万一白日行恼羞成怒,一掌拍来,亦有回旋余地。白日行脸色大变,涌上一层杀意,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叶枫既然说开了,反而不惧怕了,笑道:“你杀我也好,也改变不了他们是死人的事实……”白日行怒不可遏,截口叫道:“你找死!”身形一晃,连踢数腿,每一脚踢出,似有风雷之势,千钧之力。叶枫笑道:“你别再骗自己了,这出戏该落幕了。”左遮右拦,左闪右避,只觉前后左右,无论那个方位,到处都是白日行灰蒙蒙的影子。? 白日行飘如帷幕,将叶枫整个罩了起来,稍有不慎,只恐就被踢翻几个筋斗,数招下来,早已焦头烂额,狼狈不堪。若非白日行避免失手伤了坐在椅上的人,处处留有分寸,叶枫早就一败涂地了。 叶枫也察觉到了白日行的顾虑,不由有恃无恐起来,尽在椅子中间绕来绕去。白日行气得脸色铁青,叫道:“你……你……”叶枫笑嘻嘻道:“你能抓住我,莫说赔罪,就是叩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响头,我也愿意。”心道:“我让你一泡童子尿,照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白日行叫道:“你狂得很!”一掌当头拍下。不料叶枫把头一缩,躲在一人身后,眨了眨眼睛,道:“我在这里。”白日行大吃一惊,硬生生收手,胸口一涨一伏,胡须飘拂不定。 叶枫探出头来,扮了个鬼脸,吐吐舌头,双手搭在头上,笑道:“抓不到,就是抓不到,嘿嘿。”白日行见他怠惰无赖,喝道:“我……我……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猛地旋身,面目狰狞,犹若鬼怪,右手食、中、无名三指齐齐弹出。 三道看不见的气流,自指尖激射而出,恰似三支射出的利箭,分别点向叶枫三处大穴。右手却竖立如刀,大喝一声,似快刀断水,直直往叶枫肩胛斜劈下去。 叶枫大笑道:“话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这个你也不知道么?” 当即腰身转动,真是飘逸如轻烟,灵动如飞鸟,敏捷如脱兔,闪到一张椅子之后,双手按在那人肩上,笑道:“这位前辈,白师伯无缘无故要踢我的屁股,你帮我评评理,好不好?”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一通。 白日行瞳孔倏然收缩,狠狠道:“你敢用马神通师叔来威胁我?”身子在空中翻了几个圈子,三股气流立时偏转方向,嗤嗤射在左边石壁之上,好像快刀切豆腐一样,簌簌掉下许多石屑来。 叶枫叉腰笑道:“白师伯,你这是教我鉴定石头的质地么?我可不做石匠, 叮叮当,叮叮当,千里听见铁匠唱,张石匠,李石匠,打的石头四角方;短的打来做桥墩,长的打来做桥梁;石匠打石架桥忙,架起桥梁好赶场 。” 白日行无处消气,右手将嵌在壁上的一盏灯火劈了下来。叶枫笑道:“吹灯熄火,原来白师伯困了,晚辈告退。”心里衷心的钦佩:“连师父未必是他的对手。”大笑声中,转身就走。白日行怒道:“站往,谁困了?”叶枫叹了口气,道:“唉,混得不如意的人,最喜欢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得高高,只盼做几个好梦,让自己开心开心。”? 他伸了伸懒腰,打了几个哈欠,悠悠道:“ 人去西楼雁杳。叙别梦、扬州一觉。云澹星疏楚山晓。听啼乌,立河桥,话未了。雨外蛩声早。细织就、霜丝多少。说与萧娘未知道。向长安,对秋灯,几人老。 ” 白日行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将他毙于掌下,当即揉身而上,左脚一点,借力拨起,嗖的一声,从叶枫头顶跃过,稳稳落在他的身前。叶枫笑道:“莫非白师伯也想认识萧娘?我这带你去。”白日行怒道:“油滑小子,还在这里放屁?”长啸一声,一拳笔直击出。 这一拳似有天崩地裂,鬼哭狼嚎之势,大厅中数十盏巨大的灯火也摇曳不定。 他这一拳看似简单明了,其实繁琐复杂无比,刹那间叶枫身后俱已在其强悍的拳势笼罩之下。叶枫哈哈一笑,道:“有屁不放,憋在肚子里,岂非要成了内伤?”却是不慌不忙,身子如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一窜一闪,倏地到了另一张椅子之后。 椅上所坐之人,身材高大魁梧,怡好将他挡得严严实实。白日行发觉不妙,已然收势不住,砰的一声,一拳击在那人身上。 最令人诡异的是,他的拳头仿佛击在瓷瓶瓦罐之上,只听得喀喇喇一阵乱响,整个人化成了无数块碎片,以及飞扬的粉尘。 叶枫忙捂紧口鼻,跳开了几步。白日行面如死灰,怔怔站在当场,好像忽然他变成了个死人。叶枫心中打了个突,寻思:“我是否玩过火了?”隔了良久,只听得白日行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大叫:“我……我……杀了高清溪师伯!”声音宛如垂死的野兽,说有多绝望,就有多绝望。? 他一边嘶吼,一边恶狠狠地看着叶枫,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要把叶枫撕咬成碎片。眼里的表情,复杂而奇怪,也不知是愤懑?是悲伤?是绝望?也许这几种表情,每样都有一点。叶枫自知理亏,忙弯腰行礼道:“白师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白日行凄然一笑,道:“你没有错,是我自作自受。”转过身子,面向坐在平台上面那人,大声说道:“弟子引狼入室,酿成大祸,弟子实在该死。”右掌一翻,往自己天灵盖击去。? 叶枫见他意欲自尽,不禁心中大急,可是两人相隔甚远,凭他的身手,自然做不到势如奔马,快若流星,瞬间冲到白日行身边。想去拯救白日行,更是几无可能。忽然急中生智,双掌各按在一人脑门之上,哈哈大笑,道:“你若是死了,我就将厅内所有的人,统统击得粉碎。” 白日行右掌僵在半空,道:“你……你……敢!”叶枫冷笑道:“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特别喜欢搞破坏,偷鸡摸狗,挖人墙角,无不精通。我以前天天到伙房偷肉吃,连师父那么精明干练的人,也是察觉不到。” 白日行身子一震,手掌却缓缓放了下来。 叶枫像哄小孩子一样,脸露微笑,拍手叫好,道:“这就对了。”白日行凝视着他,冷冷说道:“我不会放过你的。”叶枫双手始终不离那两人的脑袋,嬉皮笑脸道:“白师伯重情重义,岂会置各位长辈不顾?” 白日行骂道:“华山派怎么出了你这个卑鄙小人!”叶枫道:“在下的确厚颜无耻,但是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只有不要脸皮,敢大着胆子去暗箭伤人,方能吃香喝辣。”蓦地百感交集,心道:“说的不正是那个姓苏的恶贼么?”一时竟怔住了。 白日行怒道:“为什么不说了?” 叶枫模仿着白日行的口气,道:“就算整个世界放弃了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命只有一条,没有人是九条命的猫。”白日行一言不发,脸色由红变绿,由绿变紫,由紫变成酱色。叶枫吓了一跳,心道:“莫非白师伯以前是个戏子,会变脸不成?难怪他咿咿呀呀,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啊。” 白日行喉咙忽然响了几声,嘴巴一张,吐了几口鲜血出来。叶枫极是内疚,叫道:“白师伯,晚辈并非……并非……有意气你。”抬手扇了自己几个耳光,道:“口不择言,没大没小。” 白日行又吐出几口鲜血,苦笑道:“我白日行一世英雄,想不到竟然被你这个混蛋,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抖,双眼中闪动着恶毒的光芒。 叶枫道:“师伯英雄盖世,江湖上谁人不知?只是师伯心魔太重,以至是非不分,耽误了自己。”白日行怒道:“我心魔太重,是非不分?我……我……正常得很。”叶枫反问道:“你既然正常得很,又怎么分不出死人,活人?又怎么不让他们,入土为安?” 白日行喉结上下蠕动,脸膛又成了酱色。 叶枫见势不妙,叫道:“别……别……激动,咱们来个深呼吸,先把血压下去。”边说边做吸气的动作。白日行怒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叶枫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你以为血是嘟嘟往外冒出来的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白日行瞪了他一眼,还是深吸了几口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道:“谁说他们是死人?他们是我最亲的人。”语气中充满了深情。 叶枫见他开始按着自己的计划行事,心里得意至极,暗道:“我是妙手神医,专冶疑难杂症,包括不孕不育,那有我叶大夫冶不好的病?”双手缓缓揭开那两人所戴的帽子,道:“他们早已是白骨一堆,你说是不是死人?” 原来大厅所坐的人,全是穿着衣裳的骷髅,难怪要用布帘遮住面目。白日行喝道:“你胡说八道。”声音却是说不出的微弱无力。叶枫立即反驳道:“是你不敢面对现实,一直活在自己所编织的梦里。” 白日行目露痛苦之色,摇头摆手道:“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叶枫暗道:“我再给他下一剂猛药,包管他药到病除,并且不再复发。”立即大声道:“白师伯情深意重,他们虽然死了,但在师伯心里,他们一直活着。久而久之,连你都深信不疑,他们从未离去。” 叶枫说到此处,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寻思:“唉,下巴若是有几绺胡须,那是多么气派威风啊?叶大夫既读了万卷书,又走了万里路,阅历丰富。当然能做到对症下药,药到病除,万一师父将我逐出门墙,我便到华阴开个诊所,想必也可以衣食无忧。” 第四十一章 猴子称大王 白日行整张脸孔仿佛在扭曲,道:“是么?”叶枫狡黠地笑了一笑,反问道:“难道不是么?只不过你一直不愿醒来而已。”说完这话,他忽然仰头看着头顶。白日行情不自禁跟着望了过去。 只见头顶悬挂着一面残缺不全的蛛网,网中央躺着一只蜘蛛,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只虫子估计肚子饿得慌,想把蜘蛛当作充饥的食物。白日行怒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叶枫微笑道:“白师伯稍安勿躁,兴许你看了病就好。” 那虫子一步步踏入蛛网,那蜘蛛动也不动,多半是死去多时了。那虫子张开手臂,便去抱蜘蛛。岂知蜘蛛吐出白生生的丝来,缠住了虫子的手臂,虫子吃了一惊,急速后退。 然而蜘蛛终究养精蓄锐多时,一出手便不容得对手脱身,它的丝愈吐愈多,不一会儿,虫子身上尽是密密的蛛丝,再也无法动弹了。白日行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很无聊么?” 叶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叹息道:“尽管它一直在昏昏欲睡,但它从未忘记捕捉猎物,但是白师伯你一直睡着,而且根本就不想醒来。” 白日行怒道:“你说我不如蜘蛛?”叶枫道:“连我都看出来,他们早已仙逝多年,白师伯才智过人,见识不凡,岂有不知之理?”白日行惨然一笑,咳嗽几声。 叶枫接着说道:“是白师伯舍不得那份情义,与子同袍的兄弟情,形同父子的师徒情,正所谓情义如天,以至无法自拨,我说得对么?”白日行似被叶枫戳到了要害,刹那间全身肌肉僵硬,眼中却泛起了泪光。 叶枫双眼环顾四周,喃喃道:“倘若他们能开口说话,他们一定会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话来骂你,因为你现在活着的样子,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如果你不是我的长辈的话,我早就问候你的祖先了!”白日行吃惊地看着叶枫,他的脸因愤怒而变形,忽然伸出了右臂,五指紧紧扼住了叶枫的喉咙,大声喝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叶枫左手往外一拨,击在他的虎口上,沉声道:“拿开你的手!”叶枫的声音并不重,字字却似有千钧之力,如鞕子般的抽打着白日行。 白日行脸上竟然露出畏惧之意,五指慢慢松开,手臂软软垂下。叶枫道:“其实你也知道自己有病,是也不是?”口气咄咄逼人,极不客气。 白日行额头汗水淋漓,道:“不错。”叶枫的话,犹如一针见血,狠狠刺到他心底最痛的地方。他的确病得不轻,既斗不过自己的命运,又战胜不了自己的心魔,空有一身武功,却形同废人。 他的病不但是种无法解脱的痛苦,而且是种无法描述的羞辱。 他终年藏身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就连近在咫尺的华山大院,二十余年来,他从没去过一次。如果说这个山洞就像坚固厚重的龟壳,那么他就是藏在龟壳里面,不敢抛头露脸的小乌龟。 因为他彻底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除了拼命的躲避,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有时候他恨死了自己,为什么会变得懦弱胆怯,意志消沉?曾经的他,意气风发,十步杀一人,风雨一肩挑,何时畏惧、退缩过? 白日行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叶枫微笑道:“你得了什么病?”白日行道:“心病。”叶枫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你的心是快乐,或者痛苦。” 说到此处,心头蓦地没由来一酸:“我这个大夫,总替别人下药冶病,自己的病,谁来替我医冶?谁能解开我的心结?”不禁怔怔发呆,上颚牙齿紧紧的咬住下唇。 白日行忽然纵声长啸,声音在大厅来回激荡,如金戈铁马,直震得叶枫耳膜生痛,腹内气血翻腾,险些呕吐出来。 叶枫忙用手指塞住双耳,恶心之意才逐渐缓减,暗自叫苦:“叶大夫自作聪明,药下得太猛了,哎哟,他神智错失,多半得失心疯了,我这个江湖郎中,看来小命不保,他娘的亏大了。”脸色苍白,双腿战栗,便要开溜。 白日行收住啸声,轻轻说道:“醒来又如何?我宁愿生活在梦里的好。离开了你们,我又能做甚么?”神情颓废而消沉。 叶枫道:“你并非离不开他们,而是你压根就不想迈出那一步,谁没有了谁,还不得照样生活?” 他突地提高声音,道:“白师伯,请问你有没有妈妈?”白日行怒道:“放屁,我没有妈妈,难道我从石头缝蹦出来的?你是不是神怪传奇看多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叶枫笑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师伯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学步之事?”白日行冷冷道:“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叶枫朗声说道:“在未学步之前,我们只有依赖妈妈,但是学会走路之后,我们便得开始走自己的路,师伯你不与往事做个切割,又怎能迎来灿烂的明天?” 人心里的痛苦,有时就像一潭死水,越是不动它,它臭得更厉害,倘若丢入一颗石头,让它荡起层层涟漪,说不定这一潭死水全活了,捂着掖着,身上真的会流脓长疮。 白日行一怔,喃喃:“不与往事做个切割,又怎能迎来明天?”来来回回念吟了十几遍,每念一遍,脸上愁意便淡了几分。最后一遍念毕,终于一扫先前萎靡不振之势,登时神采奕奕,眼中精光四射,宛若转世重生了一般。 叶枫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任他自言自语。 只听得白日行哈哈大笑,道:“你的狗屁倒有几分道理。”突然间身子一晃,欺到叶枫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喉咙抓去。叶枫惊诧不已,叫道:“喂,你怎么又变卦了?”左手手肘急抬,护住喉部,右掌拍向他的肩膀。 白日行道:“我吃的盐比你的饭还多,轮得你来指手划脚,讲什么狗屁大道理?”袍袖轻轻一拂,叶枫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叶枫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右手按在一人头上,急声道:“你……你……再逼我,我……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白日行耸肩笑道:“我已经想开了,你爱干嘛就干嘛。” 叶枫想不到白日行也会耍赖,右手颤抖不止,无论如何也击不下去。白日行冷笑道:“徒有其表的纸老虎。”左手轻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绳索,如条敏捷的灵蛇,卷住他的手腕,提了起来,在空中转起圈子。叶枫被转得头晕脑胀,眼前金星乱冒,哇哇大叫道:“这不是新人送进房,媒人抛过墙?” 白日行嘿嘿冷笑道:“你才知道?”又转了几个圈子,手臂突地一松,叶枫如条被丢上河滩的臭鱼,重重摔在他的脚下。白日行抬脚往他脑袋踩去。 叶枫双手紧抱着头,急道:“等等,脑袋千万踢不得……”白日行愕然道:“为什么?” 叶枫道:“华山派只有风流潇洒,聪明伶俐的大侠,却从没有呆头呆脑,愚昧无知的傻瓜,白师伯这一脚下去,出一口恶气事小,恐怕华山派忽然多了个愚不可及的蠢蛋,死又死不了,什么事也不会干,只晓得糟塌柴米油盐,给华山派金字招牌抹黑,岂非麻烦极了?” 他用力拍了几下臀部,豪气干云道:“踢这里没事,决不会成为呆子!” 白日行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狠狠揣了他几脚,叹息道:“余观涛什么狗光,居然收了一个无赖弟子,换作是我,早把你逐出师门了。”叶枫慢慢爬了起来,也叹了口气,道:“我师父也是看走了眼,如今追悔莫及。” 白日行微微一笑,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就凭你的德行,也配做躬先表率,德为人表的大师兄?”叶枫摊手笑道:“矮子当中挑高个,世上没有比我师父更无可奈何的人了。” 两人不觉相视大笑。 隔了良久,白日行道:“叶大夫,你说说看,究竟要怎么切割?是要切成薄片,还是要弄厚些?厨房菜刀,剁骨刀,一应俱全。”叶枫道:“他们不入土为安,白师伯一日也休想得到解脱。”白日行道:“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 叶枫收起笑容,肃然道:“白师伯请讲。”白日行凝视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叶枫怔了一怔,道:“不是殁于瘟疫么?”白日行“呸”的一声,道:“就算得瘟疫,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死得一个不剩。况且华山派有几个前辈,医术极是精湛。” 他双眼炯烔有神,轻拍叶枫肩头,道:“不像你这个滥于充数的叶大夫,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叶枫脸红了一红,干笑了几声,随即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失声叫道:“甚么?难道是?”白日行反问道:“你说呢?” 华山派并非藉藉无名的小帮派,而且当时正处于历史最强盛的时期,门下高手如云,能做到一夜之间,将华山派灭掉的门派,几乎一只手数得过来。 是魔教么?如果是魔教的话,为何整个武林盟都无动于衷?再说魔教已经退出中原,想集结众多人手,并且不被武林盟发现,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叶枫心底忽然涌起无法形容的恐惧:“想必华山派风头强劲,对某些门派的地位,利益构成了威胁,所以他们就联合起来,一起剿杀华山派!那些人当真是丧心病狂!” 白日行似乎看透他的心事,哼了一声,道:“别人想动华山派,恐怕没那么容易!”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是自己人搞自己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了。”叶枫跳了起来,嘶声叫道:“什么?”白日行道:“你听我说。” 他凝视着满厅的骷髅,神情恍惚而悲伤,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天是八月十五,晴,圆月当空。由于明天是华山派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所有的弟子都回来了,聚在大院里饮酒赏月。那晚的月亮真圆真白,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月亮。” 叶枫不禁想起与余冰影赏月的场景,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道:“华山的月亮,最是让人心动。”白日行的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眼中露出了强烈的恐惧,道:“到了三四更交替时分,月亮圆到了极点。我正想喝一声采,只见诸位同门一个个栽倒在地,七窍流血,神色狰狞。” 他的声音也是充满了恐惧愤怒,既高且锐,在大厅中来回激荡,再加上满厅的白骨,叶枫不由得毛骨悚然,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白日行说到这里,眼中泛起了泪光,道:“张驰师弟紧紧抱住我的脚踝,两只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哀求道:‘师兄,我好难受,你杀了我!’好兄弟,我下不了手,你别逼我……”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叶枫吃吃道:“我……我……也下不了手。”白日行继续道:“后来我才明白,那药在圆月之夜,更是凶猛霸道。我那几天生病发热,肚子涨得难受,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这才躲过一劫。我又惊又恐,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昏过去了。” 叶枫怒道:“好狠毒的人。” 白日行大口喘息道:“我醒转过来,耳边已听不到声,整个大院仿佛成了人间地狱,那时的月亮好像也变了颜色,血红血红的,我想站起身子,无奈浑身无力,脚软得很。”叶枫心中突突乱跳,道:“后来呢?” 白日行道:“就在此时,听得一人说道,‘神鬼愁’固然厉害,万一他们当中,有人命硬得紧,岂非留下了祸患?劳烦各位他们身上刺上几剑,便万无一失了,我仔细听了一下,他们至少有十多人。”叶枫失声叫道:“十多人?他们都是谁?” 白日行咬牙切齿道:“都是华山派的败类,他们筹划已久,就等这一天!” 叶枫一片茫然,心道:“怪不得师父对我们说是瘟疫,这种难以启齿的丑事,换作任何人,都不会说啊!”白日行道:“另一人道:少白兄所言甚是。”叶枫颤声道:“李少白?”白日行一怔,奇道:“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叶枫道:“是。” 白日行道:“那人大笑着说道:我李少白行事,宁愿多费些力气,也不愿做亡羊补牢,养虎为患的蠢事。我心中惊恐,这个李少白,我是认识的,平时能言善道,极讨人喜欢,他们为什么要毒杀自己的同门?难道他们是别的门派的卧底?”? 叶枫摇了摇头,道:“他是个野心家,一心想做华山之主。”白日行道:“我有病在身,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此时站起身子,无异自寻死路,干脆一动不动,闭目装死。从他们交谈的言语得知,原来他们都是野心勃勃之人,既想出人头地,又不愿脚踏实地,故而铤而走险,索性灭了华山派,重新洗牌。”叶枫叹道:“人生哪有甚么捷径可走?” 白日行道:“他们说着说着,忽然争吵起来,越吵越凶,最后相互厮杀起来。唉,他们利益分配不匀,狗咬咬,起内讧了,像他们这些把利益高于一切之人,决裂不过迟早的事。” 白日行又道:“他们时而几人合力对付一人,时而各自为战,场面混乱不堪,我想走又走不了,任他们恶斗不休。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寂静下来,听得李少白自语自言道:没有你们,我照样做得了华山之主。” 叶枫问道:“那些人都被李少白杀了么?”白日行哼了一声,道:“也许是的。”叶枫一怔,心道:“也许是的?难道还有别人?”只觉得冷汗一滴滴自额头落了下来。 白日行道:“他提剑往地上众人刺去。我又不敢动弹,被他刺了两剑,强忍着痛,硬是一声不吭。正当我神智不清,即将昏迷过去,忽然听得李少白大叫一声,似是中了别人的暗算,厉声叫道:你暗算我?” 叶枫道:“活该,罪有应得。”白日行又道:“那人冷笑不止,说:你不是也在暗算别人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做华山之主?李少白大叫道:原来你一直在算计我,原来我一直为你做嫁衣。那人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谢你帮我摆平了一切。” 白日行模仿着李少白的对话,凄厉的呼声,愤怒的叫喊,甚至还带着种很奇怪的意味,也不知幸灾乐祸,还是讥诮李少白心思用尽,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 叶枫问道:“那人是谁?” 白日行脸上肌肉微微一动,道:“我很想看看,这个老奸巨滑的人到底是谁,可惜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叶枫道:“唉。” 白日行道:“我醒来之时,已经和大家躺在一个大山洞之中,洞口被石头封住,想必他们将那山洞当成了埋葬我们的坟墓。万幸的是,我机缘巧合,这才活了下来。” 叶枫拍了拍手,叫道:“老天有眼!”白日行道:“我养好了伤,当即想到有个绝密的地方,既可以安置大家的尸骸,又可以藏身,我生怕他们到山洞检查尸骸,便发掘了数百座坟墓,寻了数百具尸骨堆放在那山洞里,纵然他们老奸巨滑,精明过人,也未必发觉我偷梁换柱的伎俩。” 叶枫道:“果然是条好计谋。” 白日行叹了口气,道:“这里原本是华山派防范强敌修建的,屯积了大量的粮食和生活用品,足够百人在这里生存十年。这个秘密只有现任的华山掌门,和将来的华山掌门知道,故而我无人知晓,安全得很。”说到此处,脸上不由露出些遗憾之色。倘若不是那场劫难,如今的掌门人自然是他,尽管事隔多年,心中仍有些难以释怀。 叶枫心道:“师父这个掌门是捡来的,当然不知道华山竟有此等隐秘的地方。”白日行忽然问道:“你师父怎么当上华山掌门的?”叶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白日行皱眉道:“你师父虽然肚量不大,武功平庸,但至少守住了华山派的根本,他这个掌门人,做得还算尽职尽责。” 叶枫道:“如今华山派百废待兴,极需人才,白师伯何不重出江湖,助我师父一臂之力,再创辉煌?” 白日行白了他一眼,苦笑道:“你好不懂人情世故,自古以来,一山不容二虎,我如今上去,岂非给你师父出了道天大的难题?只怕我不仅帮不上忙,反而引起华山派的内耗,华山派今不如昔,经不起折腾了。”? 叶枫讪讪一笑,以余观涛的为人,当然容不下比更他厉害的人,他不过想借助白日行的力量,达到制衡余观涛的意图,那么他的处境,便不会像以前那么险恶。 白日行道:“人心就是江湖,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你中途退场了,就意味着这里再没有你这号人物,你若强行加入,势必会伤及一些人的利益,人家反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大家想相安无事,就得维持现状,你明白么?”叶枫点了点头,神情颇为落寂。 两人用了好几天的工夫,把数百具尸骸一一安葬。晩上闲着无事,白日行便来指点叶枫武功,都是华山派失传已久的绝学。 叶枫倒有些不领情,心道:“为什么不给我削铁如泥的宝剑?为什么不给我介绍出尘脱俗的神仙姐姐?” 又过了数日,白日行不知何事,忽然大发脾气,把叶枫赶出山洞。叶枫恼羞成怒,边走边骂白日行过河拆桥,薄情寡义。也不知过了多久,心情渐渐平息下来,才明白白日行的用意:“原来白师伯是要我回到影儿身边……我……如今能回去么?影儿……你能原谅我么?”想到自己还是走投无路,无依无靠,心里酸苦,忍不住伏在石上,放声大哭。? 就在此时,突听得远处有人放声大喊道:“大师兄,你在哪里?师父要你回来。”叶枫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道:“有人在喊我么?”刚开始声音来自一个方向,渐渐地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叫唤,仿佛在替他招魂:“大师兄,你在哪里?师父叫你回来。”叶枫又惊又喜:“师父叫我回来了?莫非师父已经原谅我了?” 第四十二章 可惜不是我 叶枫慢慢站起身子,寻思:“师父为什么要找我回去?难道没有合适替代我的人选?他平时所器重的,也就个人,小元子,傅涯,萧远是我的铁哥们,当然不会接手这烫手山芋。秋涛,雷雨办事不够稳重,难堪大任……” “于是师父在屋里来回踱着方步,眼见日头在窗外升起,又在窗外落下,秋风吹得树叶纷纷落下,师父仍然左右为难得紧……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师父终于做出了一个足以影响华山派,以后几十年走势的重大决定,叶枫乃我华山派栋梁之材,我岂能做自断臂膀之事?”? “他老人家一声令下,底下的那些虾兵蟹将,人人争先恐后,来找大师兄了。”叶枫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大笑了几声,自言自语:“大师兄有那么好当的么?” 一时兴奋不已,情不自禁唱起了平时余冰影爱唱的小曲:“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捏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揉合了重新做,重捏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唱到最后,那个幽怨,决绝的人儿又涌上心头,脸上的笑容登时凝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被咬过的地方已经生痂。他叹了口气,生生抠掉了那块硬痂,流出了鲜血,心中说不出的疼痛:“影儿,你……还……好么?你……还……会……理我么?” 正懊恼怨恨之际,却听得前方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他忙抬起头来,只见一大群人自一块大石之后,嘻嘻哈哈走了出来。 那些人见了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喜不自禁,捶胸顿足,齐声欢叫:“大师兄,你让我们找得好苦,这几天你去哪里了?”脚下似长着风火轮,片刻间便奔到他身前,将他团团围住。 叶枫目光左右扫视,见得人群当中,并无余冰影,忍不住心中一酸,黯然神伤:“影儿,你是不是恨死我了?你这辈子再也不见我么?”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 众人哽咽道:“大师兄,我……我……们好想你。”叶枫见得他们有情有义,眼圈早就红了,喉咙仿佛让什么东西给塞住了,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才轻轻说道:“我也想你们。”众人皆是唏嘘不已。尤其那个一直暗恋着叶枫翠兰,见得叶枫两腮胡茬,神情憔悴,居然不顾大众广庭之下,抢了上去,捉住他两只手臂,用力地摇晃着,一滴滴泪水落在他衣?上,道:“大师兄,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说到最后,克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 众人被她感染,均是双目含泪,暗自叹息:“大师兄真是苦命的人。”叶枫挂念着余冰影,轻轻推开翠兰,缓缓问道:“影儿……小……小……师妹她……好吗?”众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神态极为尴尬。 叶枫莫名慌张起来,大声喝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啊?她是不是病了?她有没有吃药?”众人不敢看他,不约而同低下头去。叶枫心头突突乱跳,暗道:“影儿性子本来倔强,我又伤得她那么厉害,她必然自暴自弃,不肯吃药……” 他心头一片混乱,似乎看到了余冰影躺在床上,奄奄待毙的样子,她原本圆滑光滑的手,已经变得瘦骨嶙峋,青筋暴凸。她那清澈明亮,盈盈秋水般的一对大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无情的秋风吹得桌上的灯火摇曳不定,宛若她即将逝去的生命…… 叶枫跃起数尺,纵声高呼:“影儿,影儿……”声音犹如野兽狂吼。 众人痴痴的看着他,脸上满是怜悯之意,心道:“大师兄,你的影儿已经不值你去同情了。” 翠兰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双手揽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后背之上,泣不成声道:“大师兄,你别再折磨自己了,小师妹……她好得很!” 叶枫浑身剧震,绝望的眼中,蓦地泛起奇异的光芒,他急速转过身子,扳着她的肩头,嘶声问道:“她……她真的没事?你是不是在骗我?”随即脸色变得雪白,喃喃说道:“她……她……怎么可能没事?”? 翠兰幽幽的道:“她脸色红润,神采奕奕,她……她……没有去伤害别人,已经阿弥陀佛了,你……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众人似乎要证明她说话的可信度,连连点头。 叶枫高兴极了,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搓着双手,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忍不住又跳了起来,连翻了几个筋斗,捧着肚子,放声长笑。 众人却转过头去,好像他的开心会让他们难过,心道:“大师兄,倘若你知道小师妹变了,恐怕你哭也哭不出来。” 叶枫慢慢收住笑声,朗声道:“咱们回去痛饮一场,账全算在我头上!翠兰,你把影儿也叫上。”众人瞠目结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叶枫笑道:“请你们喝酒吃饭,你们还不愿意?莫非这些天,师父顿顿让你们吃香喝辣的了?”翠兰泪水莹莹,跺脚叫道:“你……你……这个时候还惦念着她?她……她……可不会想着你。” 众人不约而同“唉”的一声,发出长长的叹息。叶枫正摸不着头脑,只见翠兰凄然一笑,道:“天下好女人多的是,你为何只在乎她一个人?难道……别……别人都不如她么?你的眼里只有她,她的眼里可没有你。”说着双手掩面,转身便走。 叶枫只觉得满腹疑云,好不奇怪。 忽然之间,却听得右边一个小山坳,传来清脆的声音:“哼,哼,你们洗剑山庄的武功也不过如此。”这声音叶枫不知听了几千几万遍,梦里也不知出现了多少遍。 此时入耳,依旧心口发热,低声叫道:“影儿!”也不管余冰影是否恨他,只想马上就去见她一面,哪怕教他当下就死,他亦毫无怨言。他身子一动,就要循声而去。 众人吃了一惊,横在他身前,说道:“大师兄你听错了,那……那……是芳华师妹。”难以掩饰的惊惶失措。 叶枫怒道:“我又不是聋子,影儿的声音,难道我分辨不出来么?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住我?”眼睛瞪得滚圆,恨不得给他们几个耳光。众人结结巴巴道:“没有……没有,师……师父在朝宗院等着你呢……那条路好像更近些……”相互打着眼色,把叶枫往相反的方向推去。 叶枫大怒,当下抓起几人,扔了出去,喝道:“你们再拦着我,便不是我叶某人的好兄弟!”呼的一声,从他们头顶跃过,快步而去。众人跺脚叫道:“这……这……如何是好?”叶枫一心想见余冰影,三步并作两步,不多时就到了那山坳。 只见余冰影笑吟吟地站在一棵苍松之下,上身穿着一件粉紫色束腰薄棉祆,下面是浅蓝窄裙,白色靴子,神色奕奕,比以前还要娇艳,甜蜜迷人。叶枫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浑身轻飘飘的,喃喃说道:“影儿……影儿……你好吗?” 忽然胸口剧痛,弯下腰身,眼露痛苦绝望之色,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原来余冰影身边还站着一人,正是那个阴险奸诈的苏岩。两人并肩而立,看上去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珠联璧合的金童玉女。叶枫双眼发花,若非强自撑住,几乎要昏了过去,口中又不禁叫了出来:“影儿……影儿……” 余冰影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尴尬,张了张嘴,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说又怎样,不说又怎样?此时此刻,任何解释都是狗尾续貂,多此一举。 她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又闭上了嘴。 苏岩微微一笑,抱拳拱手道:“大师兄好!”叶枫一怔,怒道:“谁是你的大师兄?”目露凶光,一步跨上,两个拳头紧紧握住。苏岩笑道:“大师兄吃了几天的野果,做了几天的野人,火气大得紧,嘿嘿。” 叶枫脸上肌肉抖动,拳头高高举起,喝道:“对,我火气大得很!” 余冰影挡在苏岩身前,大声道:“大师兄打我们做小的,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是你恨的人是我,你实在要出气的话,尽管来打我便是。” 苏岩阴恻恻的道:“大师兄,你这就太蛮横霸道了,影儿喜欢的人是我,你不要脸皮缠着她不放,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么?”叶枫一怔,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直直地盯着余冰影,大口喘息着。 余冰影并不畏惧,梗着雪白光滑的脖子,好像在等他的拳头落下。 叶枫叹了一口气,拳头慢慢松了开来,却瞪着苏岩,厉声喝道:“你再喊我……那个……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苏岩笑嘻嘻道:“我和影儿如今是一家人,你当然也是我的大师兄,倘若我不尊重你,恐怕我老丈人要对我不客气。” 叶枫转过身子,凝视着余冰影,无力叫道:“影儿,这是真的吗?” 余冰影不敢看他,将头垂得低低的,隔了一会,缓缓道:“是的。”她接着道:“我们终究是师兄妹,拜托你以后不要叫我影儿,你应该知道,人言可畏。” 叶枫只觉得被人当头击了几棒,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心道:“我不叫你影儿,叫你什么?”虽然余冰影站在他面前,却有远在天涯的感觉。 苏岩拍手笑道:“影儿,你说得真好,有些话不当面说清楚,某些人还不知道要自作多情到什么时候。” 余冰影脸色大变,右脚微动了一下,显然想去扶他。叶枫瞧在眼里,忽然热血沸腾,暗道:“只要她伸过手来,我便牢牢抓紧她的手,这辈子再也和她不分开了。”苏岩嘿嘿冷笑几声,道:“影儿,你千万不能心软,某些人就喜欢做趁虚而入,打蛇随棍上的勾当。” 余冰影道:“我晓得怎么做。”缩回右脚,冷冷道:“大师兄,你没事?” 苏岩大笑道:“大师兄只是饿得双眼发花,待会几碗米饭下肚,便生龙活虎了,又去喝酒赌钱,沾花惹草了。”余冰影脸上似罩了一层严霜,道:“他是自作自受。” 叶枫陡地醒悟,心道:“我倘若软弱无助,更让他们看得一文钱不值。”当下放声大笑,左手指着苏岩,道:“不喝酒赌钱,沾花惹草,算什么男人?” 他抽出鞘中长剑,运力往一块大石削去,叮的一声,那大石竟然如豆腐一般,被劈成两半。 且不说余冰影、苏岩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叶枫也难以置信,是因为愤怒激发出来的潜力,还是白日行这几天指教的缘故?他提起长剑,指着苏岩,道:“影……小师妹是华山派千宠万爱的公主,你敢辜负了她,我保证你一定会非常的惨!”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忍不住大声咳嗽,咳得弓起了身体,泪水长流。余冰影紧抿着嘴唇,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苏岩笑道:“大师兄,尽管放心,我一定会让影儿,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情不自禁,握住了余冰影的手。 叶枫只觉得全身汗毛全竖了起来,呼吸急促,剑尖不断的颤抖着。余冰影狠狠瞪了苏岩一眼,原本想甩开他的手,可是不知心中想到了甚么,任由他紧紧握住,低头说道:“你……你……敢骗我,我立刻宰了你。” 叶枫黯然神伤,心中慢慢流过一句伤感的话:“可惜不是我,陪你到最后……” 苏岩轻浮的道:“我巴不得为你精尽人亡,还敢想别的女人?”叶枫呆呆地凝视着他们,始终不明白余冰影为什么会和苏岩走在一起,难道是因为洗剑山庄的权势?抑或余冰影也学会了所谓的变通? 叶枫并不责怪余冰影,他甚至同情她,作为华山掌门的女儿,何时能依着自己性子行事?他只想余冰影能抬头看他一眼,让他感受她最后的温柔。 从此以后,她嫁入豪门,他浪迹天涯,这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迟早会化为云烟,淡于记忆。 然而余冰影始终不抬头,只见她头上发簪不住颤动,也不知欢喜,还是感动?叶枫极是难受,忽然怒气上升,心道:“我有那么憎恶?你居然看也不看我一眼?”正想说几句负气刻薄之言,转念一想:“你既无心,我便休,男子汉大丈夫,何至如此小气?” 苏岩笑道:“影儿,我有话对你说。”余冰影低声道:“什么话?” 苏岩横了叶枫一眼,神情异常刻薄、冷酷,犹如骄傲狂妄的胜利者,盯着输得一无所有的弱者,道:“大师兄在这里,我不方便说出来。” 叶枫强忍住怒气,缓缓道:“你们请便!”放声大笑,转身离去。可是在他转身一瞬间,他已经泪流满面,只可惜余冰影看不见。由来只有新人笑,又谁听见旧人哭?? 众人守候在山坳之外,皆是提心吊胆。见得叶枫似醉酒一般,摇摇晃晃走了出来,忙抢了上去,扶住了他,问道:“大师兄,你没事?” 叶枫潇洒地一挥手,哈哈大笑道:“天要下雨,姐要嫁人,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我开心得很。”身子却一歪,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待他醒转的时候,发现已躺在自己房间里。床边围着数十人。只见每人脸上,眼中尽是关切之意。叶枫却不看众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她经常躲在门外,扮成凶恶的女鬼,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 但是他只听见叶子堕地,秋风推动窗户的声音。二师弟傅涯低声道:“大师兄你莫再看了,小师妹这几天和那厮打得火热,她不会来这里了。师父师母好像也开心得很。” 叶枫心中一酸,心道:“打得火热,影儿你真的幸福。” 三师弟萧远道:“师父当然开心极了,别人家世那么好,这样的女婿,真是打灯笼都难找早。”言语中充满了讥诮。傅涯道:“小师妹心真狠,大师兄那点不如那混蛋?他无非有钱有势而已!” 萧远冷笑道:“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小师妹不也想嫁入豪门,做颐指气使的阔太太么?”叶枫直听得心烦意乱,挣扎着起来,问道:“什么时候了?”傅涯应道:“应该快吃晚饭了,咦,小元子去哪里了?”? 忽然听得有人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只见小元子端了碗参汤,推门进来,笑嘻嘻道:“小师妹托我送碗参汤给大师兄,据说用最好的高丽参熬成的,专冶疲劳困乏,功效极好。”叶枫百感交集,心道:“她还是给我留了情面。” 萧远冷哼一声,道:“猫哭老鼠假慈悲,她以为这么做,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一碗参汤,便可抵消背叛了大师兄的罪过?”叶枫一怔,寻思:“高丽参?我们华山派那来这等好东西?” 蓦地心中似倒翻了醋瓶,酸溜溜的:“想必姓苏的借花献佛,我才不要他们的可怜。”不由怒上心头,反手一掌,将小元子手中的参汤打翻在地,冷笑道:“我身体好得很,吃得香,睡得深,喝什么参汤?” 小元子不怒反喜,笑道:“我早想扔了,大师兄何等人物?谁稀罕她的参汤?”往地下吐了几口痰。众人齐声说道:“喝了又不会长生不老。”小元子一拍床沿,叹息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想得到貌似清纯的小师妹,居然是个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枉费了大师兄一往情深。” 傅涯嘿嘿冷笑,说道:“倒让小师妹好好瞧瞧,她不选择大师兄,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萧远道:“那个姓苏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小师妹不仅得不到想要的幸福,弄不好还会被别人扫地出门。”众人道:“不错。”叶枫道:“大家莫说了,我们吃饭去。”就要穿鞋下床。 众人忙按住他,道:“大师兄静心休养,我们去把饭菜拿来。” 叶枫奇道:“我又没有断手断脚,要你们拿饭做甚?”小元子喃喃道:“小师妹和那厮腻歪得很,不分场合,大秀恩爱,好像巴不得让大家知道,大师兄还是别去饭堂,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叶枫脸色骤然变了,嘶声喝道:“你说什么?”仿佛看到了余冰影和苏岩在饭堂里,你一筷,我一筷,替对方挟菜的亲热场景,心里酸痛:“我真输得一败涂地?” 众人见他黯然神伤,忙劝慰道:“这种见异思迁的女人,实在不值得大师兄伤心。”言语之间,对余冰影甚是不敬。叶枫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有个好归宿?大家以后莫要说小师妹的不是了。” 小元子道:“她薄情寡义,大师兄还替她说话?这几天我们理都不理她,她心里愧疚,也不敢找我们说话。”叶枫淡淡道:“我倘若躲着她,愈显得我小心眼,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不见面的道理?越是这样,我越要见她。” 众人猜不透他的用意,心中皆道:“大师兄定去寻姓苏的晦气,我们做兄弟的,岂能袖手旁观?拼着被师父罚面壁思过,今天也要助大师兄一臂之力。” 他们到了饭堂,便看见余冰影和苏岩坐在最显目的位置。余观涛,杨洁在边上相陪,四人相谈甚欢,言笑晏晏。苏岩不停替他们三人挟菜,好像他是东家。 余观涛似乎十分满意他的举止行为,难得一笑的脸上,居然灿烂如花。 众弟子不时往余冰影望去,眼中尽是鄙视不屑。余冰影恍若不见,满面春风。众人暗地骂道:“不要脸的女人。”叶枫大步走了过去,小元子他们暗道:“只要大师兄一动手,我们就一拥而上,痛打那混蛋一顿,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华山派瞧在眼里么?”慢慢散开,守住各个要冿。 余观涛他们见了叶枫,齐齐吃了一惊。余观涛定了定神,笑道:“回来就好,坐下来一起吃饭。”杨洁取了一只空碗,一双筷子过来。叶枫却站着不动,心道:“在你的眼里,我不是与你们不相干的外人么?”喉结上下蠕动,竭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余观涛见得叶枫不给面子,不由得暗自恼怒,又见得小元子他们三三两两,占据饭堂有利的位置,登时心里明白了几分,嘿嘿冷笑道:“看来叶大侠的狗朋狐友,倒真是不少,又不是鸿门宴,我会吃了你不成?我来问你,谁是刘邦?谁是项羽?”? 叶枫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道:“弟子不敢。” 余观涛沉着脸,看着小元子他们,拉长声音,冷冷道:“诸位尽管放心,我余某人决不会为难你们大师兄的,再说你们人多势众,我们一家四口,哪里是你们的对手? 众人红着脸,各自寻位子坐下,却仍目不转睛盯着这边。余观涛一拍桌子,道:“叶大侠,你好大的架子!”叶枫拎起酒壶,斟满一杯酒,并不坐下,大声道:“这杯酒我先敬师父师母,祝您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祝小师妹与苏公子一生恩爱,子孙满堂。”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余观涛毕竟亏欠叶枫,见好就收,哈哈大笑道:“你说得好像我们过生日一样,虽然驴唇不对马嘴,但其心可嘉,勉强过关。”余冰影咬着嘴唇,面无表情道:“我不会辜负大师兄,对我的情意,不用多久,你就能看到的。” 叶枫以为她在说反话,道:“我已经看到了,以前是我不识好歹,胡说八道,你……你……别……介意。”余观涛笑道:“都是小孩子闹着玩,有什么好计较的?” 余冰影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杨洁柔声道:“枫儿你别往心里去,有好的姑娘,师母给你留意着,师母一定给你操办最好的婚礼。你站着做甚?坐下来一起吃饭,有你爱吃的粉蒸肉。”话气极是遗憾。她一心向着叶枫,谁知造化弄人,她也无能为力。 叶枫恭谨道:“谢谢师母抬爱,弟子向来野惯了,说不来斯文体面的话,还是和师弟们在一起,比较放松些。” 杨洁一声叹息,摆手道:“你去。”余观涛脸上肌肉突突跳了几下,冷冷说道:“你到底是恨着师父,还是自暴自弃?”叶枫道:“弟子狗肉上不了台面,烂泥扶不上墙。让师父失望了。” 余冰影忽然立起身子,道:“大师兄,我有话对你说。”叶枫正色道:“小师妹请讲。”余冰影道:“小师妹?嗯,几天不见,你……你……我变得生疏么?”叶枫怔了一怔,心道:“是你不许我喊你影儿。”说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小师妹。”? 余冰影道:“你从没有叫过小师妹,你一直叫我影儿的。”一听到影儿两字,叶枫心中不由涌起了一道暖流,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只想张开嘴巴,用尽全力喊一千声,一万声影儿。 却见苏岩带着嘲笑鄙夷的笑意,他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原来影儿设了个圈套,要我往下钻,她是想我当众出丑。”当下摇了摇头,道:“我口不择言,你莫见怪。” 余冰影道:“我从没有怪过你,只是你一直不懂我的心。”叶枫不由想起那晚的事,心里一荡,倘若那时带她私奔了,如今也没有烦恼了,他是不是错了?是不是真的不够勇敢? 第四十三章 爱需要勇气 爱需要勇气,没有勇气的人笑不到最后。叶枫心里说不出的烦躁,连退了几大步,背靠一根柱子,因为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随时会倒下。余冰影哼的一声,道:“你躲什么躲啊?躲躲藏藏,就能解决问题?” 苏岩道:“畏畏缩缩的男人,岂不是缩头乌龟么?”小元子等人勃然大怒,全站了起来。 余观涛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厉声喝道:“做甚么?”杨洁在桌下踢了余观涛几脚,摇头示意他莫要火上浇油,节外生枝。余观涛气愤不已,喃喃自语道:“老子打下的华山派,竟然要向别人低声下气,岂有此理!” 杨洁看着众人,柔声道:“难道你们不知道师父,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是他何时真正为难过你们?” 小元子他们脸一阵红,一阵白,狠狠瞪着苏岩,慢慢的坐下。杨洁转头看苏岩,神色忽然严峻起来,冷冷道:“你是世家子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不上你有教养。但是他们决不会把无知的阴损刻薄,当作打击别人的手段!” 苏岩神色自若,仿佛杨洁这些尖锐的话,不是说给他听的,道:“我只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欺负的男人,那不是彬彬有礼,而是懦弱无能。男人该粗鲁无礼的时候,就决不能装甚么斯文,摆甚么体面。” 余观涛接着道:“不错!” 只见叶枫脸有愧色,讷讷道:“我……我……没躲……”余冰影笑道:“那么是我的错喽?”叶枫摇头摆手,道:“不是,不是,是我不识抬举。”苏岩哈哈一笑,显然对叶枫这句话极为赞同。 小元子他们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余观涛手指敲得桌子笃笃响,不紧不慢道:“他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哼,哼。” 杨洁面有不悦之色,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道:“你吃饭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甚?”余观涛悠悠道:“华山派也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百无禁忌。” 余冰影微笑道:“大师兄你这不是莫名其妙么?你威望日甚,是我们高攀不起了……”余观涛冷笑道:“我既能让他高高在上,也能让他一无所有。” 叶枫道:“弟子无德无能……”苏岩嘿嘿笑道:“那就是占着茅坑不屙屎喽?” 杨洁狠狠地看着他,苏岩干笑几声,闭上了嘴。余冰影道:“是你想多了,以至迷失了自己。”叶枫低着垂头,心里百感交集。他懂余冰影的意思,谁说想得多,便是心思谨密?难道不是当断不断,反遭其乱?可是他心里的苦楚,余冰影知道么?? 余冰影叹了口气,道:“哭给自己听,笑让别人看,你以为只有你才不快乐?”余观涛皱眉道:“你和他说这些做甚?对牛弹琴,浪费口水。”苏岩忍不住道:“谁要是跟了他,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言下之意,余冰影和他在一起,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众人怒不可遏,碍于余观涛在场,又无法发作。苏岩抖着双腿,气焰嚣张。余冰影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似乎非常赞同苏岩所说的话。余观涛一拍桌子,道:“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谁跟他真是瞎了眼睛。” 他一向心胸狭隘,又见小元子他们站在叶枫一边,这口气他更咽不下去,如何不指桑骂槐? 杨洁怒道:“你积点口德,好不好?”叶枫根本就没有听到余观涛说什么,就算听到了他也不会介意,反正他习以为常了余观涛的辱骂。他偷偷向余冰影瞧去,岂知余冰影正炯炯有神的看着他,叶枫不由得心慌意乱,忙将脑袋偏到一边。 余冰影冷笑道:“你怎么不敢看我?莫非你后悔了?”众人听不懂她话中意思,但是叶枫清楚得很。他使劲咬着嘴唇,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泪水坠落之际,便是他彻底崩溃之时。余冰影幽幽道:“我是个简单单纯的人,是你想得太复杂,作茧自缚。” 感情不是文人写文章,字数越多越吸引人,太繁乱的感情,会让人灰了心,迷失了方向。要么大胆去爱,要么放手不爱,三心二意,瞻前顾后,算什么爱? 叶枫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软软靠在柱子上,余冰影话不多,却如重锤利剑般震撼,刺痛他的心。他只想保护杨洁,保护余冰影,哪料到适得其反,不仅将余冰影推入苏岩的怀抱,而且余冰影还在嘲讽伤害他。 众人哪知当中的曲折?见得余冰影一直咄咄逼人,心中忿忿不平:“这个女人无耻至极,抛弃了大师兄,也就算了,倒来羞辱大师兄,大师兄你为什么让着她?这样的华山派,有什么值得你流恋的?” 余冰影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里,她纵目四顾,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因为我是个薄情寡义、朝三暮四的女子,对不对?”众人一言不发,等于默认了她的话。余观涛铁青着脸,嘴唇蠕动,也不知在诅咒谁。余冰影又道:“你们有没有问大师兄,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你们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不带我私奔?为什么要留下我独自应付局面?叶枫忽然站直身子,大声说道:“我……我……我对不起小师妹,错的人是我。” 虽然他们情意不再,但他还是当她是楚楚可怜的小师妹,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关键时刻总是挺身而出,竭尽全力去保护她。 众人默然不语,心道:“大师兄,你这是何苦呢?她又不领你的情,你就是为她做一千次,一万次,她也不在乎你。”苏岩道:“某人好重的心机,把自己衬得有情有义,把余掌门贬得一无是处。”双眼直直着叶枫,明摆着把叶枫当成了钓名沽誉的伪君子。 余观涛大怒,指着众人,气乎乎道:“你们他妈的懂个屁!”他盛怒之下,不顾自己的身份,脏话脱口而出。杨洁叫道:“老头子,你又喝多了不是?你一喝酒便胡言乱语的毛病,几时才能改得了?幸好都是自家人,知道你的性子,换作别人,早和你着急了。”余观涛怒气未消,道:“都是一帮有眼无珠、吃里扒外的王八蛋。” 叶枫不想众人卷入这场是非,因为他知道余观涛为人睚眦必报的个性,以后必然想着法子给他们穿小鞋,指着众人骂道:“谁要你们多管闲事的?不想吃饭的人,都到大院里练功去!”苏岩哈哈一笑,道:“这呼来喝去的口气,莫非把自己当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了?”余现涛瞪着叶枫,怒道:“原来你已经等不及了,我现在让位给你,好不好?”? 余冰影双手叉腰,瞧着众人,冷冷道:“我不和大师兄好,就是我的不对喽?好像我不嫁给大师兄,我就是水性杨花的荡妇?我和谁好,用得着看你们的脸色?用得着听你们的吩咐?真是荒唐至极,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余观涛喝道:“影儿,你理会他们做甚?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明天一早,你们都给我卷铺盖滚蛋。” 众人登时脸色大变,当中不乏有骨气之人,寻思:“师父不把我们当人看待,华山派不呆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拥立大师兄,自立门派。”人人心情激荡,筷子撞击瓷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杨洁忙给余观涛打圆场,抱怨余观涛道:“和你说了多少次,多大的肚子,装多少的酒,次次闹天大的笑话,你羞也不羞?” 余观涛恍然醒悟,自己大业未成,须得众人做他的垫脚石,当下还无法与众人撕破脸皮,右手摸着额头,双眼朦胧道:“好厉害的烈酒,弄得脑子晕乎乎的,大家莫要见怪。” 众人道:“弟子不敢。”余冰影斜眼看着苏岩,道:“你别当没事似的,给我站起来。”苏岩忙不迭站了起来,握着她的手,道:“有我在,没有人敢为难你。”余冰影缓缓道:“我喜欢的男人,长得丑一点,没有钱,我都无所谓,但他必须有担当。”? 叶枫胸口剧痛,身子一晃,不由得跌坐在地,只听得苏岩冷笑道:“果然是狗肉上不了台面。”有担当这三字,便如捏住了他的命门,霎时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暗道:“假如你知道师母的无助,还敢谈什么担当?” 余冰影道:“我爱的人,我一定会向他表白,我不爱的人,一定会叫他滚开,我就是这个脾气,从不会为谁改变。”叶枫心里酸痛:“不是照这样来判断是非黑白的,更多时候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苏岩笑道:“敢爱敢恨,我好喜欢你。” 余冰影冷笑道:“你真的喜欢我么?你喜欢是我的姿色?实不相瞒,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众人“啊”的一声,不由得都是大吃一惊,显然大为震动。叶枫更加心中突突乱跳:“难道……难道……”惨白的脸上仿佛有了血色。苏岩脸色倏地一变,吃惊道:“你……你……这几天不是和我挺好的么?” 余观涛沉着脸,喝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岂是儿戏?”杨洁道:“影儿的事,由影儿作主。” 余冰影冷笑道:“你有没有搞错?短短几天之内,我就会喜欢上你?你究竟了解我多少?想我真正接纳你,其实并不很难,拿出本领来证明自己。”苏岩纵使足智多谋,也被余冰影弄得措手不及,一时反应不过:“怎么证明?”余冰影道:“你以为长得好看,就能迷住我?我最不喜欢的是油头粉脸的绣花枕头。” 众人禁不住哈哈大笑。叶枫满腹疑惑:“既然影儿不喜欢他,为什么这几天要和他秀恩爱?”苏岩镇定下来,笑道:“你要我怎么做?”余冰影道:“明天在大院,你倘若胜了我,我们就正式交往,倘若你本领不济,请你死了那条心,以后别再和我纠缠不清。大家也给我做个见证,你敢不敢?” 苏岩呵呵一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我要你输得心服口服,一辈子都离不开我。”众人脑子转了几转,当即恍然大悟:“什么比不比的,不过做给大家看,堵住大家之口罢了,怎么会不喜欢?说得多虚伪,呸呸。” 叶枫却慢慢走了出去,似八十岁老头一样,仿佛连腰都伸不直,心里苦涩无比:“影儿哪是姓苏的对手?他们的戏演得真好。叶枫你啊好有福气。影儿煞费苦心,搭了台大戏,只为你一人而演,难道你还不知足吗?”? 余冰影拐弯抹角说这么多,原来是在报复、羞辱他,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叶枫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知道他前几天让余冰影尝过这种滋味,况且世上的报复,本来是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反冶其人之身。只是他想不到来得如此的快,如此的残酷。 叶枫满腹悲愤,一个人走出了饭堂,太阳尚未完全落山,残余的阳光照在身上,孤零零的影子投射到对面雪白的墙壁上,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想我会孤单一辈子。”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轻声叫道:“大师兄,请留步。”叶枫回头一看,翠兰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叶枫问道:“翠兰师妹,你有事么?”心中却忍不住胡思乱想:“翠兰对我痴情一片,见我和影儿决裂,莫非想乘虚而入?我该怎么办?”? 他又想:“影儿真和姓苏的好,我便和翠兰好,是她做初一,我才做十五,也不算过份。”对余冰影的好感,因为她的羞辱,突然之间全被推翻得一干二净。心念至此,看她的眼神,自然而然变得柔和而朦胧。 翠兰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双颊晕红,嗔道:“大师兄,你……你……怎么这样看我?” 叶枫哈哈一笑,道:“难道我非得板起一张臭脸,不由分说,劈头夹脸的将你斥骂一顿?”翠兰脸红得几乎要挤得出血,忸怩道:“不……不……是的。” 叶枫笑道:“只要你别在心里骂我就是。”心中却道:“在影儿的心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翠兰忙摇头摆手道:“没……没有,我……我……心里一直都说大师兄好。”叶枫痴痴发呆,寻思:“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说我好又如何?”? 翠兰用眼角瞟着他,鼓起勇气道:“大师兄你千万别相信他们,他们都是做给你看的,骗你一个人。那个姓苏的有钱有势,小师妹巴不得嫁给他,只有你最可怜,自始至终都是输家……” 她说到这里,咬着嘴唇,轻轻说道:“如果大师兄觉得在华山苦的话,不妨离开这里,顺便也带上我,我愿意陪你吃苦受累……” 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放在他的手里,低声道:“给你绣的,一直没有机会……”双手捂脸,飞奔而去。 叶枫见得香囊一面绣的是并蒂莲,一面绣的是比翼双飞。绣得栩栩如生,维妙维肖。上面仿佛带着股香气,也不知是香囊本身的香气,还是翠兰少女的体香?他一时之间,不由得痴了。心道:“难道老天给我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又给我开了一扇窗?我和翠兰,能幸福快乐么?我……我……会爱上她么?” 一晚上叶枫思潮起伏,难以入睡。一会儿掏出香囊,一边看一边傻笑,心中洋溢着浓浓的欢乐。一会儿又抚摸自己手腕上的牙痕,心中极是难受,忍不住流出泪水。? 次日早上,华山派大院。 余观涛一反常态的请来了一班乐手,檐下挂着红灯笼,窗户上贴着喜字,一张樟木制成的桌上,堆满了鞭炮烟花。显然是在苏岩击败余冰影之后,便鼓乐齐鸣,燃放鞭炮,庆贺华山派步入新的时代。众人心中皆道:“师父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 叶枫神情木然,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在余观涛的眼里,他和余冰影都是这桌上的鞭炮,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是在照亮余观涛的锦绣前程。翠兰默默立在他身后,她才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只看叶枫一人。 叶枫脸露微笑,她满心欢喜,叶枫愁眉不展,她的心便似让只大手紧紧抓住。 小元子他们看出了端倪,偷偷瞟着翠兰,偷偷的笑,笑得十分诡异古怪。翠兰并无羞涩畏惧,反而迎着他们的目光,她就是要大家知道,她不像余冰影那么精于算计,她才是真正与叶枫白头到老的那个女人。 当然她还是要感谢余冰影。如果没有余冰影的放手和成全,她可能还在傻傻做着遥不可及的相思梦,正是余冰影的薄情寡义,她才有机会站在他的身后,可以肆无忌惮的看他。 忽然之间,乐手奏起了《凤求凰》,在热烈奔放,旑旎缠绵的曲调中,余冰影姗姗来到。但见她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叶枫上次在华阴陪她买的,一瞬间那些甜蜜场景,仿佛如翻书一般,一页又一页,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情不自禁浑身发热:“莫非影儿还对我念念不忘?”张嘴便想大喊:“影儿,影儿。” 忽然又如堕入冰窖,浑身冰冷:“她和苏岩也在华阴相识的,说不定是穿给他看的,你呀,总喜欢自作多情。” 翠兰看他神情变幻不定,抢上一步,低声说道:“他们的戏演得很好,你别再被迷惑了,小师妹看上去天真单纯,其实她厉害极了。”她决不能让他心中的旧情复燃,哪怕采取恶意中伤余冰影的卑劣手段,只要能让他断了念想,任何手段都值得。? 爱,并非孔融让梨,让了不等于道德高尚。情场之争,犹如江湖争斗,虽然没有你死我活,却同样用尽心机,不择手段。哪个笑到最到最后的胜利者,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无视别人的痛苦上位的?叶枫心中一凛:“在饭堂里,我出的丑还不够大么?” 隔了一会,苏岩翩翩而至,一身白衣,折扇微摇,风流潇洒。小元子呸了一口,低声骂道:“油头粉面,一看就是短命相,小师妹只怕要独守空房,做小寡妇了。” 叶枫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元子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苏岩与她并肩而立,众人不觉眼前一亮,若非他们恼恨苏岩,恐怕早就连声叫好。余冰影鼓起腮帮,嘟着嘴道:“我并非随便的女人,更不会一见得你有些来头,就乖乖跟你走。至少你得让我知道,你有没有本事,让我心甘情愿?” 叶枫脑里不由自主冒出一句话来:“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凡事适可而止,过头了就是做作。苏岩笑道:“那是必须的。”心里喜欢死了余冰影:“她分明为我着想,先让我立个威,省得这帮人小瞧了我。” 余观涛也以为余冰影这个意思,面露笑容,暗自赞许余冰影心思慎密,做事面面俱到。 余冰影铮地一声,拨出鞘中长剑,笑道:“我们是一场定输赢,还是分三场来斗?”苏岩见她微嗔薄怒,全身骨头都酥软了,贼忒嘻嘻笑道:“你想怎地就怎地,现在你说了算,以后也是你说了算。你就是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姑奶奶。” 余冰影眼珠子一翻,道:“那我们就一场定输赢。”唰唰几声,连刺几剑,快速无伦。 苏岩心道:“她是朵带刺的玫瑰,既好看又扎手。她若是一点脾气也无,我未必会苦追不舍。”他假装招架不住的样子,手忙脚乱,连退了几步,才避了开来。口中叫道:“好厉害的华山剑法!”众人心道:“好一对恶心的狗男女!”? 余冰影吃吃笑道:“刀剑无情,你得小心些,若是被我刺上一剑,我可不赔汤药钱。”手中长剑一剑快似一剑,内力从剑身上嗤嗤发出。姿式端凝,招迅劲足。剑剑尽往苏岩要害刺去,稍有不慎,便要被她所伤。 余观涛眉开眼笑,心道:“影儿好聪明,既显露了我们华山派精妙的剑法,又让大家无话可说,一举两得,好,好。”他转头对着杨洁道:“影儿冰雪聪明,别人哪敢招惹她?她没去欺负别人,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岩儿那么桀傲不羁的人,也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是也不是?哈哈。” 苏岩有意讨余冰影的欢心,装得极像,闪避之间,无不显得狼狈不堪。两人打得丝丝入扣,众人明知他们在演戏,也不禁眼花缭乱,提心吊胆。余冰影忽然娇笑一声,倏地一剑刺出,手中的长剑忽然辉煌夺目,光华四射。落日般辉煌,彩虹般美丽。苏岩优雅洒脱的身形,立刻就被淹没在这片辉煌华丽的光华中。 又似茫茫沙漠之中一粒渺小的沙粒,只要一阵狂风袭来,倾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苏岩轻笑一声,低声问道:“美人儿,我可以使出真本领么?”折扇斜扬,遥遥对着余冰影的手腕。 在他看来,再夺目的光华,亦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只须轻轻一挥手,便可以云清月淡。 余冰影扁了扁嘴,道:“这是我最得意的一剑,你真想我出丑?那还不如拉倒算了。”苏岩见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晕、含羞带笑、神态娇媚,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早已又酥又麻,笑道:“你要我怎么做?”余冰影白了他一眼,笑道:“你让了我这一剑,我便甚么都依了你。” 苏岩脑袋嗡嗡作响,道:“就是说今晚我和你同枕共眠,你也乐意之极?” 余冰影笑道:“那还用说?”叶枫紧握着拳头,瞳孔紧缩。翠兰揉着他手背绷紧的肌肉,道:“小师妹已经不值得你同情,她彻底堕落了。”苏岩情不自禁的道:“这些天不食荤腥,憋得难受,写了一首诗,表达我的感受。” 余冰影吃吃笑道:“看不出你是文武全才,读给我听听。”神情异常温柔,仿佛贤慧的妻子在和丈夫唠家常话。手上的长剑并不放松。苏岩一边在纵横如虹的剑光中穿来插去,一边朗声吟道:“清晨起床洗裤头,万千子孙付水流,不是爸爸不爱你,只怪妈妈不收留。”? 众人只听得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实在想不到这样龌龊的言语,竟然从苏岩口中说出。余冰影“噗嗤”一笑,道:“今晩你岂非如愿以偿?”舞起一团剑花,往他后背刺去。苏岩心中怦怦跳动,立马摆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大惊小怪道:“咦,这是什么剑法?厉害,实在厉害!”也不招架,尽是满场游走。小元子呸了一口:“不要脸的马屁精!” 余冰影手中的剑如形相随,紧随苏岩身后。 苏岩只觉得背后剑气飒然,暗忖:“我再让她一招,便击飞她的长剑。这样一来,我既保全了她的面子,又赢得美人归,真是妙极了。”想起今晚要与余冰影千般风流,浑身轻飘飘的。他脚步一缓,人往前扑,折扇紧握,只等余冰影逼近。 叶枫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影儿真会跟他走?”身子微微往前俯出,是不是想跳出去搅局?翠兰使劲扯着他的衣?,道:“你还放不下她么?” 就在此时,听得余冰影大声道:“恶贼,你给我听清楚,要我嫁给你,这辈子休想。我心里喜欢的是大师兄,没有人能让我改变主意!”运起劲力,手中长剑脱手而出。 飞纵的长剑划破虚空,嗖的一声,竟然从苏岩的右肩胛穿了过去,将他钉在地上。众人全似惊呆了,心中茫然:“是苦肉计么?这未免玩得太大了?” 苏岩倒也硬朗,居然硬生生将自己从地上拨了起来。长剑在肩上不住摇晃抖动,血涌如泉,染红了半边衣衫。 他面色惨白,厉声道:“你敢玩我……”声音渐渐微弱下来,终于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厥过去。余观涛身形一动,骤然冲到苏岩身边,拨出他身上的长剑,伸手点了苏岩伤口四周几处穴道,止住鲜血迸流。大喝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几名弟子忙奔出来,将苏岩抬了下去。余观涛这才缓缓站起身子,死死地瞪着余冰影。他的脸色比千古玄冰还冷,眼瞳之中仿佛有两把快刀,恨不得要一刀剖开她的胸膛,挖出她的心来,看看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口是心非,出尔反尔? 可以说余冰影这一剑葬送了他的大好计划。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理解他的计划呢?退一步来说,纵然不理解他的计划,难道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日子不令人向往么?爱情真的高于一切吗? 如今他连杀余冰影的心都有了,他一步跨上,厉声喝道:“你是不是想弄出人命,拆散了华山派才开心?”余冰影手腕一翻,手中多了把匕首,刀尖抵着自己的脖子,笑道:“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笑声凄厉而悲伤。 第四十四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余观涛冷笑道:“死?你以为死就能解决问题?我的大小姐,你每次闯下泼天大祸,我来替你善后扫尾,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好说话了?” 他煞费苦心搭上洗剑山庄这条线,原本想以最快的方式,达到他人生巅峰,可是如今却让她全搞砸了。且不说一无所获,就凭和洗剑山庄结下无法化解的仇恨,三巨头必然处处给华山派使绊子,拍砖头,华山派以后的路只怕更难走了。 这感觉就像只差一口气,就爬上了山顶,不料却被别人一脚踢下了悬崖。再达到如此的高度,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况且他走到今天,已经耗尽了所有精力,要他从头再来,他已是力不从心。 余观涛想到此处,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余冰影的剑虽然刺在苏岩身上,但是他所受的伤更重,该如何是好?就这样前功尽弃,让他怎么甘心? 瞬时间他脑子转过无数念头,终究觉得苏岩不死,他尚有翻盘的机会。 如何让苏岩不计前嫌?如何与洗剑山庄重启合作?他想到了四个字:“投其所好”。苏岩不是想得到余冰影么?他就亲手把余冰影交给苏岩。甚至有必要的话,他可以用绳子捆住余冰影,把她扔到苏岩床上。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所以不管余冰影性情多么倔强,总之这次他非得要她认命。哪怕大家说他冷血无情,他都不会在乎。那些人不过是柴米油盐便能满足,只晓得不痛不痒的儿女情长,哪里领悟得到大权大握,笑傲江湖的快感? 在他们这些叱咤风云,布局天下的大佬眼里,任何的感情,都必须无条件的服从自己的利益,他和杨洁的结合,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些人只会耍嘴皮子,可是他们有谁能想到,他们能够心安理得的端起饭碗骂娘,是他凭一己之力,给他们挡风遮雨,营造安全的环境? 他们更不会看见,在阴暗的地方,有无数双贪得无厌的眼睛,虎视耽耽的盯着华山派。某些野心勃勃的门派,一直处心积虑的想着怎么颠覆、瓦解华山派。 作为华山派掌门人,他当然要面面俱到,平衡各种关系,该捧的捧,该踩的踩。意气用事,只会带着大家走向不归路。 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亡羊?牢的好办法了。余冰影忽然平静下来了,冷冷道:“我闯大祸?你怎么不说,每次是你逼得我忍无可忍?”为什么要用借追求利益的名义,来践踏我的幸福? 余观涛仍在微笑,缓缓的道:“照你这么说,原来是我害你,苏公子也该死喽?我要不要向你低头认错喽?” 他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余冰影道:“你是英明睿智的华山派掌门人,怎么会犯错呢?是我鲁莽无知不懂事,屡屡破坏你的计划。”余观涛道:“既然你知道不懂事,干嘛不学聪明点?” 余冰影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委屈求全?” 余观涛眯着眼,道:“你和我年轻时一样,容易冲动愤怒,只想我每次即将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总有一双手在背后拉住我,使我没有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凝视着杨洁,道:“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不出手?影儿就等着你拉她一把。” 杨洁眼露惊恐之色,退了几步,道:“我不会伤害影儿……” 余观涛苦笑道:“闹成这样的光景,洗剑山庄还是我们的朋友么?”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喃喃道:“我已经闻到了浓浓的杀气,一场针对华山派的浩劫即将来临……”众人心中均是一凛:“洗剑山庄决不会放过我们!” 余观涛严厉的目光往众人扫去,一字一字道:“事已至此,怪谁都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我们要上下一心,一致对外。别人想咬下华山派一块肉,我便教他崩掉几颗牙齿。” 叶枫热血上涌,刹那间心里的怨恨愤怒全没了,暗道:“我愿做师父的马前卒,急先锋。” 翠兰大急,连扯他的衣?,暗示他静观其变。余观涛目光最后落在余冰影脸上,尽是关怀怜悯,虽然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但已经将他的意思准确无误的表达出来:“我愿意做你的坚强后盾,你为什么不放下手中的刀?刀是对着敌人的!” 余冰影牙齿咬着嘴唇,反而将刀握得更紧了,显然她根本就不相信他。余观涛哈哈一笑,神色甚是尴尬,道:“看来我这个父亲做得相当失败,不过我不怪影儿,因为我不……”眼睛瞥向杨洁,语速放慢,好像在等杨洁做甚么决断。 杨洁脸色骤变,生怕余观涛说出后面的话,急道:“影儿,你听我说……” 余观涛笑道:“慌张什么呢?我有个锦囊妙计……”他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已几不可闻。杨洁急着想听他说什么,忍不住身子挨了过去,道:“你能不能说大声点?” 忽然全身酸软,倒了下去,原来余观涛出其不意,点了她的穴道。杨洁怒道:“你……你……”余观涛笑得十分愉快,道:“很好,好极了!” 他的话并不深奥,大家都听得懂。众人怔怔地看着他,对他敬仰之意登时荡然无存,一个人为了所谓的权力,连自己的妻女都可以出卖,还值得别人去尊重么?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有些爱憎分明的人,已经皱起眉头,鼓起腮帮。他们不拼命咬紧牙关,就会呕吐出来。叶枫右手不由紧握剑柄,寻思:“师父若要伤害影儿,我只好以下犯上,反出华山!” 翠兰按住他汗水淋漓的手,一劲地摇头。 杨洁动弹不得,哀求道:“你……别伤害影儿……”余观涛脸色铁青,喝道:“阿洁,你别执迷不悟了,这辈子你受的苦够多了,当年你求他,他有领你的情么?影儿和他一模一样的性子,软硬不吃,今天不让她吃点苦头,明天我们便会重蹈覆辙。华山派死的人还不够多么?那些血的教训你就忘了?”? 叶枫浑身一震,似乎有些听懂:“难道……难道……”却又觉得太荒唐,忍不住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杨洁脸色如张透明的白纸,一丝血色也无,大声道:“原来你一直在报复他!他人品再不好,也比你强百倍,千倍……”忽然声音蓦然停顿,因为余观涛已经点了她的哑穴。余观涛狠狠的瞪着余冰影,厉声喝道:“倘若你真的爱你妈妈,就放下手中的刀!”? 余冰影冷笑道:“是我不识相,不晓得为华山派牺牲,是也不是?”余观涛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骨骼似爆黄豆般的,啪啪作响,道:“生活就是妥协,就是交易。你不向生活低头,就注定四面碰壁,走投无路。有多少我憎恶的人,但是为了华山派的利益,我不得不和他们把酒言欢。”? 他不等余冰影开口分辩,接着又道:“你年纪尚轻,体会不到做父母的苦心,以后成熟了,有些事你慢慢会懂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有做父母不为儿女着想的?”余冰影道:“交易?妥协?我是小店里的酱油?盐?谁有钱就给谁?你凭什么那么霸道,剥夺我的幸福?” 她用尽全力嘶喊,是对命运的抗争和控诉吗?右手跟着往前递,匕首往自己颈部刺去,大声道:“我死行不行?”与此同时,叶枫抬起手掌,一掌往自己天灵盖拍去。不管谁先死,谁后死,他们总是要死在一起。立在他身边的翠兰,忽然出手如电。刹那间,至少点了他身上三处穴道。 叶枫软软倒了下去,无力叫道:“为什么不让我死?”余观涛冷笑道:“你觉得死的了么?”衣袖拂出,卷起一阵劲风,余冰影只觉得手腕剧痛,匕首立即偏转了方向,挨着脖子轻轻划过,鲜血顿时流了出来,也不知有没有切断颈上大血脉。 余观涛抢上一步,托住她的手肘,往前一送,只听得当的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杨洁形同疯子,大呼小叫道:“姓余的,我要杀了你!”余观涛哼了一声,道:“你放心,她皮外伤,死不了。”他冲着众人吼道:“还不拿金创药来!”众人忙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更有几个乖巧伶俐的弟子,奔到存放药物的库房去,取出止血的草药,以及纱布来。 余观涛也不管功效如何,一发涂抹上去,犹如泥水匠刷墙壁,抹了一层又一层,又用纱布裹住。 余冰影却以为自己喉咙断了,早就昏了过去。众人忙将余冰影抬入房中。余观涛安顿好余冰影,便去探望苏岩。所幸余冰影那一剑刺偏了几分,并未刺中要害。苏岩虽然昏迷不醒,但脉搏还是正常。余观涛一直坐到黄昏时分,才回到余冰影的房里。? 余冰影兀自昏睡着,杨洁痴痴的坐在床沿,一声不吭,脸色苍白,两只明亮的眼睛,深深凹了进去,仿佛老了十几岁。余观涛在门口做了个有话对你说的手势,杨洁瞪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走了出来。 余观涛走在前面,往后山走去。跟在他后面的杨洁,看着余观涛佝偻的身影,随风飘动的白发,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同情,暗道:“他真的老了!” 有人说权力和欲望是最好的春药,喝了之后,会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只不过是药三分毒,喝了太多的春药,身体会被掏空,加快衰老,余观涛就是最好的例子。 自从他接手华山派,他就开始燃烧自己的生命。自从苏岩上山,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了。是不是他清楚自己身体状况,倘若不快马扬鞭,也许他看不到人生最辉煌的一天? 这样的人究竟是可恨还是可悲? 两人走到山顶,坐了下来。杨洁余恨未消,不愿和他坐在一起,与他隔了数尺的距离。余观涛讪讪笑道:“我们又不是牛郎,织女,中间要隔着一条银河。”杨洁冷冷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余观涛挪动身子,慢慢挨了过来,笑嘻嘻道:“我们隔着太远,就是放屁,也听不见响声。” 杨洁怒道:“谁想听了?你这个人总是放无声屁,既臭不可闻又阴险恶毒。”余观涛笑道:“古人云:床头打架,床尾合,再吵再闹,我们都是几十年的夫妻,对不对?” 杨洁怒道:“你有当我是你的妻子么?我是你呼来喝去的丫环,奴才。”说到此处,想起自己不幸的一生,眼圈不觉红了。 余观涛不愿在小事上纠缠不清,道:“我有些话要对你说。”杨洁怒道:“你又有什么损人利已的好主意?” 余观涛道:“咱们也不绕弯子,脱下裤子直接放屁就是。倘若你能说服影儿,你我从此平等,无须再看我的脸色。”他确实低估了余冰影的决心和刚烈。就算把余冰影扔到苏岩床上又怎样? 只要余冰影不放弃死的念头,华山派便不能真正与洗剑山庄搭上关系。 只有余冰影屈辱的活着,哪怕阿谀奉承的与苏岩过一辈子,他便赢得了这场胜利。要想余冰影心甘情愿受他的摆布,他必须先搞定杨洁。 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一开始就承诺还杨洁的自由平等,这正是杨洁最在乎的。杨洁冷笑道:“你又想骗我?”余观涛脸色一红,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了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杨洁道:“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诚心,你学几声狗叫,让我听听。” 余观涛毫不犹豫,道:“这个好办!”他不仅模仿了狗叫声,而且四肢着地,绕着她走了一圈。杨洁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鄙夷和嘲笑,冷笑道:“想不到堂堂华山派掌门人,居然堕落到如此地步。”余观涛道:“大丈夫能屈能伸。” 杨洁冷笑道:“自欺欺人。” 余观涛道:“你怎么说都行,能达到目的就行。”杨洁叹了口气,道:“要我劝影儿可以,你至少让我相信,影儿到底能获得什么好处,总之不能让她吃亏。”和讲利益的人谈交易,就得比他更精明。 余观涛笑道:“未来洗剑山庄,庄主夫人的位子,这个好处难道不够大吗?” 杨洁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天大的好处。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这么费劲心思,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不相信你只替影儿打算,你不捞半分好处,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余观涛道:“华山派搭上洗剑山庄的顺风船,可以借助洗剑山庄的势力,迅速在江南中原站稳脚跟。”? 这就是他筹谋已久的计划,只要按照他的意愿进行,不用多久,华山派的实力将再上一个台阶。他说得眉飞色舞,好像是件稳赚不赔,十拿九稳的事。杨洁冷笑道:“看来你是赢定了。”余观涛道:“咱们华山派底子薄,经不起折腾,唯有小心经营,哪敢做没把握的事?” 杨洁轻轻叹了口气,道:“怕就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一无所获不说,反赔上了整个华山派。” 余观涛怔了一怔,怒道:“你说什么?”杨洁道:“你以为算盘打得好,难道别人就不会动心思?” 余观涛奇道:“人家洗剑山庄财大气粗,我们华山派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好图的?”杨洁道:“我们华山派再不济,亦是五大门派之一,在别人眼里,就是块肥肉。你把肥肉扔到别人嘴里,别人为什么不一口吞下去?”余观涛大声道:“他们不怕撑爆肚子?” 杨洁道:“你膝下无子,女婿和儿子有什么区别?你将影儿嫁给苏岩,华山派岂非最好的嫁妆?”余观涛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有我在,谁也别想打华山派的主意。”杨洁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千万别介意。” 余观涛道:“你说便是。”杨洁道:“你能做到寿与天齐,长生不老?恐怕你脚刚伸直,人才断气,人家就教华山派变了颜色。” 余观涛跳了起来,怒道:“他们敢!”杨洁冷笑道:“别人怎么不敢?他是你的女婿,接手华山派理所当然。到那个时候,洗剑山庄必定派出大批人手,控制住局面,谁敢说个不字?”余观涛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颓然坐下。 杨洁喃喃道:“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兴衰寄明主,安危托妇人。看上去你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其实人家才是计高一筹,放长线钓大鱼。一旦影儿嫁入洗剑山庄,你这个说一不二的掌门人,就成了洗剑山庄的大管家,替别人打理好华山派,就等别人来接收。”? 余观涛道:“你危言耸听,无中生有。”口气已变得软弱无力。杨洁道:“如果你以为把影儿嫁过去,就能换到相应的利益,那你真是把洗剑山庄看得太善良了。有些门派开出的条件比我们丰厚得多,仍然难逃被洗剑山庄吞并的厄运。”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还未上来,山顶上阴凉而黑暗。余观涛不由得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 能够位居五大门派之首,洗剑山庄决非靠的是仁慈,博爱。如果洗剑山庄的胃口不够大,不吃掉众多的门派,也不会有如今庞大的身躯。 忽然之间有一只温暖的手,悄悄的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他登时觉得踏实了许多。杨洁的声音同样也充满了温暖:“凭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创下的事业,才是最踏实可靠的。世上哪有甚么捷径可走?你想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也是想来挖你的心头肉,鸡蛋无缝,蚊子自然钻不进来。自己不贪得无厌,别人哪有得手的机会?”? 余观涛满面通红。杨洁另一只手托着下巴,脸上露出讥笑,道:“人家抓住了你想急于将华山派发展的心态,于是画了个结盟的大饼,就让你乐不可支,双手奉上华山派。我们最要紧的是,并非把华山派做得多大,而是把它变得强大,我们经营好西南、西北足以笑傲江湖,何必要去贪大求全呢?小孩子吹的泡泡是不是很大,很飘亮?可是它一戳便破。”余观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一直以为他在算计别人,听了杨洁一番分析,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的高明,别人略施小计,差点让他几十年的努力化为泡影。杨洁道:“我们不是寻常百姓,今年收成不好,大不了勒紧裤腰带,明年还有机会。我们一步走错了,不仅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甚至横尸街头,所以我们不能做错事,更不能选错人。”? 余观涛犹豫了一会,道:“你觉得影儿怎样?”杨洁反问道:“难道枫儿不好吗?尽管他出身卑微,至少对你忠心耿耿,对影儿情深意重。至少你不用担心,华山派会改旗换帜。” 月亮慢慢爬了上来,照在杨洁的身上,仿佛披着层祥和的光芒。她又叹了口气,道:“归根到底,你不喜欢枫儿,是因为他没有可以帮得上你忙的背景。你也不想一下,当初你还不是一穷二白,身无分文,我嫌弃了你没有?还不照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余观涛低下了头,只觉得一张脸在发烫。 杨洁又道:“枫儿比不上你精明干练,但是由他来守基业,绝对没有问题。况且他和影儿两情相悦,将影儿嫁给他,我们老有所依,能有善终,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吗?我们身边就有最好的人选,偏要到外面挑三拣四,岂非瞎了眼睛?” 她白了他一眼,幽幽道:“你事业做大了,心却浮躁了,忘了自己的根本,开始瞧不起人了。”余观涛勉强露出笑容,道:“原来在你的心里,我是这样的差劲。”杨洁道:“浪子回头金不换。” 余观涛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余观涛悉心照料下,苏岩恢复得极快,没过几天,伤口已经开始结疤长肉。只是余观涛态度却远不如前些日子亲密,虽然他客客气气,左一个贤侄长,右一个贤侄短的,但是已经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苏岩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如何看不出其中微妙的变化? 又过了几日,便要回苏州去。余观涛假意挽留了几次,也就任他而去。临行那日,余观涛特地把场面搞得格外的隆重,放下华山掌门的身段,领着几百门弟子,将苏岩直送到山下大道 临别之际,苏岩望着余冰影,神色意味深长,欲言又止,终于叹了一口气,上了余观涛雇来的马车,绝尘而去。众人目送他远去,均觉得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掉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 春梦了无痕 剃了胡须的叶枫看着镜子里面脸色红润,神清气爽的自己,禁不住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心情好得好像这几天的运气。窗外树上的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着,平时他嫌它们聒噪,此时却有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苏岩离开了华山,也带走了他的厄运。这几天来,一直对他尖酸刻薄的余观涛,忽然似变了个人似的,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是脸上堆欢,牵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向来习惯了余观涛冷言冷语的叶枫,一时竟弄不明是祸是福。 余观涛越是客气热情,他愈发胆战心惊,可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出余观涛是何用意,索性将心一横:“大不了被师父手起剑落,喀嚓一声,剁了项上人头,有什么好怕的?”抱着自轻自贱,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反而不被束缚,应付自如。? 渐渐地察觉余观涛到并无恶意,在疑惑惊诧的同时,又开始胡思乱想:“有道是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师父抱不了洗剑山庄的大腿,只好退而求其次,悉心来栽培我这棵歪脖子小树了。” 叶枫在镜子前骚首弄姿,只觉得天下最帅的男人莫过于他,又从床底下取出一小瓶刨花油,把头发涂得油腻发亮,恐怕苍蝇也无法在上面站得稳脚,不翻几个筋斗才怪呢。 他左来右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恋恋不舍从房间走了出来。 让他有些扫兴的是,这几天天气极好,大多数的人被余观涛派出去收割庄稼,他转了几个圈子,一个熟悉的人也不遇到,更甭说想听别人说些:“大师兄,你今天帅呆了”的恭维话,倒是几只其貌不扬的母鸡,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香味,居然不知时务跟在他身后,走了极长的一段路。?好在并无他人瞧见,否则真是颜面扫地。 叶枫不由兴味索然,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暖暖的阳光晒得他百骸皆软,眼帘慢慢合上。正当灵魂出窍、不知身在何处之际,忽然之间,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叶枫以为小元子他们回来了,并不睁开眼睛,挥了挥手,懒洋洋说道:“我正做梦娶媳妇,已经拜了父母,谢了媒人,傧相唱道: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叶大侠擒龙缚虎,梅开九度。如此紧要关头,谁也别想来胡闹。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那人牢牢按住他肩胛,却是一言不发。叶枫摊开右手,伸了出去,笑嘻嘻道:“咱们兄弟归兄弟,但是礼数不能缺的,老子娶媳妇,不包红包就想白吃白喝,门都没有!哎呦哎哟,小元子你拿着三文钱来做甚?三文钱也想来喝喜酒?想学师父以小博大,四两拨千斤,我才不上你的当。”那人压着嗓子,含糊不清笑了几声。 叶枫晃着脑袋,继续说道:“傅涯,萧远你们两个王八蛋,你们要不要脸?这么薄的红包,也好意思拿得出来?哇靠,居然装的是张写着字的纸片,我瞪大眼睛瞧瞧,上面写了什么?最近赌钱手气极霉,囊中羞涩,奉送白条一张,充当贺礼,以后我们娶妻,大师兄凭此抵消。他妈的,我交的都是些什么狗屁兄弟?”?那人鼻子呼呼作响,想必在强忍着笑,情不自禁在他肩上又拍了几下。 叶枫手臂外撩,挑开那人的手,怒道:“你们这些人忒不识相,我正把新娘抱上雕花大床,刚要去解她的红肚兜,全被你们搅乱了。” 他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着,脸上泛着不可描述的光芒,嘴里轻轻哼道:“ 二八佳人巧梳妆,提起出嫁心内慌。良日里锣鼓喧天损送上门,琴琴虽然好,父母想难忘,上花轿不由奴家泪汪汪。 轿夫喝彩忙,不觉到门上,扶奴下轿走进花堂,拜天地,只有奴家入洞房。见郎君潘安模样,眺佳人世上无双。连生贵子一品状元郎,这才是才子佳人从天降。 一夜三更好心焦,忽听得架上雄鸡连声叫,偷眼把他看,奴家喜在心,这才是人生世间、洞房花烛,如同一朵并蒂莲。” 那人哈哈大笑,叶枫听在耳中,犹如五雷轰顶。蓦地睁开眼睛,但见余观涛笑吟吟站在他身前,叶枫瞠目结舌,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登时惊得魂不附体,双脚不由自主的软了,跪在余观涛脚下,道:“我……我……”心中哀叹道:“我死了,真的死了。” 余观涛左手五指按住他的额头,冷冷说道:“看来在你的眼里,我没有甚么本事,只会投机取巧,见风使舵,是也不是?”叶枫大汗淋漓,低着头不敢看他,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余观涛道:“怪不得整天颠三倒四,原来春心荡漾,想娶婆娘?被窝了。冬天快到了,一个人睡觉真的冷。” 叶枫脸上烫得厉害,一张脸几乎贴到了地上。余观涛又道:“你娶的是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日子选在哪一天?我和你师娘也来喝杯喜酒?你尽管放心,我既不会包三文钱来骗吃骗喝,更不会打白条诓你。”说着揪住叶枫头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叶枫道:“我……白日……做梦……”地下已是一滩汗水。? 余观涛哈哈一笑,道:“这敢情好啊,秋风凉爽,做起梦来特别的香甜。”叶枫提手打了自己几个耳光,道:“弟子该死。”余观涛道:“该死什么啊?男人不做春梦,个个都坐怀不乱,做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害得小姑娘嫁不出去,那才是罪该万死。”说到此处,瞟着叶枫,道:“猫狗都会发情叫春,何况是热血沸腾的男女?”语气轻佻放荡,完全不像是严谨庄重的华山派掌门人。 叶枫差点笑了出声,心道:“这不是师父的风格,难道……难道师父心里也藏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大魔头,只不过没机会跳出来?”又怕余观涛使用引蛇出洞之计,套出他的真话,唯有按兵不动,先听其言,观其行,再做计较。 余观涛叹了口气,微笑道:“哪个做师父的,怎么不希望每个弟子青出于蓝胜于蓝,事事比自己厉害强大?比如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叶枫头脑忽然一热,脱口而出:“我要生三个儿子!”说到此处,顿觉失语,可是说出口的话,宛若泼出去的水,哪里收得回来? 一时面红耳赤,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 余观涛眼角瞟着他,道:“你以为入了洞房,把灯一吹,就等着十月之后抱大胖小子?倘若那样的话,你一辈子都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料。”叶枫终究是未婚青年,对于闺房之乐一知半解,又见余观涛嬉皮笑脸,鼓起勇气说道:“莫非洞房墙上要贴着周公神像,否则就不孕不育?”余观涛看着他,微笑道:“贴周文王岂非更好?人家好歹生了百子,多福多寿,万代延续。”? 叶枫大急,道:“华山并无良田,地少且贫脊,生一百个儿子,岂非要啃树皮吃西北风?三个足够了。”心道:“孩子生得多有什么好?该凸的地方凹了,该凹的地方凸了。” 余观涛在他头上敲了几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你先不急着扯新娘子的裤腰带,最好看看床底下有没有藏着人,窗户外面有没有人偷听……”叶枫“哎哟”一声,一拍额头,叫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忽然想起一事来,寻思:“师父又使以小搏大,四两拨千斤的伎俩了,敢情想拿这些心得做人情,教我不好意思收他的红包。”果然听得余观涛说道:“这个经验至少值五十两银子,充当你的贺礼足足有余。” 叶枫心道:“师父,你还有没有更好的实战经验,像后羿射日,老树盘根……传几招厉害的杀手锏给我,弟子倒贴些银子给你也行。”脸皮涨得通红,却不敢开口询问。余观涛哈哈一笑,道:“你害羞什么啊?有梦想的人才美丽,最怕活在世上,好像行尸走肉,一个梦想也无。跟我来。”叶枫跟着他身后,心道:“师父的‘洞房秘笈’,是论本卖?还是论招卖?当然一口价最划算了。” 两人来到‘朝宗院’,余观涛径自在藤椅躺下,双眼却直勾勾盯着庭院中的大树。叶枫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莫非师父将秘笈埋在树下?他要是价钱高得吓人,我今晩便来盗了它。最好在饭菜里放些蒙汗药,师父睡到日上三竿,听不到外面任何动静。” 只听得余观涛拍着椅子扶手,道:“你年纪不小了,是该找个媳妇,管一管了,二十多岁的人,整天吊儿郎当,成何体统?看上哪个姑娘了?说不定师父能助你一臂之力。” 叶枫怔了一怔,心道:“怎么不按套路来了?师父这单刀直入,算什么意思?” 随即明白了几分,寻思:“莫非师父想把翠兰许配给我,好让我对影儿彻底死了心。师父棋高一着,先下手为强,我……我……该怎么办?”身上似有无数虫子爬动,显得极不自在。余观涛皱眉道:“你好像不愿意得紧?难道整天意淫更开心?”? 叶枫心中又是凄苦,又是酸楚:“师父还是把影儿紧紧捏在手里,当作换取利益的棋子。师父啊师父,你的心肠究竟是甚么做的?”想起影儿对自己的情深意重,自己若再犹豫退缩,岂非猪狗不如?霎时间热血上涌,心想:“才不稀罕你的破秘笈,反正影儿我要定了。” 他又想:“不妨先看师父什么打算,我再做打算也不迟。”当下干笑道:“弟子头再上不戴个金箍儿,不让命中克星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的咒语,恐怕要无法无天了。” 余观涛朗声笑道:“我觉得有个姑娘很适合你,你也对她不陌生。她的长相,当然是无话可说。唯一的不足,就是脾气有些大,不过这样也好,你缓她急,两人相得益彰,岂非天生一对?” 叶枫只听得头皮发麻,背上冷汗都冒了出来,心道:“除了翠兰,还会有谁?师父釜底抽薪,好狠的计策。”脸上不由露出了怨恨之意。余观涛察颜观色,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不中意,我也不强人所难,省得到那时候,你又怨我乱点鸳鸯谱。” 叶枫心道:“你本来就是乱点鸳鸯谱。”道:“这么出色的姑娘,弟子高攀不起。” 余观影道:“有我替你撑腰,便是公主嫁给你,她也不会觉得吃亏。”叶枫道:“弟子没那个命。”余观涛又叹了口气,道:“以前我不答应你们,你们怪我无情恶毒,谁也不给我好脸色,好像我欠了你们五百万一样,如今我迷途知返、顺应民心,你倒翘起尾巴,揣着架子。我做坏人不是,做好人也不是。唉,你来来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堵住你们的嘴巴,让你们满意?” 他越说越怒,把扶手拍得啪啪响,恶狠狠地瞪着叶枫,目中闪动着怒火。叶枫想起余冰影挥剑往脖子抹去的场景,心道:“难道我不如影儿么?”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余观涛怒不可遏,喝道:“难道我要跪下来求你,叶大侠,拜托你娶了我家影儿,好不好啊?”叶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惊的看着余观涛,道:“师父,你……你……” 余观涛飞起一脚,把他踢翻了几个筋斗,道:“臭小子,影儿配不上你么?” 叶枫顾不得狼狈,忙一跃而起,颤声问道:“影……影儿……影儿?”余观涛微微一笑,笑得却是捉摸不定:“你一心想娶媳妇,她一心想嫁老公,所以你娶她,她嫁你,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既是师徒,又是翁婿,岂非好极了?” 叶枫偷偷看他,有些半信半疑。像余观涛这么精于算计,顽固独裁之人,忽然回心转意,和日头从西边出来,铁树开花有什么区别?余观涛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贼眼兮兮,看个毛啊!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以为我是街头耍猴的老头,专干坑蒙拐骗,无良至极的事?我是堂堂华山掌门,一言九鼎,决不反悔。” 叶枫终于深信不疑,立即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成全。”额头撞得地板咚咚响。 余观涛摆手道:“你先别急着谢我,你要娶影儿,须得帮我做好一件事,生活是妥协,更是交易,我让了你一步,你也要让我一步,你明白么?”叶枫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余观涛道:“其实这件事简单得很,明年正月初八,杭州孤梅山庄庄主‘中流砥柱’岳重天,岳大侠六十大寿,你应该知道,武林盟和变革派的关系微妙得很,我无法出现在那种场合,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叶枫心道:“我是师父的替身,到杭州最坏的局面,无非岳重天冷面相对,不给我饭吃,只要口袋有银子,还饿得死人?”应道:“是。” 余观涛道:“变革派深得人心,大有将武林盟取而代之,我们提前布局,纵使变革派取代武林盟,岳重天想必也会给华山派留有一席之地。”叶枫心道:“师父心思真是谨密,几十年后的事都料到了。” 忽然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几十年后?应该是我做华山派掌门啊?师父岂非在为我打算?”道:“弟子决不有辱使命。”余观涛笑道:“你杭州归来,我便给你和影儿举行婚礼,你觉得怎么样?”? 叶枫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仿佛如根羽毛,随时会飞了起来,飘上云端。自言自语道:“我要娶媳妇了,影儿要嫁给我了。”当幸福袭来的时候,不由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余观涛取出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递交给他,道:“买几套体面的衣衫,莫让别人小看了我们华山派。”叶枫道:“是,师父。”余观涛叹了口气,道:“你还叫我师父?你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或许从此不得相见,你连叫我一声爹爹也不愿意么?” 他说得仿佛生离死别一样,就连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叶枫一怔,心道:“或许从此不得相见?原来师父和我一样,高兴得过了头,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了。”恭恭敬敬叫道:“爹爹。”余观涛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叶枫走出“朝宗院”,却看到余冰影在外面踱着步子,她一看到叶枫,忽然满面通红,“啊”的一声,扭头就走。 叶枫见她神情忸怩,想必她也知道这事,忙一个箭步,抢到她前头,笑嘻嘻的道:“影儿,影儿。” 余冰影不敢看他,低头柔声道:“你速去速回。我等着你……”她一时词穷,竟说不下去了。叶枫哈哈一笑,凑了上去,在她乌云般的发上轻轻一吻,道:“等着做我的新娘子。” ---第一卷完。 第四十六章 武功再高 也怕菜刀 叶枫次日动身,过潼关,一路无话,不一日就到了河南境内。其时正值十一月初,距离岳重天六十大寿,尚有两个多月。叶枫既不想一下子赶到杭州,唯恐被别人说成华山派刻意讨好岳重天,又想趁此增加阅历,故而一天只走十里。 这一天到了洛阳。洛阳位于洛水之北,水之北乃谓“阳”,故名洛阳。又称洛邑,雒阳,神都。境内山川纵横,西靠秦岭,东连嵩山,北依王屋山__太行山。又据黄河之险,南望伏牛山,自古便有“八关都邑,八面环山,五水绕洛城”的说法,因此得“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之名。 “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称。 自夏朝起,先后有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等十三个王朝在洛阳建都,拥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建都史。先后有一百多位帝王在这里指点江山。丝绸之路和隋唐大运河在此交汇,中国的国名源自古洛阳,牡丹因洛阳而闻名于世,被世人誉为“千年帝都,牡丹花城。”? 叶枫从未到过洛阳,但常听余观涛把洛阳说得如何的好,早就心驰神往,如今到了河南,不去洛阳游览一番,怎么对得起自己呢?他入得城来,见得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笙歌处处,勾栏酒肆一应俱全。 虽然洛阳不再是国家建都之地,却也是繁华至极,笔墨难描。 叶枫亦不忙着投宿客栈,在大街上信步而行,走马观花,比起简陋破旧的华阴城,简直天壤之别,心中也不知喝了多少个采,少不得又置办了许多讨余冰影欢心的东西。 一直逛到临近黄昏,才觉得双脚酸痛难忍,肚子也饿得咕咕大响,叶枫笑道:“我不走了,吃东西去了。” 他对吃喝一向不太讲究,能填饱肚子即可,于是随便寻了个路边小摊,点了份羊肉烩面,大口吃了起来。 叶枫特意交待老板在面里,多放了几勺辣椒油,辣得他满头大汗,一迭声的大呼过瘾。正吃得酣畅淋漓之际,忽然听得马蹄嗒嗒,叩在石板街面上,格外的清脆。叶枫抬头望去,只见左边街头走来三骑。? 当头是匹大青马,鞍上坐着一位少年,约莫二十余岁左右,俊眉朗目,猿臂蜂腰,穿着一身素白长衫,白得耀眼,竟是一点尘土不沾。他缓缓纵马而来,仿佛整条长街都明亮了不少。 叶枫蓦地想到令人厌恶的苏岩,一股怒气涌了上来,自言自语道:“他妈的,难怪找不到好姑娘,原来都被小白脸给骗走了。”他说得极是大声。 正在炉灶添柴的老板,停下手笑道:“小姑娘才不管白脸黑脸,小嘴儿不甜,不会哄人,长得帅又有何用?” 少年将叶枫的话,听得真切,脸色微微一变,厉声喝道:“兀那汉子,你说什么?”说话之间,极有气势。叶枫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手指抠着牙齿,筷子敲得大碗叮叮响,故作粗俗无礼之态,呵呵笑道:“你没长耳朵么?” 少年手中马鞭拍的一声,鞭鞘斜击过来,居然来拖卷叶枫手中的大碗。 叶枫头也不回,踩着凳子的那只脚,稍一发力,身子弹起,屁股落到另一张板凳之上。双手仍然牢牢捧着大碗,笑道:“你想做甚么?想吃面自己掏钱去买,吃别人的残汤剩羹,好不好笑啊?难道天下的小白脸,都喜欢占便宜么?”? 少年“咦了一声,道:“原来会武功?真是好极了。”一个筋斗从马上翻了下去,呼的一掌,往叶枫后背击去。老板摇头苦笑,道:“天下武功,唯富不破,再强的高手在银子面前,都是一坨狗屎。” 叶枫笑道:“你无缘无故拍我做甚?原来你想和我借钱,请小姑娘喝花酒?可惜我不是你的姐夫。”腰身轻轻一扭,避到了一边。少年扑了个空,眼看便要将一张桌子击得粉碎。 叶枫又是敲着大碗,笑道:“弄坏了桌子,按原价十倍赔偿。” 少年哈哈一笑,腰间似乎挂着极重之物,身子倏地笔直往下堕去,稳稳坐了下去,五指搭在桌子边缘,指头轻轻的敲击着桌面,微笑道:“这樟木桌子,硬朗得紧,一巴掌拍不烂啊。”老板赔笑道:“是啊,是啊。” 少年取出一锭碎银,朗声笑道:“老板,来三碗辣死人的羊肉烩面。” 老板笑道:“好嘞!”便去下面。跟着少年的两个汉子忙道:“这里尘土飞扬,肮脏腌臢。少爷还是莫吃的好。”他们言语欢快轻柔,犹似吟诗唱歌一样,一听就是江南人士。叶枫心道:“路边小摊的东西就吃不得了?自己屙不出屎,偏怪茅坑苍蝇多。”口中啧啧有声,大呼小叫道:“真是好吃极了。”? 少年被他诱惑得心神荡漾,喉咙咕咕响了几声,瞪眼看着那两汉子,道:“别人吃得,我怎样就吃不得?”两汉子异口同声道:“他是鄙俚浅陋的蠢人,怎能和少爷你相提并论?”叶枫悠悠道:“某些人喜欢心里作怪,以为自己高人一等,非得分甚么三六九等。其实在别人眼里,还不是摇头摆尾的走狗?”? 两汉子强忍着怒气,道:“倘若被老爷知道,少不得又骂我们不尽心伺候少爷。”少年道:“人在江湖,哪来那么多讲究?你们越把我捧在手里,我越是长不大。你们是对我好,还是在害我啊?” 叶枫叹了口气,道:“拍好老爷的马屁,回去重重有赏啊。”两汉子低声道:“老爷再三叮嘱,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少年怒道:“你们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无论客投宿吃饭,你们总担心别人会用蒙混药麻翻我们,把我们做人肉包子的馅,哼,哼。” 两人劝不住他,转头对老板道:“你的面干净么?有没有添加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正宗的羊肉?最近黑心的商贩,把猫肉、狐狸肉冒充羊肉,为了牟取暴利,不顾食客生死。”说到此处,一人轻轻在桌上按了一下。 樟木桌子毫无征兆的四分五裂,化为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 老板吓得面无人色,嘴唇不断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汉子刀锋般的目光,在老板脸上扫来扫去,冷冷道:“你看那些本份老实做生意的人,哪个不是一天到晚门庭若市?当然那些想投机取巧,一夜暴富的人,受到的惩罚也是异常的厉害。” 叶枫哼了一声,道:“不想吃就找下一家,讲什么大道理?”老板定了定神,道:“客官尽管放心,我是三十年的老摊位,童叟无欺。新鲜的面条,正宗的羊肉,当天售完,从不隔夜。” 少年脸色极是难看,道:“贾大哥,高大哥,你们整天杞人忧天,一直提防有人会算计我们,我们坦坦荡荡,何必防这防那?”叶枫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半夜不怕鬼敲门。只有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脚下踩空,翻跟斗。” 两汉子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恻,还是小心为好。少爷万金之躯,若有闪失,属下怎向老爷交待?”叶枫哈哈一笑,道:“万金之躯?莫非是太子爷微服私访?”就在此时,忽听得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恍如雨珠落在石板上,密集而局促,似有数十人之多。 众人一抬头,只见数十名社会小青皮从四面八方而来。 人人卷着衣袖,露出两条绣着龙虎的手臂来。只是纹身师傅的手艺,委实不怎么高明,张牙舞爪的猛龙,像极了软绵绵的长蛇,下山的恶虎反倒成了吃得太胖的肥猫。远远看去相当吓人,走到近处却让人忍俊不禁。 这些人腰带都插着把尺余长的菜刀,叶枫一怔,心道:“这是哪个门派的独门武器?”旋而恍然大悟:“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穿得再叼,一砖撂倒。” 两汉子面色微变,往少年靠拢,低声说道:“少爷,这些人来历不明,要是动起手来,你莫管我们,先走便是,我们在青青姑娘那里汇合。” 少年手指轻敲桌面,神色自若道:“这些人未必冲我们而来,我们静观其变就是。”叶枫寻思:“他们鬼鬼祟祟,多半不是好人,我要不要管?” 忽然想到自己肩负重任,不愿节外生枝,胸中豪气登时消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见得不妙,大不了拨脚开溜。” 老板一见得这些人,如同见到瘟神煞星般的,不禁大惊失色,忙双手紧抱住钱箱。一个头上扎着个发笤,左右面颊各绣着只蜈蚣,蝎子的泼皮看得真切,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过来,劈面一个巴掌,抽得老板天旋地转。 泼皮伸手将钱箱夺了过来,往地上用力一摔。只听得咣当一声,钱箱四分五裂,铜钱和碎银滚得满地都是。少年眼皮突突乱跳,大口喘息着。老板仿佛让人刺了一刀般的,顿足哀号道:“我的钱!”泼皮冷笑道:“老儿你又想赖这个月的例钱不成?” 老板怒道:“我上月十五已经交了这个月的例钱,今天是初三,离十五还有十二天,我赖你们做甚?”语气中尽是恨意。 他又道:“上个月西域番人在京师闹市杀人,知府大人生怕番人在洛阳滋事行凶,丢了乌纱帽,又禁止我们设摊大半个月,这个月哪赚到什么钱? 泼皮一挥手,道:“官家的事,与我们无关。但是你这个月例钱交得不算,因为我们帮主重新定价了,从这月起,一个月二十两银子。” 老板叫了起来,道:“二十两银子?不是说好一个月一两银子吗?我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你们干脆杀了我。” 泼皮冷笑道:“说他妈的跟你说好了?你赚的钱会少么?你一天至少卖一千碗面,一碗面五十文钱,成本又有多少?你一天得赚多少?一个月得赚多少?听说你有几处房产,在外面养了几个女人,老子风里雨里,也没有你活得潇洒。” 老板红着脸,低声道:“别人胡说八道,你们也当真?” 泼皮大声道:“东大街三间宅子是谁的?不是你的,改天我们就去砸了。青衣胡同小桂花是谁出钱养的?不是你的,改天我们兄弟就去睡了她。” 众小青皮轰然叫道:“那女人,前凸后翘,我们早想去睡一睡了。”泼皮没什么本事,就是喜欢掌握别人的隐私,当作把柄。关键时刻,突然抛出,逼人就范。老板靠在面摊上,身子不断颤抖,摊上的碗碟叮叮作响。 泼皮道:“念在你平日爽快的份上,二十两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假如我们帮主来,一个月至少收你一百两银子。”他一伸手,喝道:“拿来!”老板忿忿道:“你们一月一个价,从一百文钱涨到二十两银子,下个月你们又要多少?你们还要不要人活?” 泼皮笑嘻嘻道:“这叫做水涨船高,羊毛出在羊身上。以前你一碗面卖三十文钱,如今卖五十文钱一碗,大家还不得乖乖接受?我涨你的,你涨食客的,总之你又不吃亏,你叫什么苦啊?” 老板忍不住骂道:“你们这些土匪强盗,还有没有王法?”泼皮并不气恼,高高举起两只拳头,道:“这就是王法,你若比它强,你就是我的大爷。莫说你要我二十两银子,就是你要我的媳妇,姐妹陪你睡觉,我也乐意。你既然本事不如我,就得接受我定下的规矩,你听明白么?” 他又道:“洛阳知府,总兵大人,都是我们帮主的拜把子兄弟,你说王法是为你说话?还是给我撑腰壮胆?惹老子毛了,不仅让你摆不了摊,而且教你在洛阳也混不下去。”在泼皮的眼里,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王法算什么东西? 少年面色一变,便要立身而起。两汉子从凳子底下伸出双脚,硬生生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哼了一声,坐了下去,手背青筋暴凸。泼皮忽地面色一变,厉声道:“你给还是不给?老子没空和你磨嘴皮子,映春院新来了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等着老子给她们开苞。老子不去,映春院还不敢开张接客。” 众小青皮大笑道:“老大享受好了,别忘了分点汤,让小弟尝尝味道。” 泼皮道:“见者有份,我何时忘了你们?”众小青皮道:“老大有情有义,从不亏待我们。”老板脸上肌肉不住抽搐,忽然大吼一声,道:“就是我平时太软弱,才让你们得寸进尺,今天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就拿去。”操起搁在案板上的一把尖刀,向他扑了过来。 泼皮逼上几步,上身几乎抵住刀尖,双手用力,嗤的一声,撕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逼上几步,厉声喝道:“有种往这里刺,一刀致命,包你再无麻烦,不敢刺的,就是狗娘养的!” 老板右手发抖,连连后退,颤声道:“你……别逼我……”泼皮哈哈大笑,道:“你杀过人么?你知道热血喷在脸上,是什么样的感受?”右手探出,硬夺他的刀子。老板急忙向后跃出,刀子横转,架在自己脖颈,道:“你再过来,我就死在你眼前!” 泼皮狞笑道:“你连人都没杀过,和我谈甚么条件?”大吼一声,当头扑下。 少年双眼瞪得滚圆,不由得咬牙切齿。他知道世上黑暗的事,实在太多,但是只要被他撞见,就决不充许有这种事发生,因为他有骄傲的家世,血液里流淌着侠气。 侠气虽然不能像阳光普照大地,可是正由于有它的存在,有些人才不敢完全丧失良知,总有所顾忌。两汉子在凳子底下将他的脚挟得更紧了,眼光闪烁不定,仿佛在提醒少年要保持克制。 叶枫怒气渐渐涌起:“欺负老百姓,算甚么本事?我身为未来的华山派掌门人,焉能束手旁观?”老板挺刀乱刺,大叫道:“杀了我,我受够了。”泼皮却更快一步,扣住他的手腕,大笑道:“你是我的摇钱树,我杀你做甚?”身子一侧,放他过来,右手按住他的后脑勺,似转陀螺般,将他滴溜溜旋转起来。? 老板身不由已,连转了十几圈,只觉得头晕目眩,无法站稳脚步。卟的一声,跌倒在地,手中尖刀早不知丢到那里去了,不由放声大哭,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天杀的,挨千刀的……”少年脸上肌肉扭曲,口中嗬嗬作响。 泼皮左脚踩在他的胸口,笑道:“我既不为难你,你干嘛不给我台阶下?干嘛非得让我为难?你以为这二十两银子,是我一人独吞的?我还不是交给帮主?大家都是几十年的街坊邻居了,何必要搞得不开心?你知道我的难处么?” 老板哼哼唧唧,骂道:“你……你……杀了我,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吸血鬼……”泼皮大怒,使劲在他胸口跺了几脚,老板气也喘不过来,脸色发青,眼角翻白。泼皮戳着他鼻子,骂道:“直娘贼的,老子就让你心服口服,兄弟们,砸了他的摊,让他长长记性。” 众小青皮骂骂咧咧,便要上前砸摊。 少年忽然冷冷道:“人家凭自己双手勤劳挣钱,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凭什么给你们这些混蛋挥霍?”泼皮一怔,斜眼喝道:“你他妈的是东西?竟敢来插手老子的事?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晃了晃两只大拳头,道:“这一拳下去,把你屎都要砸出来。” 少年淡淡道:“是吗?” 泼皮有意卖弄本事,左拳倏起,砰的一声,把一张板桌击破一个大洞,道:“你的脑袋硬得过它么?”少年一言不发,忽然拗断两根凳子脚,往自己头上击去,啪啪两声,断为四截,冷冷道:“谁说硬不过它?” 泼皮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口气已不似先前强硬。少年道:“我偏偏要趟浑水呢?”泼皮一怔,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少年道:“你值得我知道么?” 泼皮气得脸皮发青,大叫道:“我是神都帮第六十八条好汉,人称‘混世魔王’王强,只要我跺一跺脚,整个洛阳城都得抖三抖。” 少年道:“你干嘛不跺呢?”王强高高抬起左脚,却不落下,喝道:“真的要跺?你最好捂着天灵盖,别吓得灵魂出窍。”少年道:“你不跺我跺!”右脚若无其事落下,地上一块青砖蓦地跳到半空,落了下来,砰的一声,恰好击在王强头上。 王强大叫一声,翻了三个筋斗,才止住身形,少年笑道:“痛么?” 王强暴跳如雷,喝道:“操你奶奶的,居敢消遣……”话未说完,忽然胸口一紧,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浑身骨头似散了架,大吼道:“谁打我的脸?是谁他妈的暗算我?”一张脸肿得老高,遍布指痕。 众小青皮满脸茫然,摇头说道:“我们……没……没看见。”只有叶枫看得真切,坐在右首的汉子突然暴跃而出,掴了王强数记耳光,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王强扔了出去。 叶枫心中骇然:“假如他向我突然袭来,我能不能避得开?我使‘乱云飞渡’,是不是可以勉强化解?” 他把那汉子方才的招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暗道:“他的招式包含了十四种步法,无论我往哪个方向,势必都被他截住,我若使‘乱云飞渡’,同样难免被他抛了出去。”不知不觉,心生惧意,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叶枫寻思:“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洛阳做甚?他们神神秘秘,是不是要做祸害江湖的勾当?”呆呆的瞧着浮在碗面一层红油,心道:“我要不要插手这事?” 王强挣扎起来,心里发毛:“莫非碰到鬼了?我昨晚刚给庙里送了一百斤灯油,难道菩萨没收到么?” 他忽然想明白了:“肯定是菩萨座下的力士,金刚偷偷贪污了我一百斤灯油,怪不得菩萨一无所知。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雁过拔毛,层层剥皮,还让不让人活?有没有公道?”少年笑道:“我知道谁打你的脸。” 王强道:“是谁?” 少年道:“除了我,还会有谁?”王强目现凶光,道:“我和你有什么仇?”少年道:“以前没有,现在有了。”王强怒道:“你的意思,要和我作对了?”少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么?”王强道:“你有什么本事?”少年道:“我是一条龙。” 叶枫心中一凛:“好大的口气。”王强仰天大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任你本事再强,在洛阳城还是我们神都帮说了算,你便是皇亲国戚,这二十两银子我也收定了,兄弟们上。” 众小青皮一拥而上,这下不砸摊了,径往他们三人扑来。 少年笑道:“两位哥哥,几天没打架,手痒得紧,咱们就痛痛快快,大干一场?”两汉子沉着脸道:“少爷,别误了我们的正事。”架着他的双臂,便要离去。少年怒道:“你们什么意思?”王强自忖并无必胜把握,笑道:“前方左拐有间面店,味道极好。” 叶枫忽然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缓缓道:“有本事自己开个面摊,大家公平竞争就是,靠不劳而获,盘剥别人血汗钱,算什么东西?”王强转头看着他,道:“你他妈的是谁?”叶枫微笑道:“我是谁,你不知道么?你奶奶的不长眼珠子。” 王强被他唬得不由一怔,道:“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叶枫道:“你的老大,上官笑最近好么?”衣袖一抹嘴唇,长笑一声,道:“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就出手。” 少年眉开眼笑,道:“好一个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就出手,痛快!” 叶枫笑道:“正所谓有屁就放,肚子饿了有人请客,走到街上美女如云,娶媳妇老丈人倒贴钱,结交的兄弟不背后插刀,见人受欺便打抱不平,此乃人生快事哉!”抓起摆放在桌上的一筒竹箸,漫不经心的扔了出去。这些筷子仿佛长着眼睛一般,根根正中众小青皮的膝盖。 众小青皮双脚一软,噗通、噗通一阵乱响,齐齐跪了下来。 叶枫哈哈大笑,道:“孙子真乖,爷爷马上给你们发红包。”少年笑道:“你钱够不够?不够我这里有。”王强大急,叫道:“你们这些王八蛋,跪他做甚?” 叶枫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这个老大罩不住,他们只好另寻门路,是也不是?”说着掂起手中的筷子,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王强大吃一惊,忙操起一张板凳,护住身子,舞得水泄不通,叶枫笑道:“你当真风声鹤唳,我不过吃面而已,你怕个甚?” 王强哪肯相信,凳子越舞越快,呼呼作响。叶枫道:“你既然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手指一弹,碗中的一根面条跳了起来,仿佛被倾注了某种神秘的力道,笔直如棍,带着汤水,呼啸着往王强射去。王强大叫一声,十指松开,板凳砰的一声,重重砸在脚背上。痛得他泪水长流,跳了起来。? 只见一根面条缠在他右腕上,滴着溢着香味的汤水。少年展颜笑道:“阁下好身手。”忽然身子一闪,已冲了出去。两汉子不防他倏然起身,想阻拦已是不及。王强大喊道:“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众小青皮嗷嗷乱叫,抽出腰间菜刀,往少年掷来,一时间空中刀光闪动。老板“啊”的一声惊叫,忙钻入一张桌子底下。 少年哈哈大笑,操起一张桌子,舞得呼呼作响。只听得“夺夺”之声不绝于耳,数十把菜刀全插在桌子上。 叶枫拊掌笑道:“菜刀再快,也怕饭桌!”少年道:“才不稀罕这些破烂东西,统统还给你们!”双臂使力,抖动桌子。牢牢篏在桌面上的那些菜刀,一把把跳起来,带着刺耳的风声,往众小青皮激射而去。? 众小青皮齐齐发一声喊,东奔西跑,乱成一团。岂知那些在半空飞跃的菜刀,仿佛长了眼睛一样,竟追着他们不放。众小青皮自知在劫难逃,身子如一堆烂泥巴,瘫倒在地下,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菜刀。 第四十七章 好心办坏事 忽然之间,少年冲了过来,如伸入木桶搅水般的,不停地旋动着双手,荡起一阵比一阵强烈的气流。那些胡乱飞行的菜刀,被气流带动,一把接着一把粘在一起,悬浮在众小青皮头顶,宛若一个极长的“一”字。只不过这个“一”字,暗涌杀机,令人畏惧。 众小青皮目不转睛地看着随时会落下来的菜刀,人人脸色惨白。 少年长笑道:“就你们这贪生怕死的德行,也敢欺负人?”手指轻弹,一把菜刀冲了出去,往一人射了过去。这小青皮将心一横,伸手去接。菜刀却似逗他一样,先跳起数尺,尔后贴着他的面门,轻轻的落了下来,好像温柔的小情人,乖乖的躺在他手心里。 与菜刀一道落下的,还有无数细细的毛发,原来菜刀贴着他的面门之时,已经将他的眉毛剃得干净。 叶枫心道:“这力道用得真巧妙。”少年道:“菜刀的用处,是砍瓜切菜,宰鸡斩鸭,若是去剁人脑袋,岂非成了吃人的世道?”一把把菜刀掷了出去。 倾刻间,众小青皮的眉毛皆被剃得干净。少年叉腰笑道:“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众小青皮被他鬼魅般的手法吓得惊恐交加,哪敢答话?人人满头大汗。 那两汉子嘿嘿冷笑几声,扑到众人身前,一脚一个,将众小青皮如滚地葫芦,踢飞出去,喝道:“狗改不了吃屎,滚!”众小青皮抱头鼠窜,灰溜溜的去了。 王强见得少年笑呵呵地看着众小青皮狼狈的样子,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忙低头弯腰,一步步往前挪去。约莫走了二三十步,忽然听得前面有人悠悠说道:“别人可以走,但是你不能走。” 王强吃了一惊,抬头见得少年扛着一条凳子,笑吟吟地立在街道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根本就不知道,少年是甚么时候,抢在他前头的。王强拱手笑道:“朋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少年放下凳子,大咧咧的坐下,冷冷道:“你有给别人留过后路么?有时能得过且过的,你非要斩尽杀绝,让别人无路可走。”王强退了一步,道:“你想怎样?” 少年道:“我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做坏人不仅是件可耻的事,而且会受到极严厉的惩罚!” 王强怒道:“我也要让你明白,在洛阳没有人敢和神都帮作对,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手臂伸得笔直,拳头直捣少年的胸口。少年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本领!”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转。 只听得喀嚓两声脆响,王强双手硬生生被少年扭脱了臼。王强痛得大叫:“我的妈呀!” 少年沉声道:“别拿你的妈妈做挡箭牌,没有一个妈妈,是愿意自己的儿女被人厌恶,是你自己不争气,让你妈妈替你蒙羞。”拖着他的双手,往下一压。王强站立不稳,翻了几个筋斗。可是他不顾疼痛,一跃而起,拨脚便跑。 少年道:“打不过就跑,正是地痞流氓的勾当。”左足一勾,板凳往王强后心撞去。 王强闪避不及,被撞倒在地。这一下劲力极大,呕吐出几口血来,道:“大侠……饶命……”少年道:“你饶过别人么?”从靴筒里拨出把匕首,轻轻在地上一划。只见坚硬的青石板宛如水豆腐般的脆弱,登时分为两半,原来这匕首削铁如泥,王强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嘶声道:“不……不……不要……。” 少年道:“难道你怕了?我挖了你的眼珠,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提着匕首在王强眼前晃来晃去,王强牙齿格格作响:“我……我……”少年笑道:“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亏你身上绣了九条龙,胆子比虫子还小。”叶枫笑道:“这岂非叶公好龙么?”两汉子双手抱肘,饶有兴趣地看着。 王强道:“那些龙唬人的,算不得数……”几乎无法喘不过气来。 少年道:“我这个人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以前有个家伙冒犯了我,我就用这把刀,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把他削成一万三千六百八十七块薄肉片,煮成一锅浓浓的肉汤,味道好极了。今日我胃口大开,也想煮一锅又鲜又美的肉汤。” 他边说边在王强身上拍捏摸打,仿佛屠夫在检查案板上的生猪肥不肥。王强面无血色,浑身颤栗。少年啧啧赞道:“你比那个人的肉多得多了,至少可以多削一两千块肉片。” 叶枫笑道:“听说吃~了人肉,便可以减缓衰老,能否分我一碗?”说着摸了摸脸颊,叹了口气,道:“我也想当小白脸,去诱~惑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少年大笑道:“怎么不可以?我今年四十二岁,脸上一根皱纹也没有,正是吃多人~肉的缘故。”叶枫瞪眼叫道:“我还以为你十二岁呢?皮肤光滑紧致,真是令人羡慕嫉妒恨。”少年笑道:“看来我再不变老,连我都要疯了。”叶枫唉了一声,道:“可惜我想疯也没机会。”? 王强明知他们胡说八道,也不禁心下骇然,道:“别……别……杀我,你要我做……甚么也愿意。”少年哈哈一笑,乜着眼问道:“睡~你的媳妇,你的姐妹也愿意?”王强精神一振,当即应道:“大侠能睡小人的老婆,姐妹,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小人马上教她们沐浴更衣,躺在床~上,恭候大侠光临。” 少年见他恬不知耻,忍不住讥讽道:“你好像荣幸得很。”王强道:“大侠能在小人家里滚~床单,真是蓬荜生辉。”少年笑道:“你还是不是男人?你把你的媳妇,姐妹当什么了?”王强道:“女人如衣物,洛阳城中,谁不知道我王某人乐善好施?”少年道:“你施的是什么?是金钱?还是你的媳妇,姐妹?” 王强道:“别人需要什么,我就给他提供什么。”叶枫见少年调皮捣蛋,不由莞尔一笑。少年喃喃道:“真不要脸。”飞起一脚,将他踢出数丈开外,喝道:“滚得越远越好!”王强连滚带爬,道:“大侠,我回去便剥了她们的衣裳,大侠……务必赏脸。”仓惶而去。? 少年转头看着老板,笑道:“这下你可以安心做生意了。”老板脸上却无半分喜悦之色,反而说不出的绝望,恐惧,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尖刀,身子似被鞭子无情地抽打着,在剧烈的抖动着。少年道:“我敢保证,这辈子都没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老板嘶声叫道:“我还有路走么?我还能活下去么?” 他跳了起来,尖刀往少年心口急刺而来!少年万万没想到他恩将仇报,大吃一惊,忙一闪身。老板不依不饶,尖刀乱刺。少年面色一变,喝道:“你在做甚?你疯了么?” 一汉子道:“这种人不识好歹,少爷和他客气甚么?”抓住老板的后颈,抛了出去。老板额角磕在地上,鲜血长流。少年怒道:“贾大哥,你……你……” 老板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那么虾米是不是都该受欺负,都该死了?”手腕一翻,嗤的一声,尖刀刺入自己心口,当场毙命。 少年目瞪口呆,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姓贾的汉子冷冷道:“因为是你剥夺了他活着的希望,是你害死了他。”另一汉子道:“无论那些流氓怎么勒索敲诈他,他总有办法活下去,可是你一出手,也许你认为是行侠仗义,但对他来说,却是把他推上了不归路。” 姓贾的汉子道:“有时候做好人做好事,不一定是帮别人,有可能是给别人添麻烦。”另一汉子道:“好心做坏事,越帮越忙。”少年极为震惊,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咀嚼着他们所说的话,道:“既然他准备接受那些人的勒索,为什么要反抗呢?”姓贾的汉子道:“每个小孩被大人打屁股的时候,不总是要挣扎几下,哭叫几声么?” 少年凝视着他们,眼中闪动着灼热的怒火,道:“你们知道他会死,为什么不阻止我?”姓贾的汉子也凝视着他,声音犹如一桶冰水,立即浇灭他的怒火:“因为你想长大。”另一汉子道:“所以你必须看到,有人在你眼前流血,倒在你脚下,接受残酷黑暗的事实,成长的路上,根本就没有鲜花掌声,只有无休无止的明枪暗箭。”少年道:“难道我要做聋子,瞎子,不听别人的哭声,不看别人的痛苦?” 姓贾的汉子道:“等老爷的大事成功,这个世界只有笑声笑脸,没有伤心悲哀了。”少年心中说不出的苦闷,把一张张桌子掀翻,道:“要我铁石心肠,?手旁观……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两汉子齐声道:“你还没有长大,还需要我们的照顾。”少年踉踉跄跄冲了出去,道:“你们休想逼我做不愿做的事!”? 忽然之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少年怒道:“你也管我的闲事?”叶枫叹了口气,道:“我请你喝酒,至少酒能让人暂时麻木,可以无忧无虑睡上一觉,太清醒明白的人,活着是很痛苦的,我们为什么不享受大醉时那一瞬间的欢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道两边屋檐下早已亮起了灯,照得整条长街流光溢彩,如幻如梦。? 在某个酒楼,两人也不知喝了多少杯,醉眼朦胧,舌头似已打结。只是那两汉子滴酒不沾,腰板挺得如标枪般的笔直,立在左右,双眼如鹰,环视四周。 若非叶枫有意和他们搭话,他们决不多说一个字。叶枫心中称奇:“这两人控制力好强,决非寻常人物。”交谈中得知,这少年姓何,名冲。 那两汉子一个叫贾平,一个叫高欢。他们虽然是何冲的随从,但是好像权力大得紧。 倘若何冲稍稍有些放纵,两人立马开口提醒,生怕会泄露什么机密似的。何冲面露愠色,甚是不快,偏偏又无法发作,看似大家谈笑风生,其实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往往说了一半,旋即便切换到了另一个话题,不痛不痒,无法尽兴。 叶枫心道:“何冲是个性情中人,只是这两人无趣得很,不如改天再聚。”当下起身告辞。贾,高他们登时脸现喜色,竟然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叶枫走出门外,只听得何冲长叹一声:“我是穿着锦衣的囚犯,连一点自由也没有……” 贾平道:“我并无冒犯少爷之意,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须得小心谨慎……” 何冲冷笑道:“你们要我承担那么多责任,就不怕我会崩溃发疯么?”高欢道:“这是我们的命,承受别人不能承受之重,那是没有办法的。” 叶枫哼了一声,暗自发笑:“故作玄虚,你们干什么,关我鸟事?”他满身酒气,在街上摇摇晃晃,行人见他醉醺醺的,纷纷闪躲。又行了几步,一阵冷风吹来,腹内翻江倒海的难受。忍不住大口呕吐出来,将污秽之物吐得干干净净。? 众人捂鼻掩口,避之不及。叶枫叉腰大笑道:“你们躲什么啊?难道你们没醉过么?”忽然有个灰衣中年人,双手插在?中,慢慢走了过来,走到他的身前。叶枫瞪着他,道:“你来干甚么?” 灰衣人笑吟吟道:“朋友,去喝杯热茶,醒一醒酒?”众人一看到这灰衣人,眼中不由露出强烈的惧意,躲得更远了,刹那间街上走得一个人也没有。 叶枫道:“到哪里喝茶?”灰衣人伸出细皮嫩肉,保养得极好的右手,往左边指了指。 他好像特地在等叶枫,街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辆漆黑华贵的马车。叶枫大笑道:“车上有热茶么?最好有个尿壶,我快憋不住了。”灰衣人道:“我家里有上等的茶叶,黄金打制的尿壶,你敢不敢随我来?”言语中既有几分戏谑,又有几分挑衅。 叶枫道:“恐怕你的黄金尿壶,救不了我的急喽!”转过身去,对着墙壁,解开裤子,登时尿如急流,撞在墙上,哗哗作响,当真是劲道十足。灰衣人笑道:“做东家的,岂有不陪客人之理?”也解开裤子,尿了起来。 只是他的尿有气无力,勉强落在鞋子之前。叶枫心道:“中气不足,显然是放浪形骸,纵情声色之徒,决非忠厚善良的人,我须得小心才是。”上了马车,叶枫不禁吓了一跳,马车里不仅装饰得富丽堂皇,而且还有两个娇滴~滴,嫩得可以拧~出~水的小姑娘。 灰衣人躺了下去,一个小姑娘极其熟稔地按摩着他身上各个部位。灰衣人笑道:“彻底放松自己,才有精力做更重要的事,是也不是?”叶枫心道:“只要我心中有敬畏,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那么拘束做甚?”坦然地躺了下去。 马车在洛阳城内穿街过巷,七绕八转,最后来到一幢大府第前。 叶枫透着布帘望去,见得门匾上刻着“洛阳第一帮”五个大字。叶枫心道:“原来是他。”驾车的车夫,提声大喝:“还不开门?”只见大门大开,笔直的一条石板路往前而去。路的尽头,却是好大的一座石屋。 叶枫直到此时,酒意全醒,寻思:“他找我做甚?”想想自己所谓的奇遇碰多了,次次都能逢凶化吉,也就泰然自若了。 两人入得屋内。见得屋内厅上排着两排花梨木椅子,都铺着大红绣牡丹花的椅套,灿然生光。椅上坐着十余人。叶枫眼光往众人扫去,心道:“这些人双眼浮肿,面色发青,与他是一路的货色。” 众人忙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拜见上官帮主,拜见华山派叶大侠。”叶枫心道:“他们好灵通的消息,居然就知道了我的来历。”忙拱手还礼。 灰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神都帮帮主上官笑,街上闹事的几个混蛋,正是在下的手下,在下管教无方,让叶大侠生气了。” 叶枫打了个哈哈,道:“在下鲁莽无礼,上官帮主请多多包涵。”神都帮在江湖上名气极小,人数也不多,教众身份五花八门,三教九流鱼蛇混杂。在江湖上一直声誉不太好,但神都帮向来依附少林寺,故而江湖门派不看佛面看僧面,只要不搞得太过火,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极少有人寻神都帮的麻烦。 叶枫心道:“上官笑无缘无故请我喝茶做甚?难道他们想为那些泼皮出头?”不由心生戒备,若是一言不合,便立马扣住上官笑。他虽非绝顶高手,但对付武功稀松的上官笑,应该问题不大。 上官笑沉声问道:“那厮现在何处?”一老者应道:“禀帮主,那厮押在后堂,听候帮主发落。”上官笑眉头一挑,道:“把他押上来,全凭叶大侠处置,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过不了多时,只见四名精壮汉子抬着个大笼子出来,笼子里躺着个赤~条条的人。全身浮肿,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第四十八章 人前一套 人后一套 叶枫定睛一看,躺在笼中的人,不正是在街头闹事的王强么?叶枫微一沉吟,寻思:“神都帮历来纲纪废张,上下道德沦丧,莫非这上官笑要洗心革面,重振神都帮?”又见上官笑气色不佳,分明是昏庸无能之辈,哪有甚么锐意进取的气魄?心想:“人不可貌相,师父长得猥琐狼狈,可他的江湖地位还不是举足轻重?” 他正半信半疑之间,听得上官笑喝道:“我不是吩咐过你们,要折断他的手脚么?打得他屁滚尿流么?哼,他王强跺一跺脚,洛阳城便抖三抖,谁给他天大的胆量了?不明白的人,还以为神都帮都是无法无天的强盗、土匪,你们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众人脸露难色,齐声说道:“王强的确罪不可恕,但毕竟为本帮效劳多年,做了不少事情。帮主你就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今天姑且饶他一条狗命,教他将功赎罪。”上官笑冷冷道:“你们挺讲义气的。”众人道:“我……我们……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此时不替他说话,岂非让人寒了心?” 上官笑哼了一声,白白胖胖的脸上,忽红忽青,道:“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江湖义气作怪,古人云: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都是有追求的好男人,不是只图眼前快活的乌合之众。他立下的功劳,我自然记在心里,但是他犯了错误,就得接受应有的惩罚,改了还是我们的好兄弟,是也不是?” 叶枫听他说得大义凛然,不由得肃然起敬,心道:“这上官笑是非分明,倒是条汉子。”忽然见得众人并无畏惧之意,反而人人脸上带着滑稽,可笑的笑容,似乎碰到了极不可思议的事,忍不住一怔:“他们为什么这样子?” 上官笑朗声道:“我们神都帮开帮百余年,尽管名气不大,却极有骨气,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这厮打着神都帮的旗号,在外面收保护费,逼良为~娼,丧尽天良,这种害群之马留他做甚?”他说得正儿八经,众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叶枫心道:“他们心中多半在操上官笑的祖宗十八代,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忽然之间,一人奔入屋内,道:“禀告帮主,王强的媳妇来了。”上官笑“咦”了一声,示意把王强抬下去,搓着双手,笑道:“多半是给她男人求情,兄弟们,我当如何处置?”情不自禁露出诡异,狡猾的笑容。叶枫并非傻瓜,立时大悟:“原来这厮是在做戏给我看。”不由对上官笑大起厌憎之意。 众人笑道:“帮主的任何决定,我们都坚决拥护。”话声甫毕,外面传入一股极浓极浓的香气,众人的眼光也忽然变得迷离起来,一双双眼睛往门外望去,叶枫心中一荡,跟着望了出去。可是门外空荡荡的,只听得一阵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叶枫知道,这绝非是谁在摇晃着风铃,而是系在某个女人腰间的饰品,相互撞击所发出的声音。这清脆悦耳的声音,时而如夏日骤雨落在荷叶之上,让人几乎无法喘息。时而如轻风拂过树梢,全身的汗毛孔都似舒展开来。 众人在这忽快忽缓的声音中,抑或坐立难安,抑或面露微笑。叶枫痴痴的想:“这是个多么调皮的女人啊!她像欢快的小鹿般奔跑着,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双颊绯红。她掂着脚尖小心翼翼行走着,唯恐压弯了小草单薄的腰肢,踩碎了滚圆的露珠。” 声音越来越近,众人脖子伸得长长的,只可惜门外种着两排大树,这聪明的女人显然借着大树的遮掩,慢慢向众人逼近。这种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楼的手段,更是让众人心痒难耐,意迷情乱,竟然有坐若针毡、度日如年的感觉。 正当众人望眼欲穿之时,一只肤若凝脂般的手,从大门左侧伸了进来,笃笃地敲打着厚重古老的木门。上官笑哈哈一笑,道:“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弟妹,你真会吊大家的胃口!”语气轻佻无礼,哪里是一帮之主所说的话?倒似闲来没事的浪荡公子,撩拨着不安份的女人。 门外那女人幽幽叹息道:“各位哥哥霸道得紧,我心里害怕极了……”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妩媚。众人极是不服,笑道:“我们又不是老虎,你也不是羊羔,有什么好怕的?”上官笑道:“谁敢欺负你,我把他脑袋拧下来,快进来罢,大家都等得心焦了。”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身材高挑,体态丰腴,身穿大红衣服的女人,笑盈盈的站在门口,她长相并非特别出众,但是她左颊上一颗圆圆的红痣,以及厚厚的嘴唇,却是别有一番韵味。众人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就连叶枫的心也跳得极快。有的女人长得不怎么样,但自带勾人魂魄的魅力,这大慨就是天生尤物。 上官笑抢了出来,皱着眉头,道:“外面风大得紧,你若是受了风寒,我怎么向王强兄弟交待?”女人道:“你是威风凛凛的一帮之主,用得着向别人交待么,我们俩夫妻死了,岂非合了你的心意?”她眉间洋溢着淡淡的笑意,压根就没有怨恨之意,厚厚的嘴唇有节奏的张合着,犹如两片鲜丽的花瓣。 叶枫心念一动:“上官笑和这女人的关系非同寻常。”上官笑道:“王强兄弟是触犯了帮规……”语气极是柔和。女人冷冷道:“大家不都是这么做么?况且你整天对大家说,要变着花样去搞钱,增加收入,过神仙般的日子……”叶枫心道:“正因为我是华山派弟子,上官笑才有所顾忌。” 上官笑面色微变,有意无意地看了叶枫一眼,道:“有些事你不懂,我们到里面说。”女人笑道:“大家都说我是你的情人,我跟你进去了,岂非有嘴也说不清了?”叶枫险些笑了出声,望着她高~耸的胸~部,猛然想起一句不雅观的话:“胸大无脑,说的不正是她么?” 众人神情诡异,显然认同了她所说的话。上官笑正色道:“我和你谈的是正事,谁敢胡说八道,当心我撕烂了他的嘴巴。”他指着供奉在堂中,低头看《春秋》的关羽神像,厉声说道:“我纵使和你有一腿,在义薄云天,浩然正气的关二爷面前,敢做肮脏的勾当么?”说着向叶枫拱手说道:“叶大侠,在下去去就来。”与那女人转入后堂。 叶枫反正无处可去,不如呆在这里。众人原来坐得歪歪斜斜的身体,突地坐得笔直,微微侧着脑袋,竖起耳朵,看这架式,莫非是想听里面的动静?一时间屋内毫无声息,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可以听得见。叶枫见得众人丑态百出,不由暗自好笑。 过了一会,后堂传出女人娇媚动人的声音:“你这么待我,不是畜生么?”一边说一边笑。上官笑道:“你知道我是畜生,还往我怀里钻?你像不像发~情的母~狗……”两人声音愈说愈轻,混合在一起。众人极是兴奋,人人神色恍惚,想必多在想像里面旖旎的风光。 叶枫忍不住看着关羽神像,关羽仍然低头看《春秋》,但在叶枫看来,关羽是在看桌上的供品。是不是在神坛坐久了,每天心安理得享受着大鱼大肉,早已没有了手起刀落的气势?况且上官笑是供他每天吃喝开销的金主,除了装聋作哑,他还能做甚? 正在此时,屋中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声,极有节奏,犹若巨浪抛动着小舟。叶枫心道:“谁在磨椅子?”左右观看,人人凝神静气,动也不动。可是“吱呀,吱呀”仍然响着,不知从何处发出。 又过一会儿,声音愈发响亮,听在耳中,竟担心那小舟经不起粗暴的冲击,随时会在风浪中解体。这骇人的摇晃声中,隐隐有其他声音传出。叶枫耳朵灵得很,登时就分辩了出来。既有女人狂放~妖艳的娇笑声,心满意足的喘~息声,又有男人声嘶力歇的叫声,此情此景,莫非在模拟里面的一对男女? 众人只听得面红耳赤,全身颤抖,个个却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个面圆耳大的胖子,那胖子嘴唇蠕动着,这不正是他的杰作么?叶枫心道:“好唯妙唯肖的口技,真他娘的是个淫~才!”忽然呼的一声响,一只鞋子从里面飞了出来,听得那女人骂道:“樊胖子,你找死!” 樊胖子闪避不及,被击中面门,从椅子跌了下来,磕掉了几颗门牙。那女人两颊晕红,发梢似被汗水打湿,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径自去了。上官笑步履蹒跚,仿佛经历了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倚着墙壁,喘~息了良久,苦笑道:“这女人蛮不讲理,我费了许多口舌才让她回心转意。” 众人道:“只有帮主才能降~服得了她。”上官笑道:“你们晓得就好。我忍辱负重,还不是为了大家?”便在此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大喊:“四方巡视使到了!”上官笑道:“大家打起精神来,该说的话,要说得越多越好,不该说的话,一字莫提,别让巡视使看我们神都帮的笑话。”牵着叶枫的手,笑道:“叶大侠,一起看看去!” 众人一齐来到大门外前迎宾,只见神都帮教众早已排成两排,一直排到大门外面街道上,气势甚大。忽听得一人喝道:“恭迎贵宾光临!”神都帮教众跟着齐声吆喝起来:“恭迎贵宾光临!”吆喝甫毕,锣鼓响起,嘭嘭嘭三声,放起号铳。跟着锣鼓丝竹,吹奏起迎宾的曲子。 只见几名精壮汉子抬着两顶轿子,快步而来,在门前停下,掀开布帘,走出两名衣饰华贵的中年人。这两人神色漠然,极是倨傲。上官笑忙快步抢了上去,作势欲要跪拜下去。按理来说他身为一帮之主,至多拱手作揖,跪拜不过他做个姿态而已。 岂知这两人竟不伸手拦阻,竟任他直直跪拜下去。众人不由脸色齐齐一变,脸现怒色。两人也不回礼,挥了挥手,大咧咧道:“上官帮主,你起来罢。”上官笑讪讪立起身子,毫无羞愧,反而觉得荣耀得很。道:“两位大驾光临,真是神都帮的福气。” 这两人哼了一声:“那是当然。”一点谦让客气的意思也无。上官笑将帮中头目一一向他们引见。众人见得帮主都卑颜屈膝,自然争相奉承,言语肉麻无耻。这两人见得众人低声下气,愈发耻高气扬,目中无人。从上官笑介绍得知,这两人是武林盟派出的四方巡视使。一个是崆峒派的霍守业,一个是九华派的周定邦。 他们江湖并不高,只是仗着四方巡视使的特殊身份,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叶枫见得两人,仅以平辈相待,拱手行礼。两人见得叶枫居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不由心中来气,却也无可奈何。 神都帮的接风宴弄得丰盛无比。冷菜、热菜、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中游的,足足有数十种之多,堆得偌大的桌子,一点空隙也没有。还请了十余名歌~妓来助兴。霍,周两人目光往桌上扫去,忍不住勃然变色,瞪眼喝道:“你们这是做甚?难道你们不知道武林盟的规定么?三菜一汤,席间不许请人助兴,你们想害我们不成?”站了起来,便要离席而去。 上官笑看了他们一眼,笑道:“自古以来上有办法,下有对策,这规定年年颁布,谁他娘的把它当一回事啊,还不是酒照喝,女人照搞,银子照捞?”他一心巴结、讨好他们,也就不用装模作样给叶枫看了。众人跟着大笑,道:“三菜一汤怎么行呢?便是三十菜,三十汤也不嫌多啊。” 霍定邦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咣作响,怒道:“放屁,我们正大光明,岂是那种表里不一之人?”上官笑按着他的手,道:“两位老爷莫动怒,今天姑且将就一下,明天我请你们享用长白山的虎~鞭,峨眉山的猴脑,南海的燕窝,包管你们全身热烘烘的,当然东瀛的美女,就是最好的下火良药,哈哈。” 众人笑道:“还是帮主考虑周详。”周定邦铁青着脸,指着他们,道:“就是让你们这些歪嘴和尚念错了经,你们心中还有没有武林盟?”霍守业右足一动,把一张椅子踢飞出去,砰的一声,碎成数片。众人吃了一惊,齐齐站了起来。 上官笑转过身来,向他们拱了拱手,冷冷道:“两位老爷,我做错甚么了?”霍守业大声道:“我就事论事,并非针对你个人,你莫打错了算盘。如今非比寻常,新上任的武林盟主秦啸风铁腕手段,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就收拾了几十名害群之马,莫非上官帮主想步这些人的后尘?” 周定邦森然道:“假如上官帮主厌倦了当下的生活,想换一种方式,我们可以让你如愿以偿。”上官笑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无法形容的讥诮,道:“秦盟主收拾的皆是藉藉无名之辈,不过掩人耳目,堵住众人的怨气而已,两大长老会,五大门派他动得了么?” 霍守业冷笑道:“你错了,正是两大长老会,五大门派的鼎力支持,秦盟主才痛下重手,肃正江湖糜烂之风,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到洛阳,就是遵循秦盟主的布局,准备打一只大老虎。”叶枫见他们说得煞有其事,心道:“难道武林盟这次动真格了?自己满嘴腥味,怎么要求别人不吃鱼?” 武林盟年年大张旗鼓,变着花样搞名堂,结果一阵风过后,不仅没有人收敛,反而越来越嚣张。一人喃喃道:“洛阳城有老虎么?闹市有虎,可不得了,是黑虎,还是白虎?帮主,我马上带一帮人擒了它,剥了虎皮,给你垫交椅。”上官笑喝道:“你不学无术,乱说什么?” 周定邦道:“此人位高权重,在江湖声望极高。秦盟主连他都敢动,何况你这个小小的上官帮主?”上官笑不由一怔,整个笑容都僵住了,道:“我怎么一点也不知情?”少林寺是他的靠山,武林盟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有人向他通风报信。 霍守业缓缓道:“上官帮主,识时务者为俊杰。听我一句奉劝,真也好,假也好,总之非常时期,最好收敛些,约束好手下,行事莫张扬,千万别惹祸,免得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倘若有什么闪失,纵然德兴方丈,也未必会出手救你。” 上官笑沉吟不语,忽然挥挥手,大声道:“该撤的撤,该走的走!”有个属下似乎听不明白,道:“这些菜怎么处理?”上官笑道:“就送给布衣巷那些穷人,那些人一年也吃不上三次肉。” 这人忍不住又问:“菜都撤了,我们吃什么?”上官笑一记耳光扇了过去,怒道:“三菜一汤,难道你们没听见巡视使的话?还不动手?”周定邦微笑道:“上官帮主反应好快。”上官笑道:“在下胆小,想多吃几年饭,不敢惹祸上身。”霍守业脸上肌肉抖了几下,笑道:“这样最好。” 上官笑的话就像皇帝的圣旨,一向有效快速,众人撤下酒菜,遣走歌妓。不多时,端上了三菜一汤。众人平日吃惯了山珍海味,见得清汤寡水,不由食欲全无,胡乱吃了几口,便停箸不动,想必等散场的之时,出去寻个上档次的酒楼,好好饱餐一顿。 叶枫吃惯了素菜淡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霍、周他们也吃得津津有味,不时停下箸来,指手划脚向众人讲一通,人要有吃得住苦,耐得住寂寞的精神,众人愁眉苦脸,强作欢颜。饭后他们仍意犹未尽,又云里雾里,滔滔不绝,讲了一大通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大道理,叶枫听得心烦,走了出来,自有人领他到准备好的客房歇息。 叶枫睡到半夜,忽听到上官笑轻叩隔壁霍,周两人的房门,低声说道:“两位巡视使,你们睡了么?”叶枫一怔,心道:“什么话要留到三更半夜来说?又不是月下约佳人,看来有些古怪。”只听得周定邦压低着嗓子,道:“上官帮主,说话小声点,切勿惊动了华山派那小子,那小子极不上道,一看就是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上官笑道:“是,两位请。”叶枫暗自起疑:“这几人鬼鬼祟的,莫非大老虎有线索了?你们想吃独食,我不答应。”慢慢坐起身子,弄些唾沫,捅破窗纸,往外看去。只见载他而来的那辆马车,缓缓向前而去。叶枫也是艺高胆大,心道:“何不跟着看个究竟去?”轻轻推开窗户,跃了出去。施展出“八步赶蝉”的轻功,须臾间就追上了马车。 只听得霍守业低声笑道:“上官帮主如此盛情款待,我们兄弟俩真的谢谢你了。”上官笑道:“我这个人没什么特长,就是比别人多些豪爽。”周定邦道:“方才席间我们并非故意要上官帮主为难,我们干这行的,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有些假话不得不说,上官帮主切勿放到心上去。” 上官笑道:“哪里,哪里,人在江湖混,哪能不说场面话?我天天和属下讲,做人要正直清廉,心怀天下苍生,说得连我都觉得好笑,荒唐,脸都红了。” 霍守业道:“连苍蝇都不敢拍,还想打大老虎?谁不知道秦啸风是不折不扣的傀儡?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别人。还不是三巨头把他当枪使,要他替他们排除异已,谋取利益?” 叶枫存心探个究竟,趁三人谈笑正欢,缩身钻入马车底下,手脚攀住马车底下的木架。三人本是平庸之人,哪里察觉得到居然有人追踪他们? 第四十九章 白斩鸡 一路上只听得他们三人谈的尽是风花雪月之事。刚开始听上去还不怎样,可是越来越肮脏不堪,什么某个女人的身子比月亮还要洁白,摸上去滑不溜手。什么某个女人相当厉害,有夜御数男的本事,对付那种女人,事先就得服几粒“大力金刚丸”,免得到时临阵举白旗,失了男人的颜面。 三人边说边笑,喉咙不停发出咕咕的响声,好像怀里就坐着那个比月亮还要洁白的女人,忍不住连口水都流了出来。叶枫听得面红耳赤,几次想跳车离开,然而想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强自忍耐着,当下轻轻撕下衣裳两块布片,揉成一团,塞住耳朵,登时什么也听不见,不由得清净了许多。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这才缓缓停住。叶枫取出布片,只听得霍,周两人齐问声道:“到了么?”言语中掩饰不住的欢喜,仿佛看到了金山宝藏般的。上官笑嗯了一声,笑道:“到了,到了。”叶枫从马车底下往外望去,见得外面灯火辉煌,隐隐还能闻到胭脂水粉的味道,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心道:“既来之,则安之。便是龙潭虎穴,我今日也去闯一闯。” 霍、周两人问道:“这里可靠安全么?”上官笑谀笑道:“绝对安全可靠,便是帮中也没有几人知哓。”霍守业道:“我们都是有身份之人,传到外面去,总是不好的。哼,我们明明放下身段,去体恤民情,到了那些固执迂腐的执笔郎嘴里,便成了腐化堕落,道德败坏之徒。” 上官笑哼了几声,道:“那些执笔郎一介书生,终日困坐书斋,双耳不闻窗外事。以为读了几本书,就可以治国安邦。所提的建议,脱离实际,空洞无物。像我上官笑,虽然大字不认几个,但是我知道,若想要洛阳长治久安,必须经常深入底层,切身感受下面人的疾苦。”周定邦道:“还是上官帮主通情达理,罢了罢了,只要大家安居乐业,便是被别人泼些脏水,又有什么关系?”上官笑道:“两位巡视使胸襟坦荡,在下自愧不如。” 说话之间,早有人迎了上来,将三人接了进去。而马车也有人将它停放到妥当的地方。叶枫这才从车底里钻了出来,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一处好大的宅院之中,身边不时有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的年轻女子,扭着腰肢盈盈而过,心中不禁一片茫然:“这是什么地方?难道大老虎藏匿在此地?”忽然暗叫一声不好:“他们办正事是借口,找女人享受才是真的。”便要转身离去,正好几个妖艳的女子,从他的身畔经过。她们身上散发出来浓浓的香气,熏得叶枫忍不住“啊哧”,“啊哧”打了几个喷嚏。 这几个女子转头看着他,人人媚眼如丝,荡漾着春情。叶枫一颗心突突跳动,不敢正视她们,脑袋低低垂到胸前。众女人见得他神色羞涩,竟是喜不自禁,问道:“你一生之中,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么?”叶枫道:“是。”双脚慢慢向后退去。众女子齐声欢呼,仿佛穷光蛋捡到了无价之宝。叶枫忍不住问道:“你们笑什么?”又退了几步。这几个女人吃吃笑道:“来了就要好好享受一番,我们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不成?”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叶枫无处可逃,强道:“在下瘦骨伶仃,食之无味啊。”脸上油光闪动,汗水溢了出来。这些女人眼光闪烁,摇头笑道:“哎哟,你这个小坏蛋,故意拿话来消遣我们。谁不知道瘦的男人力气大得很,胖的男人没甚么用?”七八只手齐往叶枫身上摸来。叶枫闪避不及,只得护住最紧要的关隘,叫道:“喂,喂,你们想干什么?”一女人嘻嘻笑道:“我们还想问你要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到了这里,就要动口又动手?”另一女人道:“听说容易脸红的男人,相当难对付。” 众女人哈哈大笑,道:“我们几个打他一个,他本事再好,也顾此失彼了。”齐齐踏上一步,挤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叶枫头昏脑涨,心中叫苦:“女妖怪要吃唐僧肉,我该怎么办?”慌乱之下,掏出一锭银子,叫道:“我请各位姐姐喝茶,好不好?”众女子笑道:“这次不要你出钱,姐姐做东请客。”叶枫道:“为什么?”众女人道:“坏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我们会受到惩罚的啊。” 叶枫道:“今天我要事在身,下次我来拜访各位姐姐,好不好?”众女人道:“来到这里,就由不得你作主了。只怕过了一会儿,就是掏刀子赶你走,你也要懒着不动了。”七八双手,拉拉扯扯,推动叶枫,往前走去。叶枫那女子笑道:“我没那么大的胃口。”牵着叶枫的手,往前走去。叶枫心里想尽快离开此地,可是他的双脚不听使唤,完自作主张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忽然之间,听得一人喝道:“你们做甚?” 只见一青衣男子负手而来,笑容满面,一团和气。众女人一见到他,脸上笑意骤然凝固,眼中的春情也被涌上的惧意所取代。她们往后退了几步,立定垂手,身躯微微颤抖。那人冷冷道:“各位美女一掷千金吃白斩鸡,可是有没有替大老板考虑过?若是人人都像你们这样,私底下偷吃,大老板一分钱都收不到,他拿什么来养活大家?三顿吃大老板的饭食,却不给大老板创造财富,这种人不是狼心狗肺么?” 众女人脸色惨白,一言不发。那男人又道:“我不反对你们吃白斩鸡,毕竟这种好事一年碰不到几次,换作是我,也会心动。倘若你们既能够快乐吃鸡,又不会给大老板造成任何损失。咱们皆大喜欢,不亦乐乎?”众女人愕然相顾。那人笑道:“你们替大老板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要你们跟别人一样,全额付款太不近人情。我自作主张,给你们按照老客户的标准,执行九折优惠。” 他目光往众女人脸上扫去,道:“每个客人在我们平均要花二千两银子,按照九折计算,平摊到各位头上,也不过二百多两银子,这笔生意很划算嘛。”说着伸出右手,笑吟吟道:“各位是现银交易,还是银票兑付?”众女人听得自己要出一大笔钱,不由得心头大痛,道:“太贵了,吃不起。”那人诡笑道:“又肥又嫩的白斩鸡,不吃实在可惜哦?”众女人道:“还是老鸡公更有嚼头。”一溜烟的走了。 叶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一只白斩鸡要二千两银子太坑人了,在华阴城一两银子可以买好几只鸡,量大还能议价。这鸡是拿山珍海味,名贵中药材喂养的么?吃了会长生不老,寿与天齐么?吃这鸡的人不是大傻瓜么?叶枫见得众女人散去,长吁一口气,便要寻路离开。那人笑道:“阁下入宝山,一无所获,岂非可惜至极?”叶枫大感奇怪,道:“宝山?这不是大宅院么?你恁地胡说?” 那人大笑道:“这里遍地是宝,阁下居然视而不见,看来要佩戴西洋镜,增加眼力了。反正在下闲着没事,充当知客,带领阁下开启奇妙难忘的寻宝之旅。”拉着叶枫的手,往前走去。穿过一片翠绿的竹林,是个人工挖掘的湖泊,一条笔直的石桥横跨湖面。四周的堤岸,种植了正开花的梅树,花香入鼻,神清气爽。湖泊的尽头是一幢幢建在树荫里的房子。 那人领着叶枫来到一幢装饰豪华的屋子之前。只见整幢房子被刷成暧昧的粉红色。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之下,显得说不出的诱人,就似枝头上的草莓,只等想吃的人伸手去摘。叶枫十根手指不由微微抖动起来,是不是他也想去采摘枝头上的草莓?他轻轻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自己纵身从悬崖跃下,没入无尽的黑暗之中。那人在他耳边低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春宵一刻值千金,阁下切莫辜负了良辰美景。” 忽然之间,屋里有人哼起小曲,词句妖艳绮丽,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一种狂野轻佻的挑逗之意,是不是在暗示叶枫,要更大胆点,更放得开些?叶枫只觉得热血上涌,睁开了双眼,只见门上嵌着“温柔乡”三个大字。那人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阁下大胆的去享受。”伸手在他后背一推。叶枫一进大门,就听得里面传出男女嘻嘻哈哈的笑声,笑声放荡轻佻,听在耳里,忍不住就要血脉贲张,令人想入非非。 只见大厅里或坐或躺着有七八对男女,他们在划拳猜枚,赌注并非金银珠宝,而是谁输了,便脱去身上一件衣服。地上扔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场的男女皆仅剩单薄的内衣遮羞。叶枫从未见过这等场景,张大着嘴巴,一时半会无法合拢。众女子纷纷向他抛来媚眼,笑道:“好不好看?”叶枫如在梦中,道:“好看,好看。”众女子道:“是脸蛋好看,还是身子好看啊?”叶枫道:“这……这……” 众女子道:“脸让你看了,想看身子……”故意卖了个关子,住嘴不说了。叶枫不禁问道:“要怎样?”一个五短身材,肥头大耳,满面横肉的男人,站了起来,摇头晃脑说道:“拿钱砸她们啊!”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撒在空中,纷纷扬扬。众女人啊啊大叫,伸手去抢,乱成一团。那胖男人道:“我来看看谁的好看!”跳了起来,跃入众女人,双手乱抓一通,听得“嗤嗤”的布帛碎裂声音。众女人只顾争抢银票,任由他肆意妄为。 叶枫见众人丑态百出,想退出去,门又被堵住了,抬头往楼上望去。楼上的房间皆是门户紧闭,静寂无声,显是无人入住。叶枫独自上楼,刚到楼上,一人从阴暗的角落走出,迎了上来,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常年沉浸酒色的缘故,面色暗黄,极是憔悴,一看就不是活得长久之人。那人拱手笑道:“在下姓洪,管他以后洪水滔天的洪,名日天,一天就是一日的日,一日就是一天的天,是负责二楼的总管。”叶枫忙回礼说道:“在下姓叶,名……” 洪总管摆手笑道:“我们这里不是客栈,用不着登记名字,我们不管你是阿猫阿狗,还是杀人越货的大盗剧贼,只认你口袋有没有钱。”叶枫甚是尴尬,道:“是……是。”洪总管忽然用力一拍巴掌,提气叫道:“姑娘们,还不出来见客人?”话音刚落,听得“吱呀”“吱呀”的门轴转动之声,紧闭的房门全部打开,数十名妙龄少女,从里面鱼贯而出,皆是绝色佳人,美艳不可逼视。洪总管冷笑道:“咦,椅子呢?站着多难受。” 一女子走到他身后,弯腰俯身,四肢着地,整个人似张凳子,道:“肉椅子在此。”洪总管大马金刀坐下,翘起二郎腿,道:“怎么让尊贵的客人站着呢?”一女子走到叶枫身后,和先前那女人的做法。叶枫大吃一惊,道:“使不得!”洪总管笑道:“你来这里花钱,便是她们的亲生父母,儿女孝敬父母,天经地义,你倘若把她们当人看待,便是对她们大大的不尊重,咳,咳。”说话之间,连声咳嗽。 一女子奔到他面前,跪倒在他脚下,仰起脖子,嘴巴张大,不知要做甚。洪总管“啵”的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入这女子口中,竟是把她当成了痰盂。这女子面带微笑,把浓痰咽入腹中。叶枫目瞪口呆,问道:“她们怎么就不是人了?”洪总管盯着她们,道:“讲给你们爸爸听一听,你们到底是什么啊啊?”众女子笑嘻嘻道:“我们是玩偶,是奴隶。”脸上堆满笑容,绝无半点伤心难过的表情。 叶枫道:“这……这……”众女子忽然齐齐跪倒在地,冲着叶枫叫道:“爸爸,爸爸!”叶枫赶紧闪到一边,摆手说道:“我不是你们的爸爸。”身后的女子跟着他移动。洪总管道:“你不坐下,就是对她不满意,她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你的怜香惜玉,只会给她带来伤害。”叶枫无可奈何,只得坐下。他提气收臀,不让她承受他的重量。 洪总管道:“所以你千万别同情她们,这是她们的宿命。她们想要好好活下去,就必须学会怎么取悦去男人。”他猛地挺起胸膛,大声道:“当然是有身份,有地位,口袋有钱并且在社会上吃得开的男人,混不下去的男人不配拥有花花世界。”说到此处,他指着一个女人道:“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可是她的父亲很不上进,所以那些没本事的男人,他们的女儿就会被他们的朋友睡,哈哈。” 那女人也在笑,笑得甜蜜可爱,好像呆在这种地方,才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叶枫心里似乎被根尖针刺着,无法形容的难受。这些风华绝代的少女,难道她们的生命,就要凋谢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她们看上去很快乐,莫非她们也不把自己当成人看待?忍受命运的蹂躏,不敢去反抗,是不是最可悲的?他凝望着她们,心里忽然有了感慨,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感慨。 他一直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每个角落都有阳光照耀,大家都活得很幸福。可是他真正走进外面的世界,发现不是他所想像的那么美好,阳光为什么只照到高处?快乐的人为什么很少?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啊?涉世未深的他怎能找出症结所在呢?洪总管指着一个高条苗条的少女,道:“她叫桃红,四川成都人,刚满十六岁,你别看她表面上清纯甜美,其实她有个特别的嗜好……”桃红笑着走来。 叶枫隐隐感到不对,又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什么嗜好?”洪总管伸直右臂,“砰”的一声,一拳击在桃红脸上。桃红满脸是红,却哈哈大笑,道:“简直太舒服了!”脖子伸长,把脸凑过来,好像在等待洪总管的第二拳,第三拳。叶枫怒道:“你不是在欺负人么?”洪总管笑道:“你看她像是被欺负的样子么?”揪住桃红的头发,在她的小腹击了几拳,拳拳到肉,绝不留情。 桃红喉咙间发出欢快的笑声,道:“我好快活,我要升天了!”洪总管大笑,道:“我送你升天!”一脚踹在她脸上。桃红翻了几个筋斗,才稳住身躯,她眼里泛起了奇异的光芒,美丽的脸庞遍布红晕,一种极其奇怪可怕的红色,叫道:“不够重,不够狠!”后背弓起,又要向洪总管扑去。 叶枫微笑道:“我也有个特别的嗜好,你想不想知道?”洪总管道:“客人的任何要求,我们都必须无条件满足。”叶枫道:“我的嗜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伸直右臂,“砰”的一拳,击在他的脸上。洪总管“啊”的一声,仰面便倒。众女子亦是尖声惊叫,花容失色。叶枫左手揪住他的头发,在他小腹连击几拳,拳拳到肉,绝不留情。 洪总管吐出几口鲜血,双眼翻白,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叶枫长笑道:“以后没人会欺负你们了!”众女子齐声大叫,向他扑来。叶枫心想:“她们要以身相许,可是人太多了,我吃不消呀。”忽然之间,脸上一阵刺痛,竟被扑来的几个女人抓破了面皮。叶枫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哎唷……哎唷……”胸部,后背吃了好几个拳头。这些女人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将他千刀活剐,哪有感激他的意思? 叶枫心下一片茫然:“我帮她们的大忙,她们为什么恩将仇报?”众女人咬牙切齿道:“我们要杀了你,替洪总管报仇!”对着叶枫拳打脚踢,手抓嘴咬。叶枫忽然想明白了,寻思:“她们在这里虽然会受到欺负,但毕竟只有这里能让她们活下去,能够提供她们生存环境的人,便是她们的恩人,她们当然要憎恨我。”想通了其中的道理,登时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白不是白,黑不是黑,白中有黑,黑中有白,究竟是怎样的颜色才适合这个世界?叶枫顿觉得意兴阑珊,道:“对不起,给各位添堵了。”斗然跃起,“砰”的一声,撞破一扇窗户,往外冲去。众女人哪里拦得住他,站在原地,破口大骂。叶枫人在半空,听得有人冷冷道:“阁下一走了之,当这里是什么了?”几把明晃晃的钢刀往他要害刺至。 叶枫哈哈一笑,道:“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你们管得着么?”在半空转了几个圈子,跟着踢出几脚。他这几脚踢得奇快无快,这几个人只听得风声呼呼,便被踢飞出去。只有一人反应过来,急速后退,勉强躲过一劫。叶枫笑道:“好!”余势未衰,往那人直冲过去。那人大吃一惊,钢刀往叶枫砍去。叶枫笑道:“谢了!”双脚踩在刀身,借力弹起,纵出围墙,落到外面的街上。 尚未站稳脚跟,忽然听得一人道:“我请你喝酒。”只见一只盛着酒的杯子,平平朝他飞来,居然一滴酒水也没溅出来。叶枫接过杯子,一口饮尽,道:“怎么……是……是你?”声音都颤抖起来。只见一人坐在街边一个夜宵摊上,手端一只杯子,极其优雅地一口一口浅饮着,面前桌子摆着一碟蚕豆,一碟咸花生,一碟卤牛肉片。那人一身青布长衫,凝目微笑,玉面朱唇,凤采俊朗,道:“你叶枫来得洛阳,我赵鱼就不能来?” 第五十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叶枫发现,赵鱼笑得再灿烂,眼中仍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或许是他坎坷曲折的人生,让他无法彻底放松,真正开怀大笑。如今他眼中的哀伤更浓了,被同僚构陷,浪迹天涯,居然没有一蹶不振,委实强于常人。叶枫眨了眨眼睛,问道:“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赵鱼摇了摇头,道:“古来利与名,俱在洛阳城。” 他浅呷了一口酒,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叶枫又惊又喜,双眼发亮,道:“原来你在洛阳做捕头,恭喜、恭喜!”赵鱼放下了酒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想在洛阳打一只大老虎。” 叶枫一听到“大老虎”这三个字,忍不住全身一震,失声叫了出来:“大老虎?”心道:“上官笑欺男霸女,狂悖无道,他便是洛阳城最大的老虎。若是赵大哥能他扳倒,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赵鱼沉声道:“对,大老虎,一只非常大的老虎,只要把它拿住了,恐怕天下都将为之震动。”叶枫左右观望了几眼,确定并无别人注意他们,压低声音问道:“神都帮的上官笑?” 赵鱼笑了笑,道:“他至多是条会咬人的疯狗,一辈子也成不了大老虎。”叶枫一怔,听赵鱼的口气,这大老虎地位极高,就凭赵鱼微薄的力量,能扳得倒这大老虎?又见赵鱼目光炽热,显然期待与他并肩作战。 可是他已经并非一个月之前,走投无路,狼狈不堪的叶枫,而是未来的华山派掌门人。当下他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把华山派的利益放到第一位,再说华山派已经定下平稳发展的路线,他倘若跟着赵鱼去打老虎,岂非增加了不可预测的变数? 他们虽然是结义兄弟,但是所谓的兄弟义气,决不可以凌驾于一切。在大是大非之前,赵鱼是赵鱼,他还是他。 此时此刻,赵鱼充满希冀的目光,在他看来,却如两把要命的钢刀。叶枫微微将脑袋侧到一边,随便把板凳往外移了半尺。赵鱼道:“你有没有欲望?”叶枫不由脸色一变,在“温柔乡”面对那些艳女的诱惑,他几乎无法自持,算不算欲望? 每个人的一生,是不是都在为欲望奋斗?买大房子、升官、赚大钱,是不是追逐欲望的一种方式? 赵鱼见他脸色变化不定,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人都有欲望,你有,我有,只不过每个人面对欲望,所表达的方式,是大不相同的,有的人赤裸裸的豪夺巧取,有的人比较含蓄内敛而已。” 叶枫一张脸似在发烫,目光迷离,欲望,欲望,难道是人类永远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过了良久,他才艰难挤出一句话来:“是的,每个人都有欲望。”赵鱼道:“有人喜欢美色,有人喜欢权力,有人喜欢金银珠宝,有人喜欢纵情山水,你所喜欢的,便是你的欲望。”叶枫忍不住问道:“你的欲望是什么?” 赵鱼又浅呷了一口酒,一字一字说道:“我的欲望是很当大很大的官。”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在底层见到了人间太多的疾苦,有时候想去帮他们,偏偏有心无力,想真正替百姓办事,就必须做更大的官,拥有更大的权力。” 想救溺水的人,至少自己得有一身好本领。想去改变世界,要么有足够多的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要么有极大的权力,强行推广自己的理念。 那些幻想靠情怀与理想,让世界变好的人,岂不是高谈阔论,在耍嘴皮子么? 他之所以在一个地方呆不长久,经常被那些浑身腐臭的官僚革掉职务,扫地出门,难道不是因为地位弱小,在别人眼里无足轻重么?还有谁比他更知道大权在握的重要性?叶枫不敢接话,心里在想:“当你手握大权,会与今日一样单纯么,人是会变的。” 赵鱼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屋檐下明亮的灯火,道:“我长得既不丑,脑瓜又不笨,为什么一直在泥泞里挣扎,而无法出人头地呢?” 叶枫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你的错。”赵鱼笑了笑,道:“其实我只肯低下头颅,有些事昧着良心去做,鲜衣怒马,功成名就并非很难的事。” 叶枫手握剑柄,冷冷道:“倘若你一低头的话,便不是值得我尊敬的赵大哥了。”赵鱼苦笑道:“做不成你的大哥是一回事,只怕我的爹娘都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他们尽管一辈子贫穷、老实,但一直要我活得堂堂正正,决不许以阴谋诡计的手段,去达到任何一个目的,再小也不行。”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眼中竟泛起了泪光。叶枫道:“所以你要打大老虎?” 赵鱼道:“只要我打倒这只大老虎,自然会有人注意到我,会给我大施拳脚的机会。我不相信庙堂上只有昏庸无能的官员,而没有一心想为国家办事的好官。就怕你自己不会发光发热,无法引起别人的关注。” 他一直过着穷得发疯的日子,忍受着上司及同僚的讥笑和排挤,却从不争辩,从不解释。他知道那些曾经嘲讽过他的人,终将淹没在浩瀚的历史云烟之中,不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而他赵鱼的名字却会被世世代代传颂下去。? 叶枫红着脸,道:“可是……可是……”想起自己无能为力,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赵鱼盯着他,道:“几亩薄田一圈猪,老婆孩子热炕头,难道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叶枫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没甚么抱负理想的人,最好能有份可以维持生计的安稳事业,不要死在别人的刀剑,能够在床上咽气,足矣。 至于封妻荫子,名垂青史,却是想也不敢去想。 赵鱼道:“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一个人不做些事业,以后他的儿孙拜奠他的坟墓,看着平淡无奇,寥寥数句的墓铭志,也会感到羞愧啊!” 叶枫被他说得热血上涌,心道:“倘若和赵大哥扳倒了大老虎,对华山派百利而无一害。华山派不仅可以扬眉吐气,提升江湖地位,而且我去杭州见岳重天,无形中多了不少筹码,最要紧的是,可以增加我这个华山派未来掌门人的威望。平稳发展,不等于什么事也不去做啊?”笑道:“被儿孙唠唠叨叨,我的棺材板也要压不住了。” 十一月初四,晴,碧空如洗。黄历写道:“百事皆宜”。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风中充满了沁人心脾的花香,花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两人在城中东绕西转,经过几条长街,来到一条又窄又深的巷子之中,耳畔忽然响起琅琅的读书声。 只见两边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巷子尽头,是个好大的院子。 当中种一大片竹林,迎风摇曳,雅致天然。竹林右侧是个方圆十余亩的池塘,几只野鸭悠然荡着水波,猛地一头扎入水中,激起无数水珠,过了良久,钻了出来,悠悠地整理着羽毛。 空中一朵朵洁白的云朵,倒映在碧绿的水面上,宛若盖着一床白色的被子。竹林左侧空地里,立着一块丈余高低石碑,上面写着“天下才子,尽出白鹿”八个大字,下面密密麻麻刻着几百个小字,也不知写了什么。? 赵鱼哈哈一笑:“这是洛阳最有名的书院‘白鹿书院’,我以前曾在这里求学一年,一听到读书声,便想起当年调皮捣蛋,吃教授戒尺的故事。那时候怨怪他们管得严,如今想起来是我自己荒唐得很。”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心,仿佛被戒尺打的疼痛,尚未消除。 叶枫心道:“要我读书,那是万万不成的,书中的那些字只认得我,我却认不得他们,当真头痛头痛。师父常言道,书就是输,要输(书)做甚?有天晩上,我一时手贱,拿了几撂书做枕头,结果第二天赌钱,输得一干二净,果然是逢书必输啊。” 赵鱼轻车熟路,领着叶枫往里走去,一路上讲些书院的历史典故,以及自己在书院里的少年往事,叶枫从未进过学堂,只听得心往神驰。两人转弯抹角走了好一阵子,穿过几道长廊,几个庭院,耳中尽是莘莘学子的念书声。叶枫心道:“切记切记,这几天莫要赌钱。”? 赵鱼一时性起,跟着摇头念吟起来:“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栊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念到后来,赵鱼哈哈大笑道:“辛老先生的词亢长不说,历史故事又多,什么唐玄宗杨贵妃,汉昭君出塞,最可恨的还引用了开元天宝年间,善弹琵琶的艺人贺怀智。乱七八糟的,我一个也记不住,被教授狠狠的痛打了一顿,颜面尽失,不知今天谁会倒霉?” 又行了一程,耳中已听不见琅琅读书声,只见前面单独建着幢院落,灰墙绿瓦,说不出的威严。 外面砌着一人高的围墙,也不知里面隐藏着什么。四下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只听得偶尔之间风吹树叶,发出沙沙之声,好像是独立在“白鹿书院”的另一个世界。院子门楣上面刻着“人杰”两个大字。 叶枫一怔,心道:“人杰对朝宗,岂非妙极了?”赵鱼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反复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唯恐有甚么失礼之处,道:“能在这个院子里读书的,都是书院中数一数二的学子,以前我常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看看有什么神奇之处,却总是被学究追得无路可逃。” 叶枫忽有同感,心道:“我每次到朝宗院,还不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赵鱼放低声音,道:“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叶枫“刷”地一声,拔出长剑,朗声道:“我堵前门,你堵后门,千万别让大老虎跑了。”心道:“坏人最爱走后门,做旁门邪道的事,这份功劳就送给赵大哥。” 赵鱼苦笑道:“里面都是德高望重的教授、学究,兄弟万万不可鲁莽。” 叶枫一拍额头,笑道:“原来大老虎改行去教书了,还混了个德高望重的名头,老虎挂念珠,终究是假慈悲,迟早会吃人的。莫非大家的眼睛都瞎了么?赵鱼道:“有个教授,他掌握着老虎的线索。”叶枫道:“原来这个教授是个穷光蛋,所以想发个大财。不是说教人学问的学究,替人看病的大夫,黑白通吃的捕快,是最会赚钱的么?看来这个教授不是自命清高,便是为人太差劲。” 赵鱼笑道:“我以前做捕快,还不是口袋空空?” 两人正聊得正劲,忽然听得院门“吱”一声轻响,只见十余名青年学子,不疾不徐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昂起脑袋,神情倨傲,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人,能让他们看得起的。 叶枫不觉心中有气,暗道:“多读了几本书,便很了不起么?功名未成,就目中无人,以后功成名就,岂非更不得了?你们这些人去当官,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官,就算不做贪赃枉法之事,想必亦是冷漠无情之人,不会把别人的疾苦放在心里。能温暖别人的人,纵使目不识丁,亦是大丈夫、好男儿。”好像与他们斗气似的,也昂首挺胸,双眼望天。 赵鱼暗自好笑。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脸容削瘦,身材高挑,留着花白胡子,腋下夹着几本破旧线装书的老者,慢慢的走了出来。他似乎得了什么大病,鼻中不断喷着粗气。叶枫心道:“落魄潦倒到这种境地,大概是不愿丢失文人的骨气。”赵鱼忙一个箭步,抢了上去,双手稳稳扶住了他,低头叫道:“姚教授,你好。” 他转头对着叶枫说道:“这就是桃李满天下,风骨峭峻的姚大通,姚教授。” 叶枫不敢怠慢,一揖到底,道:“姚教授,你好。”姚大通张着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们,满脸的迷茫,问道:“我认识你们么?你们是我的学生么?”赵鱼道:“在下捕头赵鱼……”姚大通脸色突变,哼了一声,道:“我向来遵纪守法,你找我做甚?”转身就走。 赵鱼淡淡道:“我是为大老虎而来的。”姚大通身子一震,冷冷道:“老虎在山上,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赵鱼提高了声音,道:“难道教授不想将那人绳之以法,就任由他逍遥法外,善终到老?”姚大通地直直看着他,神情忽然变得桀骜不驯,双眼咄咄逼人,犹如两把锋利的快刀,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和方才病怏怏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叶枫不由吓了一跳:“好犀利的眼神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人物? ”? 姚大通哼了一声,冷冷道:“就凭你一个小捕快,也能和他对抗?”赵鱼道:“在下的确微不足道,但我有一身正气,而且敢拼命。”世上永远有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邪不压正,正义永远是最后的胜利者。一个既有正义感,又不怕死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战胜的? 叶枫收敛起笑容,登时肃然起敬,他一向尊敬有侠气的人,这种人才是社会的脊梁,才是社会的希望。他们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风卷残云,妖魔远遁。? 姚大通道:“有些事光有血性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奇迹般的运气,才能战无不胜。”--他的势力遍布江湖,只要他愿意,收拾微不足道的赵鱼,便如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赵鱼握住叶枫的手,挺起了胸膛,一字一字说道:“因为我有亲密无间的好兄弟,我们同心合力,无坚不摧。”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叶枫吃惊地看着他,从来也没有看过沉着冷静的他如此兴奋激动。兄弟,多么令人骄傲,热血沸腾的字眼啊! 叶枫忍不住也差点流出泪水,他慢慢挺起了胸,他忽然心里充满了决心,如今世上是不是已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的了?? 姚大通冷笑道:“我的人生,所有的不幸,全是由我的好兄弟造成的,你难道不知,成也兄弟,败也兄弟?” 他那张苍老的脸忽然扭曲变形,看来说不出的诡秘可怖。他是不是有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他的兄弟是不是曾经给他带来痛苦和灾难?姚大通接着道:“倘若你想把希望寄托在兄弟身上,你已经注定失败了。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一个人搞得定,为什么非得再拉一个人进来,给自己添乱子呢?” 他挥了挥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你们还是走,我很不看好你们。”叶枫怒道:“你凭什么要把你的经历,强加到我们身上?凭什么质疑我们的兄弟情?”姚大通眼睛瞟着他,问道:“你们两人合作,出于何种原因?倘若是因利而聚,那么也将利而散。” 两人不觉一怔,均在心中反问自己:“我们是为了利益,走在一起的么?”姚大通冷笑道:“世上没有无欲无求的人,每个人都有贪心,欲望。”贪心,欲望足可以摧毁任何感情。叶枫大声道:“你到底想和谁合作?” 姚大通道:“有实力,靠得住的人。”叶枫微笑道:“你总算碰对人了,华山派的实力够不够?靠得靠不住?” 姚大通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华山派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叶枫道:“不为什么,我兄弟的事,便是我的事。” 他接着又道:“我始终相信世上有真感情,只不过你运气不好,遇人不淑而已。”赵鱼只觉得喉咙仿佛让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心里暖暖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姚大通怔了良久,道:“好,我姑且信你们一次,但愿我能为你们带来好运。” 第五十一章 魔来魔斩 佛来佛斩 忽然之间,听得远处有人大声喝道:“姚大通那个老杂种躲在那里?你到底说是不说?”这一句话声音极响,仿佛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震得他们耳朵“嗡嗡”作响。姚大通“哎哟”一声低呼,夹在胁下的几本旧书,掉落在地。 叶枫心道:“这老头与我们合作,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我须得敲打他几下,教他断了想几面下注的念头。” 当下嘿嘿一笑,道:“姚先生,看来你有些不妙,莫非你私下勒索弟子的红包,否则就敷衍了事,不传授他们真才实学,怪不得家长要寻你的晦气。” 姚大通脸如死灰,心道:“我活在世上,始终是他的心腹大患。”不由几十年的恩怨一发涌上心头,想起自己沦落到埋名隐姓,不敢抛头露脸,均是拜那个人所赐,忍不住紧握双拳,全身颤抖,寻思:“你要置我于死地,便教你身败名裂。咱们同归于尽罢了。” 赵鱼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伸出一只手出去,握住他冰冷的双手,低声说道:“姚先生,天塌下来有我们兄弟顶着,没有人敢动得了你。”姚大通勉强一笑,道:“连我的安全都无法保证,还合作个屁啊?”听他的口气,显然把他的命运与赵鱼他们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叶枫笑而不语。 就在此时,听到有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似乎吃了极大的苦头,大声哀求道:“上官帮主您……您……高抬贵手,小人这就带你们……去找姓姚的混蛋……” 叶枫吃了一惊,失声道:“上官笑?他到这里做甚?”随即明白了几分,心道:“上官笑是受大老虎的指使,来杀人灭口的。正是武林盟一次次犯错作死,岳重天的变革派才有改朝换代的机会。” 只听得上官笑冷笑道:“你早说就是了,何必要自寻苦头呢?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满脑子的狗屎,一点也不晓得变通。”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 他们正欲悄悄离开,忽然四面八方,响起落雨般的脚步声,也不知来了多少人,犹如天降神兵,轻捷快速。 姚大通道:“如何是好?”赵鱼微微一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没什么好怕的。”双眼左右环视,见得院子后面垒着好大一片假山,显然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扶着姚大通,三人闪入层层叠叠的假山之中,抬眼往外看去。 在如雷的脚步声中,数十条大汉蜂拥而至,上官笑、霍守业、周定邦皆在其中,他们由一位肥胖老者引领着。那老者鼻青脸肿,头发凌乱,衣裳撕得稀烂,脖子上架着好几把钢刀,众人嘴里骂骂咧咧,闯入“人杰院”。很快从里面传出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以及学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赵鱼他们多历沧桑,不知见过多少悲惨之事,知道此时若是跳将出来,便是因小失大,唯有硬起心肠,充耳不闻。赵鱼做了个手势,三人悄悄从假山走了出来,上官笑在里面盘问拷打学子,神都帮教众狐假虎威,大呼小叫,竟无一人出来。叶枫大喜,心道:“真是天助我也!”? 谁知才走了十步,蓦地从左首冲出一彪人来,与他们迎面相撞。最前的一人,亦是姚大通的同僚,被神都帮教众按住头颈,拳打脚踢,大声哀号。他见了姚大通,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喜不自禁,道:“他就是姚大通!”神都帮教众把他推到一边,一发大叫道:“姚大通在这里!”? 他们这边一发出声音,另外的地方也传出喊声,四方八面都是声音,相互呼应,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仿佛埋伏着千军万马,气势极是惊人。三人不由收住脚步,脸色齐齐一变。叶枫哈哈一笑,道:“咱们中了十面埋伏,只好做困兽之斗了。” 姚大通知道落在上官笑手中,下场必然极惨,却又不清楚赵鱼他们本事如何,看着把他们团团围住的神都帮教众,只觉得忐忑不安,满脸的冷汗。 赵鱼从腰间慢慢抽出钢刀,微笑道:“我有杀人如刈草的快刀,有值得托付的好兄弟,敢和任何人拼命,试问天下,谁拦得住我们?” 叶枫手指在剑身上弹了几下,发出龙吟虎啸般的响声,冷冷道:“魔来魔斩,佛来佛斩。”姚大通脸色稍稍一缓。叶枫双眼向众人扫了过去,见得不是大腹便便,行动迟缓的酒囊饭桶,便是纵欲过度,无精打采的好色之徒,并无武功高强之人。当下道:“你们先走一步,我来断后。”? 姚大通巴不得尽快脱身,连声说道:“好,好。”赵鱼知这些人殊不足道,决非是叶枫的对手,也就同意了他的主意,低声说道:“你保重!”忽然刀光闪动,向一人劈去,喝道:“朋友,无缘无故挡着路做甚?”那人闪避不及,被一刀砍中左肩胛,大叫一声,软软倒了下去。 赵鱼左手抱着姚大通,把他夹在胁下,纵起身子,施展出轻功,踩着众人的脑袋,冲了出去。神都帮教众大声呼喝,纷纷拦截,但他们哪是赵鱼的对手?赵鱼拳打脚踢,掌劈肘撞,尽管他并未打算取他们的性命,但想起这些人平日作恶多端,出手亦是狠辣无比。近身的几位神都帮教众,皆被他打得倒地不起,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其余之人忙纷纷避让。 赵鱼笑道:“承蒙各位网开一面,赵某在此心领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哈哈。”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呼呼的风声,显然是暗器袭来,劲力却又不怎么凌厉,好像有意要手下留情似的。姚大通道:“此人沉迷酒色,气力不济,这几枚暗器没什么好怕的。”赵鱼道:“姚教授说得是。”钢刀反撩,把暗器尽数击落,脚下并不停留,冲出了众人的包围。 便在此时,听得两人大喝道:“把脑袋留下来!”只见两柄长剑一左一右,刺了过来。这两剑是尽力而为,发出刺耳的破风声。姚大通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九华,崆峒派的不肖子,杀人讲究的是技巧,一味前后不顾的蛮干,反而露出了自己的破绽。你看到了么?” 赵鱼道:“我看到了。”钢刀斜划,拖起一道刀光。霍守业灿烂夺目的剑光,居然被他并不明亮的刀光一分为二,转眼间已到了他的胸口。 霍守业大惊失色,忙急速后退,步法混乱,狼狈不堪。赵鱼并不追击,钢刀回拖,恰好与周定邦刺来的长剑相撞,这一下迅捷无比,钢刀从光滑的剑身一顺削了下去,直至他的手腕。 周定邦胆战心惊,“啊”的一声惊叫,忙不迭松开五指,扔掉长剑。赵鱼右足一勾,把长剑踢上天去,喝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连长剑都敢抛弃,你不配出来混江湖!”抱着姚大通径往前冲。 两人目瞪口呆,不敢阻拦,目送他们远去。过了良久,空中的长剑,落了下来,嗤的一声,插在周定邦身前,颤巍巍的晃个不停。 上官笑不知好歹,大喝一声,道:“往哪里走?”身子纵起,双掌劈出。叶枫道:“路又不是你的,你管什么闲事啊!”长剑抖出数十朵剑花,宛若数十株繁花似锦的树木,横亘在上官笑身前,教他无法逾越。 上官笑大为不服,强提起一口气,往上跃升数尺。岂知这些别人根本就看不见的树木,跟着向上延伸,恰好只比他高尺之地。但在他看来,仿佛泰山压顶,无法喘息。上官笑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直直坠下,双脚落地之时,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 两人奔了出来,扶住了他,道:“帮主,你没事?”上官笑定了定神,双掌左右开弓,两人猝不及防,被甩了出去。上官笑怒道:“我不是弱不经风,需要搀扶的小姑娘。”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叶枫。 一帮众悄悄走到叶枫身后,蓦地一刀劈下。叶枫身子转动,与他面对面站着,喝道:“不许在我的背后捅刀子,因为我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那人的刀已经到了叶枫头顶,不知为何胆量骤失,咣当一声,钢刀跌落在地。 上官笑嘿嘿冷笑几声,道:“你觉得自己很高尚么?”双手挥动,从衣?中跃出数十枚暗器,嗤嗤有声,向叶枫激射而去。 叶枫大笑道:“我只知道高尚的人,决不会使暗器伤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己走旁门邪道,难怪下面的人,只会背后捅刀子。” 一朵朵妖艳盛开的剑花,好像一个个拥有巨大能量的黑洞,将一枚枚暗器吞噬。上官笑本来面皮极白,方才耗费了大量精力,更是白得一点血色也无。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怒道:“你胡说什么?”叶枫笑道:“倘若你问心无愧,何必怕我说七道八?”? 霍守业喝道:“华山派作为武林盟五大门派之一,你不帮我们也罢,反助外人与我们为敌,你不怕我们到秦盟主面前告你一状,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叶枫打了个哈哈,道:“原来阁下是做帽子生意的。”霍守业一怔,怒道:“我为什么要做帽子生意?” 叶枫悠悠道:“因为你可以不分青红皂白,给别人扣大帽子啊。”霍守业双眉扬起,目露凶光,厉声道:“你什么态度?我好心劝你悬崖勒马,你别不识好歹。” 叶枫哈哈大笑,道:“我不偷不抢,堂堂正正,有甚么好回头的?这脚下平平坦坦,哪来的悬崖?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再说我又没骑马,勒什么勒?勒你马拉戈壁。” 周定邦气得浑身发抖,喝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要搞清楚,和我们作对,便是和整个武林盟为敌,人在江湖混,眼珠子一定要放亮点,莫站了错队,跟错了人,别一时失足成千古恨,到时悔之晚矣。”叶枫道:“你们找姓姚的做甚?” 周定邦怒道:“你一介无名小卒,竟敢妄议武林盟机密大事?” 叶枫道:“倘若你们想借姚先生,顺藤摸瓜,揪出大老虎,挽回武林盟不佳名声,我举着双手赞成。但是你们不想真相大白,替某些饿虎饥鹰之人充当走狗,我只好砸破黑幕,让阳光照到每个地方。”上官笑干笑道:“叶大侠,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赶淌浑水,免得教大家为难。” 霍守业冷冷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和武林盟作对的后果。”叶枫笑道:“谁说我是聪明人?你开什么玩笑啊?想当年一招‘推窗见月’,我便足足练了三个月,屁股不知吃了多少次师父的‘竹笋炒肉’。你来说说,后果到底是什么?可惜你们不是我师父,又不能叫我面壁思过,哈哈。”? 周定邦脸上肌肉突突跳了几下,道:“身败名裂,葬身街头。”叶枫装疯卖傻道:“什么是名裂啊?莫非要拿刀子,把名字拆得七零八落?那我叶枫岂非成了口十木风?坟墓葬在街头,让别人怎么做生意?老百姓答不答应啊?” 霍守业道:“单是你这句话,便已近大逆不道,所谓正邪不分,甚么是正,什么是邪,务必分得清清楚楚,你这些话若传到别人耳里,只怕有嘴也说不清了。”叶枫笑道:“看来你们在照顾我?” 霍守业叹了口气,缓缓的道:“你年纪尚轻,陷得不深……”叶枫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道:“难道我要昧着良心,与你们同流合污,就是跟对了人,站对了队?” 周定邦怒道:“想不到堂堂华山派弟子,居然自甘堕落,你对得起华山派的列祖列宗么?对得起你师父对你的悉心栽培么?”叶枫道:“我问心无愧,行正义之事,便是对得起我师父,对得起‘侠义’二字。我不让步你们就要逼死我是么?武林盟给你们的权力,是用来栽赃陷害别人的么?”? 上官笑阴恻恻道:“难怪秦盟主要肃正风气,都是让你这种人坏了大局,你到底得了那厮什么好处?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是年轻美貌的女人?”叶枫冷笑道:“我又不是甚么巡视使,谁会送我银子,女人?上官帮主,人总是十分现实的,我说得对不对?”上官笑三人不由脸色都为之一变,心道:“莫非昨晚的事,被他给知晓了?” 霍定邦叫道:“我们清清白白,正大光明,你胡嚼什么舌头?”叶枫笑道:“我又没说你们,你们对号入座做甚?莫非你们真收了上官帮主的银子,女人?” 三人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上官笑道:“大家眼睛是雪亮的,倘若我们真是无耻之徒,秦盟主也容我们不下。” 叶枫冷笑一声,说道:“某些人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奉公守法,一身正气,私底下却是男盗女娼,肮脏至极。好一个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所说的大家,恐怕是与你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的小圈子?而不是天下千千万万,正直善良的人。” 三人脸色更加青了,手中兵刃不断抖动。 叶枫斜眼瞧着他们,道:“莫非你们心虚了不是?”上官笑道:“我们坦坦荡荡,有什么好怕的?”叶枫笑道:“上官帮主,听说温柔乡是个好地方,对么?”上官笑一听到“温柔乡”这几个字,当即浑身一震,如痴似醉,脸红耳赤,半晌说不出话来。 霍守业长剑指着他,喝道:“你再胡言乱语,便叫你血溅当场。”叶枫哈哈大笑,手按剑柄,昂首挺胸,道:“想杀人灭口不成?”上官笑道:“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商量。” 霍守业道:“他血口喷人,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和我妻子青梅竹马,情深似海,我爱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和那些肮脏的女人鬼混?” 叶枫道:“听说丽华姑娘皮肤白得像月亮,皮肤光滑得如鱼鳅,那个琳琳姑娘看上去弱不禁风,为什么她的本事了得呢?”霍守业“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你……你……怎么知道的?”叶枫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上官笑皱起眉头,冲着众人大吼道:“凑什么热闹?都滚到一边去。”众人退开几步,极是不服。 上官笑拱手说道:“叶大侠,请借一步说话。”周定邦也陪笑道:“在下并非有意为难叶大侠,姚大通是秦盟主指名缉拿的要犯,我们也是职责所在,无可奈何,今天叶大侠肯卖我们兄弟一个人情,改日我们必定重重回报。”上官笑沉声道:“就是当下酬谢也行。”? 叶枫斜眼问道:“你是不是准备,请我到温柔乡喝花酒,嫖女人去?或者给我一笔不菲的财物,权当我的封口费?”三人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叶枫道:“我要的是公道,正义。咱们一起打老虎,让这个江湖更美好?”上官笑忽然大声道:“你究竟受谁指使,居然来诬陷我们?”转头看着一人,厉声问道:“你一直想抢我帮主位子,是不是你干的?”? 那人吓了一跳,道:“怎么是我?”上官笑道:“你敢过来,对天发誓么?”那人怒道:“有什么不敢的?”快步走了过来,狠狠说道:“我张五若有异心,便教我身首异处,不得好死,你放心了?”上官笑转怒为喜,跪拜下去,道:“张五哥,请恕小弟无礼。” 张五伸手扶他,上官笑忽然跃起身子,刀锋直刺,卟的一声,插入张五小腹之中,用力一扭一绞,拨了出来,鲜血登时如泉涌般的,溅得他满脸满身都是。 张五瞪着眼珠,吃惊道:“你……你……你居然杀……我……好……好……”捂着肚子,慢慢倒了下去,抽搐几下,气绝身亡。 众人浑身发抖,颤声道:“帮主你……你……杀了张长老,你杀了张长老……”不由挪动脚步,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生怕他会突然发难。上官笑怒道:“你们的眼睛,是不是都长到屁股上去了?杀张长老者,华山派叶枫也!” 叶枫也不理会,冷笑不止。大家面面相觑,全听明白了,心道:“帮主和张长老的老婆私通多年,他们两人素来不睦,正好趁机除了张长老,夺了他的老婆,又栽赃了华山派叶枫,一石二鸟,真是好计策。” 上官笑晃着滴血的钢刀,厉声道:“是不是华山派叶枫,杀了张长老?” 众人忙道:“启禀帮主,属下看得真切,正是华山派叶枫杀了张长老。”上官笑道:“他为什么要杀张长老?” 众人迟疑,不敢出声。上官笑大声道:“叶枫和张长老在温柔乡,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两人大打出手,拨刀相向,你们明白么?”众人齐声应道:“是。”心道:“我们一点也不明白。” 上官笑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众人想了想,道:“是瓶儿。” 上官笑大笑道:“瓶儿,瓶儿甚么花都插,正所谓来者不拒,对,就是她,老子曾经见过她一面,唇上有粒小痣,一看就是个红颜祸水。” 霍守业道:“我也给上官帮主做个见证,华山派弟子竟然作风腐化,奢侈靡烂,此事须得让秦盟主得知,必须严惩不贷。”周定邦道:“他既然要自寻死路,且由他就是了。”上官笑厉声道:“杀我兄弟者,便是我上官笑不共戴天的仇人,为张长老报仇!” 众人跟着叫道:“杀!杀!杀!”叶枫笑道:“有本事就来取我的性命。”身子跃起,向他们冲了过去。他恼恨上官笑卑鄙无耻,青光闪动,挺剑向他胸口点去。只见上官笑两侧抢上四名教众,拨出刀来,挡住上官笑的身前,四柄钢刀同时向他砍落。 叶枫冷笑道:“此等薄情寡义之人,你们替他卖命做甚?”双脚连环踢出,砰砰数声,将四人踢得直掼出去。 上官笑身手甚是敏捷,急跃而出,退开数步。叶枫大喝道:“恶贼哪里走?”刷刷几剑,剑尖如附骨之蛆,始终不离上官笑要害。 霍守业和周定邦却各执把长剑,从一左一右攻了过来,叫道:“你想行凶作恶不是?武林盟容不下你这号人物,今天我们正好替华山派清理门户。”他们外家功夫并不怎样,剑法上却极有造诣。 只见两柄长剑左一剑,右一剑的,剑气纵横,织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将叶枫围在方圆不逾一丈之地。 上官笑见他们出手,胆子不由又大了起来,奔了回来,喝道:“我的兄弟不是白死的!”钢刀一摆,加入战圈。叶枫笑道:“我会怕你们不成?”身形忽地一晃,从圈子冲了出去,长剑迅如闪电,一剑刺倒了一名神都帮教众。? 他和白日行相处数天,白日行传授了不少的快剑招式给他,今天正好可以大展身手。叶枫审时度势,深知这三人不足为患,但要对付他们,须得将身边十余名神都帮教众清理,省得给他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三人见他忽然出手刺伤教众,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大叫道:“大家别落单了,抱团作战。” 众人不约而同向他们靠拢。叶枫叫道:“晚了,晚了。”足不沾地,长剑连刺,不过片刻时间,十余名教众先后中剑,倒在地上。 所幸不是刺中要害,并无性命之虞,叫唤之声不绝于耳,其余的人胆颤心惊,四下散开,哪敢再靠近?三人见他出手又快又准,忙集结成阵,呈犄角之势,旨在迫得叶枫不能逼近。叶枫笑道:“好厉害啊!” 第五十二章 别无去路 叶枫手腕轻抖,长剑挟着股劲风,笔直一剑刺向上官笑的胸口。上官笑右手钢刀横挡,左手一掌拍出,击向叶枫的面门。霍,周两人挺剑直上,一把剑刺向叶枫的左胁,一把剑刺向叶枫的小腹,叶枫长笑一声,忽然间飞身而起,转到上官笑身后,挺剑刺出。 霍,周两人只看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呼叫:“上官帮主,小心!” 上官笑向前冲出几步,钢刀圈转回来,反手向叶枫胸口刺落,喝道:“狗娘养的,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偏要去做鬼!”叶枫长剑如鬼如魅,竟然绕过钢刀,直刺他的右腕。 上官笑急忙缩手,却听得“嗤”的一声响,袖口被剑尖划破一道口子,虽然并未受伤,却也吓得冷汗淋漓,面无人色。叶枫冷冷道:“很好,很好!”长剑晃动,向他另一只手刺去。上官笑大叫道:“你怎么专刺我的手?” 叶枫冷冷道:“谁叫你不收敛,不收手?”上官笑脚下急闪,手中钢刀飞舞,劈出一道道凌厉的刀光,护住全身要害。 叶枫长剑直出,剑势如虹,把他的刀光削得七零八落,登时无遮无挡,直刺到他的胸口。上官笑挥刀格开,退了一步。叶枫手臂一指,嗤嗤连刺几剑,快捷无比,飘飘缈缈,如烟如雾,不可捉摸。 上官笑眼见招架不住,又无法脱身,急得大汗淋漓。 霍,周两人见得势头不妙,齐声叫道:“上官帮主,我们来也!”双剑挺出,这下倒是学聪明了,不似先前与赵鱼对阵,贪功冒进,全力以赴,以至被赵鱼后发制人,吃了大亏。他们留了一半的力气,不紧不慢向叶枫逼近,纵使叶枫反击,亦能从容应付。 叶枫只得回剑招架。 上官笑趁机脱困,三人齐头并进,交替掩护,残余的神教帮教众也来浑水摸鱼,骚扰叶枫。不是冷不丁冲上一人,没头没脑劈几刀便走,便是众人斗得正酣,射几支?箭过来。叶枫虽然武艺高强,毕竟没有三头六臂,无法面面俱到,只好转攻为守。 上官笑以为叶枫已经穷途末路,哈哈大笑,撇开霍、周两人,独自抢上几步,刷刷几刀,朝叶枫砍去。 几名神都帮教众发一声喊,各种各样的暗器向叶枫激射过来。霍、周两人知道上官笑想抢头功,心里愤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暗自分立两边。一旦上官笑剁了叶枫的脑袋,他们便卸下叶枫的手脚,拿到武林盟去,总要给他们按功论赏? 叶枫退开几步,不与上官笑接触,身子猛地后转,长剑在身前画了个大圈,凌厉的剑气犹如漫过堤岸的洪水,带着摧毁天地万物的力量,向那几人扑了过去。 正在半空飞行的那些暗器,被汹涌的气浪推得调了方向,竟向它们的主人飞去,那些人尚未反应过来,已被暗器射中,在地上翻滚挣扎。叶枫随即调转身子,带着达到巅峰的剑势,向上官笑横扫而去。 上官笑早躲到了霍,周两人身后,笑道:“巡视使神功盖世,无人能敌。” 两人心中皆在大骂上官笑不厚道,但叶枫已经攻到身前,容不得他们多想,急忙举剑相挡。不料眼前的剑光忽然消失,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叶枫长剑插入鞘中,笑道:“做人要懂得见好就收。” 霍、周两人又惊又喜,相互对望了一眼,心中充满了疑惑:“他为什么这样说?莫非华山派想拉拢我们?” 可是叶枫维护姚大通,已经摆明了站在武林盟的对立面,要他们放弃眼前荣华富贵,去做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勾当,那是万万不能应允的了。两人不由心中一凛,长剑指着叶枫,怒道:“我们不会上你的当。”上官笑冷冷道:“我明白了。”霍,周两人异口同声道:“你明白了甚么?”? 上官笑双眉扬起,厉声道:“我知道他为什么要与天下为敌的原因了。”霍,周两人问道:“为什么?”上官笑脸上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仿佛面前站着某种可怕恐怖的力量,缓缓说道:“因为他投身魔教,已经被魔教洗了头脑。” 众人一听到“魔教”两个字,不由得脸色大变,就连晴朗的天空忽然也变得暗淡无比,充斥着诡异的气氛。 霍,周两人失声叫道:“魔教?”曾经魔教在江湖上的势力,完全可以和武林盟分庭抗礼,一决高下。如果说武林盟代表的是大门派,大集团的富人利益,而魔教却是承载了广大草根,平民的希望。 所以注定了武林盟和魔教的关系,是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犹如水与火,只有血淋淋的厮杀,没有任何握手言和的可能。 魔教目的只有一个,拆散武林盟,剥夺大门派,大集团的利益,但在那个事事由权贵,富人说了算的年代,怎么可能成功?注定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在武林盟以及各个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团联手绞杀之下,三十年前,魔教终于一败涂地,不得不退出中原,远走西域。但是武林盟从未掉以轻心,因为只要有魔教一天的存在,始终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在武林盟,哪怕是收别人的黑钱,搞得别人家破人亡,都会有人出来帮你说话,上下打点,从而全身而退,然而被别人指控与魔教勾结,谁也不敢替你洗白。 上官笑尖声叫道:“魔教亡我武林盟之心,始终不死,你说,云万里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霍守业微笑道:“听说魔教教主云万里的女儿云无心风骚狐媚,貌若天仙,哼……哼……” 周定邦道:“愚昧无知的少年,见到魔教妖女,哪里把持得住?宁愿背叛师门,亦要与天下为敌。” 霍守业道:“女人胯下死,做鬼也风流,连自己命也不要了。”上官笑道:“这种人该不该死?该不该杀?”叶枫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荒唐,滑稽,以及愤恨,这些所谓的侠义之辈,打着替天行道的大旗,除了只会排斥异己,诬陷别人,还能做甚? 武林盟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叶枫心里忽然有种被人欺骗的感觉,他自幼以来,耳里听到的全是对武林盟的歌功颂德,好像只有武林盟才能拯救江湖。倘若不是他这次洛阳之行,无意之中看到了武林盟最丑恶的一面,或许他至今还深信不疑。是谁编织了这弥天大谎?粉饰太平的背后,又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上官笑铁青着脸,喝道:“你还有没有羞耻?还笑得出来?想祸害江湖,先问问我这口刀,答不答应?”叶枫道:“难道我还哭啊?”上官笑道:“简……简……直……无法无天!”叶枫长笑道:“只要不害人,做什么都可以!”上官笑道:“你如今不是在害人么?”叶枫昂然道:“我只是没有配合你们,去害别人而已!” 周定邦道:“倒行逆施,天地不容。”叶枫大笑道:“是吗?”长剑陡地刺出,这一剑出手既快,剑上气势亦是凌厉无比。瞬息之间,已刺到了上官笑的胸口。上官笑大吃一惊,忙横刀胸前,叶枫剑尖一压一挑,嗤的一声,上官笑手腕中剑,钢刀脱手飞出。 叶枫心中恼恨,不再留情,倏地抢上,剑尖连刺,迅速无伦。 上官笑赤身空拳,急忙避让,叶枫长剑形影相随,始终不离他要害。三人之中,上官笑的武功不仅最弱,而且最为怕死,他见得叶枫长剑连连刺来,早吓得胆颤心惊,大喊起来:“两位巡视使,快拉兄弟一把!” 霍,周两人眼见上官笑处境凶险,急跃而起,挺剑而出,分别刺向叶枫的背心,左胁,逼得叶枫要回剑救护。 两人乘虚攻来,叶枫本事再强,也不敢托大,双足一弹,向右纵开了丈许。上官笑也跟着往外纵开,忽然双足一软,跌坐在地,原来他惊恐交加,浑身酸软,犹如灵魂出窍了一般。 霍守业一剑指向叶枫的后心,周定邦长剑递进,刺向叶枫的左肩。叶枫手腕一翻,刷刷几剑,逼开他们,接着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向上官笑疾刺而至,势道甚是威猛。既然上官笑本事最弱,叶枫就专找他的晦气。 上官笑大吃一惊,忙就地滚开,长剑从上官笑头顶掠落,嗤的一声,剑尖挑断束发铜环,削下了一大片头发。 周定邦转到叶枫右侧,斜刺里刺出一剑,叶枫身子岿然不动,长剑却如鬼魅附身,从个意想不到的方向转了过来,离周定邦的喉咙不过尺余。周定邦吓了一跳,长剑回旋。 叶枫长笑一声,手臂伸得笔直,长剑黏在周定邦的剑身,轻轻往上一挑。周定邦只觉得虎口酸麻,长剑不由自主脱手飞出。 霍守业叫道:“休得伤我兄弟!”刷刷刷几剑,分别刺向叶枫的几处要害。叶枫侧身避让的同时,左手一个肘拳,击倒了周定邦。随即长剑翻了个身,忽然光芒夺目,似条在草丛中快速游走的小蛇,嗤的一声,向霍守业的小腹窜去。 这一招诡谲惊险,正是华山剑法的精要所在。霍守业并无化解的把握,只有纵身反跃。叶枫跟着上前,剑尖轻轻在他膝盖上一点,霍守业站立不稳,仆倒在地。上官笑叫道:“两位巡视使稍安勿躁,再咬牙顶一会,兄弟我这就去搬救兵。”一跃而起,往外面冲了出去。神都帮教众发一声喊,一窝蜂似的跟着他身后,片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叶枫哈哈大笑,道:“他娘的,个个都是属兔子的。”霍周两人脸上羞愤交加,仿佛成了紫红色,眼中涌起深深的恨意,他们恨的是谁?是叶枫?还是上官笑?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头顶呼呼作响,并且伴随着“啊啊”的叫声,似是有人在头顶上飞翔。三人同时一怔,暗道:“怎么回事?”抬头望去。? 只见半空中飞着数人,手舞足蹈,连声大叫,不正是随上官笑跑出去的那些神都帮教众么?他们似一只只肥重,笨拙的青蛙,从上面栽了下来,无不跌得头晕眼花,站不起来。叶枫“咦”了一声,笑道:“从高处坠落是怎样的感觉?” 这几个人正要说话,空中又落下数人,重重压在他们身上,这几个人闷哼一声,想说的话硬生生被压入肚子里,再无机会开口。 因为空中不断落下人来,一层一层地叠在他们身上,跟上官笑出去的那些人竟是无一幸免,全被抛了进来。起初那几人可就惨了,被压在最底下,气息微弱,也不知是死是活。 叶枫大笑道:“原来你们在玩叠罗汉。”心道:“赵大哥终究放心不下,赶回来助我一臂之力。”霍,周两人也以为是赵鱼做的,在瞠目结舌的同时,又害怕得满头大汗。 叶枫笑了一阵,却发现这些人当中,并无上官笑。可是外面又没有打斗声,难道上官笑遁土逃走了? 他们想不到贪生怕死的上官笑,居然又回来了。 只不过上官笑是用滚的方式回来的,好像被谁在他的屁股上,恶狠狠地踢了几脚。叶枫险些笑了出来,心道:“赵大哥对付恶人,当真有一套。” 上官笑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哇哇大叫:“姓叶的臭小子,吃我一刀!”然而他转得眼花缭乱之际,哪分得清谁是叶枫?一刀向霍定邦下盘砍去。 霍定邦吓了一跳,忙跳到一边,叫道:“上官帮主,是我!”上官笑慢慢停止转动,在地下喘息片刻,猛地纵起身子,一刀向叶枫额头砍去,喝道:“我今天不杀了你,便誓不为人。”气势狰狞凶悍,全无先前畏缩不前的神情。 叶枫大出意外,长剑往外一拨。 上官笑趔趄了几步,站稳身形之后,一声大吼,钢刀乱劈,道:“我死缠烂打,阴魂不散,直把你弄死为止。”霍,周两人怔怔地看着他,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叶枫心道:“莫非他中了魔障?”长剑一挺,挑飞了他的钢刀,跟着右脚踢出,把他踢翻了几个筋斗。 上官笑又跃起,喉咙嗬嗬作响,额头青筋根根暴凸,一步步向叶枫逼近。 叶枫诧异不已,道:“你是不是疯了?”上官笑扑起身子,双臂朝叶枫喉咙扼去,道:“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眼神游离飘忽,真如神智不清的疯子。叶枫使一个“使蹚脚”,上官笑屁股着地,重重跌了一跤。 叶枫皱眉说道:“我不打你,你还是走!” 上官笑却毫不领他的情,反拿出不达到目的,决不罢手的泼皮手段,身子微微抬起,又要站起。霍,周两人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忽然听得一人冷冷道:“滚到一边去,武林盟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随即呼的一声响,但见一件物事飞了过来。正中上官笑的左胁。上官笑大叫一声,摔出数尺开外。他的身子刚与地面接触,双手使力一撑,当下站起,脸上充满了阿谀谄媚的笑容,道:“玄大爷,在下已经尽力了。” 只见垒得老高的众人身上站着个赤发红面的彪形大汉,满腮钢针般根根竖起的胡子,背负着一口五指宽的长剑,两只眼睛极大,仿佛一对锃亮的铜铃。 他居高临下,并且身材魁梧高大,宛如天神下凡,威风凛凛。霍,周两人脸色倏地变得雪白,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叶枫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心头怦怦乱跳,暗道:“怎么是他?” 原来此人是峨嵋派的玄铁石,素来心狠手辣,好杀成性,江湖人称他为“杀神”。 玄铁石本是心高气傲之人,最近几年为武林盟立了不少功劳,而且他的妹妹是某位大人物的情人,更加气焰嚣张,眼中几乎容不下别人。叶枫曾随余观涛,在峨嵋山见过他数面,故而一眼就认出了他。玄铁石指着上官笑,喝道:“你有什么资格站着?你觉得你配做人么?”? 上官笑居然面不改色道:“在下的所做所为,一点也不像是人做的。”玄铁石声音提高了几分,道:“既然你不是人,那又是什么?”上官笑道:“一条令人讨厌的狗。”说着慢慢弯下腰去,双手双脚着地,屁股用力扭了几下,好像两股之间生着一根极长的尾巴。? 玄铁石又指着叶枫,厉声喝道:“你比狗还不如!再没用不济的狗,也知道对主人忠心耿耿,你勾结魔教妖女,残害同道,该不该死?”一跃而起,刷地一剑劈下,仿佛一道开天劈地的闪电,从上而下,登时风云变色。他手中之剑是取自西域极寒之地的玄铁精炼而成,通体黝黑,重达三十六斤。 但在他手中使出,却似摆弄灯草般轻盈。 叶枫心中一凛:“我与他硬碰硬,岂不是自找苦吃?”使起“燕子三抄水”的轻功,掠出数丈之外。玄铁石叫道:“往哪里逃?”青光闪动,长剑飞腾,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剑气,好像一条条黑色的苍龙,在叶枫身周摇头摆尾,似乎随时要将他吞噬。 叶枫提起长剑,倏地刺出,一连刺出数十剑。 他所刺出的剑,好像一道道清流,所到之处,风清月朗,心旷神怡。叶枫笑道:“邪恶阴暗之人,决计使不出如此正气凛凛的剑招。”玄铁石板着面孔,厉声喝道:“你玷污了华山剑法!”提到重剑,划了个半圈,斜斜向叶枫削去。叶枫挥剑拔开,他长剑轻盈,不敢与玄铁石几十斤的重剑硬拼,唯有扬长避短,采取投机取巧的打法。 玄铁石明白他的心思,仗着兵器优势,重剑挥动,当作大刀利斧使用,往叶枫一剑一剑劈去。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变化极多,几乎封死了叶枫每一个可能逃窜的方向,逼得叶枫不得不与他决斗。叶枫唯有举剑格挡。 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好像铁匠挥动着铁锤,连续不断地打击着铁器。两柄长剑接触的时候,迸溅出一连串闪亮的火星。玄铁石出招越来越快,每一招都带着千钧之力,倘若被他一剑劈中,轻则伤筋断骨,重则一命呜呼。 叶枫沉住了气,从容不迫地周旋着,心想玄铁石总有力气耗尽的时候。 哪料到玄铁石内力深厚,越斗越是精神,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力。叶枫心里叫苦连天,竟有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玄铁石忽然大喝道:“断!”手中重剑挟着一股直直斩出,只听当的一声脆响,与叶枫的长剑撞在一起。叶枫“哎哟”一声惊呼,手中长剑折成数十截,尽数掉落在地,只剩个光秃秃的剑柄。 原来玄铁石每一剑都贯注内力,不停地震荡着叶枫长剑,故而用不了多久,青钢铸成的剑身变得异常松脆,便是伸根手指轻轻一弹,也能令剑刃寸断。玄铁石森然说道:“乱世贼子,该杀!”重剑猛地横扫,往叶枫的胸口削去。 叶枫不加思索,右手自然而然挥出,将尽中途,猛然想起长剑已断,岂非拿着自己的手臂,去格挡玄铁石的阔剑?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却仍慢了半拍。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剑锋斜斜在他胸口划过一道口子,衣衫尽裂,入肉半分,鲜血淋漓,叶枫又惊又骇,全身皆被汗水湿透。 玄铁石并不给叶枫喘息的机会,一剑直直刺出,嗤嗤之声大作。叶枫赤手空拳,不禁心中大骇,身子一转,拔脚便跑。岂知霍守业冷不丁抛出几枚铁莲子,叶枫神情恍惚,顾此失彼,被击中脚踝,坐倒在地。 玄铁石剑光闪动,霎时间将叶枫全身笼罩住了。 叶枫但见长剑离他越来越近,自己却无能力翻盘,脸上露出了苦笑,暗道:“原来我不是真的男猪脚。猪脚分前脚,后脚,后脚肉多味美,才是精华所在。看来我是不经啃咬的前脚,哪担当得了命运的大任?当真是该死至极。”? 眼见玄铁石稳操胜券,忽然一股劲风袭来,竟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当”的一声大响,把玄铁石的重剑击到一边。玄铁石得意忘形之下,想不到有此变故,重剑险些脱手而出。纵声骂道:“哪个乌龟王八蛋暗算我?”玄铁石连骂了数声,四下却静寂无声,竟无人应答,也无人出来。上官笑他们亦是一脸的惊诧。 第五十三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玄铁石不敢掉以轻心,手握重剑,肌肉绷紧,冷冷说道:“是男子汉大丈夫,便出来与玄某一决死战,这躲躲闪闪,又不是小姑娘,怕别人看见,哈哈。”眼睛却不断往四周观望,其时有风,吹得一片林子沙沙作响。玄铁石冷酷无情的双眼,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道:“既然阁下不敢见人,玄某只好冒昧了。”? 可是他又怕叶枫趁机脱身,用力咳嗽几声,上官笑他们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三人从左、中、右三路包抄,慢慢向林子包抄过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对方,唯恐自己走得太快,莫名其妙做了冤死鬼。叶枫见他们相互提防,有心要捉弄他们,猛然大喊道:“林子有人!”? 三人本来提心吊胆,听得叶枫一声大喊,竟也不细看,一齐躬身后退。只是上官笑更为敏捷,如条丢入水中的泥鳅,东奔西跑,片刻之间,已经和霍、周拉开几丈距离。玄铁石勃然大怒,目露凶光,喝道:“你们做甚!”叶枫哈哈大笑道:“原来各位大侠堂堂七尺男儿,居然长了一个老鼠的胆子。”? 上官笑冷冷道:“姓叶的,我们并不想杀你。你可以污辱我们,但绝不可以中伤玄大侠。”玄铁石听在耳里,却有种无法形容的味道,仿佛叶枫所说的话,全是针对他一人,而不是上官笑混淆视听,搬弄是非。不禁怒火冲天,厉声喝道:“我杀了你这个狗杂种!”运功于臂,一剑向叶枫直刺过去。? 叶枫手中早抓起几块石头,朝着玄铁石扔去,他使了极其精妙的手法,几个石头在半空上下翻飞,划出一道道诡异的弧线,宛若漩涡中的水花,难以判断所要攻击的方向。玄铁石久经战阵,知道这只不过是极是好看的花架子,其实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长剑舞动,把这几个石头绞得粉碎,化为一阵烟尘。? 与此同时,叶枫腰身收缩,往后倒跃。上官笑早守候在他的必经之路,刷的一刀,往叶枫左肩劈了下来。叶枫略略侧头,避了过去,右臂抬起,“啪”的一声,打了上官笑一记耳光。上官笑肥胖的身躯,登时飞了起来。叶枫长笑道:“玄大侠,可惜你猪一样的队友,尽是给你添麻烦。”? 玄铁石恨得咬牙切齿,长剑斜劈出去,大有将叶枫拦腰折断之势。叶枫“哎哟”一声,仰面倒下。玄铁石怔了一怔,怒道:“我又没有劈到你,装什么蒜啊?”长剑向外掠出,从上至下拖起一道弧线,显然要把叶枫开膛破肚。 叶枫忽然就地打了几个滚,翻到了玄铁石裤裆之下。玄铁石脸皮发青,喝道:“你在做甚?” 叶枫嘻嘻笑道:“我手无寸铁,只好抓玄大侠的卵子了。撩阴捏卵,本是下三滥行为,可是保命要紧,还讲甚么江湖道义?”说话之间,十指如钩,往玄铁石裆部抓去。 玄铁石大吃一惊,想不到叶枫如此无赖,回剑反刺亦是风险极大,万一没有算准,岂非祸及自己? 百忙之中,提气上纵,说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叶枫后背似装了弹簧,也跟着跃起,十指指尖恰恰拂在玄铁石的最私密的地方。玄铁石直痛得泪水长流,却又不敢松懈,竭力往上窜升,仿佛屁股着了火似的。 叶枫占了大便宜,亦不趁胜追击,身子徐徐落下,十根手指凑到鼻前一闻,“啊嗤”,“啊嗤”连打了几个喷嚏,皱着眉头说道:“好浓的腥味,不得了,不得了,破了,破了,谁有上好的胶水,快拿出来给玄大侠补一补,若不然流得满裤子都是,岂非要招来苍蝇蚊子?” 说到最后,喉咙间蓦地发出几声大响,仿佛随时会呕吐出来。 玄铁石情不自禁伸手往裤裆一掏,怒道:“放屁,谁说破了?安然无恙,牢得紧呢。”叶枫笑道:“原来玄大侠的金钟罩,铁布衫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玄铁石道:“什么意思?”叶枫道:“一般人练外家功夫,至多是一身横练筋骨,某些部位可以做到刀枪不入,但终究是有致命的弱点。然而玄大侠能做到刀枪不入,令人无从下手。古往今来,堪称第一人。由此可见,玄大侠当真聪明无比,居然别寻蹊径,将寻常人的气沉丹田,化为气沉至下阴,这不是厉害之极么?” 玄铁石脸有得色,昂首说道:“学武功靠的是用心去感受,用脑子去领悟,只是死学硬背,不晓变通,能有什么出息?”叶枫道:“莫非要吃极臭的食物,比如臭豆腐,羊肉,咸鱼,鸭心,才练得成铁蛋功?”玄铁石怒道:“放屁,你是不是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为那些百年一遇的大侠,都有喝千年大蟒,吃千年灵芝的奇遇?那是无论酷暑寒冬,数十年如一日的刻苦坚持。” 叶枫一脸的茫然,道:“那为什么这么臭呢?”又打了几个喷嚏。玄铁石脸上忽青忽红,道:“我天天冼澡,干净得很!”叶枫摊着双手,喃喃道:“这是什么回事呢?啊,原来你是天生的蛋臭,俗称臭蛋!”叠得高高的众人哈哈大笑,身子摇动之下,一个个跌了下来,如一条条扔在地上的死鱼。? 玄铁石一剑劈下,喝道:“我操你奶奶的!”叶枫双手按在地上,作势又要向他裆下冲去。玄铁石吃了一惊,硬生生收回长剑,横在身前。一旦叶枫故伎重施,他只须剑锋斜转,便教叶枫身首分离。叶枫朗声笑道:“我来也!”直直撞了过来。玄铁石道:“来得好!”剑尖死死顶在地面,剑身飞快的旋转着,离叶枫的颈部相距不到半尺。? 叶枫笑道:“不晓变通,能有什么出息?”身子好像一条扭动的泥鳅,在半空中忽然改变了方向,擦着他的长剑,转到了他的身后。玄铁石大吃一惊,已经来不及转身。叶枫撅起屁股,往外一顶。玄铁石身不由已,冲了出去。叶枫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拨足向外奔去。? 上官笑喝道:“哪里走!”射出数十枚暗器。叶枫俯下身子,暗器从他头顶飞了过去,他毫不停顿,提气疾奔。却听得霍,周两人叫道:“嗨!”剑光闪烁,自左右而来。叶枫走得甚急,一时收不住势,径向剑尖撞来。叶枫并不慌乱,双手分别扣住他们一只手腕,双脚离地,整个人悬空。? 霍,周两人使出全力,长剑前递。叶枫哈哈大笑,道:“滚你妈的咸鸭蛋!”双脚伸得笔直,蹬在他们小腹之上。他们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接着肚子一紧,整个人稀里糊涂飞了起来,越过叶枫的头顶。又把扑了上来的上官笑撞得仰面躺天,三个人在地上打滚。 叶枫也飞了起来,飞向高高的围墙。 一旦他越过围墙,便是蛟龙出海,猛虎归山。却听道玄铁石在头顶喝道:“你登不了天,你只配下地狱!”黑漆漆的长剑宛若天上人间最恶毒的诅咒,倘若被它击中,便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叶枫只觉得如坠入一个坚不可摧的大铁桶之中,挤压得肌肉、骨骼疼痛难忍,顿时心生惧意,落了下来。? 跟他一起落下来的还有玄铁石的长剑,叮的一声,一块坚硬的花岗岩地板被劈成两半。此时他与玄铁石相距至少两三丈之地。玄铁石恶狠狠的瞪着他,狞笑道:“你死定了!”他并不拔出长剑,顺势沿着被劈开的地板削了过去。只见篏在地面的一块块地板像屋顶上被掀起的瓦片,劈头盖脸往叶枫击去。? 叶枫步法灵巧,早就避开了。那些神都帮教众可就惨了,不是头上被砸了个洞,鲜血长流,便是被击断手脚,一时之间,哀叫不止。就在此时,听得有人笑道:“叶兄,我来也!”玄铁石一抬头,却见半空中一个人窜了过来,犹如神兵天降,势道其快,转眼之间,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那人趁着势力未衰,双足连踢。 玄铁石怒道:“去你妈的!”长剑横扫。那人跃上数尺,落下之时,双脚踩住长剑,竟把它当作了落脚之处。那人脸上戴着个钟馗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却是英气逼人。玄铁石手腕一翻,暴喝道:“起!”那人果然跃起,只是落下的时候,用了几分力量,居然把长剑踩弯下去。玄铁石使出内力,把长剑抖得笔直,并且生出一股弹力,那人站不住脚,又跃了起来。? 两人相互较劲,谁也不让,一个不停地抖动着手臂,一个蹦上蹦下,场景极是滑稽。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是高手搏命,还以为江湖艺人在玩杂耍。上官笑他们目瞪口呆,他们实在难以想象,玄铁石竟然如此愚蠢,不知变化。把剑一抽,岂非解脱了?叶枫笑道:“男人最好面子,怎么能退缩呢?” 玄铁石道:“我一退让,正中了那厮的奸计,因为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那人上气不接下气道:“求求你,放过我,我双脚快要跳断了!”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异常的开心,快乐。玄铁石冷冷道:“我凭什么放过你?”手臂一上一下,抖得更加厉害。 如此来来往往了好一阵子,那人借力使力,几乎没有什么损耗,自然越来越有精神。玄铁石却是怒筋拔力,纵使内力深厚,也经不起如此消耗。 不一会儿,手臂酸软,衣衫尽湿。想把长剑抽出,然后那人好像附骨之蛀,牢牢的黏在剑上,甩也甩不掉。此时方知中计,心里叫苦不迭。 那人道:“我对天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身子冲起。玄铁石赶紧缩手。谁知那人落下的速度更快,狠狠的踩在剑身上。玄铁石“哎呀”一声,整条手臂似断了一般,忙松开五指。那人再度弹起之时,右脚上挑,踢中玄铁石的下巴。玄铁石口中喷血,跌了出去。 那人冲到叶枫面前,拉着他的手,笑道:“走了!”两人越过了围墙。 两人尽往偏僻阴暗之地而去。走了大半个时辰,估计身后已无人追踪,其实也没有人能跟得上来,于是慢慢放缓了脚步。那人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么?”叶枫道:“因为我可以陪你喝酒。”那人道:“难道就没有人陪我喝酒么?” 叶枫不紧不慢道:“因为别人与你喝酒,你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喝药。” 那人怔了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说,与你就很开心了?”叶枫道:“至少我既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又能故作深沉的忧国忧民。” 那人哈哈大笑,扔掉了脸上的钟馗面具,露出了一张俊秀,精致的面孔,正是那个自称是穿着锦衣囚犯的何冲。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救他?他来洛阳是什么目的?叶枫并不想问,只想无拘无束与他大醉一场。 这个不自由的少年,也许需要一场放纵。 从眼睛来看,何冲和赵鱼都是有故事的人。赵鱼的眼里,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忧伤和无奈。而何冲的眼里,是对自己的厌恶,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他是不是憎恨自己的身份,让自己承受无法忍受的责任,没有任何自由和快乐? 叶枫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很湿,通常极不开心,极其压抑的人,血气是不太旺的。 两人携手寻了个异常偏僻的小酒馆,门口污水横流,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桌上爬着各种各样的臭虫,老鼠在地下横冲直撞的行走着,毫不畏惧人类。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样肮脏的地方,居然坐满了人,充满了笑声。 坐在里面的人,都是蓬头垢脸,穿着缝了补丁的衣服的穷人,这个消费不高的小酒馆,简直是他们的天堂。他们只须花不多的钱,便可获得极大的快乐。众人大声的讲述着白天的所见所闻,不时迸出几句脏话。说到兴高采烈的时候,众人一齐把桌子拍得嘭嘭作响,放声大笑。? 何冲痴痴的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羡慕之极的神色,发出长长的叹息。自由和快乐,离他既是那么的近,又是遥不可及!叶枫忽然发现,何冲的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花。过了良久,何冲从怀里掏出几锭五十两的银子,扔到坐在柜台后面,听大家说话的掌柜面前,大声说道:“这些钱可以买多少酒,多少肉?”? 掌柜吓了一跳,道:“很多很多了。”心道:“连我的店都可以买下了。”叶枫听得目瞪口呆,吃惊问道:“你是不是好多天没吃饭了?”何冲微笑着道:“给每个朋友添两斤牛肉,一坛好酒!”他手臂举得老高,声音格外的响亮,或许在这一刻,他是觉得自己做主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把桌子拍得更响。叶枫道:“原来你是想听他们的笑声?”何冲摇着他的手臂,脸上泛着红光,笑道:“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第一次身边没有人管制我,你知不知道平时我被他们管得多严?若非我使了尿隐屎遁的法子,趁机摆脱了他们,只怕此时又要受他们的鸟气。” 他又叹了口气,说道:“你没有经历过,有些事是不懂的,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苦闷,表面上我是他们的少爷,其实他们才是我的大爷,屁大的一点小事,到了他们的嘴里,便小题大作,往往能扯出一大堆道理。”叶枫拍了他的肩膀,道:“我也怕动不动就讲甚么道理的人。”? 数碗酒下去,两人不觉有了微微醉意,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由于身边没有贾平、高欢两人的制约束缚,何冲也就放肆得多,畅所欲言,直抒胸臆。因为他们是年轻人,胸中有燃烧不尽的热血和豪情, 何冲忽然叹了口气,重重一拍桌子,众人不知何故,忙跟着一拍桌子,就连掌柜也拍着柜台。 只听得何冲大声说道:“如今武林盟烂得一汰糊涂,用不了多久,只怕树倒猢狲散,不复存在了,哼,哼。” 叶枫静静的在听着,毕竟他是江湖上排不上名号的小角色,对武林盟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武林盟向来名声不佳,尤其最近几年,更似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况且武林盟倒台关他什么事? 只要华山派大旗不倒就行。 何冲扳着手指,说道:“如今占据武林盟要津的,都是些什么人?均是自私自利,目光短浅,朝令夕改之人。上下一团和气,大家相互打哈哈,一个人也不去得罪。”叶枫道:“是。”何冲又道:“看上去平静安稳,其实暮气沉沉,危机四伏,就似一棵被蛀空的大树,徒有其表,只须轻轻一脚踢出,便让它轰然倒地。” 这岂非所有既得利益集团的通病?拉帮结派,平衡关系,划分利益,对外刻意营造亲如兄弟的气氛,久而久之,怎么不成为一潭死水?怎么可能有活力? 任何一个集团,只要有上述特点,岂非离灭亡不远了? 叶枫默然,倘若武林盟正处于如日中天的巅峰状态,余观涛决然不会向岳重天示好,正因为武林盟已经风雨飘摇,日薄西山,所以余观涛才有第二手准备。何冲一口喝下了一碗酒,道:“我敢断言,不出三年,江湖将再无武林盟。”? 他又倒了一碗酒,接着一口喝下,道:“正所谓不作死,便不会死,武林盟自掘坟墓,天怒人怨,不亡才怪。”叶枫道:“只要削弱两大长老会,五大门派的势力,换上一批正直、有作为的人。这个江湖还是武林盟的。” 何冲反问道:“可是普天之下,又有谁削弱两大长老会,五大门派的本领?大家都掉入了欲望的大染缸,能有正直,有作为的人么?”叶枫一怔,说不出话来了。何冲静静看着他,握着拳头,一字字说道:“我知道有个人,他就有这个本领。” 第五十四章 变革 变革 大碗又装满了酒,何冲再次一饮而尽,双眼却直直看着外面,外面阳光明媚,照着门外沟里的污水,泛着异样的光芒。墙头上有簇不知名的小花迎风傲立,尽情绽放,呈现出生命最精彩的那一瞬间。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种爱恨交织的神情,仿佛有个人就站在这高耸的青灰色墙头上,向他微笑,向他挥手,衣袂飘舞,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他慢慢站起,痴痴的看着,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右臂一点点的抬高,似乎想随墙上的那个人腾空而起。可是他的神智却在强烈约束他的行为,仿佛他抬起了手臂,便是在做不可饶恕的罪行。他的手臂越抬越慢,骨胳也发出响声,似乎手肘上挂着千钧巨石,不允许他举起来。他俊朗的面孔,也开始扭曲变形,流淌着一道道汗水。叶枫吃惊地看着他诡异,恐怖的表情,心中突突乱跳,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样子。何冲的手臂忽然重重落了下来,捶在桌子上,哽咽着说道:“我做不了万众瞩目的大英雄,我只想躲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做个普通的凡人。”泪水夺眶而出。尽管叶枫不清楚他的来历,但见何冲气宇轩昂,显然是名门望族之后。想必是他父亲望子成龙,不愿他做坐吃山空的败家子,故而让他肩负重任。而何冲少年心性,向往的是不受约束的自由生活,他父亲对他的殷切期望,在他看来,自是难以接受的枷锁,当然要竭力抗争。作为局外人的叶枫,根本就无法插手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于是他低低垂下头去,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酒,仿佛不知道何冲在说什么。何冲也不需要他表态,慢慢抹干脸上的泪水,收敛起变化激烈的表情,低声说道:“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叶枫淡淡道:“是人就有七情六欲,难免会有摔杯子,掀桌子的时候。”何冲微微一笑,道:“他天潢贵胄,武功高绝,侠肝义胆,一言九鼎,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只有他才能拯救江湖,领袖江湖。”叶枫心里又突突乱跳,已经猜到了何冲所说的人是谁,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是谁?”何冲笑而不答,话题一转,道:“光靠对武林盟修修补补,压根就无济于事,至多延缓几年变亡,只有变革,这个江湖才有重生的希望。”叶枫笑了笑,道:“请问该怎么变?”他最想知道变革的对象是谁?谁将是变革成功的受惠者?是千千万万的普通大众,还是仍然一小撮自诩为精英的人?假设仍是那一小部分人得利,和当下的武林盟有什么区别?正如戏文中所唱的,打倒了那个罪该万死的地主土豪,尔后领头大哥占了他的家产,睡了他的婆娘,变成了新的地主土豪。何冲道:“联合诸多的小门派,大家合力拧成一股劲,便是股极大的力量。”叶枫沉吟道:“大家一盘散沙,各有各有的打算,联合起来谈何容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利益诉求,就像天南地北的人,坐在一起吃饭,要烧制出一桌都适合大家胃口的菜肴,难度当然可想而知。何冲道:“利益就是大家最终的目的,只要人人都觉得有利有图,何愁怕没人出力?就像上阵杀敌,对士兵讲一大堆忠君为国的空话,还不如砍敌人一个脑袋,赏银十两更来得有效。”叶枫点点头道:“好像有些道理。”何冲道:“武林盟之所以形成今天的局势,是因为经过数百年博奕、整合、吞并,从而形成了以两大长老会,五大门派为首的利益集团。所有的权力,财源皆由他们把持,小门派根本就没有出头机会,纯粹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叶枫道:“不错。”何冲道:“所以一个好的游戏规则,应该是每个人都能加入当中,并非只有几个人霸占了大舞台,而其他的人,只能坐在冷板凳上,瞪着眼睛看热闹。”叶枫道:“所以就该变革,凭什么权力只掌握在一小撮人手里,任他们胡作非为?”随即便觉得不妥,摇头说道:“要他们交出手中的权力,谈何容易。”何冲道:“因此大家才要联合起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他说得极其平淡冷静,却掩饰不住一股迎面扑来的杀气,争权夺利,永远是白骨如山,血流成河,有多少人要为这场斗争洒热血,抛头颅?有多少人要成为孤儿,寡妇?叶枫双眼望着门外,忽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这个江湖沉闷得太久,宛如一潭死水,从里到外散发出一股腐臭,是时候扔进一块石头,让它荡起层层的涟漪了。叶枫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胸膛,只要能让大多数人获得做人的尊严,纵然是死又如何?只要死得有价值,前面便是条不归路,亦要义无反顾走下去。他拿起酒壶,倒满一碗酒,一饮而尽。又倒,又饮,连饮了五六碗,只觉得热血沸腾。何冲拍着桌子,放声高唱:“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空使猿惊鹤怨,误薛萝秋月。囊锥刚要出头来,不道甚时节!欲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叶枫听他唱得激昂豪壮,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众人被他们的气势所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就连掌柜,小二也和上几声,瞬时间小酒馆豪气冲天,散发出浓郁的男人气息。何冲一曲唱毕,意犹未尽,跳到了桌子上面,挥动着双臂,大声高呼道:“变革!变革!”叶枫根本就不懂变革的真正意义,只是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对武林盟充满了深深的失望,觉得当今大势,当真非变不可,也跳到桌上,振臂大喊:“变革!变革!”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怒喝道:“天下太平,繁华似锦,百姓安居乐业,变什么革?你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叶枫抬眼望去,只见两人快步抢入店内,正是何冲的两位监护人,贾平和高欢。他们挥舞着拳头,对着众人恶狠狠的道:“谁教你们说大逆不道的话的?都给我闭上嘴巴。”贾平“砰”的一拳,只见一张杉木桌子,登时破了个碗大的洞口,众人大吃一惊,人人面如士色,闭上了嘴巴。温暖,热闹的酒店,忽然变得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何冲一见到了他们,仿佛见到克星一般,脸上的豪气荡然无存,无声无息的从桌上跃下,轻轻的坐下。手握着大碗,眼中又充满了厌恶、茫然的神色。忽然“啪”的一声脆响,大碗四分五裂,碎瓷片刺入他的肌肤之中,鲜血流了出来,可是他浑然不觉。对他来说,或许失去自由,比失去生命更为可怕。贾平,高欢异口同声道:“少爷,我们该回去了。”听起来柔软舒服的语气,却有股无法形容的萧杀,冷峻。何冲叹了口气,道:“好!”转头看着叶枫,苦笑道:“抱歉,又搞得虎头蛇尾了。”叶枫哈哈大笑,道:“我已经尽兴了。”大笑声中,他走了出去。叶枫先到打铁铺买了口长剑,此时酒意涌了上来,身上躁热不安,忍不住在长街飞奔起来。已是午后,路上行人极少。叶枫尽往僻静之处奔去,四处更是静悄悄的,竟是一个人也无,繁华如梦的洛阳城,此刻就像一片荒芜人烟的大漠。不一会儿,浑身出汗,叶枫一时兴起,足尖一点,拨起身子,使出华山轻功身法,在层层叠叠的民房顶上施展开来,飘逸灵动,恍如游龙。人在高处,清风拂面,衣衫摆动,真有种我欲乘风而去的感觉。只见大半个洛阳城收尽入眼底,锦绣繁华,屋宇鳞次栉比,宛如画卷一般,说不出的秀丽壮观。叶枫心头舒畅,忍不住发出几声长啸。忽然从屋内冲出几个衣裳不整的男女,叉着腰立在街道中央,冲着他大喊:“大哥啊,你会不会做人啊?在屋顶上又吵又闹的,还让不让人睡觉?我们晚上还要干大事呢。滚你妈的蛋!”叶枫哈哈大笑,在屋顶上放足飞奔,众人看来,便如腾云驾雾似的。须臾之间,叶枫就到了他和赵鱼投宿的客栈。老板和几个伙计正趴在堂内的桌子上,呼呼大睡,脸上均露出快乐满意的笑容,下巴积着一滩亮晶晶的涎水。不消多说,要么是梦见隔壁年轻貌美的寡妇,晩上约他们诉说衷肠,要么是梦到自己时来运转,财运亨通,成了帝国第一首富。叶枫不由想起那天做白日梦被余观涛生擒活捉的荒唐样子,忍不住嘴角含笑,心中暗道:“不知师父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做过春梦?有没有被师母发现过?师母她有没有拎过师父的耳朵?师父一心建功立业,纵然在做梦,亦是与各位大佬讨价还价,寸利必得。”一时克制不住,禁不住放声大笑。众人骤然被惊醒,抬头见得叶枫,齐齐“呀”的一声,全跳了起来,神情甚为惊慌,好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叶枫笑道:“对不起,你们继续。”大笑声中,他“笃,笃,笃”的上了二楼。岂料他才走到楼上,却听得一声异常响亮的唿哨,楼下的老板和伙计一跃而起,一发奔出店外。在接二连三的乒乒乓乓声中,一扇扇门窗全被关闭,并且有人紧接着用厚厚的黑布蒙住了门窗,挂上了锁链。明亮的客栈登时一丝光线俱无,什么也看不见。叶枫大吃一惊,急忙转身,手掌一按栏杆,准备跃了下去。突然间响声大盛,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黑暗中向他射来。叶枫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长剑出鞘,护住全身,那些暗器纷纷从他头顶飞过,嗤嗤嗤的钉在木板打造的墙壁上。叶枫心中忽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暗道:“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正要站起,斜刺里忽然有人向他奔将过来,数把兵刃向他刺至。叶枫就地打了个滚,心中诧异无比:“是谁在暗算我?”忽然背后风声劲急,有人竟用兵刃刺穿墙壁,向他后背捅来。疾冲过来。叶枫心想:“想取我的性命,没那么容易。”长剑转到身后,剑尖抵着木板,狠狠地拖了过去,墙壁被他开了个大口子的同时,那些偷袭他的人亦遭了殃,皆是手腕中剑,兵刃坠地,长声惨叫。就在此时,十余根长矛从楼板下突了出来,意欲把他双脚钉住。叶枫早有防备,翻了个筋斗,左手五指如钩,牢牢抓住楼梯横梁,长剑斜斜削了出去,十余根长矛均被横腰斩断。那些人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胸口剧痛,皆被叶枫踢飞出去。叶枫大声叫道:“有种的,都给我滚出来!”只听得一人冷冷道:“给上!”叶枫听音辨位,笑道:“好!”松开左手,长剑一抖,循着声音的方位刺了过去。身在半空之中,左右各有几人向他发起攻击,出手狠辣,竟然要置他于死地。叶枫早已怒气上冲,猛地发出一声霹雳般的大喝:“挡我者死,让我者生!”长剑卷起一股劲风,犹如一根坚不可摧的铁棍,横扫了出去。那几人闪避不及,惨叫倒地,显然伤得极重。叶枫叫道:“不怕死的便来!”他连叫了几遍,却无人应答,只有受伤的人在地上大声呼喊,咒骂,叶枫慢慢落下身子,长剑在周身划了个圈子,确保丈余之地并无埋伏,哈哈大笑道:“我就这里,那又如何?”忽听得一人怒骂道:“你的手下都他妈的是一群草包,饭桶,除了会玩女人,收黑钱,还会做甚?”叶枫一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哼了一声,道:“玄大侠,你什么时候学会做缩头乌龟了?武林盟不是一直提倡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么?有本事就出来和我单挑!”玄铁石厉声道:“大家听好了,华山派叶枫勾结魔教中人,与武林盟公然为敌,大家莫要顾虑,杀了他便是为民除害,申张正义。”叶枫冷笑道:“果然大言不惭得紧,你有什么资格杀这个人,杀那个人?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来作主!”玄铁石道:“因为正义站在我这一边,因为我代表的是真理!”叶枫哈哈大笑,玄铁石怒道:“你笑什么?”叶枫笑声一收,厉声道:“你这么刁蛮任性,你妈知道么?”黑暗之中,不知是谁克制不住,忍不住笑了出声。玄铁石怒道:“上官笑,你是怎么管教下属的!”上官笑道:“谁他妈的再笑,我打落他满嘴牙齿!”心道:“你这么刁蛮任性,你妈知道么?”玄铁石叫道:“杀了姓叶的!”又有几人向叶枫扑了过来。从兵器所发出的声音来判断,竟有七八种之多。刀、鞭、拐、钩、短枪、流星锤、狼牙棍……只听得周身都是兵刃劈风之声,纵然他武功再高,也无法一一招架闪避,况且当下身处漆黑之地,更是大打折扣。上官笑干笑几声,道:“康老二,真有你的,好一条盲人骑瞎马之计,回头我便升你做长老。”康老二道:“能替帮主分忧解难,是做属下的职责。”叶枫不由得心念一动:“我看不见,他们就能看见?老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待众人慢慢逼近,提起一口气,骤然拨起身子。他一拨起身子,却听得下面风声呼呼,响起兵刃碰撞,剁骨入肉,以及不绝入耳的惨叫声,原来众人料不到叶枫居然会跃起身子,一时收势不住,自相残杀,乱成了一团。玄铁石怒骂道:“康老二,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居然想出了个这么好的馊主意。”接着康老二发出一声惨呼,想必倒了大霉。上官笑喝道:“都是废物,蠢材,一点用也没有,还不点灯?”有人应了一声,赶紧点起灯火。只见不大的客栈竟然有近百人之多,皆是神都帮教众,楼上楼下,刀光闪耀,把守着各处要津。叶枫极少见过如此大的阵势,大场面,见得玄铁石人多势众,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心头怦怦乱跳,冷汗一道道涌了出来。玄铁石大马金刀坐在一张椅上,重剑横在膝上,满脸杀气,威风凛凛。他脚下倒着一人,一道剑伤从额头一直拖到小腹,几乎将整个人分成两半,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倒霉的康老二?上官笑,霍守业,周定邦三人垂手而立,分立椅子左右,惶恐不安。包括玄铁石在内,每个人的脚上都穿着双钉鞋。叶枫暗自一怔,心道:“敢情他们想踩我的脚背,踢我的膝盖,只要我站不起来,他们就毫不畏惧了。”还有十余名教众立在角落的阴暗处,手中提着只大桶,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叶枫寻思:“还算有点人情味,喝了断头酒,让我安心上路,可是有酒,无饭,无肉,我怎么吃得下去?”玄铁石见他神色慌张,锐利的眼睛带着种冷酷的快意,冷冷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今天你进了这个门,你便休想活着走出去。”叶枫被他一气,不由热血上涌,豪气顿生,哈哈一笑道:“待会儿我要大摇大摆走出去,我不想待的地方,谁也留不住我。”上官笑喝道:“你的同伙在哪里?把姚大通藏到什么去了?”原来他们寻赵鱼不着,便在客栈设下埋伏,守株待兔,神都帮耳目众多,要打探出一个人的落脚之处并非难事。叶枫听得赵鱼平安,心下甚是欣慰,笑道:“叫我三声爷爷,我便告诉你。”上官笑怒气冲冲,道:“你……你……”却又忌惮叶枫的本领,不敢上前。玄铁石道:“你不说也无妨,只要他在洛阳城,他就逃不脱我的手掌心。”叶枫笑道:“玄大侠当真威风得紧,便是秦盟主也没有你风光,你不去当武林盟主,真是大材小用了。”玄铁石阴森森道:“你少在我面前挑拨离间,我恩怨分明,既不图名,又不谋利,从不打击报复别人,只图江湖能够安宁太平。谁胆敢扰乱江湖秩序者,我必诛之。我杀你便是代表武林盟,代表秦盟主来杀你。”这几年他打着武林盟旗号,公报私仇,趁机铲除了不少异己,冤杀了不少人。在他眼里,杀一个人还不容易?随便扣上一顶与武林盟为敌的帽子即可。以正义之名杀人,甚至比滥杀无辜更为可怕。叶枫连连拱手作揖,道:“玄大侠,我怕得紧,求求你饶了我罢!”玄铁石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也怕死?”叶枫一本正经道:“我比任何人更怕死。”玄铁石道:“只要你交出姚大通,杀了魔教妖人,我就饶你不死。”叶枫皱了皱眉头,沉吟道:“这……这……岂非卖友求荣?”玄铁石道:“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世上有比它要划算的事么?”叶枫叹了口气,道:“出卖朋友的事,我万万不能干的,否则我这一辈子,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被别人戳着脊梁骂。”玄铁石森然道:“这不叫出卖,是识时务,有魄力,记得我有个朋友,做了件有损武林盟的事,我二话不说,一剑便剁了他的脑袋。”叶枫道:“玄大侠雷厉风行,令人佩服。”玄铁石道:“要想公正严明,就必须铁石心肠,不懂的人骂我屠夫,刽子手,懂我的人赞我铁面无私,是武林盟的定海神针。”叶枫笑嘻嘻道:“还有没有更好的变通办法?”玄铁石道:“有,除非你让我,一剑剁下你的脑袋。”叶枫长笑一声,道:“玄大侠除了剁脑袋,还会做甚?想让大家衷心拥戴,不是靠残暴的手段,而是用仁慈的心去感化别人。”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合为一体,疾向玄铁石胸口刺去。心中却响起了一个声音:“变革,变革!” 第五十五章 困兽犹斗 玄铁石咬牙切齿喝道:“杀!杀!杀!”猛地自椅上纵起身子,重剑劈头砍下。上官笑等人只觉得剑气逼人,肌肤生痛,忙退开了几步。叶枫冷冷问道:“你整天想着把别人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难道就不怕有一天会被别人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长剑翻转,嗤的一声,急攻他的右腰。 玄铁石道:“倘若连我这么正直,忠诚的人都会家破人亡,谁还敢挺身而出,维护江湖秩序?”剑身斜转,当的一声,双剑相交。 他的长剑异常沉重,叶枫手中的长剑顿时弯成了弧形,眼看就要折断,叶枫手腕一抖,长剑又变得笔直,腰部微沉,飘了出去。 叶枫落地之时,却一眼瞥见几名神都帮教众朝他扑来。叶枫笑道:“好一个趁火打劫!”长剑在半空中连点数下,这几人纷纷手腕中剑,兵刃落地。上官笑跺脚叫道:“赶快倒油。”叶枫一怔,暗道:“什么油?莫非想把我油炸成大肉丸?” 众人忙退到四面墙壁脚下,隐藏在角落的十余个提桶人快步抢出,揭开遮住木桶的圆形盖子,大桶往下斜倾。只见桶内流出一股股金黄色粘稠稠的液体,散发出着一股强烈刺鼻的味道,好像辣椒扔在沸油之中,几乎连泪水都要流出来。 叶枫大吃一惊,心道:“难道是什么毒物?为了对付我,这些人当真卑鄙。”左手衣袖遮住口鼻,屏住呼吸。 他又想:“在这狭小的地方,他们胆敢放毒,岂不是同样害了他们?像贪生怕死的上官笑,必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想到此处,心下稍安。 此时液体已经流到他的脚下,他使脚尖轻轻搓了一下,只觉得滑腻无比,如踩在光溜溜的冰上,一时竟不知用意。玄铁石早坐回椅中,翘着二郎腿,显得神色得意非凡。叶枫双眼却盯着他不停晃动的钉鞋,心下一片雪亮:“原来他们倒油,是教我站立不稳,处处挨打。”? 上官笑抬起右臂,做了个手势,沉声喝道:“大家各就各位。”众人不声不响,四散开来,占据各处有利的位置。叶枫前后左右都是液体,浸湿了鞋子,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站着不动。玄铁石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杀了他!” 十余人从四面八方扑出,几乎同时扑到叶枫身前,十余把兵刃往他身上刺来。 叶枫一声长笑,身子旋转起来,他本想借着身子旋转,长剑划个大圈,从而击伤他们。可以想象,那一刻的动作一定潇洒帅气极了。 只可惜他装模作样的时候,却忘记了脚下奇滑无比,哪容得他从容自如去发挥?才转了小半个圈,身子一歪,收势不住,跌倒在地。这十余人简直喜出望外,兵刃从上而下,往叶枫身上插去。叶枫大怒,喝道:“一群鼠辈,也来欺我?”双掌按着地板,便要跃起。 岂知掌心打滑,整个人都躺了下去。并非他有意去犯错,而是他习武多年,潜意识中必须做出这些动作。兵刃离他身子不过半尺距离,刀光闪烁,凶险无比,委实惊心动魄。叶枫心中大骇:“难道我要被剁成肉泥?”情急之下,以自己脊背为支撑,顶着地面,身体如陀螺般急速飞转,双足连踢。? 众人眼看兵刃已经触及叶枫的头发,衣裳,忽然被一股力量在膝上重重推了一下,一个个飞了出去,仰面朝天躺在金黄色的液体中,宛若一条条铺在油锅里,准备烹炸的鱼。叶枫骂道:“你奶奶的!”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脚板触及地面,一个踉跄,人往前冲。 忽然抛来一根极长的绳索,缠住了他的腰部,玄铁石道:“把他放倒!” 只见绳索那头站着五六条精强的大汉,一齐拉扯着绳子。叶枫措手不及,被他们连拖带拽,拉了过去。玄铁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杀!”左右冲出数人,手持一丈余长的红缨枪,朝叶枫两胁刺去。 叶枫心中一凛:“奶奶的,看来是要我的命了。”长剑去削绳子。可是这绳索是用特殊材料编织成的,压根就无法削断。 那几条大汉又将他拖了几尺。最要命的是,红缨枪已到他的身前,只须再往前递上数寸,叶枫便是浑身窟窿。 玄铁石“啊”的一声低呼,居然从椅子站了起来,浑身肌肉绷紧,竟比叶枫还要紧张。叶枫却镇定下来,腰身发力,上半身前俯,那些拉他的人的力量,正好平衡住他的身体。纵使脚下打滑,却也难以倒下。? 叶枫冷笑道:“让你们失望了!”长剑绕着自己划了个大圈,剑光耀眼夺目,犹如神光护体。那些即将刺穿他身体的红缨枪,皆被长剑削断枪头。叶枫随即长剑反刺,剑尖抵住地面,撑住身体,左足横扫。 这几个持枪之人,被扫中脚踝,站立不稳,均连翻了几个筋斗。叶枫的右足同时上挑,那一个个落下来的枪头,犹如一只只毽子,带着凌厉的风声,越过他的头顶,向那些扯着绳子的人射去。叶枫这几招出手之奇,简直超乎众人想象。 那几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地丢了绳子,抱着脑袋,人人都蹲了下去。玄铁石气得脸色发青,跃了起来,重剑直劈而下。叶枫笑道:“慌什么?咱们慢慢玩!”长剑仍抵住地面,左手抓住缠在腰间的绳索,贯注内力,抖得笔直,呼的一声,往玄铁石击去。 玄铁石见得绳索倏地从下面直直窜起,宛若狰狞恐怖的蟒蛇一般,向他当头击落。 玄铁石不由心生畏惧,一个筋斗翻了出去。绳索带着强劲的劲道,把他所坐的椅子击得粉碎。叶枫哈哈大笑,扯开绳索,抛了出去。 那绳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屋中来回旋转着,众人无不骇然变色,东躲西藏,吓得心下怦怦乱跳。过了好一会儿,绳子势力衰竭,软绵绵的掉了下来,众人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叶枫心道:“若想活命,必须冲出去!”然而这一地油腻的液体,却如天堑般的存在,如何跨得过去?一时之间,脸色阴晴不定,额头渗出了汗水。 玄铁石“嘿嘿”冷笑道:“冲出来便自由了,你为什么不跳呢?”叶枫咬了咬牙,剑尖用力一戳地板,整个人如一根射出去的利箭,往门外冲去。上官笑瞪着众人,叫道:“都滚到一边去,别挡住叶大侠!” 众人早退得老远,露出一大片无遮拦的墙壁。 叶枫心下疑惑不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有甚么阴谋诡计?”明亮的灯火照在墙壁之上,并无有甚么异样的地方,而且包括玄铁石在内,人人神态轻松,漫不经心,看上去对他完全不在意。叶枫已经回不了头,纵使前面是陷阱,深渊,亦要硬着头皮冲过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一扇窗户被撞得粉碎,叶枫哈哈大笑,道:“再见!”玄铁石居然也在大笑,道:“他走得了么?”众人跟着大笑,道:“玄大侠布下天罗地网,这狗杂种插翅难飞。”叶枫立即笑不出来了,一张脸似是吃错了药,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窗户是被他给撞破了,但他还是无法出去,因为窗户外面覆盖着一张用指头粗细的铁条铁铸的大网,除非有削铁如泥的兵刃,否则根本就无法出去。 叶枫向左滑开数尺,撞破一块墙壁,外面又是铁铸的大网,显然这个客栈的四面墙壁,都有这该死的铁网。 玄铁石怒道:“是谁那么缺德,不让叶大侠出去的?”他一巴掌向上官笑掴了过去,道:“你贼眉鼠眼,一肚子的坏水,除了你想得出来,还会有谁?”上官笑不闪不避,生生吃了一记耳光,笑嘻嘻道:“听说叶大侠剑法高明,在下想与他好好切磋。”玄铁石又掴了他一耳光,道:“人家叶大侠急着有事,你这不是害人么?”? 上官笑白面般的脸上满是指痕,肿得老高,笑嘻嘻道:“我不用非常手段,留得住叶大侠么?”玄铁石在他肚子上捶了一拳,上官笑痛得弯下腰去,呲牙裂嘴。只听得玄铁石道:“叶大侠,真是抱歉得紧,要不你往屋顶撞一撞?” 叶枫知道他们在戏弄他,但要他束手就擒更是不甘,跺了跺脚,拨起身子,似一枚冲天而起的烟花,往屋顶射去。 霍守业愕然道:“他在做甚?”周定邦道:“他好像不想死呢。”霍守业笑道:“他的命还在他的手上么?”周定邦叹了口气,道:“有些人总喜欢做徒劳无功的事。” 喀喇喇一声大响,叶枫将屋顶撞破了一个大洞,玄铁石道:“怎么样?”叶枫慢慢落了下来,头上满是尘土,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周定邦仰头看着破了个洞的屋顶,若有所悟道:“上面也有铁网。”霍守业瞪大了眼睛,道:“那他的脑袋岂非撞得很痛?” 玄铁石抬脚把上官笑踢翻了几个筋斗,骂道:“你他娘的,做事做得太绝了!” 上官笑在地下滚了几下,缓缓爬了起来,道:“在下不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就坐不稳神都帮帮主的位子了。”玄铁石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不对别人狠一点,别人会杀得你鸡犬不宁。”他转头看着叶枫,摊了摊手,道:“叶大侠,那你怎么办?”? 叶枫大笑了几声,眼睛忽然变得锐利,冷酷起来,道:“我能怎么办?只好和各位拼命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说着举剑向一人颈部斩落。那人大吃一惊,转身便走。叶枫一个“扫蹚腿”,那人扑倒在地。叶枫跃到那人背上,双脚一蹬。 那人的身躯犹如一块滑板,被叶枫所掌控着,在溜滑的液体中左右冲突,好不威风! 挨得近的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已被叶枫长剑刺中。玄铁石狠狠道:“干掉他!”几个大步,冲到叶枫身前,长剑下压,疾刺叶枫的小腹。上官笑三人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揉身而上。 叶枫足尖一点,那人滑开几尺,玄铁石一剑刺了个空。周定邦斜地兜转过来,笔直指向叶枫左胁。叶枫并不招架,右足一踢那人左肘,那人只觉得手臂酸软,“啊”的一声,忍不住抓住了周定邦的脚踝。? 周定邦不防下面,仰面便倒。叶枫脚跟使力,那人身不由己,在地下旋转起来,飞舞的手脚又跘倒了上官笑,霍守业。上官笑破口大骂,道:“吃里扒外的混蛋,我绝饶不了你!”叶枫叫道:“马儿,马儿,驼我杀敌去!”指东打西,横冲直撞,搅得众人方寸大乱。 那人摆脱不了叶枫,带着哭腔叫道:“上官帮主,我不是故意的!” 玄铁石定了定神,一声呼喝,猛地一剑,向叶枫喉咙刺去。霍守业,周定邦两把剑分别刺他的左右两胁,上官笑道:“怎能少得了我呢?”跳了起来,刀劈他的后背。 叶枫哈哈一笑,道:“你不觉得自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么?”一踩那人的大腿,那人哇哇大叫,一只大腿蓦地高高抬起,正好踢中落下来上官笑的裆部。上官笑一声怪叫,一只手捂着裤裆,跃了出去。叶枫不理会他,长剑下压,去挡玄铁石的攻击。跟着小腹一收,肌肉缩进去了几分。? 霍,周两人长剑贴着他腹部衣裳,径直冲了过去,竟分别刺向对方的心口。两人吓得心怦怦跳动,忙不迭地缩手。玄铁石前刺的长剑,忽然拐了个弯,直直落下,看上去似是要刺叶枫的脚背。叶枫心道:“脚背也是肉,我叶某人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肉!”剑尖斜挑,欲将长剑荡开。 玄铁石手腕一翻,长剑不与他接触,往自己身子收拢,嗤的一声,刺入那人喉咙。 那人大叫一声,当即毙命。玄铁石冷冷道:“你没有了马儿,看你怎么跑?”神色甚是得意。叶枫尚未答话,那人的手脚忽然脱离身体,飞了起来。原来霍,周两人趁他不备,出手卸了那人的四肢。 他们一得手,唯恐叶枫报复,退得老远,笑道:“这下你的马也不能伤人了。” 玄铁石眼珠子瞪得滚圆,大喝道:“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挥动长剑,暴风骤雨般攻出数十招,不仅压得叶枫透不过气来,众人亦觉得胸闷气短,说不出的压抑。 只逼得叶枫步步后退,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原来他已经退到了地下。玄铁石挑起那人的残缺不全的尸体,摔了出去。上官笑喝道:“给我剁成肉酱,教他没有落脚之处!”神都帮教众一涌而上,刀枪乱戳,瞬时间那尸体成了一堆肉泥。 叶枫心道:“我须得抢一双钉鞋。”双眼忍不住往众人脚上扫去。玄铁石道:“大家都退到一边去,看我如何取他的狗命!”众人如释重负,个个贴着墙壁站立。玄铁石大吼一声,连人带剑向叶枫斩去。叶枫忙挥剑格挡,然而玄铁石劲道十足,地下又滑,双剑相击之时,叶枫已被弹飞了出去。? 玄铁石又是一声大吼,长剑连劈,叶枫无法起身,只有在地上打滚。玄铁石一剑一剑劈在他身边,几次只差分毫,便将他的脑袋劈成两半。众人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发出惊叫。叶枫站不起来,不由得心渐渐乱了,只觉得这样下去,不如让玄铁石一剑刺死。 就在此时,玄铁石又是一剑砍来,叶枫心道:“我再滚一下,便问心无愧了!”他又打了一滚,恰好他面孔朝上,眼睛正对着屋顶上的破洞。忽然他惊奇地发现,赵鱼就站在铁网上,他无声地笑了笑,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裤腰带。 第五十六章 眼中钉 肉中刺 叶枫不由一怔,心道:“他想做甚?”眼珠子转了几转,已经明白了赵鱼的用意,暗道:“真是妙哉!”玄铁石连劈数剑。叶枫有意引他到破洞底下,叫道:“姓玄的,你穷凶恶极,就不怕遭到报应?” 玄铁石道:“我替天行道,秉公办事,老天爷岂会算计我?”举起长剑,又要砍下。叶枫悠悠道:“你不妨抬头看一看,便知道老天爷是什么态度了。” 玄铁石刚抬起头,一股热乎乎的水流从屋顶射下,全落在他脸上,身上。玄铁石“呸呸”几声,喝道:“什么东西?” 众人指着屋顶上正在提裤子的赵鱼,齐声叫道:“他在你头上撒尿!”赵鱼微笑道:“对于那些作威作福,自以为是的人,就该往他脑袋上撒一泡尿。”玄铁石浑身都是尿水,不由恼羞成怒,面皮似被泼了一桶酱料,道:“你无耻!”? 赵鱼道:“你对付我兄弟的手段,就不无耻?我的尿只是稍有躁味,而你整个人却是臭不可闻。”玄铁石莫名其妙吃了大亏,心下大是着恼,恨不得一剑刺死赵鱼。当下提气暴喝道:“我杀了你!”当“你”字尚在舌尖上打转,身子骤然拨起,冲到了破洞下面,长剑倏地削出,将铁网绞破了个大洞。 叶枫哈哈笑道:“好快的剑!”玄铁石登时大吃一惊,心中一凛:“原来那厮做无耻的事情,是在激怒我去斩破铁网,我上当了。”他见得赵鱼孤身一人,料定赵鱼难以逆转局势,忍不住又起狂妄之意,心道:“他能拿我怎样?”长剑在头顶舞起一团剑花,向上硬冲过去。 赵鱼笑嘻嘻的道:“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你看这是什么?”摊开了双手,只见一手握着半尺来长,管状的东西,嗞磁作响,冒出一缕缕紫色的烟雾。 他慢慢松开十指,这两样东西从破洞中落下,迎向上冲的玄铁石。 玄铁石“啊”的一声惊呼,脸上全无血色,仿佛看见了毒蛇般的,身子急速下坠。那两样东西在半空中倏地炸开,顷刻之间,整个客栈笼罩在浓浓的紫雾之中,并且散发出混合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众人无不骇然变色,大呼大叫,极是恐惧。 赵鱼盘膝坐在屋顶,从口袋中摸出一把咸花生,不紧不慢地剥开,放入嘴里,悠悠说道:“我的好兄弟,难道还要我下来抱你么?”叶枫道:“不敢!”一跃而起,冲出破洞。玄铁石等人自顾不瑕,竟无一人来拦截。赵鱼携着叶枫的手,笑道:“走!”飞身从屋顶跃下,两人在长街上行走如飞。 叶枫侧头看着赵鱼,想起他高深莫测的计谋,忍不住笑道:“天罗地网,铜墙铁壁,也不如你一泡尿厉害。”赵鱼微笑道:“我从来就不是个正经的人,更不会按照套路出牌。” 说话之间,客栈传来“嘭”的一声巨响,两人齐齐回头望去。 只见一枚火炮冲上天去,用尽全力迸溅开来,幻化成一只极大的手,悬挂在空中。叶枫笑道:“啊,原来某些人想一手遮天。”赵鱼冷冷道:“他还想掌控每个人的命运。”那只大手的五根手指,根根弯曲起来,紧握成拳头,仿佛捏住了什么东西似的。 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消失不见。 叶枫苦笑道:“看来我们有麻烦了。”赵鱼凝视着他,微笑道:“我们没有麻烦,只怕上官笑他们有麻烦了。”叶枫一怔,道:“为什么?”赵鱼道:“上官笑的靠山是谁?”叶枫道:“当然是少林寺。”赵鱼道:“洛阳城闹得天翻地覆,为什么少林寺的人,一个也不出现?” 倘若有少林寺的参与,他们早已尸横街头。叶枫的眼睛发亮,喃喃说道:“想必上官笑搞得乌烟瘴气,影响到少林寺的声誉,故而少林寺趁机甩掉这个包袱。”赵鱼冷冷的道:“只要能给少林寺带来丰厚的收入,少林寺从不在乎他的代理人是坨狗屎,还是堆垃圾。” 叶枫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因为名誉,那只有为了利益。多半是上官笑在账目上做了手脚,私吞了一部分原本要上交少林寺的金钱。” 赵鱼道:“不错。”叶枫道:“既然少林寺已经撒手不管,为什么武林盟还要派玄铁石来?这件事少林寺完全可以阻止。”赵鱼道:“因为玄铁石也是别人眼中的一根刺。”叶枫道:“唔?” 赵鱼道:“他的妹妹已经失宠,但是他们掌握着那个大人物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不拨掉他这根刺,那个大人物简直寝食难安。”叶枫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们成了武林盟手中的刀。”赵鱼道:“他们不仅想我们替他们拨刺,而且还要借我们除掉岳重天。” 叶枫反应并不慢,笑道:“倘若武林盟去搞岳重天,大家都会说武林盟陷害岳重天,但是由我们这两个无名小卒来揭发岳重天,更让大家深信不疑。好一个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的计划。” 赵鱼笑道:“可惜我们也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大毛驴。我们故且做他们手中的刀,其实我们是瞒天过海,扮猪吃老虎。”叶枫笑了笑道:“现在我们该做甚?”赵鱼盯着他一身油腻的衣裳,笑道:“当然是去泡个热水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两人办好诸事,已经黄昏。 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早上和黄昏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只见街道的两边摊子上摆满各种吃的,玩的,五颜六色,形态各异,令人目不暇接。 商贩吆喝叫卖声,顾客讨价还价声,恋人们温柔的浅笑声,儿童缠着父母买糖果的撒娇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整条街道充满着温暖。? 一个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并非在于它的房子盖得有多高,装饰得有多豪华,街道有多么干净,而是有没有市井气息,能不能包容形形色色的人。 叶枫忽然眼睛一亮,道:“看,那里有个书店。”赵鱼道:“你喜欢看书?”叶枫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一个飘着书香的地方,总是愿意让人留下来居住的。” 赵鱼用力呼吸了几次,仿佛要将人间烟火全吸入腹内,喃喃自语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山,便下襄阳向洛阳。洛阳是个好地方。” 就在这时,长街的另一端忽然出现了一位高高瘦瘦的黑衣人,他对着其中一个商贩低声说了一句话。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却像是天地间最恶毒的咒语,片刻之间就传遍了长街每一个人,当然他们两人是例外。? 这些人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恐惧之意,忽然如潮水般的退了下去。瞬时间,热闹的长街只剩下他们俩人,这些人去得匆忙,居然连东西也不收拾,店铺的门也没有关闭,仿佛面临大灾难一般,非得赶紧逃命不可。 他们神色自若,双手抱肘,冷冷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条老鼠从阴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慢慢向路边一个散发着香气的包子铺爬去。 看来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并非只有人类才懂。 忽然一只黑猫闪电般扑出,死死按住它,喀嚓一声,咬断了老鼠的喉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鼠惦记包子,而猫却想吃它的肉,世上的事,总是环环相扣,杀机四伏。 赵鱼叹道:“神都帮开始清场了。”叶枫道:“只可惜上官笑根本就不知道,刀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了。”赵鱼道:“有些人长着眼睛,却和瞎子没什么区别。有些人长着鼻子,却嗅不到任何危险气息。”? 风吹得无数扇敞开的门扉,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整条长街弥漫着浓郁的杀气,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也不知要埋葬多少条活生生的生命?两人来到一处铁匠铺,各自挑选了十余把刀剑,斜斜背在身上,缓步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 此时已有几名神都帮教众,远远跟随在他们身后,不时发信号给同伙,报告他们的踪迹。他们也懒得理会,径直前行。 两人过了座石桥,见得桥边临水处建有一酒肆,布旗上写着“不醉不归”四个大字。赵鱼道:“此地甚好,有桥有水,是块风水宝地。” 叶枫一指酒肆,道:“有酒有肉的地方,总是个好地方。”赵鱼笑道:“我们不如痛饮三百杯,再和他们一决死战?”叶枫道:“宁做饱死鬼,不做饿死人。”赵鱼道:“吃饱了有力气杀人。”? 酒肆虽然空无一人,却有现成的酒菜。两人把几张桌子合在一起,上面酒菜堆积如山。尾随其后那几名神都帮教众见他们入了酒肆,忙点起召集同伙的火炮。两人在二楼临窗而坐,居高临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畅快。 神都帮教众几乎倾巢出动,又拉了一帮洛阳本地的地痞流氓助阵,足足有上千人,将小小的酒肆围得水泄不通。 从楼上往下看去,黑层层的一片涌动人头。这些人口出污言,骂骂咧咧,都是没有多少修养的莽夫。 赵鱼微笑道:“好大的场面。”叶枫拍了拍心口,笑道:“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都快被他们吓死了。”赵鱼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无比,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道:“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并非破了某个大案,打倒了某个大老虎,而是结识了你……这个好兄弟……”言语哽咽,一时居然说不下去。? 叶枫眼眶不觉湿润了,他忙偏过头去,身子趴在窗口上,忽然一阵风吹来,喉咙涌上一股腥味,忍不住大口呕吐,底下众人纷纷闪避,咒骂不止。赵鱼袖子一抹嘴唇,砰的一声,将手中瓷碗摔得粉碎,长笑道:“兄……兄……弟,你替我押阵,我为先锋,先去打探虚实,倘若我顶不住了,兄弟再来出手相助,亦是不迟。” 他摇晃着身子,双手叉腰,大声叫道:“尔等鼠辈,我乃征东元帅帐下先锋,人称‘霹雳火’赵鱼是也,奉命征讨尔等乱臣贼子,识相的,赶紧缚了自己,否则大军杀至,教尔等化为粉未,死无葬身之地……”叶枫打了几个嗝,道:“祝你旗……旗……开得胜,马……马……到成功。”? 赵鱼操起数张长凳,接二连三,从楼上抛了下去。楼下众人挤成一团,见得长凳丢下,一时无法闪躲,有些人被击中,登时头破血流,长声惨呼。赵鱼大叫道:“我来也!”纵身从楼上跃下,手起刀落,如快刀斩瓜,一口气砍翻了数人,厉声道:“我倒要看看,今日是你们杀我,还是我杀你们?”? 这千余人当中不乏有剽悍亡命之徒,只是被赵鱼突然袭到,连杀数人,反被他夺了气势,不由自主退了几步,你挤我,我踩你,乱成一团。叶枫双掌把桌子拍得“嘭嘭”响,纵声叫道:“本帅替你擂鼓助威,咚咚锵,咚咚锵……” 赵鱼见得众人脸露惧色,心道:“这些人不过是斗争的牺牲品,我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把他们逼退便是。”钢刀一摆,和身扑了上去。 刷刷数刀,刀锋所处,鲜血飞溅,伤了十余人,立时惨声大起。众人胆怯,发一声喊,掉头就走。 叶枫哈哈一笑,道:“首战得胜,真是好兆头!”把几个空酒坛当作暗器甩了下来,击倒数人。赵鱼赶了上去,揪住他们的衣领,把他们一个个扔了出去,回首笑道:“启禀元帅,末将表现如何?” 叶枫一竖大拇指,大声赞道:“本帅满意极了,你的功劳暂且记在功劳薄上,回头重重有赏。” 赵鱼挠了挠头,笑道:“赏甚么才好呢?金银太俗气,哦,我懂了,每天晚上睡觉,只觉得被窝里头特别的冷清,看来需要一个女人给我暖暖脚,给我吹吹枕边风。”叶枫道:“原来你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赵鱼道:“你太抬举我了,我不过红尘中的一介凡夫俗子,娶妻成家,生儿育女,一样也不能少。” 叶枫哈哈大笑道:“就赏你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在后面督阵的玄铁石见得众人退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谁敢再退一步,杀无赦。”可是人推人,如一波波潮水般的涌来,哪里止得住? 玄铁石重剑摆动,连杀数人,才止住混乱之势。 玄铁石双眉竖起,振臂喝道:“他们只有两个人,你们数百号人,便是一人一拳,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把他们打死,你们要弄明白,你们并非为了自己而战,而是为了武林盟的光荣事业而战,给我杀!”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抢先动手,心道:“狗屁的荣耀?分明想用我们的鲜血,来成就你的名声,呸。”? 叶枫微笑道:“某人又开始冼脑了。”赵鱼道:“只可惜打动不了别人的心,因为别人根本就不知道为谁而战。”玄铁石见得众人不服号令,不由怒气冲冲,长剑一挥,一人喉部猛然迸出一道血箭,说不出话来,仰面便倒。玄铁石长剑转了个圈,一人“啊”的一声大叫,竟被他拦腰斩断。? 众人见他残暴凶悍,皆是大惊失色,暗自寻思:“他把我们当什么了?大家不如反了算。”神情激昂,手按兵刃,就要反抗作乱。上官笑见得形势不妙,当即计上心头,纵声叫道:“取贼人首级者,赏银五千两!”众人听得有赏,登时精神大振,眼中散发着贪婪的光芒,转过身子,挥起兵刃,向赵鱼砍去。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眼中只认得钱,上官笑正是牢牢抓住了他们贪婪的心理,一句话就让他们斗志昂扬。玄铁石破口大骂:“简直岂有此理,替武林盟做事,还要收钱?有没有廉耻?休想我出一个子儿。”上官笑道:“玄大侠息怒,这些钱由我来出。”心中忍不住问候玄铁石的祖宗:“你奶奶的,没钱谁替你卖命啊?” 赵鱼道:“元帅看清,千万别遗漏了我的功劳。”迎着众人,冲了上去。手中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所到之处,只见鲜血飞溅,惨叫连连,不到一盏茶工夫,已被他杀了数十人,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赵鱼并非杀人狂,但此时此刻,只有杀人,才能活下去。? 上官笑一脸漠然,无动于衷,屈着手指,不住向上追加着赏钱,竟从五千两一路飙升到了五万两。至于能不能兑现,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他比玄铁石高明,随口许了个愿,就让众人心甘情愿替他卖命。 众人均是贪利之人,明知这赏钱是水中花,镜中水,却也情不自禁,上官笑每加一次码,心头就痒一次,人人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嗷嗷乱叫,双眼血红,恨不得将赵鱼剁成肉泥。? 赵鱼如下山猛虎,如半夜的鬼魅,忽东忽西,不少人甚至还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便被他一刀结果了性命。钢刀也砍坏了数把,幸好他刀备得多,使坏一把就换一把。叶枫心中突突乱跳,紧握住剑柄,全身肌肉绷得如张满弓。 他也杀过人,只是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恶斗,倘若下面的赵鱼,换作是他,直面这血肉横飞,人间地狱般的场景,精神会不会崩溃? 上官笑仍在不紧不慢地叫喊着,仿佛不可抗拒的魔咒,在长街上空悠悠飘荡着。 众人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也不知是喜还是悲,接二连三向赵鱼发起攻击,就像一群群送入厨房,即将挨宰的鸡鸭。赵鱼大喝一声:“这些钱,只怕你们没命花!”钢刀横卷,喀嚓一声,将一人脑袋砍了下来。 众人恍若不见,手中的兵刃自四面八方向他戳来,虚幻不实的利益已经麻醉了他们的意志。 纵然赵鱼武艺高强,眼看他们视死如归,前赴后继,也不禁大为震惊,心道:“难道我要死在这些人手上?”眼光游离,起了退缩之意。就在此时,背心,右腿忽然一阵剧痛,不防被两人抢了进来,刺了他两剑。 两人得手,不由得欣喜若狂,哈哈大笑道:“银子到手了。” 其余的人恶狠狠瞪着他们,仿佛和他们是不同戴天的仇人,眼中尽是妒忌和怨愤。上官笑冷冷道:“剁了他的脑袋,才有赏钱。”两人应道:“好!”长剑一抖,冲了上去。其余的人却似事先商量好的,兵刃一收,齐齐退了几步,两人骤然缺乏掩护,孤零零的暴露在赵鱼刀下,不由脸色大变。 赵鱼喝道:“找阎王爷领赏钱去。”钢刀平削,鲜血如注,将他们两人拦腰斩断,众人大叫一声,声音之中居然有几分幸灾乐祸,是不是称赞赵鱼杀得好?叶枫在楼上见得赵鱼受伤,急忙一跃而下,出手如电,刺死另外几名意欲偷袭赵鱼的教众,与他并肩而立,朗声道:“赵大哥,要死一块死。” 赵鱼见得叶枫到来,精神大振,发一声喊,快刀如斩乱麻一般,红着眼睛,逢人便杀。两人刀剑联手,共进共退,势不可挡。众人再也抵挡不住,任凭玄铁石如何喝骂,威胁,终于似潮水般退了下去,退到了石桥的那一头。 第五十七章 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其时暮色四合,远处的灯火渐渐地亮了起来,而这条长街的空气中,却弥漫着浓浓血腥味,以及未死之人呼叫声,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可怖。叶枫他们从死人堆中拾了些兵器,慢慢退入酒肆。 他们知道自己虽然成了武林盟斩杀玄铁石的刀,但是玄铁石决计不会坐以待毙,势必会发起异常疯狂的反击。 所以叶枫他们想达到目的,必须要先消灭玄铁石,以及上官笑的神都帮。 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在玄铁石他们的攻击之下,不仅要能全身而退,还要给他们沉重的打击。两人一入店内,就用桌椅矗在一起,将楼下的门窗全部堵死。尔后处理好伤口,又寻了些饭菜,填饱肚子,少不得又痛饮几杯,不着边际胡吹一通。 酒足饭饱之后,夜色终于笼罩着大地,上官笑他们那边没有点灯,望过去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死一般的沉寂,或许是不愿被他们察觉到部署。两人反正抱定了血战到底的念头,也懒得去猜测那些人在做甚,静静的坐在窗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厮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桥那边慢慢走出十余人,将躺在地上未死之人,一一刺死,又慢慢走了回去。 叶枫一拍桌子,用力咬着牙,怒道:“连自己同伴都不放过,果然无耻得紧!”赵鱼淡淡一笑,道:“因为在他们眼里,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就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 忽然间猛听得号角呜呜吹起,跟着惊雷阵阵,整条长街仿佛都为之颤抖,桌上的碗碟受到震动,叮叮当当跳了起来。 赵鱼站起身子,喝掉碗中残酒,朗声道:“兄弟,喝了这碗酒,我们尽情一战。”忽然解开衣裳,露出肩头一块巴掌大小的胎记,道:“下辈子碰到肩上有这个的人,便是我的转世,过奈何桥的时候,尽量不喝孟婆汤,切记切记。”叶枫跟着一饮而尽,道:“好!” 只见桥那边泼溂溂地冲出数十骑马来,马上的乘客皆是身穿厚重的黑色盔甲,头戴制成各种猛兽形状的铁面罩,遮住了整个脸孔,只露出一双冷酷无情眼睛。每人手握着一把硬弓,弦上搭着一支利箭。两人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这数十骑冲到离酒肆十余丈之地,齐齐勒住了马匹,一人沉声叫道:“放!” 数十枚利箭发出凌厉的破风声,嗖嗖的向酒肆射来。力道甚是强劲,穿透了木质的墙壁,仍然势力未衰。又将酒肆内的物品撞得粉碎。 这些人显然受过极严格的训练,身手了得,一支箭刚脱弦而出,另一支箭跟着射了过去,噼啪噼啪,片刻之间,一壶羽箭竟射得一支不剩。 整个酒肆没有一个完整的地方,千疮百孔,一片狼藉。 里面的叶枫他们压根就没料到有这一手,不由得大惊失色,高低起伏,纵跃跳窜,拍打着接踵而来的利箭。尽管他们步法精妙,武艺高超,也被这铺天盖地的箭疾弄得手忙脚乱,大汗淋漓。 那些人一射完羽箭,当即调转马头,返回桥那头。 两人长长喘了口气,却发现对方的面色都如白纸一般的,一丝血色也无。叶枫摇头苦笑道:“他奶奶的……”话音刚落,桥那边又响起呜呜号角声,以及如雷般的马蹄声。两人抬头望去,只见数十骑急驰而来。 和先前那一批骑士一样的装束,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手中握的不是强弓利箭,而是一把八尺长短的大刀。 他们刀尖指地,泛着幽冷的光芒。人人高大剽悍,精神抖擞,一看便知,决非是那些犹如乌合之众的神都帮教众。 叶枫冷笑道:“这他娘的岂不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么?方才那招是劈脑袋,这一招当然是鬼剔牙了。”赵鱼微笑道:“搞得不伦不类。”只听得当头一骑士大喝一声,一面小旗脱手而出,嗤的一声,牢牢地钉在他们所站立的窗前,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数十骑旋风般冲到了酒肆之前,也不停留,径自冲了进去,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之耳,堆积的桌椅在铁骑长刀之前,犹如纸糊般不堪一击,撞得粉碎。 叶枫愕然说道:“这搞什么名堂啊?”赵鱼立笑道:“强行拆迁,不正是某些官员的手段么?”叶枫点了点头,道:“原来他们是官兵,只可惜这房子又不是我们的。” 赵鱼道:“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说话之间,众骑士已冲入酒肆,挥动长刀,乱砍乱斫。两人站在楼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骑士,好像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和他们毫不相关。众骑士似乎和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只在楼下来回冲撞,并不上楼。 众骑士进进出出数次,整幢房屋已经摇摇欲坠,仅剩下几根柱子勉强支撑着,眼看不用多久,便要倒塌。 一骑士喝道:“去!”众骑士催马奔出酒肆,在外面空地兜了个大圈子,又折返回来,手中却多了根条长长的绳索。绳子的另一端,是个精钢打制的钩子。 叶枫双眼发亮,道:“看来上官笑下了好大的本钱。”赵鱼道:“他也是救自己啊,如果这件事他处理得干净利落,就算少林寺与他反目成仇,也会有其他的巨头收留他,毕竟洛阳这块大肥肉,大家都看着眼红,不想少林寺独吞。”? 一人纵声叫道:“走!”众人手臂挥动,夺夺夺之声不绝于耳,精钢钩子登时钩住了仅剩的几根柱子,稍一用力,整个酒肆晃来晃去,发出骇人的声音。众骑士双脚一挟马腹,数十马往不同的方向奔了出去,相互发力。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偌大的酒肆,仿佛一枚被锤子瞬间砸碎的核桃,当即四分五裂,尘土飞扬。 赵鱼道:“我们走!”握着叶枫的手,纵起身子,刀剑挥舞,跃到安全之地。众骑士拆了房子,亦不停留,随即拔转马头,奔回桥那边。 叶枫笑道:“三板斧还剩下最后一招,掏耳朵。”赵鱼道:“我们的耳朵,干干净净,无须别人来掏。”他们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已绷紧。狗急跳墙,垂死挣扎,玄铁石他们最后一击势必用尽全力,倘若他们扛不住的话,胜利还是不属于他们! 可是他们不仅势单力薄,而且仗以拼命的血性,好像现在玄铁石,上官笑等人也具备了,所以他们没有任何优势,完全处于下风。但是他们绝不会因此而退缩,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决不能放弃!或许这一场血战,就是比谁有耐力,谁不会在关键时刻崩溃! 几道耀眼的火箭以奇快的速度,冲到半空,“嘭嘭”几声,炸了开来,照得整个长街亮如白昼。 叶枫偷偷看着赵鱼,他手按刀柄,出乎想象的镇静。只有超越了生死,才能坦然面对一切。 呜呜的号角声骤然停止,从桥后涌出数百名人来,尽管每人身上都穿着厚重盔甲,但与那些矫健勇的骑士相比较起来,气势却是天壤之别。原来杀气腾腾的铁甲,穿在他们身上,仿佛是极大的累赘。? 众人身后跟着几个长相凶恶之人,口中大声吆喝着,不时明晃晃的刀剑,在空中虚劈几下,好像是赶着数百头牛羊,准备到草原上去放牧。叶枫按着长剑,只觉得一股酸水从小腹涌了上来,鼻子说不出的难受,竟然有想哭的念头。 这些活生生的人,有几个人能活着回去? 上官笑从来就不怕死人。? 大家都以为他贪生怕死,没有血性,殊不知他能够坐稳神都帮主十多年,靠的不是向别人达成一个个屈辱的协议,一次次近乎突破底线的让步,来巩固自己的位子。他就像一只嗜血成性,冷酷无情的鲨鱼,任何潜在的对手,都被他吞噬得尸骨无存。 这次少林寺想把赵鱼他们当作斩杀他的利刃,他就把这把刀折断。 没有少林寺这棵大树的庇护,他照样能找到靠山。谁都知道他经营的神都帮,吸金能力特别厉害,另外的几个巨头,都向他表达出了合作的意愿,甚至开出了比少林寺更加丰厚的条件。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少林寺没有容他的肚量,他只好改旗易帜,另寻出路了。他之所以要对赵鱼他们痛下杀手,既是向少林寺示威,又是在提醒未来的老大,洛阳城是他上官笑说了算,拿那些钱亦是合情合理。? 为了这一场血战,他动用了从不曾用过的力量。上官笑有个酒肉朋友是镇守洛阳城的总兵大人,平时常在一起吃喝嫖赌,交情也算不错,听得上官笑说明来意,又有白花花的银子落入腰包,哪管得上什么国法军记,于是大手一挥,任由上官笑到库房领取衣甲军械,并且派了百余名精锐来助阵。? 他忍不住向玄铁石望去,见得玄铁石紧绷着脸,浑然没有大难临头的恐惧。上官笑不由一怔,莫非玄铁石已经找好了下家,或者压根就没把迫在眉睫的危机,当作一回事?玄铁石昂首看天,天上无星无月,一朵云彩也无,长街更暗,只听得炒豆一般的脚步,噼里啪啦踩在地上,宛如追魂曲,催命吟,扣人心弦。 只听得玄铁石冷冷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和武林盟作对者死!”上官笑险些笑了出声,暗道:“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想着怎么去度过难关,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作威作福,这种人多半是活不长久。”想到此处,脸上情不自禁露出鄙视之意。 岂知他的神色被玄铁石尽收眼里,一个耳光掴在上官笑脸上,怒道:“你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上官笑心里怒极,暗道:“老子先料理了那两个杂种,再来收拾你这条走狗。”唯唯诺诺道:“在下不敢。” 玄铁石冷峻,阴冷的目光从他们三人脸上缓缓扫了过去,提高嗓子说道:“我是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之人,做事历来公正严明,你们倘若和姓叶的一般,自甘堕落,莫怪我不念旧情,出手凶恨。” 上官笑心道:“难怪他左一个武林盟,右一个武林盟,原来他脱离了武林盟,根本就活不下去。”连忙表态道:“没有武林盟,哪有我上官笑的今天?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武林盟给予的,谁敢对武林盟不利,我第一个跳出来和他拼命,就连他的家人朋友,也要斩草除根,不留一个活口。”? 他们相视大笑的同时,却是各怀鬼胎。其实他们心里清楚得很,他们怎么会在乎武林盟的声誉呢?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不要受到任何损害。假如说武林盟是棵参天大树,他们便是依附在上面的蛀虫,靠吸取树上的营养得以存活。 这一场厮杀,完全与正义无关,却借正义之名,行尽丑恶之事。 那些神都帮教众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战已经和姚大通,大老虎扯不上任何关系,一将功成万骨枯,眼下这上千人就是给他们谋取利益,地位的一堆堆白骨。 上官笑喝道:“点火!”留在桥上的他百余名嫡系,燃起了火把,百余名骑士分成两队,弓箭手立在后排,弯弓搭箭,对准了往叶枫他们走去的那几百人的后背。长刀手往前几步,封锁了桥头。 谁敢临阵退缩,便教他身首异处。 数百人缓缓向叶枫他们走去,人人眼露凶光,就像一群饥饿的蝗虫,盯着地里仅存的几株庄稼。背后的长刀,利箭就像条无形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他们,催促他们向前。要想活着回去,只有杀了赵鱼,叶枫。赵鱼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慢慢逼近的众人。? 他平时好读书,尤其酷爱读史书,知道很多时候正义并不能战胜邪恶,历史上的黑暗时刻要比光明漫长得多。壮志未酬,郁郁而终的英雄比比皆是,难道他也属于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人物?他长长吐了口气,五指紧握住刀柄,在手指用力的刹那间,信心也随之而来。 既然连大势都站在了他这一边,他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那些人离他们越来越近,他忽然发现,这些横行霸道,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此时眼中充满了畏惧,恐怖。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所掌握着,是怎样的味道?现在他们终于可以体会,以前被他们凌辱的人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受了。 赵鱼走上几步,一拍胸口,大声说道:“你们不是想拿我的人头,去换赏钱么?我就站在这里!” 一个剃着光头的大汉道:“就是拿你的人头,去换赏钱,玩女人,寻欢作乐,又怎样?”他的兵器是三股托天叉,素有刀剑克星的称号,斜斜的往赵鱼左胁插去。 他旁边两人自左右发起攻击,一人左手执着盾牌,横在身边,准备随时格挡赵鱼刺来的兵刃,右手握着一根尺余长的峨嵋刺,好作偷袭之用。 另一人的兵器是开山大斧,舞得呼呼作响,掩护着使托天叉那人,背上插着二十四根标枪。三人步法协调,配合默契,显然相识多年,也不知坏了多少英雄豪杰的性命。 赵鱼哈哈一笑,道:“来得好!”钢刀往外一拨,使三股托天叉的人身不由已,钢叉忽然变了方向,“叮”的一声,刺在盾牌之上,劲道极大。 使盾牌那人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子,怒道:“你搞什么鬼,眼睛瞎了?”使叉之人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使开山大斧的怪叫一声,跳了起来,劈将下来。赵鱼足尖一点,从他身边冲了过去,两人身子相交之时,赵鱼伸出左手,揽住他的腰部,使劲一转。使开山大斧转了几个圈子,大斧终于落了下来。 使盾牌的道:“你奶奶的……”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整个脑袋被劈开了两半。使开山大斧的愕然道:“我怎么砍到他了?” 使三股托天叉的满脸泪水,大吼大叫,钢叉乱刺,不成章法。使开山大斧的接二连三射出标枪,嗤嗤作响。赵鱼不禁恻然生悯,身子一伏,刀尖朝上,挑断了他们的手筋,叹了口气,道:“我不想杀你们,走。” 两人狠狠地瞪了他一会,相互搀扶着退去。 忽然之间,两根利箭从众人头顶飞过,射穿这两人的喉咙。这两人发不出任何声音,软软的倒了下去。众人大吃一惊,转头望去,只见玄铁石站在桥上,厉声叫道:“要么你们死,要么他们死!”众人心中均是一凛:“我们几百号人,还杀不了这两个人么?”嗷嗷大叫,向叶枫,赵鱼扑去。 第五十八章 铁石心肠 刀光闪烁,鲜血飞溅,又是一场血战。 两人寸步不步,相互掩护。赵鱼又夺了一面盾牌。一手持盾,一手握刀,两人势单力薄,此时倒成了优势,反应迅速敏捷。不似众人看上去人多势众,又缺乏指挥调度的人,来协调他们的行动,几百号人各自为战,犹如一盘散沙。 叶枫、赵鱼精神大振,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无人敢挡。尽管众人身穿厚重的铁甲,但叶枫他们出手极是阴损,尽往防护不到的地方刺去,比如颈部、小腹。而且出手又快又狠,刀剑一旦刺出,便有人应声倒下。不是一命呜呼,就是身负重伤,决无起身再战的机会。 神都帮教众本是只晓得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平时跑几圈都要累得气喘吁吁,何况穿着一身沉甸甸的铁甲,岂止是累赘而已?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有时候赵鱼他们刀剑劈来,倘若换作平时,还可以勉强避开,可是当下如背负千斤重担,只好眼睁睁看着凌厉的刀光剑影,没入自己的体内。 有几个人耐不住这局面,往桥上奔去,当然不是被弓箭手射杀,就是被长刀手斩杀。这几百号人自知难逃一死,忍不住破口大骂。一时之间,上官笑,玄铁石的老妈,奶奶……凡是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女性,成了众人最热衷问候的对象。 叶枫他们见得众人心情惶恐,当即停止了攻击,保存体力。 玄铁石见得心思用尽,也拿叶枫他们没办法,忍不住迁怒于上官笑,揪住他的衣领,将他高高提起,重剑架在他脖子上,怒道:“这就是你的锦囊妙计?要不要一剑劈开你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大便?”上官笑战战兢兢,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满头大汗。 他实在想不通和他一样大难临头的玄铁石,竟不与他通力合作,一起携手干掉叶枫,赵鱼,居然还有心思搞甚么窝里横?这种人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玄铁石冷冷的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计划,为什么会失败?”上官笑脸色惨白,道:“是他们太无能。”玄铁石道:“他们在浴血奋战,你却在桥上看热闹,岂非冷了大家的心?” 上官笑知道玄铁石不安好心,自己却没有办法对付他,惊惶之下,竟连一颗心似已停止跳动,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连连点头。玄铁石道:“这个时候,你就要挺身而出,身先士卒,才可以力挽狂澜,是也不是?”上官笑“啊”的一声大叫,已被玄铁石抛起,扔入桥下人群之中。 上官笑的亲信们吃了一惊,有几个性急的,往玄铁石扑了过去。 玄铁石嘿嘿冷笑几声,手按着剑柄,道:“很好,很好。”这几人见得玄铁石深?阴沉的眼里,忽然有一柄漆黑的长剑划出,其他的人急得大叫起来:“快退,快退!”这几人道:“退什么?”脖子上的脑袋,恰似熟透了的瓜果,“卟通,卟通”,在地下滚动着。 玄铁石的手仍按着剑柄,仿佛那惊鸿一瞥,浮生若梦的一剑根本不是他所刺的,目光往众人脸上冷冷扫去,道:“还有谁不服气么?” 众人与他目光一接触,均觉得一股寒意自后背涌起,急急低下头去。玄铁石转头盯着霍守业,周定邦,道:“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难道你们觉得比别人高贵?” 霍守业,周定邦脸色铁青,咬了咬牙,道:“不是。”跃起身子,往桥下纵去。玄铁石看着那些骑士,一字一字说道:“谁敢从下面退上来,包括我在内,立即当场格杀。你们倘若阴奉阳违,我便要你们的人头。”猛地跃起,犹如猛禽大鸟般往桥下扑去。 众骑士齐声应道:“是。”心中却道:“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桥下众人见他到来,不由得发出一声欢呼,不约而同和叶枫他们脱离接触,往两边退去,看着地上一具具的尸体,以及垂死之人在血泊中挣扎,呼喊,人人皆有恍若隔世之感。每个暂时还活着的人,无不在心中暗自庆幸。上官笑双手插在?中,面无表情,嘴里报着一个个冷冰冰的数字。? 但众人此时听来,却是说不出的惊心动魄,丰厚的赏钱,已经不是块让人直流口水的肥肉,而是坨可以让人粉身碎骨的烙铁。玄铁石一个巴掌扇在上官笑的脸上,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这个时候还玩甚么虚头巴脑的东西!” 叶枫和赵鱼身上都是血,既有别人的血,又有自己的血。? 赵鱼提起被血染红的刀,直直的指着玄铁石,冷冷说道:“你若真的想杀我,就拨你的剑,别在这里瞪眼珠子,吹胡子,张牙舞爪,老子最看不惯你这种脾气比本事大的人。”玄铁石脸色一变,喝道:“甚么?”重剑挟着一股劲风,往他劈了过去。赵鱼大喝一声,举刀奋力硬挡。 只听得铮地一声大响,刀剑相交,两人各自腾腾腾地退了数步,才慢慢稳住身形。只是赵鱼刚刚经历了一番激战,体力尚未完全恢复,故而比玄铁石多退了几步。 玄铁石哈哈一笑,挺剑刺了过去,剑至中途,剑尖蓦地斜划半个圈子,猛然刺向赵鱼的右胁。 赵鱼适才试出了他的虚实,知道玄铁石确是厉害,实在不宜与他针锋相对,当即刀尖上挑,横切玄铁石的手腕,玄铁石手腕一缩,剑尖下压几分,撩拨赵鱼的小腹,这一招阴险毒辣,难以防范。叶枫忍不住叫道:“赵大哥,小心。” 赵鱼微笑道:“不要紧的。”双足一弹,向后纵开数尺。 玄铁石一心要在众人面前立威,也不细想赵鱼并未落败,为何要避他锋芒?迈开脚步,抢了上去,道:“妖孽,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往哪里逃?”重剑连点,陡伸陡缩,招数甚是狠辣。赵鱼哈哈大笑,道:“路是人走出来的,钉死了门窗,难道我不会在屋顶上弄个大洞。”? 说话之间,钢刀疾闪而过,插了进去,硬生生当中截断了玄铁石的招式。玄铁石蓦地想起尿从天降的恨事,骂道:“你奶奶的!”手臂下压半尺,意欲击落赵鱼的钢刀。赵鱼钢刀回拖,刀锋横扫,恰似胡地八月飞雪,倏然平地而起,以极快的速度席卷过来。 这一刀不仅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而且快如石火电光,瞬间便到了玄铁石身前。 玄铁石回剑格挡已然不及,只好往后退去。赵鱼有意要让他颜面扫地,钢刀跟着前递,玄铁石抽不出手反击,唯有步步后退,一时狼狈不堪。 众人不由得脸露讥笑。叶枫大喝一声采,道:“好刀法!”赵鱼已经招式用老,再下去恐怕露出破绽,要被玄铁石抓住机会,钢刀一收,双目凝视着玄铁石,道:“你又讨不到我们的便宜,我们为什么要怕你?”玄铁石仰天大笑,厉声说道:“你在威胁我?”? 赵鱼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盯着地上支离破碎的尸首,缓缓说道:“但愿你不会像他们一样,躺在这冰冷冷的地上,但是刀剑无情,谁敢保证自己刀枪不入呢?”众人听在耳里,不由得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皆是低垂着脑袋,不敢去看眼前似屠宰场般惨烈的场景。 上官笑却急了,他不把这件事处理得干净利落,那些对他有好感的巨头就心有顾虑,就不会给他切实可靠的安全承诺,少林寺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来收拾他,这正是他感到最恐惧的。 可是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让大家前赴后继的为他卖命了。 只听得玄铁石冷冷道:“我玄某人从不知道什么是妥协,只要能替江湖除害,便是在场之人,死得一个不留,亦是值得的,我说的是也不是?”众人只听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谁也想不到玄铁石如此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上官笑简直喜出望外,阴沉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意。 人如其名,玄铁石的心肠也是铁石般坚硬,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命才值钱。 既然上官笑他的诱惑手段不起作用,那么就用玄铁石屠夫、刽子手式的杀戮手段,替他清除障碍,达到目的。上官笑情不自禁鼓起掌来,大声叫好。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赵鱼道:“你真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可以操控别人的生死?”玄铁石面不改色,厉声说道:“你们为什么不睁眼看看,繁华锦绣的洛阳城,被你们闹得天翻地覆,搞得如人间地狱一般,多少人因为你们失去了丈夫,父亲,儿子,你们有没有人性?你们就不怕遭报应么?”? 他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强烈的变化,只见几滴泪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可是像他这种铁石心肠之人,又怎么会动情?莫非他也会学了惺惺作态?叶枫冷笑几声,道:“听说鳄鱼在吃人之前,总会挤出几滴伪善的眼泪。” 赵鱼微微一笑,道:“不知是谁借题发挥,将事情越闹越大?假如你心怜怜悯的话,就应该撤了不相干的人。咱们一对一,比个高下。拿别人的性命,替你书写功绩,成就你的名声,你就不怕遭报应么?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众人心道:“让他十八层地狱,都是便宜了他。” 玄铁石道:“你败坏我的声誉,甚至污辱我都不打紧,但是想我与你们做交易,岂不是要与你们同流合污?我在做替天行道之事,所以牺牲有些人的生命,在所难免的,相信他们的家人,也会谅解我的,因为他们在为正义而死,可以永垂不朽,而你们终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还不放下屠刀?” 赵鱼淡淡道:“刀是不能放的,只有手中有刀,才能活命。” 玄铁石怒道:“你别不识时务。”赵鱼道:“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不如多杀几人再死,反正已经被你们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注定遗臭万年,是也不是?”玄铁石阴森森的道:“我敢保证,你们一定会死得很惨的。”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叶枫笑嘻嘻道:“人生正常的规律,应该是先死老的,再死年轻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岂非违反了人生规律?玄大侠年纪比我们大多了,按理来说,是你先走一步,然后虫子啃掉了你的肌肉,玄大侠八面威风的躯体,数月之内便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骷髅,坟头的小树,慢慢长成了参天大树。如此过了几十年之后,才轮到我们兄弟俩,双脚一蹬,呜呼哀哉。嘿嘿。” 玄铁石气得脸色发黑,全身骨骼忽然如爆竹般噼噼啪啪响了起来。叶枫“咦”了一声,故意的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拍手叫道:“原来玄大侠以前是炒黄豆的,那可是个好行业,虽然赚的钱不多,但至少能心安理得睡个安稳觉,没有尔虞我诈,不会胡乱杀人。”玄铁石怒不可遏,大叫道:“我剁了你!”斜刺里向叶枫劈出一剑。 叶枫哈哈一笑,道:“玄大侠什么时候又改行做厨师了?其实无论剁鸡屁股,剁鸭脖子,都是蛮不错的,为什么要一心去剁别人的脑袋呢?”忽然呸呸几口,嘻皮笑脸的时候,不忘瞅空刺上几剑。那边上官笑三人缠着赵鱼恶斗不休。 数招之内赵鱼便对他们有了大概的了解。霍,周两人实力不分伯仲,而且打法比较光明正大。尽管上官笑本事最弱,但是最为狡滑,总是鬼头鬼脑躲在一边,趁他们斗得难解难分之时,突然发起偷袭,随即又闪到一边,身法灵动之极。 三人当中,其实就数他最难对付。 赵鱼身上有伤,动作不如先前流畅,对付霍,周两人尚且有些吃力,又被上官笑不三不四的搔扰弄得心烦意乱,暗自寻思:“先料理了这条老狐狸,省得他来添麻烦。”钢刀忽然转了方向,向上官笑刺了过去。霍,周两人明白他的意图,双剑一左一右,向赵鱼刺去,剑招迅疾无伦。? 上官笑哈哈大笑,怪腔怪调的道:“我还想再活五百年!”瞅了个空,刀势飘忽,无声无息向赵鱼后背砍落。赵鱼骂道:“你奶奶的。”钢刀反刺,却听得当的一声响,霍,周两人不知何时插了进来,刀剑相交。赵鱼只觉得手臂酸麻,兵刃险些脱手而出。 叶枫的情势同样不容乐观。 赵鱼勉强可以自保,但他面对玄铁石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根本就无法招架,唯有采取华山派轻身功夫,满场游走,纵使手握长剑,却是一剑也刺不出去,极是被动。 玄铁石重剑一剑快似一剑,招数并无多大变化,每一招均是大劈大砍,毫不吝啬力气,显然算准了叶枫已无还手之力。口中大吼大叫,不仅没砍到叶枫,反将倒在地上的尸首斩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喝道:“老子剁你的头,剁你的大腿,剁你的胳膊!”莫非他真把自己当成了剁肉斩骨的厨师?? 叶枫手忙脚乱之际,仍不忘调侃几句:“剁,剁,剁,一看你满面饿纹,就是卖苦力的命,成不了大器的主,充其量就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靠别人扔几根肉骨头生存下去的狗。或者只在厨房里充当洗碗,拖地,摘菜的杂役?我问问你,你吃得到肥肉么?会在萝卜上雕花么?你能把豆腐切成细如发丝么?古往今来,那些会挣大钱的,都是轻轻松松做事的。”在嘴上无论如何不能吃亏。? 玄铁石咬牙切齿道:“我要在你身上雕花,我要把你切成细如发丝。”重剑已如狂风骤雨,连攻出数十招,剑上力道雄浑厚重,只攻得叶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窜上纵下,可是遍体的尸首,跳起来也不怎么利索。幸好其他的人均是袖手旁观,没有出手。玄铁石哈哈大笑,道:“我看你还能跑多久?”连刺几剑,全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刺至。 叶枫笑道:“我是神行太保,日行一千,夜行八百,你这匹蠢不可及的劣马,怎么追得上老子?”突然间身子后缩,硬生生转个了圈子,迎面向玄铁石冲来,笔直一剑刺出。玄铁石正自追得畅快,哪料到叶枫会突出怪招?一惊之间,眼看收势不住,就要被一剑穿胸。玄铁石忙仰面使了个铁板桥,笔直弯下腰去。? 只听得嗖的一声,剑刃离他面孔不足半寸之地刺了过去,剑气森森,全身汗毛都似根根竖了起来,冷汗淋漓,流遍了全身。叶枫左脚踢出,正中他的小腹,玄铁石大叫一声,直飞了出去,跌在一堆死人之上。这些死者无一不是双目圆睁,难以瞑目。? 玄铁石先是一惊,接着定了定神,怒道:“瞪着我做甚,我不怕你们!”一跃而起,长剑挥出。这些死者的人头忽然脱离身体,飞了起来。玄铁石长剑指着叶枫,道:“下一个是你!”叶枫瞳孔收缩,道:“是你!”玄铁石不禁愕然,道:“为什么?” 第五十九章 你比我们还惨 叶枫叉腰笑道:“你年纪比我长得多,吃过的盐,多过我所吃过的饭,走过的桥,长过我所走过的路,你应该懂得人处且饶人,做人不能欺人太甚!你连最基本的为人处世都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混的?”他长长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你一点也不懂,否则怎么一直靠你妹妹,混口饭吃?” 玄铁石大吼道:“你……你这个混蛋,你……你胡说甚么?我……我……要杀了你!”突然间身形一晃,一剑向叶枫刺去。叶枫见他暴跳如雷,眼睛忽然精光四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等的就是玄铁石这心浮气躁的一刻。处于逆境的他,就需要占些便宜,来提升士气。? 叶?忽然长笑一声,道:“我会说错么,你和那些靠女人养活的小白脸,有什么区别?”大笑声中,剑光如虹,他的剑已出手,如同雨后的彩虹,惊艳耀目,剑身又附着一层殷红的血迹,更似从血海深渊中腾空而起的蛟龙,气势惊人。 众人不禁瞪大了眼睛,神情恍惚,如痴似醉,心里却有了淡淡的诗意,倘若他们腹中有笔墨的话,定会用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来形容这清秀,冷峻的一剑。 大家仿佛都忘了就是这把剑,在不久之前,杀得他们胆战心惊,尸横遍野。 玄铁石盛怒之下,贸然发起攻击,果然大失水准,被叶枫一眼瞧出了几个破绽。叶枫手臂一抖,如虹般的剑光登时穿插进去,似一只灿然生光的手镯,往玄铁石的右腕套去,众人紧张至极,气也喘不过来,却无一人企盼玄铁石能够化解,反巴不得玄铁石就此成为废人。 玄铁石知道自己过于冒失,百忙之中急急将手一缩,从手镯中挣脱出来,只觉得剑气飒然,腕上肌肤不由得一凉,不仅被削掉了半截衣?,而且还被剃掉了几百几千根汗毛。叶枫长剑当即偏转,以极其诡异的姿态,刺向玄铁石的小腹。众人“啊”的一声惊叫。玄铁石忙回剑格挡。? 岂知惊恐之下,居然肌肉突然僵硬,比叶枫慢了半拍。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被刺了个正着。玄铁石却以为自己小腹被一剑洞穿,想象着自己开膛破肚,内脏流了一地的惨状,不禁大惊失色,纵声大叫,慌乱之中也不察看自己伤情,双脚酸软,跌坐在地。叶枫见得玄铁石中剑,并无鲜血流出,忍不住一怔,只见自己的剑尖早己折断。 随即恍然醒悟,原来这一剑刺在玄铁石的铁腰带上,难怪安然无恙,让他逃过一劫。玄铁石也发现了自己未死的奥秘,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冷冷说道:“来,来,来,我们再战三百回合。”呼的一声,长剑横扫过来。 兀自苦战的赵鱼见得叶枫挫败玄铁石,不由精神大振,疲惫的身躯仿佛涌出了无穷的力气,钢刀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一道色彩诡异的光芒从他们眼前疾闪而过。 上官笑冷笑道:“歪门邪道!”看准赵鱼的左胁,钢刀直刺过去。 赵鱼哈哈大笑,道:“做人何必那么正经?”也不回头,反手一掌,击在上官笑的右肩胛上。上官笑整条手臂酸痛无力,痛得泪水长流,钢刀险些把握不住。霍,周两人挺剑来攻,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两柄长剑越来越快,将赵鱼笼罩当中。 赵鱼身体原地打了个转,本来背对着他们,倏然变成了和他们相对而立。 他右手钢刀斜切,斩向霍守业的双腕。左掌成拳,猛击周定邦的胸口。霍,周两人同时出手,长剑合击,一个自上而下,从赵鱼的小腹往下划了过去,一个笔直一剑,动作简单直接,意欲一剑封喉。上官笑亦不闲着,悄悄绕到赵鱼左侧,一刀对准他的背心,狠狠刺落下去。 赵鱼无论怎么躲避,都难免要被他们其中一人所伤,除非赵鱼有三头六臂的通天本领,才能躲开他们的连环攻击。 上官笑得意地道:“能死在当今三大高手的手上,你可以瞑目了。”赵鱼大笑道:“三大高手?不是三砣狗屎么?”忽然抛出钢刀,如支脱弦而出的箭疾,直冲上天。 霍守业实在猜不透他在紧要关头,为何要丢弃兵刃,岂非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么?不禁一怔,抬头往天上望去,剑势随之一滞。 说时迟,那时快,赵鱼右手食指弹出,叮的一声脆响,重重击在霍守业的剑身之上。千锤百炼的长剑,顿时拦腰而断,半截剑锋却翻了个筋斗,向周定邦激射而来,破空声劲急。 周定邦大吃一惊,自然而然的身子住下一伏,脑袋一歪。剑刃紧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拖出一道极长的血口。 周定邦只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我的妈啊!”赵鱼大笑道:“看在你妈的份上,饶你一命。”左拳击在霍守业鼻梁上。 霍守业闷哼一声,泪水鼻涕全流了出来,整张脸痛得扭曲变形。赵鱼笑道:“还有一个。”右足接着反踢,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居然分毫不差,砰的一声,结结实实踢中上官笑的小腹,上官笑大叫一声,仰面倒下。 就在此时,扔上半空的钢刀,这才慢慢的落了下来。 赵鱼纵起身子,刀在手中,刷刷刷连劈三刀,劈向倒在地上的上官笑。只有把上官笑处理了,所有的事都将迎刃而解。上官笑大吃一惊,忙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子,避了过去。赵鱼钢刀始终不离上官笑左右。只攻得上官笑狼狈不堪,招架不住,眼看就要命丧赵鱼刀下。? 两眼水汪汪的霍守业忽然扑了出来,长剑刺向赵鱼的心口。赵鱼大奇,咦了一声,回刀格挡。上官笑翻了几个筋斗出去,却向周定邦嘟了嘟嘴,使了个眼色。周定邦点了点头,两人同时一声大喊,一刀一剑,寒光森然,直指赵鱼。 赵鱼撇开霍守业,钢刀横扫。哪知两人凌空翻了个筋斗,往桥上急跃,齐声喊道:“老霍,快走!” 霍守业道:“是!”纵了过去。这三人急于退到安全地带,迅速无比,眨眼间就冲到了桥下。赵鱼微微一笑,也不拦截,提高嗓门喊道:“姓玄的,他们不要你了!”叶枫及时往后退了一步。 玄铁石暴跳如雷,大喝道:“给我站住了!”飞身而出,追了上去。上官笑他们听得背后脚步急促,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桥,吩咐弓箭手:“不许放他上来!” 众弓箭手应道:“是!”箭矢如雨。玄铁石挥剑拍打,怒气更增。 桥下几百号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脑子灵活的,见势不妙,不是跑到射程之外,就是趴在地下不动。那些头脑愚笨的,一动不动地站着,成了极佳的箭靶子,又添了不少新鬼冤魂。 此时上官笑已经到了桥上,几名心思玲珑的亲信,早准备好一张铺着厚厚的垫子的椅子,一碗温度恰到好处的参汤。 上官笑坐入椅中,翘着二郎腿,端起参汤,一饮而尽。道:“准备一桌酒席,寻几个风骚的小娘们,老子要看戏。” 玄铁石气得全身发抖,怒道:“我杀了你!”跳了起来。上官笑拂了拂身上的尘土,淡淡的道:“死到临头,还不肯服软么?”弓箭手又射出一波密集的箭矢。玄铁石本事再好,也难以招架,舞起长剑,护住全身,往后退去。? 叶枫笑道:“玄大侠,你的处境好像有些不妙。”玄铁石脸色本来相当难看,被他这么一说,更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恶。赵鱼问道:“兄弟,你受了几处伤?”叶枫笑道:“好像有二三十处,还好死不了。”赵鱼道:“我被人砍了十七刀,刺了四剑,唉,这笔帐应该算在谁的头上?”叶枫道:“冤有头,债有主,玄大侠才是害我们的幕后黑手。” 赵鱼道:“玄大侠,我该不该在你身上砍十七刀,刺上四剑?”叶枫道:“可是玄大侠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被我们还要惨。”赵鱼叹了口气,道:“谁教他喜欢打别人的脸呢?” 叶枫摇着脑袋,道:“所以对别人好,也是给自己留一条路。”赵鱼道:“但是他不懂的,因为他从没有给别人留过后路。” 叶枫道:“因此别人也不给他路。”玄铁石听着听着,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所谓的因果,其实都是自己亲手种下来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给人微笑,就能收获阳光,给人白眼,当然是四处树敌。 这个道理并不复杂,然而有些人却永远不懂,就是死到临头,却还要责怪人心冷漠,老天太不公平。只是玄铁石他懂么?此时他心里却狠狠说道:“我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玄铁石从小就生活在崇尚用暴力解决问题,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环境里,久而久之,他的想法同样是扭曲,畸形的。他也认同要让别人感到畏惧,甚至获得别人的尊重,就必须釆取铁血手段。 他的脑子里只有“斩尽杀绝”、“寸草不留”一系列血腥,残酷的字眼,唯独没有仁慈,温暖。他的情人想跟他撒娇,却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你这么浪做甚?莫非想给老子戴帽子?” 他的儿子想得他的关怀,却被他一个巴掌掴了过去:“你是不是男人?” 他的家装饰得富丽堂皇,极尽奢华,但去过他家的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去第二次。因为那个家犹如坟墓一样,阴森可怖。生活在里面的人,亦是似一具具僵尸,神情呆滞,身上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寒意。但是玄铁石需要的正是这种效果,每个人都怕他怕得要命,因为是他掌控着每个人的生死。? 他每到一个地方,不是想着与别人搞好关系,大家和睦相处,而是把别人踩在脚下,树自己的威风。他当然不知道,别人畏惧的不是他手中的剑,而是和他妹妹睡觉的那个大人物。如今他的妹妹已经失宠,他还能活得长久么? 赵鱼叹道:“倘若竖起耳朵,就会听到四面八方都是哀怨的楚歌,是也不是?” 叶枫道:“因此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你对别人好,别人自然对你好,鞍前马后,竭尽全力。你对别人苛刻,别人当然一翻白眼,老子不鸟你了,赵大哥,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的?”赵鱼一怔,道:“什么话?” 叶枫挠头说道:“甚么……船……船一会儿跑得快……一会儿又翻了,不对,是船离不开水。” 赵鱼微笑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叶枫一拍大腿,叫道:“就是,玄师叔只爱杀人放火,不去读书,难怪不懂这道理。”赵鱼道:“看来没文化真是可怕。”玄铁石涨红着脸,怒道:“放你妈的臭狗屁,我熟读《论语》,《孙子兵法》,《道德经》,《山海经》,《史记》……”他一口气说出数十种书来。? 赵鱼哈哈一笑,拱手说道:“原来是个读书人,在下有眼无珠,失敬,失敬。”叶枫摇头晃脑,冷笑道:“非也,非也,依我之见,他充其量不过是文人中的流氓,这种人最无赖,也最会害人。”赵鱼笑道:“所以我一看到这种人,心里就烦躁得很,我们不如除了他?”叶枫道:“正合我意。”?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左一右,慢慢向他逼近。玄铁石见得众人不仅无动于衷,而且双目喷火,显然对他恨之入骨。他心知大势已去,但又有几分不甘心,摆手叫道:“且慢,我有话要说。”赵鱼笑道:“有什么话要说?莫非你想交待遗言?” 叶枫笑道:“人之将死,其言必善,且听他说些什么,最好拣重要的说,你藏了多少私房钱,外面养了多少情人,生了几个私生子,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你最好别说,我们也不想听。” 玄铁石嗔目厉声道:“你们两人打我一个,算不算英雄好汉?讲不讲江湖道义?” 他脱下身上长衫,露出青布紧身衣裤,神态威武,犹如一尊铁塔。重剑重重往地上一击,登时火星四溅,石屑纷飞,道:“有本事就和我一对一,我若是输了,只怪我本事不济。要杀要剐,任你们处置,我决不皱一下眉头。”叶枫笑道:“剁成肉酱,煮成肉汤也可以?”? 玄铁石怒道:“放屁,便是炸成肉丸,包成饺子也可以。”他双眼往众人脸上扫去,忽然了抬高声音,朗声道:“大家听着,倘若我不幸被他们杀了,你们不可为难他们,更不许找他们报仇。”众人忍不住面露讥讽之意,心道:“谁替你报仇?你想多了。” 叶枫竖起大姆指,赞道:“当真是条好计策,论单打独斗,我们未必是你的对手,多读了几本书的人,果然聪明得紧。”玄铁石冷笑一声,不置可否,等于默认了他的话。 赵鱼冷冷道:“道义?你们几百人围攻我们,怎么不讲江湖道义?”叶枫道:“跟你这种人渣讲甚么,道义,和在妓女面前谈贞操,贪官面前讲廉洁,有多少区别?你说话恶不恶心?” 赵鱼道:“这种人简直不要脸。”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字说道:“实话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甚么英雄好汉,行事和街头的无赖流氓没甚么差别,碰到厉害的人,我一个人打不过,便喊兄弟朋友来帮忙,大家一起围攻,直到打死他为止。” 叶枫道:“你的算盘打得好精,可惜我们也不是傻子。”长剑刷刷几声,施展开来,尽向玄铁石要害之处刺去。赵鱼在侧翼夹攻,矫夭灵活,一瞬间刀光剑影,闪烁不定。众人均是心头大快,暗道:“杀了这个狗娘养的!”上官笑大笑道:“玄大侠,我看好你!” 玄铁石见得上官笑幸灾乐祸,更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当即冲到桥上,割下上官笑那张恶心之极的嘴巴。当下大喝一声,道:“莫说你们两人,就是二十人,二百人,我也不放在眼里。” 三人以命相搏,出手不留任何余地,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虞。 只见三人纵来跃去,难解难分。玄铁石活命心切,使出平生所学本领,长剑舞得天花乱坠,泼水难进。他以一敌二,尽管以守居多,但叶枫他们身上有伤,恶战多时,气力远不及他刚猛,一时半刻居然奈何不了他。玄铁石狂笑不止,叫道:“你们不是想杀我么?怎么伤不了我?” 叶枫心想:“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恢复体力,我们一昧和他蛮打硬拼,岂非正合他的心意?”斜眼向赵鱼看去,赵鱼也有同样的想法,两人目光相触,顿时心灵相通,不约而同点了点头。于是打法倏地一变,一人缠着玄铁石,另一人在一边休整,两人不急不躁,轮番上阵。 玄铁石虽然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却又无计可施。 如果桥下众人能够出手相助,反败为胜只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偏偏这些人坐山观虎斗,玄铁石心中不禁叫苦连天。两人车轮战般消耗他,他武功再高,也难维持长时间的缠斗不休,眼看不用多久,他亦将筋疲力竭,死于他们刀剑之下。 第六十章 驱虎吞狼 已经三更。附近百姓受神都帮的威迫,早已逃得不知去向,而官府收了上官笑的银子,不问不闻,任由神都帮清场杀人。这条白天无比繁华的长街,此时成了人间地狱,尸横遍地,鲜血染红了每一寸街面。 上官笑真的在桥上摆起一桌酒席,又从附近的青楼叫了几名妙龄女子陪酒助兴,叮叮当当,弹起了琵琶,吹起了洞萧,唱起了低俗的艳曲。 桥上的众人情不自禁,早忘了置身生死厮杀当中,听到情浓处,污言秽语忍不住脱口而出,不时淫笑几声。 桥上充斥着浓郁的脂粉之气,居然冲淡了刀光剑影,以及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上官笑,霍守业,周定邦三人觥筹交错,猜拳划枚。桥上的众人也分到了几斤熟肉,一壶烫热的酒,大块朵颐,好不快活。 桥下的生死相决,好像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无。 谁都看得出来,上官笑使的是驱虎吞狼之计,使玄铁石与赵鱼他们残杀,他坐收渔人之利。他之所以不放玄铁石上来,既是出屡次被玄铁石羞辱的恶气,又是留玄铁石消耗赵鱼他们。一旦到了两败俱伤的时候,桥上的百余精骑,便冲了下去,足以荡平一切。? 玄铁石早气得七窍生烟,一边与他们剧斗,一边破口大骂:“我操你奶奶的,老子纵然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王八蛋!”上官笑哈哈大笑道:“玄大爷要操谁的奶奶啊?我奶奶死了二三十年了,早已经白骨一堆,倘若玄大爷乐意的话,我倒可以领你去。” 霍守业道:“想不到玄大爷胃口特别得很,居然喜欢上了年纪的老阿婆,上手皱巴巴的,和烘干了的枯树皮,有什么区别呢?我嘛一介凡夫俗子,还是喜欢又白又嫩的小姑娘。” 周定邦道:“大人物的心思,不是一般人能猜得透的,玄大爷的嗜好还算正常的,若是他要去找母狗,母猪,母牛,岂非吓煞人?” 他们故意说得格外响亮,玄铁石字字听在耳里,简直连肺都要气炸了,厉声道:“你们帮不帮忙?”上官笑道:“玄大爷此言差矣,在下已经足够卑鄙,奉上自己的奶奶,倘若还要再帮玄大爷,去按住在下奶奶的手脚,在下岂非真成了龟孙子么?玄大爷不是最擅长霸王硬上弓,强人所难么?” 霍守业附和道:“并非我们不帮忙,只怕越帮越忙,惹得玄大爷生气。” 周定邦摇头叹道:“做人很难的。”上官笑道:“你们难道不了解玄大爷么?他做事何时需要别人帮过忙?这些年他走南闯北,杀人无数,不都是单枪匹马么?我们倘若贸然上去了,岂非显得玄大爷是草包饭桶?”霍守业哈哈大笑,道:“玄大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杀神称号决非浪得虚名,如果连这两个小角色都解决不了,只怕杀神从今以后要改成该杀了。” 周定邦摆手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曾经见过三十八人围攻玄大爷,玄大爷眉头也不皱一下,不过须臾之间,便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上官笑一按桌子,霍然而起,瞪眼问道:“三十八人?”周定邦叹了口气,微笑道:“三十八个又老又丑的老尼姑。” 霍守业“噗嗤”一声,吐出嘴里的酒水,咳了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道:“如此说来,玄大爷真是老阿婆的克星?” 上官笑大声道:“玄大爷,在下给你准备了一桌庆功宴,你老不用慌张,该出什么招,就出什么招,好酒好肉都给你留着呢。” 他指着桌上两道菜,道:“这两碗菜我们一口也没吃,特地孝敬你的。”霍守业道:“油炸螃蟹?”周定邦点了点头,道:“高,实在的高,玄大爷不就像人见人怕、横行霸道的油炸螃蟹么?”霍守业忍着笑道:“清蒸王八?” 上官笑道:“所以玄大爷务必要杀了他们,不能死在他们手里,否则你娇滴滴的妻子,情人,就由我来照顾了。” 玄铁石听在耳里,说不出的烦躁,喉咙嗬嗬作响,恨不得立刻剁了上官笑三人。他又劈了数剑,狂笑道:“想我死,没那么容易。”招式却不如先前那样门户森严,章法严谨。 更要命的是,这种杂乱的心情一旦被释放出来,就像无药医冶的瘟疫,再也控制不住。 他只觉得心里像被塞了一团臭哄哄的杂草,一团毫无头绪的线,憋在腹中,竟无处发泄。赵鱼大笑道:“所有人都抛弃了你,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钢刀倏地从玄铁石左胁下的空隙绕了进去,卟的一声,砍在他左腿上,鲜血长流。 霍守业道:“哎哟,不好,玄大爷受伤了。”周定邦啧啧说道:“好像还出血了,我们要不要送些金创药上去?”上官笑道:“玄大爷身子比大熊还要强壮,流这点血算甚么?再说玄大爷杀人,哪次不是血流成河,血流飘杵?” 玄铁石倒也硬朗,居然一声不哼,伸出左手,紧握住赵鱼的刀身,用力一扳,喀嚓一声,钢刀当即拦腰而断,一截插在他大腿上,一截握在赵鱼手里,暴喝一声,道:“杀我的人还没有出世!”重剑高举头顶,剑光一闪,往赵鱼颈部劈去。? 上官笑心中沮丧,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哼了一声,道:“真他妈的扫兴。”霍守业安慰道:“上官帮主稍安勿躁,咸鱼想翻身,只怕难得很。”周定邦道:“别人也不是吃素的。”赵鱼道:“我就是杀你的人!”足尖挑起地上一具尸体,平平向玄铁石撞去。 玄铁石手起剑落,将尸体砍为两截,鲜血喷得他全身都是,甚至溅入他的眼里,他不由伸手抹了抹脸庞。歇了一会的叶枫道:“黑发人送白发人,这才是最完美的人生。”跃起身子,连人带剑化为一道耀眼光芒,向玄铁石刺了过去。 上官笑眉开眼笑,道:“戏就应该这样演的,我最喜欢看猥琐丑陋的大坏蛋,把正气凛然的大侠好汉打得满地找牙,屁滚尿流,两位,我们饮了此杯,算是为玄大爷壮胆,助威。”三人哈哈大笑,一饮而尽。玄铁石见得势急,情知难以招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 叶枫长剑跟着刺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却不似先前快若雷霆。到了中途,剑招忽然一变,空灵飘急,如风中的柳絮,捉摸不定,不知它到底要飘向何方。 玄铁石一怔,心道:“他想声东击西,不是左就是右。”舞起重剑,护住两翼。 叶枫长笑道:“不是左,也不是右,我偏偏要单刀直入。”剑尖如灵蛇般擦着玄铁石的剑身,斜斜刺向他的肚脐。玄铁石此时腹部门户大开,叶枫乘虚而来,实在无法抵御。玄铁石反应也快,阔剑往地上猛然刺去,借力弹起,向后纵起丈许。 叶枫剑锋如电,嗤的一声,划破了他的衣裳,只见一块布片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上官笑眉开眼笑,拊掌道:“精彩,精彩。”周定邦叹道:“我还以为姜是老的辣,如今看来,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霍守业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玄铁石喝道:“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须发皆张,扑了上来,连人带剑,向叶枫疾刺,剑法精奇,劲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不禁喝起采来。 叶枫笑道:“你又不是我的情人,谁和你要死要活?你老婆有了,孩子有了,人间的福气都被你享用了,我还有娶妻生子,要死也是你先死!”他连连得手几次,信心骤然暴涨,再不把玄铁石放在眼里,随手一剑刺出,从玄铁石奔腾矫夭,气势雄浑的剑势中楔入进去,斩断了他所有的攻势。? 玄铁石被他硬生生侵袭,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喉咙,刹那间说不出的难受。重剑转了半个小圈,向叶枫腰间削去,叶枫道:“黔驴技穷么?”长剑自左向右急削过去。上官笑一拍桌子,大声道:“他娘的好剑法,我敬你一杯!”举怀遥对着叶枫,喝得干净。玄铁石骑虎难下,咬了咬牙,身子斜斜向右冲出。 叶枫道:“喂,走甚么?”身形连晃,长剑连刺。玄铁石只想尽快脱身,不愿与他纠缠,转身便走。 上官笑脸色铁青,怒道:“他妈的是甚么狗屁大侠,英雄,分明就是只缩头乌龟。”说到此处,眼角瞥着盘中的王八,道:“人家王八都比他硬气,全身骨肉蒸得稀烂,仍然脖子伸得长长。” 周定邦冷笑道:“原来大侠是只纸老虎,只会狐假虎威,欺负自己人。”霍守业附和道:“总算看清了他的嘴脸。”玄铁石走得急,不防脚下被一具尸首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叶枫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 玄铁石大叫一声,一个筋斗翻出,脚下又是一滑,再也站不稳身子,跌入死人堆当中。 只听得啵的一声,嘴对嘴,和一具尸首吻了个正着。只见那尸首怒目圆瞪,喉咙被长剑刺了个大洞,明显未死多久,还往外汨汨流着鲜血。玄铁石嘴上又腥又湿,不用多想,亦知道沾上了那人的血。此时玄铁石已无砍脑袋的勇气,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灵魂仿佛也随之脱窍而出。 叶枫冷笑道:“他好像害怕了?” 赵鱼道:“他怕他死后,一辈子的努力奋斗,是让他人花天酒地,安享余生。”玄铁石浑身战栗,忽然大叫一声,跃起身子,往桥上窜去,放声高呼:“上官帮主,请拉兄弟一把!”口气谦卑至极,完全没有先前的狂妄,骄傲。 上官笑狠狠将酒杯摔得粉碎,怒道:“真他妈的下贱。” 霍守业叹了口气,喃喃道:“人不要脸,才是天下无敌。”周定邦道:“兄弟?我们可高攀不起,他不是在我们头上屙屎的玄大爷么?”上官笑抬起一脚,踢翻一名女子,喝道:“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众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居然比中箭的兔子还快,一瞬间就走得无影无踪。上官笑不愿过早放玄铁石上来,当下干笑几声,道:“小人身材矮胖,手短得很,只怕拉不住玄大爷,玄大爷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岂是那种临阵退缩之小人?大家都很敬重你呐。”? 玄铁石听着上官笑话中笑里藏刀,分明想公报私仇,要他吃些苦头。这时性命捏在上官笑手里,只好忍着一口气,等到了桥上,再来报仇亦是不晩。权当什么也没听见,嘴里一言不发。上官笑长笑一声,道:“诸位兄弟,咱们替玄大爷喝一声彩,祝玄大爷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众人强忍着笑,大声叫道:“祝玄大爷旗开得胜,凯旋而归!”玄铁石怒气填膺,低着头,径自往桥上奔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活下去,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上官笑大叫道:“玄大爷,你这是做甚?谁都可以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就你不能,因为你是绝不低头的杀神!” 叶枫和赵鱼齐声叫道:“哪里走?” 两人衣袂飘动,足底生风,以最快的速度在桥下截住了玄铁石。赵鱼微笑道:“你已经无路可走,天不容你,地不容你,世上的每个人也不容你。”叶枫道:“正所谓天地不容,人神共愤。” 上官笑喜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道:“魔教妖人,见了玄大爷,还不快快叩头谢罪?你们想负隅顽抗,是不是?玄大爷千万别轻饶了他们,一剑剑剁碎了他们……”周定邦道:“剁人脑袋正是玄大爷的看家本领。” 玄铁石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说道:“以前玄某人做得的确不对,如今玄某人向你赔礼道歉,只要上官帮主肯助我一臂之力……”说话之间,赵鱼一刀劈了过来。他转身避过,哪知叶枫正等着他转身,长剑递了出去。 这一下来得迅捷无比,玄铁石猝不及防,只得再度转身。嗤的一声,剑尖在他手臂划了一道口子。 更糟糕的是,赵鱼的刀当头劈下。幸亏他暗自凝神戒备,剑尖向上一挑,荡开了赵鱼的刀。三人又在桥下斗了起来。 桥上的上官笑“哎哟”一声,直直地站了起来,冲着玄铁石连连作揖,神情惊惶道:“玄大爷你……你……开甚么玩笑?你的决定向来英明正确,怎么会做错呢?玄大爷,你把小人差点给吓死了。” 周定邦幽幽的接着说道:“大侠向来不会错的,错的永远是我们这些小角色。”霍守业哼了一声,道:“黑锅由我们来背,他来当呼风唤雨的大侠。” 玄铁石知道不摆脱叶枫他们,自己必死无疑,因此冲到桥上的念头,愈发强烈。一边与他们周旋,一边想着怎么脱身。如此一来,一心二用,难免顾此失彼。 不一会儿,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上官笑自然又是夹枪带棒,话中有话,阴损玄铁石。周定邦和霍守业却收敛了许多 他们比不上上官笑实力雄厚,可以尽着性子玩耍玄铁石,倘若再胡闹下去,唯恐这辈子都要与玄铁石结下深仇大恨,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并非玄大侠不尽力,而是魔教妖人太阴险奸诈,不如先让玄大侠上来,填饱肚子,将息片刻,再与妖人一决胜负?”? 他们说得格外大声,足以让玄铁石听得清楚。言下之意是,我们已经替你说话了,以后你也别来怨怪我们。上官笑摇头说道:“玄大侠就像野马,不但实力超群,而且性格暴烈,想他服服帖帖,只有好好的教训一番才行。否则让他上来,大家都他妈的要遭殃?” 第六十一章 强龙不压地头蛇 玄铁石猛地大喝一声,将叶枫他们逼退几步,趁此空当,双脚生风,往桥上而来。上官笑苦笑道:“你还是油盐不进,端着大爷作派,死活不肯认输服软,这不是为难我么?”缓缓举起了左手。 弓箭手早就弯弓搭箭,上官笑刚抬起手,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将弦上的箭,嗖嗖嗖地射了出去。玄铁石大吃一惊,怒道:“你们做甚?”忙挥剑拔打。 只是他心意浮躁,被一箭射中左肩,翻了几个筋斗,跌在地上。上官笑不紧不慢说道:“你要面子,我要原则,你说这件事该怎么收场?” 叶枫、赵鱼如何肯错过大好机会?刀剑交加,往玄铁石而来。上官笑面色一变,拍着桌子骂道:“千刀万剐的魔教妖人,我和玄大侠事情未了,轮得上尔等来插手?” 众弓箭手一言不发,将弓箭转向叶枫他们。叶枫与赵鱼收了刀剑,往后倒纵数丈,哈哈大笑,朗声道:“你们的屁事,谁愿意管啊?” 玄铁石屁股撅得老高,姿势甚是不雅,他身子在颤抖着,牵动着伤口,鲜血染红了半片身体。他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众人眼珠瞪得滚圆,满脸的诧异,谁也想不到这令人羞耻的低吟,居然是从心硬如铁的玄铁石嘴里所发出来的。? 这岂非是种天大的嘲讽? 玄铁石闯荡江湖多年,对于受伤简直是家常便饭,今天的伤痛,他完全扛得住。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熬不住痛的呼叫,而是对命运感到绝望的叹息。此时此刻,他想的全是自己死后之事。正如赵鱼所说,倘若他一命呜呼,他一辈子的努力,都将被别人所瓜分。? 他的妻子,情人肯定不会为他守寡,势必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因为在他的威势之下,她们已经压抑得太久。平时对他唯唯诺诺的狗朋狐友,肯定会先下手为强,争夺他的家产,因为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他积累了多少财富。他的儿女年幼无知,必定被那些人赶出家门,流浪街头。? 玄铁石只觉得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动着,他妻子,情人两腮嫣红,躺在别的男人怀里,露出他从未看到过的笑容。他可怜的儿女,泪水汪汪走在肮脏的街上,背后跟着几条不怀好意的野狗,似乎在等着他们倒下。他那些贪得无厌的朋友,正意得志满的巡视着原本属于他的庄院,不时发出几声大笑。 他怎么能死呢?可是他有什么办法不能死呢? 他忽然发现有水珠滴在手背上,是他的泪水。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怎么可能会流泪呢?除非他心中有了某种留恋。经过今天一战,他已经得到一个教训,他不再是那个耻高气扬,目空一切的杀神,他的命同样在别人手里捏着。只有向别人卑颜屈膝,才能继续拥有那些美好的东西。 而且从今以后,他还要习惯身份的转变。 玄铁石叹了口气,道:“我不是甚么大侠,我是乌龟王八蛋。”他这一开口,也就等于丢弃了自己的尊严,在上官笑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了。上官笑用力掏了掏耳朵,皱眉说道:“你能不能说大声点,我听不太清楚。”玄铁石慢慢抬起头,仿佛覆盖着坚冰般的脸庞,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惊奇的发现,他很快就适应了低三下四的角色了。 这或许是每个人的通病,一旦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下面的第二步,第三步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玄铁石大声说道:“我是乌龟王八蛋!”上官笑提起盘中的王八,抖了几下,笑吟吟的道:“你是他?”玄铁石也在大笑,道:“我就是他。” 叶枫“呸”了一口,道:“真不要脸。”赵鱼道:“他已经死了,你何时见过,死人会要什么颜面?” 玄铁石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道:“上官帮主,我可以上来么?”上官笑道:“为什么不可以?但是我未必帮得了忙,人总是要靠自己的。” 玄铁石道:“好!”突然间一声大喝,身子斗然跃起,竟不往桥上扑去,反而朝叶枫他们冲去。重剑裹着一股劲风,嗤的一声,转眼间已经逼到了他们的身前。 他们反应亦是神速,立即挥动兵刃格挡。岂料他在半空翻了个筋斗,身子转了个方向,向桥上射去。 原来他这一下是虚招,是要叶枫他们全神戒备,而不是拦截他,然后他来个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叶枫他们被他莫名摆了一道,甚是恼怒,喝道:“留下命来!”随即大步追上。 玄铁石“嘿”的一声,身子拨起数丈之高。桥上的弓箭手好像和他心有灵犀,他刚拨起身子,羽箭如飞蝗一般,遮天蔽月,嗖嗖作响。 赵鱼喝道:“退!”牵着叶枫的手,一口气退到了极远之地。留在桥下的那些虾兵蟹将,在几波箭矢的攻击之下,已经十损其九,余下的一股,亦是人人重伤,处于生死边缘。 叶枫心有不甘,道:“这岂不是放虎归山?”赵鱼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难道我们不要留点力气跑路么?” 接下来上官笑必定是用铁骑来冲击他们,可是他们的力气已经消耗得差不多,若想不被所杀,只有跑得比铁骑还要快,现在不是纠结要不要杀掉上官笑,而是能不能活下来。叶枫道:“我真想再去拼一拼。”? 赵鱼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假如上天给了你一个机会,提前让你知道即将面对的人生,你这辈子会过得坎坷狼狈,饱受嘲讽折磨,甚至不得善终,请问你还要投胎转世吗?”叶枫侧着脑袋,双眼闪烁,反问道:“为什么不呢?”赵鱼怔了一怔,喃喃说道:“难道做个自由自在的孤魂野鬼不快乐么?为什么要去吃苦受累呢?” 叶枫笑了笑,道:“倘若小心谨慎些,说不定抓了一手稀烂的牌,也可以翻盘呢?我们不是一直在努力么?”赵鱼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沉声道:“是的,我们一直在努力。”叶枫道:“我们一天进步一点点,哪怕速度很慢很慢,总有一天会摘到果子,至多是从毛头小子熬到白发老人,是也不是?”? 赵鱼道:“是。”叶枫紧握着他的手,道:“我们先走几步,把筋骨舒展开来,让血流动起来,待会儿可以跑得很快很快,刀就砍不到我们,箭也追不上我们。”说着大笑起来。赵鱼跟着大笑,道:“唱个曲儿?”叶枫道:“好啊。”赵鱼道:“你想唱怎样的曲儿?” 叶枫道:“当然是慷慨激昂,能让热血沸腾,全身似着了火般的曲儿。” 两人不紧不慢在长街上走着,大声唱着掷地有声的曲子。长街一片漆黑,极远的地方才有灯火。只有穿过这一段漫长的黑暗之地,才能拥抱光明。 玄铁石一冲上桥,只觉得腰板又硬了,脾气又上来了,又想杀人了。 上官笑看也没看他,低着头啃着一根鸡爪,他吃尽了爪上的肉,接着将爪子放在嘴里,咀嚼得没有任何味道,才吐在地下。 其实他并不喜欢啃鸡爪,他只是觉得吃鸡爪很像他一贯行事作风。他不仅要大口吃肉,而且还要榨干骨头里的汁水,最后那些味如嚼蜡的残渣,才肯施舍给大家。 玄铁石怒气上涌,重剑对着上官笑的脑袋砍了下去。上官笑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这一剑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他只淡淡的说一句话:“你的妹妹已经失宠了。” 在别人听来,不过是句平常不过的话,但传入玄铁石耳中,却如泰山压顶一般的惊心动魄。更似当头棒喝,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幻想。 他一直以为是凭自己的本事,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天地,如今才突然发现,他头顶上一直有棵极大的树,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得以茁壮成长。现在这棵大树自身难保,他抗得住急风骤雨么? 况且这些年他树敌太多,好多人都巴不得他死。 刹那间,他似被抽掉所有筋骨,心里无法形容的空虚,烦躁,长剑停在上官笑头顶上,却怎么也劈不下去。上官笑道:“看来你的眼珠子是长在屁股上,居然没有发现我也是一棵大树。”玄铁石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道:“是。”上官笑哈哈大笑,道:“你为什么不求我来庇护你呢?顺便带上你的妹妹。”? 玄铁石沉默着,脸色不断的变化着,过了良久,忽然双脚一弯,卟的一声,直直地跪在上官笑脚下,玄铁石双手将重剑高举头顶,大声说道:“从今以后,玄某人愿为上官帮主效命,鞍前马后,唯命是从。”上官笑抚摸着玄铁石的头顶,道:“你就做一条疯狗,谁对我不利,你便咬死他。”玄铁石道:“是。” 上官笑道:“你饿么?”玄铁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上官笑端起那盘王八,道:“既然你是乌龟王八蛋,倘若不吃王八,岂非名不符实?”玄铁石“咚咚咚”地叩了几个响头,抓起王八,塞入嘴中,道:“小人以后天天吃王八。”众人尽皆大笑,心道:“以后你真的要做王八了。”上官笑站起身来,甚是得意,道:“诸位,为什么我们总是失败?”? 霍守业恨恨的道:“魔教妖人太狡猾。”上官笑冷冷道:“是我们一盘散沙,力没有往一块儿使。”跪在地上的玄铁石一跃而起,挥动着长剑,大声喝道:“所以我们要听从上官帮主的指挥,只有在上官帮主的带领下,才能取得成功,胜利。”众人恍然大悟,跟着叫了起来。上官笑哈哈大笑,道:“杀贼!” 蹄声如雷,整条长街都在为之震动。 没过多久,百余铁骑便追上了唱着小曲的叶枫,赵鱼。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冲在前头的众弓箭手,便迫不及待的射出了箭。尖锐的破风声,在狭窄的长街无法散发出去,听得心肝颤抖。赵鱼道:“再快的箭,也追不上我们啊!”叶枫接着道:“因为我们有两条大长腿啊!”? 两人施展出轻功,那些利箭追不上他们,相继势尽力衰,纷纷掉落下来。众人又射,他们又退。有射偏的利箭,落在街道两边民居的门板上,瓦片上,叮叮当当,乱响个不停。叶枫和赵鱼却不住口的吹嘘自己的大长腿,如何修长坚挺,迷死了洛阳城千千万万的小姑娘。 上官笑在桥上有条不紊,安排着下一步计划:“其他的人,给我清洗干净街道,人家开店的明天还要做生意,养家糊口。” 他接着补充道:“我们神都帮之所以深受洛阳百姓的拥戴,就是尽量不打扰百姓,不给官府添麻烦。” 玄铁石大声赞道:“上官帮主,实乃心系苍生,慈悲为怀,真乃洛阳黎民福气也!”众人忙争先恐后拍起马屁来。瞬时之间,桥上颂声大作,犹如一群苍蝇围住一坨狗屎,嗡嗡作响,把上官笑吹捧得似天神一般,完美无缺。上官笑志得意满,放声大笑。 众骑士控制住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两人又退了几次,忽然同时“哎唷”一声,原来一个肩头中箭,一个腿部中箭。众骑士见得他们受伤,猛地发一声喊,加速冲来,箭矢射得连绵不绝,两人挥舞刀剑拔打,且战且退。 只听得一人大喝道:“弓箭手让开,长刀手上!”众弓箭手勒住马匹,纷纷退到街道两边,让开一条路。长刀手唏呼唏呼,大声吆喝着,冲了过来。 他们有意震慑叶枫,赵鱼,特意手臂微微下垂,刀身斜斜向上。 作为经过严格训练的帝国军人,视兵器为性命,平时保养得极好。纵然这长街没什么亮光,但他们的长刀却是雪一般的明亮,在黑暗中灿然发光。一人喝道:“大家都动起来!”众长刀手一根根粗壮有力的手臂,仿佛被风吹动的麦浪,高低起伏。? 他们手中的一把把长刀,随着手臂的动作,也跟着忽上忽下,颠簸不止。远远望去,好像一条张牙舞爪,腾空而来的银龙,甚是恐怖。叶枫和赵鱼侧着脑袋,眼光投到一边,免得被耀眼夺目的刀光,弄花了眼睛。 上官笑拊掌笑道:“这才是不破楼兰终不还,横扫天下的虎狼之师!”叶枫喃喃道:“他奶奶的,摆明了要把老子赶尽杀绝。”赵鱼道:“既然无处可躲,只好杀一个,便是一个了。”紧握钢刀,迎着铁骑冲了上去。 第六十二章 血战长街 众长刀手见得赵鱼毫不畏惧,不由得微感诧异,一个头领模样的左手成拳,缓缓举了起来,做了个暂停前进的手势。众人忙扯紧了缰绳,勒住了所骑的马匹。这些马匹同样上过战场,受过血和火的洗礼,适才一番酣畅淋漓的奔跑,已经激起了它们体内的野性。 如今被自家主人生生收住,数十匹马皆是铁蹄磨擦着青石地板,鼻中发出烦躁不安的声音。 那头领长刀指着赵鱼,冷冷道:“你们逃不了的。”他声音尽管不大,却有种穿透灵魂的威势。赵鱼道:“作为帝国军人,你们的宿命应该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而不是为虎作伥,成为某些权贵的私器。” 那头领道:“整个国家都是某些权贵的私器,有我们选择的余地么?” 赵鱼冷笑道:“你们为谁而战?”那头领道:“山高皇帝远,我只听命总兵大人。”赵鱼脸上肌肉抖了几下,道:“有奶便是娘,是也不是?”那头领道:“你怎么不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柴米油盐之前,如何能有骨气?” 赵鱼一怔,正欲说话,那头领别过脸去,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道:“提他的人头来见我!” 这几个被点到名字的人,轰然应了一声,排成一字长蛇,提刀催马向赵鱼奔来。赵鱼一动不动,双脚微微蹲下,紧握着刀柄。 这几人离赵鱼不到数丈之地,那头领喝道:“变!”这几人不愧是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的军人,当下各自调拨马头,蓦地散了开来,看似杂乱不堪,其实相互呼应,暗藏杀机。 叶枫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背上流出了一道道的汗水。 赵鱼左手伸到背后,轻轻摇了几下,示意他切勿担心。叶枫知道他足智多谋,但毕竟对手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久经战阵,坚忍不拔的铁血军人,任你武功再高,也难敌整齐划一,毫无畏惧的长枪大戟。 这几人齐声大喝,举起锋利的长刀,从数个不同的方向,对着赵鱼斜劈了下来。 赵鱼被凌厉的刀光,逼得身子又往下蹲去,居然连刀也无法出手。这几人长刀继续下压,叶枫看得真切,这几人攻防兼备,步调一致,赵鱼压根就讨不到便宜。 赵鱼身子已经蹲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两只膝盖几乎触及了地面,左手软软的垂下,也不知是不是准备以地面为支撑?叶枫的心怦怦跳动,只觉得全身肌肉绷紧。 只听得赵鱼长啸一声,声音极大,犹如晴天霹雳一样,直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百余匹战马受到惊吓,齐声嘶叫。 赵鱼冷冷道:“你们空有一身好本领,却不为国家开疆拓土,让四方朝贺,算甚么男子汉,大丈夫?”垂下的左手忽然扬起,甩出数支利箭,这几人“啊”的一声,长刀丢在地上,人人的脖子插着根利箭,身子似被掏空了的布袋,相继栽下马去。 原来赵鱼假装以手撑地,正是拾起落在地上的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出去。 叶枫双手捶着胸口,大笑不止。百余骑士向来是直来直去的冲锋陷阵,一时适应不了赵鱼出乎意料的手段,不由面面相觑,大家都呆了。赵鱼一跃而起,落到一匹马的鞍上,喝道:“咱们走!”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四蹄翻飞,驼着赵鱼冲了出去。 叶枫道:“好!”也跃到一匹马的鞍上。可是众骑士已经反应过来,自左右两翼包抄过来,意欲将他包饺子。赵鱼见他势急,拉扯缰绳,便要返回接应。叶枫道:“莫回头,往前走!”赵鱼有些犹豫,道:“可……可是……”叶枫道:“我应付得了。”赵鱼咬了咬牙,道:“好!”刀柄一击马臀,绝尘而去。 两人说话之间,叶枫已经超越大部份的拦截者,只有不到五六人,在左右两侧与他齐头并进。叶枫俯下身去,在那马的耳边轻轻说道:“影儿的坐骑,芳名黑珍珠,正值豆蒄年华,待字闺中。倘若你今天表现很好,我一定为你牵线搭桥,小伙子还不撒腿奔跑?”那马仿佛听懂了他的许诺,倏地精神大振,跑得飞快,转眼间又超越了二三人。? 另外的二三人大急,操控马匹,不顾一切向叶枫撞去。叶枫“哎哟”一声,道:“我怕得很!”身子一缩,双手抱头,钻入马腹之下。长剑却往外递出,斜斜的划了个半个小圈,与他挨得最近的一匹马轰然倒下,四只脚脱离躯体,飞了出去。原来被叶枫长剑将四只脚齐膝斩断。 鞍上的骑士跟着飞出,身子尚未落地,被后面急驰的铁骑撞倒,踩成一坨肉泥。自始至终,一声呼叫也不及发出。 叶枫从马腹底下钻了出来,屁股才沾上马鞍,眼前刀光闪烁,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向他胸口刺来。叶枫长剑入鞘,伸出双手,一手各捉住一把长刀,用力往他身前一扯。 这两人身不由已,往叶枫扑了过来,两把长刀似成了叶枫身体的一部分,任凭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抽不出来。 三匹马在街中走马灯般的兜着圈子,不甚宽阔的街道完全被堵塞,后面的人帮不上忙,着急也无济于事。 叶枫大喝一声,运起劲力,这两人只觉得被人拎了起来,莫名其妙就到了半空之中,双手兀自牢牢抓住刀柄,唯恐跌得头破血流。口中大叫:“好汉饶命!”那头领示意弓箭手待命,准备随时射杀叶枫。 长刀手慢慢挪开场面,让弓箭手上去。叶枫哈哈大笑,转动着刀柄。这两人绕着叶枫打转,无法之中成了两面护卫叶枫的盾牌。 众弓箭手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不休,始终无法捕捉目标。叶枫连转了几十圈,上面的两位仁兄早已头晕脑涨,胸闷气短,十根手指酸痛难忍,眼看支撑不了多久。 叶枫大喝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两人虎口流血,腾空而起。后面的众骑士闪避不及,被撞倒了数人,人仰马翻,乱成一团。那头领叫道:“不要乱,不要乱!”纵然是记律严明的军队,一时也难以恢复秩序。 叶枫长刀横在鞍上,冷冷瞪着众人,模仿戏文中三国名将张翼德的口气,厉声问道:“我华山派叶枫在此,谁敢与我一决死战?”心中却道:“若让影儿听到,必定气恼之极,狠狠捶我一拳,道:‘我才不喜欢张飞,满脸大胡子,人又鲁莽,不解风情。’我就说,男人有胡子才豪爽,鲁莽的人最会疼女人,哈哈。”? 那头领气恼叶枫如搅屎棍一样,把他们弄得六神不安,当即弯弓搭箭,一连射出三箭。这三箭风声疾劲,显然速度奇快,叶枫面露惶恐之色,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后仰倒,只听得嗖嗖两声,两支利箭贴着他的面门,飞了过去。叶枫暂且按捺不动,等着第三支箭射来。 岂知第三支箭的手法与前两箭大不相同,它仿佛算准了叶枫会仰倒,跟着下降了尺余,响声大盛,径往叶枫的喉咙射去,这一箭才是真正的杀着! 无论叶枫抬不抬头,势必将被射杀。叶枫“啊”的一声,软软歪在一边,利箭插在他口中,颤抖不已。 众骑士先是一怔,随即齐声高呼:“吴百户好箭法!”吴百户洋洋自得,哈哈大笑,道:“死在我手里的贼人还……”声音却蓦然停顿,只见他双眼凸出,喉咙赫然插着一支箭。他双手牢牢抓住箭柄,似乎想拨出来。众人皆惊呆了,原来叶枫牙齿咬住箭头,尔后甩了出去。 吴百户指节根根发白,显然全身的力气都聚在此处,只听得“啪”的一声,利箭被他生生折断,接着重重摔下马去,就此毙命。众骑士惶然叫道:“吴百户死了!”叶枫长刀指着他们,冷冷说道:“可惜不是抵御外敌,死以报国。”催马慢慢离去。 玄铁石急于立功,道:“我去杀了他。” 上官笑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笑道:“你觉得他们能跳得出我的手掌心么?”他要慢慢消耗叶枫他们,直到他们筋疲力尽,走不动路,举不起刀,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别人来宰杀。 众骑士仍然跟在他的身后,气势却远不如先前那般骄横跋扈,尽量不与叶枫发生冲突,不时往天上发个火炮,不消说是大家相互传递消息。 叶枫始终摆脱不了他们的追踪,心中极是苦恼,却一点办法也无。 他对洛阳的地形并不熟悉,压根就不知该去哪里,尽在城中绕来绕去,时不时遭到神都帮教众的伏击截杀,幸好不是被他击退,就是被他所杀。可是再厉害的猛兽,也敌不过这防不胜防的偷袭,在他击退别人的同时,身上也添了许多的伤口。 叶枫感觉从伤口流出来的不仅是鲜血,而是即将逝去的生命。 加上恶战多时,既疲乏又饥饿,脑袋晕得厉害,几乎在鞍上坐不稳身子。他生怕坠下马去,忙用缰绳在腰间胡乱缠了几圈。 也不知走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眼前一亮,倏地出现一条极大的河流,原来是隋唐时期开凿的大运河,历经数百年,仍然是洛阳的大动脉。 只见河上百舸竞争,木桨不紧不慢的划动着,荡起了一层层的水波。两岸明亮的灯火,投射在宽阔河面上,如幻似梦,五光十色,如条嵌了各色奇珍异宝的腰带。 不知从那条船里传来一阵悠扬清脆的女声,唱的是北宋大词人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里。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却有人在地狱门口徘徊。 叶枫一字字听在耳里,心中却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消魂缠绵的靡靡之音,更加让他对生命充满了热爱。虽然他知道自己决不会成为堕落,放纵的人,但是每天帮心爱的人化妆画眉,与她生一大堆孩子,这样的生活,他一定无法拒绝。 叶枫全身皆热,忍不住抬起左掌,重重击在马臀之上。马儿长嘶几声,扬起四蹄,发足飞奔。 那些骑士始终阴魂不散的跟在他身后。叶枫并不害怕,就算后面是索命的黑白无常,今晚他也要离开洛阳城。忽然之间,奔跑的马儿似被什么东西绊倒,猛地栽倒在地。叶枫完全没有防范,直直的摔了出去,落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之上,震动数十处伤口,全身骨头仿佛似散了架,一时竟无法站起。 就在此时,只见从阴暗的小巷奔出一群人来,其中数人扑向倒地不起的马儿,手中的铁枪长矛,接二连三往马儿身上戳去,马儿浑身是血,放声悲鸣,想起来又起不来,在血泊中挣扎翻滚。那些人绝不手软,狞笑着道:“没有了马,看你怎么跑?”马儿挣扎了一阵,渐渐的不动了,没了声息。? 叶枫陡然间见到这等残酷的场景,心情激荡,眼泪滚滚而下,手掌拍着冰冷的地面,厉声叫道:“马儿……马儿……我不为你报仇,我誓不为人!”这些人也不答话,对着叶枫刀枪乱攒。叶枫大叫道:“下三滥无耻小贼,就只会偷偷摸摸暗算别人,老子决饶不了你们。” 他蓦地跃起身子,长剑连刺,当下刺翻几人,心里憋着极大闷气,出手极狠,剑剑致命。 余下几人惊骇交加,发一声喊,四散逃窜,叶枫杀得性起,追了上去,一剑一个,将他们一一杀死。船上的歌声依旧,伤感凄美,悠悠飘荡在大运河上,恰如叶枫此时的心境,孤独而悲愤。 叶枫怔怔地看着一地的尸体,既无奈,又茫然,忽然仰首望天,哈哈大笑道:“我叶大将军名动天下,平西北,战倭寇,剑下所杀之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江湖人称我为万人敌,杀不死,岂是你们几个小毛贼能伤得了的?当真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步履蹒跚的往前走去。他不知要去哪里,只知道决不能停下来,何处才是终点?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他?是芬芳的鲜花,还是永久的死亡? 叶枫走走停停,不时以剑柱地,大口喘息着,身子如风中的落叶,在颤抖不已。此时的他,已经到了筋疲力尽,难以再战的地步,莫非他要葬身此地? 远处的古刹,也应景地传来宏亮的钟声,叶枫浑身剧震,苦笑道:“这不是给老子敲丧钟么?” 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等待机会的众骑士,开始加速,渐渐逼近。叶枫索性不动,立在道路中间,神情满不在乎。一人叫道:“杀了他,给吴百户报仇!”前面的十余人纵马扬鞭,疾驰而来。并排而来,叶枫气喘吁吁,脸色铁青,一点一点地提起长剑,对着离他越来越近的骑士。 转眼之间,这十余人已经到了极近之地,齐声大喊:“杀!”叶枫打了几个哆嗦,险些坐倒在地。正惊魂未定之际,眼前刀光闪烁,十余把长刀齐齐劈下,叶枫强提起一口气,拔起身子,一剑刺出数朵剑花,大笑道:“大帅有令,砍贼人一个人头,赏银十两。一,二,三……一共三十七人,三百七十两银子,本将军又有钱喝酒,赌博了……” 哪知人在半空,脑中又是一阵眩晕,全身真气接着涣散,不由暗自叫苦:“天亮尿床,洞房醉酒,不妙得很。”却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再无知觉。 第六十三章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脑袋仍是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好像又回到了华山,和余冰影在试剑亭里比剑。其时阳光明媚,试剑亭周围鲜花盛开,花团锦簇,幽香浮动。叶枫暗自奇怪:“看来华山今年冬天来晚了,洛阳都快下雪了。” 只见余冰影穿着条翠绿色缎裙,上面是件浅蓝绸缎子束腰薄棉衫,依旧是鼓着腮帮子的招牌动作,一脸似笑非笑,精灵顽皮的样子。叶枫竟似被人点了身上数处穴道,无法动弹,目不转睛看着余冰影,忽然咕嘟一声大响,使劲咽下几口唾液。余冰影格格笑道:“你再看的话,当心我挖了你的眼珠子。”叶枫笑嘻嘻道:“我看你一辈子也不够。” 余冰影嗔道:“呸,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油嘴滑舌?”叶枫笑道:“你是我的妻子,我不该和你油腔滑调么?”余冰影粉脸一沉,冷冷说道:“谁要嫁给你了?”她说话的时候,周围的鲜花绿叶忽然全部凋谢,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叶枫大吃一惊,暗道:“怎么这样呢?”余冰影身形一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长剑斜斫他的右臂。 叶枫长剑横格,轻轻架住她的剑身,笑道:“你爹爹不是答应过我,要把你嫁给我么?你不是要做我的新娘么?”余冰影道:“我爹爹是我爹爹,我是我,他怎么能安排我的人生?”左肩微沉,跟着一剑指向叶枫的心口,笑道:“做你的新娘?以前倒是很想,可是如今不想了。”叶枫不觉一怔,提剑格开,问道:“为甚么?” 余冰影吃吃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天下男人多得是,又不差你一个。”说着招了招手,笑道:“喂,你还不出来?我说得对不对啊?”叶枫的心突突乱跳,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山石后面转出一人来,满面春风,抚掌笑道:“美人儿,你说得对极了,你什么时候想要嫁人,我就什么时候来娶你。”余冰影眼波流动,笑吟吟道:“真的假的?” 那人挤眉弄眼道:“骗你是小狗。”叶枫如被电击雷劈一般的,登时目瞪口呆,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搅得华山派天翻地覆的苏岩。最不可思议的是,这苏岩一出现,萧条的枝头又奼紫嫣红。叶枫极是恼恨,寻思:“花花草草也势利,向着小白脸,改天非得一把火烧了它们。” 苏岩从袖中掏出一把扇子,这次扇面上题的是:“多情美少年,屈指芳菲近”,字迹清秀俊拔,宛若优雅高贵的男子。叶枫说不出的妒忌,心道:“这厮的心思用错了地方,可惜了一个好脑子。”又想:“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喝玩乐么?我才是最没用的人。”苏岩缓缓说道:“我为甚么不能来这里?”余冰影面含微笑,向苏岩走去,苏岩伸出了右手,搭上了余冰影纤纤玉手。 叶枫目瞪口呆,又无法阻止,心里满是苦涩。余冰影任由他握着,柔声说道:“你说说实话,我像不像没有人要的人,我是不是该非他不嫁?”苏岩道:“你倘若没人要,嫁不出去,我看这天下的男人,恐怕全是没长眼睛的瞎子。”余冰影轻轻一笑,笑得星眼流波,桃腮欲晕,神态娇媚,道:“你的嘴巴真甜。” 苏岩道:“没办法,我们江南人,最喜欢吃甜了,芝麻汤圆,糖醋排骨……男人吃了甜的,变得特别会说情话,哄得大大小小的美女心花怒放……”他眼角瞥着叶枫,冷笑着道:“你居然要嫁给他?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么?”叶枫脸色变得无比的难看,牙齿紧咬着嘴唇。 余冰影莞尔而笑,斥道:“一派胡言,乱咬舌头,难道我嫁给你才算得上有眼光?”苏岩道:“我这个高富帅,难道配不上你这个白富美?”余冰影微笑道:“我和他好过,你不在意那段往事?”苏岩反问道:“他得手了么?他敢对你做甚么吗?”眼角又瞥着叶枫,道:“我谅他也不敢,连窝边草都不敢吃,怎么也不像做大事的人。”余冰影涨得满脸通红,使劲跺着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岩不失时机将嘴凑到她耳边,却大声说道:“谁没有几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正因为你曾经经历过,才会更珍惜眼前人。况且我这个人向来想得开,根本不在乎我的女人是否处子之身。”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扭,大笑道:“美人儿,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你跟着我,就是选对了命运。你与他在一起,正是逆天而行。” 余冰影“嘤”的一声,整张脸埋入他怀中,幽幽说道:“好,好!我就跟着你,看老天能给我甚么好处。”双颊晕红,显然心里欢喜至极。叶枫心中好像被无数只老鼠抓挠,既难受又气愤,暗道:“影儿……影儿……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堕落了?” 苏岩顺势搂住了她,笑道:“我和他相比,谁的胸膛更让你心动?”余冰影白了他一眼,可是哪有甚么怨恨之意?分明就是你侬我侬。叶枫看在眼里,仿佛被人当胸劈了几刀,站也无法站稳。只听得余冰影格格笑道:“他浑身酸味,让我捂鼻子还差不多。” 叶枫一阵天旋地转,险些一交坐倒。苏岩笑嘻嘻道:“我呢?”余冰影脸上荡漾着笑意,叹了口气,道:“你一身香气,沁人心脾,嘴里抹了蜜糖一样,实在讨人喜欢,哪个女人不心动?”苏岩道:“听你的口气,是不是打算嫁给我了?” 余冰影道:“是啊,咱们选个黄道吉日,你驾着七彩马车把我带走。”叶枫见他们亲昵调情,终于按捺不住,大叫一声,拨剑向苏岩刺去。苏岩身子一闪,右脚跟着踢出,啪的一声,将他踢入亭后的瀑布之中,大笑道:“我和影儿才是最般配的一对,郎才女貌,你他娘的算甚么东西?没钱没势,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一道道冰冷的水流当头冲下,叶枫不禁激凛凛打了几个寒噤,颤声道:“影儿,你答应要做我新娘子的。”余冰影摇头笑道:“是我爹爹答应你的,要不你与我爹爹拜堂成亲?依我看来,你和翠兰才是天生一对。”苏岩揽住她纤细的腰肢,道:“从今以后,我们白首到老,不离不弃。” 余冰影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叶枫一怔,道:“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心头忽地大痛,跳起身子,大声 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和翠兰才是天生一对。”脚下忽然踩了个空,砰的一声,脑袋撞在一块山石之上,痛得他大呼小叫。 他开口一叫,余冰影和苏岩随即消失不见,身下却是颠簸不止,不知甚么情况。叶枫大急,叫道:“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就在此时,听得一人冷冷道:“是的,我们决不能放过那些人渣。”叶枫心中一惊,转头望去,但见何冲坐在他对面一张椅上,而他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耳边水声潺潺。 叶枫略一定神,已然明白,寻思:“原来方才是南柯一梦,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在又是何冲救了我。”当下微笑道:“我们真是三生有缘,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相逢,假如你是个女子,我一定会娶你为妻。” 何冲眼中闪耀着激动和仰慕,道:“你们将洛阳城闹得轰轰烈烈,当真厉害得很。倘若我能像你们这般大干一场,也不枉此生了。”叶枫豪气干云,道:“江湖的和平,向来靠的是刀剑,而不是嘴巴!” 他这才发现,如今是在条船上,自己身上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原先那些被鲜血染红,残破不堪的衣裳,就扔在床前地下。何冲连连点头称是,将叶枫换下的衣服卷成一团,又包上块极沉的石头,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条细缝,把衣服慢慢扔了出去,居然一点水波也没溅起,好像生怕会让别人发现似的。叶枫不由一怔:“他这是做甚?” 正胡思乱想之际,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走入房内,正是名义上何冲的随从,其实是他的监护人,贾平和高欢。两人并不理会叶枫,径直走到何冲身边,轻声说道:“公子,赵大侠醒了。”何冲问道:“不要紧?”贾平道:“身上刀伤剑创,一共三十七处,但不致命,我们已经给他用上了最好的金创药。” 叶枫不由惊喜交加,心中怦怦乱跳,喃喃道:“赵……赵……大侠?”何冲笑道:“就是你的同伴,都是血性男儿,可惜我做不到。”叶枫听得赵鱼平安无事,不禁长长松了口气,道:“好……好……”忍不住心头激荡,连说了几个好字,再也说不下去。贾平趴在窗口,往外看了看,道:“眼看用不了多久,就轮到我们了。” 何冲道:“神都帮的动作好快。”叶枫竖起耳朵,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吼叫声,打骂声,不消说是神都帮在逐条搜查运河上的每艘船只,趁机又做浑水摸鱼,顺手牵羊之事。不由挣扎起来,怒道:“真是欺人太甚,我和他们拼了。”何冲按住他的肩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两位大哥,我们依计划行事,不得有任何闪失。” 两人应了一声,匆匆而去。叶枫心头一片茫然:“什么计划?难道他们变革缺少人手,想拉我入伙?我干不干?我跟着他们去变革,未来华山派掌门的位子岂非要让给别人占了?”瞬时间,只觉得热血上涌,一时难以决断。何冲牵着他的右手,道:“你随我来。” 原来这房间处于船的最低层。两人顺着楼梯往上走去,目中所见之物,皆是极尽奢华,人间难得一见,就连寻常的仆人,亦是衣饰华贵,气质高雅。由此可见,这船的主人,不是富甲天下的商界领袖,便是身居高位的王公将相。 这些心高气傲的仆人,见了何冲,无一不是点头哈腰,神态异常谦卑。叶枫暗道:“这个何冲什么来头?”何冲倒是神色自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对他们的回应。叶枫又想:“不管他做甚么的,如今只有跟着他,才能逃过劫难。”忽然之间,鼻子却闻到了一股脂粉的气息,竟然和“温柔乡”并无差别。 那种消魂缠绵气味,叶枫一辈子也无法忘怀,忍不住头晕目眩,双脚发软,险些从楼梯栽了下去,心道:“这个姓何的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敢情他想拉我入行,自古以来,只有男人挣钱养女人,哪有男人要女人养的?”一时之间,对何冲的感激骤减了不少。何冲眼疾手快,伸手拉住他,关切的道:“神都帮决找不到你的。” 他生怕叶枫不放心,又道:“你在,我在,你亡,我亡。”叶枫吸了口气,缓缓道:“这是甚么地方?”何冲呵呵笑道:“暂时保密。”叶枫心道:“我又不会告诉你爹妈,就算知道了又怎样?况且这年头,赚到钱便是大爷,甚至被世人追捧,当作榜样。谁会在乎你的财富是坑蒙拐骗的不法所得?反正我要堂堂正正,绝不羡慕别人。” 又走了几步,涌入鼻内的香味愈发浓烈,让人几乎忍不住想入非非。叶枫尽量想尽量控制自己不往某个方面去想,可是偏偏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温柔乡里那些身无寸~缕的妖~艳女子的身影,登时心如乱麻,飘忽不定。 何冲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哈哈一笑:“看来你是个正人君子。”叶枫不知说甚么是好,惟有一言不发,低头前行。心中却道:“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是见了美女,就想方设法的与她上~床,这个世上有许多坐怀不乱的浓眉大眼,我就是其中之一。当然倘若她自己糊里糊涂到了我上床,想不笑讷也不成了。” 忽然间清清楚楚传来了女人的言语声,所谈论的内容不是男女情爱,就是闺房艳事,妖娆不堪,放荡风~骚。叶枫只听得怦怦心跳,走一步就深喘一口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何冲面含笑意,好像看到极其滑稽好笑的事。叶枫更是心慌意乱,急忙偏转头去。岂知眼前正好立着根柱子,砰的一声,额头撞个正着。 何冲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笑,一语双关道:“叶大侠还是世面见得太少。”叶枫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寻条地缝钻下去。心道:“有道是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这厮一心引我走水边,我该怎么办?”只觉得这段路格外的漫长,既想即刻到达终点,又想这样一直走下去,心中说不出的紧张、刺激。 忽然眼前一亮,竟是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之中,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桌上摆满各色精致的茶果点心,两边墙壁挂着数十副画卷,上面画的是男女各种交~合的姿势,极尽诱惑。 叶枫仿佛让两根尖针扎入眼珠一般,赶紧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还是偷偷看了几眼。何冲笑道:“想看就看个痛快,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睛,还怕看几幅画?” 大厅中央站着十余名妙龄女子,长相均是美艳无比,难描难画。只不过每人眉宇间透着一股寻常女子所没有的妩媚妖~艳,她们身上的衣着也单薄得很,好像恨不得要将某些部位暴露出来。外面冷风如刀,寒气逼人,里面却是春意盎然。 叶枫脑中“嗡”的一声响,心中慌乱之极,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何冲身上。众女子只笑得花枝招展,道:“何公子,你带个雏儿来做甚?”叶枫大汗淋漓,全身都在痉挛。何冲大笑道:“你们不是整天叫嚷着想吃雏儿?身体么?谁生下来是天生的情场老手?” 众女子也不害羞,笑嘻嘻的道:“是你手把手调~教了青青,还是青青手把手调~教了你?”何冲笑而不答,眼睛却瞟向一位身着粉红衣裳的高挑女子。那女子盈盈笑道:“你看我做甚?难道你记不得,是谁调~教了谁?”何冲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当然记得,但这是我们的秘密,我怎能让别人知道呢?” 这女子看着这些女子,板起了脸孔,沉声说道:“我与他的私事,关你们甚么事?有本事自己找个男人调~教去。”这些女人也不气恼,笑嘻嘻道:“我们明白了,原来是你调~教了他。”何冲笑道:“今天又要麻烦姐姐了。”这女子嗔道:“你麻烦我的事还少?”脸上笑意甚浓,毫无怨怪之意。 这些女子笑道:“白天烦,晚上烦,谁叫你是我的小冤家?”何冲道:“这次非同小忙,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走了过去,俯在这女子耳边,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了些甚么。这女子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你呀,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五百万,每次帮你的忙,自己都要吃大亏。”众女子笑道:“你不想帮忙,我们帮就是。” 这女子笑骂道:“你们这些不要脸皮的小贱~人,整天不务正业,满脑子想着怎么抢别人的男人。”众女子道:“你看上的男人,总是错不了的。”这女子瞪着何冲,正色道:“你若敢和她们不三不四,和她们嘻皮笑脸,当心我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舌头。” 何冲凝视着她,柔声道:“我的眼里只有你一人。”众女子跺脚叫道:“难道我们就不是人么?”何冲道:“各位姐姐,你们都美得很,只是在下不懂得欣赏。”众女子呸了一口,道:“虚伪。”这女子横了他一眼,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喜悦,抿嘴道:“你莫骗我就是。”何冲笑道:“我怎么会骗你?我就是骗我老爹,也不敢骗你啊。” 众女子掩嘴笑道:“你骗你老爹,大不了被你老爹打几下屁股,你若是骗了她,今天就要跪床脚了。”这女子眨了眨眼睛,道:“你真的宁可骗你爹,也决不骗我?”说到此处,不禁心花怒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众女子道:“只听过见色忘友,可是见色忘爹,还真是头一次听到。” 何冲一本正经道:“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阳关大道。看来骗爹蒙娘派掌门人的位子,我是坐定了。”这女子嫣然一笑,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她目光流转,慢慢的移到叶枫的脸上,问道:“你是他的朋友?”叶枫只觉得似一道暖暖的春日照在身上,说不出的畅快舒爽,道:“是。” 这女子淡淡道:“你跟我来。”她说话声音不轻不重,却如高贵女王不可抗拒的命令,叶枫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身上全是汗水,一滴滴的落在华贵的地毯上面。众女人齐声笑道:“他好害怕啊!”何冲耸耸肩,摆出了个顺其自然的表情。 这女子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回首笑道:“大家都是好姐妹,千万别趁火打劫,去勾~引我的男人。”众女子格格笑道:“青青你忒看低了你男人,他眼里只有你青青一人,便是我们脱得精光了,他也未必会看我们一眼。”她们看着何冲,问道:“倘若我们脱~光了,你敢不敢看呢?” 何冲道:“男人怎么可能不看女人呢?”这女人不由面色一变。何冲又道:“只有青青让我怦然动心。”众女子叹气道:“花言巧语,难怪青青对你爱不释手。”叶枫这才知道她的名字是青青,世上叫青青的女人很多,却从未有像她这般令人动心痴迷。 她就似细如轻雾的江南烟雨,三月里淡淡的柳絮,恋人嘴里的情诗,每看一眼,每读一句就忍不住要心神俱醉,无法自拔。叶枫心中不由自主涌上几句话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在,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住,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时间他竟似痴了,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青青笑道:“你们这些小狐狸精,你们一定偷偷勾~引过我男人,是不是?”众女人得意道:“那是必须的,只不过从没得手而已。” 第六十四章 小心行得万年船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几条狭长的过道,两边墙壁依旧绘着各种姿势的男女,与大厅明亮的灯火不同的是,这里每一盏灯火都是诡异的紫色,更让人觉得热血澎湃,无法自己。叶枫的汗水从未停止过,衣裳皆被湿透,水珠不断的从衣摆,裤管滴落。 叶枫心中好不诧异,暗道:“我的汗水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我为什么不会晕过去?” 青青在前面走着,纤细的腰肢轻轻扭动着,更显得婀娜多姿,柔美娇媚。后面的叶枫心猿意马,口干舌燥,双脚似踩在白云之上。还好地上并无甚么障碍物,否则早就翻了几个跟头,跌得头破血流了。 没过多久,两人来到一个大房间之前。青青推开精致的门扉,只觉一股淡雅清淡的花香扑鼻而来。 叶枫不由得心中一荡,暗道:“她领我到这里做甚?莫非……莫非……我该怎么办?”一时间满脑子尽是肮脏,龌龊的念头,竟忘了自己还身处险地。 进门之后,只见房间中央摆放着好大的一张心形大床,床上铺着锦被和枕头。大红锦被绣的是一对戏水的鸳鸯,色彩鲜艳,宛如活的一般。 叶枫心道:“鸟语花香三月春,鸳鸯交颈双双飞。只可惜睡在这床上的,并非是相亲相爱,白首偕老的夫妻,而是各有所需的色情男女。”嘴角微翘,露出不敢苟同的笑意。 青青道:“你是傻子还是心大?已经火烧眉毛,还能笑得出来?”叶枫道:“只要笑一笑,或许希望就来了。”青青道:“我应该恭喜你,希望真的来了。尽管你笑得很难看。”叶枫道:“苦笑也是笑。” 青青抚摸着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笑了笑,道:“你想怎样的希望?” 叶枫蓦地想起何冲他们神秘兮兮的举止,心道:“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先用美色诱惑,尔后以此为把柄,逼我就范。倘若用这种无耻的手段,来壮大变革的队伍,就算某天成功的取代了武林盟,可是这样动机不纯的变革,未必能给江湖带来真正的改头换面。” 又见青青眼波流转,嘴角含笑,说不出的妩媚,暗自叹息:“她真要勾引我,我根本拒绝不了。”青青见他神色不定,伸手轻轻在他背后一推,嗔道:“你愣着做甚?”叶枫站立不稳,向前冲出数步,脚底下发出沙沙之声,原来地上撒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瓣,玫瑰,百合,丁香…… 叶枫“哎哟”一声,跃回门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青青捉住他湿漉漉的手,笑道:“你这个人视人命如草芥,杀得洛阳城血流成河,居然还有怜香惜玉之心?”强拖着他,走了进去。叶枫无可奈何,唯有脚跟着地,尽管避免把损失减到最低,心里连呼抱歉。 青青叹息道:“年纪不大,迂腐得要命。”说着左手指向东面墙壁,一张嵌着一面圆形明镜的梳妆台,吃吃笑道:“你坐下。” 叶枫犹如乖顺的小屁孩,老老实实坐了下去,腰杆伸得笔挺,每一块肌肉紧绷,全身好像一块铁板。青青忍住了笑,双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十指肚摩挲着他的肌肤。 叶枫似乎被人一刀劈在身上,霍然立起身子,惊慌失措的道:“你想做甚?”青青道:“还好你不是去相亲,否则小姑娘都被你给吓跑了。”叶枫心道:“我务必保持镇定,才不会让她有机可趁。”慢慢坐下,道:“可是做媒的阿婆,总有办法让小姑娘迈不动脚步。” 青青道:“因为这门亲事搞不定,媒婆就没有收入,所以她拼了老命,也要让两个甚至八字完全不合的人,睡到一张床上去。”叶枫道:“有些人为了钱,简直也脸皮都不要了。”青青还在笑,笑容却已僵硬。叶枫吓了一跳,心道:“我说错了甚么?” 青青长长叹了口气,道:“是啊,有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梦想,从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别人只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是也不是?” 叶枫心中奇怪之极,暗道:“她话中有话,到底说的是谁?那个姓何的少年,不像是工于心机之人。”青青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只方方正正的盒子,放在他眼前的台子上。 叶枫心道:“里面装的必定是一叠厚厚的银票,地契,看来想拉拢我,下足了本钱。只不过太瞧得起我了,谁不知道我与他只要情投意合,哪怕自己掏腰包,我也心甘情愿为他赴汤蹈火。”双眼斜瞧着盒子,故作紧张万分之态。? 青青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柔软的胸脯贴着他的后背,道:“你知道里面是甚么东西么?”她说话之时,鼻中的气息喷在他脑顶门上,一种异样的感觉登时油然而生,居然从发梢一直酥到脚跟。 他本来身体极度虚弱,猛地受到刺激,险些气血上涌,昏厥过去。寻思:“他们怕我不爱金钱,故而又用美色来迷惑我。看来他们对我是志在必得。” 叶枫定了定神,缓缓说道:“肯定不是会咬人的蝎子,蜘蛛。”心里却道:“有些女人比蝎子,蜘蛛还要狠毒几分。” 青青道:“我们费尽周折救了你,然后抓只蝎子、蜘蛛咬死你,岂不是脑子有病么?”她的双手慢慢上移,蒙住了他的眼睛。她的手柔软而温暖。叶枫既听到了他怦怦的心跳声,也感觉到后背上她的心跳。 他忽然有种想放纵自己的感觉。 他和余冰影并非没有做过如此亲密的动作,但他和余冰影在一起,就像是单纯朴实,没有任何邪念的兄妹关系,而青青一个简单的动作,便点燃了他体内的欲望。或许就是类似青青这样的女人,才是那团可以将他烧得尸骨无存的火焰。? 叶枫被蒙着眼睛,忽然出现了一幅诡异的画面,一个猥琐丑陋的自己,举着一面大大的白旗,神气活现的对他说:“还不向她俯首称臣?你从来就不是铁石心肠。”只听得青青轻声说道:“你把盒子打开,不就知道甚么东西了吗?” 叶枫已经明白被她牵着鼻子,一步步踩入她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但是自己不仅拒绝不了,反而心里有些无法形容的欢喜。当即啪的一声,打开了盒盖,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触碰到了装在盒子里的东西,是三个龙眼大小的丸子!叶枫第一反应是:“药丸!据说有种药丸服了之后,意志会被控制,其人如妖如鬼,不得不听从别人的摆布,否则药性发作,生不如死!” 惊惶恐惧之时,又觉得青青双手所放的位置极有深意,暗道:“我头上的要害,全在她掌握之中,看来顺她者生,逆她者亡,我到底顺不顺她?”想到此处,十指颤抖,震得盒子得得作响。 青青道:“看你高兴得浑身发抖,莫非摸到了灵丹妙药?”叶枫抑制住愤怒,道:“你说得果然不错,当真是王母娘娘的仙丹。” 青青在他头顶呵了口气,叶枫连打了几个寒噤,灵魂已然脱窍。青青幽幽的道:“那你还犹豫着做甚?吃了就能长生不老。”叶枫怒火中烧,心道:“纵然今天我加入变革派,以后我也会站出来反对变革派,有些人只不过以变革之名,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青青道:“珍惜眼前的人,珍惜即将拥有的东西,是不是?” 叶枫虽然看不到青青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青青妩媚迷人的笑容深处,隐藏着浓浓的杀机。叶枫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保命要紧。”大笑道:“我怎能辜负你的恩情?”拈起药丸,放入嘴里,一口气咽了下去。 青青道:“味道怎么样?好不好吃?”叶枫道:“当然好吃极了,甜甜的……哎哟!” 他忽然跳了起来,双手扼着自己的喉咙,惊恐的叫道:“怎……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似钟鼓钹铙,极是刺耳,根本就不像从他的喉咙里所发出来的。青青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双手,道:“难道你看不到么?” 叶枫痴痴的看着镜子里的他,整个人似堕入地狱,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心中只想:“这个人是我么?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摸了摸脸,镜中人也在摸脸,他忍不住抬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镜中人亦是做着与他相同的动作。他已经深信不疑,出现在镜中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就是他叶枫本人。 镜子里的他,是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 他原本还算光滑白皙的肌肤,竟然变得既干燥粗糙,又长着一粒一粒的老年斑。他沾了些唾液,抹在手腕上,使劲擦了几下。 可是他马上就失望了,皮肤没有任何变化,好像他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叶枫心中的惊诧,已经无法用任何词语来形容了。他心念一动,去摸身上的伤口。最不可思议的是,数十道创伤,居然消失不见了,他用力扭了几下身体,没有一点不适和疼痛,仿佛他压根就没有受过伤。 叶枫又惊又喜,颓然坐下,脑中一片茫然。 青青早在一张椅子上坐着,笑眯眯地看着他。叶枫怒道:“你开心了?”青青拍了拍双手,道:“你是我的杰作,我不开心才怪呢?”叶枫一时语塞,无以回答。突然想起他这个样子,便是日后见了余冰影,她也未必认得出来,不由悲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 青青道:“是不是把你弄得太丑,你不开心了?” 叶枫心道:“这女人一定见我不愿意支持变革派,故而把我弄得不人不鬼,以此来要挟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嘶哑着嗓子笑道:“或许我老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帅呢!”青青道:“你觉得上官笑是怎样的人?” 叶枫暗自一凛,寻思:“她在暗地里敲打我,倘若我不肯配合的话,就把我交给上官笑处置。”道:“他很爱笑啊。” 青青道:“有的人笑得坦坦荡荡,因为他眼里有阳光,心里有敬畏,有的人在笑,但他的笑中却带着吃人的獠牙,杀人的利刃。”叶枫道:“不错,上官笑就是那种要了别人的命,脸上还笑嘻嘻的人。” 青青道:“他不仅是只笑面虎,而且还是头老狐狸。” 此时河两岸的叫声已经清晰入耳,显然不用多久,神都帮便要上船搜查。青青道:“待会儿上官笑来了,势必会仔细检查你,倘若我不处理好你的伤口,不改变你的相貌,如何能瞒得了精明干练的上官笑?小心方能行得万年船,心存侥幸总有阴沟翻船的一天。我受人之托,就不能让他失望。” 叶枫道:“是。”声音中却有几分顾虑。青青抿嘴轻笑,道:“药丸的效果只能维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你还是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叶枫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立起身子,长揖到地,道:“多谢青青姑娘。” 青青淡淡笑道:“你谢我做甚?我只是在帮他的忙,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和你一点交情也没有。”叶枫被她挤兑得哑口无言,只好干笑几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青青道:“你如今的身份是山西皮货商人顾老板。” 叶枫一怔,道:“山西皮货商人顾老板?”看着镜子里略显憔悴的面容,登时恍然大悟道:“当真是个做生意的,为了把别人口袋里的钱,变成自己口袋里的钱,呕心沥血,头发白了,人也老了。咳咳……一身是病。顾老板每天吃人参,喝燕窝都无济于事。” 青青嘻嘻一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叶枫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他只能装糊涂,他并非风度翩翩,饱读诗书的绅士,他只知道有些话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尤其别人从事着并不荣耀的职业。青青微笑着问道:“青雀坊,你听说过么?” 叶枫道:“青雀坊?”青青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道:“莫非你不知道青雀坊?”叶枫脸红了红,道:“在下初到洛阳,孤陋寡闻,实在惭愧得紧。” 青青道:“青雀坊在洛阳城,可是与温柔乡齐名的妓院,只不过我们是开在画舫之上。”叶枫哦了一声。 青青叹了口气,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是个依靠出卖肉体的妓女。”叶枫凝视着青青,眼中只有敬重,并无半分看轻之意。妓女虽然是个肮脏的行业,但许多女子如果不是因为被生活所迫,抑或遇人不淑,遭到欺骗算计,谁会自甘堕落从事这个职业?? 她们所遭受的痛苦,耻辱决非一般人所能想象的,她们不仅出卖身体,而且也出卖尊严,却总比那些满口礼义廉耻的大侠们要干净得多,至少上官笑、玄铁石、霍守业、周定邦他们就没有她们磊落,高贵。青青也在凝视着他,忽然笑着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第六十五章 晒干的蛤蟆 叶枫道:“我只看到了你眼中的幸福。 ”青青道:“有吗?”叶枫道:“难道不是嘛?”青青嫣然一笑,道:“你的眼晴真厉害。”她的眼里充满了柔情蜜意,显然心摇神驰,芳心如醉。 她原本黯然无光的人生,是不是因为有了何冲的出现而变得精彩灿烂?叶枫与她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情不自禁心中一荡。 青青笑道:“你和他一样,都是好人。”叶枫心道:“据说某些聪明的女人,就喜欢找老实的男人接手。只可惜好的男人未必都能找到好女人。” 大船越驶越慢,听得有人大声喝道:“靠在边上,接受检查!”叶枫脸色微变,心道:“终于来了。”青青叹了口气,道:“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了。” 叶枫笑嘻嘻的指着手上极长的生命线,道:“也许和我差不多岁数的人都死光了,我还悠哉悠哉的活着。” 青青道:“你会演戏么?”叶枫道:“不就是戴着面具做人,拉大旗作虎皮么?”青青忍着笑,道:“你真的行?”叶枫道:“不行也得行,我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 青青取出一叠银票,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一壶酒,一个碧绿色的瓷瓶,递给他,道:“就凭这些东西,你能演出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么?” 说话之间,手指头解开系在腰间的带子,轻轻一拉一扯,敞开了衣襟,里面居然什么也没有穿,露出白玉般温润细腻的躯体。叶枫大吃一惊,“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双眼直直地盯着她, 忽然喉咙咕的一声大响,咽下了几口唾液。 青青手指头抚摸着光滑柔嫩的肌肤,笑道:“看到了又怎样呢?”叶枫不觉一怔,随即胸口似被大锤重击一记,面色苍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服下的三粒药丸,不仅让他的容颜苍老憔悴,而且他整个人的精神,忽然似霜打了的茄子,顿时蔫了。? 所以他只有瞠目结舌地看着,至于形容血气方刚的男人,那些只觉得一团热火腾地从小腹深处涌上,等等奇异夸张的特征,已经完全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叶枫心道:“这个女人狡猾至极,怕我控制不了,做出对她不利之事,故而暂时剥夺我做男人的权利,教我成了晒干的蛤蟆,只有干瞪着眼。”? 青青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道:“你这样看我,不觉得很无礼吗?”叶枫双眼闪闪发亮,叹了口气,道:“我不看你,才是无礼极了。”口气甚是焦急恼恨。心中却道:“能看一眼,便是一眼。”青青毫不在意,反而把衣襟拉得更开了,显然已经不把他当作正常的男人了,道:“你准备怎么演这一出戏呢?” 叶枫看着手中四样东西,心道:“如此看来,这个做皮货生意的顾老板,是个不折不扣的窝囊废,像这样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既然他到这里来,当然不是和小姑娘喝喝茶,聊聊天而已。” 他眼睛转向带着倒刺的皮鞭,暗想:“他可以通过非同寻常的变态手段,来虐待折磨小姑娘,从而获得某种征服者的快感。”微笑着道:“恐怕姑娘要吃些苦头了。”手臂抖动,嗤的一声,皮鞭抽在青青敞开的胸口上。青青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凝如羊脂的肌肤,赫然留着一条极长的血痕。? 青青咬牙切齿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竟然敢恩将仇报?”叶枫往嘴里灌了几口酒,左手用力扯掉了衣裳上的扣子,袒露着黝黑枯痩的胸膛,哈哈大笑道:“放你娘的狗屁,我顾老板到这里来,就是花钱找乐子,是也不是?”提起鞭子,又抽了青青几下。青青衣裳破碎,道:“你自己不行,何必来折磨我?”眼中泪光闪闪,神态楚楚可怜。 叶枫心道:“这种无法无天的镇关西式的角色,他娘的演得真爽!”瞪着眼珠子,喝道:“你接了这笔生意,就得受我摆布,信不信我拿钱砸死你?”几张银票甩在了青青脸上,手中鞭子在空中连抽几记。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杂乱响亮的脚步,听得一人道:“上官帮主,我们都是做正当生意的,哪敢惹事生非,去结交那些杀人放火的江湖歹人?” 上官笑嘿嘿冷笑道:“有没有冤枉你们,让我看看不就知道了么?”青青一跃而起,往门外冲去,口中大呼:“杀人了!” 上官笑等人大吃一惊,齐齐收住脚步,各自抽出了兵刃。叶枫怒道:“反了,反了!”掀翻房中的桌子,大步追了出来。青青蓦地扑入上官笑怀里,咬着牙说道:“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亡命之徒……”声息微弱,好像随时会昏了过去。 众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看到青青衣衫不整的样子,均是头晕脑涨,几乎无法站稳身子,数十双眼睛全往青青身上射去,每双眼睛都带着强烈的欲望,分明都想把青青身上不多的衣裳扯得粉碎。如果青青是段木头的话,早被这些贪婪、炽热的目光焚烧得烟飞云散了。 上官笑无动于衷,似乎青青香艳的躯体,对他勾不起兴趣。冷冷道:“敢在洛阳城闹事,不把我上官笑放在眼里了?把他拿下!” 众人顿时如梦初醒,依依不舍将目光从青青身上移开,几人快步向叶枫扑来。叶枫跺脚叫道:“这岂不是黑吃黑么?以后谁还敢和你们做生意?”皮鞭扬起,向一人头顶击去。 那人脑袋一侧,避了过去,左手抓住鞭梢,一拉一拽。叶枫翻了个跟头,跌在地上。那人抢上一步,钢刀架在叶枫脖子上。 叶枫拍着攥在手里的银票,道:“跟着我顾老板混,保证你们一辈子有花不完的钱,玩不够的女人!”上官笑嘿嘿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各位有更好的门路,我上官笑决不阻拦。” 那人满头冷汗,一掌掴在叶枫脸上,怒道:“难道我没见过钱,没玩过女人么?”提着叶枫的衣领,扔到上官笑的脚下。 上官笑推开青青,弯下腰去,左手捏着叶枫的下巴,道:“朋友,想在洛阳杀人放火,又可以平安无事,光凭有几个臭钱是万万不行的,关键背后要有替你一手遮天,能够呼风唤雨的强人,请问你有么?” 青青也不掩上衣襟,反而大大方方的在原地转了个圈子,正好可以让每个人看到她曼妙的身姿,众人满脸痴迷,眼珠子都要凸了出来。 叶枫怒道:“谁说我要杀人了?”上官笑眼角瞟着青青,眼中似有若隐若现的光芒,道:“难道她会冤枉你?”叶枫道:“她就是冤枉我。” 上官笑道:“依你老先生之见,敢杀人的人,是应该怎样子的?”叶枫道:“当然是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之人。”上官笑叹了口气,道:“说不定那样的人,只是外表长得凶恶而已,其实他们善良温暖,在外面尊老爱幼,在家里十分的怕老婆呢?” 叶枫怔了一怔,忍不住问道:“既然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上官笑大笑起来,道:“就是你我这样看上去皮笑肉不笑,人畜无害的老实人,大好人。脸上笑得比谁都甜,行事似乎比谁都懦弱无能,实际上一旦动起手来,谁也不如他狠毒无情。脸上戴着面具的人,才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叶枫怒道:“你胡说!” 上官笑又叹了口气,道:“既然我们都是同一路的货色,就没必要藏着掖着,让我好好来看看,你是不是比我更狰狞、恐怖?”一手揪着叶枫花白的头发,另一只手五根手指用力地搓着他脸上的皮肤,接着又道:“看来你是千层脸,一时半会看不到你的真面目。”手上愈发使劲了。? 叶枫心道:“倘若我脸上敷的是浆糊,面粉之类的易容材料,被他搓来搓去,岂非早就原形毕露,被生擒活捉了?”不由暗自敬佩青青有先见之明。于是大声斥责道:“我人前人后都是一张脸,见一个人便换一幅面孔,他娘的累也累死了!” 上官笑搓了一阵子,见得并无异状,笑嘻嘻的道:“这水灵灵的美人儿,你居然舍得对她动刀子?反正我决不让你得逞。” 突地掀起叶枫的衣裳,一双阴险深沉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他身上打量着。 叶枫心里大笑,暗道:“可惜你什么也看不到!”板起面孔,冷冷道:“我顾老板身家千万,地位尊崇,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风尘女子,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呢?” 一直在向众人展示身材的青青忽然转过身子,一只手搭在上官笑的肩上,道:“上官帮主,有些人杀人并不用刀……”狠狠地瞪着叶枫,身子剧烈的颤抖着,似乎害怕到了极点。 众人也狠狠地瞪着叶枫,只等上官笑面色一变,他们便兵刃齐加,把叶枫剁成肉泥。 上官笑沉思片刻,一拍额头,大笑道:“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有些看似一只脚已经踩入棺材,随时会倒地不起的老男人,可是面对女人的时候,立马就生龙活虎,精神抖擞,拿出千般杀人的手段,哈哈。” 青青急得泪水在眼里打滚,轻轻掐了他一下,道:“倘若那样的话,我死也甘心了。” 叶枫怒道:“真他娘的活见鬼了,老子花钱找女人,女人却钻到别的男人怀里了,有没有职业道德?”上官笑眼珠子转了几下,喃喃道:“在下愚笨,有些搞不明白了。”青青冷冷道:“他完全不算男人了。”叶枫将碧绿色的瓷瓶叩得地上嘭嘭作响,道:“简直血口喷人,只要我服下三粒大力金刚丸,擒龙缚虎,不在话下!” 青青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意,道:“你已经服了十几粒,为什么鼻涕虫还抬不头呢?” 叶枫满脸通红,道:“药效未到,你急什么啊?”青青吃吃笑道:“看来你是冬天睡着了的蛇,只有等到春暖花开,才能昂首挺胸了。”叶枫道:“你……你……说甚么……”忽然“啪”的一声,瓷瓶捏得粉碎。众人均以为他难抑羞愤,暗道:“有心无力,可怜。” 上官笑道:“有些人明明自己不行,偏偏要摆出很行的派头,不是把别人给害惨了么?” 青青擦了擦发红的眼眶,道:“可不是嘛。”叶枫道:“我花了钱,想怎样就怎样,行不行关你甚么事?”上官笑叹息道:“看来青青姑娘这笔交易是得不偿失。” 青青撅着嘴唇,瞋目说道:“难道上官帮主见死不救,任由我被他折磨至死?”声音又甜又柔,谁也无法拒绝。众人紧握着兵刃,对着叶枫怒目而视。叶枫道:“想拍屁股走人,想也别想!” 上官笑干笑道:“做生意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然姑娘接手了,就难以更改,在下真的无能为力。”说着向青青连连拱手。 众人不由大失所望。青青道:“你的心肠是甚么做的?”上官笑道:“人无信则不立,业无信则不兴。在下今日帮姑娘坏了规矩,以后在洛阳城谁会给我面子?” 众人心中破口大骂:“你还不是摸不清这姓顾的来历,不敢轻举妄动而已?”青青道:“你的意思是,此事与你无关了?” 上官笑道:“在下告辞。”转头看着神情痴迷,魂不守舍的众人,提气喝道:“都是些不成器的蠢材,还不快滚!”青青忽然抢上一步,拦住了众人,微笑道:“一个也休想走。”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喉咙似被扼住,嗬嗬作响。上官笑缓缓道:“姑娘这是做甚?” 第六十六章 一半是天使 一半是野兽 青青媚眼如丝,道:“各位大爷,你们可知我是靠甚么赚钱的?”她有意控制着说话的速度,声音的高低,众人听在耳中,如梦如幻,怦然心动。上官笑凝视着青青的身体,一个字也不说,只是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 青青叹了口气,道:“我既赚不到大钱,又不想去赚小钱也就罢了,而且还有爱慕虚荣,挥霍无度的坏毛病,除了出卖自己的身体,实在找不到更赚钱的门路了。”手指提起衣襟,遮住了身上几个最重要的部位。 众人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掩饰不住的失落。上官笑道:“赚钱的窍门,不就是善于利用自己的长处么?”青青道:“我好歹是青雀坊的头牌,不是那种花几十个大钱,便任由男人为所欲为的女人。那些地位不高的土财主,没甚么志向的官员,我真的不放在眼里。就算某些人想达到目的,亦得付出不菲的代价……”说话之间,眼角却瞟着叶枫。 叶枫道:“钱是乌龟王八蛋,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不花得精光,难道留给不肖子孙?”青青接着道:“谁都知道,和我在一起,真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目光如炬,停留在上官笑的脸上。上官笑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把脸转到了一边。 青青又道:“各位大爷经营洛阳多年,手眼通天,八方进财,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土豪。既然各位已经大饱眼福,不至于就一走了之?”伸出了右手,递到了上官笑的身前。 上官笑捉住了她的手,笑道:“姑娘的手,又嫩又白,以后必然旺夫兴家……”青青道:“我明天没钱买胭脂水粉了,各位大爷施舍点?” 上官笑道:“在下家中正好有些托人从京城捎来,却从未拆封的胭脂水粉,姑娘明天到我家去取?”青青手指头在他额头轻轻戳了一下,笑道:“我一进了上官帮主的家,岂非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你想纳我为妾,直说便是,何必绕一个圈子呢?”上官笑愁眉苦脸道:“在下家中几只母大虫,已经让我头痛至极,难以应付,倘若又娶姑娘,岂不是要折我十年的阳寿?”? 众人心道:“又来说胡话了,谁不知道你钱不怕多,女人不怕多?”青青哼了一声,吃吃笑道:“我像狐狸精么?”上官笑抬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道:“在下今生无福消受,惟有来生化为虎狼,把姑娘连皮带骨一口吞下。”青青道:“谁知道下辈子是怎样的呢?你不是在墙上画了个大饼,存心骗我么?” 上官笑道:“我始终坚信不疑,我们是有缘份的。” 青青捏捏他一张一翕的鼻子,笑嘻嘻的道:“我才懒得嫁给你,我在这里多么快活自在啊!遇到看不顺眼的,尽管五万,十万的狮子大开口,那些我打心眼喜爱的,我极有可能有文不取,任君采摘。”上官笑道:“姑娘真是性情中人。” 青青不理会他,转头看着众人,道:“倘若各位大爷要来光顾小女子,我只收千两的茶水费,并不算过份?”众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若非慑于上官笑的威势,不敢强行出头,否则早就掏出银子,以博美人一笑了。 叶枫见得众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好不佩服,心道:“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 青青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各位大爷是一毛不拨的铁公鸡,占了便宜又不肯花钱,我只有做蛮不讲理的泼妇了。”居然完全不顾形象,坐在地下,双手紧抱着上官笑的大腿。上官笑大吃一惊,道:“有话好好说。” 青青狠狠道:“我背后既没有干爹做靠山,又不是某些头面人物的情人,所以谁要欺负我,我便与他拼命。反正这男尊女卑的世界,活着也没多大的意思。” 叶枫没由来心中一酸,暗道:“她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内心伤痕累累。”上官笑无计可施,掏出所有的钱财,一古脑儿压在青青的手里,道:“明天去买最好的胭脂水粉,若是钱不够的话,便用我的名字挂账。”青青蓦地站起身来,双手搭在上官笑的肩上,展颜笑道:“夜已经深了,不如今晚留在这里?”? 上官笑呵呵干笑几声,道:“在下也该回家了,家里几个女人醋意又大,万一知道在下在青青姑娘这里,非得抓烂我的脸。”青青又叹了口气,道:“上官帮主果然是无福消受。”上官笑道:“看来我是命该如此。”慢慢向外退去。 青青双手有意无意拨开衣襟,又露出迷人的身体,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柔声说道:“让你再看一次?这一次不收你的钱。”上官笑似乎让尖针扎到眼睛般的,一下接一下的眨着,既痛苦又快乐,忽然用力摇了摇头,道:“在下已经看得够多了。”挥了挥手,带着众人灰溜溜的去了。? 青青不停地向他们挥手,似是贤慧的妻子,在送别出远门的丈夫,笑容甜得宛若刚调开的糖水,一遍又一遍说道:“记得一定要光顾我,我只收茶水钱。”一直看到上官笑他们上了岸,才收起笑容,冷冷道:“顾老板,你好狠毒的手段。” 叶枫自知理亏,忙笑着赔罪,道:“在下……”说到此处,猛地见到青青手中提着带着倒刺的长鞭,登时吃了一惊,心道:“她要做甚?”青青冷笑道:“你打我也就罢了,为什么偏要抽我的胸?莫非你想害我一辈子?”鞭子转动,啪的一声,抽在叶枫的腰上。 叶枫“啊”的一声大叫,跌坐在地,只觉得腰间疼痛难当,忍不住泪水长流。 青青笑道:“小小惩戒而已,只不过教你天,碰不得女人。”叶枫怒道:“你……你……”青青“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你真以为自己是有钱有势,为所欲为的皮货商人顾老板?”鞭子劈头夹脸朝叶枫抽去。叶枫无法避让,只有咬牙强忍。忽然鞭子击中额头,叶枫脑子一阵眩晕,竟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正午。 叶枫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自己全身上下,裹着一层洁白的纱布,散发出淡淡的药香。叶枫心道:“原来过了药效,伤口迸裂,我不再是又丑又老的顾老板了。”抬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手感腻滑,禁不住心花怒放,放声大笑。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柔声说道:“我没骗你?” 叶枫抬头望去,只见青青托在下巴,倚在窗前,她没有束发,乌黑柔软如丝绸般的头发,似瀑布一样垂在肩上,遮住了大半个面孔。门口搁着一只红泥炉,小火烫着一壶酒。 此时大船已停靠在岸边,水波有节奏地推动着大船,倒有种醺醺欲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叶枫突然想起一事来,“哎哟”一声低呼,不由得面红耳赤。 青青微微一笑,道:“有什么好看的?从头到脚你都不算完美的男人,哪一点比得上他?”叶枫想起何冲举手投足之间都自带光环,顿觉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青青十指插入头发,一拨一撩,千万根青丝立时飞舞起来,又被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渲染成奇异的色彩。叶枫眼前一阵恍惚,情不自禁想起了青青光滑如玉的躯体。青青手指搭在象牙制成的扣子上,道:“我才是百看不厌,是不是?” 叶枫被她问得措手不及,不禁脱口而出:“是的。”青青凝视着他,道:“你是华山派的?”叶枫道:“是的。”青青道:“既然你是华山派的,我有希望了。”叶枫始终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意,心道:“倘若我照着她的意思说下去,我便成了勾引嫂子的无耻小人,以后休想在江湖上混了。” 他随即又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她说她的,我说我的,教她无从入手。”当下伸长脖子,往窗外望去。青青奇道:“你看什么啊?”叶枫一本正经道:“我看华山啊。”青青更加奇怪,道:“你又不是千里眼,怎能看得到华山?”叶枫道:“因为你提及了华山,勾起了我的相思。” 他摇着脑袋,轻轻吟道:“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念到最后,抹了抹眼角,似是不胜煎熬,流出泪水。 青青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你的情人在华山。”叶枫笑着道:“我年纪已经不小了。”青青问道:“究竟是她美,还是我美?”叶枫沉吟片刻,道:“你是他眼中的西施,她是我眼中的公主。” 青青羞怒不已,道:“公主当然要比西施高贵得多,是也不是?” 叶枫见她面色不善,不敢继续刺激她,道:“自古以来的公主何止千千万万,能有几个被大家记住名字的?倒是独一无二的西施,至今还活在大家的心中。”青青被他恭维得脸色稍缓,笑道:“连名字都流传不下来,地位显赫又如何?” 叶枫道:“只要我把她牢记在心,别人记得记不住她,又有甚么关系呢?有些人啊,真的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青青刚有些愉快起来的心情,忽然变得无比的糟糕,咬着嘴唇,沉声说道:“她还是长得很美,是不是?”叶枫道:“我眼神不太好使,分不清美和丑,不妨你来帮我判定一下。” 青青哼了一声,道:“我才没那么无聊。”眼睛却盯着叶枫,分明在等叶枫继续说下去。 叶枫心里发笑,暗道:“女人啊女人,你为什么要爱慕虚荣,斤斤计较呢?”道:“她长的样子,我都不知怎样来描述,我书读得少,可能会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青青紧绷着脸,道:“我听得懂人话。”叶枫强忍着笑,心道:“现在你被我牵着鼻子走?”道:“她……她……下面数十字,我会以异常肉麻,俗不可耐的方式来表达,你不介意?” 青青眼中闪动着怒火,道:“男人都是这种德性,好的时候夸成牡丹花,不好的时候便是豆腐渣。” 叶枫道:“是,是,姑娘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一眼就识出何种货色。话说天上的大雁见了她,要赶紧落下身子,躲到长草树丛中,水中的鱼儿见了她,急忙钻入石头缝,半天不敢露脸……”青青“呸”了一口,道:“俗得要命!” 叶枫道:“天上的月亮见了她,忙不迭地抓起几团乌云,遮住了一双羡慕的眼睛,娇艳的花儿见了她,会将脖子一缩,闪到绿叶身后,不让别人看到它们红得发烫的脸颊……” 说到此处,他凝视着青青,问道:“肚子里的墨水少,关键时刻总是出大丑,明明可以八个字能搞定的,我却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废话,那八个字叫甚么来的?” 青青恨不得撕烂他的嘴,咬牙切齿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哼哼。”叶枫一拍手掌,道:“对,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青青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道:“美女配野兽,看来你才是人生的大赢家。” 叶枫道:“或许在你的眼里,我是只粗鲁可恶的大猴子,说不定在她的眼里,我是头可爱调皮的梅花鹿呢?”青青道:“看来你既是自我感觉良好,又是脸皮极厚。”叶枫笑道:“不自我感觉良好,我哪有信心与美女搭讪?不脸皮极厚,会打光棍啊。”青青也在笑,道:“那是。”提起小泥炉上的热酒。 叶枫道:“有酒没菜,怎么行?” 青青道:“本来我想请你喝酒,如今看来,你不配喝这壶酒。”手腕一翻,热酒倒在他头上。叶枫“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怒道:“你疯了?”青青道:“作为女人,我应该忠告你,即使你面对厌恶之极的女人,也要想办法去讨好她,你要刺激伤害她,势必没有好果子吃。因为女人不仅小心眼,而且报复心极强。哈哈。” 第六十七章 最难走的路 “世上有千千万万条路,但是我们能够走的路,好像已经没有几条了。”赵鱼右手握着酒杯,左手五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何冲一字一字说道:“还有几条?”赵鱼伸出两根手指,微微一笑。何冲道:“哪两条?”神色颇为焦急。 叶枫心道:“这少年见得我们轰轰烈烈,不禁心痒痒的,有些坐不住了,可是他身不由已呀。”眼角向贾平、高欢瞥去。 岂知他们压根就无视何冲,四只眼睛凝视着青青。叶枫心念一动:“原来他们听青青的,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青青若有所思,谁也不知道她在想甚么。赵鱼道:“一是我们夹着尾巴,悄无声息地滚出洛阳城……”叶枫不觉一怔,寻思:“我们?原来赵大哥要把他们拉下水。”何冲立起身子,道:“不打大老虎了?”? 赵鱼道:“自己性命都未必保得住,还打甚么老虎啊?”何冲用力一拍桌子,叶枫心道:“他的鼻子已经被赵大哥给捏住了。”想起多了几个强援,便多了几分取胜的把握,登时信心倍增。又见青青神色漠然,显然并不打算阻止何冲。 何冲盯着赵鱼,额角似有青筋凸起,怒道:“老虎一天不除,江湖便难有安宁之日。我一直以为你是铮铮铁汉,想不到你如此贪生怕死!”在桌上连击几掌。赵鱼哈哈大笑,道:“我只是假设而已,你却当了真。” 何冲脸红了一红,拱手说道:“对不起,我太心急了。” 赵鱼摇晃着酒杯,道:“自家兄弟说对不起,实在太见外了,不如罚酒三杯?”何冲倒是豪爽,一口应允:“好!”便要举杯饮酒。赵鱼喝道:“且慢!”何冲一愣,道:“赵捕头有何指教?”赵鱼露出淡淡的笑容,道:“难道何兄就没有祝福我的话么?看来你平常不太和别人喝酒。” 何冲道:“好说,好说。”双手举起酒杯,道:“祝赵捕头早日实现自己的抱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咕咚一声,饮得干净。 赵鱼跟着饮尽杯中酒,道:“再厉害的人,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只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大家齐心协力,才能达到目的。拯救世界的重任,怎能少得了你的参与呢?”何冲道:“我像是有作为的人么?” 赵鱼道:“会疾恶如仇,热血沸腾的人,就是干大事的人,斟酒!”叶枫提起酒壶,倒满两杯酒。何冲又饮了两杯,道:“第二条路是?”赵鱼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何冲道:“去找上官笑的麻烦?”赵鱼缓缓道:“杀了上官笑,灭了神都帮。” 众人吃了一惊,不觉“咦”了一声。赵鱼屈起右手五指,“笃笃笃”地敲着桌面,笑道:“与其东躲西藏,不如主动出击,纵然是死,亦是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倘若被敌人堵在屋里,乱刀砍死在床上,岂非憋屈得紧?”何冲道:“不错!”青青神色凝重,慢慢说道:“但是在洛阳城,上官笑势力很强大,况且我们人数并不多。”? 赵鱼道:“经过长街一战,神都帮上下都已看清上官笑过河拆桥,上屋抽梯的嘴脸,或许此刻他们都在为自己盘算出路,再也不肯为上官笑卖命。一旦我们杀上门去,神都帮自然土崩瓦解。”青青微笑道:“你就能确定我们会帮你?你想我们手提羊肉不沾一点油,我们可不是古道热肠的老实人。”?何冲气乎乎的道:“你怎么这样子呢?”青青道:“扳倒大老虎之后,赵捕头便能获得天大的好处,凭什么要我们给他白干活呢?春泥到街上给我捎东西,我还要赏几十文钱给她买零食吃,否则她就不太乐意做跑腿。”赵鱼道:“姑娘看我像是只进不出的吝啬鬼吗?” 青青眉头微皱,道:“倘若深思熟虑之人,定是放长线钓大鱼,赵捕头以后功成名就,想必不会亏待当年出生入死的兄弟。只是小女子素来目光短浅,疑神疑鬼,又怕赵捕头到时官做大了,日理万机,旴食宵衣,忘了大大小小的垫脚石。所以能把好处尽快拿到手里,最是踏实妥当不过了。请赵捕头多多见谅。” 何冲怒道:“你……你……”青青冷冷道:“假如不先小人后君子,把丑话说在前头,与赵捕头谈好分成,以后岂不是成了糊涂账,大家反目成仇?”赵鱼哈哈大笑,朗声说道:“扳倒了大老虎,姑娘就会拿到想要的东西。”青青展颜笑道:“我们愿意听从赵捕头的安排。” 十一月十五,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一天除了特别的冷,雪下得特别的大之外,并无特别之处。只是那些要早起养家糊口的人,不住口的咒骂这该死的老天爷,下这么大的雪,今天不是要吃老本么? 倒是他的妻子眉开眼笑,紧揽着他的腰不放,死活不让他起床,笑道:“死鬼,天天早出晚归,回来倒头就睡,碰也不碰我一下,好像我是一坨得了瘟疫的死猪肉。就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你的冷淡无情,故而风雪交加,教你加倍偿还我。” 但对于江湖而言,这一天是非同寻常的一天,整个江湖的走势,许多人的命运,因为这一天而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叶枫打着哈欠,走到了大厅。经过多天的调理休养,身上的伤势早已恢复得差不多。窗外大雪纷飞,而他精力充沛,感觉自己就像插在壶中的一枝箭,就等放到弦上,嗖的一声,准确无误地命中靶心! 叶枫忽然发现赵鱼已经坐在厅中,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摆放在赵鱼眼前的茶水,早已没有热气,显然他来了很久。而且他的身上穿得很单薄,从窗外涌入的寒风,不停地吹在赵鱼的身上。身穿狐皮大衣的叶枫忍不住把脖子缩了缩,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赵鱼对他自己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他可以清楚地描述出他所在城市,凌晨和深夜的样子,他每天呆在床上的时间,决不会超过三个时辰。赵鱼认为,在床上待得太久,不仅容易长赘肉,行动不便,而且头脑会变得迟钝无比。倘若一个人的脑子坏掉了,简直比废了武功更加可怕。 所以他既要少睡多动,又要时刻保持饥寒交迫的状态。 他把自己当成行走在荒野冰原的一只孤狼,丝毫不敢松懈,否则就会无声无息的死去!叶枫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出了封皮上“资治通鉴”四个大字。 据说喜欢读史书的人,凡事都以大局着眼,晓得利害得失。像赵鱼精通古今,明白哪条路是可以平步青云的捷径,可是他为什么不向权贵低头呢? 只要他稍稍弯一下腰,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世上有哪么多条路,他为什么要走最难的一条呢?瞬时间叶枫心里感慨万千。 就在此时,听得有人轻声念道:“时大风雪,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天阴黑,自张柴村以东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至州城。近城有鹅鸭池,愬令击之以混军声。四鼓,愬至城下,无一人知者……”字正腔圆,宛若珍珠落玉盘,动听至极。? 不知何时,青青站在赵鱼身后,念着他正看的章节。青青轻轻喘了口气,柔声说道:“赵捕头下雪天读李愬雪夜入蔡州,莫非想效仿李愬破吴元济之事?”赵鱼道:“我们久不现身,上官笑已经认为我们无力与他对抗,早就逃之夭夭。这几天洛阳城一切正常,要么上官笑与少林寺重新分配利益,要么和新的主人达成协定……” 叶枫道:“说不定上官笑借这下雪天,宴请神都帮大小头目,借机弥?裂痕。”何冲道:“所以他们决不会想到我们雪夜而来。” 青青又念道:“李佑、李忠义钁其城为坎以先登,壮士从之。守城卒方熟寐,尽杀之,而留击析者,使击析如故。遂开门纳众。及里城,亦然,城中皆不之觉。鸡鸣雪止,愬入居元济外宅。或告元济曰:官军至矣……” 神都帮总舵坐落在洛阳城西乌衣巷之中,气势恢弘,规模庞大,竟然占据了整条巷子,仿佛一头卧倒的灰色怪兽。 朔风伴着雪花,肆意地凌辱着人间,整条巷子一个人影也无,就连平时在大门当值的几名教众也不知去向,多半躲到某个角落,喝酒烤火去了。 赵鱼他们仍不敢掉以轻心,贴着墙角悄悄前行,众人均是身上披着白色的油布,与白雪融为一体。众人绕到神都帮后门,挂在门楼下的几只灯笼被风吹在地上,明显早就无人看守。 他们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安全无事,相继翻墙而入。 众人入得里面,随即四下分散开来,人与人之间,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借着屋宇假山的掩护,低行潜伏,小心前行。神都帮总舵面积极大,每幢房屋形状大小都大同小异,根本就不知上官笑居于何处,叶枫虽然到过神都帮,但他当时是坐在马车里,来和没来有什么区别? 走了大半个时辰,不见丝毫端倪,就连来往的人也不见一个,想抓个人来问路也困难,偌大的神都帮仿佛是座空城。众人心道:“莫非上官笑得到了消息,躲了起来?”更有些不甘:“只要我们沉得住气,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正进退两难之际,忽见前方远远花丛中灯火闪动,众人大喜过望,忙缩身在假山之后。两人越走越近,赵鱼不知虚实,倘若抢出擒人,势必惊动,只要一声张,上官笑有备,岂非功亏一篑? 做了个跟上去的手势,众人放轻脚步,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不多时,只见两人走向一栋大屋,叩门走了进去。大屋四周全是茂盛的树木,遮天蔽日,不注意的话,还以为是好大一片树林,难怪一直苦寻不着。叶枫心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上官笑心怀鬼胎,所以连住的地方也是见不得光。” 众人走得近时,只见大门紧闭,正门两边立着十余名执着兵器的神都帮教众,显得相当的无聊,来回踱着方步,嘴里发着牢骚。众人悄悄绕到屋后的阴暗处,使出“壁虎游墙功”,沿墙而上,顷刻之间,就攀爬到了屋顶之上。赵鱼轻轻掀开屋顶上的几块瓦片,从缝隙中往下瞧去。? 只见屋内灯火辉煌,当中摆放着十余张桌子,上面堆满了鱼肉鸡鸭等菜肴。一股浓浓的酒气,直冲了上来,众人忙捂住口鼻,免得发出不必要的声音。席间所坐之人,皆是神都帮大小头目,东一簇,西一堆,人头汹涌,嘻嘻哈哈,足有百多号人。上官笑、周定邦、霍守业皆在其中,唯独不见玄铁石。? 上官笑忽然跳到椅上,左手叉腰,挥舞着右手,大声道:“下雪天无甚鸟事,家里几个婆娘,想老子陪她们聊天谈心,老子生性豪爽,喜欢席上客满座,樽里酒不空,和兄弟们喝酒,才是老子最快活的时候,女人理她们做甚?只要按时交上功课,不就对得住她们嘛,哈哈。” 神都帮众人齐声说道:“我们跟着帮主,才是真正的快活。”心中却道:“你的快活,是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自从你龟儿子做了帮主,隔三岔五就到这个人,那个人家里转转,说着给大伙儿送温暖,加深兄弟感情,其实是看看大家的老婆,女儿漂不漂亮。” 上官笑左盼右顾,神情倨傲,道:“各位兄弟总算说了句良心话,前几年范庆恩那厮做帮主,兄弟们日子又过得怎样?”他手指着一人,道:“富胖子,你来说说。”富胖子道:“当时洛阳城还不是我们神都帮一家独大,城东有运河帮,北面是兄弟会,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上官笑道:“谁都看得出来,这种局势决不会长久,运河帮、兄弟会纷纷招兵买马,扩张势力,可是我们的范帮主在做甚么呢?”富胖子道:“我们的范帮主不仅什么也没有做,反而立下一大堆狗屁规矩,约束兄弟们,说甚么大家眼睛是雪亮的,只要我们严以律己,遵纪守法,人心、大势终将倒向我们。”上官笑道:“然而人心大势有没有倒向我们呢?” 第六十八章 牺牲品 富胖子道:“姓范的那老贼,简直是块不开窍的木头,压根就不懂所谓的人心,便是让大家有饭吃,有钱花。本来非常时期,更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人心涣散。大家已经过得极其清贫,再加上他这样胡来瞎搞,不是把大家往外赶么?半个月不到,十停兄弟便散了七停……”? 上官笑道:“余下的三停,都是忠心耿耿,坚贞不渝的好兄弟,他们之所以留下来,并非忠于范庆恩,而是知道一旦连他们都走了,神都帮便彻底倒了。我也是那些人的其中一个。”富胖子道:“留下来的人,还对范庆恩抱着一丝企盼,以为他是一时头热,迟早会认识错误,收回成命。”上官笑道:“他宁愿神都帮倒了,也不会改变决定。” 富胖子道:“他不仅不收手,而且变本加厉,隔三岔五就颁布几条规定,分明是不想大家活了。”上官笑道:“当时我们占据着半个洛阳城,不到半年光景,手中就剩下几条街。唉,敌人强大并不可怕,就怕我们自己变着花样作死。” 富胖子道:“那几个月,活着比死还要难受,大伙既没有收入,又不敢用手段去敛财。街上的商户,见得我们如丧家之犬,都不肯赊账我们。有些兄弟实在走投无路,竟要自己的妻女到外面做生意,才勉强渡过难关……”? 屋顶上的叶枫心道:“这个范庆恩想让神都帮走正道,只是他过于固执不化,不给底下人出路,致使怨声载道,让上官笑有机可趁。”目光向赵鱼脸上移去,见他低头沉思,又想:“神都帮多是不法之徒,对他们网开一面,就是前功尽弃。这个范庆恩明知这样做是自取灭亡,仍然坚持做下去,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还是蠢不可及的大笨蛋?” 只听得富胖子道:“那天是三月初三,大伙凑了些钱,到后街孙驼子店里喝酒。那一顿也是散伙酒……” 上官笑道:“那天我并没有去。”富胖子道:“大伙都以为帮主找到了好出路,不辞而别了。”上官笑道:“我像没义气的人么?”富胖子道:“谁也想不到,帮主居然一个人到范庆恩家中,手刃了范庆恩老贼!” 叶枫心中一阵沧凉:“想做实事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不是身败名裂,就是死于非命。” 上官笑道:“因为我也受够了这种生活,堂堂的男子汉,竟然靠妻女卖肉苟延残喘。每次我老婆衣裳不整从外面回来,抓我的脸,骂我再不想办法,就和别的男人跑了,我还能做缩头乌龟么?”盯着富胖子。 富胖子道:“属下没有帮主的魄力。”上官笑微笑道:“你若是有魄力,今天不是你做帮主么?” 富胖子面色骤变,急声说道:“属下不敢。”上官笑哈哈大笑,右手搭在他脑门,使力一按。富胖子“哎哟”一声,脑袋缩入颈中。 上官笑道:“你最适合做缩头乌龟。”富胖子不仅不以为耻,反而脑袋不动,四肢晃动,做了个乌龟凫水的动作。上官笑道:“我之所以孤身一人,独自赴险,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万一失手了,决不会连累诸位兄弟。天可怜见,我还是成功了。” 富胖子道:“帮主取代范老贼,当即取消老贼定下的狗屁条令,另立帮规,条条都是为兄弟们着想。没过几天,出走的兄弟们纷纷回归,三个月之后,回复失地,二年之后,吞并运河帮,兄弟会……” 叶枫心道:“另立帮规?不就是纵容下属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么?” 忽然觉得沮丧极了:“为什么做坏事的人,倒是更顺风顺水呢?”又听得富胖子道:“自从帮主掌权,神都帮事业兴旺昌盛,我是又富又胖,成了名副其实的富胖子,大家收入年年翻番,真正称心如意,快活极了。”叶枫又想:“赵大哥一心想改变官场风气,让百姓活得更有尊严,只是他的下场和范庆恩差不了多少,被上司打压,难以出头,被同僚排挤,处处受制。” 神都帮众人心道:“日子是快活了,只是老子的头发绿得像大草原了。”转念又想:“这样的快活,别人做梦都想,我们何必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于是心里没有了怨恨,反而觉得心安理得,坦然接受了。像他们这些只图当下享受的人,非但没有血性,以及感到耻辱。甚至认为要过上美好生活,就必须有所付出。 上官笑目光往众人脸上缓缓扫去,笑道:“并非我吹牛说大话,也只有我上官笑可以带领神都帮走上兴盛之路,少林寺的江湖地位高不高?见得我们风生水起,还不是放下身段,与我们合作,共同赚钱?” 叶枫心道:“上官笑树敌过多,不找少林寺做靠山,早就横尸街头了。能把自己抱别人大腿的话,说成别人向他低声下气。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了。不过现在他和少林寺撕破脸皮,看他如何是好?”刹那间心里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 众人道:“正是。”上官笑道:“少林寺虽然势力强大,但我上官笑从来就没有吓倒,更没有出卖本帮的利益,让兄弟们的生活变差,就像这次少林寺企图逼迫我接受苛刻的条件,我鸟也不鸟他们。因为我们足够强大,有求于我们的帮派,比比皆是!”众人忧心忡忡,暗道:“少林寺江湖地位数一数二,有几个帮派敢虎口拨牙?”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冷冷的说道:“我敢保证,从今以后,少林寺决不会找你们的麻烦。”气力不足,好像受了伤似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慢慢的从外面雪地走来。大门已经打开。那人步履缓慢,面若金纸,果然伤得极重。他手中提着一只极大的包裹,不知里面装的甚么。 上官笑脸色大变,失声叫道:“金先生,你没事?”快步奔出,搀扶着那人,走回屋中。众人这才看清,金先生的胸前背后,分别留着一枚手掌印,连衣裳都已被震碎了。 正是这两掌,让他身受重伤。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若非姓金的内力深厚,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叶枫他们见识多广,心里皆道:“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掌’,这人胆子真大。”早有人搬来铺着软垫的椅子,金先生坐了下去,微笑道:“托上官帮主的福,我一时死不了。”左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右手却抓着包裹不放。 上官笑忙道:“金先生勿动。”手臂伸出,抓住壶柄。金先生道:“上官帮主与苏庄主平起平坐,我一介下人,岂敢劳上官帮主的大驾?”左手食指弹出,轻轻落在上官笑手腕之上。上官笑只觉得脉门仿佛被虫子蛰了一下,“哎哟”一声,松开了五指,退开一步道:“这……这……”神色甚是惶恐。 金先生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道:“倘若让苏庄主知道我在外面不守规矩,狐假虎威,岂不是要狠狠处罚我?” 他口气说得谦逊客气,但脸上却无半分畏惧之意。上官笑当然是听听而已,仍然拱手低眉,不敢造次。金先生道:“金某替苏庄主感谢上官帮主,正是上官帮主的夙兴夜寐,才有今天繁荣昌盛的神都帮。”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上官笑道:“还不是仰仗苏庄主运筹帷幄?”说得好像神都帮这几年不是和少林寺合作,而是苏庄主指挥得当。众人见他信口雌黄,无不惊得呆了,尽管他们也是脸皮够厚。金先生一声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没本事的人了?” 上官笑怔了一怔,道:“在下的确没什么本事,全靠运气好。” 金先生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中没有半分欢愉之意,听在耳里,无比的尖锐,众人不由毛骨悚然,心中皆道:“这个人怎么像老女人捏着嗓子呢?”听得金先生道:“你的运气真的好得很。”不知不觉之间,他已不再称呼上官笑为帮主,而是换成了你。他的双手却不闲着,解开了包裹。 众人“啊”的一声惊呼,一发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脸上肌肉抽搐不止,人人均是惊恐万分。 只见解开的包裹,放着三个头上烧着戒疤,白眉白须的脑袋。上官笑颤声道:“怎么是……他……他们?”双手按在额头,只觉得手心潮湿,原来惊恐之下,冷汗直流也不晓得。金先生道:“你认得他们?”上官笑道:“我……我……认得他们。” 金先生道:“原来你们是老朋友?”声音愈发尖锐,犹如尖针刺在众人的耳鼓。上官笑指着左边一个脑袋,道:“他是‘达摩院’的德方长老,使得一手好暗器……” 金先生道:“据说他每个月都要找你大赌一场,你总是输得一塌糊涂,连一个铜板也休想赢到。” 上官笑道:“我一看到他,觉得头就大了,幸好他死了,否则金山银山,也要输得精光。”金先生道:“因为他把耍暗器的本事,用在了赌钱上面,你怎么能赢呢?”上官笑苦笑几声,指着中间那颗脑袋,道:“他是智真,一身横练功夫,全身肌肉好像石板一样,刀剑砍在上面,咣咣作响……” 金先生道:“只不过他是个话痨,尤其喜欢和你的老婆,小妾关起门来谈天说地,一聊就是好几天。” 上官笑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金先生盯着右边的脑袋,道:“这个智空,虽然不找你赌钱,不和你家女眷聊天,但他却是最难对付,阴险狡诈,搜罗各种有关你的证据,若不是他的告发,德兴方丈也许至今蒙在鼓里,不知你竟胆大包天。” 上官笑脸红了一红,道:“德兴那秃驴耳朵根软,别人一说就信。”金先生道:“你挥金如土,开销无度,不变着办法去捞钱,根本就无法维持周旋。” 上官笑满脸通红,又说不出话了。金先生摸着这三个光溜溜的脑袋,道:“好在我在半路碰到他们,否则此时摆在桌上的是你的人头。这三人并非等闲之辈,我一行十人,被他们杀了九个,连我都差点送了命。” 他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却听得惊心动魄。少林寺折损了三名高手,决不会善罢甘休,势必要进行血腥残酷报复,而神都帮就是第一个开刀对象。金先生脸露微笑,道:“大家尽管放心,我们敢杀人,就有应对措施。”上官笑指着众人骂道:“都是没卵子的胆小鬼……哎哟!”左脸颊忽然多了五条红红的指痕。 金先生阴森森的道:“难道你妈死的早,没跟你说要嘴上积德么?” 上官笑咬了咬牙,提起手来,打了他自己几个耳光,道:“不听妈妈的话,实在该打!”金先生哼了一声,道:“苏庄主和德兴方丈既是朋友,又是对手。他们既可以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相互拆台,大打出手,又可以为了共同的利益,亲密无间,并肩作战。一般人谁能看得懂他们的关系?” 众人心道:“遭殃的还不是我们?”金先生道:“但是不管他们在私底下斗得多狠,却决不会摆到台面上,因为他们是大家的榜样,榜样是一身正气,不会尔虞我诈。” 众人听他说得合情合理,心下稍慰。金先生道:“苏庄主为全盘着想,必然会扔块肉出来,平息德兴方丈的怒气。打了别人几巴掌,当然要给别人几个甜枣,总不能一个人占大便宜啊。” 叶枫忽然心念一动:“苏庄主?除了‘洗剑山庄’的苏云松,还会有谁?”蓦地想起苏岩在华山的所作所为,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又想:“上官笑病急乱投医,却忘了苏云松欲壑难填,贪得无厌,这下可有得苦头吃了。”见得赵鱼嘴角带笑,分明不急于行动,要坐山观虎斗。 上官笑振臂高呼,道:“苏庄主高瞻远瞩,大伙跟着苏庄主,只有步步高升,一年强似一年。”众人跟着呼叫,心里却充满了忧虑:“我们又不是他的嫡系,好像是捡来的孩子,要得到他的宠爱,简直痴心妄想,最怕大事来临,拿我们做替死鬼。” 金先生道:“安庆‘长江帮’的唐万元,和苏庄主极不对付,苏庄主不方便亲自出马,这桩事极有可能让德兴方丈来处理,也算弥补他的损失。” 众人似乎有些听白了,暗道:“如此说来,是德兴和尚和姓苏的做了个交易。可是德兴和尚为什么要德方三人白白送死?莫非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大人物相互博弈的牺牲品?” 挂在墙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犹如他们此时的心情,再迟钝愚笨的人,亦感到了不妙的处境。只有上官笑满脸笑容,他出卖了大家,换来了他稳如磐石的将来。金先生道:“所以我们要吸取教训,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只有把神都帮打造成铜墙铁壁,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才无从下手,对不对啊?” 第六十九章 大势已去 上官笑拍了拍手掌,瞪着众人喝道:“都打起精神来,个个吊儿郎当的样子,怪不得德兴秃驴要欺负我们!”金先生冷冷瞧着他,道:“你是有妈生没妈教,一点道理都不懂。” 谁都听出来了,金先生的言语充满了挑衅之意,大家眼光齐齐往上官笑看去,看他如何是好?上官笑脸色自若,道:“我有妈生没妈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过以后能得到金先生的教诲,我好开心,哈哈。”胸口起伏不定,似是用尽全力来大笑,泪水都流了出来。? 金先生道:“很好笑吗?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上官笑的笑声突然停顿,好像一匹布生生被剪刀截断,胸口仍然急剧起伏,只是喉咙发不出任何声息,嘴巴诡异的一张一合,滑?又恐怖。金先生道:“我便教你一个道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众人不由心头突突乱跳,暗道:“他要赶上官笑下台!” 这些年活在上官笑的淫威之下,可谓是屈辱极了,每天一睁开眼睛,想的第一件事是:“老天爷你为什么还不收了上官笑?”然而又怕新帮主比上官笑更加贪婪,狠毒,人人心情复杂,百般滋味。 上官笑全身的血液宛若在瞬时间,被抽得精光,一张脸白得吓人,他当然明白金先生的意思。与少林寺合作,他还能事事作主,赚得盘满钵满,然而苏云松居然要将他所拥有的一切,毫不留情的全部剥夺。 他慢慢的后退,弓着身子,似乎背上驼着千斤大石。 大家以为他在洗剑山庄雷霆万钧的手段之下,不得不退缩,畏惧。却不知他暗暗把力量聚于一处,伺机反击。想把他的人生强行归零,他当然不甘心。如果他是容易驭服,经不起恫吓的人,他决不能在神都帮主位子上坐那么久。这些年来,他所经历的阴谋,威胁会少吗? 那些想害他的人,不是向他低头认输,便是彻底消失了,而他却始终坐在那个让大家艳羡眼红的位子上。 他退了几步,弓起的身子忽然挺得笔直,他的心中充满了信心。他之所以别人一直扳不倒,因为他有一套娴熟丰富的斗争经验。见招拆招,水来土掩,何时失手过? 上官笑在一张空椅子坐了下去,翘起了二郎腿。富胖子蹑手蹑脚的凑到他身前,谀笑道:“帮主,休得烦恼,你待大家恩同再生,大家若是?手旁观,岂非猪狗不如?”他见过上官笑多次反败为胜,料想这次亦是有惊无险,故而抢先来表忠心。 上官笑反手一掌,把他打翻了个跟头,喝道:“少来这套!”金先生道:“有人只会窝里横,威风得紧!” 富胖子捂着肿起的脸庞,肚子连续做着收放的动作,是不是在腹谤上官笑的祖宗呢?上官笑了定神,笑道:“我已经和苏庄主达成协议,我只需每年交纳七成收入,神都帮还是由我作主,当时金先生是在场的。”金先生道:“可是苏庄主忽然发现,你实在不配做帮主,既然洗剑山庄决定接手神都帮,就必须对神都帮几百号兄弟负责,是不是?”? 细心的人已经听了出来,金先生已经不谈合作,而是强调接手,看来洗剑山庄吞并神都帮,是板上钉钉,难以改变。唯一的变数是,上官帮能不能顶住压力,继续做帮主?众人心道:“世人皆道洗剑山庄做事狠毒,不给别人留后路,果然如此。”上官笑道:“我把神都帮弄得欣欣向荣,谁有这样的本事?” 金先生道:“不就是收保护费,勒索百姓么?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比你做得差。说不好听点,就是由一条狗来做帮主,神都帮照样可以有条不紊的运转下去。” 上官笑脸上满布怒气,大声说道:“难道我是个废物么?”左手扬起,富胖子早躲得远了。上官笑更怒,叫道:“你过来!” 富胖子道:“甚么……甚么……我听不见。”一面说,一面往后退去。金先生道:“你若是个单纯的废物,帮主由你做到死也没关系,你不光是无能的废物,还没有自知之明,神都帮所有的灾祸,难道不是由你引起的吗?”上官笑涨着脖子,叫道:“怎么是我?”? 金先生道:“对外方面,因为你的自私贪婪,致使合作伙伴不满,导致相互为敌。对内方面,你把兄弟们当作奴才看待,不尊重他们也罢,还要欺负他们的妻女,从而人心惶惶,不乱才怪。你才是神都帮的大罪人,还有甚么脸面做帮主?”上官笑怒道:“我对他们恩重如山,他们都支持我继续做帮主。”金先生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先看看他们,再来说话呢?” 上官笑往四面望去,却看到了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此时众人已经看清了形势,金先生连德兴方丈的人都敢杀,况且是上官笑?以前上官笑能逆转局势,因为他对手的实力,要么与他实力相当,要么比他逊色许多。金先生的实力比他高好几个身位,对他完全形成碾压之势,如何翻得了身? 众人见得上官笑下台已成定局,毫不掩饰地流露对他的厌恶憎恨。上官笑道:“那让谁做帮主?”金先生站了起来,沉声道:“我。”上官笑吃惊地看着他,惊道:“什么?” 金先生微笑道:“我才是最佳人选。我跟随苏庄主多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由我做帮主,苏庄主自是大力支持我,我们有大靠山撑腰,谁敢欺负我们?少林、武当也不敢!” 众人情不自禁应道:“不错!”上官笑紧握着双拳,指甲已刺入手心里的肌肤。金先生道:“我出身卑微,知道只有相互尊重,抱成一团,才能应对各种挑战。所以各位尽管放心,我只会让大家越来越好……” 上官笑哈哈一笑,笑声充满了讥讽之意。 金先生道:“男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有时候精虫上脑,管不住下半身,我为了避免出现这种状况,半年之前,我把自己变成了不是男人。”众人恍然大悟,心道:“难怪他的声音似女人一样。”上官笑失声叫道:“半年之前?” 忽然全身都是冷汗。 半年之前,他才和洗剑山庄初步接触,正所谓八字还没有一撇,可是洗剑山庄却处心积虑,提前布局了。苏云松从来就没打算让他做帮主,那些虚假的承诺,只不过让他加速与少林寺决裂。上官笑道:“谁相信你的话?”金先生双腿打开,冲着富胖子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富胖子忐忑不安的走了过来,神色紧张至极,双手都不知该放到什么地方。金先生指着他自己的裤裆,笑道:“你摸摸这里。”富胖子却卟的一声,跪在他脚下,脑袋叩得地板咚咚作响,道:“我不对他好,他便要杀我全家,我……恨……恨死了他……” 金先生伸手托往他,柔声说道:“谁没做过违心的事,说过违心的话?有时候的屈膝低头,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但是你以后不必向任何人弯腰,因为我们是平等相待的好兄弟。”富胖子感动得流出泪水,道:“是。”仍不起身。 金先生道:“有劳富兄弟了。” 富胖子壮起胆子,往他胯间摸去。金先生道:“你摸到了什么?”富胖子道:“我……我……”平时伶牙利齿的他,此时仿佛舌头被打了个结。金先生道:“你摸到了什么,便说什么,大家都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应该开诚布公,你若是报喜不报忧,刻意去掩饰真相,便不是大家的好兄弟了。” 富胖子怔了一怔,道:“你……你……不是男人!” 金先生道:“各位该放心了?以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以后谁敢动花花肠子,做破坏兄弟家庭之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他!”口气俨然把他当成了神都帮主。上官笑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笑得腰也无法伸直,泪水流得满脸都是。? 他已经不再怨恨苏云松手段毒辣,倒是对苏云松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那些自认为是的小聪明,在苏云松眼里看来,却如小孩子玩家家般的,滑稽可笑,不值一提。人家随便一出手,就准确地击中他的命门。金先生道:“你服不服?”上官笑道:“不服又怎样?难道我还能翻盘?”神色落寂,口气苦涩。 金先生道:“只怕我给你机会翻盘,你却未必能做到。”上官笑似溺水之人,在快要失去意识之时,蓦然间一根绳子落在他面前。他黯沉的目光当即闪闪发光,颤声说道:“我……我……试试看……”金先生从靴筒中抽出一把篏着宝石美玉的匕首,道:“倘若你敢挥刀自宫,我将唯你马首是瞻,任你驱使。”大大方方的将匕首放在他手里。 上官笑提着匕首,难抑兴奋,先是手臂微微颤动,接着整个身子剧烈的抖动。假如要他在女人与权力之间两选一,他一定是选择权力。在女人身上得到的刹那间的快感比较起来,权力带来的却是永不停歇的高潮,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时刻处于巅峰,俯视万物的感觉。 女人可以拱手让给别人,但没听过有人会自愿交出手中的权力。有些至高无上的权力,除非是由于某人的生命的消失,才会落到另一个的手上。 倘若这一刀真能让他维持现状,为什么不做呢?女人又算得了甚么?况且他已经阅女无数。金先生皱眉道:“你婆婆妈妈的,是不是不敢了?” 上官笑定了定神,刀光闪动,往裤裆戳去,众人大声惊呼。上官笑已经感受到了刀尖刺破裤子,触及到了肌肤。金先生拊掌说道:“有血性,好汉子。”上官笑忽然想起一事来:“万一他们言而无信呢?我岂非亏大了?”念及此处,勇气骤失,惧意涌上,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五指松开,咣当一声,匕首坠地。 紧接着全身绷紧的肌肉,刹那间全松弛下来,下身突地一热,竟不受控制地涌出一股水流。众人哄堂大笑,道:“他吓得尿裤子了。”金先生道:“你太紧张了,要不再来一次?”上官笑艰难地弯下身去,躺在地上的匕首仿佛是烧得通红的铁条,或者被魔鬼施过咒语的邪物,不敢去触碰。 他“啊”的一声,往后跃开数尺,正好与金先生炯炯有神的目光相触,更让他失魂落魄,急急低下头去,摇了摇头。 众人心道:“我们为什么会怕这个怂包饭桶呢?”金先生叹息道:“可惜,真是可惜啊。”上官笑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输在什么地方了。就算金先生不猜忌怀疑,他也不敢下手,他只敢对别人残酷无情,却不敢对自己痛下毒手。金先生正是算准了这点,故而敢装出宽宏大度。 金先生目光从众人脸上扫了过去,道:“各位兄弟,我有没有资格做帮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说好似的,齐齐跪了下来,道:“参见帮主!”声音排山倒海的响亮,伏在屋顶上叶枫他们不由吓了一跳。金先生道:“好,好!”并不叫众人起来,一双眼晴直直的盯着站立不动的上官笑。 只有上官笑向他俯首叩拜,金先生的帮主地位才算得到真正的认可,这一步必须要上官笑来做。 众人也转头向他怒目向来。上官笑心里百味杂阵,知道自己众叛亲离,大势已去,倘若顺水推舟随了金先生,也许能相对体面的落幕。他生生挤出欢喜得不得了的笑容,跪倒在地,朗声说道:“上官笑参见金帮主!” 金先生哈哈大笑,道:“都起来!”众人站起身来,想起以后可以家庭和睦,人人喜不自胜,相互大声交谈。 只是上官笑似被大家孤立,没有一人与他说话。上官笑心中怒极,又无可奈何。忽然之间,左肩一痛,被一人撞了个正着。他尚未发火,那人已开囗数落起来:“喂,好狗不挡道,你横在路中间,我怎么向金帮主敬酒?” 上官笑定睛一看,原来是平时向他大献殷勤,阿谀奉承的富胖子,如今见他落魄失意,便第一个来踩他了。富胖子拿着一杯酒,神情倨傲。 上官笑大怒,举起左手,便欲向他击去。富胖子面无惧色,道:“有些人还想着作威作福,大家要小心他啊!”上官笑一惊,心道:“我今非昔比,必须小心谨慎。” 于是硬生生压下怒气,手臂落下,拱手作揖,笑道:“对不起,我挡你的路了。”侧身让开。他刚转过身子,又是一人撞来,劲力甚大,多半是有意而为之。他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 那人怒道:“你他娘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捏着拳头,便要揍他。 上官笑心里又是苦涩,又是好笑,眼前这个人曾经无数次的把妻子,姐妹送到他床上,如今迫不及待的来羞辱他,就能抹掉在他心中丑陋,无耻的样子?这个美好的夜晚,他却如做了一场梦,既受到了肉麻,令人作呕的奉承,又被众人无情的抛弃。他微笑着道:“抱歉,我的眼睛真的长到屁股上了。”迅速闪到一边。? 金先生大步走来,紧握着上官笑的手,大声说道:“我代表帮内几百号兄弟,真心的感谢你,正是你的高风亮节,不计较私人得失,使得新老帮主的交接,进行得无比的顺利。这样的人,是不是值得大家尊重?”态度异常热烈,与先前的咄咄逼人,几乎是两张不同的面孔。 上官笑道:“金先生顶天立地,众望所归,我只不过是顺应民心而已。” 富胖子道:“占着茅坑不屙屎,大家要戳着脊梁骨骂。”从对上官笑的摇尾乞怜,到对上官笑的投阱下石,富胖子的转换身份,宛若水到渠成,刀过竹解,毫无生硬作伪的迹象。改头换面不过是识时务而已,他们早就熟悉了这门技能。上官笑唯恐金先生起疑心,忙道:“属下上官笑,愿为帮主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金先生笑道:“苏庄主很是欣赏你,希望你能帮他的忙。”上官笑眼珠子一转,已然明白苏云松的用意,既是防范他在神都帮的影响力,免得蛊惑人心,又是变相囚禁他,要他余生都活在不安之中。上官笑心下一阵凄凉,暗道:“这是要把我赶尽杀绝么?”金先生见他神色不快,道:“你不愿意吗?”眼里似有杀意。 上官笑道:“我欢喜极了,我什么时候动身?”金先生道:“明天就是黄道吉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上官笑大笑,道:“我一家人明天一早就走。”他索性带走家人,大有此生再不踏足洛阳之意。金先生跟着大笑,道:“给你添麻烦了。” 屋顶上的赵鱼也在大笑,他是无声无息的笑。金先生做了神都帮主,接下来便要按照他的思路,对神都帮进行一番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动,自然无暇顾及其他的事。赵鱼就无须杀上官笑,灭神都帮,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杀人。 忽然之间,两道目光从下面射了上来,与他的目光交汇。 赵鱼大吃一惊,险些跳了起来,暗道:“上官笑?”右手不禁握住了腰间的钢刀。岂知上官笑立刻低下头去,仿佛从没见过他。可是赵鱼居高临下,清楚地看到上官笑低头的刹那间,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正惊魂未定之际,听得金先生道:“听说你请了名动洛阳的青青姑娘,为大家助兴,怎么还没到啊?” 第七十章 出乎意料 众人一听到青青的名字,均是全身发热,情迷意乱。这几天里,这个风情万种的青青,既出现在他们的交谈中,又出现在他们的梦中。他们并非没有见过妖艳的女子,只是没有一个女人,能够似青青那样让众人神魂颠倒。 有的女人尽管长得倾国倾城,可是她的脑袋里空空如也,所以只能称为精致的花瓶。 有的女人学富五车,博学多才,但是老天爷并不特别眷顾她,只给了她平淡落俗的相貌,所以有些男人会叹息道:“倘若她的长相达到她的才华一样的高度,真的让人爱不释手。” 青青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怎么不颠倒众生?那些和上官笑去过“青雀坊”的人,眼前中早已浮现出青青曼妙的身姿,不由得喉咙咕咕发响,使劲往肚子里咽着口水。 有个人意志薄弱之人,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袒露着胸脯,双手紧抱着旁边一人,臭哄哄的嘴巴往那人脸人凑去,道:“青青姑娘,我好想你啊。” 上官笑吃了一惊,心道:“原来姓金的早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想到自己犹如透明人一样,做任何事都被苏云松知晓,冷汗又流了出来。道:“那个玄铁石,做事磨磨蹭蹭,回头非得踢他的屁股。” 富胖子“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听起来格外刺眼。上官笑心道:“糟糕,有些话我已经不能说了。”忙改口说道:“请金帮主踢他的屁股。” 金先生淡淡的道:“没关系,我可以等。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劳师动众,难道不是做帮主的错么?”他目光投向上官笑,道:“人在做,不仅天在看,兄弟也在看,手握权力不是为所欲为,而是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上官笑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道:“我叫玄铁石把她送回去。”金先生道:“来都来了,回去做甚?” 众人一怔,暗道:“来了么?我们怎么没听见?”只有叶枫他们几个人,听到了大约一里之外,一辆马车压得地上的积雪吱吱作响,缓缓往这里行来。他们本事高强,才能分辨出被风雪掩盖下的行车声。 何冲心头焦急,欲要一跃而起,前去搭救青青。贾平、高欢早有防备,一人按住他的一只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忽然之间,门外脚步声急,众人一齐往外望去。只见一人从外面奔了进来,一口气冲到上官笑身前,单膝跪地,道:“上官帮主,青青姑娘已经过了玄武大街。”他在外面,不知上官笑已经下台。 富胖子反手一掌,击在他脸上。那人仰面倒下,怒道:“你做甚么?” 富胖子左脚踩在他心口,手指戳着他的鼻子,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甚么上官帮主,下官帮主?是说话一诺千金,能给大家带来金银财宝的金帮主!”那人神情茫然,双眼瞟着上官笑,道:“金……金……帮主?”上官笑表情古怪,就像拉屎拉到一半,又生生将另一半憋回去,道:“不错,就是金帮主。” 那人翻起身子,仆倒在金先生脚下,道:“金帮主,只要你一句话,火里水里,我决不皱眉。” 就在此时,只听得不远处传来车轮碾压积雪的嚓嚓声,屋内众人不由得搔头挠耳,喜不自胜,脖子伸得老长。金先生牵着上官笑的手,道:“一起看看去。”上官笑刻意放缓脚步,不敢与他并肩而行,既表明了对金先生的尊重,又凸显出金先生是神都帮的领头羊。? 众人到了门外。鹅毛大雪不停地落在众人头上,身上,不一会儿,众人身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一人返回屋中,取出一把油布雨伞,站在金先生身后,替他遮住大雪。金先生却从他手中夺过油布雨伞,道:“我虽然是帮主,但我并没有比你们高贵,像撑雨伞这种事,我自己会做。你们应该想一想,一个连雨伞都要别人来撑的头头,还指望他与大家同甘共苦,休戚与共吗?那种人只会指手划脚,说大话空话。”? 此时上官笑已如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悄悄往后挪动脚步,退到雨伞遮不住的地方,免得被众人诬陷成“恋栈权力,意欲复辟”。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忋人忧天,多此一举了。众人怔怔地瞧着前面的林子,马蹄声愈发清晰,一下接着一下,好像踩在众人的心里。忽然一人喜道:“来了,来了!”声音颤抖得厉害,似是在禁不住的哭泣。 只见一辆马车从树林中缓缓驶来,一条大汉手执长鞭,腰间悬着一口阔剑,坐在车夫位上,表情冷峻严肃,正是“杀神”玄铁石。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迅速被他身上的热气所融化,形成一道道水流。马车帷子低垂,虽然看不到坐在车里的青青,但众人的心已经跳得飞快,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上官笑这次学聪明了,忙抢了上去,迎住玄铁石。 玄铁石急忙勒住缰绳,跃到地上,道:“帮主……”上官笑截口说道:“金先生才是神都帮主。”玄铁石“唔”了一声,点了点头,一对眼珠子上翻,再也不看他一眼。车里的青青吃吃笑道:“哎哟,可让我左右为难,尴尬得紧了。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总要把前任的决策全盘否定,自己剑走偏锋,搞些不同的名堂,以显其威风和才干。玄大侠,麻烦你还是把我送回去,省得我丢人现眼。” 她的声音似出谷黄莺,温暖动听。 众人立在朔风怒雪之中,却觉得全身?烘烘的。玄铁石纹丝不动,冷冷道:“帮主要我往东,玄某决不向西。”不露痕迹的向金先生表明了立场。金先生道:“青青姑娘,你尽管放心,金某偏于保守,倾向保持现状。放火固然壮观雄伟,但弄不好会引火上身。除了不好女色,不把兄弟当作奴才看待之外,我愿意萧规曹随,一如既往。兄弟们都想着你,我为什么不依了他们?” 说话之间,车内缓缓伸出一只又柔又白的小手,掀起了天青色的布帘。 众人不由得热血上涌,眼珠子凸起,几乎要从眼眶里掉了出来。一片片的大雪不断的从眼前飞落,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看起来朦胧不清,更让众人心生遐想。青青从车厢里走了出来,轻轻拂了拂落在她黑色貂皮大衣的雪花,众人心中均道:“这该死的雪!“ 而玄铁石和上官笑早已曲起身子,俯卧在地,充当她踩脚的台价。 青青笑道:“真是为难两位大侠啦。”踩着他们的后背,缓缓走了下来。她的脸上露出温柔甜美的笑容,动作端庄优雅,倘若不是大家已经知道她的身份,谁都会以为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名门闺秀。 就在她价值不菲的鞋子即将踩上雪地之时,上官笑道:“青青姑娘,你踩着我们,便不会湿了鞋子。”在地下打了个滚,平平躺在她脚下,好像一块供她行走的石板。 青青微微一笑,站到了他身上。与此同时,玄铁石也扑倒在地,与上官笑接在一起,两人交相替换,首尾衔接,宛若一条向前延伸的道路。众人想不到竟有如此操作,尽皆目瞪口呆。 金先生哈哈大笑,道:“我也来锦上添花!”身上的长衫倏地飞上半空,呼呼作响,犹如一面大旗,在青青头顶来回盘旋,一片雪花也落不到青青身上。青青笑道:“多谢了,金帮主!” 众人昂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飞旋的长衫,已经无法用惊诧来形容他们的感觉:“这个姓金的,身受重伤仍如此厉害,若是他身体正常,岂非更加了得?” 上官笑心下一片冰冷,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见金先生有伤在身,就轻举妄动。金先生厉声喝道:“上面的朋友,总该下来?”油布雨伞脱手而出,向上冲起数丈之高,一根根铁制的伞骨脱离伞柄,嗤嗤嗤的往屋顶射去。 原来他早已察觉屋顶上有人,一直隐忍不发,是无法判定是敌是友。 何冲叫道:“上面冷得紧,早不想呆了!”一跃而起,纵身跳下。他人在半空,右手已多了根五六尺长,闪闪发光的链子。他手臂抖动,链子舞得天花乱坠,那些伞骨统统被绞得粉碎。叶枫他们亦不甘随后,接二连三跳下。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兀无比,神都帮众人齐发一声喊,无不惊呆了,酒意登时醒了大半。 一人见得何冲年纪轻轻,料想他本事不大,意欲立个头功,给金先生留个好印象,方便以后升迁发财。当即暴喝一声,赤手空拳便来夺何冲的链子。何冲道:“我不是软柿子,你挑错了对象!”链子从这人双手的间隙中穿插进去,嗤的一声,刺入他的喉咙。 这人“啊”的一声大叫,踉踉跄跄退了几步,鲜血如泉水般从喉咙喷出,染红了身前的雪地。 他的身子慢慢倒下,一阵痉挛,就此毙命。玄铁石从何冲的声音,已经知道了他是那天在‘白鹿书院’搭救叶枫的蒙面人,双目闪动着怒火,道:“原来是你!”何冲左手叉腰,笑道:“咱们今天大战三百回合?” 玄铁石道:“我怕了你不是?”重剑斜斜挥出,挑起地下一大团积雪,往何冲面门击去。何冲链子横扫,凌厉的劲道把雪团震得四分五裂,纷纷扬扬的雪末被风一卷,全往他脸上扑去。 原来玄铁石看准风向,故而诱何冲中计。何冲目不视物,情不自禁双手往眼睛抹去,胸口露出了一大片空档。玄铁石如何能错失良机?当即右臂伸得笔直,重剑直刺何冲的心口。 神都帮众人大声叫好。叶枫心中一急,忙向贾平,高欢看去,只见他们神色自若,绝无出手援救之意,显然认为何冲能够应付。叶枫松了口气,忍不住又往青青望去。 青青伸出双手,任由精灵般的雪花落入她的手掌,尔后微微俯下身子,撅着嘴唇,呼的一声,将堆积起来的雪花吹飞起来,神态调皮活泼。 可是她自始至终不看何冲一眼,仿佛他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不是许下承诺,要白首到老的情侣。叶枫立即明白过来,心想:“姓金的不知她和我们的关系,她就愈是安全。”视线移到何冲那边。 何冲长笑一声,道:“我看你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身子忽然翻转,变成了头下脚上。 玄铁石知道有了变化,只是他的动作跟不上想法,长剑径向前刺,转眼间已经接近(原先是何冲的上半身,如今是何冲的下半身)。何冲笑道:“你刺了个空!”双脚打开,玄铁石果然刺了个空,正想长剑下压,把何冲分成两半,又听得何冲道:“请你吃板栗。”玄铁石道:“哪来的板栗……” 话未说完,额头“笃笃”两声,被何冲的双脚分别击中。 这两下力气甚大,玄铁石脑中如钟?乱响,眼花缭乱,不识方向,身子摇晃不定。何冲道:“我也泼你一脸雪!”左手捞起一把雪,朝玄铁石脸上掷去。玄铁石本来是眼冒金星,再加上雪花入眼,几乎如同盲人瞎子,慌乱之下,长剑乱舞。 青青仍然一口一口吹着雪片,格格地笑道:“好玩,真是好玩。”笑声似银铃般清脆悦耳,冲淡了生死博斗的紧张气氛。 神都帮众人心里荡漾,大部分的人都痴痴地看着她,完全不顾玄铁石的生死。何冲道:“结束了!”纵起身子,链子似流星闪电,转眼之间就到了离玄铁石的小腹数寸之地。 玄铁石绝无可能招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手臂缓缓垂下,放弃了抵抗。忽然耳畔听得一人沉声说道:“打起精神来,你务必记得,邪不胜正,胜利最终属于我们。”后背忽地一紧,被人提起往后跃了数尺,转头望去,是面皮蜡黄的金先生。 一直在旁观战的贾平,高欢同时喝道:“我们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一左一右,四掌翻飞,向金先生攻去。 金先生道:“好掌法,好身手!”迎了上去,三人斗在一起。玄铁石咬了咬牙,一剑向何冲刺去。上官笑却悄悄走到青青身边,握往了她柔若无骨的手。青青白了他一眼,笑道:“死人,你好大的胆子,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吃我的豆腐?”并不挣扎,反而扣紧了上官笑的五指。 上官笑道:“这是我在洛阳的最后一个晚上,难道你不给我美好的记忆么?” 青青叹了口气,道:“强敌环伺,恐怕你没机会与我打情骂俏。”上官笑道:“我最大的长处就是,浑水摸鱼,趁火打劫。越乱我越有机会。”青青道:“就在这里?”上官笑摇头说道:“在屋里。”青青嫣然一笑,道:“上官帮主,你早该请我到屋里喝热茶了。” 两人携手往大屋走去。 神都帮众人先是怔了一怔,接着有几人跟了上去,渐渐的越来越多,最终走得一个不剩。金先生被贾、高两人缠着脱不了身,干脆不去看他们,省得乱了阵脚。赵鱼道:“我们看看去?”叶枫道:“好。”上官笑进了屋里,大模大样在象征着帮主身份的坐了下去,使劲地拍了拍椅子扶手,哈哈大笑。青青笑盈盈的站着他右边。 众人又是一怔,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门外传来一声惨呼,竟是贾平的声音,众人心想:“姓金的当真厉害。”神情不再茫然无措,恶狠狠地瞪着上官笑。青青笑道:“上官帮主,大家好像对你很不满意。”上官笑悠悠道:“他们很快会后悔的。” 富胖子和先前要揍上官笑的那人同时抢出,异口同声喝道:“这个位子是你坐的么?站起来!” 两人一左一右,欲将上官笑从椅中硬拽起来。尽管金先生在外面,但他们挺身而出,维护金先生的权威的壮举,很快就会传到金先生的耳中,有时候通过别人的口口相传,比当事人的亲眼所见,更是印象深刻。众人颇为后悔:“又让他们占了先!” 上官笑冷冷道:“只有我配得上这张椅子!”腰间忽然飞起一道凌厉的刀光,从富胖子他们的手上一闪而过。 富胖子俩人却大叫起来:“我的手,我的手!”只见地下躺着两只齐腕而断的手,神经尚未丧失,不停的抽搐抖动。众人心下骇然,面无人色。上官笑霍地站起。 众人“哎哟”一声低呼,往后倒退几步。上官笑刀尖指着富胖子俩人,厉声喝道:“跪下!”富胖子他们想也没想,便跪了下去,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 上官笑嘿嘿冷笑道:“我与金先生演了出双簧,就试出了谁是两面三刀,投机取巧之人,金先生英雄无敌,我们这座小庙哪里容得下他?再说苏庄主德高望尊,岂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小人?” 青青痴痴的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敬仰之意。能够面不改色说谎话的人,通常都会让别人产生很了不起的错觉。 如果金先生对待上官笑是大鱼吃小鱼,让上官笑无法反抗,而上官笑对付神都帮众人,而是小鱼吃虾米,众人同样无法应对。这么多年,他已经知道怎么让众人服服贴贴了。青青道:“你是不是要杀人啊?”双手蒙住双眼,似乎有些不敢看了。 上官笑抚摸着她的手,笑道:“青青姑娘,麻烦你到内堂先喝杯热茶,吃些鲜果,在下把事情处理妥当,便来陪你。”当下提声喝道:“冯六,郜二十九,张五,郑十,送青青姑娘进去!” 被唤到名字的这几人心中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他们知道,留在屋内多半是凶多吉少,叫他们陪伴青青,反而是件天大的好事了。忙不迭应声而出。 青青笑道:“上官帮主,你别让我等得太久啊?”温柔的眼波在上官笑脸上停留片刻,扭转着纤细的腰肢,在这几人的护送之下,转入后堂。富胖子他们额头撞击地面,早已是头破血流,道:“我……我……错……错了……” 上官笑用刀身在那人脸颊上狠狠抽了几记,道:“谢呆子,我来问你,你将妻子、小妾、姐妹往我床上送,图的是甚么?” 谢呆子低声说道:“因为帮主能给我们带来荣华富贵……”上官笑道:“既然你晓得跟着我混没有错,为什么还要犯浑呢?就像你我合伙做生意,每年有许多的分红,你却莫名其妙的抽股散伙,这不是真的呆子么?”谢呆子道:“是,是。”上官笑道:“看来你这辈子没甚么指望,不如早点投胎转世,下辈子别做糊涂人了。”刀身一转,割断了谢呆子的喉管。 第七十一章 借东风 上官笑提起刀来,刀尖上的鲜血一滴滴地落在富胖子的头顶。富胖子若非强自支撑着,恐怕早已昏厥过去,道:“我……我……”心中悔恨交加,忍不住放声大哭。上官笑“哈”的一声,笑了起来,可是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丝毫看不到有任何抖动。这样的笑,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暗吃一惊,心想:“富胖子死定了。”立时感到庆幸不已:“好在我们稳重老成,没有做不识时务的出头鸟。”上官笑干笑了几声,道:“你后悔了?”富胖子没有说话,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上官笑对自己是连块油皮也不敢弄破,但他对付别人却是残忍至极。在帮中只要有人敢对他不利,他就绝不会心慈手软。 帮中有个性,有想法的人,早已被他一个个剪除,活下来的都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奴才。 富胖子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字,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上官笑手腕一翻,刀上的血全抹在富胖子的脸上,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有眼光,每次都能看清形势,站在我这一边,这一次你为什么会看走眼呢?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富胖子喘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上官笑喝道:“跪下!”富胖子反而挺直了腰杆,大声说道:“因为我已经受够了你,只不过我这次运气不够好,但你也不是次次运气都好!我在下面等你。” 上官笑大笑道:“我欢迎各位向我挑战!”刀光一闪,富胖子的头颅脱离躯体,落在众人脚下,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子,才停止下来。 上官笑道:“你们说这个人是不是很傻,都几十岁的人了,做事还是幼稚可笑,向别人低头,可以衣食无忧,为什么不呢?”众人面色苍白,道:“是!”上官笑刀尖指着众人,道:“跪下!”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如闷雷一般,震得众人胆颤心惊,一齐跪下,皆是垂头丧气,不敢去看上官笑。 只听得上官笑道:“谁杀了他们,便能与青青姑娘共度良宵。”刚与赵鱼走入大屋的叶枫,不禁吓了一跳,心想:“上官笑相继与少林,洗剑山庄闹翻,可以说天下之大,已无他容身之地,他不去想着怎么去把自己藏起来,倒来与我们作对,不是脑子坏掉了么?” 这种想法仅仅维持了电光石火的刹那间,马上领悟到了上官笑的险恶用心:“他要毁了神都帮!他无法拥有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几人跃起身子,手执利刃,向他们扑去。赵鱼看着屋中桌上的酒菜,笑道:“原来上官帮主要请我们喝酒吃饭。”上官笑冷冷道:“老子是个性急人,不爱耍滑头,饭前的开胃菜就免了,这道菜是正宗的四川糖醋排骨,甜酸醇厚,干香滋润,是道极好的下酒菜,两位想必会喜欢的。” 叶枫双眼发亮,笑道:“我最喜欢吃糖醋排骨了,尤其我师母烧制的,更是天下无双,百吃不厌。我倒要尝一尝,今天掌勺的师傅,手艺怎么样,合不合我的胃口?”赵鱼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叮叮当当扔在地上,道:“这些钱先赏给你们,若是味道对我们胃口了,还有更多赏赐在后头。”? 上官笑冷笑一声,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这几个小钱,打发叫花子么?”叶枫拨出鞘中长剑,道:“赵大哥,兄弟肚子饿得紧,先吃几块排骨充饥。”赵鱼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你就想吃独食,一块也不留给我。”叶枫笑道:“人品不好,碰到好吃的,忍不住就要端盘子了。”挺剑迎向这几人。 一人叫道:“包管你胃口大开,终生难忘。”众人团团将他围住,奋力进攻,极其悍勇。上官笑道:“ 排骨,无疑是对农妇劳动成果最好的馈赠,经过糖的融合,醋的催化,上下齿间的默契配合,让这温暖甜蜜的味道,瞬间迸出流淌在唇下指间,只留下质朴的香甜和干净的骨头……”? 叶枫却叫苦连天:“这……这……掌勺的大厨,分明临时抱佛脚,半路出家的货色,这不是浪费食材,欺骗食客么?还好意思索取小费?”长剑东刺一下,西刺一下,众人被他逼得手忙脚乱。上官笑道:“叶大侠,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你就不要太计较了。”忽地反手一剑,刺入一人的小腹之中,道:“你至多是打下手的,想独当一面,恐怕还要熬上几年。不行便不行,何必滥竽充数,欺人欺己?” 那人手中的兵刃已经到了叶枫的头顶,却无论如何怎么也砍不下去,忽然喉咙嗬嗬作响,身子慢慢倒了下去。叶枫道:“好好一道名菜,居然让你们这些所谓的名厨给糟蹋了,真是浪费了农妇的心血,害得她白养了一年的猪。”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而伏低,众人左遮右挡,腾不出手来反击,数招过后,这几人尽皆带伤。 上官笑喝道:“滚下去!”众人仓惶退下。 叶枫道:“做生意务必要诚心实意,拿出看家本领。若不然如何留得住客人,积累得起声誉?光想着骗人耍滑头,一辈子很难混啊。上菜!”上官笑道:“在下准备不周,让叶大侠见笑了,为了表示在下的诚意,在下再上一道菜,但愿叶大侠能满意,吃饱喝足。” 叶枫淡淡道:“用心去做,没有做不好的事。” 上官笑冲着众人喝道:“都听见了吗?做得好我自有打赏,想敷衍了事,吓跑了客人,我决不手软。”双目压低,盯着脚下富胖子、谢呆子的尸体。众人脸色登时大变。上官笑道:“这天寒地冻的,来盘麻婆豆腐怎么?保管叶大侠辣得浑身是汗,赞不绝口。”叶枫道:“希望你既说得好,又做得好。” 此时外面怒吼不断,显然斗得难解难分。上官笑抬起手臂,对着几人点了点。这几人默不作声地站了出来。赵鱼却抢上一步,横在叶枫身前,急声说道:“贤弟,你已经吃了排骨,又要来吃豆腐,你没听见我肚子咕咕叫吗?”叶枫奇道:“嘿嘿,你不是一吃豆腐,就会拉肚子么?”赵鱼道:“不管那么多了,填饱肚子再说。” 叶枫反驳道:“你是眼红了?”长剑插入鞘中,退到一边。 赵鱼钢刀平举,横住胸口,朗声道:“我最爱吃辣了。”钢刀在半空中斜划出半道弧形,右足跟着踏出,衣裳飘动,说不出的俊雅。叶枫拍手叫道:“好!”赵鱼笑道:“黄豆、豆芽、豆腐、豆浆、豆豉,豆花……凡是跟豆沾上边的,我统统爱吃。” 说话之间,一人忽然大叫一声,捂着脸孔,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终于站于不稳,仆地倒下。赵鱼嘴巴啧啧有声,似乎在品尝什么美味,道:“把美酒兑上白水,企图以次充好,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让人恼恨的,没有正宗郫县的豆瓣酱,又怎能算得上麻婆豆腐?” 叶枫一脸的坏笑,道:“上官帮主,你做事又不地道了。” 两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见得众人久战不下,突然齐声唿哨,着地滚去,分攻赵鱼的下盘。上官笑道:“姜还是老的辣,老师傅出马,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赵鱼道:“脑子不灵光,便是活到两百岁也是无用的人,喂,喂,大叔你放桂皮,枸杞,当归做甚?这是家常菜,不是在搞十全大补,我虽然重口味,并不是什么都要。” 说到这里,他右足跟着踢出,把一老者扫了出去,叹了口气,道:“我身强力壮,要那么补做甚?本来晚上就睡不觉,吃了岂非得登天成仙?你是有家室的人,当然不懂单身狗,睁着眼睛等着天亮的苦恼,我有些想明白了,你是不是想狠狠讹我一笔钱?据说宫廷秘方,祖传帖子,正是某些江湖郎中的敛财工具。” 另一老者悄无声息滚到赵鱼左侧,右手一尺余长的短刀,唰的一声,往赵鱼左脚戳去。赵鱼皱眉道:“这是甚么狗屁店家,难道不允许客人说不是么?既然说不得,我不吃了,可不可以?”若无其事抬起左脚,对着老者的手腕踩了下去,只听得喀嚓一声脆响,立时断了。? 上官笑浅浅地呷着血红色,特地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酒,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他毫不相关的局外人。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此时他的心情宛如涌动的波澜,起伏跌宕。 自从他发现埋伏在屋顶上的赵鱼,他迅速做出了调整,制订出了一个极其宏大的计划。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的人,现在发现自己简直聪明得害怕。他已经不再惧怕任何人,包括金先生在内。 虽然他暂时输了金先生一局,但他马上会反败为胜。 他输掉的不过是帮主的头衔,而金先生即将丢掉的是性命。场上的赵鱼举止潇洒,瞬时间又击倒了数人。上官笑差点笑了出来,心想:“不用多久,你便是一具尸体。”想到此处,他喝了一大口酒,目前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他相信,老天爷绝不会让他等得太久的。 不一会儿,风果然变了方向,吹得厚重的大门砰砰作响。 忽然之间,呼的一声,一个人被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下,一动不动,身下却有鲜血不断流出。众人失声叫道:“玄……玄……铁石?”一人壮着胆子,伸手放在他鼻下,道:“他……他……死……得……得……得……”心中恐惧,牙齿相互叩击,发出得得之声。? 正得得不休,忽然又是呼的一声,又被风吹进一人。这人刚一着地,立即一跃而起。这下轮到叶枫失声叫道:“高……高……兄……得……得……”情不自禁,牙齿也叩击起来。只见高欢左臂齐肩而断,鲜血淋漓。高欢道:“我死不了,奶奶的,老子不怕你。”往外奔去。 众人心想:“这人好生硬朗。” 叶枫和赵鱼心里想的是:“姓金的好厉害。”上官笑面不改色,岿然不动。高欢还未奔到门口,外面冲入一人,两人皆是闪避不及,撞在一起,一齐跌倒。高欢怒道:“奶奶的……”右脚向那人踢去。那人打了个滚,叫道:“是我!”竟是何冲。 他亦是狼狈得紧,一身锦衣被撕得稀烂,头发凌乱,鼻青脸肿。 上官笑道:“来一个杀一个,大家莫要手软!”神都帮众人发一声喊,同时向他们进袭。高欢哈哈大笑道:“老子正愁找不到人来垫背,好极了,好极了!”右掌嗤的一声,插入一人胸膛,生生将那人的心脏掏了出来,掷在地下。 何冲链子扫了出去,击中两人,一人脑袋粉碎,呜呼哀哉。 另一人脸上血肉模糊,一时未死,双手捂着分不清五官的脸孔,大声惨叫。边上一人不忍见他受罪,一刀砍掉了他的脑袋。叶枫心想:“杀了上官笑,杀了上官笑!”足尖一点,向上官笑刺去。 离得上官笑尚有数尺之地,左右冲出七八人,各种兵器齐出,架住了叶枫的长剑。 叶枫道:“难道各位都是瞎子,看不清形势么?”长剑划了个大圈,只听得“哎哟”“哎哟”之声不绝,大部分的人兵器脱手,向上激射,有的插入屋顶的椽子,有的落了下来,几个运气不好的人,不是被利刃刺入体内,便是砸得头起青包。 却有两人不仅没有兵器脱手,反而各挺兵刃向叶枫刺至,除了周定邦、霍守业还会有谁?叶枫反应极快,瞬间攻出数招,封住了两人的攻势。 三柄长剑迅速相交,叮叮当当,火星迸溅。霍,周两人与叶枫交手多次,对叶枫的本领甚是了解,更知道如何不能令自己吃亏。 两人以叶枫为垓心,绕着他奔跑。攻防兼备,相互掩护,叶枫一时难以脱困,右臂斜举,荡开周定邦刺来的长剑,接着连刺数剑,逼退霍守业,笑道:“两位都是谨慎稳重之人,为何要被人利用,做他人的替死鬼?” 两人凝神提气,仍将叶枫围住。周定邦冷冷道:“谁利用我们?” 叶枫道:“当然是上官笑!”上官笑忽然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利用他们?我能得到甚么好处?”叶枫道:“因为你要毁掉神都帮。”上官笑道:“神都帮是我东山再起的本钱,倘若我毁了它,与拨刀抹脖子有什么区别?”叶枫道:“少林寺、洗剑山庄还由得你活下去么?” 第七十二章 绝地 上官笑道:“在这关节眼上,少林寺,洗剑山庄不仅不会为难我,而且还要我好好活着,只有我好好的活在世上,才显得他们不计前嫌,宽宏大度。尽管他们权倾天下,几乎可以一手遮天,并不代表他们强大到无法挑战。巨人都有弱点,就看能不能找到。想和他们扳手腕,就必须要选对场合。” 叶枫道:“最好是众人睽睽,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上官笑道:“因为在台面上他们要做大家的榜样,维护江湖秩序,就算吃了大亏,也不得打掉牙往肚里咽。有些人被搞得身败名裂,就是不自量力与他们玩阴谋诡计,岂非正中他们的下怀?论玩手段,计谋,天下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在计划没有实施之前,他务必抛出定心丸,让众人死心塌地为他效力卖命。其实他心里清楚,少林寺,洗剑山庄只有和势力对等的帮派,才会遵从江湖道义,相互妥协让步。对付像他这种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根本不在乎天下人的反应,尽可明目张胆的掠夺杀戮。 反正有一帮他们所豢养的文人,会把他们恃强凌弱的行为,鼓吹美化成:“匡护正义,替天行道。” 甚至会把对方抹黑成恶贯满盈,人人可杀的毒瘤人渣,况且他完全符合上述条件,因此他上官笑的死,简直大快人心。叶枫终究不如他狡黠奸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上官笑道:“所以你的挑拨离间对他们没用,我和他们是唇亡齿寒,荣唇与共。”说到这里,他又拍着椅子扶手,喝道:“杀!” 周定邦,霍守业挺起长剑,向叶枫刺去,三人叮叮当当,又斗在一起。那边赵鱼被一大堆人围住,倒下一个,立时一人?上,一时难以脱身。何冲和高欢伤得不轻,只能自保。 忽然之间,一股劲风从门外涌来,只见一个极大的圆球从外面呼啸着射了进来,众人唯恐被撞得头破血流,忙停止打斗,各自闪到一边。 圆球直直落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般的。众人这才看清,哪里是甚么圆球?原来是金先生与贾平缠在一起,想必招式使尽,仍奈何不了对方,只好釆用近身肉搏的愚笨方式了。 两人筋疲力尽,躺在地下,大口喘着粗气,手脚仍相互纠缠。忽然贾平骂道:“你……你……奶奶……的……”一拳向金先生脸上击去。 只是他气力全无,和小孩子挠痒痒差不多,金先生也就不闪不避,受了这一拳,苦笑道:“我们并无深仇大恨,何必要拼得你死我活?你……你……走……走罢……”咳嗽几声,吐出几口血来。 上官笑哈哈大笑,道:“都到齐了,很好!”身子从椅中弹起,往后翻了几个筋斗,窜入后堂。 这一下来得突兀无比,众人均是反应不及。叶枫不禁一怔,心想:“纵然他要跑路,为何选在这个时候?”赵鱼叫道:“截住他!”冲了出去。叶枫亦跟在他身后。 大屋甚是宽敞,其时他们离上官笑约有五六丈之地。上官笑叹息道:“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右手在篏在墙上一只铜铸的狼头上一按。赵鱼一惊,喝道:“小心!”忙收住脚步,钢刀护住要害。 叶枫和他站成犄角之势,也好相互救援。两人手握刀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准备应付随时袭来的暗器。 神都帮众人忙不迭掀翻桌子,如一面面盾牌,垒在众人面前,众人战战兢兢,弯着腰身,躲在后面。有些人唯恐不够妥当,手中又提着一张板凳。就在此时,地下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整栋大屋都在剧烈的颤抖。 众人心头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紧张,哇哇大叫道:“怎么……回事?” 叶枫和赵鱼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往后退了几步,仍保持着共进共退的姿势。就在他们凝神提防之际,身前的数十块石板似被什么东西强行撬开,向上窜上丈余之高,在空中胡乱飞行。众人“啊”的一声,忙将头一缩,躲到桌子底下,闪避不及的,板凳舞得天花乱坠。 石板击中桌子,板凳,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倒是一个人也没有受伤。叶枫他们格挡的同时,却见得一面极为厚实的黑黝黝的物事自地下快速升起,而且异常长大,恰好封住了大屋与后堂,犹如一堵坚固的长墙。叶枫他们吓了一跳,一个筋斗翻了出去。众人不由呆呆出神,看着不断上升的长墙。大叫道:“妖怪……妖怪……” 叶枫他们心中怦的一跳,寻思:“这是甚么东西?”当下壮起胆子,手臂使力,刀剑往向黑漆漆的长墙刺去。只听得噗噗两声闷响,刀剑竟弯曲变形,原来这长墙是精钢铸成的。两人心中一震:“上官笑要把我们困在这里。”眼见长墙越升越高,就要和屋顶连成一体,两人正要跃起,门口却哐的一声巨响,仿佛什么东西堕落,震得众人耳朵嗡嗡生响。 众人一惊,急忙望去,只见门上落下一扇铁闸,与门框契合得天衣无缝,简直是为它量身定做的。众人骇然惊叫:“这是做甚啊?”几个性急的人,奔到近前,对着铁闸拳打脚踢,除了发出一阵阵心烦意乱的噪音,连块铁屑也没有掉下来。叶枫已然明白几分:“上官笑要大家死在此处!”又是惊恐,又是焦躁。? 正惊惶失措之际,头顶响起了“格格”的声音,闻之刺耳至极,似是什么机关发动。众人如在恶梦之中,心里的恐惧已经到了极点,知道多半是凶多吉少,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去。两块结实的铁板从屋顶两端往中间合去,眼看不用多久,便要合在一起。如此一来,整间大屋将成为没有门窗的囚室,众人再也无法出去。? 众人虽是神都帮中人,却从不知这大屋竟有此机关,想必上官笑生怕与范庆恩一样死与非命,故而设下机关,给自己留条后路。然而依照上官笑嗜血成性,贪恋权力的性子,更像把这里当作捕杀猎物的屠宰场,所以决不是仅仅几扇铁板而已。众人心中说不出的恐惧,东张西望,企图找出隐藏的机关。? 叶枫和赵鱼却眼睛不眨一下的看着迅速移动的铁板,心中暗道:“决不能让它们合上,否则大家都要死在此地。”这大屋建得异常高大,少说有五六丈高低,神都帮众人本事低微,决计跃不上去。金先生以及何冲身负重伤,也是难以成功。 看来只有他们和周定邦,霍守业才能做到。可是周、霍两人与他们心存芥蒂,肯定不会与他们并肩作战。叶枫大喝道:“起!”与赵鱼同时拨地而起,如两道流星火炮,朝仅剩丈余见方的口子扑去,一人各据一边,显然是要凭自身的力量,不让铁板合为一体。 何冲以为他们要独自逃生,怒道:“不讲义气的混蛋!” 周定邦微笑道:“放心,一个也走不了,大家在一起多热闹啊!”双手飞舞,宽大的衣袖中,窜出数十枚大小不一的暗器,如一群闻到花香的蜜蜂,嗡嗡的向他们射去。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发射暗器。他们本是自私自利之人,凡事皆为自己着想,当然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舍已为人之人。只晓得把叶枫、赵鱼拽下来,至少心里舒坦得多了。? 叶枫他们再上升一二丈,便可触及铁板。岂知众人心术不正,暗器如飞蝗而至。倘若他们强行上冲,势必会被暗器射得刺猬一样。他们心中发出一声长叹:“皆是猪一般的人,命该如此!”稳住身形,击打暗器。而头顶的铁板已经紧紧锲合,再也无法推开。周定邦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忽然整个人飞起,压断了几张长凳,木屑刺入背部肌肉,痛得放声大叫。 霍守业怒道:“耍甚么威风?”伸手提剑,岂知长剑尚未抬起,赵鱼已经抢到他的身前,捏住他的手腕,一扭一送。霍守业只觉得整条手臂都不是他的,不由自主翻转过来,长剑插入鞘中。 赵鱼另一只手提起他的衣领,将他抛了出去。神都帮众人举着兵刃,嗷嗷大叫。叶枫见得众人仍然执迷不悟,心里说不出的愤怒,冲入人群,拳打脚踢。 他悲愤之下,出手极重,片刻之间,便被他伤了几人。众人尽皆骇然,四散奔逃,大喊道:“他疯了,他疯了!” 叶枫一掌劈碎一张桌子,道:“你们才是疯子,居然自绝生路!”绝望至极,不禁潸然泪下。众人皆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默然不语。隔了半晌,一人跳了起来,大声说道:“我们可以挖地道出去!”钢刀撬起几块地板,拼命往下挖去, 大家却仿佛看到了结果,人人脸上充满了阴鸷沮丧。 果然正如众人所想,那人刀尖似乎碰到某种硬物,立时折断,再也挖不下去。那人额头满是汗珠,喃喃道:“你们不要紧张,我只是碰到石头而已!”推开翻起的泥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泥土下面静静躺着一块铁板,并且每隔寸,便篏着一枚蜡烛粗细的钉子,纵使千百条好汉一起发力,也几乎无法撼动。 更何况连入手的地方也没有。 众人喉结上下蠕动着,因为一股股又酸又涩的苦水从胃部往上涌来,想吐又吐不出来。他们突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周定邦,每双眼里都充满着怨恨恶毒。周定邦往后退了几步,右手紧按着剑柄,脸上一点血色也无,道:“我不发暗器,自有其他人会做此事,怪我做甚?” 那人极不甘心,从一人手中夺过一柄单刀,去抠墙上的大石。 金先生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你抠开了石头又怎样?里面照样是块铁板。”那人信心骤失,扔掉单刀,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众人心有感触,高高低低跟着哭了起来。金先生缓缓说道:“上官笑,你憎恨的人是我,何必要连累到不相干的人呢?” 叶枫心道:“姓金的倒有些气量。” 突然右边墙上开了个尺余见方的口子,露出上官笑那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众人见到了上官笑,好像在黑暗中行走的人,碰到了一盏灯火,心里的欣喜激动,实在难以形容。登时都不哭了,连滚带爬的冲到墙下,手掌拍着石墙,额头叩击着地板,道:“上官帮主……” 上官笑截口喝道:“放肆,我已经不是帮主,如今的神都帮是金先生说了算。” 众人额头叩得更响了,道:“你永远是我们的上官帮主,没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我们决不会承认姓金的。”上官笑不理他们,道:“金帮主,我现在把神都帮交给你,请你务必要善待每一位兄弟,让神都帮的明天更美好。” 众人齐声道:“他……他不是我们的帮主。”金先生道:“天下虽大,你又能去哪里呢?” 上官笑道:“阳光也有它照耀不到的地方,不是每寸土地,都能享受到光明。”洗剑山庄势力再大,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金先生叹了口气,道:“看来苏庄主还是低估了你。” 上官笑道:“他像神一样的高高在上,掌握着别人的命运,当然不知道有些人对生命的热爱。为了活下去,有些人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霍守业道:“我们完全是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就没必要留在这里?”上官笑道:“你们一定要留在这里,没有人比你们更重要了。” 周定邦一怔,强忍着怒气,道:“为什么?”上官笑道:“因为你们是武林盟派出来的巡视使啊!如此重要时刻,怎能少得了你们?”霍守业忍无可忍,道:“原来你是要大家都死在这里!”此言一出,众人均是脸色大变,又忍不住放声大哭。 上官笑道:“我最喜欢凑热闹了,只可惜我余生要活在孤独之中了,唉,这就是命……”口子缓缓合上,声音愈来愈轻,最终归于寂静。 上官笑一走,神都帮众人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不是扯开嗓子狂呼大骂,就是手舞兵刃,乱砍乱劈屋中的器具,处于近乎疯狂的状态。就连周定邦,霍守业也不例外,一边把桌椅当作万恶不赦的上官笑,奋力削刺,一边嘴里揭发上官笑不为人知的阴事,就连他们三人一起去“温柔乡”也抖了出来, 只是众人心中惊恐慌张,谁有心思听他们唠唠叨叨? 金先生与何冲,贾平,高欢宛若超凡脱俗的高人,四人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神都帮众人倒也识相,尽管闹得不可开交,却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叶枫和赵鱼神情放松,脸上带笑,他们当然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但越是这样的时刻,越不能紧张,给自己增加额外的压力。 就算泰山压顶,雷霆万钧,也绝不能焦灼苍皇。人一旦彻底崩溃了,还能有什么希望?他们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里无比的平静。内心从容淡定的人,总是比那些一遇到事情,就惊慌失措的人,更能有勇气应付突如其来的危机。 他们的人生,好像一直都在处置各种危机,安逸舒适的日子,简直屈指可数。 第七十三章 明灯 他们的眼睛像一把精准的尺子,一寸寸地打量着这大屋里的每一块地方。墙壁是用釆自邙山的灰色巨石砌成的,表面被匠人打磨得光滑细致,看上去庄重大方,和上官笑暴发户的身份极不相配。 两人看了良久,仍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他们心中却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些厚重的石头里面,一定藏着置大家于死地的杀着。 他们凝望着一块块巨石,胸口仿佛也被一块块巨石所挤压,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片刻之后,他们的目光缓缓上移,只见南面的墙上篏着九只体形庞大,青铜铸就的大鹤,脑袋低垂,又长又尖的嘴巴前伸,仿佛在寻觅食物。北面的墙上篏着九只肥偌的铜铸的河蚌,贝壳合得紧紧,似是在奋力抵御外敌,憨态可掬,甚是可爱。 他们相视一笑,心想:“这不伦不类的搭配,才是上官笑的行事作派。” 正东的墙上是尊头戴斗笠,背负竹篓的渔翁,他笑容满面的打量着两边的鹤蚌。西面是刚才从地下升起的一大块铁板,故而光秃秃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叶枫和赵鱼同时心道:“怪不得上官笑能够左右逢源,屹立不倒,因为他一直坐收渔翁之利。”? 忽然之间,只觉得脚下地板发烫,似是有不断的热气从地下涌上,整个人仿佛踩在暖烘烘的坑上,不一会儿,双脚全是汗水。与此同时,屋里的神都帮众人失声叫道:“怎么回事?好热,好热!”几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将后背往墙壁贴去,殊不知墙壁亦是烫得厉害,登时烫得哇哇大叫,忙不迭跃开。? 不到一盏茶工夫,整间屋子的地板,墙壁散发出袅袅烟雾,人人犹如置身于蒸笼之中,皆是满面油光,大汗淋漓。倒在地上的几具尸体,仿佛是在锅里煎的鱼,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在此时,头顶又响起吱吱格格的机关触发声。众人又惊又喜,心道:“难道上官笑于心不忍,放大家一条生路?”? 明知道这样的希望是异常的渺茫,众人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去。覆盖在屋顶上的铁板当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九只铜铸的大鹤突然全张开了嘴,露出了插在嘴里的一根根手臂粗细的管子,宛若一支支等待发射的铳炮。众人大感奇怪,心道:“这是做甚?”料想不是甚么好东西,皆是暗自戒备。? 九只大鹤肚子咕咕乱响,似是吃得太饱,被撑得难受。众人凝神静气,默不作声。陡然间从管子里射出一股股黑色液体,似瀑布一般,哗啦啦的流了下来,散发出异常难闻的气味。有几人措手不及,被喷得一头一身都是。众人大吃一惊,大呼道:“西域的黑油!西域的黑油!”声音都在颤抖。? 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悬挂在大屋的数十盏灯火一齐摇摆起来,倘若有一盏落到了黑油里,岂非大家都得玩完?众人眼睛瞪得滚圆,心里不住的祷告:“莫掉下来,莫掉下来。”然而世上最可恶的事,莫过于越怕什么,就来什么。只见一盏灯火翻了个筋斗,直直掉了下来。众人哗然,发一声喊。 金先生道:“不能让它掉下来!”他伤势甚重,体力一时难以恢复。 叶枫道:“是!”解下身上的长衫,跃起身子,在半空中兜住了下落的灯火,往墙上用力按去,那灯火立即灭了。数十盏灯火摆动得愈发厉害,不用多久,便将一一坠落。纵使他们本领了得,也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叶枫心道:“与其在做徒劳无益的事,不如先跃到墙上的铜像去,也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神都帮众人也想到了此节,一古脑的把桌椅垒得如一座小山似的,争先恐后往上爬去,你挤我,我挤你,场面混乱不堪,却是一个人也爬不上去。一大汉被夹在中间,根本无法向上攀爬,不由怒火中烧,抽出腰刀,左右乱砍。 旁边几人没有防备,大声惨叫,跌了下去,让开了一条路来。 这汉子趁机手脚并用,踩着众人的肩膀,脑袋,快速向上爬去。须臾间便到了顶端,只须发力往上一跃,就算相对安全了。忽然他觉得下身一阵剧痛,整个身子蓦地里矮了大半截,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两条大腿已经滚落到一边。 一赤发汉子一个虎跳,踩着他的胸膛,冲了上去。 他使尽全力喝道:“你上不去的……”话音未落,一个手臂奇长的汉子,纵起数尺之高,揪住赤发汉子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拽,赤发汉子站立不稳,栽了个跟头。另一人趁他立足不稳,一刀砍在他脖子上,割了他的脑袋。 人人都想着第一个冲上去,互相残杀,绝不相让。 叶枫暗自叹息:“既不肯合作,又要起内讧,真是死有余辜。”抓起何冲,往上抛去,稳稳落到河蚌铜像上。那边的赵鱼,也把高欢,贾平扔了上去。周定邦,霍守业早已各自占据了一个铜像。大鹤嘴里的管子仍在喷吐着黑油,已漫至众人的脚踝。? 神都帮众人还在莫名其妙的厮杀,地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十余具尸体,却没有一个人能上去。人人似邪魔附体,全无理智,不晓得已经危在旦夕。叶枫伸手去抓金先生,不料他往后滑开数尺,淡淡的道:“我功败垂成,没有脸面再活下去。谢谢你。”他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的起伏波动,好像不成功就得死,是理所当然的事。? 叶枫并不勉强他,因为这种人一旦下了决心,就绝不会更改,躬身说道:“先生一路走好!”在上面的何冲“哎哟”一声惊叫,道:“灯掉下来了!”才说到“掉”字,数十盏灯火已相继落下。黑油本是易燃之物,一遇到灯火,爆出“蓬”的一声巨响,熊熊燃烧起来。? 神都帮众人此时感到了恐惧,拼命往上面爬去,倾轧得更加厉害。火焰似凶猛的毒蛇,先从最下面的人烧起,接着迅速向上蔓延,很快把这几十号在桌椅上的人吞噬。众人浑身是火,料想已无生还的可能,不由得厉声哭泣,破口大骂。 叶枫大吃一惊,急忙拨地而起,只见一大团火附在他脚上,烧得鞋子,裤子嗞嗞生响。 原来他鞋子被黑油浸湿,故而引火上身。何冲拍着铜蚌叫道:“快甩掉鞋子,别让火上身!”叶枫何尝不想摆脱这该死的火,只是他正处于上升趋势,压根就不敢处理这团火,只好任由它烧着。 坐在地上身上已经着火的金先生忽然弹起身子,向他疾冲过来。金先生这一下是使尽全力,奇快无比,转眼间,就到了叶枫身后。 叶枫心道:“敢情他想拉我垫背!”想提气加速,不知是惊恐还是慌乱,全身肌肉突然僵硬,心里暗叫不妙。金先生伸出左手,抓掉他的鞋子,右手轻轻一划,切断了他烧着的裤管。 叶枫一片茫然:“他为什么要救我?”金先生双手往他臀部一托,叶枫身不由已地飞起,落到铜蚌之上。 金先生气力耗尽,往火海落去。叶枫热泪盈眶,大叫道:“金先生……金先生……”他听得自己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金先生叹息道:“一场空,一场空……”一股黑油喷到他的身上,他整个人都成了一团火焰。 黑油还是源源不断的往外涌出,火还是熊熊燃烧着,但是下面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他们已经和红红的火焰融为一体。 坐在铜蚌上的人虽然还活着,但是他们一点也不开心,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也活不长久了。 他们终究要葬身火海。 火势愈发旺盛,一道道火焰拼命的向上窜跳着,似乎要摆脱这大屋的束缚,化为一条无人可挡的火龙,直冲九天云霄。大股黑色的浓烟,不住地盘旋上升。大屋的门窗皆被封闭,烟雾散发不出去,众人被呛得大声咳嗽,泪水长流。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更要命的是,热气无法散去,整间大屋变得炎热无比,就连所坐的铜像也是烫得厉害,臀部的肌肤都不敢与之相触。 照此下去,就算不被烧死,亦要被生生烫成熟肉。 叶枫心道:“大伙儿成了香喷喷的烤肉,岂非把阎王爷的屎都要笑出来?老子怎么甘心呢?”沮丧至极,颓然坐下。却忘了胯下的铜蚌烫得厉害,更不巧的裆中的那团物事先落下去,烫得叶枫呲牙咧嘴,一泡尿情不自禁的撒到了裤裆里。? 当他的屁股再度与铜蚌接触,却觉得铜蚌上的热气减弱了许多,人也精神了许多。叶枫已然明白其中的奥妙,心里笑开了花:“这泡尿来得真他娘的及时啊!”冲着众人大叫道:“撒尿,撒尿!”众人怔了一怔,随即依他所说,纷纷尿到自己裤子里,暂时解了燃眉之急。? 叶枫心想:“上官笑设下机关,用意当然是铲除对手,只是万一他也困在这屋里,依他狡猾奸诈的个性,决不会陪大家一起去死,他必然在这屋里留有一手,以备不时之需。”想到此处,惊恐之意顿消,感觉有了能活下去的希望。 他双眼东张西望,目光忽然停留在渔翁的铜像上,似乎被某种?水给黏住,再也无法移开。心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莫非这渔翁能让我们脱身?”一时难以决断,忍不住向赵鱼望去。 只见赵鱼面露微笑,神情坚毅,显得胸有成竹。叶枫心道:“原来赵大哥也想到了!” 俩人四目相对之时,赵鱼点了点头,纵身跃起,向渔翁铜像扑去。叶枫这才注意到,赵鱼的双手裹着一层从衣裳上撕下来的布片,显然是能抓得往滚烫的铜像。他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他不敢犯任何的失误,因为他没有可以挥霍的本钱。? 何冲他们已经知道他的意图,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在火焰上面飞行的赵鱼。倘若赵鱼有一口气接不上来,便将飞蛾扑火般的,谁也没有办法救他。周定邦和霍守业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心想:“当真是病急乱投医,屎急挖茅坑,上官笑岂会犯这致命的错误?不是莫名其妙么?”? 忽高忽低的火焰有时候就贴着赵鱼的双脚,他甚至能闻到牛皮靴子被火炙烤时,所散发出的味道。他完全有能力再往上跃升数尺,可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要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在他的记忆中,火一向扮演着不光采的角色。在他小时候,他的父母由于无法及时交租纳税,而被狠心的东家,衙役放火烧了他们栖身的茅草房。当他成为捕快的时候,他幼年的经历一遍又一遍的发生在别人身上。? 虽然他知道火和刀一样,要看是什么人使用。在正直善良的人手里,火是一盏明灯,为世人照亮道路,带来温暖希望。在作恶多端的人手里,火是替他为虎作伥的工具,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鸡犬不留。他很少看到烧得让人热血澎湃,有了壮志雄心的火,更多的是烧掉了正义与骨气,却让自私贪婪成了潮流大势! 噼啪噼啪的燃烧声,在赵鱼听来,仿佛是他父亲无助的叹息声,是他母亲哀伤的哭泣声。他心里一阵酸楚,胸口似被东西堵塞,身子情不自禁往下堕去。 这一下完全大出众人意外之外,众人不由的失声惊叫。赵鱼亦是心中一惊,暗道:“我要做一盏明灯,让大家都看得清道路。” 正好一股火焰撩到了他的臀部,赵鱼又想:“火烧屁股,刻不容缓。”身子犹如被点燃的火箭,向上疾冲,双手牢牢抱住了渔翁。此时渔翁已经烫得厉害,好在他手掌裹着布片,故而还能抓住。 只是渔翁铜像并无可以骑坐的地方,赵鱼唯有悬挂在空中。倘若他不尽快找到操控机关的枢杻,后果将不堪设想。 红色的火焰,犹如红色的鲜血。 挂在上面的赵鱼,就像一盏即将燃起的灯,就看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点燃。如果是他自己燃烧自己,也许几百年,几千年之后,都有人感受得到他发出的光和热。如果是由屋中的大火点燃,那么这个世上又有几人知道他的名字? 赵鱼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除了这铜像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只有心无旁骛,才能超越自己。他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命运之神会给他机会吗? 第七十四章 钥匙 至少赵鱼暂时还没有发现。 渔翁铜像简洁大方,斗笠是实心的,竹篓里面空空如也,哪有甚么奥妙?莫非他猜错了?火光照在渔翁的脸上,灿烂的笑容看起来竟然无比的阴森可怖。赵鱼忽然觉得后背很热,不是炽热的火焰,而是他们的目光。他们一定不知道他一无所获,而是充满信心的希望他能够创造奇迹。 他更知道,他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至多是一柱香的工夫,他们便将血管爆裂,脱水而亡。可是他会死在他们的前面,此时的他更是难熬。他的十根手指仿佛抓着一根烧红的铁棍,他之所以不松手,全凭不认输,不放弃的念头在支撑着他。 从身上流出来的汗水,瞬间被热浪带走,他的双颊红得可怕,因为他即将被熊熊燃烧。但这种燃烧并不是他所愿意的。 何冲见他毫不作为,心头焦燥,大喝道:“你磨磨唧唧,搞甚么名堂啊?” 赵鱼又深了口气,热气腾腾的气流入喉,却如大碗的烈酒倒入胃中,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顿时从小腹深处涌起,寻思:“无论谁赢谁输,渔翁总要吃得腹圆肚饱。”想到此处,他忽然有了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正因为吃得太饱,所以要解开裤腰带!莫非玄机在腰带上?”右手抓紧了铜像,左手扯了扯渔翁的腰带。? 他本来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可是渔翁的腰带居然被扯得动了起来。赵鱼惊喜交集,使力往外一扯,谁想到“嗤”的一声,腰带断为两截。赵鱼脑子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忽然之间,篏在墙上的渔翁转了个身,墙上露出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大洞。 众人看得真切,纵声大笑。赵鱼被旋转的渔翁带入洞中,只见大洞的下面,灯火辉煌,不正是上官笑窜入的后堂么? 赵鱼正准备喊众人跃过来,猛听得轰的一声大响,渔翁背对大屋,面向着他,将那大洞堵得一丝缝隙也无。 如此一来,众人既无法进来,他又出去不了。赵鱼大惊,使劲去扯腰带,但这下毫无反应。赵鱼已经明白,上官笑生怕仇家紧追不放,不仅将渔翁的腰带设计成只可使用一次,而且把渔翁调转方向,纵然对方心思机灵,精通各种机括,亦是无从下手。? 赵鱼急于要救众人脱险,忙跳入后堂,双眼四下打量。他记得极是清楚,上官笑按了按一个铜铸的狼头,尔后才机关发动。那狼头就在不远处。赵鱼微一沉吟,寻思:“既然上官笑把这大屋当作消灭敌人的杀手锏,便决不会只使用一次,势必要重复利用,当然还有可以打开大屋的机关。” 他又想:“上官笑自以为自己聪明,多半又要故作玄机,显得他高人一等。”见得右边墙上篏着一个铜铸的虎头,赵鱼心道:“狼前虎后,这才是最真实的上官笑。”扭动虎头,只听得轰隆隆的响声不断,触发机关,隔绝大屋的铁板,以及铁闸,皆是慢慢缩回原处。 九只大鹤合上嘴巴,不再往外喷吐黑油。而那九只河蚌,却轧轧连声,一个个的张开了贝壳,不断的往外射着水柱。冲到大火之上,发出令人惊悸的声音。 坐在上面的众人既目瞪口呆,又欣喜若狂,忙俯下身子,任由源源不断的水流冲得全身皆湿,再无焦躁煎熬的感觉,人人神清气爽。 过了良久,大火终于熄灭,屋子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不久之前在这屋子里的欢声笑语、勾心斗角、自相残杀,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叶枫左右环顾,突然想起金先生临死前所说的话,只觉得心里一阵凄凉,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就在此时,双手突地一紧,原来已被赵鱼握住。赵鱼见他泪流满面,当即长叹一声,道:“这条路太难走了,我实在不应该连累你。”想起自己尽是坎坷颠簸,却无一日舒坦欢悦,饶是他心硬如铁,也不由悲从心来,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叶枫手掌翻转,将赵鱼的手紧握,道:“我们是兄弟,你走的路,也是我要走的路。我不怕脚下的路不平坦,就怕路上走得太孤单。” 他抬起被截了一半裤管,汗毛烧得七零八落的小腿,笑道: “这不是很有趣么?走平路能有这样的经历吗?” 赵鱼的情感流露只维持了极短的刹那间,随即又变得冷静沉着,道:“我们很快会走上平路,会有鲜花和掌声。”忽听得何冲怒道:“你们是上官笑的狗朋狐友,难道不清楚他的事?”他急于搭救青青,顾不得体力还未恢复,便来质问周定邦他们。 周定邦叫苦连天,道:“我们和他算甚么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冲一怔,他当然自然知道周定邦说的是实话,可是他心急如焚,压根听不进去,一拳击在周定邦胸口,喝道:“带我们去找上官笑!”周定邦大叫道:“我到哪里去找他?”何冲骑在他的身上,拳头接二连三的击了下去。 他本已筋疲力尽,且被热气熏得几乎虚脱,拳头软得犹如一团棉花。 周定邦见他人多势众,唯恐自己吃了大亏,摆出痛苦万分之状,一迭声叫道:“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霍守业低垂着脑袋,脸别到一边,竟不敢来管闲事。赵鱼一步抢上,抓住何冲的手腕,沉声说道:“他们也是可怜的人。” 何冲慢慢站起,双眼空洞无神,喃喃道:“我知道……我只想找到青青……”无法压抑情绪,放声大哭。 像他这种失去自由,孤独至极的少年,已经把青青当成生命中唯一的依赖。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完全超越男女之爱,每次守在她身边,便是他最大的幸福。倘若有一天她不在了,正是他的死亡之时。 他本处于风华正茂的年纪,但他的心却老得不得了,他早就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 赵鱼使了个眼色,霍守业心领神会,搀扶着周定邦,两人蹒跚着走了出去。外面仍是风雪交加,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与外面的环境融为一体,尽管他们刚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对于从不反思、自省的人而言,再大的苦难也不会让他们吸取教训,他们始终是浩浩荡荡的河流中的一滴微不足道的水花,只晓得毫无想法的跟着走。? 众人歇息了一会儿,恢复了大半的体力,这才动身。从后堂走出,穿过一条笔直的长廊,眼前忽然花团锦簇,风景怡人,竟然是个极大的花园。一口特地挖成心形的池塘里,几只大白鹅悠闲自得地游着,池塘的四周,堆着高矮不一,各种形状的假山,有的假山顶端建着别致的亭台楼阁,一道供游人行走的栈道,如一条剪裁得恰到好处的衣带,弯曲盘旋在每一座假山之上。? 假山之后,是各种叫得出名字,以及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树木,尽管天寒地冻,却是生机盎然,也不知怎样做到的。众人无心欣赏这些,径直往前走去。花园的彼端,是一座巨石砌成的大屋。迎面进去的是个面积不大的厅堂,随意摆放着几张桌椅,上面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很久没有人光顾了。 左右是两个比厅堂还要大得多的房间,其中一个空荡荡的,一件东西也无,另一个房间的陈设也简单得很,无桌无椅,仅仅在墙上挂了几幅画轴。这大屋只有前门,并无后门,墙上亦无一眼窗户,显而易见再无去路。众人登时全傻了眼,他们明明看见上官笑逃入后堂,怎么就无影无踪了? 莫非刚才经过的花园有秘密通道? 花园里花草茂盛,假山林立,没有比它适合修建秘密通道的地方了。众人转过身子,便要往花园走去。赵鱼忽然叫道:“上官笑就从这里脱身的。”见得他手中持着一根从墙上取下的灯笼,蹲下身子,双眼痴痴地看着地面。众人知道赵鱼向来谨慎小心,忙凑了过去。 只见大屋门口的地上,赫然留着十余个淡淡的脚印,若非赵鱼仔细观察,绝对难以发现。 这十余脚印当中,有两个格外的纤细精致,众人心中怦怦跳动,已经猜出了这是谁的脚印了。而且这些脚印的脚尖都指向屋内,上官笑的去向,还不清楚么?只是上官笑老奸巨滑,当然不会把秘密通道建在最醒目的位置,该怎么去找呢? 何冲见得处处受阻,并无顺畅之时,既是难过又是无奈,双眼直瞪着里面,脸色阴沉得像光线不佳的屋子。 赵鱼示意众人留在外面,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他落脚的时候格外的轻柔,似乎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杀机四伏。众人知道他是把危险揽到自己身上,不禁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赵鱼走得极慢极慢,不时伸手在墙壁上东拍几下,西拍几下,或者弯下腰来,屈指叩击脚下的地板。 他手掌拍到的地方,所发出的声音无一不是,异常的沉闷低沉,明显是实心墙壁,决无什么地道洞穴。他每向前走几步,便向众人“解除危险、确保安全”的手势,众人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小心翼翼地的跟着他的身后,慢得宛如蜗牛一般。 何冲忽然焦躁起来,怒道:“照这样走下去,猴年马月也休想找到青青!嘿嘿,其实你心里怕得要命,所以故意磨磨蹭蹭,上官笑又不是吃饱了撑着,弄那么多机关做甚?是也不是?”跳了起来,从赵鱼的头顶跃过,往那个挂了几幅画卷的房间冲去。 赵鱼大惊,叫道:“不得鲁莽!”声音甚是惶急。向前踏上几步,伸手向何冲后背抓去。众人不晓得他突然反应激烈,莫非被他看出了甚么端倪?都不敢擅自行动,凝神注视着他们。忽然之间,听得“喀喇喇”一阵乱响,何冲落脚的地方毫无征兆的塌了一大块,露出一个面积极大的窟窿,看上去黑沉沉的,谁也不知道里面有甚么东西。 何冲想不到有此变故,竟反应不及,直直的堕了下去。几乎与此同时,对面墙上露出数十个碗口大小的洞孔,嗖嗖嗖的射出一波密集的箭矢,劲道强劲。何冲大骂道:“上官笑你奶奶的,果然是吃饱了撑着,下面插那么多尖刀做甚?”倘若他向上窜起,势必被迎面而来利箭射成刺猬,可是他任由堕落,又将被安放在下面的尖刀戳得全身是洞。 无论向上向下,他都是难逃一死。 高欢,贾平见得势危,不管能不能成功,便要抢上去抢救何冲。岂知身子方动,肩头已被一只大手牢牢按住,再也动弹不得。两人怒道:“你在做甚?”他们的武功本来在叶枫之上,只是此时身负重伤,居然被他制伏。叶枫双眼灿然生光,沉声道:“请一定要相信赵大哥,他是个有办法的人!”? 赵鱼已经开始行动,他抽出自己的裤带,缠住了何冲的腰部,从大洞中拖了出来,喝道:“倒!”自己先伏在地下。这下何冲出奇的听话,道:“是!”挨着他身边趴下。后面的叶枫他们一一俯伏在地。一根根利箭从他们头顶飞过,射在对面的墙壁上,又弹了回来,落在离他们不远之地。 众人仍不敢起来,过了良久,确认再无利箭射出,才慢慢的站起。 何冲的脾气又开始发作,不住口的问候上官笑的女性先人。赵鱼微笑道:“我们应该感谢上官笑,否则我们根本就找不到出去的路。”何冲气急败坏道:“你说甚么?”赵鱼指着挂着墙壁上的画,道:“上官笑每天不是浸泡在酒中,便是在胭脂堆里打滚,久而久之,难免会记性变差,而且这里的机关实在精妙,万一他某天忽然记不起了,岂非糟糕透了?”? 众人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两边的墙上,各挂着四幅画。画的均是孩童嬉戏的场景,或在花间扑蝶,或在草地踢毯,笔法生硬粗糙,仓促潦草,好像是初学丹青之人的手笔。叶枫心想:“看来上官笑和师父有几分相似,要么舍不得花钱,要么眼光低劣,被人狠宰了一笔,做了冤大头。”想起余观涛以假充真,欺骗杨洁的往事,不禁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何冲也跟着大笑,戏谑道:“我便用脚趾头,也比他画得好,赵大哥既然喜欢这种风格,改天我送你几幅?”赵鱼却是脸色郑重,说道:“这些画非同一般,是打开密道的钥匙。”何冲哈哈大笑,道:“你开什么玩笑?这些画怎么可能是打开密道的钥匙?”赵鱼微微一笑,道:“因为上官笑需要这些画来提醒他自己。”何冲一怔,问道:“怎么提醒?”? 赵鱼胸有成竹道:“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每一卷画里都暗藏着一个数字,把这些数字组合起来,应该就是一把打开密道的钥匙。”众人听他一说,登时恍然大悟,心想:“上官笑不学无术,在这里挂几幅画,实在太不伦不类。”赵鱼目光转向右边墙壁的上首第一卷画,缓缓说道:“第一步应该踩在右边第三块地板。” 第七十五章 兄弟 众人齐齐瞪大了眼睛,可是看不出任何东西,神情茫然。赵鱼笑嘻嘻的道:“每幅画里总有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么这个孩童就是关键所在。”他找到了破解的窍门,心情自是大好。众人这才发觉,画上的右边第三个孩童,脚下踢的是只金光灿灿的毽子,而其他孩童所踢的毽子,均是鹅黄色的,故而轻而易举的识别出来。? 何冲忽然叫道:“我也找到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居然已经趴在了地上,脖子伸得老长,鼻子嗅来嗅去,姿态既滑稽又不雅。叶枫情不自禁的笑了出声。贾平,高欢见他不分场合的胡闹,不由大为头痛,又无法直言斥责他,只得柔声说道:“少爷,你先起来,好不好啊?”? 赵鱼叹息道:“世上没有比心有灵犀更靠得住的事了,她算准了你一定会这样做。”当下转过头来,不再看挂在墙上的画卷,这个她当然是青青。叶枫诧异至极,寻思:“青青到底做了甚么?”忍不住效仿何冲,深吸了几口气,却觉得一股淡淡的香味直入鼻中,蓦然想起一事来:“原来青青把胭脂水粉抹在要走的地板上,任凭上官笑诡计多端,也着了她的道。” 何冲一掌击在地上,道:“她知道我一定会活着!”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赵鱼朗声说道:“是的,我们都会活下去!”何冲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贾平他们,一字一字说道:“我不是甚么事也干不好的孩子,是你们一直把我当成长不大的孩子,任何事都不许我去做,你们早该放手了!”? 贾平不亢不卑道:“到了少爷真正能够独挡一面的时候,我们自然会闭上嘴,把手放在背后,但现在真的不行,做对了一件事并不能代表已经成熟。”高欢道:“只有千锤百炼,才能成钢!”何冲哼了一声,低下头去,一闻到熟悉的气息,心情变得无比的愉快,照着遗留在地板上的胭脂水粉,慢慢的爬了过去。? 众人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地上爬行,因为他把这些不同寻常的地板,当作化了妆,画了眉的青青,丝毫不敢亵渎。叶枫心念一动:“为何我对影儿却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何冲爬过八块做着标记的地板,忽然左边那个空荡荡的房间传出一阵响声,似是什么东西塌了。众人大吃一惊,心道:“莫非弄错了?”循着原路退回厅中。 只见房间的正中,露出一个大洞,下面似有隐隐的灯火。赵鱼笑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秘道。”众人不敢掉以轻心,一步步挨了过去。见得一级级条石砌成的台阶往下延伸,两边墙壁灯火昏暗,仿佛此处是通向阴曹地府的要道。 石阶的尽头,是扇通体黑色的铁门,左右各嵌着两个绿发獠牙的鬼首,在惨淡的灯光照耀下,说不出的可怖吓人,众人不由“噫”了一声,齐齐收往了脚步。 铁门并没有关紧,露出一条两指宽的缝隙,一缕幽绿的灯火从里面透了出来。 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是精妙至极,杀人于无形的机关暗器?还是刀山火海在等着他们去闯?不管里面是甚么,总之他们到了这里,就决不能退回去。叶枫他们看着黑漆漆的铁门,脸上均露出了微笑,仿佛一推开就能迎来光明和希望,当然每个人的心情都是不一样的。? 赵鱼想的是,一旦迈过这道坎,从此以后海阔天空,任他飞翔,只要他站到那个渴望已久的台上,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让每条路变得平坦,每个人都有一双舒适合脚的鞋子!叶枫却把从从门缝里透出出来的灯光,想像得喜庆吉祥,他好像看到了里面摆放了一张精致的花床,床沿上坐着新娘衣裳的余冰影,在等着他掀掉她头上的红盖头。 而何冲想要的是惊喜,他多么渴望一推门,就能看到卸掉彩妆,素颜朝天,身穿荆钗布裙的青青。她化了妆固然惊艳,但他更喜欢最真实的她。青青双手抱着一个婴儿,一双骨碌碌转动不停的眼珠子,分明继承了青青的灵动调皮,十根手指却和他一样的修长有力。 他做梦都想着和她白首到老,和她生一大堆子女,待到此事了结,他便正式向她提亲,把她娶入岳家。 他才不管青青是甚么身份,别人会用甚么眼光看他。就算青青和一千个、一万个男人上过床,他也不在乎。他只要以后青青只和他一人睡。 贾平他们面无表情,他们不过是默默付出的垫脚石,别人踩他们上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哪来的欢乐,哪来的梦想?他们已经忘记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认真思考未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叶枫忽然大喝道:“上官笑你这个缩头乌龟,搞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机关,烦不烦啊?老子不怕你!”咣当一声,一脚踹开了铁门。 铁门敞开的同时,赵鱼斗然跃起,一按他的肩胛,两人登时仆倒在地。何冲他们也卧着不动。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铁门在他们头顶吱呀吱呀的响着,一张一合,极有节奏。 众人的心仿佛随着开闭不止的门扇一上一下,忐忑不安。 岂料过了良久,里面毫无动静,根本就没有他们所想像的,各种各样的暗器迎面而来。众人吃尽了上官笑的苦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何冲笑道:“上官笑黔驴技穷,玩不出花样了。”跳了起来,发足前奔。 门后是条笔直干净的甬道,每隔丈,墙上便篏着盏灯,灯上套着深绿色的网罩,怪不得发出幽绿色的光芒。 众人立即跟了上去。起初众人心有顾虑,不敢走得太快。走了一会儿,见得并无动静,这才尽情奔跑。 忽然之间,传来哗啦哗啪的流水声,众人不由一怔,心道:“哪来的水声?莫非又到了运河?”叶枫忍不住想起初遇青青时旖旎的场景,心里莫名的柔情似水,暗自叹了口气,心道:“青青,你如今在哪里啊?” 众人加快脚步,借着灯火的光芒,只见甬道的尽头,原来是条水流湍急的地下河,打着一个个漩涡,浩浩荡荡,向前流去。岸边的木桩,系着一条小船。是条完整无缺,毫无损坏的小船,在水中轻轻摇晃着。看来上官笑以为众人凶多吉少,故而也就赖得破坏它了。 众人做梦也想不到竟有如此好事,简直喜出望外,纷纷上船。 正要解开缆绳前行,贾平突然“咦”了一声,低声说道:“那是甚么?”众人吃了一惊,看了过去,只见水中突然间出现了数百条体型庞大,面目狰狞的鳄鱼,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本来河中波涛汹涌,又被这数百头鳄鱼一齐拨动尾巴,一波又一波的水浪用力撞击着两岸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这些鳄鱼也发现了他们,数百双眼睛发出幽绿的光芒,犹如在水浪中若隐若现的鬼火,皆是张大着嘴巴,露出锋利如刀的牙齿,不时流下一大团涎水。 它们平时至多是吃些鱼虾填腹,猛然见得活生生的人,无不情绪激昴,难以抑制。有几只胆大的鳄鱼慢慢游了出来,渐渐向小船靠近。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都发现对方已经面无血色。 倘若对手的本领比他们高强,他们倒无所畏惧,他们并非没有经历过以弱胜强,绝地反击。 可是面对这些鳄鱼,他们敢拼命、有血性统统没用,因为它们不知死是何物,它们只知道蛮干,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他们绝无可能闯得过鳄鱼的围追堵截,想起躲过了众多的阴谋诡计,以及种种劫难,却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当然他们可以掉头回去,但他们都是好面子的人,决不肯余生活在内疚,自责之中。刹那间他们心中充满了悲伤、绝望。 忽然小船的前后左右咚咚作响,原来鳄鱼额头叩击着木板,在做试探式的攻击。赵鱼道:“大伙儿莫动,我去试试他们的本事。”双手往一条向上攀爬的鳄鱼抓去。 这鳄鱼尾巴在水中一搅,生出一股气力,身子倏地跃起,张开大嘴,恶狠狠的向赵鱼手腕咬去。 赵鱼笑骂道:“去你妈的!”一拳击在鳄鱼柔软的腹部。这鳄鱼凌空翻了个筋斗,卟嗤一声,落入水中。赵鱼大叫道:“划船,划船!”何冲与叶枫奋力挥桨,劈开水浪。岂知小船似被某些神秘的力量拽住,行进得异常缓慢。众人先是一惊,随即明白过来,想必船底吸附了众多的鳄鱼,阻止着小船前行。 把守在船尾的贾平怒道:“你奶奶的!”砰砰两掌,击在两条已经爬到船上,意欲发起攻击的两条鳄鱼的头上。 原以为会把它们击得头骨破碎,脑浆迸溅,怎料鳄鱼皮坚骨硬,只是一阵眩晕,滑入水中,倒无大碍。两边船舷的叶枫,何冲两张木桨舞得泼水难进,尽量不让鳄鱼逼近。 一只鳄鱼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悄无声息的爬上船头,趁赵鱼不备,张嘴咬住了赵鱼仅有的一只靴子。赵鱼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抽出脚来,光溜溜的脚尖一挑,这鳄鱼叼着靴子,心满意足的从船头跌落。与此同时,两只鳄鱼从水中猛然跃起,水沥沥的扑在船上。 这两只鳄鱼大概是属于鳄鱼中的智者,各自以尾巴为支撑,直起身子。只是有一条过于慌乱,下盘不稳,登时身体歪倒,在船头打滚。另一条成功立起的鳄鱼,獠牙丛生的嘴巴张到了极点,伴随着一股腥臭无比的气味,向赵鱼的脑袋咬了下去。赵鱼尽管被熏得头昏脑涨,但神志清醒,双手伸出,分别抓住鳄鱼的上下颚,不让它的嘴巴合上。 鳄鱼如何能错失这良机?使出浑身力气,一大坨一大坨的臭哄哄的涎水落在赵鱼的头上,手上。 赵鱼大喝道:“你咬死了我,便是绝了天下百姓的希望!”这鳄鱼的身体忽然变得软绵绵的,一股一股的血水喷在赵鱼的脸上、身上,原来一张嘴巴被赵鱼生生撕到了脑后。 赵鱼长笑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何必要来自寻死路?”手臂挥动,把这条鳄鱼抛了出去。十余条鳄鱼迅速游了过去,你一口,我一口,片刻之间,这条鳄鱼便尸骨无存了。 在船头打滚的鳄鱼见势不妙,就要逃走,神差鬼使的是,左右晃动的尾巴却把赵鱼扫了个仰面朝天。赵鱼简直飞来横祸,心里一阵茫然:“怎么回事?” 正莫名其妙,突然腰身一紧,已被鳄鱼尾巴勒住。鳄鱼拖着赵鱼,从船头跃下。赵鱼哈哈大笑,道:“只可惜你没有享用我的口福。”刀光一闪,鳄鱼尾巴登时断为两截,刚钻入水中的这鳄鱼,当然又成了同伴的腹中美食。 赵鱼一跃而起,双眼左右环顾,见得船中众人忙得焦头烂额,应付时退时进的鳄鱼。 这些鳄鱼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那样愚笨,反倒有些他们意想不到的机警,在吃了几次亏之后,便不再强行进攻,只在小船的四周,来回游动,保持存在,来消耗他们的体力。大部分的鳄鱼一动不动的卧在水中,占据了整条河道。 就凭他们当下的状况,怎么闯得过去呢?众人愁云满面,寻思:“照这样下去,迟早还不得被他们吃掉? 忽然之间,小船似被不受控制般的,在水中打起转来,越转越快,眼看就要被卷入巨大的漩涡之中。众人知道是船底下的鳄鱼搞鬼,转了几圈之后,均是冷汗淋漓,脸色惨白。何冲他们江南人氏,从小就在水里打滚,虽然有些不适,却还能坚持得住。 可苦了赵鱼和叶枫这两个在内陆长大的人,终日面对的是空山深谷,高原戈壁,哪有什么在大河中嬉戏的机会?不一会儿,他们已经呕吐不止,不分东西南北。 赵鱼“哎呀”一声,双脚发软,身子一歪,栽倒在船舱里。叶枫出现了幻觉,竟把滔滔河水当作了平地,抬起右脚,便要踩了下去。 河中的鳄鱼昂起脑袋,张大嘴巴,目不转睛的看着神情恍惚的叶枫,就等他自己送死。何冲大吃一惊,提起叶枫的衣领,重重往船舱一扔。叶枫和赵鱼犹如死人一般,目光呆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胸口起伏不定。 本来五人相互配合,勉强还能应付得了鳄鱼的骚扰,如今缺了他们俩人,何冲仨人的压力骤增。 他们忙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减缓小船的旋转。鳄鱼也看出了名堂,又来与他们纠缠不清。何冲仨人似三只被皮鞭抽打的猴子,窜来窜去,一刻也不得消停。此时叶枫、赵鱼已恢复了些意识,想起来帮忙,无奈身上一点力气也无。 贾平手腕一翻,木桨把一条鳄鱼挑得老远,接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厉声道:“只有死几个人,我们才能活下去!”众多的鳄鱼在河中之所以按捺不动,因为它们想吃的是人!倘若有几个人能落到水里,这些鳄鱼势必会大乱起来,相互争夺,其余的人就能划着小船逃生。 高欢道:“必须要死人了!”说着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动弹不得的叶枫他们。叶枫只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心里一凛,暗道:“他奶奶的,竟要把老子当作诱饵!” 他缓缓转动眼珠,向赵鱼望去,正好赵鱼的双眼也转了过来,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凄苦。 赵鱼喉结上下蠕动着,嘴巴慢慢张开,忽然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是叹息么?他在叹息甚么?叹息命运的不公平么?可是他从未把希望寄托在命运之上,他已经习惯了努力付出,却得不到任何回报。? 他在叹息贾平他们的残酷无情么?他又不是初出江湖的小伙子,事实上大多数的人不都是这样的么?谁都愿意做人生赢家,谁都希望吃亏的是别人。所以他们不久前并肩作战,如今又将他们抛弃,这有甚么奇怪的?他为甚么要怨恨贾平他们呢? 他只叹息死得不是时候,叶枫何尝不是如此?两人相对无言,热泪分别涌出了各自的眼眶。 高欢使个“扫蹚脚”,几条刚爬到船上的鳄鱼,一个个翻着筋斗,“卟通”、“卟通”,水花四溅。 高欢道:“就该死人了!”伸手抓住了赵鱼的衣襟。赵鱼忽然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他并非彻底的失败,至少他的路上有兄弟的陪伴! 高欢怔了一怔,道:“其实你笑起来真好看,何必要把自己弄得高深莫测,愁眉苦脸呢?祝你下辈子事事顺心,如愿以偿。”抬起手臂,便要把赵鱼抛到水中。 众鳄鱼一阵骚动,尾巴拨得河水哗哗作响。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牢牢地捏住了高欢的手腕,是何冲的手!叶枫黯然的眼中似有了亮光。 高欢道:“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何冲面无表情的道:“他们的确不是我们的朋友!”高欢道:“你应该放手。”何冲却一字一字的说道:“但他们是我的兄弟!”叶枫听着听着,觉得脸颊热乎乎的,泪水已滑落下来。 这个少年看上去拒人千里之外,难以接触,其实他的心是热的,他愿意为他爱的人,他的兄弟做任何事情。 贾平额角青筋凸起,嘶声叫道:“他们不死,我们就活不了。”何冲淡淡的道:“你就能确保我活得心安理得,晚上不做恶梦?我不是你们,不能从绝对的利害关系来考虑问题,一个人若是不讲情义,和禽兽有甚么区别?” 高欢气急败坏道:“你是老爷的希望,怎能说出这种话呢?” 何冲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低声说道:“他早就知道我绝对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只是他一直不愿面对现实而已。”贾平叹了口气,道:“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何冲道:“剥夺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苟延残喘,难道不是很卑鄙无耻么?” 高欢“嘿嘿”冷笑几声,道:“我知道怎么做了。”五指松开,赵鱼砰的一声,跌在叶枫脚下。 贾平一边驱赶着鳄鱼,一边问道:“怎么做?”高欢凄然笑道:“少爷终究是要继承老爷的事业,像他这样绝世无双的人,怎么会做出卖兄弟的事呢?” 贾平道:“我们才是最该死的人,因为我们是无关紧要的奴才,走狗,纵然是死了,也不会给老爷少爷带来任何麻烦,再说我们整天唠唠叨叼,自以为是,少爷早就听得心烦意乱了。”高欢望着头顶凹凸不平,狰狞阴沉的岩石,喃喃的道:“看来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何冲居然并不否认。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来说,任何人的忠告都是污辱他的自信。况且贾平他们时不时祭出他父亲的旗号,强行逼他就范。对于他们,何冲何止是怨恨而已?简直巴不得他们立刻从他眼前消失。 贾平似有些不甘心,直直的盯着何冲,道:“少爷你真的不需要我们了?”何冲的眼中突然露出如释重负,喜不自胜的神色,随即又恢复漠然的状态,迅速低下头去,不与他的目光接触,冷冷的道:“我需要的是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兄弟,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怎能没有好兄弟呢?”啪的一掌,把一条鳄鱼击飞。 高欢哈哈大笑,笑声在河面上回荡不绝,那些围攻他们的鳄鱼亦是吓了一跳,一个个将头缩入水中。高欢道:“我只希望少爷你能记得,真正做大事的人,是没有兄弟朋友,一生孤独。老爷就是这样的人。”何冲突地抬起头,毫不掩饰对他的憎恨,厉声喝道:“白叔叔,韩叔叔难道不是我父亲的兄弟么?” 贾平道:“你觉得老爷会把他们当作兄弟么?有些东西,是做给别人看的。难道你没有看出来,老爷和他们的关系很微妙?老爷既要利用他们,又要打压提防他们。哪有这样的兄弟?” 何冲脸色微微一变,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高欢道:“我喜欢吃油炸的豆芽粿,最好要炸得又酥又脆,太老就不好吃了。馅料一定要用藕丝和黄豆芽,不许拿绿豆芽来糊弄我,你听清楚了么?”何冲道:“倘若我还活着,我年年亲手给你炸豆芽粿。”他转过头去,看着贾平,道:“你呢?” 贾平道:“账房吴先生欠我五百两银子。” 何冲道:“回去我就把钱要回来,并且亲自送到你府里。”贾平笑道:“我家不愁吃穿,要这钱做甚?只是吴先生一大堆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假如老爷能给他每月多发些工钱,至少他就不必拆东墙、补西壁了。”何冲道:“我父亲不加,我来加。” 贾平道:“记得转吿春香,要她务必关紧门窗,有几个人天天偷看她洗澡。” 何冲狠狠的道:“是看门的秦大爷和垃圾房的董老爹?他们名头可大得很,连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借用他们的名字来编故事,甚么秦大爷征服寂寞主妇,董老爹大战妖艳黄帮主,回去我便要他们滚蛋。”贾平道:“我说完了。” 何冲迟疑了一下,道:“你们不恨我?”高欢哈哈大笑,道:“我们本来是要你做冷酷无情的人,你若是犹豫不决,才是我们的失败。”两人提起手,在他们自己的身上戳了几个大洞,鲜血长流。水中的鳄鱼闻到血腥味,无比兴奋,翻腾不止。 第七十六章 亲爱的 我回来了 何冲泪水盈眶,忍不住低声哽咽起来。贾平厉声喝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说你不是一直想自己长大么?”高欢笑道:“到了你长大的那天,记得一定要告诉我们,只有听到了你的好消息,我们才去投胎转世,好不好?”何冲的泪水还未流下来,靠在船舱中的叶枫和赵鱼已经泪流满面。 何冲咬着嘴唇,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沉声说道:“我给你们叩头。” 贾平忽然挺胸昂首,脸上充满了骄傲、自豪,道:“这是你应该的。”高欢道:“你必须向我们磕九个头,那六个头是为你的兄弟磕的,本来死的人是他们。”说话的时候,脸已经转向叶枫他们,对着他们怒目而视。他们垂头丧气,神情沮丧。 何冲道:“好。”跪了下去,磕起头来。 在额头与木板接触的刹那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贾平挥了挥手,笑道:“我走了!”拨起身子,纵了出去。水中的鳄鱼目不转睛的看着在半空中飞行的贾平,嘴巴张大,就等他气力衰竭,坠落下来。 贾平哈哈大笑,道:“就依了你们!”身子直直落下。水中的鳄鱼不由乱了阵脚,纷纷向他游来。 就连吸附的船底的鳄鱼也一一浮出水面,小船顿时没了约束,停止来回旋转。贾平左脚狠狠往一条鳄鱼脑袋踩去,那鳄鱼见势不妙,急急一缩身子,往下深潜。贾平笑道:“如此贪生怕死,怎能吃得到人肉?”说话之间,右脚踝忽然一痛,竟被一只鳄鱼牢牢咬住。 贾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干脆趁势落入水中,一脚踢在咬他的鳄鱼下巴上,这鳄鱼肚皮朝天,被他踢晕了过去。 但是他的身边至少围了十多条鳄鱼,争先恐后地向他发起攻击。贾平连声怒吼,双手飞舞,尽量不让鳄鱼近身。高欢道:“兄弟莫急,还有我!”身子扑出。 在他跃出的同时,左脚反踢,小船受力,往前冲去。何冲拿起木桨,一下下的劈开水波,神色镇定,仿佛从没有看到水中的生死厮杀。 或许从现在开始,他就要学会慢慢麻木无情,慢慢适应有人为他付出生命。 小船飞快的向前驶去,渐渐的看不到鳄鱼在边上游动,两边的岩壁已经没有了灯火。在他驶入黑暗的瞬时间,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远处的贾平,高欢似乎和他有心灵感应般的,忽然从水中纵起身子,拼命地向他挥手。就在此时,他们的背后窜出几头鳄鱼,把他们扑倒。? 他们奋力挣扎着,两只手还在不停挥动着,此起彼伏,水花翻腾。叶枫和赵鱼已经恢复了些力气,趴在船舷上,痴痴的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现在他们所看到的,极有可能会让他们内疚一辈子。不管出于何种动机,他们总是为他去死,这种痛苦甚至比死还要难受!? 何冲一只左手塞入口中,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他不想让他们生命最后时刻看到他的崩溃,咸咸的鲜血从咬破的肌肤流到他的手腕,他却浑然不觉。贾平和高欢情势越来越凶险,不是这边被咬一口,便是那边被一口,凌厉的怒吼声也变得断断续续。何冲只觉得热血上涌,拼命划动木桨,小船溯水而上。 贾平、高欢又举起手,冲着他挥了挥,随即放弃了任何抵抗。在他们四周的鳄鱼一拥而上,把他们撕成了碎片。何冲犹如被人当胸击了几记重拳,一屁股坐倒,再也无力带动木桨。汹涌的水浪推动着小船,冲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有了亮光,一点一点的灯火,犹如一枚枚价值连城的珍珠,在他们眼前闪耀、跳动着。 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已经在运河之上,原来这地下河的出口居然与运河相通。大雪仍在下个不停。停泊在运河上的船只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好像一只只被冻得僵硬的怪兽。 如今已经是深夜,可是有些船上却热闹非凡,主人豪爽大气的招呼,客人恰到好处的恭维,酒杯相互之间的碰撞,一声声的飘荡在运河之上,看来冰天雪地依然掩饰不住纸迷金醉、极尽奢华。 还有歌声。声音又涩又柔,显然唱歌的人,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歌声欢快喜庆,完全符合这击钟陈鼎的场景。 只是唱歌的人快乐么?是不是她不开口唱着赞歌,也许明天就没有饭吃?那些喜欢听赞歌的人,他早已活在海市蜃楼般的幻想中,以为生活就是歌声般的甜蜜,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人被贫穷摧毁了梦想,在刺人的荆棘中负重前行。? 他们无心感慨,划船前行。不多时便到了‘青雀坊’,只见船上灯火辉煌,似乎还有隐隐的笑声传了出来,赵鱼蓦地发力,小船猛地冲出数丈,道:“谁也想不到,上官笑居然躲在这里。”何冲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道:“可是被我们想到了。”叶枫右手食指敲击着脑袋,道:“他以为他不按套路出牌,岂知我们比他更荒唐离谱。” 小船挨着画舫停下,三人从左侧舷窗攀爬进去,沿着舷梯而上,穿过几层甲板,来到花厅之外。却听得厅中传来一阵阵阴森森的笑声。三人对视一眼,不由得想起一个个惨死的人,只觉得怒气上涌,右手情不自禁的握住了腰间的兵刃,手背上的青筋凸起。 听得青青柔声说道:“上官,你看看,这件衣裳好不好看?” 立在外面的何冲仿佛被电击雷轰,满脸的杀气突然消失,脸上充满了欢愉的笑意。叶枫亦是如此,两人眉开眼笑,喜不自禁。只有赵鱼紧绷着神经,不为所动。在他的心里,有些东西远比美女金钱,更值得他去追逐。 三人轻步上前,伏身窗外,手指头沾些唾液,在窗纸上刺破几小洞,凑眼向里张望。 只见大厅灯火通明,上官笑翘着二郎腿,大咧咧坐在一张椅子之中,神情倨傲,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先前那四名押送青青的教众手持兵刃,懒洋洋地站在他的身后。 厅中的圆桌上,堆放着数十件花花绿绿的衣裳,下面的地毯上,摆着几个已经打开的紫檀木首饰盒,露出各种造型的首饰,闪耀着灿烂夺目的光芒,显然都是价值不菲。 青青拿起一件鹅黄色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一双明亮的眼睛停留在上官笑的脸上,不用多说是在等上官笑开口。 叶枫他们知道青青又在戏弄上官笑,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刚刚死里逃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上官笑沉吟片刻,道:“这件衣服颜色太显眼了,不如你另外挑一件?”青青嘟起嘴唇,气乎乎的道:“原来我一穿上这衣服,就像明明人老珠黄,偏偏要去装嫩的妖精?”嗤嗤有声,把衣裳撕得粉碎。? 上官笑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是这件衣服配不上你,你何必生气呢?”青青转怒为笑,道:“这还差不多。”拿起一件红色衣服,笑嘻嘻的道:“你看这件怎么样?”上官笑哈哈大笑,道:“看来你早就想嫁给我了。”青青白了他一眼,道:“谁要嫁给你了?”把衣服扔到一边。? 忽然之间,远处传来几声鸡鸣,上官笑霍然立起,道:“我们该走了。”青青却坐了下来,笑嘻嘻的道:“去哪里啊?”上官笑道:“当然是跟着我去过神仙般快活生活。”青青道:“你骗骗自己也就罢了,何必要来骗我呢?”上官笑面色微变,道:“你什么意思?” 青青道:“只怕我跟了你没几天,便要横尸街头。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着你去亡命天涯,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吸引我的是安逸奢华的生活,而不是去寻求刺激,干掉脑袋的事。” 上官笑脸色更加难看,正要发作,青青双手一伸,把他推倒椅中,接着腰肢一扭,坐在了他腿上。上官笑见她投怀送抱,鼻子全是诱人的香味,不由得心花怒放,哪里发得出火来? 外面的何冲眉头紧皱,握着双拳,眼睛一眨一眨的,表情既痛苦又无奈。叶枫忍不住心想:“和她在一起,他究竟是快乐,还是烦恼?”青青抚摸着他橘子皮般凹凸不平的脸颊,吃吃笑道:“但是碰到让我不能自拔的男人,哪怕是下场极惨,我亦愿意跟着他风里雨里,浪迹天涯。” 上官笑道:“难道我不是这样的男人么?” 青青在他脸上轻轻扇了一下,哼了一声,撇嘴说道:“你就算了,谁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被你抛弃的女人,难道还少么?我才不做大傻瓜。”上官笑握着她的手,笑嘻嘻的道:“你是我命中克星,我以后只爱你一人。” 何冲脖子涨大,咬牙切齿,却并不冲进去,莫非他想看看青青究竟有没有爱她? 叶枫心想:“看来他应该痛苦更多些,漂亮女人的心如浮萍般漂浮不定,她怎么只关注一个人呢?”青青道:“你杀起人来如砍瓜切菜,眼睛也不眨一下,谁敢做你的克星,莫非她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上官笑道:“水克火,土克水,大象怕老鼠,再强大的人,也有降伏他的人。”青青笑道:“我可没本事降伏你。” 上官笑道:“倘若不是我已经向你俯首称臣,我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留在这里?”青青脸上浮起红云,心下甜丝丝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上官笑并不催促,仰着脸痴痴看她。 过了良久,青青抿着嘴唇,轻轻说道:“但我不能保证的是,万一我某一天,厌倦了你这张长得有些着急的面孔,忽然春心荡漾,偷偷跑出去,给你戴几顶绿帽子,你岂非亏大了?”上官笑直直地盯着她,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手背青筋根根凸起,怒道:“你……你说什么?你……你……居然敢给我戴绿……绿……绿帽子?” 青青也不害怕,吃吃笑道:“我本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去爱,要不你给我三千两银子,现在我就给了你,明天咱们各走各的路?”她别过脸来,把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咱们逢场作戏,岂非最好?何必非要投入感情,伤人伤己?” 上官笑也觉得自己失态了,当即面色一缓,笑道:“我向来宽宏大度,有些事早就看开了,只要你别搞得太过份,偶尔出去找个小帅哥暖暖床,亦是在我所能接受范围之内。” 青青拍拍他满是肥肉的肚子,叹了口气,道:“你的肚量,真不是一般大。”上官笑道:“我至少比你大二三十岁,肯定有满足不了你的时候,倘若有人能帮我排忧解难,我何乐而不为呢?简直要举着双手赞成,哈哈。” 青青道:“唉,你这个人实在太坏了。”上官笑道:“只要你不和别人私奔,我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青青又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死皮赖脸,不知羞耻的男人,能有几个女人招架得住?” 上官笑道:“越是真心真情的流露,越是看上去无比的肉麻。” 何冲一动不动的站着,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地上,只有他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青青忽然幽幽道:“可是你对我的好,恐怕我要下辈子报答你了。”上官笑奇道:“为什么啊?”青青道:“因为有个比你年轻,比你帅得多的小坏蛋,他已经捷足先登,悄悄偷走了我的心,我小小的心脏,已经容纳不下第二个人,抱歉,真的对不起。” 她忽然哈哈大笑,道:“我虽然胸很大,但是我的心真的很小。”何冲激动难抑,泪水夺眶而出,他的脸上满满的笑容。叶枫也暗自替他高兴。上官笑重重哼了一声,双眉一轩,道:“他在哪里?我去杀了他。”青青道:“今晩在神都帮你已经见过他了。” 上官笑不觉一怔,失声叫道:“是那个看上去很骄傲,很冷漠的少年么?”青青拍手笑道:“就是他,我就喜欢他骄傲,冷漠的样子,他绷着脸,不说一句话,却比某人在我耳边说一万句肉麻的话,更让我心醉神迷。唉,你又不是女人,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思?” 上官笑仰天大笑,道:“可惜他回不来了。” 青青淡淡说道:“他一定会来的。”何冲嘴唇不断的张合,尽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叶枫知道他说的是:“亲爱的,我已经回来了。”上官笑满脸春风,一字字的说道:“除非有奇迹出现。”青青道:“他身边有好兄弟。”外面的三人不由百感交集,热泪涌入眼眶。上官笑语音突转严峻,道:“我们走。” 青青叹道:“我一看到你这张猪腰子脸,想起要和你亲嘴接吻,抱着睡在一起,你不如杀了我。”上官笑见她娇美不可方物,绷起的肌肉忍不住放松下来,笑道:“你慢慢会习惯的,你没有发现一条规律,好的女人都被丑男人给睡了?被猪拱了的都是水灵灵的大白菜?” 说到这里,他有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在这年之内,我有能力让你快乐。” 青青笑道:“我是千年的狐狸精,专门吸取男人的阳气,难道你不怕折了阳寿么?”上官笑见她媚态百出,灵魂儿几乎脱窍了,喃喃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死在你的白花花的肚皮上,也不枉了活了一生。” 青青轻笑一声,道:“你真愿意死在我身上?”上官笑干笑几声,道:“我精尽人亡,行不行啊?”青青眼波流动,几乎可以挤得出水来,嘴唇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声音柔软得似将他融化,柔声说道:“我成全你便是。” 上官笑浑身酥软,轻飘飘的,犹如做梦一般。 忽然间,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把匕首插入小腹,深及至柄。他大吼一声,一掌击去,厉声道:“臭婆娘,你……你……敢杀我?”青青轻轻闪开,笑盈盈道:“你反悔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上官笑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仰天大笑,声音却似哭不像哭,笑不像笑,青青连退了几步。 他忽然咬咬牙,用力拔在插在腹部的匕首,血流如注,喷了出来。青青右手抓起一只茶杯,笑道:“你心愿已了,可以走了。”上官笑抖动着滴血的匕首,喘息着说道:“我……我……要……要杀了你,我……做鬼也……不放……放……放过你。”用起全身力气,向前扑出。 青青笑道:“你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还记得住我?”手中茶杯扔出,砰的一声,击在上官笑的额头上。上官笑大叫一声,翻了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一命呜呼了。那几位神都帮教众大吃一惊,提刀扑了上来。三人再也忍耐不住,双掌推出,震破身前长窗,冲了进去。这几人“哎哟”一声,掉头就走。 第七十七章 君自故乡来 最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新的一天终于来临。 洛阳城的人们已经知道神都帮覆灭,上官笑被杀的消息,天还未亮,城中家家户户已燃起鞭炮烟花,此起彼伏,映得夜空闪闪发亮,犹如过年过节一样。据说那些炮仗店好几年的存货,都被一扫而光。 尽管大家都知道,用不了多久,便有另外的帮派,和上官笑一样狠毒的人,填补权力真空,继续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但是想起当下能有几天不受盘剥的日子可过,怎能不高兴得手舞足蹈? 可是叶枫他们还不能放松,因为大老虎还高高在上! 城南,一处废旧的院子。 大门早已腐朽破烂,好像轻轻吹一口气,就会立刻化为灰烬。墙上蛛网倒挂,只是网中早已没有了蜘蛛,它在捕猎别人的同时,莫非也成了别人的猎物?? 赵鱼推开其中一个房间的木门,只听得门顶一阵簌簌作响,忽然落下一大团灰尘下来,如烟似雾,烟尘中还有一只早已风干的老鼠尸体,不偏不倚落在叶枫的衣领中。叶枫不由吓了一大跳,连退几步,从脖颈中取出死老鼠,扔在地上,把它踩得粉碎。 青青见他狼狈不堪,吃吃笑道:“八面威风的华山派掌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只死老鼠。” 叶枫脸红了一红,硬着嘴巴说道:“我连老虎的屁股都敢摸,还怕一只死老鼠?”当下唰的一声,拔出长剑,抢在赵鱼前头,冲入房内。 只见里面黑漆漆的,一丝光线也无,却有一股刺鼻异味扑鼻而来,青青哎哟一声低呼,叶枫忍不住吃了一惊,寻思:“莫非又有什么机关?”举手掩鼻,挺起长剑,斜斜横在胸前,朗声道:“大家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我来做开路先锋。”掂起脚尖,轻轻落下,免得触发机关,慢慢前行。 何冲调侃道:“一年被蛇咬 ,三年怕草索。” 叶枫唯恐过于鲁莽,让大家笑话,因此愈发谨慎小心,说道:“你懂甚么,小心行得万年船,一时失足千古恨。”赵鱼哈哈大笑,道:“说到底你还是怕跳几只老鼠出来。”青青模仿老鼠的吱吱叫声,叶枫急着分辩道:“没有的事,谁怕的是小狗。”却仍不敢大步向前,心中不禁问自己:“我为什么胆小了,难道我真的害怕了?”? 赵鱼笑得更响亮,道:“每人有每人的弱点,大家又不会笑你。”喀嚓一声,燃起火折子,登时满屋光亮。叶枫“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叫道:“晦气,晦气!”青青掩嘴笑道:“恭喜你踩到屎了。”原来这房间是关鸡,关鸭的,地上堆积着厚厚的一层粪便,又黏又滑,臭不可闻,鞋面,裤腿沾了不少,说不出的恶心。? 叶枫挠头笑道:“果然踩到屎了,看来运气不坏。”赵鱼道:“晩上去赌场赌一把?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们平分。”何冲道:“怎能少得了我呢?”赵鱼提起右脚,对着墙角一只盛满污水的大铁缸,当当当的连踢数下。只听得轧轧声响,见得大铁缸缓缓向左边移动,地面忽然露出一个大洞,里面黑漆漆的,好像是个地道。 叶枫惊道:“又是……又是……”右手已握住剑柄。 何冲把青青推到身后,自己往前跨上一步。青青随即抢了上来,不仅与他并肩站立,而且紧握着他的手,嗔道:“说好要在一起的,不准你丢下我不管。”何冲道:“是。”赵鱼笑道:“跟我来。”纵身跃入洞中,叶枫也在笑,道:“跟着走终究没错。”跃了下去。 何冲两人紧随其后,借着火折子的光亮,只见两边洞壁挂满了水珠,甚是潮湿,寒意阵阵。何冲担心青青吃不消,忙将一股内力输了过去。 青青横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不中用的花瓶。”声音温柔,心下极喜。何冲道:“你是我手心里的宝,我须得牢牢捧着。” 四人前行了数十丈,地道突然收缩变窄,叶枫心道:“倘若前后落下一道闸门,我们岂非逃也逃不出去?”又见赵鱼步伐轻松,毫无防范之意,不由暗自惭愧:“就我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样子,以后怎么去做华山掌门人?”加快了脚步。 又走了数十丈,却见眼前屹立着一堵黑色的墙壁,再无去路。 青青道:“姚先生就在这里?”赵鱼道:“姚先生就在这里。”抬手在墙上连击三掌。墙壁忽然露出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钻出一个脑袋来,叶枫大笑道:“姚先生,你好!” 姚大通瞪眼骂道:“好个屁啊!老子这几天净吃清水大饼,嘴里早就淡出只鸟来,连砣屎都屙不出来,有没有好吃的?老子要喝酒吃肉。”? 大家回到青雀坊,青青亲自下厨,烧出一桌的美味佳肴。姚大通先是美美饱食了一顿,接着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最后在柔软舒适的大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他一直绝口不提大老虎之事,众人也不着急,当一个人饿得双眼发绿的时候,他所要做的是拼命把食物塞入肚子,想要他开口说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黄昏时分,姚大通才穿衣起床。 众人早在大厅等候多时。桌上摆着各种市面上未必买得到新鲜瓜果,紧挨着主人何冲左侧的坐位是空着,显然是留给姚大通的。姚大通并不落座,背负双手,饶有兴致看着挂在墙壁上不可描述的画卷,不时露出难以形容的诡异笑容。 叶枫见他灵魂出窍,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姚大通瞪了他一眼,道:“男欢女爱,和吃饭睡觉一样,都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年轻的时候,哪个姿势我没做过?”面不改色,坐了下来。叶枫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满面通红。何冲叹了口气,道:“爱不仅要说,也要去做。” 青青奉上沏好的清茶,姚大通揭开盖碗,只觉得扑鼻一阵清香,顿时神清气爽,全身汗毛孔张开。 他又惊又喜,咧开了嘴合不拢来,道:“这……这……”青青道:“这是杭州的龙井茶,先生请品尝。”姚大通叹道:“龙井茶并不奇怪,倒是泡茶的水非常珍贵。”何冲道:“这水取自吴山脚下的郭婆井。”姚大通目光忽然迷茫起来,嘴角边露出了开心的笑意,好像想起了极其快乐的事情。? 叶枫见他神情痴迷,心想:“莫非他曾经的情人在杭州?多半女方父母见他穷困窘迫,因此大力反对,但那段日子应该是他这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光,一直难以忘怀。”又想:“不论结局如何,终究爱过、恨过,有些人枉自活了一辈子,却不知情为何物。” 姚大通浅饮一口,道:“花开花又落,年年人不同,可是郭婆井仍然那样的清凛幽静。”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又软又糯,分明是原汁原味的吴语。 何冲不由怔了一怔,问道:“先生的家在江南?”姚大通十指击着桌面,低声吟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何冲哈哈大笑,道:“我和先生是同乡!”姚大通轻声叹道:“已经三十年未回故乡了,也不知杭州的变化大不大,小老弟家在杭州何地?”何冲道:“龙兴寺北。”姚大通道:“龙兴寺外的百眼井亦是出名的紧。”何冲道:“是。” 姚大通又轻轻叹息,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今年天冷得早,杭州城中的梅花应该都开了?”说到最后,目中有隐隐的泪光,身子微微颤抖。 叶枫心道:“他念念不忘的那株腊梅花,要么已经凋谢,要么被移入别人的院中,成为他人眼中的美景。”何冲凝视着青青,柔声说道:“我眼前就有盛开的梅花。” 青青脸红了一红,道:“不许胡闹,听姚先生说话。”姚大通定了定神,眼中未流出来的泪光,似乎化成了朦胧的江南的烟雨,道:“我家兄弟姐妹多,仅靠父亲种几亩田地来维持生计,所以日子过得穷得要命,经常子吃卯粮,入不敷出。于是我父母便将我送到一户有钱人家做书童。”? 青青眼圈莫名一红,长长叹了口气。姚大通道:“好在我家主子是个好心人,从不因为我出身贫贱,就刻意看低我,不仅经常给我添置新衣服,而且给我的工钱也相当的丰厚,我所赚的钱,居然养活了我们一大家人。我家少爷对我也似亲兄弟一般亲密,只要他有的东西,从不吝啬,都会拿出来,和我一起分享。”青青微笑道:“像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 何冲叫起屈来,道:“难道我不是这样的人么?”青青倚在他肩上,笑嘻嘻道:“幸好我也遇上了。”姚大通叹息道:“假如时光能够停止,我宁愿活在少年时代,永远不要长大,也不要成熟,人一旦长大,想法就多了,再好的友谊,慢慢就变了味道。”何冲吃了一惊,道:“你和那少爷翻脸了?什么原因?” 青青道:“不是因为利益,就是因为女人。” 叶枫不由心念一动,偷偷向赵鱼望去,暗道:“倘若我和赵大哥遇到涉及利益之事,我们能守得住这份纯朴的友情吗?我们会不会反目成仇,分道扬镳?”赵鱼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几下,神情坚毅地摇了摇头。叶枫心下欣慰,笑了一笑。姚大通道:“本来老爷极不赞成我学武功的,却经不住少爷再三恳求……唉,假如我没有武功多好啊,至少可以一生平安。”? 青青道:“能带来平安快乐的,从来不是绝世武功,而是心存善良,手中有杀人的刀剑,反而是灾祸上身,那些叱咤风云,纵横四海的英雄豪杰,有几个是因病死在床上的?”何冲喃喃道:“既然知道会死于非命,为什么不放下刀剑呢?”青青道:“没有了刀剑,他们拿什么去争夺虚幻不实的名声?有些东西拿起来容易,要放下去真的真的很难。” 姚大通道:“欲望是无可救药的砒霜,足以致命的毒药,一旦被它缠上了,要么身败名裂,要么横尸街头,休想能够善终。”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卷起衣袖,裤管,只见两只手腕,脚踝的筋脉处,皆是赫然横着一道伤疤,一看就知道曾被人使利刃生生挑断了筋脉。 四条在肌肤上凸起的伤疤,犹如四条贪得无厌的蚂蝗,牢牢盘踞在他腕间,脚踝,与他相伴一生。青青惊呼一声:“姚先生,你……你……”目光下垂,似是不敢再看。 姚大通哈哈一笑,道:“倘若不是我贪恋虚荣,何至于今日家破人亡,独居异乡?”笑得却如哀哭的一般。 赵鱼沉声道:“不用多久,你便可以洗冤昭雪,衣锦还乡!”姚大通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冷冷的道:“是谁指使你来找我的?”赵鱼苦笑道:“有一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这东西放在床前桌子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姚大通的眼前。是一块两指宽、半尺长,做工粗糙的灰色布片。 只见上面写着:“要打大老虎,请到洛阳找姚大通。”字迹东倒西歪,仿佛是初学写字的孩童所写。姚大通眼中有了笑意,道:“你居然信了?”赵鱼一本正经说道:“我真的信了。” 那时候他丢了捕头的饭碗,终日借酒消愁,看不到任何希望,心里全是痛苦、黑暗、绝望。 就算明知有人设了个局,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头扎进去,因为他不想白天被酒精麻醉,晚上躺在床上,眼睁睁的等着天亮。姚大通道:“你查不出他的来历?”赵鱼摇头说道:“我根本查不出来。”姚大通道:“你不怕他利用你?” 赵鱼道:“若是他利用我,证明我是个有用的人,我以为我快成为废人了。” 姚大通道:“你敢肯定我会和你合作?”赵鱼道:“在我做出决定之前,我已经来过几次书院。”姚大通并不觉得奇怪,道:“原来你早就见过我了?”赵鱼道:“是。”姚大通道:“你看到了什么?”赵鱼道:“我看到了你眼中的仇恨。一个心中有仇恨的人,是决不会束手待毙,虚度光阴的,他迟早会把那团火释放出去。” 姚大通眼皮突突跳动,道:“不错。” 叶枫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到洛阳?莫非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赵鱼摇头笑道:“若是我有那般手段,何至于愁肠百转,无计可施?”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布片,上面写的是:“叶枫近日将至洛阳。”赵鱼道:“所以我在洛阳等你,我们并不是偶遇,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青青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第七十八章 通天双煞 叶枫定了定神,已经知道这两块布片出自何处,而且他准确无误的锁定了目标。他并没有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好像这件事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因为知道他具体行踪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像余观涛夫妇和余冰影,是希望他尽快处理好事情,速去速回,绝对不想他节外生枝。? 只有白日行期待着他在成亲能够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自己锦上添花,毕竟余观涛还是比较看重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恰好白日行手上有关于大老虎的线索。至于为什么不当面对他说,或许想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心头一热,那个心地单纯善良,几十年陷在痛苦里无法自拔的老人,不觉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青青一直在注意着他,道:“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叶枫点了点头,道:“一个永远不会害我的人。”青青不再说话,目光转到了何冲的脸上。赵鱼反应并不慢,长吁了一口气,道:“我也明白了。”又在叶枫后背拍了几下,这几下使了少许力道,似乎是另有他意。姚大通“嘿嘿”冷笑几声,道:“看来是我成全了各位的锦绣前程。” 赵鱼道:“但是我们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姚大通道:“听你的意思,只有在你们的庇护之下,我才能苟存性命了?”青青道:“不是姚先生的挺身而出,革奸铲暴,不知还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小女子不自量力,替天下人谢谢姚先生。”立起身子,冲着姚大通盈盈一拜。 姚大通哼了一声,消沉浑浊的目光,忽然变得锋利如刀,霸悍之色,尽显于脸上,犹如唯我独尊、刚愎自用的江湖大佬。 众人不由得一怔,皆有不敢与他直面相对之意。叶枫心头突突跳动,暗道:“只有毒蝎心肠,杀人如麻之人,才有傲睨万物的气势。”只听得姚大通道:“并非我有意抬高自己,若非我武功尽失,纵使你们几人一道联手,也不是老子的对手。”说到这里,突然提高腔调,声色俱厉的道:“有没有听说过‘通天双煞’?” 众人一片茫然,摇了摇头。 叶枫心道:“我只听过黑白无常,哼哈二将。”姚大通眉头紧锁,说不出的沮丧,道:“你们都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得紧,连‘通天双煞’都不知道。”他盯着赵鱼,带着讥讽的笑意,道:“难道官府的文档没有任何记载?”赵鱼站起来,在厅中来回踱着方步,手指轻轻敲击着脑袋两侧太阳穴,道:“应该有。” 姚大通双眼半眯,似是迷恋故乡的茶水,又是暗自观察着赵鱼。 赵鱼在厅中转了几个圈子,慢慢走到姚大通的身后,道:“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姚大通睁开眼睛,道:“很好,很好,说下去。”赵鱼道:“据说‘通天双煞’有个特别的爱好,就是专门收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以及各种神兵利器。” 何冲道:“除了杀人硬抢之外,谁会老老实实交出来?”赵鱼道:“他们所到之处,带来的是灾难和杀戮。” 姚大通喃喃的道:“少爷说那些不识时务,听不进去道理的野蛮人,不杀了他们做甚?我从小都听他的指派,当然言听计从了。”叶枫寻思:“原来他和他少爷是‘通天双煞’。”何冲道:“你们抢别人的东西,取别人的性命,你们才是野蛮人。” 姚大通叹道:“那时利令智昏,不分是非,把别人的正常反应,当作是有意刁难,如今想起来,真是蠢不可及。”啪啪几下,提手打了自己几个耳光。 青青幽幽道:“你少年的时候,当真荒唐得紧。”何冲怔怔看着神色阴郁的姚大通,猛地想起一事来,心想:“父亲对我严加约束,难道怕我误入歧途,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惧意渐生,身子不禁发抖,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心想:“他只是想我走他所走的路,做和他一样的人。” 赵鱼声音渐渐严峻起来,道:“相传你们手段极其狠毒,出手从不留任何活口。” 姚大通忽然垂下头去,目光游离不定,不敢看众人,低声道:“就连刚出生的婴儿,我也杀了不少。”青青道:“你们太……太……残忍……了……”忍不住大哭起来。何冲立起身子,握着拳头,在姚大通头上晃来晃去,怒道:“你们简直猪狗不如。”双臂变了方向,横扫出去,“哗”的一声,扫掉了桌上的果品,茶水,大声道:“你不配吃这些东西。” 姚大通似尊泥塑佛像,动也不动坐着,道:“我本就是猪狗不如。”两行泪水却流了出来。赵鱼道:“‘通天双煞’自从在洛阳掠夺了‘长生剑’之后,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大家都在妄加猜测……”姚大通道:“都以为我们死了,对不对?”赵鱼道:“在公门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像先生这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通常称为失踪。”姚大通道:“现在你岂非可以将我缉拿归案?”? 赵鱼道:“如今先生是赵某所保护的至关重要的证人。”青青道:“谁是大老虎?”姚大通微笑着道:“小姑娘,饭要一口口吃,话要一句句讲,难道你不是精挑细选,才选中了他?”何冲脸上怒气蓦消,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青青脸红了一红,抿着嘴唇说道:“现在看起来不错,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变坏呢?” 何冲急忙分辩道:“我不是那种人!” 说话之间,另有其他女子收拾好扔在地下的物品,又奉上新鲜的瓜果,沏上茶水。姚大通道:“我那少爷出手宽绰,为人豪爽仗义,对朋友极舍得花钱,纵使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亦是决不吝啬,花钱如流水一般的使出,眼睛也不眨一下。”赵鱼道:“越是在乎虚名、爱面子的人,越是贪得无厌,永不满足。”? 姚大通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惋惜、遗憾,喃喃道:“你精明干练,事事都在你算计之中,为什么得不到命运的垂青呢?”青青柔声道:“天妒英才,壮志难酬。”赵鱼笑了笑,道:“或许我现在做得还不够好,暂时没有被他发现优点。但是只要我一直努力,我身上微弱的光芒,应该会被他看到?”? 何冲道:“你一定会被看到的。”姚大通道:“他不仅贪婪,而且占有欲太强,一旦被他看上的东西,便要千方百计得到它,哪怕付出天大的代价,亦是在所不惜。”叶枫道:“倘若他想摘下天上的星星,难道要打造一架连结天界的梯子么?”姚大通道:“如果他觉得有必要的话,他真的会付诸行动。”? 赵鱼道:“不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迟早会闯出大祸的。”姚大通道:“他一生下来就是闯祸害人,他八岁的那年,看上了诸暨马员外自西域重金购来汗血宝马,于是茶饭不思,一心想把宝马弄到手,三天两头去烦扰马员外……”青青道:“是他一个人去的么?”姚大通很平静的道:“是。”? 叶枫道:“有些人八十岁都未必有他的胆量,你家少爷果然天赋异禀,厉害得紧。”语声中尽是嘲讽,绝无半分恭维。青青幽幽道:“马员外答应他么?”姚大通道:“马员外却以为是他闲着没事,无理取闹,并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赵鱼道:“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终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最有资格说这句话,他一直低估世俗的力量,人心的丑恶,所以处处碰壁,无路可走,被人排挤,无法出头。? 姚大通道:“少爷竟说动一伙流窜到诸暨的江洋大盗,在某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将马员外一家几十口人,杀得一个不剩,夺了汗血宝马。”青青“啊”的一声惊呼,面色变得惨白。何冲皱起眉头,道:“按理说江洋大盗都是老江湖了,为什么会受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屁孩的摆布呢?”叶枫道:“因为心里的欲望,以及马员外殷实的家产。”? 赵鱼道:“只可惜这些江洋大盗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什么都得不到。”姚大通道:“少爷一边煽动江洋大盗替他杀人放火,一边通报杭州府尹,随时准备捉人。”何冲道:“难道杭州府尹是头猪?他居然看不出来是这小孩在两面搞鬼?”赵鱼道:“他当然看得出来,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更是精于算计,往往是两权相利取其重。” 青青道:“倘若他逼迫小孩放弃,虽然可以化解一场灾祸,但是他愿意做么?哪个做官的不是希望让上下能看得到他的功绩么?某些只适合在台面下所做的事,压根就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倘若他佯装不知,任由江洋大盗杀人越货,尔后又迅速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如此一来,他岂非成了百姓口中的青天大老爷,上司眼中的冶世能吏?”? 何冲怒道:“为了能再往上爬,居然以无辜的人的性命做赌注,心中有没有正义、道德?”叶枫道:“有些人心中坐着一只穷凶恶极的大狗,专门吞食正义,道德。”姚大通道:“我少爷不仅夺了梦寐以求的汗血宝马,又被杭州府尹授予‘少年英雄’称号,一时之间,风头无两。毫不知情的平头百姓,竟把他奉若神明。”何冲道:“杀人凶手居然被当作智勇两全的英雄豪杰,好不好笑,滑不滑稽?” 赵鱼脸上忽然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和无奈,道:“一点也不好笑,滑稽,因为我见到比它荒唐、离谱得多的事。”青青轻轻叹了口气,道:“就算你少爷年幼无知,难道你老爷不加管教,放任自流么?”姚大通道:“老爷晚年得子,少爷犹如他的心肝宝贝,对少爷百依百顺,没一事违拗了他,哪怕少爷把天捅破了大洞,亦是想方设法替他善后。” 青青又叹了口气,道:“这样做是对他好么?和亲手把他推下悬崖,抛入火坑有什么区别?”叶枫道:“有些人认为能够把别人踩在脚下,在自己所在的城市可以耀武扬威,便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了。”姚大通道:“所以少爷的胆子愈来愈大,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而且他的脑子厉害得紧,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新想法。” 赵鱼沉声道:“他每有一个新想法,就会给别人带来的不幸。他的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姚大通道:“少爷的兴趣忽然转向收集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神兵利器。”何冲冷笑道:“他有胆量去少林,武当,洗剑山庄么?” 姚大通道:“少爷再任性胡闹,也明白他家的势力,与少林,武当以及五大门派对抗,无异以卵击石。” 何冲冷冷道:“原来他只会欺软怕硬。”姚大通居然并不否认,道:“数年之内,我们灭了十个小门派,死在我们手里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他的语气平淡冷静,好像在和知己好友,聊些风花雪月的闲事。众人却是心里一凛,不觉脊背发凉。何冲道:“难道没人注意你们么?”赵鱼道:“某些大佬说不定想借他们之手,替大佬们们不方便做的事。” 叶枫道:“就像我们大闹洛阳城,少林寺一直按兵不动,因为少林寺把我们当作了清除上官笑的刀。” 赵鱼道:“既然大佬们各怀鬼胎,其他的人更没必要出头,他们真的是为所欲为,无人节制了。”姚大通道:“可惜赵捕头晚生了几十年,否则凭你的机智勇敢,必定能把我们缉拿归案。”赵鱼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青青道:“你们杀了那么多人,究竟得到了什么宝贝?”姚大通忽然满面通红,仿佛被青青戳到他的痛处,神色极是尴尬,竟无言以对。 何冲冷冷地看着他,道:“莫非你们得到的都是没用的东西?”姚大通道:“那些名不经传的小门派,哪有甚么镇帮之宝?纵使有几本号称秘不外传的秘芨,和街头摊贩兜售的,有甚么区别呢?” 叶枫忽然想起徐家庄之事,忍不住笑了出声,姚大通道:“你笑什么?” 叶枫道:“只晓得打打杀杀,用拳头解决问题,向来是下等人所为。你们应该请我饱餐一顿,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甚么大理段家的《六脉如何发出让别人睁不开眼睛的强光》、丐帮的《十八巴掌打得你晕头转脑》、四川唐门的《十万种杀人方法》……均是一口价,二十文钱一本,买五本送一本《如来给你一耳光》,应有尽有,二十文钱一本,买五赠一,量大的话,价格还可以再优惠些。哈哈。”? 赵鱼也不禁笑道:“你说的那个地方,是十字坡?某些不法之徒仗着三不管之地,专做盗印各门各派武功秘籍的勾当,各门派不知向官府举报了多少回,毫无效果不说,反替十字坡做了的宣传,弄得天下皆知。当今市面上的武学书籍,十有六七出自十字坡。” 叶枫哈哈大笑道:“有道是平生不知十字坡,便是英雄也枉然,亏你和你少爷是老江湖,居然连这个也不知道。” 何冲大声道:“好一个平生不知十字坡,便是英雄也枉然,今晚我请你吃宵夜。”姚大通忽然叹息一声,道:“明明可以用钱办得到的事,为什么非要杀人呢?少爷他究竟是聪明绝顶,还是蠢不可及呢?” 第七十九章 心中的战争 赵鱼道:“他是得了种病。”姚大通一惊,道:“什么病?”赵鱼道:“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甚至在虐待别人,终结别人性命的过程中获得刹那间的快感,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病。”青青道:“有些人一直以为自己是能够左右别人,无所不能的神。” 姚大通紧咬着牙关,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抖动扭曲,仿佛是一条条蠢蠢欲动的毒蛇,缓缓道:“他有病,我也有病。” 青青柔声道:“但是你的病现在已经好了。”姚大通笑了笑,道:“我的心早已腐烂发臭,哪里好得起来?只不过我现在没有拨刀而起的能力,所以不得不老老实实做人。”边说边抚摸着手上疤痕,神色凄苦。 叶枫道:“难道你仅仅是为了多活几年?”何冲摇了摇头,道:“他要亲眼看着他憎恨的人死在他眼前,是也不是?” 姚大通脸上的皱纹又在抖动扭曲,长吁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我们胡闹了几年,少爷忽然厌倦了这种日子,那时我新婚不久,妻子美丽贤惠,两人好得如蜜里调油,更不想去刀口舔血,时刻活在惊恐之中。” 赵鱼盯着一扇并未合紧,被寒风吹得忽开忽关的窗户,说道:“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依照你少爷恃强凌弱,无事生非的个性,怎能耐得住寂寞?恕我直言,这恐怕是你的一厢情愿。” 何冲嘻嘻一笑,道:“狗改不了吃屎。”姚大通道:“他真的耐得住寂寞,每天在家里读书写字,修心养性,谁想得到他曾经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拿得起放得下,毫不眷恋,这样的人可不可怕?” 何冲道:“莫非他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姚大通道:“他不怕任何的打击。有时候他对自己,甚至比对别人更心狠手辣。” 青青怔了一怔,似乎突然想起某个人,身子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叶枫道:“虽然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他能一下子切割过去,绝对是做大事的人,再不济也是个枭雄。” 赵鱼收敛起笑容,神色变得凝重无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要把自己洗白。”青青道:“他是世家子弟,以后所走的是光明灿烂的道路,当然要设法清除掉这段不光采的记忆。” 这是大多数有污点之人最常用的做法,精心包装自己,美化过去,然后冠冕堂皇出现在大众广庭,向世人吹嘘,经过纂改修正的经历。 漂白无非有几个目的,把不合法的脏钱,变成合法的收入,混迹上流社会,变成受人尊敬的人。那些每个汗毛孔里充斥着贪婪、残暴,第一桶金都是采取非常手段夺来之人,对外无不是宣称勤勉努力,白手起家。 姚大通叹了口气,道:“他要改邪归正,去做一名对社会有贡献的大侠。” 何冲冷冷道:“他配得上大侠的称号么?”赵鱼道:“他倘若继续坏下去,那也就罢了,他想当大侠,只怕你要大祸临头了。”姚大通额角,手背青筋凸起,道:“是。”赵鱼道:“他要做大侠,你是非死不可,因为你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你活在世上,便是他最大的危胁。” 姚大通道:“少爷一直问我,假如他去当大侠,我会不会说出他所做过的恶事?唉,他们一家人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说出来?再说我也杀了不少人。” 青青道:“可是在他的眼里,他已经认定你是插在他背上的芒刺,会置他于死地的匕首。除非你能够在他动手之前,就远走高飞。”姚大通苦笑道:“他是我的兄弟,兄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弟是不会害兄弟的。”神情恼怒,又提手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青青道:“自古以来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姚大通道:“有一次他借着酒意,问我怎么让一个人做到守口如瓶?我当时并未深想,随口说道:‘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只有死人才守口如瓶。’少爷哈哈大笑,用力在我肩上拍了几下,跟着说:‘不错,只有死人才守口如瓶,我知道怎么做了。’我又道:‘是谁不知好歹,我去做了他。’少爷道:‘今晚你去杀了春娇。’” 何冲道:“春娇是谁?”姚大通道:‘我当时一怔,春娇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叶枫心道:“青青的本事就大得很。”只听得姚大通继续道:“姚大通道:“再说做大侠不是削发为僧,非得六根清静,不许有风流韵事啊。我只在心里胡乱猜测,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晚上就杀了春娇。” 青青道:“他是在麻痹迷惑你,省得你有警戒防范之意,可惜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姚大通道:“又过了几天,少爷说看上了洛阳运河帮的‘长生剑’,虽然我满腹疑惑,还是跟他去了洛阳。”说到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神情狰狞。叶枫道:“你做梦也想不到,他已经将刀剑抵在你的心口上,这注定是条不归路。” 姚大通抬头看着窗外的漫天飞雪,眼神时而恍惚,时而痛苦,道:“那天也下着大雪,事情进展格外顺利,不到两个时辰,便将运河帮上下二百七十九人,杀得干干净净。” 他顿了一顿,?充道:“其中有六个是小孩。”何冲冷冷道:“难道你不给你未出世的孩子积点德?”姚大通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滚滚而下。 过了片刻,姚大通发出苦涩的声音:“不是我有意给自己脸上贴金,那时我真的忽然心软了,根本下不了杀那几个小孩。” 青青眼睛似乎闪动着泪光,道:“但是他下得了手,他的心中没有老弱妇幼。”姚大通道:“少爷冷笑道:‘今天放他们一条生路,以后我们将无路可走。想晚上睡得踏实自在,务必要消除任何潜在的危险。’接着刀光一闪,杀了这六名小孩。” 众人不由心下骇然,忽然觉得气也喘不过来。 何冲气忿忿道:“像他这种丧心病狂的人,迟早会有报应的。”姚大通双眼横着他,慢慢的道:“恐怕在座的各位,都不如他活得幸福快乐。”赵鱼道:“如今他的好日子应该过到头了。任由坏人逍遥法外,不受惩罚,大家还看得到希望么?” 姚大通道:“我们每次滥杀无辜之后,都要狂嫖烂赌,来弥补心中的恐惧,这次我们也不例外。那晚我们喝了特别多的酒,少爷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好像再也见不到我似的,眼里不停的流泪,不停的和我说话,像老太婆一样的唠唠叨叨。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又感动又开心,只有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终于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赵鱼叹道:“你这一睡过去,便失去了一切。”姚大通凄然一笑,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一条船上,手脚的筋脉全被挑断,原来我被少爷抛入河中,幸好苍天有眼,被人救起。”赵鱼道:“既然上天要你活着,就是要你不该沉默,是开口说话的时候了。”何冲道:“以他残酷无情的行事作风,为什么不直接结果了你,何必留下后患?” 青青道:“或许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多年的情谊,或许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姚大通道:“几个月之后,我悄悄潜回杭州……”赵鱼道:“可是你的家已经没有了。”姚大通胸口起伏不定,神色黯然道:“一场大火不仅将我家烧成白地,而且没有一个人能逃出来,你们相信这是意外么?”尽管时隔多年,仍然心头激荡,禁不住放声大哭。 青青心中一酸,也哭了起来。 何冲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除了他还会有谁?”叶枫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姚大通道:“我武功尽失,况且他在杭州势力极大,知道报仇无望,索性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忽然之间,他发现眼前的茶水,换成了一碗烈酒。此时此刻,他就需要烈酒来点燃愤怒、仇恨! 他仰起脖子,一口喝干,大声道:“斟上!”赵鱼提起酒坛,给他斟满。姚大通连饮了六七碗,才止住不饮。 他整张脸通红,眼中充满了杀气,就像一头蓄精养锐多时的猛兽,随时给对手发起致命一击。赵鱼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姚大通道:“我以为耐心等待,总有机会扳倒他,岂料他不仅当上了大侠,而且还成了江湖上的巨无霸,人人都称赞歌颂他,难道我真的要冤沉海底?” 他嘶哑凄厉的叫声,甚至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寒冷几分。 赵鱼问道:“他是谁?”他说得很轻,却如千斤重锤般的击在众人心上。众人齐齐看着姚大通,人人脸上兴奋至极。多日的厮杀血战,以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等的就是这个结果。姚大通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了过去,一字字说道:“他就是名动天下,杭州‘孤梅山庄’庄主,江湖人称‘中流砥柱’,大侠岳重天是也。”? 他所说的每一字,仿佛带着天地间最恶毒的诅咒,每个人的脸色全变了。 叶枫的心跳得飞快,说不出的诧异,心想:“号称要清除任何弊病,让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阳光、自由、公平的变革派领袖岳重天居然是无恶不作的大老虎?”想起此事重大,已非自己所能控制,稍有不慎,不仅给江湖带来腥风血雨,而且连华山派都有覆灭的可能,一时之间,竟有了退缩畏惧之意。? 青青秀丽的脸上,忽然涌出一层极其强烈的恨意,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 最不可思议的是,向来以沉稳冷静着称的赵鱼,似乎在极短的刹那间乱了分寸。 按理说他是捕快,见过太多长着两张面孔的人,一张是妻儿口中的好丈夫,好父亲,街坊邻居眼里乐于助人的善人,一张是危害社会,破坏法冶,残忍阴险,被世人痛恨的大恶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赵鱼担心的是何冲。经过多天的接触,他知道何冲支持变革,是岳重天的忠实追随者,如今谁是大老虎的谜底已经揭晓,何冲却成了最大的变数。如果何冲决意要扞卫岳重天,势必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他的嘴里忽然满是苦涩,昨晚他们还为共同的目标,共进共退,浴血奋战,今天他们极有可能形同陌路,势不两立。 难道他们的兄弟情义就像蒙上窗户上的纸,平时看起来很美,一旦劲风来袭,便支离破碎。这样的兄弟,世上还会少吗? 赵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何冲的反应。只见何冲脸色一会儿像一张白纸,仿佛由于某种原因变得一丝血色也无。一会儿似一桶红漆当下,仿佛所有的血液全冲到了脸上,随时会迸溅出来。 他双手紧握,胸部剧烈的收缩,扩张,似有千军万马从他胸膛踩过。赵鱼知道他的心中正进行着一场战争。只不过赵鱼还不知道何冲是支持正义,还是选择邪恶? 何冲的身上,头上忽然散发出一缕缕淡淡的白烟,犹如置身火炉,蒸笼之中,双眼瞪得滚圆。他是不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赵鱼突然心中一动,暗道:“他冒着天大的风险,和我们一起对抗上官笑,不正是为了追求公平,自由,正义么?就算他对岳重天尊崇至极,也未必能接受岳重天滥杀无辜的事实。他之所以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失望。” 赵鱼当下站起,右手往何冲肩头拍去,用极轻柔温和的声音说道:“他不值得天下人的敬仰。” 何冲却跳了起来,左掌向赵鱼的脖子斩去,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赵鱼大吃一惊,自然而然往后跃开。青青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知在叹息倘若不是何冲长街搭救了他们,也不会有现在的麻烦,还是在叹息岳重天纵然机关算尽,终究难逃东窗事发? 第八十章 决战前夕 叶枫见得何冲出手,不由得如坐针毡,心如乱麻。他的处境甚至比何冲,赵鱼更尴尬,为难。他不想在他们两人之间选择,但又不得不做出选择,而且还要慎重选择,否则一步错,步步错。他情不自禁地抖动了几下肩膀,仿佛肩上有华山派数百年的基业,千万不可颠翻在地。? 倘若他支持赵鱼,虽然有极大的慨率让华山派的声望、人气大增,但是赵鱼孤身一人,势必要华山派承担大部分的风险。况且变革派势力庞大,单凭华山派一派之力难以对抗,邀请帮手少不得将利益分一大半给别人。本钱投得多,收获并不明显,对于向来巴不得花一文钱,便能有十文钱回报的余观涛而言,这笔交易显然极不划算。? 倘若他与何冲联手,已经不是能够获利多少的事情了,而是上升到了关乎华山派生死存亡的地步。谁都知道变革派的目的就是取代武林盟,尽管当下两者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冲突,然而小规模的摩擦却是日渐增多。此时与何冲合作,岂非要被其他门派群而围攻,甚至肢解灭派?因而叶枫决不敢迈过那条红线!? 叶枫苦恼至极,心道:“我暂不表态,能躲便躲。说不定能找到大家都能走的路呢?”忽然之间,与青青的目光相触,只见她神色凝重,似在考虑重大之事。叶枫没由来的心中一荡,那些万般旖旎的场景,在眼前摇来晃去。他也难以置信,紧要关头却会有如此风流荒唐的念头。 何冲趁赵鱼后退,骤然双臂一分,抢到姚大通身前,左手往他胸口抓去。 姚大通吃了一惊,道:“你想干什么?”双脚在地下一蹬,椅子往后移了半尺,恰恰避开了何冲的袭击。何冲道:“你想陷害岳大侠,我第一个不答应!”纵起数尺,双掌朝姚大通天灵盖拍下。姚大通急叫:“救命!” 赵鱼道:“何兄弟休得鲁莽!”一掌向何冲后背击去,掌风凌厉,听起来仿佛使了极大的劲力,其实他并无伤害何冲的意思,只是在逼迫何冲收手。 何冲却以为赵鱼对他痛下杀手,心下一阵酸楚,暗道:“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道:“我用不着你管!”身子下落,左掌反击,竟用上了全力。赵鱼笑道:“我们相互平等,谁也不能管谁。”从何冲身边掠过,横在姚大通身前。 何冲情知中计,不由怒气冲冲,道:“你以为有些小聪明,我就怕了你么?”手臂前伸,已然到了赵鱼的胸口。 赵鱼笑嘻嘻的道:“我从来不是聪明的人,耍小聪明的人成不了大事啊。”带动姚大通,转了个圈子,避了过去。何冲铁青着脸,双手上下翻飞,宛若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既是优雅好看,变幻无方,又是暗含杀机。 愁眉不展的青青忽然露出了笑容,她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好像因为她的快乐开心,而情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起来。 叶枫微微一怔,寻思:“她想到了什么?”青青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先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往正在打斗的何冲、赵鱼看去。叶枫心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霍地站起,双掌各向他们击去。 赵鱼好像算准他会出手,并不觉得诧异,护着姚大通退了几步。何冲却不及赵鱼心思谨密,登时气得脸色发白,身子颤抖,道:“原来你也是个白眼狼!”竟不避让,双掌反往叶枫胸膛按去。 青青道:“大家能不能先坐下?”何冲似不甘心,瞪着叶枫,咬牙切齿道:“让我先杀了他!” 青青淡淡的道:“你当时救他,纯粹出于热血、正义,并非指望他非要报答,甚至为你卖命效劳,你凭什么指责他?”何冲道:“可是……可是……”双目仍然充满怒火。叶枫愧?难当,不敢与他对视。青青道:“我们只求问心无愧,坦坦荡荡,是不是?” 何冲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去,神色逐渐缓和。 赵鱼他们也坐了下去。青青道:“到目前为止,大家还是好兄弟,所以我们要开诚布公,把话摆到台面上来说。”赵鱼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姚大通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冷冷道:“你们到底和岳重天是什么关系?”青青嫣然一笑,道:“庙堂上的王公将相只晓得花天酒地,从不为百姓着想,我们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岳大侠身上。” 姚大通反问道:“他给你们带来希望了吗?”青青道:“假如没有希望,大家为何期待着他早日取代武林盟?大家又不是傻子,倘若岳大侠拿不出实际的东西,就算他口吐莲花,说得天花乱坠,未必会有人买他的账。”姚大通重重哼了一声。青青眼波流转,道:“当然在姚先生的心里,岳大侠不过是善于伪装,擅长演戏的无耻小人。”姚大通冷冷道:“难道不是嘛?”? 青青道:“眼看变革派即将以风卷残云,摧枯拉朽之势,击溃武林盟,此时姚先生却站了出来,换作任何人,都不免大起疑心。”姚大通眼皮跳了几下,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在诬陷岳重天?”青青道:“或许你手中掌握着对岳大侠不利的东西,只是你选错了时候。”赵鱼道:“岳重天马上要登上权力巅峰,在这关节眼上,他狂热的追随者决计不充许有任何意外发生。”青青道:“可是此时此刻,谁最希望岳大侠焦头烂额,声名狼藉呢?” 赵鱼道:“就算姚先生是受武林盟指使,但是为什么上官笑不仅不保护他,反而全力追杀他,我是不是可以这样假设,上官笑是岳重天安插在武林盟里的一枚棋子?”何冲用力一拍桌子,怒道:“胡说八道,如果上官笑是岳大侠的棋子,按理说我们要大力配合他,为何处处和他作对,甚至要了他的性命?”赵鱼狡黠的笑了笑,道:“说不定此事机秘,说不定只有变革派最核心的人知道呢?” 何冲梗着脖子,道:“说不定我就是那最核心的几人之一呢?”叶枫忍俊不禁,含在嘴里的一口茶水,登时喷在桌子。 何冲斜睨着他,冷冷道:“你难道不信吗?”俊秀的脸上忽然有了傲睨一世,唯我独尊的气势。叶枫先是一怔,随即却脊背发凉,冷汗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青青道:“也许是武林盟的一石二鸟之计呢?既可以趁机拨掉少林寺的眼中钉,又可以借上官笑的死,借此与变革派开战呢?” 何冲眼中闪动着浓郁的杀气,厉声说道:“有些混得不好,却从不自省的人,想借机浑水摸鱼,用别人的鲜血为他铺路,只要我有一口气在,非杀了他不可。”直直的盯着赵鱼。 赵鱼神色自若,道:“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只要有人犯罪,我便要追查到底,这是我的职责。”何冲道:“难道你不觉得你的屁股已经坐歪了?” 赵鱼道:“我光明磊落,决不倾向或者针对某个人。”青青道:“可是我在你眼里看到了焦虑,因为你太想一鸣惊人,任何一个正直善良的捕快,不是最忌讳听信一面之词,急于下结论么?更何况被嫌疑人是岳大侠?”? 岳重天决非平庸之辈,他在江湖上的地位,以及他的影响力,如同他的绰号一样,堪称‘中流砥柱’,因为他的身上承载了世人太多的希望及梦想。 这个江湖的权力版图,长期有三股势力把持着,而岳重天却有第二势力之称。第一大势力当然是有数百年历史,根深蒂固的武林盟。 武林盟由多个大门派联合而成。 正因为武林盟的主要力量,是由几大门派构成,所以也就决定了他的宗旨,必须是为大门派谋求最大的利益,因而无论制定什么规章条例,都尽量向大门派倾斜。 当然这些大门派也并非铁板一块,精诚合作,造福江湖。反而各有各的算盘,凭借自身在武林盟的优势,大肆拉拢收编各个小门派,在武林盟内部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山头,圈子。? 所以时至今日,武林盟已经完全被几个大门派所胁持,相互之间勾心斗角,暮气沉沉。再说名义上作为武林盟的领?武林盟主,不过是各大门派妥协的产物,注定只能做但求无功,不过无过的傀儡,凡事顺着那些巨头大佬的意思去做,不能有任何想法。 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想恢复成立之初的活力,就必须分化几个大门派的权力,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那些大门派宁愿武林盟灭亡,也不愿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交出去,哪怕是象征性的一点点。 另一股势力是比较激进的大同教,它的宗旨是“天下大同,人人平等”,主张剥夺所有既得利益集团的超出范围的权力,建立一个高效廉洁的新秩序,让每个门派都能参予其中,甚至最底层的贩夫走卒都可以畅所欲言。 然而理想是美丽的,现实却相当的残酷,由于大同教的观念过于惊俗骇世,远超出了世人承受能力,不仅为大家不容,被视为洪水猛兽,旁门邪道,更被武林盟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凭心而论,大同教出发点是让每个人能晒到暖烘烘的阳光,只是步子迈得过于太大,当时世人思想古板顽固,哪接受得了这种大刀阔斧,横扫一切的做法?简直吓坏了每一个人,而且武林盟动用了所有的资源,不遗余力的恶意抹黑,大同帮的形象登时如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 以至世人提起大同教,都带着污蔑性的口气:“魔教”,“教人成魔,万劫不复”。声名狼藉,举步维艰的大同教终于在三十年前,不得不退出中原,远走西域,如今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几乎不如一个小帮派。? 而岳重天的行事方式,介乎在武林盟和大同教之间。他既厌恶武林盟的僵化古板,贪婪腐化,却又不赞同大同教打倒一切,重新再来的做法。他选择的是比较温和的中间路线,既顺应了人们期待变革,削减大门派权力的诉求,又没有对现有的体制做伤筋动骨的改造。 无论在任何年代,采取极端激进的手段,强行去改变现状,通常都没有甚么好下场,只有那些走中间路线的人,既达到目的,又讨人喜欢。 岳重天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怎么做能讨人喜欢,其实他也一直这么做。 他的策略有些像温水煮青蛙,让几个大集团在维持现状之下,稍稍分出一部分无关紧要的权力,堵住世人的愤懑,并且采取预防措施,抑止住愈演愈烈的贪腐之风。直至他的势力,形成一股无法逆转的浩浩洪流,再与武林盟摊牌,决裂。? 假如说大同教的手段,就是悍将手中一下子就敲碎别人天灵盖的狼牙棒,杀伤力过于恐怖,那么他便是美人的温柔一刀,笑咪咪的拿走了别人刚从街上卖回来的肉,还不起别人的反感。 数十年来,他一直脚踏实地,默默经营,以星火燎原之势,将其余的门派,纳入他的麾下,俨然有与武林盟分庭抗礼,一争高下之势。 近两年来,变革派与武林盟矛盾终于激化,双方摩擦不断,虽然尚未到大打出手的地步,但双方都在厉兵秣马,为终极一战在做准备。 决战前夕,整个江湖弥漫着诡异的气氛,谁能保证,武林盟会不会用非常手段,以最小的代价搞掉岳重天,让他的阵营瞬间土崩瓦解?搞人,并非一定要终结他的生命, 再说暗杀,技术含量实在太低,而且过于直接,说不起会引起公愤,造成江湖动荡,风险太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动用。 把他的声誉搞臭,更让一个人生不如死,只要他有一天活在世上,就不得不承受别人异样鄙视的目光。让岳重天声名狼藉,就是最好的打击手段,若让一个人臭得众叛亲离,实在容易至极,先大张旗鼓,造足声势,然后指使几个伶牙俐齿的人诬陷他,那么他也差不多完了。? 怪不得何冲会勃然大怒,只要是正常的人,稍动一下脑筋,都会想到这是什么回事,早不搞,晚不搞,偏偏要挑选敏感时期?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陷害么?像岳重天这种志向远大之人,又怎会是恶名昭着的‘通天双煞’? 这个谎言编得实在太荒唐,太蹩脚。姚大是不是武林盟的一枚棋子?这一切是不是武林盟精心设下的局?山雨欲来风满楼,决战前夕,注定充斥着各种无法预料的阴谋,阳谋! 第八十一章 为国为民 赵鱼的脸上带着绅士般优雅的笑容,道:“要判定一个人有没有罪,至少得拿出确凿无误的证据,是也不是?”青青道:“难道不是嘛?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哪怕做丈夫的怀疑妻子红杏出墙,除非抓奸在床,否则就不能信口开河,是也不是?”何冲道:“你自己就毁于悠悠众口,为什么还不吸取教训?”赵鱼笑而不语,转头看着姚大通。 叶枫心想:“姓姚的手上一定有置岳重天死地的杀手锏。”一口口的饮着茶,大有置之事外的意思。姚大通哈哈一笑,道:“要什么证据啊?我和他相处多年,对他简直了若指掌,我随便说一个出来,便是最好的证据。”志满意得,显得把握十足。何冲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赵鱼微笑道:“姚先生请说。” 姚大通道:“岳重天生于戊子年闰十月二十一亥时,属鼠,今年正好六十一岁。”叶枫险些跳了起来,失声叫道:“你说什么?”何冲放声大笑,双手捶得胸脯“嘭嘭”作响。赵鱼仿佛被人一拳击在脸上,整张脸都在扭曲抖动。他万万想不到姚大通居然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补救方法。 姚大通有些摸不着头脑,愕然道:“你们看着我做甚?” 青青柔声道:“姚先生,你说错了。”姚大通怒道:“我会记错吗?我属牛,比他小一岁。”青青见他愤愤不平,绝没有奸诈谲狯之色,淡淡一笑,道:“你再仔细想想。”取过一把银质小刀,给他削好一只梨子。姚大通却是不接,道:“每年十月廿一,老爷都会宴请宾客,给少爷做生日啊。” 青青道:“这几年岳大侠如日中天,自有一帮文客骚人,替他歌功颂德,树碑立传,我虽然与岳大侠不熟,却也拜读过几篇有关岳大侠的文章,和你所说的……难……难免……有些出入,姚先生你学识渊博,难道你没读过那些书么?” 姚大通冷笑道:“他配么?”青青道:“世上还是趋炎附势的人多,一旦你功成名就,身边溜须拍马的人自然多了,就像茅房里的苍蝇,想赶也赶不了。” 叶枫忍不住哈哈大笑,道:“真是讨厌得紧。”姚大通道:“我才不看那些胡编乱造,颠倒黑白的书,我见一本,便烧一本。”青青点了点头,叹道:“怪不得……怪不得……” 说话之间,一个女子取来一本精美的书,放在桌上。青青翻开第一页,轻声吟道:“岳重天生于庚寅年正月初八,申时,其时风卷云动,天地变色,电闪雷鸣,世人皆谓,此子非凡人也。” 她的声音依然曼妙动听,只不过众人听在耳里,觉得说不出的苦涩。昨夜她念“李愬雪夜入蔡州”,是要大家同仇敌忾,绝地反击。 如今她念这些,大家已经各怀鬼胎,到了决裂的地步。叶枫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了过去,只见何冲不怒自威,赵鱼神色凝重,一股无法形容的绝望从心底涌起:“我们再也做不了朋友,我们再也做不了兄弟!” 赵鱼冷冷道:“又是愚弄百姓的符瑞征兆,要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暝,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要么‘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征,非人臣之气’。 要么‘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 ,显得自己是天命所在,嘿嘿。”? 叶枫纵声唱道:“你身须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秆,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突处。明标着册历,见放着文书。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通刘三谁肯把你揪扯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何冲立起身子,冲着叶枫怒目而视,喝道:“你指桑骂槐说谁呢?”青青道:“岳大侠变革的目的,不正是让每个人有自由说话的权利?倘若千千万万个人都发出同一个声音,何必要去取代武林盟?”何冲笑道:“我是着恼他阴阳怪气。”青青道:“正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要学会听听不同的声音。”叶枫道:“以为头戴冲天冠,身穿赭黄袍,就当别人不认识么?你还是当年那个偷鸡摸狗,欠钱不还的刘三。” 姚大通神色茫然,喃喃说道:“庚寅年正月初八,怎么可能?”青青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咬着嘴唇说道:“对啊,今年正月初八,我还荣幸参加了岳大侠的寿宴,只是他声势烜赫,居然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个丑八怪。”何冲笑得极是温柔、甜蜜,道:“我在那一瞬间却被你偷走了心。”叶枫道:“我这次去杭州,便是给岳大侠祝寿。” 赵鱼道:“一点也不奇怪啊,我的上司就把年龄改小了六岁。” 何冲道:“你这不是耍无赖么?”青青道:“要怪就怪某些有名气的人太喜欢弄虚做假,况且有些文人写得比较夸张肉麻,所以连累岳大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凝视着姚大通,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姚大通笑道:“我说出来你还会相信么?”何冲道:“你本来就没有甚么料。” 青青道:“原来你准备放弃了?” 姚大通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你经历和我一样的血海深仇,不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你决不会放弃。”青青仿佛被条无形的皮鞭一下下抽打着,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道:“我被人羞辱过,我永远恨他。”何冲道:“他是谁?我去杀了他!”青青随即吃吃笑道:“看来姚先生手上当真有要命的东西。” 姚大通道:“我从不相信靠嘴皮子就能说死岳重天。” 青青道:“岳大侠正处于人生的巅峰,你这不是要他跌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么?”姚大通道:“是他先让我跌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况且他已经高高在上几十年,是时候下地狱了。”青青抿着嘴唇,明亮的眼睛忽然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看到希望的喜悦,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叶枫暗道:“看上去姓姚的胜算极大,我要不要下注?”只觉得心跳加快,口干舌燥,伸手去拿茶杯,岂料茶杯托在手里,发出“叮叮”的响声,原来自己过于紧张,全身颤抖,茶杯跟着抖动起来。 青青笑道:“可是你没有算到我们是岳大侠的追随者,为了维护岳大侠的声誉,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叶枫大吃一惊,心想:“他们要杀人了,我该站哪边?” 何冲哈哈一笑,道:“说得不错!”双手一扬,只见三柄蓝汪汪的飞刀从他袖中窜出,呈品字形往姚大通射了过来,分别射向他的喉咙,心口,腹部,显然一出手,就要置姚大通于死地。 叶枫一颗心几乎快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说不出的紧张。 一直观察着他的青青笑道:“你为什么绷着肌肉呢?我请你吃东西。”拈起一块红豆松糕,向他嘴里塞来。叶枫见得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早就魂不守舍,眯着双眼,张开了嘴巴。就在此时,青青手腕一翻一送,红豆松糕扑到了他脸上。 叶枫目不视物,双手在脸上乱抹,叫道:“你开甚么玩笑?” 青青道:“你这根飘忽不定的墙头草,我最好还是除了你放心点!”手中多了把一尺余长的匕首,往叶枫胸口插下。叶枫心下一阵茫然:“这时候她本该将我稳住,让我两不相帮,她为甚么要把我推向赵大哥?”情急之下却不容多想,抓起桌上一碟瓜子,往青青脸上泼去。 青青匕首回撤,护住了上半身要害。 叶枫好不容易清除脸上的粉未糕泥,叫道:“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青青俏脸一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匕首乱刺乱削,初看似乎毫无章法,其实受过名家大师的详加指点,每一下戳刺都有攻有守,变化繁琐。叶枫一时既看不出她的师承来历,又不愿下重手震飞匕首,不疾不徐与她周旋缠斗,全身如沐浴在一团春风之中。? 那边的赵鱼反应也快,右手抓住姚大通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左手一按桌面,几个梨子跳起数尺之高,恰恰挡住了射来的三把飞刀。赵鱼接住一把飞刀,大口咀嚼起插在刀尖上的梨子。何冲冷冷道:“你就不怕我刀上涂了剧毒?”赵鱼道:“因为你是个骄傲的人,就算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你也不会去做下三滥之事。” 说话之间,已将梨子吃得干净。 何冲道:“正因为我是骄傲的人,所以我也是容易被欺骗的人。”慢慢解开系在腰间的长链,抖得笔直。赵鱼手指往刀柄按去,脑袋微微昂起,道:“我们一样的骄傲孤独,为什么不走同一条路,追求同一个目标呢?”何冲冷冷道:“岳大侠是整个江湖的希望,你们不支持变革也就罢了,若想踩着岳大侠肩膀上位,请先从我的身上踩过去。”? 赵鱼一寸一寸的将钢刀从鞘中抽出,森然道:“一个人无论他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地位如何尊崇,一旦他做错了事,就必须接受应有的制裁,没有人可以逍遥法外。”何冲冷笑道:“你的人品有你说得那么高尚么?”赵鱼手臂下垂,刀尖指地,显然还没有把他当作生死相搏的仇敌,朗声道:“我为国为民,唯独没为自己着想。”? 何冲道:“可惜你想为他流血效忠的国家,你所热爱的人们,已经将你视为异类,难道你心中没数么?”青青匕首化为一道青光,把叶枫逼退几步,笑道:“赵捕头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他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国家和人们不得不接纳他。”何冲道:“他是把为国为民当成挤入上层,谋求私利的捷径。” 青青忽然一瞪眼珠子,刚想乘虚而入的叶枫不由摇头苦笑,立刻踟蹰不前了。青青道:“真正为国为民的人,何必非得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以身作则改变影响身边的人,难道不是行侠仗义么?”赵鱼脸红了一红,手臂缓缓抬起,钢刀终于指着何冲,道:“不是事事都似你们想的那样简单,若想造福天下,就必须拥有权力。”? 经过了众多的打击挫折,他得出了结论,之所以无法实现梦想、抱负,就是他手中缺乏足够的权力。何冲眨了眨眼睛,笑道:“只要你杀了一个人,便可以梦想成真了。”姚大通大为紧张,道:“别听他们胡说!”赵鱼冷冷道:“是谁?”何冲道:“当今皇帝,你取而代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青青腰身微曲,装出要下跪参拜的样子,笑吟吟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鱼气得两颊绯红,双目出火,唰的一声,一刀往何冲劈去。何冲长链横举,站个马步,哈哈一笑,道:“恼羞成怒了不是?”赵鱼刀到中途,突然想起一事,撒回钢刀。何冲笑道:“莫非你想通了?”却并无半分松懈。 赵鱼道:“我记得你对我的情义。”钢刀平举胸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刀尖,轻轻一扳,拍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又道:“就算最后赢的人是我,你们也会活着离开。” 何冲翻了翻白眼,道:“你说了不算。”长链着地拖出,横扫赵鱼的小腿,他这下用力凶猛迅捷,赵鱼也是艺高胆大,突然抬起右脚,一脚踩下,啪的一声,竟把将长链踩在脚下。 何冲用起劲力,扯动铁链,一声大喝:“起!”抽出长链,赵鱼倒是纹丝不动,身后的姚大通却站立不稳,仰身倒下。两人双手紧握,赵鱼受到影响,急忙反手扶他,登时左胁露出了个大大的破绽。 何冲长链发出嗡嗡响声,犹如一柄长剑,向赵鱼左胁攻了过来。 赵鱼尽管只能腾出一只手,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反击速度,钢刀晃动,如一道闸门,卡在了何冲即将攻来的位置。何冲长笑一声,身形如鬼魅般的灵动,竟然绕到了他的身后,冲到了姚大通的身前,长链刺出,好一个声东击西之计!赵鱼吃了一惊,撤刀回援已然不及,惟有一步踏上,以胸脯为肉盾,抵住了刺来的长链。 第八十二章 画中人 这一下变化莫测,赵鱼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何冲的长链在赵鱼胸口轻轻划动着,笑道:“只要我稍稍一用力,你就会一命呜呼,至死都追逐不到的梦想,你觉得有意思么?”赵鱼居然面不改色,道:“值得用生命去换取的梦想,世上有比它更刺激的事么?”? 叶枫见得赵鱼形势危急,呼呼劈出几掌之后,身子扭转,便要去搭救赵鱼。青青眉头微皱,看不上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幽幽地道:“看来我真是留不住男人的丑八怪。”匕首却如云雾涌动,在叶枫身边闪烁不定。叶枫心里忽然一痛,叫道:“什么?”双脚似被粘住地上,一时寸步难行。 何冲斜眼瞥向姚大通,努了努嘴,厉声喝道:“坐到椅子上。”姚大通长叹一声,坐入椅中。赵鱼道:“放过他,他已经老了。”他忽然提高声音,喝道:“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从今以后守口如瓶?”何冲冷笑道:“你自身难保,还为别人着想?”手上微微使力,刺破肌肤,渗出鲜血。 叶枫吼道:“不许伤人!”不再有怜香惜玉之心,出手既快且狠,意欲速战速决。不料青青似水中机灵的鱼儿,枝头上摇曳的花朵,随着他的身形游离旋转,决不给他任何脱身机会。叶枫怒火攻心,大叫道:“我求你高抬贵手了!”何冲往后退后一步,眼睛直视着赵鱼,道:“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 赵鱼道:“甚么事?”何冲道:“因为他是个废人,你不得不分心照顾他,所以你根本胜不了。”赵鱼道:“总不能把努力未必有回报当借口,就什么事都不做。有时候明知会死会输,也要硬着头皮向前冲。”何冲侧脸看着姚大通,阴恻恻的笑道:“你先喝杯茶,很快我就要找你了。” 蓦地跌起数尺之高,人在半空,呼的一掌,平平往赵鱼胸口印下。道:“咱们都是心高气傲的人,所以我要和你公平决斗!” 赵鱼腰间似被根丝线牵动着,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的动作,忽然向后退了几尺。青青拍手笑道:“不和你打了!”全然不理会叶枫排山倒海压下的双掌,坐到了姚大通的对面。 叶枫见她漫不经心,早已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往后翻了几个筋斗,总算避了过去。那边的青青却支起一副柚木画架,拿着浙西湖州善琏所产的羊毫笔,在一张南唐后主李煜亲自监制的“澄心堂”纸上作画。 叶枫不由一怔,暗道:“她搞甚么名堂?”随即又想青青古灵精怪,事事出乎意料,倘若自己胡乱猜测,岂非自寻烦恼? 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见得青青捊起半截?子,柔软洁白的手指宛若老练成熟的将帅,只下便勾勒出一个人的容貌,那人獐头鼠目,左鬓斜插着一朵拳头大小的红花,一双眼珠不怀好意。 虽然还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凭他猥琐可憎的长相,想必不是见到了金银珠宝,便是见到了绝世美女。叶枫心想:“莫非他就是青青所痛恨的人?” 青青继续画下去,那人身穿浅蓝印花衣裳,叶枫寻思:“哈哈,这人和我一样的衣服,看来我选衣服眼光还是不错的。” 青青接着笔锋一转,在那人腰上添了把长剑,叶枫又想:“这人色厉内荏,纵使宝刀名剑,也未必保得他周全。原来青青暗含深意,做人务必忠厚老实,否则没有好下场。”正胡思乱想之时,青青提笔在剑鞘上写下“华山”两个小字。 叶枫瞠目结舌,暗道:“想不到我在她心中竟是小丑般的人物。”觉得心灰意冷,沮丧极了。 恰在此时,青青回过头来,双眼在他脸上转来转去,仿佛他脸上刻了字,长了花。叶枫被她看得一悲一喜,不自禁的为自己解脱:“能做她着恼的人,亦是件幸福甜蜜的事。”青青已经看出了他的自我陶醉,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又提笔作画了。 何冲长链划了个大圈,如一个极大的圈套,从赵鱼头顶落下。赵鱼斗然跃起,钢刀斜举,去挑逼近的长链。 何冲手臂抖动,即将合拢的长链倏地展开,宛如一匹轻逸奔放的野马,斜地里纵出,把赵鱼宽厚结实的后背,当作辽阔广褒的草原,狠狠踩了下去。 赵鱼头也不回,钢刀反刺,刀锋所指之处,正是高头大马的喉咙。何冲喝道:“飞马化龙!”烈马止住俯冲之势,发力上冲,果然如一条恣悍骄横的小龙,潇洒地抖动着优美的身躯,勒向赵鱼的脖子。 赵鱼道:“恐怕不是!”刀身贴着长链,似厨师剔除骨头,发出尖锐的声音。 何冲道:“不是就不是,我无所谓。”不忙着抽出长链,左手突出,去撞赵鱼的胸口,就算赵鱼毁坏长链,也要不得不吃上何冲一记手肘。赵鱼道:“那样最好。”往后滑开数尺,摆脱了接触。何冲道:“一点都不好。”长链挥动,转眼间又冲到了赵鱼身前。 赵鱼哼了一声,道:“看来你很喜欢吃牛皮糖。”趁着何冲立足未稳,钢刀斜转,划向何冲的右胁。 何冲道:“奇怪奇怪,你喜欢往别人头上扣帽子,为什么自己不戴帽子呢?”长链直插。赵鱼不及收手,被长链刺中刀身,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何冲道:“你的刀不如我的刀。”左掌为刀,斩向赵鱼颈部。赵鱼忽然弹起,整个人似段木桩,往何冲撞去。何冲笑道:“你玩过抽陀螺么?”长链如条长鞭,一下下向赵鱼抽去。赵鱼冷冷道:“始终放不下那条鞭子,别人还敢对他抱有希望么?”一刀刀劈出,那些无形的鞭子尚未接近,便被他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劈成粉末。? 何冲心有不甘,长链越舞越快,偌大的厅堂似狂风怒号,几张摆放着各种精美古董的紫檀架子摇晃不止,不时掉一两件下来,好在地毯既厚又柔,倒无什么损失,几个女子早吓得花颜失色,奔了出去。青青神色自若地挥毫泼墨,丝毫不受影响。叶枫右手紧按剑柄,一旦何冲长链飞过来,他便一剑破之。? 赵鱼不理会何冲眼花撩乱的招数,只是笨拙无比的一刀刀劈出,一刀快似一刀。不一会儿,他普通平凡的钢刀,忽然光采夺目,原来他出刀太快,前面的刀光还未散去,后面的刀光又涌了出来,故而灿烂无比。不到一盏茶工夫,何冲所掌控的圈子越来越小,最后只在自己头顶呼啸盘旋。? 叶枫知道赵鱼不过在震慑何冲,可是何冲决非轻易服软的人,昨天的兄弟,今天的仇敌,心里唏嘘不已,泪水涌上眼眶,又被他强行压下去。赵鱼一声长啸,招数忽地一变,连人带刀化为一道耀眼的闪电,嗤的一声,向何冲射了过去。叶枫忍不住绷紧神经,准备随时跃出,心想:“倘若他招架不住,我便替他受这一刀,反正我欠他的太多。” 何冲一眼瞥见他的异常举止,哈哈笑道:“我要你一辈子活在内疚里!”长链似掠过水面的燕子,轻轻在地上一点,借着一股反激之力,登时纵了出去。只是他背后没有长着眼睛,看不到不远处立着根柱子,直直地撞了过去。叶枫料想何冲能够应付,笑道:“这不是守株待兔么?”何冲道:“兔子靠腿狼靠牙,各有各的谋生法,你凑甚么热闹?”? 说话之间,右足反踢,正好踹在柱子之上,一股升力自脚下生起,跃到了赵鱼头顶。何冲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长链下垂,直指赵鱼的天灵盖。赵鱼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脑袋一歪,贴着长链冲起。何冲道:“有些东西你只能高山仰止,难以企及。”左掌似泰山压顶,往赵鱼肩膀按去。 此时青青已绘出一副完整的画,原来她画的是厅中的五个人。每个人神态各异,所处的环境大不相同。 画中的叶枫面前摆着一只巨大的铜鼎,下面烧着柴火,鼎里的水已经沸腾。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只已经裂开的栗子。有的上面写着“金钱”,有的写着“地位”,有的写着“权力”…… 叶枫不由心念一动,暗道:“她在嘲笑我首鼠两端,妄想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自古以来富贵险中求,把握机会就像火中取栗,倘若我再摇摆不定,便将错失良机。”他忽然心生警惕:“在岳重天没有取得对武林盟压倒性胜利之前,我决不可以逾越那条红线。” 赵鱼仍然英气勃发,奋力向一座山攀爬,这山没有任何道路,地下遍布碎石,两边荆棘丛生,却有无数只有力的手从荆棘里伸出,往赵鱼双脚抓去。叶枫一怔,心想:“这些人好不奇怪,无缘无故抓赵大哥的脚做甚?” 不大的山顶摆放着数十张桌子,每张桌上堆满了山珍海味,坐在桌旁无不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每张桌子的四周都站满了人,好多人已经两鬓斑白,他们脖子伸得老长,显然在等那些人吃饱,他们好上去大吃一顿。 可是占着位子的那些人,大多数早已肚子凸起,却没有一人打算离开,反而用敌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些想吃饭的人。有些人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从袍子底下掏出了雪白的刀,看上去要用非常手段把那些人赶下来。 叶枫一怔,暗道:“这是做甚?”沉吟片刻,已然明白:“赵大哥向上的道路,不仅异常艰辛坎坷,而且有许多人在明里暗里使绊子。纵使他侥幸抵达山顶,那些暮气沉沉,贪图享乐的官僚会给他腾位子么?莫忘了有多少人盯着这几个有限的座位。”? 神情迷茫的何冲站在一个三岔路口,东张西望,不知该走哪条路是好。右边的路上扔着绳子,皮鞭,枷锁,路中间有高大威猛的敌人,边上既有准备放冷箭的人,又有提着一桶污水随时泼出去的人。 叶枫心想:“这应该是何冲父亲为他所选的路,没有任何个人爱好,快乐,只有像牛马一般负重而行,根本无法停下脚步歇息,因为别人的期待就是催促他们不断向前的鞭子!当面发起挑战的强敌并不可怕,那些看起来不像敌人,却总能抹黑丑化你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忽然之间,他似乎猜出了何冲的来历,不由得心跳加快:“莫非他是……怎么可能?”他定了定神,眼光向前方望去。路的尽头是娇艳的鲜花,膜拜欢呼的人们。叶枫心里暗自叹息:“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君临天下又怎样?至少我不做这样的人。” 左边的道路简直花团锦簇,春意盎然。两边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子,不是梨园青楼,就是酒肆赌坊,哪个不是男人的最爱?几个赌鬼在街边摆了几条长桌,骰子,牌九,叶子……一应俱全,投注参与的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叶枫脸上露出了沉醉其中的笑意,心想:“喝世上最烈的酒,交世上最豪爽的朋友,爱世上最有魅力的女人,骑世上最桀傲不训的快马,岂不快哉?” 穿过鳞次栉比的长街,是条污浊不堪的泥路,一个邋遢肮脏的男人,仆倒在泥泞里,双手牢牢抱着一只空酒坛,行走的路人无不避之不及。叶枫若有所悟,心想:“过度的享受自由,不受任何约束,终将要以落魄,狼狈收场。其实路就在何冲脚下,就看他往哪边走。”? 青青手拈着一枚棋子,神情凝重,眉头微皱,似是一时拿不准要落到何处。她眼前的棋盘并没有棋子,而是一个男人在奔跑,尽管他面目模糊,但他衣饰华贵,一看就是气度非凡之人。叶枫心想:“莫非他是青青的仇人?”他奔跑的姿势无比难看,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追杀他。 他的身后是幢高大巍峨已经着火的宅子,门楼下面,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具尸体。他的前面横着一座险峻陡峭的悬崖,下面站着无数只饿狼,张大着嘴巴等他落下。 叶枫心道:“青青不仅要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还要他死无葬身之地。这种人实在该死!” 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因为在悬崖的一侧,立着一座坟墓。墓前种着数株桃树,蝴蝶飞来飞去,墓碑是用从未见过的粉色石头制成的。桃树,蝴蝶,粉色都是青青的最爱。 叶枫宛若被人重击几拳,眼前金星乱冒,寻思:“既然仇人已死,她为什么还要死呢?难道她对何冲是逢场做戏,从未动过感情?”情不自禁向青青看去。 青青刻意躲避他的目光,身子却在颤抖。是不是她此刻的心里,和他一样波涛汹涌,难以平复? 姚大通被缚在一张宰杀猪牛的案桌,数个没有面目的人,拿着锋利的刀,在他身上比划着。叶枫心道:“不论姚大通和谁合作,他都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手上牌面不够大,当然身不由已了。”忽然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怆从心底涌起:“我们还不是别人眼中的牛羊?” 青青轻声叹息道:“我不过闲着无聊,随便乱画而已,你何必要对号入座呢?” 叶枫看得真切,明明她的一双眸子泪光莹莹,心念一动:“是不是她借着作画,想向我透露某种至关重要的消息?”仓促之间,却又寻不到任何有关的线索。青青道:“女人最喜欢没事找事,你千万不要当真啊。”手中出现一束火光,点燃了画纸。叶枫心道:“我已经牢牢记在心中了。” 第八十三章 硬骨头 便在此时,赵鱼和何冲已经冲到了外面的甲板。 青青柔声说道:“我们看看去。”说着走到了门口,叶枫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姚大通咬了咬牙,也走了出去。借着屋檐下悬挂的灯笼,两人犹如矫健敏捷的豹子,在风雪中高低起伏,跃来纵去。虽然并非真正的以命相搏,但看上去仍然惊心动魄。? 何冲忽然看到了倚在门边,神情关切的青青,只觉得胸口一热,猛地大喝一声,长链扫向赵鱼的腰部。赵鱼纵起身子,跃到右侧舷墙上面,下面便是水波荡漾的大运河。这时风吹得更急了,赵鱼衣裳猎猎作响,整个人摇摆不定,仿佛会随风而去。何冲喝道:“你浑身臭味,该洗个澡,清醒一下头脑了。”长链下压,迅捷无伦往赵鱼脚踝卷去。 赵鱼冷笑道:“大胆刁民,居然敢谋害官差,就不怕全家抄斩,诛灭九族么?”拔高数尺,长链擦着他的鞋底扫了过去,喀嚓一声,将船舷击破个大洞。赵鱼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有人目无王法,居然想造反了!”大惊小怪当中,从何冲的头顶跃了过去。只是他的右足并不闲着,反踢出去,正中何冲的后背。何冲收势不住,撞破船舷,直直往运河堕去。? 叶枫叫道:“赵大哥,快拉他一把。”赵鱼道:“好!”扑了过去。何冲嗤的一声,长链插入木板,生出一股力量,向上荡去。赵鱼嘿嘿冷笑道:“我想和你谈谈,你觉得怎么样?”赵鱼的口气听上去要和何冲磋商,而手中的钢刀却分明就是硬逼着他就范,向他头顶劈了下去。 何冲万万想不到赵鱼居然趁火打劫,脸都气绿了,怒道:“你……你……” 此刻钢刀距他不过数尺,他又是处于下风,无法有效反击,倘若强行上冲,势必头颅被一分为二。他无计可施,只有向下落去,五指将坚硬的木板抓出五道深深的痕迹,借此减缓下坠之势。 赵鱼不依不饶,大有不达到目的便不收手。刀继续下压,道:“我是不是很卑鄙?对不起,你是有背景的人,输五次、十次都无所谓,我事事靠自己,任何一个机会我都不敢挥霍错过。我不想杀你,我只想和你坐下来谈谈。” 何冲怒吼道:“如果我不谈呢?”赵鱼笑道:“你一定会和我谈的。” 叶枫见得赵鱼恃强凌弱,不由心中怒火中烧,暗道:“逼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这也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当即叫道:“你若想用这种方式实现梦想,对不起,我第一个反对!”斗然跃起,一剑刺出。忽然之间,青青也飞起,叮的一声,匕首封住了他的长剑。 叶枫吃惊地睁开眼睛,愕然道:“你在做甚?” 青青道:“他们之间的事,他们能搞定,你插什么手?”口气决绝,毫无有商量回旋的余地。叶枫奇怪至极,心道:“听她的口气,好像巴不得越闹越大,最好无法收拾。莫非她没有看清赵鱼的底牌?”恼怒之下,竟在心中直呼赵鱼的名字。 他缓缓落了下来,厉声喝道:“赵大哥,我相信你是和他开玩笑,是也不是?” 何冲忽然觉得双脚冰凉,原来河水已经浸湿了鞋面,赵鱼又咄咄逼人,忍不住叫道:“你究竟想和我谈什么?”赵鱼哈哈大笑,道:“这就对了。”抓住何冲的手腕,把他抛了上去,与此同时他也跃了上去。青青道:“我给你们沏茶。” 何冲狠狠地瞪着赵鱼,眼中充满了愤怒、仇恨。 赵鱼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是个正直的人。”何冲冷笑道:“你居然看得出来?我以为你是个瞎子。”赵鱼道:“我始终保持双眼雪亮通透,只不过你好像犯胡涂,迷失方向了。”何冲又在冷笑,道:“就因为没有配合你扳倒岳大侠?”言语中尽是讥讽。 赵鱼道:“你的盲目崇拜,影响了你的判断,从而看不到岳重天的另一面。” 何冲深吸一口气,一字字说道:“二十余年来,我只看到他对自己严苛要求,对别人宽容大度,绝没有你所想象的第二面,甚至第三面。倒是我看到了你是个两面人。”叶枫的心突突乱跳,暗道:“他果然是……”双手颤抖不止,杯中的茶水都溢了出来。 青青瞟了他一眼,道:“很奇怪么?”赵鱼瞳孔忽然紧缩,道:“你是什么人?” 他已经乱了方寸,因为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何冲竟是这种身份。何冲轻轻吹了声口哨,脸上布满了骄傲、自豪,道:“岳大侠的儿子,独生子岳冲是也!”姚大通整个人似已瘫倒,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良久,提手扇了自己几记耳光,怒道:“我当真是天下第一瞎子,没有看岀来他和岳重天长得很像。” 青青凝视着赵鱼,道:“你觉得和他还能谈得下去么?”赵鱼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摇了摇头,喃喃道:“绝对不能。”其实他并不想和岳冲他们正面冲突,他一直设想岳冲能够弃暗投明,可是如今看来,只有与岳冲硬碰硬了。 青青道:“但是我们可以和你,以及跟姚先生谈,尽管你们对岳大侠有不同的看法,我们却从来没责怪过你们。只要能够化解分歧,大家还是好兄弟,对么?” 岳冲极为不满地横了她一眼,脸上勉强带着笑意,道:“这时候你还对他们抱有幻想?岂非与虎谋皮么?”青青眼珠子转了几下,笑吟吟道:“万一能谈得拢呢?” 岳冲笑容完全消失,道:“你何来的自信?”青青道:“他们搞倒岳大侠的目的,不正是想获得极大的回报么?恰恰岳大侠有能力让他们如愿以偿。”岳冲怒道:“如此一来,不是等于承认我……父亲……是那种人么?”胸口起伏不定。 青青道:“如今非常时刻,稍有不慎极可能让岳大侠前功尽弃,倘若能够以最少的代价,可以使变革事业继续向前,为什么不呢?”岳冲涨红着脸,道:“我不甘心被他们讹诈。” 青青道:“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是非曲直?只有值不值得去做。明知道受了委屈,还要笑着和别人妥协,这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何冲站起身子,冲着青青深深一揖,哽咽着道:“拜托你了。”青青脸上表情复杂,轻轻说道:“我做梦都想着嫁给姓岳的男子,做岳家的媳妇,岳家的事便是我的事。”岳冲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青青看着赵鱼,道:“赵大哥文武全才,出类拔萃,却一直在底层苦苦挣扎,难有出头之日,我都替你感到可惜。” 赵鱼微笑道:“莫非青青姑娘有好的门道?”青青道:“你应该是岳大侠欣赏的人,假以时日,你极可能会成为岳大侠身边最红的人。”赵鱼眼中闪动着狡狯的光芒,道:“停止追查,便是我的投名状?”青青道:“岳大侠不是杀人放火的山大王,他只想看到你的诚意。”赵鱼道:“那样的话,我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青青仰起头来打了个哈哈,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道:“赵大哥恕我直言,且不说你打的甚么算盘,你不去走野路子,想光明正大去功成名就,压根就行不通。这个国家各种看似公平合理,无可挑剔的规章制度,已经完全堵死了每一个寒门子弟上升的道路。” 赵鱼情不自禁握紧拳头,道:“所以我要劈开一条路来。” 青青叹了口气,道:“就算你侥幸升上去了,你想站稳脚跟,只有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潜规则,与他们同流合污,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队伍呢?至少我们目前比他们清白,公平。”赵鱼昂起脑袋,痴痴的看着屋顶良久,苦笑道:“多谢青青姑娘的抬爱,自己一脚一脚走出来的路,才是最安心,踏实的,哪有梦想是靠别人施舍的?” 青青笑了笑,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道:“你的手光滑柔软,为什么你骨头那样的硬呢?” 赵鱼道:“你觉的我长得怎样?”青青嫣然一笑,道:“万一有一天他不要我了,我一定会用尽心思来勾引你。”赵鱼哈哈大笑,道:“长得帅的人,并不是都妄想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有好多是硬骨头啊。”青青松开五指,眉头微蹙,嗔道:“你油盐不进,和你讲不下去了。”目光射在姚大通脸上。? 姚大通“嘿嘿”冷笑了几声,道:“血海深仇,没甚么好谈的。”青青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外面落下的雪花,幽幽道:“雪真美。”她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往赵鱼他们脸上投去,她原本温柔多情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漠无情,道:“可是谁能看到下一场雪呢?是你们还是我们?”赵鱼绞着双手,笑道:“属于每一个有准备的人。”? 青青道:“你已经外忧内患,为什么还自信得很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枫。赵鱼面色微变,也看着叶枫。此时的叶枫就像楚汉相争的韩信,他才是左右局势的胜负手。叶枫大吃一惊,觉得自己似被抛在火炉上,浑身燥热,心道:“我两不相帮,关我甚么事?”青青看着他,柔声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请你喝酒,为你饯行。”? 叶枫一怔,忍不住问道:“我去哪里啊?”青青手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格格笑道:“当然是去杭州给岳大侠祝寿,莫非你想私吞你师父的礼物?当心我举报你哦。”换作平时叶枫早已心中一荡,六神无主了,此刻却是一股寒意自后背涌起,心道:“她究竟是暗示我别多闲事,还是离间我和赵大哥的关系?”一时难以决断,神色焦虑。? 赵鱼表情凝重,似乎在回味青青所说的话。正当叶枫苦恼不已之际,青青的右手递到他的眼前,笑道:“普通的喝酒也能让你一惊一乍,你未免太多心了?”叶枫定了定神,心道:“我若是犹豫不决,反而显得心中有鬼。况且我又不是和他们做见不得人的交易,有什么好顾虑的?”当下握住青青的手,朗声笑道:“你们都是有钱人,喝酒必须由你们请客。”? 姚大通目送他们远去,冷冷说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赵鱼喃喃道:“我敢阻止他么?”姚大通道:“你就不怕他出卖你?”赵鱼身子突地一震,仿佛被把尖刀刺中某个部位,他慢慢走到窗前,大雪已经停止,灰暗的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颗星星。他凝望着它,它凝望着他,天上人间相隔万里,却是一样的孤独寂寞。赵鱼低声道:“那我真的没办法了。”姚大通道:“我有办法。” 叶枫他们下了船,转过好几条街道,忽然见得前方街边拐弯处,透出一丝亮光来,借着微弱的光线,只见插在门楼上的布旗上,写着“太白遗风”几个大字,被凌厉的寒风吹得左右摇摆,猎猎作响。 青青发出“啊”的一声呼叫,拍手笑道:“想不到这时候居然还有不打烊的店,看来这个老板真的想钱想疯了!”右手拉着叶枫,左手拉着岳冲,奔跑起来。他们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一种奇妙好听的声音。? 酒店的门口,立着几尊雪人,也不知是哪个孩童的杰作。青青忽然童心大起,道:“咱们先堆个雪人。”叶枫和岳冲异口同声应道:“好。”三人通力合作,不一会儿便堆出了三个雪人。三个佝偻携杖的老人。叶枫心中奇怪之极,暗道:“她堆三个老人做甚?”青青拍手笑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叶枫满脸茫然,摇了摇头。青青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们老的样子。但愿我们三人能够白发偕老,永不分离。”叶枫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能和青青做一辈子的朋友,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他怎么面对赵鱼? 小论 自己写武侠小说,其实自己看的武侠小说并不多,金庸的倒是全看过,梁羽生,古龙,黄易,看的并不多,最近在看《离别钩》。模仿古龙的人很多,总觉得有些勉强,不到位,怎么也达不到古龙那种一针见血的沧桑意境,大慨和个人的经历有关!凡是写出好作品的人,自身经历大多丰富多彩,所以才写得出印象深刻,令人产生共鸣的作品。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阅历多了,有些题材自然是信手拈来,总比一直走别人的路好。写得一直不是很快,抛去养家糊口的因素不说,写东西,应该是有灵感的时候就多写点,写不出的时候就歇一歇。以前尝试着申请签约几次,都不成功,现在看淡了,或许不签约对我来说,是个更好的选择,第一,可能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第二,至少我不用受某些束缚,有些细节方面可以考虑得更细致点。手头的底稿很多,慢慢修改,慢慢上传,我是个慢性子,甚至是很懒,很马虎的人,还是请大家多多见谅。还是一句老话,别的敢不承诺,唯一的承诺是这本书会完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剑客多情》应该是欲望三部曲的第一部,主要是讲述人性的贪婪,第二部是宽恕,第三部是救赎。《剑客多情》这本书表面上笑点很多,其实它的骨子里是充满了悲伤和无奈,恨错人,爱错人,选择,身不由己……一直贯穿着这本书,前段时间写一个主角的死(草稿),我也跟着难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第八十四章 难得的快乐 酒馆老板是个三十多将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年纪并不算太大,但两鬓已经开始泛白,额头也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像他这样的岁数,应该处于人生最尴尬的阶段,事业并不算成功,虽然偶尔有肉吃、有酒喝,和狗朋狐友小赌几场,倘若想干件足以咸鱼翻身的大事,口袋却没有多余的钱。 他们就像挑担爬到半山腰的人,向下已无可能,每往前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慎之又慎,根本就不容有半点的差错。此时的他们,不仅早就放弃了改变世界的梦想,反而似懦弱无能的胆小鬼,任由命运把他们打扮成蓬头垢面、邋里邋遢、逆来顺受、平时不轻易发表意见的中年大叔。 像这样连鬼也看不见几个的夜里,他完全可以早早关门打烊,和家人团聚一堂,尽享人生之乐,但他却不敢。因为他是家庭的顶梁柱,家里所每花的一分钱,都得靠他用双手一文一文去赚。他其实要求并不高,只想再多做一笔生意,哪怕是一盘三十文钱的蛋炒饭,一碗五十文钱的卤蛋牛肉面,至少也能让他晚上睡得踏实点。 正由于他的努力打拼,每天家里才有发自内心的笑声,他时常痴痴地看着几个吃光了食物,还把手指吮吸得干净的孩子,心里问着自己:“如果我今天偷懒呢?我还能看到如此温馨珍贵的场景么?只有我不断努力付出,这个家才有幸福温暖。” 他双手托着下巴,嘴里连连打着哈欠,眼睛不时往外看去,忍不住低声埋怨道:“人是铁,饭是钢,不填饱肚子,双手无力,怎么抱得动俏媳妇呢?”越想越觉得有些人不可理喻。 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那些新婚不久的青年男女从热被窝里拖出来,最好每个人都吃一碗蛋炒饭,卤蛋牛肉面。 便在此时,听得远外传来梆梆梆的打更声,以及更夫沙哑的叫声:“关好门窗,防贼防盗,小心火烛!”是啊夜深了,再没有人出来了,就算有人出来,恐怕也是不法之徒,这种生意还是不做为妙的好。 老板擦了擦沉甸甸的眼皮,知道今夜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不由得怒气上涌,用力一拍桌子,摇头苦笑道:“他奶奶的,老子要是有一千两银子,何必让老婆独守空房,忍受着寂寞?” 忽然之间,听到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的老婆岂非不用独守空房,忍受着寂寞?”声音柔若无骨,直如仙乐一般动听。 他吃了一惊,托着下巴的另一只手突地一松,脑袋失去平衡,重重磕在板桌之上,痛得他大呼小叫,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只听得那声音嗤哧一笑,幽幽说道:“唉,真是个大傻瓜,我说的是大实话,难道你不相信么?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他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身穿白狐裘大衣的年轻女子,她容貌秀丽绝伦,娇美不可方物,仿佛不是属于这个世间的人物。? 他的脑子立即“嗡”的一声响,心想:“莫非天上的仙子,也叹息我的可怜?”想到此处,既满心欢喜又惊惶失措,全身肌肉痉挛抽搐,若非强自撑住,恐怕早已跌坐在地,又想:“我一定太累了,早已睡了过去,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给别人钱的蠢人?”突然跳了起来,往自己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青青道:“痛吗?” 老板明明整张脸在扭曲抖动,仍然使劲摇头。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少年,在心爱的恋人面前,展示着自己荒唐可笑的勇气、热血。青青笑了笑,道:“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可是你拿什么和我做交易?剁你一只手,砍你一条腿,你愿不愿意啊?” 老板道:“我……我……” 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根根凸起,眼中流下了泪水,他终于明白,就算得到一笔财富,亦有用尽之时,但失去的东西,比如健康,尊严,却永远回不来了。余生都得躺在床上,依靠药物延长生命,纵使坐拥金山银山,又有甚么意思呢?? 青青掏出几张银票,推到了老板面前,笑道:“你酒家借我用一个晚上,这些钱便归你了。”老板不敢去拿,摆手说道:“我吃得了苦。”青青板起脸孔,道:“你再唠唠叨叨,恐怕麻烦要来了。”只见两个男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一个手执长链,一个手持长剑,冷冷地看着他。? 拿长链的男子冷冷道:“滚!”老板忙抓起银票,旋风一般冲了出去。这一刻他身手娇健如少年,冷风吹在身上,却如春风一般温馨,心都醉了。奔出了好几条街道,他收住脚步,俯下身子,哈哈大笑,笑得泪水长流。他的手脚无损,口袋中有笔不敢想象的巨款,换作任何人,都得笑破了肚皮。 青青入厨整冶菜蔬,岳冲要来帮忙,被她笑着推了出来,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嘴巴似被塞住,不知说什么是好。或许彼此的立场有了微妙变化,故而无法像以前畅开心扉,无所顾忌了。叶枫省得尴尬,索性闭上双眼,靠在椅上打盹养神。 只是从厨房传出阵阵香气,直入鼻中心间,自然而然使得他心里难受,不自禁的肚子咕咕乱响,岳冲呵呵大笑,大叫道:“叶大侠快饿晕过去了!” 叶枫忙道:“没有……没有……”语音未落,肚子又是乱响一通。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的青青少不得连声致歉,叶枫更加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总算青青心灵手巧,动作极快,不一会儿便端出十多道热菜来。岳冲故作玄乎道:“倘若不是我一直给叶大侠传输真气,叶大侠早就呜呼哀哉了。” 叶枫跟着打诨插科道:“救命之恩,永记在心。”青青掩嘴轻笑,斟了几杯酒,道:“叶大侠,我极少下厨,味道非淡即咸,请你多多见谅。” 叶枫不敢猜测,也不愿预测明天形势会恶化到何种地步,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只盼能和她多说一会话,甚至能多瞧上她几眼,其实吃什么根本就无所谓,哪怕她端一盘粗糠,拎一壶白水出来,亦觉得满嘴鲜美,甘脆爽口,当下微笑道:“对于吃我向来随便,除了死蛇之外,可以说是百无禁忌。” 岳冲摆着双手,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天下万物,岂是数死蛇最为恶心?蟑螂你吃不吃?鼻涕虫你吃不吃?大头苍蝇你吃不吃?我去茅坑勺碗……嘿嘿,你吃不吃?”青青眉头微皱,轻轻在他手背上一拧,叫道:“你……你……别再说……”岳冲哈哈大笑,道:“随便堪称有史以来最虚伪的词语,对方说你说随便,那是假装客气,你千万不能真的‘随便’,否则人家会觉得不被尊重;恐怕他已经在心里,不停地问候主人的十八代祖宗。” 叶枫急道:“我没有!”青青道:“谅你也不敢,当心我抽你大嘴巴!”扬起手掌,在他眼前虚晃几下。叶枫偷偷看去,见得她笑靥如花,双颊晕红,心中莫名一痛,暗道:“我务必好好哄她开心,也许明天……明天……再见不到她的笑容了。” 他双眼往桌上扫去,但见每一道菜都异常精致,犹如小家碧玉般清新秀丽,更如江南烟雨般灵动伶俐。装出无法抑制的痴相,使劲咽下几口唾沫,喃喃说道:“这……这……是你做的菜么?人间怎么有这般精致菜肴?” 岳冲道:“适才一个穿白衣的仙女进了厨房,你没看见么?” 叶枫挠着后脑勺道:“白衣仙女?青青姑娘,那不是你么?原来你是落入凡间的仙子。”霍地立起,身子微曲,作势就要跪了下去。岳冲一按他的肩头,愕然道:“你想做甚?”叶枫一本正经道:“见了仙女,难道不应该磕几个头吗?”果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心中大笑不止。岳冲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来某人想占仙女的便宜。” 青青挟起一粒丸子,笑道:“乖孩子,服了这个灵丹,你还能再活五百年。”叶枫早张开嘴巴,青青筷子一送,丸子掉入他口中,叶枫“咕咚”一声,吞下肚去,道:“在下只会一道蛋炒饭,半生不熟的时候居多,所以在下一见到厨艺高明之人,不由便起肃然起敬之心。”又磕了三个响头。青青明知他信口开河,也难掩欢喜,忍不住纵声大笑,她秀美的脸庞,欢乐之际,更是娇丽无比,难以形容。 叶枫心道:“她笑得真好看。”一时竟痴了。岳冲横了他一眼,笑嘻嘻道:“这不是死皮赖脸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像你这样没骨气的男人,一见到美女,早就全身酸软,跪了下去。也许这种近乎无耻的行为,或许能让某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束手就擒,但我敢但保证绝大多数的美女不吃你这一套,毕竟傲骨铮铮的男儿更受欢迎。”? 谁知青青大笑起来,道:“你这个傲骨铮铮的铁血汉子,跪我的次数会少么?可我何时说过你死皮赖脸,近乎无耻?”岳冲被他挤兑得无言以对,满脸通红。叶枫道:“古人的确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肯低头跪妇人,但是在下以为说这话的古人是个拎不清的混蛋蠢货,只要碰到值得敬仰尊崇的人,二话不说直接跪了,哪管是甚么头发长的女人?”说得理直气壮,豪气干云。 青青笑得几乎嘴也无法合拢,道:“不过烧了几道菜而已,不至于把我捧到天上去?”叶枫道:“青青姑娘烧制的菜肴,简直比黄金还珍贵几分。我若是不识时务地站着,只怕呆会儿出门,便会遭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从小和余观涛斗智斗勇,早就练就了口吐莲花,信口开河的本领。 岳冲叹了口气,慢慢卷起袖子,白皙细腻的肌肤忽然布满了细小的鸡皮疙瘩。青青知道叶枫玩鬼心眼儿,只是他们一直活在血与火之中,神经始终绷紧,像这样难得的快乐少之又少,笑道:“你真会说话。”叶枫心道:“今天晚上尽情享受,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于是盯着精致得如艺术品般的菜肴,脸上带着虔诚的表情,指着一道菜,低声道:“敢问美女芳名?” 青青道:“按理说她应该是杭州极负盛名的“宋嫂鱼羹”,本来选用西湖新鲜肥美的鳜鱼,只可惜厨房里只有一条咸鲢鱼,又无金华火腿丝,香菇,竹笋末……”叶枫拿起筷子,挟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品味,忽然大声说道:“我怎么吃不出来是咸鱼呢?分明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啊!宋嫂鱼羹的名字过于平凡普通,依我之见她应该叫作乾坤大挪移。” 青青一怔,愕然道:“乾坤大挪移?” 叶枫道:“能把干涩失去水分的咸鱼,做成鲜鱼一般膏腴嫩滑,直如武林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难以莫测,故而谓之‘乾坤大挪移’。”岳冲冷笑道:“怎么不叫‘降龙十八掌’呢?”诚心要拆他的台。叶枫一本正经道:“若是这条鱼做得如降龙十八掌刚猛凌厉,霸道强硬,多少人要为之生畏?不敢下手?” 青青白了岳冲一眼,继续向叶枫娓娓道来。 原来桌上每道菜,都有个历史典故,叶枫倒是机灵,不时插上几句中听的话,直逗得青青心花怒放,丽色娇羞。最未的一道菜是“杭州东坡肉”,叶枫当然听过东坡肉的典故,只是他把自己定位为让青青发笑的无赖小丑角色,此时不逗得青青捧腹大笑,更待何时?忙抢在青青先头说道:“我会讲这个故事。” 青青笑道:“你说啊?”叶枫道:“话说很久很久以前,苏东坡……” 说到此处他自然而然摸了摸额头,神情温柔又惘然。他每次以很久很久以前做开头,余冰影不是气急败坏地在他头上敲一下,便是使力在他额头戳一下。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做甚,但他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窍而出。 岳冲道:“是北宋元丰二年。”叶枫居然面不改色道:“北宋也是很久很久以前,话说苏东坡老先生酷爱吃肉,特别爱吃杭州的猪肉,据说杭州人喂猪,用的是上等酒糟,所以又鲜又嫩,油而不腻……” 岳冲哈哈大笑,右手指着他,说道:“你……你……奶……奶奶的,瞎说什么?”青青也跟着笑了起来。 叶枫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慌不忙道:“哦,我好像记错了,苏老先生厨艺甚佳,尤其煮肉,堪称一绝,有富豪以千金求做法,被苏老先生断然拒绝,后来某人在苏府卧底三年,历经艰辛,终于得到秘方,流传于世。”青青笑道:“卧底三年,历经艰辛,你以为是偷盗武林秘笈?”岳冲道:“东坡肉以色泽红艳,汁浓味醇,肉酥烂而不碎,味香酥而不腻为特点。说起东坡肉,还有一段佳话。”叶枫拱手说道:“在下洗耳恭听。”? 岳冲道:“神宗驾崩之后,苏东坡重新被起用,调到杭州作官时,西湖已被葑草淹没了大半。他发动数万民工除葑田、疏湖港,把挖起来的泥堆筑了长堤,后来被称为苏公堤。杭州老百姓为了赞颂苏东坡的功德,到了春节时,就给苏东坡送猪肉,以表示自己的心意。苏东坡收到了猪肉,就叫家人把肉切成方块,用自家的烹调方法烧制,连酒一起按照民工花名册,送给每家每户。但家人烧制时,把连酒一起送领会成连酒一起烧,然而烧制出来的红烧肉,更加香酥味美,食者盛赞之,此后被人们命名为东坡肉。” 叶枫心道:“倘若影儿在场,定会教训我一个故事好不好,就看有没有噱头,简简单单一碗东坡肉,引出了豪门恩怨,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岂非更引人入胜?”神情愈发迷茫。青青道:“喂,你有没有听过炖肉歌?”叶枫道:“炖肉也要唱歌?某些人果然空闲得紧,对了,劈好柴,洗净锅,切好肉,用水煮。先放盐,后放姜……”? 青青道:“吃肉不闻‘炖肉歌’,吃肉再多也枉然。”拍手唱道:“黄州好酒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柴头罡烟焰不起,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叶枫拊掌笑道:“吃肉也有这么多腔调,看来苏老先生是个风趣的贪吃鬼。”青青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枫,一脸可爱顽皮的样子,道:“苏老先生的《老饕赋》听过么?”? 叶枫这下真的不知,忙摇了摇头。青青道:“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颜如李桃。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绿华,舞古曲之郁轮袍。引南海之玻黎,酌凉州之蒲萄。愿先生之耆寿,分余沥于两髦。候红潮于玉颊,惊暖响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独蠒之长缲。闵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当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柂之琼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禅逃。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岳冲道:“饕餮,贪食者,老饕,意指贪吃,却不是一般的贪吃,而是一副大呼小叫,狼吞虎咽的吃相,苏老先生当真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颇有侠士之风,否则……”青青接道:“否则就写不出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绝世佳句了,有如仗剑立马,独立峭壁,快哉快哉。” 叶枫听得心驰神往,不由想象着当年苏东坡风华绝代,酣畅淋漓的样子,一时间,不由得怔怔发呆,隔了半晌,道:“我想说几句赞美的话,却偏偏他娘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自罚三杯可不可以?”拿起酒杯,连饮三杯。 第八十五章 猜忌 夜已经深了,那颗星仍然孤零零地挂在空中。青青对着星星不停眨着眼睛,嘴角带着戏谑的笑容,仿佛那颗星是她惺惺相惜的对手。两个男人也不约而同往天上望去,心里皆在想:“如果它能开口说话,它一定会说:真他娘的高处不胜寒,老子宁愿被人间烟火熏得焦头烂额。” 青青收回目光,看着叶枫,道:“你觉得他像不像赵大哥,一直进行着一个人的战争,绝不妥协?”叶枫深有同感道:“他们只想竭尽全力去发光发热。”青青又抬起头来,凝视着那颗星,道:“他们不仅志向远大,看到了凡人无法企及的地方,而且他们朝乾夕惕,为什么难以成功呢?” 叶枫品味着青青所说的话,只见那颗星周围都是灰蒙蒙的云朵,它所散发出的光芒,极大部份被这些云朵吸收,到了他们眼里,已经微弱至极。有时候甚至被云朵遮住整个晚上都无法现身,倘若不是长期关注它的人,谁知道空中竟有这样的一颗星存在?青青笑了笑,道:“你几时见过凭着一已之力就可以扭转乾坤的孤胆英雄?”叶枫沉吟道:“没有。” 青青道:“明明赵大哥可以拿这件事与岳大侠做交易,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把每个人逼入墙角?”叶枫苦笑道:“你要我做说客?”青青道:“他已经走火入魔,以为把刀剑抵在别人的喉咙,便可以逼人就茫,却不知别人同样把刀剑指着他的要害。并非我有意贬低打击赵大哥,他只有弄巧成拙的小聪明,没有互惠互利的大智慧。”? 叶枫淡淡道:“你既然知道他心意已决,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两边都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么能选边站队呢?”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明天一早就去杭州,省得左右为难。青青道:“因为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兄弟,我们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好兄弟。”叶枫笑道:“难道岳大侠会剁了我?” 青青道:“他只需要在大众广庭之前做出冷落华山派的姿态,从今以后你们华山派便寸步难行了。”叶枫大笑道:“说的好像整个江湖都是岳大侠的。”岳冲全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笑意愈发浓郁,毫不掩饰对叶枫的鄙视。青青笑道:“你是天生鲁钝,还是故意视而不见,许多门派不顾武林盟禁令,明里暗里讨好巴结岳大侠,难道不是岳大侠即将统治江湖的迹象吗?” 叶枫道:“我华山派与岳大侠并无过节,再说岳大侠不会蠢到与华山派为敌的地步。”青青道:“以前华山派和岳大侠的确没有过节,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叶枫面色微变,怒道:“就因为我没有帮你们么?”岳冲道:“你既想做大好人,又想摘大果子,换作任何人,心里都会觉得非常不爽。”叶枫怒气上冲,道:“大不了我不要就是。” 青青笑道:“未来的华山派掌门人,居然像莽夫一样意气用事?我是不是可以提前作出判断,华山派一定会葬送在你的手里?”叶枫脸色难看至极,嘴里虽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他心里已经认可青青所说的话。他想做合格的华山派掌门人,只有采取快刀斩乱麻方式,尽快把这件事搞定。 他之所以摇摆不定,而是目前不敢出手,不敢把希望押在变革派这边。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手一滑没有提住呢?青青道:“变革派取代武林盟已经不可逆转,相信每一个帮派的头头脑脑,都把怎么既能和变革派和平相处,又能避免目前所拥有的利益不受损失,当作头等大事来处置,当然华山派是例外。” 叶枫沉默了许久,慢慢吐出一句话:“华山派从来不是江湖的麻烦制造者,相反他比任何一个门派都遵守规则。”青青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岳冲,幽幽说道:“口号谁都会喊,可是行动呢?”叶枫怔了一怔,他当然清楚青青所说的行动是什么,他的心里也已经做了和他们合作的准备,唯一让他顾虑的是,如何能把事情做好,又不能让武林盟察觉? 青青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和阿冲是经历过生死的兄弟,他有什么理由不让华山派变得更强大?”岳冲道:“兄弟向来相互提携,哪有只靠一个人出力的?”叶枫一字字听着,瞬时间似一团火扑到了他的脸上,既滚烫发热又红得吓人。青青道:“我知道你懒散懈怠,没多少上进心,但是如果有一个天大的机会搁在你的手里,难道你不想让华山派成为第一大门派?” 叶枫张开的双手倏然合拢收紧,十根指头由于过度用力,已经发青发白,好像不让机会溜走。他看似事事漫不经心,并不代表他没有梦想,野心。他并不想只是守住基业,原地踏步,他更渴望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叶枫定了定神,露出了笑容,将右手伸到了桌子中间。青青当即将手放在他手背上,而岳冲的手又叠在青青手上。 三人都在你看我,我看你,眼中带着大功告成的笑意,在这一瞬间,他们心中达成了某种协议。叶枫沉吟道:“姚先生怎么办?”青青收起了笑容,眼中似乎闪动着刀光剑影,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叶枫道:“只要他远离中土,我相信他不会对岳大侠构成任何威胁。”青青道:“你为何总是一厢情愿呢?” 叶枫吃了一惊,道:“他未必扳得到岳大侠。” 青青道:“他始终是个大~麻烦。”叶枫忽然满脸汗水,他使衣袖擦拭,岂料汗水越擦越多,道:“我不反对你们这么做,但是我决不杀人!”青青道:“这事必须由你来做,你若想留芳百世,现在就必须替岳大侠分忧解难。”岳冲道:“你只有手上沾血,我们才算是一家人。”? 叶枫心中已然决意妥协,自知若不出手难以取得他们信任,只是此时不做出左右为难的姿态,难免不被他们看出他的热情期待。叶枫咬牙说道:“我可以杀人,但是你们绝不能动赵大哥,否则我宁愿一无所有。”青青笑道:“阿弥陀佛,自家兄弟可杀不得。”岳冲道:“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偿他的,我决不能让他一辈子怀才不遇,只要我有的,他同样可以拥有。” 青青举起了酒杯,笑吟吟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干杯了?”岳冲冷峻的脸上也露出灿烂的笑容,道:“当然可以。”叶枫并不举杯,道:“等一等。”岳冲道:“你还有话要说?”叶枫道:“既然我们要做一辈子兄弟,所以有些大事决不可凭嘴巴说说而已,得写一张文契才算。”? 岳冲“啊”了一声,已有不悦之意,道:“你信不过我们?”叶枫道:“我只想我们的友谊能够天长地久,你们切勿见怪。”青青道:“亲兄弟明算账,是我们疏忽了你的感受。”三人斟字酌句,仔细推敲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写出了一份让各方面都满意的契约。 叶枫把契约折好,塞入怀中,但他的胸膛似被倒入一个狂风怒啸的海洋,余观涛耗费了一生精力都无法实现的目标,竟被他轻而易举就搞定了,能不激动兴奋么? 他连续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他的身体宛若得了某种疾病,颤抖不止。青青笑道:“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叶枫道:“干杯!”杯中的酒却洒了出来。 叶枫回到大船,见得姚大通神闲气得坐在厅中喝酒,吃蒜香花生,啃麻辣兔头,桌上地下满是骨头,果核,一片狼藉,却不见赵鱼的踪影。 叶枫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抓了一把花生,不紧不慢地剥着,剥一个便往嘴里抛去,双眼东张西望。 姚大通道:“莫要看了,你赵大哥出去有事了。”叶枫吓了一跳,暗道:“在这紧要关头,他竟然敢抛下姓姚的独自出去?他就不怕有甚么意外?难道这件事比姓姚的更重要?”接着转念想道:“赵大哥算准了青青今晩不会动手,反而没什么顾虑,他果然艺高胆大,换作是我,恐怕一步也不敢离开。”想到赵鱼果断干练,自己未必能够得手,不禁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叶枫怔怔发了会呆,突然间有个人在心里大声提醒他:“赵大哥千算万算,没算到你已经和他们达成协议,哈哈。”想到此处,简直喜出望外,右手慢慢按住了剑柄,盯着茫然不知的姚大通,笑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出去的。”说话之间,身子挪动屁股下的椅子,胸部紧贴着桌子,这样一来,便可以在姚大通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长剑随时从桌下递出将他刺杀。 姚大通冷冷道:“多个朋友多一分把握,正好他洛阳有几个靠得住的朋友。”叶枫惊道:“朋友?”正准备抽出长剑的右手蓦地松开。姚大通道:“你好像不太欢迎他的朋友。”叶枫道:“赵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看我是不是笑得很开心?”用力干笑几声,心道:“趁赵大哥还没回来,我须得先结果了他。”当下伸手往剑柄按去。姚大通道:“大家齐心合力,何愁大事不成?” 叶枫忽然心念一动:“就算赵大哥在洛阳有朋友,为什么选在这时候出现?当时在长街那么凶险,为何不见他朋友的踪影?莫非这是一个针对我的圈套?”就在此时,只觉得有双眼睛在某个地方冷冷地观察着他,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心中充满了难过,愤怒:“原来赵大哥也信不过我。”? 他愤怒之下,就想不顾一切杀了姚大通,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我和青青立下契约,不正是要华山派明天更美好么?再说华山派经历数百年风雨,还能位居五大门派,就因为每个掌门都是睿智稳重之人,决不意气行事。况且我也不是在算计赵大哥么?我须得做出与赵大哥兄弟同心的样子,才有得手的机会。”他慢慢平复心情,又想:“这多半是姓姚的出的馊主意。” 赵鱼果然就在外面,静静的看着。叶枫时而握住,放开剑柄,在外面的他的心也是跟着时而收缩,放松。他手中扣着几枚凃有剧毒的暗器,完全有把握在叶枫长剑刺入姚大通身体之前,将叶枫击毙。 他之所以接受姚大通的建议,因为他还是无法彻底信任叶枫。他不止一次见过叶枫对青青情迷意乱,难以抑制的样子,如果青青用美色来诱惑叶枫,他可以肯定的说,叶枫除了俯首称臣,绝无回手之力。 一个太重感情的人,往往是羞于说“不”的人,叶枫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以前他欣赏叶枫,那是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极需要朋友的温暖,搀扶。如今他却开始憎恨叶枫,一个一心想改变世界的人,怎么可能和一个有些婆婆妈妈的人走同一条路?但是他目前还不能与叶枫决裂,至少在扳倒岳重天之前,他还要借助叶枫背后华山派,甚至武林盟的力量。尽管他心中充满了猜忌,恼怒,但有些事只能在暗处去做。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时,听得叶枫轻笑一声,说道:“与赵大哥相处多时,别的本领没学到一样,倒是记住了几首好诗词,其中有一首,倒是挺适合我此时的心境,姚先生满腹经书……”姚大通翻了他一眼,纠正道:“是满腹经纶。”叶枫抛了一粒花生到嘴里,喀嚓一声,咬得粉碎,一本正经说道:“所谓的纶,就是官员所系的青丝带,钓鱼的丝线,你肚子里装那些多带子,丝线想做甚?我明白了,你是想钓一条大鱼,然后去做大官。” 赵鱼不由一怔,暗道:“他在说我么?”姚大通听得莫名其妙,道:“你胡说甚么啊?”叶枫道:“所以用经书既贴切易懂,又不趋炎附势,某些穷酸学究,明明想做抱别人大腿的恶心事,又要装甚么清高,玩弄文字游戏。哼哼,和村头只会阿谀奉承,媚上欺下的癞痢头阿三有甚么区别?姚先生满腹经书……经纶,在下若有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的地方,你千万别惊呆了,嘿嘿。” 姚大通哼了一声,道:“我早习惯了你的张冠李戴,已经被你惊呆了不知有多少次。” 叶枫仰着脑袋,轻声唱道:“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念到此处,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道:“腹中能贮书一万卷?塞入一卷便撑得难受,屙不出屎了,这诗他娘的谁写的?当真大言不惭,牛皮吹得好大。” 姚大通冷笑道:“这正是诗人高明之处,你懂个屁啊?比如说:霜皮溜雨四十周,黛色参天二千尺,换作是你,你一定会傻傻来问:世上有那么粗,那么高的大树么?这是作者有意而为之,增加美感,你懂不懂?” 叶枫点了点头,说道:“我懂了,怪不得有些文人敢没皮没臊胡吹一通,因为吹牛既能骗到金钱地位,又能哄得小姑娘头晕脑胀,我举个例子,李白有诗为证:五花马,千金裘,袋中钱多得花不完。这一掷千金大少爷的派头,有哪个小姑娘招架得住?” 姚大通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道:“错了,错了,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销。”叶枫道:“总之是富可敌国,钱多得花不完。” 姚大通跺脚叫道:“蠢才,草包,无怪你一事无成,原来拘泥不化,不知变通。无论写诗写词,讲究的是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若是字字都去符合现实,读起来和如同嚼蜡,有什么区别?” 叶枫道:“像我这种没有钱的人,至多只敢这样说,瘦马西风黄昏,口袋余钱仅十文,低声问掌柜,还有馒头咸菜否?”姚大通听他胡搅蛮缠,气得吹胡子瞪眼珠,道:“你是强词夺理,断章取义,你知道上一句是什么,主人何为言少钱?有钱会把五花马,千金裘拿出来换酒喝么?” 叶枫不紧不慢道:“没钱还骑甚么五花马,穿甚么千金裘么?这不是打肿脸蛋充胖子么?能有匹病恹恹的老驴,一身打满补丁的旧衣衫,已经相当不错了,还赚派头不足,搞甚么烹羊宰牛且为乐……钟鼓馔玉不足贵……能不把五花马,千金裘拿去抵账么?” 姚大通脸色早成了紫酱色,喉咙嗬嗬作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叶枫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有甚么的理想,只想与心爱的人白首到老,结交几个重情重义,可以性命相托的兄弟朋友,姚先生,我说的是不是?”姚大通怒气更增,喝道:“鬼话连天!”叶枫站了起来,哈哈大笑,道:“不说了,我睡觉了。” 过了良久,赵鱼走了进来,姚大通道:“你相信他?”赵鱼摇头说道:“我一点也不相信他。”姚大通道:“你就不怕握着双刃剑,弄不好会伤了自己?”赵鱼道:“说不定我是双铁手呢?” 第八十六章 窃国者侯 窃钩者诛 次日一早,姚大通领着他们,径往洛阳南方行去。青青和岳冲早已不知去向,多半是筹办伏击截杀他们的计划。赵鱼并不觉得青青能够对他构成多大的威胁,洛阳终究是武林盟的地盘,岳冲毕竟有所顾忌,决不敢明目张胆调动人手来对付他们,倒是留在他身边的叶枫,反而让他格外提防。 叶枫忽然心念一动:“往南不是龙门石窟么?莫非证据就藏在那里?” 龙门石窟位于洛阳城南,纵然步行过去,至多不过一两个时辰。香山和龙门两山对峙,伊河从中穿流而过,遥望过去,犹如一座天然的门阙,所以古称“伊阙”。 到了隋朝隋炀帝时,杨广曾登上洛阳北面的邙山,远远望见洛阳南面的伊阙,仿佛一道门户一般,屹立在他的眼前。 于是就对他身边的侍从说,这不是真龙天子的门户么?古人为什么不在这里建都? 一位大臣献媚地答道,古人非不知,只是在等陛下呢。 隋炀帝听后,不由龙心大悦,就在洛阳建起了隋朝的东都城。把皇宫的大门正对着伊阙,从此伊阙便被人们习惯地称为“龙门”了。龙门山清水秀,景色宜人,自古以来被列入洛阳八景之冠。?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说:“洛阳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龙门石窟就开凿于山水相依的峭壁之间。它始凿于北魏孝文帝由平城(今山西大同)迁都洛阳前后,当时孝文帝深感国都偏于北方,不利于统治,而地处中原的洛阳自然条件优越,于是在公元四百九十三年迁都洛阳,同时也拉开了营建龙门石窟的序幕。? 龙门石窟经历东魏,西魏,北魏,北周,隋,唐,和北宋等朝,雕凿断断续续达四百年之久,其中北魏和唐代大规模营建有一百四十多年,因此在龙门所有的石窟之中,北魏,唐两朝的石窟就差不多占据了九成之多。 他们走得极快,巳时刚过,便到了龙门山脚之下,三人仰头望去,见得数以万计大大小小的石窟,层层矗矗,巍巍雄伟,壮观无比。 叶枫心想:“贪图享乐的人,便如地下微不足道的风沙,早被岁月吹得不知去向。而抱负远大的人,哪怕肉体早已腐朽消失,但他们的名字,却如这千年不变的石窟,屹立在世人的心中。”愈发坚定了要杀姚大通的念头。 姚大通抬起头来,看着天上悠悠飘过的云朵,道:“岳重天一定想不到,我居然会将要他命的证据放在龙门石窟。” 赵鱼一听到“证据”两字,不禁“啊”了一声低呼,跳了起来数尺之高,用力扳着姚大通的肩膀,急道:“姚先生……我……我……你……你……快去拿罢!”他一向沉着稳重,此时却也不由得乱了方寸。 叶枫心道:“我决不能让赵大哥拿到证据。”姚大通和赵鱼就像横在路中间的大石头,不想办法把他们搬走,他就看不到光明。签下的契约,宛若在他心中播下一粒邪恶的种子,诱导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 姚大通笑道:“前面有间酒家,酒酿得极好,咱们喝一杯去?”叶枫听出了弦外之音,心里一阵狂喜:“姓姚的显然想节外生枝,莫非他与赵大哥的合作有了变化?” 赵鱼脸色微变,但随即恢复正常,笑道:“我们拿到了东西,再去大醉一场。”他不想在最关键的时候,有任何差错闪失,只有把证据拿到手,他才会感到踏实。姚大通凝视着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赵鱼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整张脸变得无比的难看。叶枫冷眼旁观,看出了些端倪,暗道:“这老头像条阴险恶毒的蛇,一下子就咬住了赵大哥的要害。” 姚大通冷冷道:“等东西到了你的手上,你还会请我喝酒么?请我吃板刀面还差不多。”也不管赵鱼愿不愿意,背负着双手,缓缓往酒家走去。 叶枫心中一凛:“姓姚的一直提防着赵大哥。”赵鱼慢慢跟在他身后,他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脸色甚至比皑皑白雪还要洁白。他知道自己错在甚么地方了,但是他已经没办法亡羊补牢了。 龙门石窟自魏,唐以来,便是有名的名胜古迹。故而龙门山下酒家极多,花花绿绿的酒旗随风招展,了乱了旅人的眼睛。 一群群店家老板请来的妙龄少女,在各自门口大声地招徕着来往的路人,穿得异常单薄,酥胸半露,在刺骨的寒风之中,冻得直打哆嗦,洁白如玉的肌肤青红交加,犹似是手艺不精不入流的厨师,煮出了一锅半生不熟的肉块。 三人随便找了间酒家,进去找了个座头,雪后天冷,客人不多。 叶枫见得赵鱼情绪低落,便抢着点了酒菜,皆是价格昂贵,平时都没机会吃到的美味佳肴。只有叶枫明白这一顿饭意味着什么,既是让姚大通吃了好酒好菜,便可安心上路,又是对赵鱼的内疚。虽然他知道赵鱼心里同样充满了对他的歉意。店小二先泡了一壶茶,端上一碟瓜子,一碟蚕豆。 姚大通喝了口茶,忽然轻声叹息道:“你看我还能活多久?”赵鱼勉强笑道:“先生定能长命百岁。”叶枫瞟了姚大通一眼,心道:“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姚大通枯竹般干瘦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桌面,看着远处雄伟壮观的龙门石窟,声音沙哑而悲伤,道:“什么狗屁梦想,雄心壮志,如今和我统统不搭界,我只想好好享受晚年,有喝不完的美酒,有娇嫩的佳人相伴,仅仅如此而已。” 赵鱼的脸又变得煞白,道:“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应该好好去享受一番。”声音软绵绵的,似乎不是从他喉咙里所发出来的。姚大通冷笑几声,道:“口袋空空,你要我拿什么去享受?”赵鱼苍白脸上闪动着诡异的红光,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他本是口齿伶俐之人,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枫又惊又喜,心想:“姓姚的这一刀捅得真狠。” 姚大通阴沉着脸,自语自言道:“项羽为什么会败给刘邦?按理说项羽出身贵族,论才干见识,岂是无赖流氓出身的刘邦,所能比拟的?但他却偏偏输得一汰糊涂,不仅丢了万里江山,又丢了自家性命,这是为什么呢?”赵鱼苦笑道:“项羽刚愎自用,不懂得利用人材,正是他失败的原因。” 姚大通摸摸花白的胡须,又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其实驾驭人材并不困难,只需知道他想要什么东西,比如有人好色如命,你就得送上美女,有人爱财,当然要给他金银财宝,有人贪恋权力,唯有给他加官进爵,投人所好,才有人给你死心塌地替你卖命……”赵鱼身子颤抖愈发厉害,连摆在眼前的杯子被他碰倒,滚烫的茶水顺着桌面流到他身上,又滴在地下,他却茫然不知。 叶枫寻思:“赵大哥为什么会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就是把自己得失看得太重,而忽略了别人的感受。”带着几分惋惜之意,轻轻叹了口气。姚大通道:“只可惜盖世大英雄项羽,完全不懂驭人之道,他每打下一座城池,不仅不把钱财,官位,女人拿去拉拢人心,反而紧紧攥在手里,他的手下自然人心涣散,投奔能捞到好处的地方。”双眼恶狠狠的盯着叶枫。 赵鱼道:“是,是。”两鬓流下一道道汗水。姚大通道:“据史书记载,项羽平日关心体恤士卒,每有将士受伤,便问长问短,伤心流泪,但别人想要的利益,抠抠索索舍不得与大家分享。在这方面,刘邦就比他大方得多,要官给官,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项羽岂能不四面楚歌,兵败乌江?” 叶枫凝视着狼狈,沮丧的赵鱼,心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有甚么无私奉献的人?” 姚大通说道:“你我有一个共同点,都好读史书,读史书最大的好处是,知道什么错不该犯,所以古人说以史为鉴,就是要避免重蹈覆辙,不过有人精通史书,还犯前人之错,可真要好好反思了。”赵鱼心如乱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良久,道:“姚先生,你说我不够大方?” 姚大通道:“倘若你为我着想的话,何至于坐在这里和你磨嘴皮子?” 赵鱼道:“我……我……”姚大通把骨瘦伶仃的双手,伸到他的眼前,叹了口气道:“我若帮你,你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若不帮你,你可能还要在底层苦苦挣扎,甚至一辈子也难以出头,嘿嘿,你想权倾朝野,或者受尽凌辱,都看我帮不帮你……” 赵鱼惭愧不已,道:“是……是……” 姚大通道:“既然我对你这么重要,你为何不拿出真心实意来打动我?你以为一句让我安享晚年,就可以让我无条件帮你?” 叶枫忍不住手按胸口,怀里的契约像一团火焰,令他热血沸腾。他蓦地想起青青对赵鱼的评价,当真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赵鱼忽然感到了恐惧,害怕。他以前从未觉得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害怕,但这一次却真实地感觉到了。就像溺水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手中抓住的不是根救命绳子,而是根一折即断的芦苇,正所谓眼看胜利在望,却一脚踩空。 然而他怎么甘心呢?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让他的父母,为他而感到骄傲,一定要让他的名字,青史留名,永垂不朽。赵鱼定了定神,低声下气道:“姚先生,你想我怎么做?”姚大通微笑道:“用五十万两银子,来换取你前程似锦,你不吃亏?”赵鱼笑道:“一点也不吃亏。” 姚大通摊开双手,道:“拿钱来。”赵鱼道:“我们先取了证据,我再把银子给你,倘若你不放心,我现在立张字据给你。”姚大通摇头说道:“向来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万一你拿到东西,就把我一脚踢开,我不是亏大了?”赵鱼森然道:“我又不是钱庄老板,随时身上带一大叠银票。”姚大通笑道:“那还不容易得紧?洛阳城中富户多,莫说搞五十万银子,便是千万银子,也不在话下。” 赵鱼怒道:“我知法犯法,天地不容。”姚大通冷笑道:“你已经知法犯法,自从你插手岳重天之事,你便放出了你心中的魔鬼,你如今只不过举着申张正义的旗号,来满足你的欲望!”赵鱼神色狰狞恐怖,喝道:“你胡说!”姚大通道:“而且我敢保证,以后权力在握的你,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因为你不用非常手段,就达不到你的目的,所谓的非常手段,就是为所欲为,目无王法。”? 贫穷子弟上升的道路,注定姿势难看,路上充满了荆棘,没有与别人做交易的本钱,唯有一次次出卖自己的灵魂。赵鱼抹了抹汗水,艰难地道:“我……我……不是那种人。”姚大通道:“你就是那种人,只是你不敢承认而已!”赵鱼气喘吁吁,桌子被震得“得得”作响,他是不是早已解开了魔鬼的封印,只是他一直自欺欺人而已?? 端菜过来的伙计吓呆了,不敢上前。姚大通冷冷瞧着他,道:“既然你一毛不拔,我绝不勉强你,肯舍得出大价钱,买我手中东西的人,大有人在。”赵鱼忽然用力往嘴唇咬去,流出了鲜血。叶枫心中一凛,暗道:“他和我一样,心中早被播下了毒种子!”赵鱼慢慢平静下来,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像他这种人,只有权力才让他动心!这种诱惑根本就无法拒绝! 姚大通道:“怎么样?”赵鱼深吸了几口气,心想:“我今晚就去劫五十万两银子,交给姚大通,然后……然后……我杀了姚大通,把银子退回去,这样一来,不就没有污点了?姚大通一身罪孽,本就该死,况且我杀他,也算是为民除害。”叶枫看着他阴森诡异的面孔,只觉得说不出的苦涩。 在这一刻,他们才是真正的同一类人,自信和尊严都被欲望所吞噬。 赵鱼微微一笑,道:“五十万两银子?好说,我给你便是。”姚大通斜睨着他,道:“你想开了?”赵鱼哈哈一笑,道:“有付出才有收获,花五十万两银子,来买我的锦绣前程,我一点也不吃亏。”姚大通道:“你要么是治世能臣,要么是乱世枭雄,总而言之,无论你走那条路,你都会取得成功,我看好你。” 赵鱼笑道:“在下无论以后是能臣,或是枭雄,都忘不了姚先生的恩情。” 姚大通笑了笑,道:“什么狗屁恩情?我们是买卖,是交易,钱呢?”赵鱼双眼看着外面红彤彤的太阳,缓缓说道:“明天这个时候,你就能拿到十万两银子。”姚大通笑道:“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你终于想通了。”赵鱼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只有变化多端,想法活络的人,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姚大通道:“这多出来的一天,你就不怕被某些人利用?” 赵鱼忽然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盯着叶枫,眼中却有了浓浓的杀气。连他都能和魔鬼做交易,况且意志薄弱的叶枫?直到此时,他还以为叶枫是被青青美色诱惑,而不是往更深的地方去想,看来他真的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叶枫一言不发,右手情不自禁握住了剑柄。 第八十七章 拔剑而起 忽然之间,听得外面大道蹄声如雷,店内众人皆抬头望去,只见十余骑高头大马踏雪而来。马上骑士均是体格强健、神态彪悍、腰悬利刃,一看便知决非好相处的人。其中一匹马的后面,拖着一只用藤条编织而成的大笼子,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在雪地里上下翻飞。 店内不乏有走南闯北,见识多广的人,“噫”的一声,喃喃道:“他们怎么到这里来了?”一人奇道:“你认识他们?”那人低声道:“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此地不可久留。”忙去柜台结账,刚走到门口,见得这群人径往这边扑来,倘若出去,势必与他们迎面相遇,又退回店内,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赵鱼依旧凝视着叶枫,只不过满脸的杀气已经消失,在叶枫手背上用力拍了几下,朗声说道:“因为我有兄弟,所以我不怕。”叶枫面含微笑静静地听着,看上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心里却似绚丽多彩的玫瑰花园,被千军万马无情的践踏。他们的友谊,就似是破裂的镜子,泼出去的水,再也无法弥补挽回了。 姚大通见得情势不妙,不敢再去招惹叶枫,打了个哈哈,道:“兄弟联手,试问天下谁敢为敌?”叶枫笑道:“说得不错。”心想:“最好这些人闯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大闹一场,我便有浑水摸鱼的机会了。”偷偷向赵鱼瞥去,赵鱼的笑容已经僵硬,时而往门外望去,时而留意着他的反应,显然想着与他同样的事情。 转眼之间,这十余铁骑旋风般冲到酒肆门口,齐齐收缰勒马。这十余匹马似乎要让店内的人知晓,猛地嘶叫起来。店里众人无不面色苍白,栗栗危惧。众骑士哈哈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跃下马来,大步迈入店内。 每个骑士身上均插着一面杏黄小旗,上面绣着条金色蜿蜒盘旋的小蛇,写着“小龙帮”三个字。 一骑士把笼子拖了进来,随便拴在桌子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笼子里面装的是个女子,虽然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仍不失是个绝色美女。众人暗自诧异:“她到底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不由涌起怜香惜玉之意,无奈这些骑士都是狠角色,谁敢多嘴一句? 姚大通低声说道:“小龙帮是开封的一个小帮派,专干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之事,和神都帮所做所为并无差别,这女子多半是他们掳来的。” 赵鱼“嗯”了一声,右手已紧握刀柄。若有风吹草动,当即拔刀而起,杀出一条血路。叶枫却想着怎样挑起事端,扰乱局面,忽然发现赵鱼目不转睛看着他,目中又有了锐利的杀气。 众骑士寻了几张桌子坐下,大叫大喊道:“快把好酒好肉拿出来,大爷们急着赶回开封向唐帮主交差。” 掌柜的不想惹祸上身,亲自到厨房督战,不多时端上酒菜,不消说既味道鲜美,又份量十足,与众人味同嚼蜡,只在盘底薄薄铺了一层的菜肴比较起来,简直无法相信居然出自同一厨师之手。众人少不得暗自咒骂厨师狗眼看人低,却不知这一切源于掌柜的授意。 令掌柜的大失所望的是,这些人急着赶路,狼吞虎咽,哪会细细品尝酒菜的好坏? 不多时便杯盘狼藉,地上扔满了未吃干净的鸡腿,猪蹄。与他们挨得近的食客,尽皆遮鼻掩口,皱着眉头。尤其那些胆小之人,走又走不了,又怕他们无端生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可是这些人只顾着吃东西,根本就不理会众人。叶枫心想:“我怎么让他们来找我的麻烦?” 笼中的女人忽然发出有气无力的哀求:“各位大爷,你们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我……已经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我好饿……好饿……”说到最后气喘吁吁,好像随时喘不过气来。众骑士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登时放下碗筷,轰然大笑道:“你会饿么?这些天来难道没把你灌饱么?他妈的杨虎那小子,牛牯般强壮的身躯,居然被你硬生生搞瘦了一大圈,连刀都拿不动,哈哈。” 一人猛地站起,大声说道:“他奶奶的,杨虎那厮何德何能,既粗鲁无礼,又口齿不灵,却偏偏艳福不浅,抱着这白花花的小娘皮连睡了十几天,虽然如今身首异处了,不过也是值了……”说到此处,忍不住流下一大串口水下来。众人笑道:“那你就学学杨虎,和她睡一睡,她是修炼了五百年的狐狸精,包管你欲死欲仙……”? 那人吓了一跳,使劲摆着双手,道:“我还想再活五十年,这种女人还是不碰为妙。”众人“呸”了几声,骂道:“没出息的家伙。”那人涨红着脸,大声说道:“我没出息,你们有出息,有本事你们上,帮主的手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的。”一满腮虬髯的汉子霍然而起,啪的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那人捂着脸颊,叫道:“你打我做甚?” 叶枫看在眼里,心中窃喜,赵鱼坐得笔直,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已绷紧。大胡子道:“你他妈的长的是猪脑子,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帮主宠着她,对她百依百顺,我们当然不敢碰她,如今她给帮主戴帽子,帮主当然巴不得我们去搞她。”那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喃喃道:“她给帮主戴帽子?帮主修练外家功夫,身体如火炉般滚烫,便是腊月寒冬,我也没有看见帮主戴帽子啊,喂,你们看见了没有?” 众人只笑得前仰后合,道:“要不要我们给你戴一顶啊?比大草原还要绿,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格外惹人注目。”那人恍然大悟,一拍额头,狠狠说道:“她给帮主戴绿帽子,帮主肯定大大的生气。”他忽然对着众人怒目而视,厉声喝道:“你们敢给我戴绿帽子,我决不放过你们!”众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倘若你老婆恪守妇道,我们哪有甚么机会?” 那人颓然坐下,道:“说得也是,鸡蛋无缝,蚊子怎么钻得进去?” 大胡子悠悠说道:“我们如今搞她,便是替帮主出气。”众人一听,觉得他言之有理,齐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索性与她耍一耍,反正她回死也是死路一条,是也不是?”叶枫见他们禽兽不如,心中愈发欢喜。 大胡子俯下身去,直勾勾地看着笼中的女人,脸上堆满了淫~笑,问道:“喂,喂,你说来听听,杨虎那个王八蛋,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你神魂颠倒,居然舍弃荣华富贵,背弃帮主,和他私奔?” 那女人面红耳赤,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双眼盯着桌上他们吃剩的饭菜。 叶枫寻思:“原来她和别人私奔,被抓了回来。”大胡子柔声说道:“三姨太,想吃东西其实容易得很,不过你要有所付出,这个世界从没有白吃白喝的东西,你是个聪明人,就不用我们多说了?”说到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众人纷纷离席,把笼子团团围住,甚至有人将手伸入笼中,去抓这女子。 女子惊怒交加,道:“你……你……们……活腻了不成?竟……敢……敢……来占我的便宜?就不怕帮主剁了你们的手脚,挖了你们的狗眼。”大胡子托起她细腻光洁的下巴,笑嘻嘻道:“倘若你有敬重帮主,就不会与杨虎做苟且之事,给帮主戴绿帽子,你以为帮主会对你网开一面?回到开封,还不是把你赏给众兄弟,让大家玩个痛快,然后活剐了你?”? 众人脸上立刻露出兴奋的笑容,说道:“半年前,服侍夫人的丫环与书僮私通,被帮主知晓,把她剥得光光,让几十号兄弟玩了一天一夜,肚子涨得如怀孕的女人一般,血崩而死……”大胡子嘿嘿冷笑道:“记得三姨太你当时特别起劲,大声吩咐众兄弟说:‘千万莫心软,弄死这个小贱人’。难道你就忘记了?”女人脸色惨白,一点血色也无,两片薄薄的嘴唇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大胡子冷冷道:“你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深受帮主宠爱的三姨太?哼哼,你如今不过是连狗都不如,性命难保的贱人,婊~子而已。”冲着一人嘟了嘴。那人端了一大盘肉,一大碗米饭过来,放在地上,大声说道:“你是想要骨气,还是想吃饭?”众人大笑道:“如果想吃饭的话,就得把我们当成杨虎一样服侍。” 女人垂着头,低声诅咒了几句,忽然大声道:“我……我……答……应……你们!”众人喜不自禁,手舞足蹈。就连某些人品低劣的食客跟着附和起来,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叶枫怒极,冲着那几人怒目而视,那几人吃了一惊,慢慢闭上了嘴。大胡子打开笼子,笑道:“这就对了嘛。” 女人一钻出笼子,迫不及待往食物扑去,所谓的尊严,面子,都不如填饱肚子重要。女人,在任何时代都是卑微的弱者,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必须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哪有和别人讨价还价的条件?? 大胡子哈哈一笑,伸手轻轻一拔,把食物推到一边去,皮笑肉不笑道:“你好处都没给我们,就想吃东西,岂非太便宜了你?”女人吃了一惊,瞪着眼睛,颤声道:“你们……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大胡子道:“让老子亲一口,会过分么?”抓起一块肥肉,在她眼前晃动着,笑道:“这块肉吃下去,至少肚子要舒服许多。”众人用力吸了吸鼻子,啧啧叫道:“好香的肉,我要吃,我要吃。” 女人脸上一红,嗫嚅道:“你们……你们……欺负人……”大胡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毕竟都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人,传到江湖上去,总是不光彩的。”便要把手中的肥肉,放入自己的嘴里。女人甚是着急,泪水在眼眶中打滚,道:“我……我答应你。”凑上嘴唇,“啵”的一声,在他粗糙的脸庞,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亲了一下,迅速把头转到一边去,泪水却夺眶而出。 叶枫胸口似乎让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暗道:“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难道真的什么都能出卖么?”众人拊掌大笑,朗声道:“不过瘾!再亲几口。”女人不敢看他们,慌忙夺过大胡子手中的肥肉,咕嘟一声,吞下肚去。大胡子淡淡道:“我也觉得一点也不过瘾。”右手一伸,揽住她的纤腰,女子站立不稳,整个人倒入他的怀里。? 大胡子把臭哄哄的大嘴拱了上去,在她光滑细腻的脸上,乱啃乱咬一通,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声音。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无比羡慕。叶枫忽然忘记了要趁乱刺杀姚大通,多年受过的教诲此刻化为血性,侠气涌了上来,只想去救这个可怜的女子,便要拔剑出手。 忽然赵鱼的手伸了过来,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叶枫一怔,只见赵鱼纹丝不动坐着,神情冷淡漠然,好像从来就没有看见这丑陋的一幕。叶枫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见到了鬼一样,刹那间心里充满了绝望:“赵大哥是社会的守护神,连他都选择了袖手旁观,还有甚么光明希望?” 女人左躲右闪,泪如珠落,一滴滴落在衣襟上,说道:“我……已经……已经……你……你……别胡……胡来……” 大胡子哈哈大笑,道:“你说了算么?”双手亦不闲着,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女人饿了几天,本来就浑身泛力,又被他紧搂在怀,再也无法动弹了,苦苦哀求道:“求你……不要……不要……”大胡子一只手伸入她的怀里,动作连连,怪腔怪调道:“我要……我要……我要!” 女人气喘吁吁,道:“住手……住手……” 大胡子道:“抱歉得很,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抓起了女人,另外的骑士早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当作一张极大的床。大胡子把女人扔到桌上,嗤的一声撕开她的衣襟,露出半截白酥酥的胸脯,女人使力挣扎,弱弱叫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大胡子又撕掉她半幅裙子,狞笑道:“你还是省点力气,留到待会再叫。” 叶枫再次往赵鱼看去,只见他就像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完全听不到女人的号叫,完全看不见女人的反抗,他的眼里只有一个姚大通。叶枫觉得一阵恍惚,眼前丰神俊朗的赵鱼忽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长相丑陋,贪得无厌,但是叶枫知道这个陌生人是谁,正是剥下了所有伪装的赵鱼。 赵鱼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变得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任由天底下最黑暗的事情,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因为姚大通是他升官发财的跳板,这个女人悲惨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原来所谓正义侠气,是可以选择的,只有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下,才会去行侠仗义,倘若捞不到一点好处的话,谁会管别人的死活?这样的正义,甚至比赤~裸~裸的杀人放火,更加可恶无耻。 大胡子哈哈大笑,道:“小娘子,你叫的声音真动听,我心都醉了。”蒲扇般大小的双手,却如灵蛇一般敏捷,一刻也不消停。 女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飞起一脚,正踢在大胡子的两腿之间,大胡子过于托大,一时猝不及防,被踢了个正着,哇的一声怪叫,双手抱着裆部,连退了几步,早已泪水长流,道:“你……你……” 女人一跃而起,往门外跑去,大呼“救命”,大胡子咬了咬牙,大步追了上去,伸出左手,从后面拽住她的头发,女人“哎哟”一声,仰身便倒。 大胡子骂道:“贱人,居然敢踢老子命根子?”把她往里拖去,女人疼痛难忍,厉声惨呼。 店里的食客与众骑士兴奋不已,拍得桌子嘭嘭作响,大声喊道:“别放过她!别放过她!”就连姚大通阴郁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只有几个有良心的人不忍直视,紧握双拳,低声骂道:“千刀万剐的畜生。” 好在众人形同颠狂,无人知晓他们在说什么。 叶枫一眼瞥了过去,正好与女人目光相触,她苍白凄苦的脸上,尽是恳求可怜的神色。他突然心中剧痛,猛地想起那夜余冰影逼迫他私奔,亦是这种楚楚动人,难以拒绝的表情,瞬时间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全身的热血仿佛都涌上了头顶。 眼前的女人不知不觉之间,幻化成了余冰影,她一声声无助绝望的低呼,仿佛是余冰影长长叹息,一时间柔肠百转,在心中大叫道:“影儿,影儿,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女人擦干了泪水,厉声骂道:“你们现在不站出来说话,迟早有一天别人不为你们说话的!” 大胡子环顾左右,神色极是桀骜,冷冷道:“纵然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敢救你,因为他们都是懦夫孬种,根本就不是男人。”叶枫霍然立起身子,大声道:“放开她!”赵鱼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一掌往他肩头拍去,喝道:“坐下!” 叶枫左掌上翻,拨开赵鱼的手掌,冷冷地看着他,道:“对不起,要我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我实在做不到。” 他并非道德高尚之人,很多时候他的心中也有许多乱七八糟的肮脏念头,但他一直没有忘记,腰间悬挂三尺青锋剑,是时刻提醒他要维护正义,惩恶锄奸,他才不像赵鱼那样精于算计,无利不动手! 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拔剑时就拔剑,有些事根本就不用考虑那么多!横尸街头,血溅当场又如何?昧着良心而活,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他又摸了摸贴在胸口的契约,心想:“纵使我超越前人,成为华山派史上第一厉害掌门人又怎样?像我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人,怎么可能一天到晚摆出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样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由别人来做的好。” 第八十八章 胎记 赵鱼又是一掌击下,喝道:“坐下!”叶枫右手食指往赵鱼虎口戳去,宛若雷击电闪一般凌厉,赵鱼倏地收手,只听得叶枫道:“坐着的确很舒服,但是没有一个人站起,万一天塌下来,岂非大家都得倒霉?”赵鱼吃惊地看着他,不但惊讶,而且愤怒,厉声喝道:“一个人就能顶起一片天?” 叶枫却笑了笑,笑中充满了沉痛、悲伤,道:“你不是一直想一个人生生劈出一条路,开出一片天么?”赵鱼眼圈微微一红,喃喃道:“我说错了行不行啊?”恶龙还没有被斩杀,他身上已经长出了恶龙的鳞片,毒草还没有被清除,他心中的毒草已经开花,丢掉了信仰的人,还谈什么为人处事的底线?? 姚大通道:“我早就说过,最危险可怕的敌人,往往是自己身边最亲密的人。”大胡子一拍桌子,怒道:“你们凑什么热闹?把老子的戏全抢光了!”赵鱼笑道:“我是看热闹的。”拿起筷子,挟起一块鱼肉,放入嘴里。大胡子转头恶狠狠瞪着叶枫,厉声喝道:“你呢?”叶枫道:“我不觉得你做的是件有趣的事。” 女人仰着头痴痴地看着叶枫,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流下喜悦的眼泪。大胡子脸都气绿了,道:“你逞什么英雄?”叶枫笑道:“总有人要挺身而出的。”大胡子勃然大怒,道:“难道你不怕死?”众骑士一齐拔出兵刃,大呼小叫。兴奋不已的食客们脸色慢慢变了,悄无声息坐了下去。 叶枫沉默了一会,一字字说道:“我是一条命,你也是一条命,有什么好怕的?”大胡子又转头看赵鱼,道:“他是你的朋友?”赵鱼盯着他,脸上已经没有让他曾经热血沸腾的情义,而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憎恨。叶枫紧咬着牙,不让泪水流下来。 他们经历过几次无法想象的凶险,通常来说经过考验的友谊会特别坚固长久,可是现在他们好像做不成朋友了。 在彼此的眼里,对方何尝不是讨厌的绊脚石?赵鱼道:“我们素不相识,只是凑巧坐在一张桌子喝酒吃饭,是不是?” 叶枫尽管竭力抑制着自己,可是赵鱼的话刚说完,热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在赵鱼说话之前,他还幻想着赵鱼会留些情面,再不济也会说:“我们只是不熟的朋友而已。”哪料到赵鱼居然如此无情,决绝?赵鱼双目涌起恼怒之意,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叶枫大笑道:“我的朋友早已死光了!” 大胡子冲着赵鱼吼道:“既然他不是你的朋友,你就应该识相点。”赵鱼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等于认同了他所说的话。大胡子冷笑道:“今天老子心情好,实在不想杀人。”叶枫道:“如果你们放过她,兴许大家能相安无事,否则你们决不会活着离开。” 大胡子道:“你好大的口气!” 叶枫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不想死的话,就放开她!”大胡子道:“就凭你一个人?”叶枫昂首傲然道:“我是个孤独的人。”大胡子道:“好!”忽地刀光闪动,往叶枫劈了过去。刀光并不流畅自然,一看便知火候不够。叶枫喝道:“来得好!”脸上杀气大盛,唰的一剑,笔直刺向大胡子的小腹。? 众骑士大叫道:“小心,小心!”叶枫简单朴实的一剑,在大胡子看来,却是千变万化,繁琐无比,似有无数支长剑同时向他刺来。他不知如何招架,一把刀舞得呼呼作响,只是无法做到泼水难进,反而是千疮百孔。叶枫方向不变,力道加了几分。大胡子只觉得剑气逼人,忙钢刀下压。 叶枫剑尖上挑,大胡子整条手臂酸软,钢刀飞了出去,喀嚓一声轻响,浅浅扎在厅上的横梁之上,晃晃悠悠,抖动不已。屋中众食客大惊失色,忙不迭地躲到桌子底下,自然弄得一汰糊涂。掌柜的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可是性命攸关之际,顾不得心痛损失,托起一只装酱菜的大缸,遮住了脑袋,至于露在外面翘得老高的屁股,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女人道:“杀了他!”叶枫道:“好!”剑尖闪动着光芒,直指大胡子的心口。大胡子哇哇叫道:“啊哟我的妈,乖乖不得了,女人归你,我不要了。”身子一扭,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往众人扑去。众人避让的同时,叫道:“别过来,别过来……”几个胆大的人向他掷来碗盘杯碟。叶枫叱道:“哪里走?”长剑连刺。 女人从笼中钻了出来,抓起盘里的食物,拼命往嘴里塞去。 众骑士战战兢兢,不敢出手阻止。大胡子道:“天大地大,任我驰骋纵横。”别看他手上本领稀松平常,脚下的工夫却敏捷迅速,宛若装了一对风火轮,不仅完美避开了扔来了的各种物品,而且叶枫的长剑总是对他无可奈何。? 他在不大的厅中窜来窜去,众人更是胆颤心惊,乒乒乓乓,不是掀翻了桌椅,就是撞破了酒缸。掌柜的终于忍无可忍,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的娘啊!”赵鱼见得乱成一团,唯恐惹祸上身,拉着姚大通的手,低声说道:“我们走。”姚大通道:“好。”两人不动声色往外走去。 忽然之间,大胡子斜地里扑了过来,道:“让开,让开,别挡住我的路。”双臂直直伸出。 赵鱼脸色倏变,一颗心沉了下去,因为大胡子根本不像是推开他们,他十指弯曲,如锋利的刀刃,往姚大通的要害抓去。叶枫亦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当下停止追击,心想:“怎么回事?” 女人偷偷看着他们,露出了神秘狡黠的笑容。赵鱼迎了上去,双掌排山倒海般推出,不让他近身,笑道:“挡住路的人是你!” 大胡子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胆敢说不字,上前揪脑袋,死在荒郊外,管宰不管埋,送上望乡台,永远回不来。?”呼的一拳,朝赵鱼面门捣去,说不出的笨拙可笑。 赵鱼不闪不避,面带微笑,道:“不自量力的人最是可笑。”说话之间右足伸出,搭住大胡子的脚踝,一带一勾,大胡子登时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但随即又跃了起来,指着赵鱼叫道:“原来他是杨虎的同党!”? 众骑士好像就在等他这句话一般,还未等他的话说完,身形展动,兵刃齐向姚大通刺去,全无方才胆怯怕死的样子。姚大通大怒,喝道:“谁和他是一伙的!放你娘的狗屁。”众人哈哈大笑道:“莫要抵赖了,你们分明是一伙的!” 赵鱼钢刀绕着姚大通身子转了个圈子,把这几人逼退几步,横刀护在姚大通身前,冷冷说道:“请别逼我杀人。”叶枫心道:“原来这些人假装演一出戏,其实就是来对付赵大哥的。莫非她是?”情不自禁向女人看去。 但见女人的脸上有了令他无法忘怀的机智,妩媚,不由得心头一震:“倘若姚大通死在她的手上,这契约还有什么意义?” 大胡子手中又多了一把刀,挥刀向赵鱼肩胛劈下,如电闪雷鸣,快无仑比,与适才拖泥带水,简直判若两人。赵鱼笑道:“岳兄弟你粘着胡子一点也不好看,你没有英姿勃发,睥睨天下的豪气!”牵着姚大通侧身避开,左手伸出,去抓他乱蓬蓬的胡子。 岳冲哈哈大笑,道:“既然你喜欢,送给你罢了!”左手在脸上一抹,两腮的胡子当即脱落,被揉成一团,接着左手一扬,往空中掷去。赵鱼稳稳的退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半空翻转的那团胡子,好像这团毛发才是他的心腹大患。 叶枫也看出了赵鱼下一步要做什么,紧紧握住长剑,准备随时刺入姚大通的体内。 此时的他就是站在树梢上的黄雀,不管螳螂和蝉胜负如何,他总是要叼走一块最大的肥肉。岳冲钢刀挥动,卷成一团的胡子顿时被撞散开来,似千千万万飞舞的柳絮,在赵鱼眼前飘扬。赵鱼虽然全神贯注,却还是受到了干扰,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他眨眼的一刹间,岳冲的刀已经出手,一口气劈出了十几刀,看似是向赵鱼攻去,其实每一刀都不离姚大通的左右。 赵鱼一声长笑,笑声中他的刀也风驰霆击般的劈出。两刀相互叩击,叮叮当当响声不绝于耳。叶枫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赵鱼的一举一动,期待他忽然出现一个有机可趁的破绽。 岳冲使刀与赵鱼拼杀,无异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数十招下来,不仅讨不到半分便宜,反而处于下风,眼看不用多久,便要被赵鱼击败。 叶枫见得赵鱼气势如虹,倘若自己毫不作为,任由他打败岳冲,更是希望渺茫了。忽然一人大叫一声,一刀向姚大通左胁削去,出手轻灵迅急,显然想一招置命。 可是他的刀离得姚大通尚有数尺,眼前刀光一闪,接着他项上的人头脱离身躯,骨碌碌的在地上乱滚。岳冲趁赵鱼杀人之际,踏上一步,钢刀晃动,向赵鱼左侧攻到。 与此同时那些骑士发一声喊,和身扑上,兵刃乱劈,一时之间局面极是混乱。叶枫心想:“我不能再无动于衷了。”道:“赵大哥,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一剑刺出,长剑却是刺向姚大通的后心。 赵鱼胸膛陡然涨大,嘴巴张得大大,发出惊天动地的长啸,不仅震得桌上碗碟叮叮作响,就连屋顶的灰尘也簌簌落下,躲在桌下的食客们个个双手合十,嘴唇蠕动,想必在恳求佛祖保佑。 众骑士亦是脸上变色,全身僵硬,既迈不开脚步,又刺不出兵刃。 原来他们都是青青临时找来的神都帮教众,本已似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安,听得赵鱼纵声长啸,许多不愉快的记忆立时涌上心头,自是心头怦怦跳动,宛若废人。赵鱼仍在长啸,只不过已荡开了岳冲刺来的刀,但他的刀并没有收住,从众人身前急掠过去。? 众人皆是喉咙嗬嗬作响,眼珠子凸出,看着自己的肚子。只见柔软的腹部突然裂开,掉出一大堆油腻的东西。赵鱼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听得姚大通急声叫道:“小心!”眼前青光闪动,叶枫的长剑已经刺至。赵鱼将姚大通轻轻一推,身子转了半个圈子,用自己的躯体挡住了叶枫的长剑。? 叶枫收势不住,嗤的一声,在赵鱼肩头划了道口子。赵鱼苦笑道:“几十文钱的衣服料子就是差,居然防不住刀剑。”撕下那块被刺破的布片,露出肩上的胎记。叶枫正准备调转长剑,去刺杀姚大通,猛地见得赵鱼的胎记,持剑的手似被点了穴道,僵在了半空。? 赵鱼微笑道:“看来我做不到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以后你过奈何桥,孟婆汤千万别喝得太多,记得要找一个肩上有胎记的人。”叶枫知道赵鱼用所谓的兄弟情感来束缚他,从而可以全力对付岳冲,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酸,尽管赵鱼一直在利用他,但是这些记忆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就在此时,赵鱼拖着姚大通,如虎豹般的往外冲去,肩上的胎记格外醒目。叶枫似喝了几十碗烈酒的醉汉,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都已酥软,却不知拔剑拦截,这是怎么回事?岳冲喝道:“哪里走?”跳了起来,刀光一闪,斩向赵鱼的头颅。 向前疾行的赵鱼唯有收住身形,往后退去,喀嚓一声,一张桌子被劈成两半。 谁也想不到桌子下面躲着一个食客,他双手抱头,全身颤抖。岳冲大吃一惊,忙纵了起来,身子不停翻滚旋转,快刀终于改变了方向。 姚大通喝道:“杀了他!”赵鱼道:“好!”向前踏上几步,右手挥动,眨眼间已经劈出了十八刀,每一刀皆是雷霆万钧,威力强大。岳冲人在半空,行动受限,既不能招架,又不能反击,只有不停的转圈子,眨眼之间整个人便已被凌厉的刀光所笼罩。 第八十九章 招魂 岳冲想避开这惊虹般的十八刀,只有不停地旋转翻滚,但是他并非月亮,星星,可以永恒悬挂在空中,转了数圈之后,整个人不可抗拒的向地下堕落。刀光还在他前后左右闪烁不定,他却不觉得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也没有看见鲜血从体内流出。 他只觉得冷,甚至感觉到寒风吹拂着他的肌肤,仿佛身上没有穿衣服一样。 他忽然惊讶地发现,身上华贵的衣裳已经被赵鱼的刀割开了许多道口子,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八道!而且每一刀的力道都掌控得恰到好处,只割破他的衣服,却不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口。 岳冲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由得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鱼冷冷盯着他,冷冷说道:“如果我要杀你的话,你已经死了十八次。” 岳冲定了定神,道:“是。”汗水从划破的口子涌了出来。赵鱼道:“我之所以不杀你,因为我欠你的情太多,但是现在我已经还清了!”岳冲笑了笑,道:“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 赵鱼道:“但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牵着姚大通,从他的身体跨了过去。岳冲看得真切,赵鱼全身肌肉放松,显然不把他当作有威胁的人。 他忽然心念一动,握住了刀柄,只要他一刀挥出,绝对可以斩断赵鱼的双腿。赵鱼察觉到了他的行为,并无做出相应的戒备,笑道:“你不会这样做的。” 岳冲吁了口气,松开了五指,也许在别人看来,赵鱼只不过割破了他的衣服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信心和勇气都已经被摧毁,他根本就没有一刀挥出的力气。 众人不敢与赵鱼对视,皆是低垂着头。叶枫痴痴的看着赵鱼抖动的肩头,神情恍惚,好像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青青不知何时从地上爬起,坐在一条长凳上,既不看缓缓向外走去的赵鱼,也不看惊魂未定的岳冲,一双美丽的眼睛落在魂不守舍的叶枫脸上,轻声唱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叶枫听着听着,心想:“她是在为我招魂么?我的魂真的丢了吗?”忍不住又向赵鱼的胎记望去,顿时心中一凛:“赵大哥露了一下肩膀,就摄走我的魂魄,今天我如不冲破心魔,只怕以后华山派在江湖左右为难。”又想:“签好了契约又不行动,和一张白纸有甚么区别?”想到此处,心里充满了决绝,恨意,困扰他多时的迷惘,情义忽然一扫而光。 青青又在唱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往恐危身些……”叶枫截口说道:“你别再唱了,我的魂已经回来了。”青青笑道:“真的?”? 叶枫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骨骼如爆豆般啪啪啪发响,整个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杀意。刚走到门口的赵鱼肌肉倏地绷紧,忍不住转身回头。叶枫抽出长剑,手臂平举,剑尖遥指着赵鱼。岳冲握着青青的手,笑道:“他终于想通了。”青青道:“赵鱼并没有给他任何好处,为什么要他背负道义的包袱?”? 赵鱼看着他手中的剑,道:“为什么?”叶枫道:“我也是有梦想,有追求的人。”赵鱼道:“你要做华山派第一强人?”叶枫道:“人活着就要奋发图强,不停向前,绝不可以无所事事,原地踏步。”赵鱼笑道:“这好像是我曾经说的话。”叶枫道:“不管谁说的话,只要说得有道理,我一定会用心去听。”赵鱼道:“岳重天城府极深,手段毒辣,你敢肯定和他合作,就能得到好处,却不怕华山派被带向深渊?”? 叶枫道:“我怎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味?掌柜的,是不是你的醋坛子砸破了?”掌柜子仍托着酱菜坛子,颤声道:“没有……没有……”赵鱼道:“如果你真的成了华山派第一人,我一定第一个站出来祝福你,但是我不看好你与岳重天做交易。”叶枫道:“天下大半的人都支持岳大侠,难道这种人还靠不住么?” 姚大通狠狠的道:“因为大家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叶枫道:“大家都是瞎子,就你一个人眼睛是雪亮的?” 赵鱼道:“一时失足千古恨,纵使你当下得到了丰厚的利益,以后也会被人唾骂。走正确的道路,才会问心无愧。”叶枫道:“但我看到了你现在偏离方向,往歪门邪道走去。每个人都会变,但没有一个人像你变得荒唐,离谱。” 赵鱼闭上了眼睛,闭上了嘴巴,似乎在反思叶枫所说的话,过了一会儿,睁开双眼,道:“我走的路没有错,是你的眼睛有毛病。”叶枫道:“好,好,是我的错。”赵鱼眼中泛起了怒火,道:“你要杀姚先生?”钢刀虚挥,好像要切割身上的衣裳。 叶枫皱了皱眉,道:“你不用割袍断义,我们早就不是兄弟了。”赵鱼眼皮突突跳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叶枫道:“大家都在等待真正自由,平等的盛世江湖,所以想弄坏一锅粥的老鼠屎,必须将它清除。”岳冲哈哈大笑,道:“说的好,晚饭给你加只大鸡腿。”青青噗嗤一笑,轻轻捶了他一拳。赵鱼眼光从叶枫的剑尖移走,他的刀缓缓举起。 叶枫双足一点,冲了出去,剑光如电,直指赵鱼。 赵鱼一动不动,怔怔看着越来越近的长剑,眼中已有泪光闪动。不大的泪珠居然被分割成许多场景,小城彻夜长谈,徐家庄共进退,血战长街,雪夜看史书,地下河死里逃生……哪个不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这些场景不断的扩大,如一幅巨大的屏风,立在长剑之前。难道这就是赵鱼的应对之招? 叶枫心里没有任何感动欢喜,反觉得胃在剧烈收缩,几乎要忍不住呕吐出来。虽然太重感情是他最大的弱点,但并不代表次次打感情牌就可以逼他就范。他沉着脸,长剑继续向前。赵鱼的脸色突然变了,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侧身避开长剑,唰的一刀,向叶枫手臂斩去。 这一刀既迅速敏捷,又凶猛霸道,叶枫出其不意,只好急忙缩手转身,堪堪避开了赵鱼这闪电一击。只是他转身的时候,却将整个后背暴露在赵鱼的刀锋之下。赵鱼当然不会错失良机,一刀劈了下去。众人极是惊恐害怕,禁不住失声惊叫。青青望着岳冲,笑着问道:“这一刀该如何破?” 岳冲道:“反手一剑,刺他的肚子喽。” 果然叶枫头也不回,长剑从自己腋下穿过,刺向赵鱼的小腹。这一招大有同归于尽的意思,赵鱼劈开他的脊背的同时,他的长剑也刺穿赵鱼的小腹。众人齐齐“噫”了一声,眼珠子瞪得滚圆。青青道:“他们出手真是狠毒,便是对付不共戴天的仇敌也不过如此。”岳冲道:“他们都以为是对方阻止了自己,从而无法获得相应的权力,地位。” 青青道:“谁赢的机会更大些?” 岳冲捧起她的脸颊,吻了几下,道:“是我们。”赵鱼大笑道:“好厉害的华山剑法!”脚跟在地下用力一蹬,和姚大通往后倒跃,转眼之间,已经到了门口。外面拴着岳冲他们骑来的十余匹马。他的确憎恨叶枫的反复无常,但现在决不是清算叶枫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拿到扳倒岳重天的证据,那才是让他平步青云的翅膀。? 叶枫大喝道:“我送送你!”连人带剑扑了过去,长剑晃动,左右各刺数剑,既是刺向赵鱼,又是刺向姚大通,总之要赵鱼顾此失彼,防不胜防。赵鱼大笑道:“不必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双手挥动,射出了数十枚寒星闪闪的暗器。 还有匹练般当头劈落的刀光。 叶枫大吃一惊,忙挥动长剑,绵密的剑光织成一面大网,护住全身。 赵鱼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留步。”迈过了门槛。岳冲笑道:“喝酒赏雪岂不快哉,走什么啊?”抓起桌上一筒筷子,掷了出去。叶枫早弯腰蹲下,筷子呼啸着从他头顶飞过,似劲力强劲的利箭,射向步步后退的赵鱼。 赵鱼笑道:“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钢刀卷起一股劲风,筷子尚未到他身前,便纷纷落下。 岳冲森然道:“这不是不给我面子么?”左手一按桌面,身子飞了起来,右手握着条长链,嗤的一声,绕向赵鱼的脖子。赵鱼沉着脸,道:“不给又怎样?”刀尖斜挑,刺向岳冲的喉咙。 岳冲冷冷道:“那就不好玩了。”身子斜转,恰好从刀光的边缘掠了过去,转到了赵鱼的身后,封住了他的退路。 叶枫心道:“姓姚的决不能死在岳冲手上。”踏上一步,一剑向赵鱼刺去。赵鱼钢刀摆动,来格挡叶枫刺至的长剑。岂知叶枫长剑转了个弯,无声无息向姚大通刺去。 赵鱼吓了一跳,急忙回刀救援。岳冲喝道:“进去。”长链当作鞭子,呼的一声,砸向赵鱼的后背。赵鱼无可奈何,冲出几步,又退回店中,叶枫笑道:“赵大哥请坐。”刷刷刷连刺几剑,向赵鱼下盘攻去。 赵鱼见得他和岳冲联手,心下极是焦虑,且被困在屋中,更是凶多吉少,看来须得杀了他们其中一个,才有脱身的机会。 他咬了咬牙,道:“堂堂男子汉,要死也是站着死!”钢刀从下至上挑起,显然要将叶枫开膛破肚。叶枫知道他的心思,暗道:“我一个人,总比他有累赘灵活得多。”避到一边,手上长剑却不闲着,不是撩拔刺激赵鱼,就是对姚大通不怀好意。 就连岳冲也时不时来凑热闹,捣乱。 赵鱼情知此时万万不可慌乱,沉下心来,与他们不紧不慢的周旋着,一时之间,竟然并未落败。青青忽然冷笑道:“赵大哥果然厉害得紧。”叶枫听在耳里,却另有一番滋味,心中一凛:“青青是在提醒我,要我抓紧杀了姓姚的。”和身扑上,剑势突地一变,全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 赵鱼见得叶枫忽然快攻快打,不由得暗自窃喜,他正发愁没有机会除掉叶枫,如今叶枫贪功冒进,岂非正中他的下怀?赵鱼举刀招架了数十招,突然大喝一声,钢刀在叶枫左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叶枫的招势顿时乱了,赵鱼一刀向叶枫心口搠去。叶枫毫无惊惧,笑道:“小心后面!”? 这“面”字刚出口,赵鱼听得身后风声飒然,似有某种兵器朝他背后扫来,除了岳冲还会有谁?赵鱼保持镇定,钢刀反削,只听得岳冲道:“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长链转了方向,猛地击向姚大通。赵鱼正要反击,对面的叶枫跳了起来,叫道:“这个人是我的!”长剑架开了长链。 岳冲怒道:“他又不是你养的猫狗。”撇开姚大通,舞起铁链,往叶枫扫去。 叶枫道:“我怕了你不是?”长剑使得嗤嗤作响,竟比方才对付赵鱼还要凶狠。赵鱼简直无法相信,一会儿看看叶枫,一会儿看着岳冲,如痴如醉。姚大通低声道:“还不快走?”赵鱼道:“好。”但是他们斗得正酣,几乎堵住了门口,想走出去几无可能。 赵鱼抓起姚大通,使劲抛了出去。 姚大通从他们头顶飞过,正好落在一匹马的鞍上,忙解开缰绳,纵马离去。赵鱼纵起身子,跃了起来。叶枫和岳冲异口同声道:“你上当了。”长链,长剑齐齐刺来,笼罩着赵鱼身上数十处要害。赵鱼去路被封,不得不落了下来,心中叹道:“我真的上当了。”面色煞白,额头渗出汗珠。 第九十章 一场空 岳冲道:“我拖住他,你去办事,怎么样?”叶枫道:“好。”一个筋斗,往外翻去。原来他们久攻不下,便略施小计,纵使赵鱼见识不凡,也着了他们的道。赵鱼一听之下,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倘若让叶枫出去,姚大通必死无疑,除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之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赵鱼定了定神,道:“不许走!”身子陡地拨高数尺,越过岳冲头顶,钢刀从叶枫后背劈下。叶枫反手一剑,荡开赵鱼钢刀的同时,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往下落去。赵鱼居高临下,举刀往叶枫头顶劈落。叶枫并不理会随时可以将他劈成两半的利刃,脚一落地,便径自往外冲去。? 岳冲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留步。”俨然是赵鱼说话的口气。双手扯紧铁链,架住了赵鱼劈下的钢刀。叶枫跃上马背,一声长笑,胯下的马匹昂首长嘶,冲上了大道,转眼间不见了踪影。赵鱼见得叶枫离去,心下惊惶远大于愤怒,刷刷刷连劈数刀,意欲闯了出去。岳冲笑道:“莫要着急,天色还早。”一根长链舞得泼水难进,完全不给赵鱼冲出去的机会。 赵鱼心急如焚,势如疯汉,横冲直撞,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岳冲道:“来来来,咱们先斗三百个回合,再去分胜负。”采取防御的姿态,一招一招化解着赵鱼的攻势,两人忽进忽退,不到一盏茶工夫,已经拆了百余招。赵鱼奋力抢攻,也难以向前挪动半分,心里愈发焦躁,恨不得一刀劈了岳冲。? 两人来来去去,又斗了一会儿,赵鱼仍然徒劳无功,想起姚大通多半凶多吉少,气势已不如先前凌厉。忽然听得青青说道:“这个时候姓姚的应该死了?你的坚持还有意思么?”赵鱼本已心慌意乱,被青青猛地说中他的心事,不由得刀法散乱,不成章法。众食客不懂武功,也看出了赵鱼处境不妙。 岳冲一声大喝,长链横扫。赵鱼竟不闪避,心里却有了让岳冲杀死的念头。他一直热爱生活,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成功。如今他的梦想已经破灭,看来他的余生还是要在泥潭中苦苦挣扎,还是要被众多不如他的人踩踏着他的肉体,羞辱着他的灵魂,他还能怎么办?岳冲道:“倒!”长链卷住他的腰部,用力一拉。? 赵鱼似根砍倒的大树,卟通一声,摔倒在地。岳冲长链抵住他的喉咙,笑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挑战我的父亲。”赵鱼怔怔地看着屋顶,他的双眼黯然无光,没有昔日的飘逸灵动,道:“杀了我。”口气尽是恳求之意。岳冲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手臂一缩,收回长链。赵鱼愕然道:“为什么?”? 岳冲扶起赵鱼,两人挨着青青坐下,青青早已斟好了酒。岳冲凝视着赵鱼,脸上充满了骄傲,道:“因为我们是变革派。”赵鱼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笑声中却没有任何欢乐,而是无法形容的讥讽。他哈哈大笑了良久,才渐渐收住笑声。岳冲无动于衷,道:“以暴制暴从来就不是好办法,变革的成功更不是靠杀人如麻,血流成河。” 赵鱼咬了咬牙,凄然道:“姚先生还是死了。”青青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你也看到了,人不是我们杀的。”赵鱼忍住怒气,道:“有区别么?”青青嫣然一笑,道:“他是武林盟的人,和变革派势不两立,这么大的区别,难道你看不见么?”赵鱼道:“在变革派即将成功的时候,他用姚先生的性命做投名状,世上没有比它更划算的事了。” 青青道:“变革派虽然海纳百川,但像他这种见风使舵的人,我们始终保持警惕。倘若让这种人混进我们的队伍,变革派迟早会变得和武林盟一样的可恶,无耻。” 赵鱼用眼角瞟着她,道:“如果他没有和你们达成某种协议,他怎么会杀人?”青青道:“既然变革的目的是让每个人享受公平,正义,自由,所以岳大侠可使用的权力不仅有限得可怜,而且是受制约监督的,他怎么可能给予华山派天大的好处?” 岳冲耸肩说道:“他要一厢情愿,我们也没有办法啊。”赵鱼道:“你们的确不杀人,但你们会借刀杀人。” 青青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没有搞明白,心中有欲望的人,用不着任何人来诱惑,他也会想办法寻找达成愿望的机会。”赵鱼点了点头,他何尝不是这种人? 青青微笑着,看着赵鱼道:“如今不愉快的一页已经揭了过去,你还是值得我们敬重的好大哥。”岳冲道:“我敢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大多数的人见了你,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赵大哥。”赵鱼怔了一怔,沉吟道:“我野心勃勃,令尊就不怕我某天羽翼丰满,起了不臣之心,将他取而代之?”? 岳冲居然声色不动,悠悠道:“既然大哥对我推心置腹,我也对大哥实话实说,我父亲最赏识有野心的人,因为有野心,才有干大事的冲劲。他不止一次在大众广庭之前说过,无论是谁,只要能力出众,深得人心,他可以随时退位让贤。”青青道:“倘若真有那一天,我们不仅不怨恨大哥,反而要不遗余力为大哥效劳。强者为尊,有什么好埋怨的?” 赵鱼哈哈大笑,道:“当下谈那些事未免有些扯远了,现在我只想去做一件事。”青青笑道:“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才能心无旁骛地尽情奔跑,追逐梦想。”岳冲摇头叹息道:“有些人真的就像苍蝇一样讨厌恶心,表面上和你称兄道弟,背地里不停往你身上扔脏东西,连我都想一掌拍死他。”赵鱼笑而不语,饮尽杯中酒,大步走了出去。? 叶枫怔怔地看着倒在竹林下的姚大通,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反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失落,瞬间弥漫了全身,想哭,哭不出来,想笑,笑不出来,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刺出致命的一剑,势必要使他内疚,忏悔一辈子。他不由自主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不停地流泪。也许只有这样,他的心里会稍稍好受点。? 忽然之间,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笑声,如屋檐下悬挂的风铃一样的动听悦耳,接着他便看到了一张桃花般娇艳的脸蛋从竹林中探了出来,吃吃笑道:“喂,小坏蛋,你无缘无故哭什么啊?”叶枫心中一酸,又流出泪水,哽咽道:“我像不像刽子手?”青青跳了出来,挨着他的身边坐下,掏出一块香喷喷的手帕,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道:“莫非你后悔了?”? 叶枫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青青道:“倘若一个人想得太多,就不是快意情仇的侠士剑客,而是吟诗作对的骚客文人。唉,既然你这么优柔寡断,不如去寒窗苦读三年,说不定时来运转,还能中个榜眼,探花。”叶枫勉强笑了笑,道:“杀一个老人,总是有愧于道义。” 青青用眼角瞟着叶枫,微笑着道:“杀人本就是身不由己的事,如果你不杀他,我们就不可能和你合作,华山派更不可能获得意外的利益,是也不是?”叶枫低声道:“也许是。”青青道:“想想你获得了多少好处,说不定你就心安理得了。况且他并不是善良纯朴的老人。” 叶枫抬头看着从竹叶间洒进来的阳光,喃喃道:“说得是啊。” 就在此时,头顶蓦地里传来一声冷笑:“是吗?”青青“哎哟”一声,跳了起来,道:“赵大哥,你怎么偷听我说话?”叶枫也跳了起来,颤声说道:“赵……怎么……是……你?”只觉得喉咙苦涩,几乎不像自己所发出的声音。 只见赵鱼如鹰隼大雕,稳稳站立在一根竹枝之上,居高临下,宛若天神。 青青冲着他连连作揖,笑道:“我向来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你一个字也不要当真。”赵鱼道:“我心中有数。”青青转头看着叶枫,苦笑道:“给你添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叶枫心思放在赵鱼身上,并没有过于在意青青的表现,道:“我不怪你。” 赵鱼道:“你为何非要今天杀人?明天不可以么?”声音充满了愤怒,怨恨。 叶枫用力咬着牙,道:“如果到了明天,要杀的人便是你了。”赵鱼大笑道:“看来我要谢谢你了!”忽然头下脚上,顺着竹子顶端奔了下来,手臂一伸,钢刀拖过一道耀眼的刀光,直劈叶枫的头颅。青青跺脚叫道:“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商量。” 叶枫抬头望去,见得赵鱼额头青筋暴凸,脸上杀气遍布,显然正在气头上,心想:“我若与他纠缠不休,岂非自讨苦吃?不如我先避一避,待他怒气消了,自然老着脸皮,来与我勾肩搭背,吃肉喝酒?”长剑抖动,挑起一大团雪块,往赵鱼面门掷去。 赵鱼不敢轻视,忙稳住急速下冲的身子,钢刀撞击雪块,化为飘飘洒洒的粉未。 只听得叶枫朗声大笑,道:“多喝了几碗黄汤,憋了一肚子的尿,我去屙干净了,再来与你大战。”说到最后一个字,已经到了数十丈开外。青青蹙眉叹道:“这个人就是毛毛躁躁,行事不够稳重,一走了之就可以万事大吉吗?别人还以为他真的做了甚么亏心事。” 岳冲笑道:“也许他真的做了亏心事呢?”赵鱼道:“他绝对走不了。” 此时他并没有想到要扳倒岳重天,或许可以和难于上青天,九死一生相提并论,就算他拿到对岳重天不利的证据,并不代表岳重天就会认罪服法。他只理所当然的认为,一旦他证据到手,就会名动天下,登上巅峰。所以他做出了极其简单粗暴的决定,叶枫让他一场空,他也要叶枫一场空。? 叶枫不认识路,在道上漫无目的奔跑,两边的店铺早已收到斗殴杀人的消息,忙不迭地上门板打烊。有几家手脚慢的,见得叶枫奔来,心中慌乱,不由跪地叩头,大叫道:“大王饶命!”叶枫哈哈一笑,道:“我是山大王?你们见过如此狼狈不堪的山大王?”想起赵鱼万一不肯原谅他,他这一辈子便真的要活在内疚恐惧之中了,不由得心里难受,流出眼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得身后脚步声疾,叶枫无须回头,亦知赵鱼穷追不舍,顿时心头大痛:“他终究不放过我。”跑得更快了。在奔跑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可以先躲起来,大不了熬到变革派成功,华山派强大起来,便不怕赵鱼了。想到此处,叶枫当即斜转上山,只见入目尽是不计其数,大小不一,栩栩如生的石像,有的神态庄~严,雍容大度,有的嘴角~含笑,和蔼可亲。? 叶枫逃命心切,猛然见得某些石像笑容可掬,大有阴阳怪气,幸灾乐祸之意,明知是工匠把它们雕成这样,也情不自禁怒从心来:“你们坐在这里,是特意笑我的么?”啵的一声,一口浓痰吐了出去,落在一尊石像的脸上。他仍不觉得解恨,跃起数尺之高,有意从那些笑眯眯的石像头顶踩了过去。? 又胡乱跑了一会儿,忽然身后声息全无,追魂索命的赵鱼似乎凭空消失了,只有他的脚步轻一下,重一下,踩踏在厚厚的积雪上面,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可怖,忍不住全身的寒毛,根根竖了起来。叶枫仍不敢停留,寻思:“难道赵大哥走得太快,一不小心崴了双脚,从而无法走路了?那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他放缓脚步,蓦地想起那夜在小城被赵鱼戏弄得哭笑不得的事情,心想:“他终日打熬筋骨,身子强壮得紧。”沉吟片刻,又想:“如此说来,是青青他们晓以利害,赵大哥见得大势已去,索性顺水推舟,卖给他们面子。”想着想着,心里满是感激。 可以说青青和岳冲是他命中的贵人,既屡屡救他于危难之中,又给予他无法想象的好处,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不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叶枫立时精神大振,大声唱道:“奉圣上令,出师中原,所到之处,无人能敌,名动海外……啊……哈哈……”左掌接着一拍臀部,道:“赤兔马,咱们班师回朝,和公主成亲拜堂……”神采飞扬。 叶枫抬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几个石窟,径向杭州方向奔去。 就在此时,听得头顶有人嘿嘿冷笑道:“叶大元帅,当今皇帝老儿有七个女儿,只可惜个个都嫁人生子,恐怕你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叶枫一听到这个声音,登时脑子“嗡”的一声响,似炸开了来。 第九十一章 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叶枫猛一抬头,只见赵鱼坐在一尊石像的莲座之上,居高临下,顾盼之际,极有威势,双脚在他头顶微微摆动,好像垂钓之人,就等着他这条大鱼咬饵上钩。叶枫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道:“你……你……”慌乱之下,不知说甚么是好。 赵鱼俯视着他,缓缓说道:“我知道有位声名显赫的大王,他一直想给自己的独生女儿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叶枫双眼东张西望,心里盘算着如何脱身,笑道:“哪位大王?”赵鱼紧绷着脸,眼中闪动着杀气,道:“阎王爷。” 叶枫揉了揉鼻子,喃喃说道:“听说他的女儿既长得不敢恭维,身材也不好,而且脾气又臭得很,动不动就掀桌子摔东西。你应该知道我娶老婆的要求,皮肤要和美玉一样洁白无瑕,身材要和柳叶一般纤细,还要有小猫一样温柔体贴的脾气,你这不是在乱点鸳鸯谱么?”嘴上胡说一通,心里却极为惶恐。 赵鱼冷冷道:“你见都没见过,怎么就下结论?”身子斗然跃起,左掌向叶枫脖子猛劈下去。叶枫一心想着脱身,不愿消耗气力,忙使了个“懒驴打滚”,闪到了一边。赵鱼不容叶枫喘息,嗤的一声,钢刀向叶枫肩头削至。叶枫双足一弹,跃到一尊石像之后。 赵鱼反应也快,白光一闪,钢刀已然递到叶枫的胸口。 叶枫剑尖上跳,荡开刀锋,又跃开数尺。赵鱼猜出了叶枫的心思,只要叶枫始终保持对他的畏惧,终将会死在他的刀下。赵鱼紧一刀,缓一刀,逼得叶枫往山上退去。叶枫无法摆脱赵鱼,叫苦不迭,强打精神,与他周旋。 忽然之间,大叫不好,原来两人斗到了龙门山巅,只见伊水从东西山当中浩浩荡荡流过,滔滔不绝的水浪,大力拍击着岸边的巨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再无去路可退。叶枫脑中一阵眩晕,身子摇摇欲坠,暗道:“我不是自寻死路么?”? 赵鱼钢刀画了个圈子,道:“此地甚好。”言下之意,已将此地当作叶枫的葬身之地。叶枫嘴唇发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赵鱼仰望着湛蓝的天空,道:“我除了努力,根本就没有第二条出路。”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假如你和我一样,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你才会明白,只有刻苦奋斗,才能改变命运。” 叶枫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不敢看赵鱼。 他虽然是个孤儿,但从小被余观涛收养,华山派再清贫艰苦,至少吃穿不愁,所以并不像赵鱼对贫穷有那样深刻的体会。赵鱼道:“眼看成功在望,却一脚踩空,堕入万丈深渊,美丽如花的前景,结果成了一堆触手即破的泡沫,你知不知道踩空的感觉?” 叶枫紧咬着嘴唇,已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赵鱼道:“踩空了就是粉身碎骨,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难道我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声音如野兽垂死前嘶叫,说不出的凄厉绝望。叶枫看着自己的脚尖,鲜血一滴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赵鱼道:“所以我也要你一脚踩空。”身形闪动,四面八方皆是人影,如层涛叠浪般向叶枫涌来。? 此时青青和岳冲也到了山顶。岳冲先是扫净一块石头上的积雪,尔后独自把石头坐得有了热意,才让青青坐下。青青手掌托着下巴,笑吟吟看着他们。叶枫心中一凛:“倘若我被赵大哥所杀,他们岂非不用兑现对华山派的承诺?”陡然之间,豪气上涌,心道:“我决不能踩空,我一定要带领华山派重返巅峰。”大声叫道:“莫来挡我的路!”长剑舞动,向右冲出。 赵鱼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会忘了是你挡了我的路!”钢刀摆动,迅疾无伦的堵住叶枫去路。叶枫冲了几步,突然身子旋转,足尖一点,往左侧窜去。岳冲一拍大腿,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这不是耍无赖么?”青青笑道:“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任何行为都是合情合理的。”赵鱼早已守候在他的前面,冷冷道:“回去。” 一刀快似一刀,每一刀皆是大起大合,有石破惊天之意。 叶枫尽管可以招架,但在赵鱼强势压迫下,竟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双脚不由自主往后退去。赵鱼劈一刀,他便退一步。岳冲眉头紧锁,张了张嘴,似乎要提醒叶枫什么事情。岂知青青伸手掩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 叶枫正好看在眼里,心道:“他们鬼鬼祟祟,莫非要做对我不利的事?”忍不住臆想着赵鱼与他们联手,自己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已僵硬。 赵鱼大笑道:“你为何担忧?因为你的心是空的。”又劈几刀。叶枫惊疑不定,心想:“他的话极有深意,是了,是了,他是佯攻来吸引我的注意力,好让坐在石上的岳冲有偷袭的机会。”长剑叮叮当当,格开赵鱼的刀,眼角却瞥向岳冲,神情大为紧张。 赵鱼冷笑几声,一把钢刀使得上下翻飞。 叶枫愈发惶恐,长剑圈转,剑光闪烁。青青忽然跳了起来,右臂指着叶枫身后,失声惊叫。叶枫身子颤抖,寻思:“倘若我一回头,便中了他们的奸计。”缩小自己的防御圈,又退了几步。忽然双脚一空,身子往后仰倒,直直往下坠去。 原来他早已退到了悬崖边缘。叶枫惊骇交加,哇哇大叫。 赵鱼抢上一步,伸出左手,抓住叶枫的衣襟,生生将他提起。叶枫死里逃生,长吁了一口气。赵鱼并不把他放下,反而把他高举头顶,将他身子当作孩童玩耍的大螺陀,滴溜溜地旋转起来。叶枫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说不出的恐惧,双脚在空中乱踢。 赵鱼冷笑道:“你杀人的勇气呢?”手上加快速度,转得更快了。 叶枫只觉得天旋地转,腹中翻江倒海般难受,几欲昏厥过去。忽然之间,从怀里掉下一卷东西,啪的一声,落在赵鱼脚下。叶枫登时面如土色,心跳得飞快,这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他与岳冲签下的契书。赵鱼左手扣住他身上几处大穴,省得他图谋不轨。伸出一只脚,慢慢挑开卷起的纸张。 赵鱼目力极佳,立即看清了写在纸上的内容,长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怨毒。叶枫几乎无法呼吸,心道:“我死定了。”青青靠在岳冲怀里,岳冲抚摸着她的头发,两人脸带微笑,沉醉在甜蜜的幸福中,完全无视叶枫的死活。赵鱼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些好处你根本拿不到,而且你会和我一样,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叶枫看着旁若无人的他们,已经默认了赵鱼所说的事实。变革派成功,当然是变革派一家独大,岂能容忍华山派来摘最大的果实?他们只不过在墙上画了只大饼,他却信以为真,不仅丢掉了兄弟,也丢掉了自己的性命。他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意志薄弱,太贪得无厌。? 赵鱼脚尖一挑,契书合上,飞入叶枫怀中,道:“你知道我会怎样对你。”叶枫大汗淋漓,道:“是。”又向他们看去。青青嘴唇附在岳冲耳边,一张一合,岳冲频频点头,好像极为赞同青青所说的话。虽然叶枫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叶枫知道她一定在嘲笑他的无知,愚蠢。赵鱼手臂伸得笔直,便要将他抛下悬崖。 坐在石上的岳冲冷冷道:“这种见风使舵的卑鄙小人,由我来杀好了!”纵起身子,一掌向叶枫拍去。叶枫见得岳冲趁火打劫,不禁怒火填膺,破口大骂。赵鱼冷冷道:“我的事不用你来插手。”一掌劈出,不让岳冲近身。岳冲哼了一声,道:“谁要管你的破事?”身子在半空倒折过来,似是要跃回去。? 赵鱼笑了笑,道:“很好。”便在此时,在空中翻筋斗的岳冲忽然伸出双脚,蹬在赵鱼肚子上。赵鱼想不到岳冲真正的目标是他,被踢个正着,吐出几口血来,抓着叶枫翻下悬崖。叶枫心中没有了恐惧,而是满满的内疚,自责。他在道义上对赵鱼的亏欠,已经用自己的性命来偿还。 只可惜他没有第二条命,来弥补余冰影对他的恩情。 他伸出右手,冲着蓝天挥了挥手,他只希望无所不能的命运之神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他愿意下地狱,接受任何惩罚,而余冰影一定要活在甜蜜幸福的天堂里。突然间抓紧他衣襟的赵鱼的手蓦地松开,跟着他整个人被赵鱼顶起,向上急速窜起。 叶枫又惊又喜:“莫非赵大哥不想我死?”全身感到无比柔软,已经落在山顶的雪地上。 可是赵鱼却如断线的风筝,不受控制的往下坠落。叶枫趴在悬崖边缘,两只手伸得老长老长,然而他与赵鱼的距离越来越远,哪里顾得着?正在下堕的赵鱼脸上忽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用力挥动右臂,大叫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修长健硕的身躯化为一个黑点,被奔流不息的伊水吞噬。? 叶枫只觉得无法形容的苍凉和悲痛同时涌了上来,又化为无可抑制的泪水,很快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报国无门,坎坷曲折,这就是赵鱼的命啊!青青叹息道:“一切都结束了。”叶枫道:“谁说的?”挺剑朝岳冲刺去。岳冲并不闪躲,任由长剑刺入肌肤,鲜血长流。 好在叶枫及时缩手收剑,因此并未刺得太深。岳冲盯着他,道:“赵鱼必须死,倘若他活在世上,便是粘在你身上无法擦掉的污点,插在喉咙深处拔出来的鱼刺,迟早会让你崩溃,发疯,甚至在怨恨中绝望地死去。”青青也盯着他,道:“其实赵鱼还有更妙的报复方式。” 叶枫全身一震,惊道:“什么?” 岳冲道:“他现在可以隐忍不发,和你虚与委蛇,直到你把华山派的事业弄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再来拿此事要挟你,你该如何处置?”叶枫仿佛长剑刺到了自己身上,眼睛一眨一眨,倒吸了几口凉气。青青微微一笑,道:“你要么杀他灭口,要么与他妥协,既然他要与你摊牌,必定有备而来,你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叶枫又倒吸了几口凉气,只觉得满嘴的牙齿都在生痛。岳冲道:“到那个时候,纵使他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你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声誉,地位,哪怕要付出天大的代价,也不得不答应。”青青叹了口气,道:“倘若赵鱼看上你那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心上人呢?”? 岳冲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道:“只好双手奉送,任其玩弄了。”叶枫满头冷汗,额角青筋根根凸出,嘶声道:“不……不……”声音既充满了无助,又似悲伤的哭泣。青青拍拍他的肩头,柔声道:“幸好这是假设,赵鱼不死,你岂非后患无穷?”岳冲道:“人是我的,你有什么好内疚的?” 叶枫抹去满脸的汗水,笑道:“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内疚过?我开心极了。” 他唯恐他们不相信,用力大笑起来。青青把契书塞入他的怀里,笑道:“你再不保护好它,我们便真的不认账了。”原来叶枫被赵鱼抛上来的时候,契书悄悄掉了出来。叶枫紧捂着衣襟,笑道:“不会有下次了。”青青笑靥如花,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是不是去喝几杯,好好庆祝一番?”叶枫道:“那是当然。”——第二卷完。 第九十三章 计划跟不上变化 王大卵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哭得眼圈发红,说话温柔得似蜜糖美酒般的女娃娃,居然变得比土匪强盗还要凶恶几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在他眼前摇来摇去,仿佛随时会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额头叩地,道:“大王饶命,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青青身子扭动,转到了他身后,一把刀仍不离他的左右,道:“你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命么?”王大卵不敢起来,愁眉苦脸。 青青绷着的面孔,忽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悠悠说道:“我和他,谁更像山大王?”王大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岳冲,道:“你是柔中有刚,刚中见柔,巾帼英雄穆桂英,花木兰。”青青刀尖抵着岳冲的下巴,一寸寸抬起他的脸颊,柔声说道:“原来你是个靠吃山大王软饭的小白脸。” 岳冲笑道:“只要我能一辈子能陪着你,莫说我去做名声不佳的小白脸,便是要我做偷鸡摸狗的小毛贼,我亦是欢喜得紧……”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倘若你某天厌倦了我,便一剑刺死我,能够死在你手上,也许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这番话说得情意真挚,青青不禁心中感动,两行泪水落在刀身上,道:“也许你有一天看到我的真面目,你会对我大失所望的。”岳冲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便在前一天戳瞎自己的双眼,瞎子是甚么都看不见的。”? 青青目光闪动,笑道:“和你说着玩的,你就当真了?”移开钢刀,却抵在了王大卵的喉咙,声音变得冷漠无情,道:“我让你好好照顾他,你倒让他跑了,你说该怎么办?”王大卵掏出他们所给的银子,战战兢兢道:“我……我还给你。”青青道:“钱你可以留着,因为马上你就要用它买一样东西。”? 王大卵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青青道:“棺材,五十两银子足够你买一口上等的棺材了!”钢刀斜扬,向王大卵脖子斩去。忽然之间,听得窗外有人厉声喝道:“欺负老人,算什么东西?”岳冲丝毫不觉得意外,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立时反手一掌,往窗格劈去。“喀嚓”一声,窗户破碎,木屑纷飞。? 只见惨淡的月光之下,站着一个脸色苍白,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的男人,正是叶枫!王大卵惊喜交加,叫道:“你……你……到哪里去了?”叶枫从损坏的窗户跳了进来,青青瞪着他,笑道:“明明有门,为什么要像狗一样爬进来呢?”岳冲道:“他本来就是一条狗,谁给他扔肉骨头,便向谁摇尾巴。”? 叶枫咬了咬牙,又从窗户跳了出去,整了整衣裳,推门而入,在青青对面的椅子坐了下去,看着王大卵,道:“出去撒了泡尿,听到你家有狗在汪汪叫,所以我回来了。”王大卵奇怪道:“我家没养狗啊?”叶枫道:“一条公的,一条母的,你没看见么?”王大卵脸上露出畏惧,低声说道:“我年纪大了,眼睛不中用了,甚么也没有看见。” 青青微笑道:“你干嘛不去逃命,回来岂非自投罗网?” 岳冲冷冷道:“他想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叶枫道:“只要我有一口气,你们就休想动他。”青青道:“就凭你如今站也站不稳,软脚虾的样子?”叶枫朗声道:“对,但是我还有一条烂命,还有一把刀。”把柴刀从腰间抽出。青青看着他手中的柴刀,不由自主笑了起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这把刀锈迹斑斑,也能杀人?” 叶枫也笑了起来,道:“总比赤手空拳的好,所谓的勇气,就是找样东西,给自己壮胆提气。”岳冲道:“好!”刀光一闪,向叶枫劈去。 王大卵“啊”的一声,双手抱住脑袋。叶枫却是纹丝不动,淡淡道:“等一等。”岳冲生生收住手臂,刀锋在叶枫发尖上颤动着,怒道:“你还有什么屁事?”叶枫道:“我们出去打,这里是前辈的家。只有这个家才能给他遮风避雨,老有所依。” 说话之间,从怀里取出两大锭银子,摆在桌上,道:“谢谢前辈的照顾。”青青笑道:“你现在大发善心,也无法改变你卖友求荣的事实。” 门外就是一大块空地,叶枫心念电转,暗付:“我以前尚且只能和他打个平手,如今状况不好,怎能杀得了他们?”眼睛往青青瞥去,不由得灵光一闪,道:“他对这贱人一腔情深,我设法把她制住,他必然方寸大乱,任我宰割。” 青青眼珠子转动,噗哧一笑,道:“喂,小坏蛋,你又在动什么花花肠子啊?”岳冲嘴角带笑,道:“他想挟持你,逼我就范。” 青青吐了吐舌头,道:“我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走到十余丈开外,坐在一堆充当柴禾的麦杆上面,笑嘻嘻道:“喂,小坏蛋,你的计划又落空了。” 叶枫苦笑道:“计划跟不上变化,真他妈的见鬼了。”岳冲打量着叶枫,道:“你想做什么鬼?额头狭窄,耳小如鼠,满面苦纹,一看就是个倒霉鬼。” 青青大声说道:“他毛手毛脚,最适合做小色鬼了。” 叶枫脸红了一红,道:“你胡说!”眼前刀光闪动,岳冲已经出刀,叶枫忙举起柴刀招架,只得得“卟”的一声,柴刀被一斩两断。 岳冲并不停手,刀锋前递,叶枫脚退手退,勉强避了过去,破口大骂骂道:“他奶奶的,原来中看不中用的银枪洋蜡头。”青青笑道:“那真是糟糕得紧,当心红杏出墙唔。” 岳冲大笑道:“你这把杀鸡不出血的破刀,还是趁早扔了。”叶枫哈哈一笑,道:“狗屁!我这是伏魔杵,专门收拾牛鬼蛇神。”把只剩下一尺余长的木棒,当作判官笔使用,往岳冲身上大穴戳去。 岳冲仗着刀快,不理会叶枫的攻势,一刀刀劈去。叶枫不敢以身犯险,被逼得纵来窜去,狼狈不堪。青青拍手笑道:“好玩,真好玩。”岳冲道:“还有更好玩的!”纵起身子,钢刀对着叶枫脑袋,劈了下去。 叶枫知道招架不住,忙往后翻了个筋斗。岂知岳冲手上是佯攻,左脚踢起一块瓦片,叶枫躲闪不及,摔倒在地,木棒脱手而出,冲上半空。 岳冲道:“就凭你半桶水的本领,也配来拿大头?”刀光闪动,嗤嗤有声,不长的木棒化为木屑,在空中飞扬。叶枫跳了起来,双手各抓着块尖尖的石块,犹如两把匕首,上下翻飞,逼到近处,已如狂风骤雨般连攻出十余招,极尽变幻之能事。 岳冲没料到他竟敢快抢快攻,虽然利刃在手,却被闹了个手足无措,不禁连连后退。 青青始终面带笑容,无论赢的人是谁,都能达到她所期待的效果。岳冲退了数十步,终于稳住身子,喝道:“该轮到我了。”刀身颤动,嗡嗡有声,连劈数十刀,把叶枫整个人尽数笼罩在一片烂银般刀光之中。 这数十刀一气呵成,连绵不绝,叶枫只觉得全身都被对方刀上劲力所逼,肌肤挤压着骨骼,骨骼挤压着五脏六腑,全身每一寸肌肉,每一块骨骼,皆是说不出的难受,仿佛随时会炸裂开来,毫无还手之力,心里绝望之极:“看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不只是赵大哥一个人。” 忽然之间,听得青青连声惊叫。两人皆是一惊,齐齐向青青望去。只见王大卵拿根长长的竹鞭,驱赶着七八头大猪,嗷嗷乱叫,向他们冲来。数十只猪蹄快速踩在地上,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倒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当头两只是未煽的公猪,闻得青青身上的香味,禁不住浑身发热,口水长流,当即调头向青青冲去。 青青被它们散发出来的浓烈气息熏得头晕脑胀,几欲作呕。岳冲见得青青势急,忙撇开叶枫,扑了过去。两只公猪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麦杆堆。青青似已惊呆,居然动也不动,双眼瞪得滚圆。 说时迟,那时快,岳冲提起青青,把她抛到树上,青青惊魂未定,双手抱着树干,大口喘息着,两只公猪骤然失去目标,恶狠狠地瞪着岳冲。 王大卵赶着另外的五六头大猪,把岳冲团团围住。叶枫险些笑了出来,心想:“万一运气不佳,被这些大猪干掉,岂非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人?”想趁此一走了之,又担忧王大卵的安危,站在远处观望。 岳冲杀过穷凶恶极的人,却从未对付过这样的敌人,纵使他本领了得,也有忐忑不安的感觉。 王大卵打了声唿哨,两头公猪红着眼睛,向岳冲撞来。其余的大猪也从四面八方冲至。岳冲又是紧张,又是惶恐,大喝一声,钢刀向一头公猪后背插下。 忽然呼的一声,一块石头飞来,击飞他手中的刀,听得叶枫冷冷道:“现在不是过年,还没有到杀猪的时候。” 岳冲惊怒交加,正要破口大骂,膝盖突地一疼,被两头公猪合力拱起,跌下麦杆堆。王大卵道:“踩死这个小白脸!”竹鞭朝众大猪背上抽去。众大猪负痛,向躺在地下的岳冲踩去。 岳冲见得七八个丑陋的猪头朝他脸上拱来,想的不是死得如此窝囊,而是一旦这些大猪在他俊秀的脸上乱啃乱亲,简直是奇耻大辱,不由脑中混乱,双脚乱扫。 众大猪不晓得避让,纷纷坐倒在地。王大卵竹鞭乱抽,叫道:“起来,起来!”岳冲怒从心来,吼道:“我杀了你!”左掌朝王大卵胸口按去,势劲力疾。 便在此时,叶枫喝道:“有本事冲我来!”身子如只飞翔的苍鹰,从上而下,击向岳冲的后背。岳冲原地打转,双掌排山倒海般推出。 叶枫伸出双手,接住他的双掌,眼睛却看着脸色苍白的王大卵,道:“前辈,你该睡了,明天一早还要给田地上肥,是也不是?”王大卵道:“你呢?”叶枫笑道:“我该走了。”抽离双掌,朝后急退。 岳冲怒道:“哪里走?”双掌翻飞,可是叶枫已经退到了黑暗之中。岳冲和青青追了过去,叶枫尽往最暗处奔去。 不分方向狂奔了一会儿,但见前面黑沉沉的一片,原来是个好大的林子,叶枫心想:“我正愁没有藏身之处。”毫不犹豫冲了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哗哗的水声,仿佛就在他的身边。叶枫不由一怔,心道:“林中怎么有溪流?”正想到此处,脚下踩了个空,尚未作出任何有效反应,卟通一声巨响,整个人湿淋淋的,已经跌入水中。 叶枫大骇,想站起身子,几个水浪却劈头盖脸压下,涌入口鼻之中,直呛得他大声咳嗽,泪水满面,哪站得稳脚?只好听天由命,被汹涌的水流推动着,浩浩往前而去,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陡然间一片淡淡的月光照在身上,林子早被抛到了身后,这才看清,原来这是条贯穿山间的河流,地势陡峭,水量充沛,怪不得湍急无比。 岳冲他们倒没有叶枫倒霉,两人顺着河边,迈开大步,紧追不舍,大呼小叫。叶枫索性张开四肢,仰躺在水面上,水浪在他身下起伏不定,犹如睡在摇篮中的婴儿,通体舒泰,忍不住洋洋得意,眯着眼睛,放声高歌。 浑浑噩噩之间,却觉得数个大浪从背后推了过来,整个人登时飞起数尺之高,叶枫吃了一惊,忙睁开双眼,不由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我的妈啊!” 原来河流到了此处,居然是座数百丈高低的悬崖峭壁,直泻而下,形成了一条白龙般的大瀑布,从上面望去,烟雨迷蒙,壮观无比。 叶枫脑子一阵空白,被水流推动着往下坠去,过了良久,才落入下面的水潭。他在水中歇息片刻,待到脑子清醒,慢慢游到岸边,观看四周情景,水潭的周围长着高矮不一的树木长草,几只山羊在草丛间痴痴地看着他,居然也不害怕,多半绝少有人来过此地。? 直至此时,叶枫才感到又饥又冷,心想:“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爬起身子,冲入林中,山羊受到惊吓,咩咩乱叫,四处奔跑。林木虽多,并无一棵果树,就连地上一朵蘑菇也无,更气人的是,那些野兔,野鸡好像练了轻功似的,尚未等他走近,便走得无影无踪。叶枫心中沮丧,暗道:“难道天要绝我?”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吼叫,震得树上的叶子纷纷落了下来,声音听来,好像是猛兽狂吼。 第九十四章 熊大与能二 叶枫吃了一惊,心想:“野兽打架?我还是离得远一些好。”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心念一动:“古人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古以来,动手打架,非死即伤,万一某只野兔被踩死,我去捡来,用火烤熟,岂非可以填饱已经被掏空的肚子?况且有便宜不占,和那些不敢牵女孩子的手的傻瓜,有甚么区别?” 竟忘了自己也是个见了余冰影,紧张得连根手指头都不敢伸出来的傻瓜,蠢蛋。 他当即蹑手蹑脚,循声而去。愈走得近时,吼声愈是响亮,在头顶的空山幽谷久久回荡,听在耳里,难免心惊胆颤。几次想打退堂鼓,就此溜之大吉,转念又想:“富贵险中求,拍案定乾坤。畏缩不前,莫说吃野兔,山鸡,便是一根鸟毛也休想得到。你不去拉她的手,她怎知你的心意?” 当下豪气上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少不了脑中想了好几种让山鸡,野兔变得味道更鲜美的办法,不知不觉,口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再行了一会,吼声忽然一变,愤怒,焦躁,好像垂死之人发出绝望的呼叫,叶枫刚刚经历过大起大落,自是深有同感,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喃喃道:“谁不是身陷绝境,进退两难?” 感慨之际,听得吼声渐渐急促,似是百战悍将,集中力量,准备向对手发出最后一击。叶枫屏住呼吸,悄悄爬上一棵大树,拔开眼前茂密的枝叶,探头向下望去。 只见林间的空地,两头体格强壮,高大魁梧的黑熊,围住一只色彩斑斓的金钱豹,三者均是身上带伤,鲜血淋漓,气喘吁吁,想必是斗了多时。 叶枫顿时精神大振,连身上的饥寒都不知所踪了,心想:“究竟是豹想吃熊,还是熊想吃豹呢?”接着又想:“熊掌和豹肉,都是长生延寿之物,我该吃哪个好呢?” 又见得这两头黑熊憨态可掬,宛若朴实可爱的老实人,寻思:“你们都是乖乖听话的好孩子,怎么会惹事生事呢?再说熊掌难熟,要耗费许多柴火,烟尘滚滚,岂非等于告诉那对狗男女,老子在这里?这豹子目露凶光,如同那对心地歹毒的狗男女,今天我吃定你了。” 豹子四肢紧紧抵住地面,后背高高弓起,显然所有的力量,聚集在此处,尾巴极有节奏地摆动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左边那头黑熊,喉咙间嗬嗬作响,鼻孔喷出的气息,吹得地上尘土飞扬。叶枫百思不得解,寻思:“按理说它应该先攻击熊二啊。”另一只黑熊看上去年轻些,故而叶枫称它为熊二。 又想:“难道这豹子想来个声东击西之计,真正目标是熊大?” 豹子忽然发出一声大吼,两只后足在地上用力一蹬,如根离弦利箭般跃了起来,果然向左边的熊大直扑过去。叶枫心中连呼:“小心,小心!”却不敢发出声音。熊大站着动也不动,傻乎乎的等着豹子逼近。叶枫替熊大捏了一把汗,暗道:“傻子,还不躲开?” 熊大等到豹子离它只有一个半身位,蒲扇般大小的双掌左右开弓,向豹子脑袋掴去。看上去笨拙可笑,其实劲力浑厚。眼看豹子的脑袋就要被熊大击中,在半空忽然似小舟调头,极其灵活地转了个方向,屁股正好对着熊大的脸孔。熊大想也没想,双手自然而然的去抓豹子的尾巴。? 豹子的身躯犹如某些妖娆女人的腰肢,左摇右摆,尾巴好像柔软的鞭子一般,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啪的一声脆响,击在熊大脸上。熊大捂着脸孔,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豹子一招得手,毫不停留,更如泰山压顶一般,往熊二当头扑落。这连一串动作一气呵成,娴熟无比,纵使武林上的某些高手,也不如它干脆利落。 叶枫只看得叹为观止,心中大赞:“好高明的身手!”轻轻折了根枝条,握在手中,万一熊二招架不住,便出手救援。熊二早就心慌意乱,忙将身子一扭,躲入一棵大树后面,豹子过于托大,扑了个空不说,顿时收不住身子,重重撞在树上,翻了一个筋斗,跌在地上,一时竟站不起来。? 熊二生怕有诈,在大树后面探头探脑,不敢出来。坐在地上的熊大揉着肿得似两个馒头的眼睛,嘴里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好像在责怪熊二胆子太小,毫无作为。豹子四脚撑地,慢慢站起。熊二看出了端倪,飞奔过来,沉重肥胖的身子压在豹子正在往上抬起的脊背上。 豹子吃受不住,四脚一软,肚皮贴在地上,爪子乱挖乱抓,却挣扎不起。 熊二双手勒住豹子的脖子,豹子知道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使出全身的力气,屁股猛地向上一颠。熊二力气全在手上,顿时被它抛到一边,但终究没有松手。豹子打了个滚,把熊二压在身下,脑袋连连后仰,不断撞击熊二的面门,四只脚抓得熊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熊二晓得此时松手,肯定必死无疑,任凭身上疼痛难忍,始终紧勒着豹子的脖子。 豹子无法摆脱对手,而熊二却无法赢得胜利,它们在地上滚来滚去,都是无可奈何。在树上观战的叶枫看得惊心动魄,时而捶胸叹息,时而咬牙切齿,好像难以得手的熊二是他某个寄予厚望的师弟,恨不得跳下来大骂它一通。 熊大揉了一会儿眼睛,摇摇晃晃走了过来。豹子见得熊大过来,情知不妙,挣扎得愈发厉害,只是苦斗多时,已经气力衰竭,哪里翻得了盘? 而熊二看到了胜利,精神大振,勒得豹子脖子格格生响,眼珠子也凸了出来。叶枫心情大好,脸上荡漾着开心的笑意。 熊大一只手按住豹子的额头,省得它胡乱动弹,其实豹子项颈似戴了幅铁箍,想动也动不了。熊大另一手一掌一掌往豹子脸颊掴去。每掴它一掌,嘴里便迸出一串铿锵有力的声音,倘若转化成人类的语言,应该是:“你丫的愣头青,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或者是:“你欺负我的兄弟,我便要你的命!” 豹子皮厚肉糙的脸,在熊大铁铸般的巴掌之前,简直如朵娇滴滴,经不起摧残的小花,没过多时,便已血肉模糊,一命呜呼了。熊大和熊二拖着豹子,往林子深处走去。叶枫心道:“看来只有跟着这两个熊孩子,才有吃的东西。”从树上跃下,远远跟在它们身后。? 其时已经天亮,旭日初升,阳光透过枝叶间隙,照在他的身上,叶枫忽然有了那种充实满足,精力充沛的感觉,心中尽是感慨:“我又多活了一天。”随即纠正了自己的想法,寻思:“没有人能掌控我的命运,除非是我自己不想活了。”看着手上极长的生命线,心想:“我一定比他们活得长。”? 熊大,熊二身上有伤,行动不便,走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才到达它们栖身的洞穴。叶枫不敢贸然闯入,在外面日头底下站着,百无聊赖,想着又是心中的欲望,贪婪作怪,叱咤江湖,风流倜傥的男猪脚,不去拯救世界,居然堕落到了与畜生争食的地步,既好气又好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洞中传来如雷般的鼾声,敢情是熊大和熊二体力消耗厉害,顾不得吃豹子肉,便睡了过去。叶枫仍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入得洞内,不由暗自惊叹:“好美的地方。”原来这山洞长得如酒葫芦一般,入口异常狭窄,洞口上方长满了蔓草葛藤,若非仔细观察,决计发现不到里面别有洞天。 前行数十步,顿时豁然开朗,竟是块百余丈长宽的空地,头顶石笋林立,参差不齐,犹如熊大、熊二口中长短不一的獠牙,从石笋顶端滴落的水珠,仿佛是从熊大,熊二口中流出来的涎水。空地当中是个数亩大小的池塘,水波荡漾,清澈见底,却是一条鱼也无,想必被熊家兄弟吃得断子绝孙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头上的洞壁,居然开了个数丈见方的天窗,抬头便可见到日月,洞中光线充裕。天窗的四周,倒挂着柔软的长草,在阳光照耀下,宛若在洞中画了一根根优美的线条。只可惜这样一个仙境般优美的地方,到处扔满了动物的骸骨,以及熊大、熊二排泄出来的粪便,纵使洞中清风徐徐,亦是难以消除污浊气息。 叶枫蹑手蹑脚在洞内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更无传说中熊最爱吃的坚果,蜂蜜,反而踩了好几坨熊屎,心想:“原来我碰到了两个吃光用光,从不为明天打算的大懒汉。”看来只有打豹子的主意了。但要拖走金钱豹,绝非易事,因为熊大把它当成柔软的枕头,压在了身下。 不过这难不到叶枫,他以前经常在厨房偷东西吃,可以说是相当的有技巧,堪称智慧和艺术的结晶,既要填饱自己的肚子,又不能被别人发现,就连精明干练的余观涛都被他蒙在鼓里,从未察觉他的监守自盗,何况这两只没什么脑子的大笨熊? 叶枫走到熊大身边,慢慢蹲下身子,伸出几指手指,轻轻在熊大胁下抓挠着,熊大显得极是享受,嘴里发出轻轻的叹息,一双手抚摸着自己肚皮。 叶枫强忍着笑,心道:“他以为某个熊妹妹在调戏他?”手上力道加重。熊大受不了刺激,翻了个身,从豹子身上滚了下来。叶枫唯恐熊大醒来,忙躲到一块巨石之后。 只见熊大仰面朝天,鼾声如雷,叶枫大喜,抱起金钱豹,快步往外走去。忽然之间,背后劲风飒然,似有什么东西击来。 叶枫大吃一惊,忙闪到一边,回头一看,笑容僵在脸上,手中的豹子掉落,道:“熊……熊……二哥,这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你干嘛不多睡一会呢?”熊二不听他的唠叨,大吼一声,扑了过来。 叶枫着地滚倒,眼前黑影闪动,熊二左脚踩了下来。叶枫又打了个滚,本想凭三寸不烂之舌对熊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而化解风波,可是这呆头呆脑的熊二,自幼在深山老林成长,没见过甚么世面,愚昧无知,如何讲得通道理? 况且他是以不正当的手段窃取他们的劳动成果,要把偷的行为洗白成大家合作共赢,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熊二不理会他,大步冲了出去,庞大的身躯站在洞口,堵住了叶枫的去路。叶枫心头一震,脱口叫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装疯卖傻,瓮中捉鳖,原来小熊熊是扮猪吃老虎!” 熊大也醒了过来,威风凛凛站在一块大石之上,与熊二同时发声大叫。声音一时难以消散,在洞中来回激荡,犹如数十头黑熊在齐声号叫。 叶枫脸色大变,心想:“这不是自己挖坑埋自己么?”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一通,反正他们看不懂。熊大,熊二不知道他在做甚,呆呆地看着他。 叶枫摇头说道:“生肉吃了不好,容易拉肚子……”说到此处,指着满地的粪便,道:“屎不能拉在自己家里,你们身强力壮,一天无所事事,为什么不到外面挖个茅坑呢?”拨动树枝,在地上挖了个极浅的小坑,双脚踩在小坑两边,做了个解手的动作,笑道:“照我说的去做,就不用枕着尿屎入眠了。”? 熊大,熊二面面相觑,眼睛也不眨一下。叶枫又道:“所以要长命百岁,就必须吃熟了的东西。”拿起两块石头,相互撞击,迸出几粒火星。两熊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滚圆。叶枫大摇大摆向熊二走去,道:“你出去捡树枝。”回头对着熊大笑道:“你去挖茅坑,我来搭灶头……” 话未说完,把守门口的熊二跳了起来,双掌左右开弓,往叶枫脸颊掴去。 叶枫就是要引诱熊二动手,哈哈一笑,道:“不听安排,我点你的穴。”揉身而入,食指重重戳在熊二左胁之上。熊二毫无反应,双手一合,便来抱他。叶枫一怔,笑道:“熊的穴道当然与人的穴道不一样的了。”腰身下沉,啪啪两掌,击在熊二身上。 熊二站立不稳,坐倒在地。叶枫笑道:“我去也!”从熊二头顶跃了过去,往外纵去。 就在此时,眼前人影晃动,听得有人冷冷说道:“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双掌按在叶枫胸上。叶枫被推回洞中,吐出几口鲜血。那人偷袭得手,心情畅快,大步走了进来。 莫名其妙吃了亏的熊二,蓦地一声大吼,身子斜撞。那人哪料到会窜出一头大熊来? 登时被熊二撞飞出去,在外面哼哼唧唧,显然伤得不轻。叶枫只觉得头晕脚软,猛提一口气,慢慢站起来,这下不敢油腔滑调戏弄他们,默不作声,往外走去,心中暗暗祈祷他们莫来添乱。 走得几步,左肩一紧,熊大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叶枫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当下扣住熊大的手腕,大喝一声,便要将它扔了出去。换作平日,并非甚么难事,如今身负重伤,哪撼得动它?熊大伸出长满倒刺的舌头,往叶枫脸颊舔去。叶枫只觉得腥气扑鼻,脸颊奇痒难忍,忍不住大笑起来。 熊大双手下滑,紧紧抱住他的腰部,叶枫似被两条极粗的绳索牢牢缚住,根本无法动弹。 熊大张开大嘴,露出刀剑锋利般的獠牙,向叶枫脖子咬去。叶枫大惊失色,忙伸出右手,托住熊大的下巴,熊大使力下压,叶枫支撑不住,手臂不由自主一寸寸往下缩去,左手乱抓乱晃,想从地上拾块石头敲熊大的脑袋,可是总够不着地面。 慌乱之下,左手晃到了熊大的腹部。 叶枫心念一动:“我对你使下三滥手段,根本不违犯江湖道义,因为你们不是江湖中人。”五指用力,指头插入熊大的肚皮。熊大痛得在地上打滚,吼声不绝。叶枫不知外面熊二与那人战况如何,不急着出去,坐在石头上大口喘息着,心里盼望着那人被熊二揍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得熊二大声惨叫,叶枫颤声道:“输……输……了?”只见熊二双手抱着脑袋,一阵风般逃入洞中,竟不看在地上打滚的熊大,以及面无人色的叶枫,径直躲到一块巨石之后,鲜血一滴滴的从头上流了下来。叶枫自知难逃一死,长叹一声,道:“我输了。”? 那人却不进来,在外面笑道:“这里做你的坟墓,最是合适不过了。”抛入六七个圆圆的东西,发出嗤嗤的燃烧声音,冒出一股股淡淡的白烟。叶枫大骇,惊道:“轰天雷?”急忙趴在地上,双手护住脑袋。 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大响,犹如天崩地裂一般,洞口尘土飞扬,巨石纷纷堕落,叶枫脑袋好像要爆裂开来,不由得大叫一声,竟被震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醒转过来,只见洞口已被巨石堵得严严实实,一点孔隙也无。熊大,熊二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兀自昏迷不醒。 第九十五章 地下皇宫 叶枫进退无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要他就此坐以待毙,自然心中不甘,漫无目的在洞里乱转,从头顶天然长成的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晒得他全身暖烘烘的,仰头上望,更是绝望至极。地面离天窗少说有一二百丈高低,并且四面的石壁如刀劈斧削般的齐正,绝无有借力攀爬的地方,想从那里出去,除非他的背上突然长出一对能够飞翔的翅膀。? 忽然之间,听得洞外传来吃吃的笑声:“小坏蛋啊,莫要心慌意乱,你把这两只熊打死了,吃他们的肉,不是可以坚持几个月?到那个时候那个与你心有灵犀的美人儿,还不把你救出来?”叶枫一掌击在石头上,他的脸已经由于愤怒而发红。另一个人叹了口气,道:“万一他运气不好,被熊吃掉呢?” 叶枫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姓岳的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命长得紧,只怕你的骨头都烂光了,老子还好好的活在世上。”他本想顺带骂青青几句,可是那些肮脏不堪的字眼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隐隐之中又心存幻想,总觉得他们把他捉弄够了,会放他一条生路。青青笑道:“他倘若被熊吃了,重情重义的美人儿岂非要伤心欲绝?”? 岳冲道:“山下有间小店,红烧牛肉是他的招牌,劲道味美,肉香浓郁。正所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会见’。咱们去尝尝?”青青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在温柔亲热的调笑声,两人渐行渐远,终于再无声息。叶枫听得他们远去,仅存的一丝希望立时破灭,不由双眼发黑,天地旋转不止,坐倒在地。 隔了半晌,慢慢站起,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喊:“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去推堵在洞口的石头,但这些石头似插得紧紧的楔子,任凭叶枫使出吃奶的力气,动也不动。叶枫仍不甘心,直推到筋疲力尽,心想:“我先歇会儿,说不定就推开了。”坐在地上歇息片刻,不再用手去推,而是使肩头去撞,一下,二下……直至肩头皮肉稀烂,鲜血淋漓。 岂知同样如蚍蜉撼树,纹丝不动。他往后退了几步,身子似被砍倒的大树,直直摔在地上,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没有哭泣,反而脸上露出了微笑,或许他已经习惯了挫折,打击。生命的残酷在于,流干了眼泪之后,还要继续承受痛苦,从不会因为某人哭得声嘶力竭,就会网开一面。 他发现自己开始成熟了,至少他已经敢坦然面对死亡,脸上还有优雅的笑意。他的笑意越来越浓,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甚么?当然不是那些让他觉得遗憾,内疚的人,以及他所做过无法挽回的错事,他只想敞开肚皮吃一顿烤肉,尔后安心上路。 其实洞里倒有不少熊大,熊二外面捡来的树枝,收拢在一起,从地上寻了块锋利的石头,从豹子腿上割下一块肉,用枝条串好,挂在上面。 击石取火,不一会儿,整个山洞弥漫着烤肉的香味。熊大,熊二相继醒来,香气扑鼻,自是按捺不住,目露凶光,便来抢夺烤得嗞嗞生响的豹子肉。 叶枫拿起一根烧得正旺的枝条,使出华山剑法,忽紧忽疾,曲折蜿蜒。熊大,熊二眼睛跟着枝条转动,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坐倒在地。 叶枫使得性发,纵起数丈之高,身子旋转不停,火光绕着他的身子,煞是好看。 两熊竟似看呆,张嘴瞪眼,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谁知道是不是在说:“他娘的,你真的太屌了!”叶枫转了一会,手中枝条烧了大半,喝道:“去!”一道耀眼的火光射向熊二,自己却飘然落下,拿起烤到恰到好处的豹子肉。 熊二见得不妙,忙双手抱着脑袋,整张脸贴在地上,屁股却撅得老高。燃烧的枝条在它头顶打了转,往熊大射去。熊大无法闪躲,情急之下,向后仰倒,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势力衰竭的枝条落入池塘,水火不容,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 叶枫咀嚼着豹肉,笑道:“明天我还不是两位的腹中美食?” 两熊虽然吓得不轻,终究是不会思考的畜生,见得叶枫大块朵颐,不由焦急万分,四肢刨地,低声咆哮。叶枫道:“要上路了,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亲人,我可不可以唱歌给自己送行?” 他拍着身后的石壁,放声唱道:“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拍着拍着,猛然想起一件事来,跳了起来,怔怔地瞪着石壁,挠头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手掌击在石壁之上,发出咚咚的回音,显然其后还有个洞穴。叶枫心头突突乱跳,寻思:“难道我命不该绝,哪有这样巧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往石壁击去,只听得“卟”的一声脆响,但见石壁登时砸破了个碗般大小的洞口,一股阴森森的寒风从里面吹了出来,叶枫不由打了几个寒噤,全身毛发皆竖了起来。 他按捺住心中狂喜,慢慢把脑袋凑了过去,往里面望了过去。这洞极大极深,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味直涌上来,叶枫忙捂住口鼻,最深处泛着淡淡的光芒,说不出的诡异,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叶枫想尽快逃出生天,便是下面龙潭虎穴,也休想他改变主意。 叶枫举起石头,正欲把洞口砸得更大些,熊大,熊二受不了香喷喷的豹子肉的诱惑,齐齐站起,一左一右,向叶枫攻了过来。 叶枫当然不许它们在这关节眼捣乱生事,笑道:“明知不该来,你们为什么要来?”足尖挑起几根带火的枝条,似火箭流星朝它们急射而去。 两熊吓了一跳,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叶枫趁此机会,拿起石头连砸数十下,洞口越来越大,眼看过不多时,便可脱离困境。 两熊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嗬嗬乱叫,不顾一切扑了上来。叶枫笑道:“你们务必要牢记我的话,若要长命百岁,一定要吃熟的东西,不可随地屙尿屙屎。”抓起香气浓郁的豹子肉,掷了出去。 两熊当即不理会叶枫,朝着豹子肉落下的方向扑去,熊大下身有伤,不如熊二动作敏捷,熊二可能起了吃独食的念头,整个身子都压在热气腾腾的烤肉上,只烫得它嗷嗷乱叫,满地打滚。 熊大不敢去拾豹子肉,双脚连连跺地,极为焦急。那边的叶枫早已砸出了可以自由出入的大洞,跳了下去。 人间所没有的阵阵阴风吹拂着他的衣裳,在他耳边发出吓人的啸声,他只觉得自己堕入了一个阴森,恐怖的世界,或许下面就是地狱。 可是他已经无法回头,他只有任由堕落,要么绝处逢生,要么粉身碎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落到洞底,却仿佛跌入一大堆鸡蛋当中,被他的身体压得发出“喀嚓”“喀嚓”的碎裂之声,入目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洞中光线昏暗,一时难以辨认是何物体,伸手抓起一个,放在眼前一看,登时吓了一跳,赫然是个骷髅头,敢情这堆积如山的,都是早已腐烂干净的骨骸。? 叶枫只觉得毛骨悚然,腰酸背痛一时又起不了身,心道:“真他娘的晦气,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被谁所杀?”他并不想呆在这样的环境,当下手脚并用,往外走去,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在往外爬,一路上不知压破了多少骷髅头,少不得又大呼对不起,自言自语忏悔一番。? 突然之间,手脚触及地面,身边一个骨骸也无,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到了此处,周围一点光线都没有,怪异的风声也消失了,他整个人已经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所包围。这是什么地方?他是不是即将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他是不是下一具的森森白骨? 刚平静下去的心,又开始突突乱跳起来:“难道我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我跳下来的那个洞口,莫非是地狱之门?”他想找一样东西给自己壮胆,可是腰中已经没有了长剑,他只能握紧拳头,大声叫道:“有人吗?有人吗?” 连叫了十余声,无人应答,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惊恐更增,大叫:“既然是地狱,那些黑白无常,为什么不来勾我的魂魄?” 他不怕厉鬼,就怕寂寞,空虚,至少鬼会和他说话,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然而除了自己嘶哑的声音之外,始终没有听到其他的声息。他苦笑道:“看来这里是神鬼都不愿光顾的地方,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一边说话一边摸索向前,好在脚下地势平坦,眼前并无障碍物,故而有惊无险。 再长的路也有终点,现在他就站在路的尽头。 他眼睛看不到,只能用手去抚摸,感觉。他前面是堵高高的长墙,手指叩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显然这墙是铁铸的。叶枫沉吟片刻,已经明白这长墙的用途:“那些人被这铁墙堵住,无法出来,活活饿死在这里。” 想到此处,似乎看到了生还的希望:“这铁墙一定有门,否则那些人怎么被赶进来的?” 双手在墙上乱摸,不多时便摸到了篏在墙上的大门,手掌在铁门上推去,竟是外面上着大锁,无法出去。叶枫伸手再推的同时,屏息凝神,竖起耳朵,似在倾听什么声音。果然他很快捕捉到了他想听到的声音,只觉得门上的大锁似有什么东西落下,宛如从指缝间流下的沙子。? 叶枫当然知道落下的是什么东西,门上的大锁早已生锈,心想:“那些人已经化为白骨,少说有几十,上百年了,门上的锁或许也锈得不行了,说不定我使出全身力气,就可以撞开呢?”往后退开十余步,力气全聚集在另一个没有受伤的肩头上,发足飞奔,重重撞在门上。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大锁已经腐朽,经受不了他的撞击,立时掉落在地。铁门没有了束缚,咣当一声巨响,扑倒在地,叶枫收势不住,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眼前光辉灿烂,他久不见光明,双眼一时承受不了,不禁泪水长流,难以睁开。 过了良久,眼睛已经适应环境,环目四顾,发现自己置身于异常庞大的洞穴之中,这个洞穴分明经过人工的精心打造,平坦如镜的洞顶嵌满了无数颗名贵的夜明珠,犹如天上的日月星辰,亮如白昼。 他脚下的地板,选用福建泉州的上等青石,道路两边的栏杆,是用昆仑山的白玉雕刻的,供路人歇息的凉亭,长椅,所采用的木材是南海的沉香木。 刻意摆放在各处石头,无一不是取自名山大川,有的如危峰屹立,险峻陡峭,有的遍布青苔长藤,当真千姿百态,各有特色。 他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倘若放在市面上,都是有市无价的稀世珍宝。叶枫大为奇怪,挠头寻思:“这……这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他出来的大门上方,铁画银钩般的刻着“万人坑”三个大字。 叶枫“啊”的一声大叫,脸上已全无血色,浑身都在颤抖不已,心想:“莫非这山洞是座坟墓?是谁能把墓建得如此气派豪华?放眼天下,也只有皇帝老儿有这种本事。那些死者多半是建造陵墓的工匠,怕他们泄露机密,便教他们与皇帝老儿殉葬。轻徭薄赋,善待百姓,便可以江山万代,无人敢来挖坟!把天下当作他皇帝的私有财物,大肆吸取民脂民膏,再坚固的坟墓,也会被别人发掘。”叹息了几声,继续往前走去。 行了好一会儿,只见不远处筑着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盖着皇宫般宏伟壮观,金壁辉煌的房子,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从高台下面浩浩流过,岸边停着十余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一条装饰摆场异常突出,船头插着一面绣着五爪金龙的旗帜,其他船上的旗号不是“都督”、“总兵”,便是“参将”、“游击”,叶枫心想:“是英明神武,恩泽天下,还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 沿着右边的河岸向前走了一回,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长街,各种各样的店铺都有,街上熙熙攘攘,既有推销货物的摊贩,卖弄本领的江湖艺人,也有比手划脚在讨价还价的客人,抱着父母大腿非要他们买玩具,零食的顽童,甚至还有几个悄悄往姑娘身上摸去的帮闲无赖。 这样一条看上去热闹非凡的街道,居然没有任何声音传到叶枫耳里,好像这些人都是只能用手交流的哑巴。 叶枫走到近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都是和真人大小的俑人,唯妙唯肖,生动活泼。叶枫心想:“这皇帝老儿敢情是怕太寂寞,故而造了这繁华的长街。”当下蹑足蹑脚从长街穿过,唯恐他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他们。慢慢走了数百步,见得街边有个酒肆,里面坐满了穿着各色服饰的俑人,当然少不了行侠仗义,浪迹天涯,腰悬刀剑的江湖豪杰。 第九十六章 皇帝梦 叶枫见得他们腰上是货真价实的刀剑,正愁没有兵器防身,拿了一口长剑,斜斜插在腰上,往前走去。出了长街,是一栋栋高大巍峨、气派不凡的三省六部衙门,立在门口的俑人亦是与现实世界中门房一样的嘴脸,见到高官达贵,满脸堆笑,点头哈腰,恨不得把脑袋弯到裤裆里去。 见了一般的平民百姓,则是脸罩寒霜,眼珠子上翻,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 叶枫心里有气,寻思:“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人仗势欺人,做事顾头不顾尾,搞得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么?”明知是制作俑人的工匠阅历丰富,把人物塑造得一步到位,但现实中的确是这种人在为非作歹,弄得天怒人怨,不由得气愤难忍,不去看一张张丑陋的嘴脸,加快脚步。? 好在这条路并不算太长,眼前忽然出现一座石拱桥,如条长虹横跨河面。叶枫反正闲着没事,不如到对面的皇宫看看,兴许还能找到通往地面的出口,教他做这不知姓名的皇帝老儿的陪葬品,是万万不能了。当下越过石桥,向皇宫走去。 桥下是一块极大的空地,立着一排排身材魁梧,神情威武,身着盔甲的兵俑,少说有数万之多,弓箭手,长枪手,骑兵,车兵,步兵,按自己随属的兵种排列成队,就等一声令下,给予潜在的对手致命一击。 叶枫一时舌挢不下,热血沸腾,低声吟着西汉名将陈汤的话:“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想起帝国权贵骄泰奢侈,贪欲无艺,不得人心,外面的强敌虎视眈眈,伺机入侵帝国,又无摧枯拉朽,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他触物伤情,感慨不已,怔立良久,才悄悄离去。 登上九十九级台阶,高台两边是一座座权力象征的宫殿,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夜明珠照耀下闪闪发光。 这些宫殿门上皆挂着写着字的牌匾,什么“大成殿”,“什么“明德殿”,叶枫第一次来到如此庄重大气的地方,自是大为兴奋刺激,一间一间宫殿逛了过去。 但见每个宫殿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殿中檀香缭绕,红烛摇曳,显然有人在经营打理着这些宫殿,可是叶枫走来走去,并没有看到一个人,叶枫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心里反而没有了恐惧,漫步而行。 过了一会,好奇心消退,不再逐一进去,而是能让自己提得起兴趣的宫殿,才推门进去。 正意兴阑珊之时,见得一座大殿格外壮观雄伟,与其它的宫殿相比较起来,犹如睥睨天下,霸气十足的的帝王,抬头望去,上面写着“勤政殿”,叶枫心想:“这就是皇帝老儿召见大臣的地方么?”推开大门,见得殿中立着多根朱红色的柱子,顶着房梁,每根柱子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的金龙。 大殿中央,摆放着金漆雕龙的宝座,前面的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以及叠得整整齐齐的奏折,后面是一面巨大的屏风,上面写满了字,也不知出自那个名家之手。叶枫陡然间觉得胸闷气短,好像有看不见的大山往他身上压来,双脚发软,情不自禁便要跪了下去。 就在双膝即将触及地面的时候,心里蓦地一凛:“不过是雕了几条龙而已,我何至于吓成这样?我可不是甚么软骨头。” 腰身挺得笔直,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风水轮流转,皇帝大家做,今日我便坐坐龙椅,当一当皇帝。”快步走了过去,大马金刀在龙椅坐下。 说来当真奇怪,他屁股在椅中坐定,便觉得似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注入体内,浑身轻飘飘的,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而是掌握天下人生死的君王,这的确是世上最充满诱惑的位子,哪怕再无欲望的人,一旦机缘巧合,被推到这个位子,亦会迷失自我,成为狼贪虎视的野心家。 叶枫眯起双眼,脸上带着享受的笑容,口中胡言乱语:“西方几个蕞尔小国,好几年没来上贡了,徐爱卿你领十万兵马过去,好好与他们讲一讲道理,能听得进去,就既往不咎。倘若执意不悟,便要弄到他们明白为止,天朝从来不是由人藐视的软柿子,堂堂中国,哪个朝代不是四方来贺?”? 他微微皱眉,叹了口气,道:“任爱卿啊,朕任命你做丞相,是要你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兴利除弊,开创新局面,你却当甚么好好先生,刀切豆腐两面光,和各派势力打得火热。不过年光景,那些官老爷,大富人不仅不纳税,反而拼命从穷人身上吸血……” 说到此处,他双手用力拍着龙椅,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道:“那些人本来就是靠钻空子,搞关系赚钱,才得以成功,都不配有现在的地位和名声,哼哼,富人膏粱锦绣,钟鸣鼎食,穷人一贫如洗,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椎之地,这样的帝国能长治久安么?倘若有几个不怕死的人站出来,岂非一呼百应,星火燎原?我的位子还能坐得稳当么?你这种专挖帝国根基的官员,留着何用?我正好要借你的人头杀鸡儆猴,那些连骨头渣子都要嚼几遍的蛀虫,不为帝国分忧解难,也该轮到清算他们了。” 就在此时,门外闯入二人,见得叶枫悠然自在的坐在龙椅上,不由得大吃一惊,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叶枫“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只见这两人身着太监服饰,立在远处,既愤怒又惊恐。叶枫心中突突乱跳,暗想:“他们是人是鬼?”又见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暗自松了口气,抬起双腿,搁在桌上,笑道:“坐在这里的,能有什么人?” 这两人脸色苍白,全身颤抖,道:“你……你……反了……反了……”一边说话一边往外退去。叶枫心想:“莫非他们还有同党?”见得这两人步法虚浮,不像是江湖中人,说不定是盗墓贼,何不趁他们同党一齐来到,逼他们带他离开此地?当下也不追赶,摇着双脚,哼起了小曲。? 过了一会,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虽然人数众多,但是都和离去那两人一样步履沉重,叶枫微微一笑,双眼直直往门外望去。只见一个头戴冲天冠,身穿赭黄袍,长着国字脸,留着三绺黑须的中年男子,满脸怒容走入殿中。 他身后跟着一大堆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犹如准备上台表演的戏子,有的扮演太监、宫女、元帅,有的扮演将军、尚书、侍郎…… 叶枫心想:“他们以唱戏来掩人耳目,从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一拍桌子,哈哈大笑,道:“妙,真的妙极了。”那些太监,宫女,文武百官一入大殿,便按品级大小分立两边。 黑须男子携着一个扮作皇后的年轻女子的手,一步步向他走来,眼中尽是怒火。叶枫哈哈一笑,道:“你瞪着我做甚?难道这个位子我坐不得?” 皇后展颜一笑,一双妙目在叶枫身上转来转去。黑须男子沉声喝道:“下来!”声音中颇含威严。 叶枫本想与这男子斗一斗,却见皇后向他摇了摇头,不由心念一动:“且看他要搞甚么名堂。”从椅中跳下,双手不停揉着腰间,臀部,唉声叹气道:“这他娘的是人坐的位子么?硬梆梆的,弄得老子全身不舒服,既然你喜欢得要命,就让你来坐!”退到了一边。 皇后格格的笑了起来。 黑须男子盯着叶枫腰间的长剑,冷冷道:“你会武功?”叶枫道:“我杀了不少人,尤其是那些大奸大恶之辈,我见一个便杀一个。”黑须男子哼了一声,与皇后在龙椅坐下。叶枫笑嘻嘻道:“你们哪个戏班的?演一天要多少钱?”众人叫道:“放肆,竟敢对皇上无礼。”皇后捧腹大笑,泪水长流。 黑须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依阁下之见,我当值多少钱一天?” 叶枫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叹息道:“你演的是皇上?恕在下直言……”说话之间,与皇后目光相交,皇后忽然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众人喝道:“放肆!”黑须男子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众人脸色大变,忙止口不言。黑须男子看着叶枫,笑道:“你说下去!” 叶枫道:“阁下身材高大,气势十足,就是一张脸没长好。” 黑须男子道:“唔?”叶枫道:“阁下面皮焦黄,目光涣散,显然平时酒色过度,想演襟怀坦白、黜邪崇正的千古一帝是万万不能了。”黑须男子脸色变了一变,皇后左手用力扯紧他的衣角,右手轻轻拍他的背心,安慰道:“这人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皇上雄才伟略,海纳百川,莫和他一般见识。” 黑须男子哼了一声,盯着叶枫道:“请问我能演什么?” 叶枫道:“阁下这幅尊容,只能演祸国殃民的无道昏君……”他眼珠子转了几转,笑道:“这男男女女,浩浩荡荡,莫非是隋炀帝下江都么?那个獐头鼠目的仁兄,不正是宇文化及大奸臣吗?今天怎么鼻子上没有打白印子啊?”黑须男子忍无可忍,暴喝一声:“镇殿大将军何在?”? 当即走出一金甲将军来,躬身应道:“臣在。”叶枫见得那人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哪有甚么横扫天下的将军气势?不由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一出戏的成败,选角也至关重要得紧,宇文成都号称隋唐第二条好汉,虎头熊背,身高丈二,你呀,充其量只能扮演偷鸡摸狗的‘白日鼠’白胜,连刺探军情的‘鼓上蚤’时迁都不配。” 黑须男子冷冷道:“给我拿下!” 金甲将军“铮”地一声,拔出腰刀,舞了几个刀花,指着叶枫,怒道:“大胆逆贼,还不束手就擒?”叶枫双手叉腰,嘻嘻一笑,道:“天天吃肉、喝酒,腻得很,吃几天牢饭,换换口味,也是蛮不错的哦。”金甲将军大怒,唰的一刀,朝叶枫项颈削去。皇后忍不住惊道:“小心,小心!”? 叶枫见她三番四次关心自己,没由来心中一?,伸出两根手指,挟住削过来的钢刀,金甲将军只觉得刀身和叶枫融为一体,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将它抽出。叶枫笑道:“原来是你偷了我的刀。怪不得我一直寻不到它。”金甲将军脸皮发涨,道:“胡说,刀上刻有我的名字。”额头尽是豆大的汗珠。叶枫道:“为什么和我亲热的是它呢?”? 金甲将军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黑须男子喝道:“不是你的,要来做甚?”斗然从椅中跃起,十指如钩,往叶枫肩头插去,动作迅捷无比。叶枫见得他指尖泛着碧绿色的光芒,多半不是甚么好东西,忙弃了钢刀,往后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黑须男子持刀在手,道:“你觉得能担当重任么?”左手朝着金甲将军弹了几下。 金甲将军“啊”的一声,仿佛身子被某种大力推动着,不受控制的往后退去,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避让。金甲将军使力撕扯自己身上的铠甲,脸上五官扭曲在一起,好像承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 叶枫竟惊呆了,背上一片冰冷。忽然之间从金甲将军身上,头上冒出一股股紫色的烟雾,越来越浓,须臾间,便将他整个人笼罩,完全看不到了。 紫色的烟雾带着淡淡的香味,好像是在帮他完成一次从内到外的洗涤,而不是在做让人恐惧、害怕的事情。叶枫唯恐有毒,忙捂住了口鼻,黑须男子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烟雾已经散去,地上遗留着金甲将军的盔甲,靴子,他的人却不见了,仿佛在烟雾中升仙登天了。 叶枫当然知道金甲将军去哪里了,这样的死亡更让他震憾,霎时之间,对自己的武功信心全失。碰到手段如此诡异,狠毒的人物,简直是不堪一击,任由宰割。寂静之中,只听得自己的心在突突跳动,汗水从额头、指尖滴落在地上。 第九十七章 雁过拔毛 肉过留油 黑须男人凝视着叶枫,向着他缓缓踏上一步,笑道:“我欣赏你,我的队伍需要你的加入。”伸出了右手。叶枫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和诚意,反而感到无比害怕,心想:“我倘若跟着这种人,迟早会死得不明不白,与其到时受辱,不如现在来个痛快。”当下咬了咬牙,挺起手臂,一剑向黑须男人心口刺去。? 黑须男人哈哈一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难道还有比我更好的君王么?”伸出右手食指,点在迎面刺来的剑尖上。只见一条黑线从黑须男人指尖钻出,如条灵活敏捷的小蛇,从通体雪亮的剑身往叶枫手腕游去。 叶枫知道一旦被黑线触及肌肤,必死无疑,手掌往剑柄底部撞去,长剑脱手,朝黑须男人射去。黑须男子深吸一口气,赭黄袍犹如鼓起的风帆,顶住了射来的长剑。 叶枫目不转睛地看着。贯穿整把长剑的黑线,犹如生命力旺盛,开枝散叶的大树,源源不断的生出千千万万根细线,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剑身上。 不一会儿,整把长剑如刷了一层黑漆。叶枫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这千锤百炼的长剑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黑线所侵蚀,此时只须轻轻吹一口气,便将化为一缕轻烟。 他闯荡江湖已有不少时日,见过了不少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但像这黑须男人如此霸道,凶猛的使毒本领,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黑须男子哈哈一笑,赭黄袍又涨大几分。果然如叶枫所想,整根长剑忽然化为无数细小的流沙,飘飘洒洒,落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声音,只见落有粉未的地板突然间变得坑坑洼洼,千疮百孔,宛若俊美的脸上长满了麻子。 叶枫大骇,道:“这……这……”黑须男子盯着他,微笑道:“你挡得住我么?”叶枫怔了怔,道:“不能。”黑须男子笑道:“我是长得有些丑,但是人不可貌相,是也不是?” 叶枫道:“是。”黑须男子道:“既然你对我心有疑虑,我便做到你心悦口服,怎么样?” 黑须男子收敛笑容,坐回龙椅,目光往文武大臣扫去,冷冷道:“山东巡抚上报,上月黄河溃堤,难民无数,户部尚书,朕要你拨款赈灾,为何钱粮迟迟不到位?”叶枫满腹疑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在做戏,只是帝国皇帝不过十余岁的小孩,从未离开过京城一步,这个来历不明的皇帝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古墓里?? 黑须男子的话还未说完,一老者跌跌撞撞奔了出来,跪倒在地,以额触地,颤声说道:“皇……皇……上,国库空虚,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黑须男子脸一沉,道:“放屁,你们变着花样征税加税,听说百姓养的畜牲生蛋下崽,要交纳‘开工大吉税’,百姓喧哗,吵架要交纳‘影响他人心情税’……” 叶枫忍不住笑道:“终究百无一用是书生,只晓得坐在衙门里胡思乱想,却一点也不贴近实际。”黑须男子笑道:“说来听听。” 叶枫道:“光是围绕着一群畜牲便大有文章可做,比如天天下蛋,可以征收‘大力生产税’,一旦到了不会下蛋,准备养老等死的时候,可以征收‘安享晚年税’,万一某天呜呼哀哉了,又可以征收‘含笑离世税’,岂非财源滚滚?只是整天和畜生过不去,恐怕各位大人到时连畜生不如啊。” 黑须男子哈哈大笑,皇后嫣然一笑。老者神色自若,道:“只要能让帝国强大昌盛,微臣愿意背负滚滚骂名。” 黑须男子道:“听说你们户部官员最近准备出台什么‘脑子开窍税’,以及‘身受其害税’,是也不是?”老者道:“为帝国开源增收,是臣等的本份之事。” 皇后皱眉道:“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税?百姓已经够苦的了。”黑须男子道:“户部尚书,你说给皇后听听。”老者道:“那些穷光蛋,泥腿子生来是做牛做马的命,一辈子难有发达翻身的一天,任由他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岂非便宜了他们?” 叶枫道:“他娘的真是奇怪了,天下万物唯有空气最为公平,对任何人都能做到不偏不倚,连这个都能当作生财门道,你们也太不要脸了。” 老者双手拍着地板,冲着叶枫怒目而视,厉声喝道:“天下万物,皆为皇上所有!倘若不是皇上仁厚节俭,任贤革新,各位能呼吸得到如此香甜清爽的空气么?”皇后叹道:“为什么你们这些官老爷不好好反思一下呢?他们之所以一直翻不了身,难道不是各种巧立明目的税,压跨了他们?” 老者道:“那些愚昧无知的人,整天吃蒜头,白萝卜等低劣的食物,臭屁不断,弄得乌烟瘴气,倘若不好好约束规范他们,岂非对安份守己,为社会做出不可估量贡献的名流,绅士,官员太不公平了?” 皇后绷着脸,道:“我觉得只会敲骨吸髄,横征暴敛,不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官员才是天底下最愚昧无知的人。” 黑须男子冷笑道:“你们巧立明目,刮地三尺,可是国库的钱从未有所增加,朕想着帝国花钱的地方极多,于是自己以身作则,黜衣缩食,原来朕早晚都会喝一碗燕窝,如今只吃三个白水煮的鸡蛋了。”皇后笑了,道:“如果皇上知道吃的鸡蛋多少钱一枚,恐怕要大呼心疼,宁愿喝燕窝了。”黑须男子吃了一惊,道:“什么?” 说话之间,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胖子满脸大汗,栽倒在地。 皇后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黑须男子道:“五十文钱一枚,价格还算公道。”皇后吃吃笑道:“五十两银子一枚,想不到皇上也成了某些人的摇钱树。”黑须男子瞪着那胖子,露出异常憎恶的表情,挥了挥左手。 那胖子抽动着鼻子,张了张嘴,似乎要打喷嚏,只是嘴巴张到一半,他的肌肤变成了诡异的碧青色,全身肌肉僵硬,动也不动了。 一个卫士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却听得“哗啦”一声,那人身躯犹如一堆倾倒的碎石,散落一地。众人拼命想掩饰住恐怖,但身子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 黑须男子冷冷道:“你们尽心办事,洁身自好,朕自当对你们以礼相待,好生相敬,倘若想欺下瞒上,走歪门邪道,我保证会让他悔不当初。”众人齐声应道:“是。”个个脸色惨白。 黑须男子道:“朕的子民活在水里火里,朕好想拉他们一把,可是钱呢?”盯着老者,口气咄咄逼人。 老者哭丧着脸,摊着双手,道:“皇上真的没钱啊……”惊恐交加,老泪横流。黑须男子拍着桌子,怒道:“你们雁过拔毛,肉过留油,还敢说没钱?你们哪个不是家财万贯,妻妾成群?钱是怎么来的,难道你们心里没数么?” 叶枫在旁听着,心想:“又要死人了。”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极为紧张。 黑须男子又道:“户部尚书,并非朕有意和你过不去,朕去年东拼西凑,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要你未雨绸缪,加固堤坝,你也向朕立了军令状,至少可以抵御百年一遇的洪水,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豆腐渣了?你当朕是傻子,白痴啊?”老者抽了自己几个耳光,颤声说道:“臣……臣……用人不慎……请皇上将……臣削职为民……” 黑须男子冷笑道:“你说这话,那是甚么意思?削职为民就可以万事大吉?朕来问你,到底是谁承包的堤坝?”老者眼见大祸临头,心中大恸,放声大哭,道:“是……臣……的不肖……子。”黑须男子哼了一声,道:“你们父子俩当真生财有道,我让你们位极人臣,是要你们忠心为国,两袖清风,不是让你们成为贪婪的商人,把国家的财富装入自己的腰包。” 老者道:“臣……臣……错了……”黑须男子声音忽然温柔起来:“朕登基的时候,你就跟着朕?你是有本事,有作为的人,否则朕不会如此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辜负朕的期望呢?”老者道:“皇上……饶命!”皇帝道:“我今天饶了你,来日锦绣江山便要沦落别人之手。咱们相处多年,朕就不用非常手段对付你了。”一声叹息,挥了挥手。 走来几名卫士,分别抓住老者的四肢,老者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却是年老体衰,勉强抵抗了几下,便被他们强行架走,渐行渐远远,没有了声息。黑须男子不再说话,冷冷盯着众人。叶枫心想:“这些大臣固然无耻可恶,但皇帝的做法才是荒谬,可笑,不经过三司会审,便随意剥夺他人的性命,还要制订甚么律法?”? 就在此时,那几名卫士从外面奔了进来,领头的指挥使高举着一只银铸的托盘,上面摆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双目圆瞪,正是那户部尚书。众大臣看了一眼,就急忙低下头去,皆是面如土色,心头突突乱跳。黑须男子道:“其实你们自己也该想得到,朕要做中国最伟大的皇帝,岂容得你们胡来?”? 叶枫心想:“把自己的意志凌驭于法律之上,每个人因为恐惧而不得不俯伏在他脚下,这他娘的还能算伟大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海内升平,马牛被野,人行数千里不赍粮,民物蕃息,那样的君王,才称得上伟大。”想到此处,不禁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黑须男子抚摸着皇后的手,叹道:“我们中国就是一条龙,之所以近百年来每下愈况,日暮途穷,饱受外敌凌~辱,是因为这条龙走神打盹了,而朕的任务就是要叫醒这条龙,横扫六合,并吞八荒,举山河内外,皆俯首称臣的太平盛世。” 皇后秀眉微蹙,脸上涌起一层淡淡的忧愁,幽幽道:“那样不是会死很多人么?” 黑须男子笑道:“有些人没有梦想,没有追求,活着简直如行尸走肉,杀这样的人,和宰一只鸡鸭有什么区别呢?倘若能够把庸庸无为,滥竽充数的人全清除掉,留下来的都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英雄豪杰,这个世界该多么美妙啊?” 叶枫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如此一来,能活下的人恐怕是万中挑一了,人人大有作为, 都是风光无限的成功者,谁去做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农夫?谁去经营生意不太好,却能给别人带来欢乐的小酒馆?谁去做平时一双眼睛色迷迷,在美女胸部,屁股打转,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舍己为人的侠客浪子,谁去做放荡不拘,游戏人间,留下不朽文章的骚客文人?” 黑须男子道:“朕再有本事,手段再厉害,也不能把每件事摆平,朕需要你们的衬托,帮助,可是你们不是中饱私囊,假公济私,便是畏敌如虎,丧师辱国……”他忽然铁青着脸,厉声道:“征西元帅何在?”一方面阔嘴,虎背熊腰的武将匍伏在地,牙齿相互叩击,格格作响,道:“末……未……将在。”黑须男人道:“朕派你征讨西域,战况如何?” 武将道:“敌人兵强马壮,诡计多端……”黑须男子道:“敌方有多少兵马?我方有多少兵马?”武将一张脸发白,道:“虽然敌方只有一万人,但是谁都知道:‘蛮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我们尽管有二十万人,亦是如羊入虎口,一败涂地。”黑须男子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第九十八章 病人 忽然间插在殿内的数十根手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同时“啪”的一声,迸出一串火星。众人的心中亦是“啪”的一声,手足冰冷。每天上朝,总会有官员被皇帝处死,神圣威严的宫殿,居然成了屠宰场。 他们当然清楚,迟早有一天会轮到他们,但是每当多活了一天,心里仍然说不出的庆幸。 任何一条被厨师拎在手中的鱼虾,谁不想厨师多说几句废话,或者坐下来吸几袋旱烟,晚一点把它们扔入油锅?只听得黑须男子道:“朕来问你,决战前夕你在做甚?” 武将道:“那天晩上,微臣召集众将,商讨破敌之计,众人献计献策,场面极是热闹融洽,忽然之间,微臣的肚子咕咕乱响了一通……” 黑须男子冷笑道:“莫非你肚子饿了,要吃东西了?”武将咬牙切齿道:“那几个掌厨的伙夫真是该死,微臣一再嘱咐交待过他们,微臣乃三军统帅,每天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务必餐餐八珍玉食,否则哪来的精力处理事务?” 黑须男子道:“照你说来,朕日理万机,兢兢业业,岂非要吃人肉,喝人血才有精神?” 武将脸红了一红,道:“岂知那几人理气直壮,说甚么行军打战,不是游山玩水,哪有什么山珍海味?天天拿粗茶淡饭来糊弄臣……”黑须男子道:“原来是朕考虑不周,没有调拨大批精美食材,以及几名御厨随军效力。” 武将道:“微臣正准备一锤定音,安排好各路人马,无奈屎意上涌……” 叶枫双手抱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君臣对话。黑须男子道:“可是大战结束,你已经在三百里之外,你这坨尿拉得也太不像话了。”武将道:“微臣在想,吃了不好的东西,拉出来的屎必然臭不可闻,万一熏坏了三军将士,明天如何作战?于是微臣骑了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赤兔马,只想离得军营远一些……”? 黑须男子冷冷看着他,双手插在?中,道:“说下去。”武将道:“那赤兔马在京城有个相好,兴许是初识不久,故而不是想着怎样驰骋沙场,为国建功,倒是时时想着怎样返回京城,与情人在一起,所以微臣刚坐到马鞍,便没命价飞奔起来,微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它制伏,可是已经到三百里之外。” 他忽然握着双拳,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道:“微臣这些天彻夜难眠,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了我军为什么会一败涂地的原因。”黑须男子眼中露出惊讶之色,道:“什么原因?”武将恨恨道:“因为蛮人不读书!”黑须男子耸然动容,身子微微挺起,道:“跟蛮人不读书有什么关系?”? 武将道:“蛮人不读书,脑袋里没有礼义廉耻,凡事不讲规矩,只会蛮干一通,微臣熟读史书,从未见过趁着对方将领拉屎,发起偷袭的战例,况且微臣出去的时候,已命人在营前插着‘主将外出,不许偷营’的大旗,尽管他们赢了这场胜利,但他们的无耻行为必将遗臭万年!微臣提议,帝国应该动用所有的力量,斥责蛮人不光彩的行为。” 叶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皇后见他笑,也跟着在笑,脸颊飞上两朵红云,似沉醉在甜蜜之中,叶枫不觉一怔。黑?男子双手从袖中抽出,手背凸起的筋脉如黑色的小龙,道:“你们脑袋里装着礼义廉耻的斯文人又做了甚么?武将怕死,文官贪钱,人人都想着一夜暴富,一夜成名。” 皇后看了他一眼,忽然叹息一声,道:“皇上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京城里什么事被人谈论得最多?” 黑须男子一怔,道:“当然是边关吃紧,二十万将士血洒疆场。”皇后摇头笑道:“是青萍笑了,轻烟哭了。”黑须男子道:“青萍、轻烟又是何方神圣?他们笑了,哭了居然比国家大事重要?” 皇后道:“她们不过是寻常的唱戏伶人而已,只是背后有富可敌国的金主推波助澜,她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出半日,便天下皆知,纵使帝国的八百里加急的邸报也不如它们来得及时。” 黑须男子怔了半晌,顿足叹道:“将士生死无人晓,伶人屁事天下知,照此下去,帝国危矣!”慢慢抬起右手,指着武将。 叶枫早已不笑了,沉着脸,他已经看透了黑须男子的真面目。皇后见他眉头紧锁,忙对他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发作,随即对着黑须男子道:“征西元帅杀不得。”黑须男子愕然道:“为什么?” 皇后道:“倘若杀了他,谁来替皇上东渡扶桑,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药?谁去南海采集装饰宫殿的奇珍异宝?” 黑须男人沉吟片刻,道:“可是他丧师辱国,人神共愤……”皇后接过话头道:“普通的老百姓,早被青萍、轻烟的一笑一颦迷晕了头脑,天上的大神是莫辜负了好时光,变着法子捞好处,那几个盯着征西元帅不放的人,难道不是想借机上位的人么?对于那几个相互倾轧比,妄议国事的奸佞小人,皇上该让他们吃‘不谈国事丸’了。”? 叶枫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道:“这是做甚的?”皇后微笑道:“这种药丸专门对付那些口无遮拦,自以为是的人,他谈钱谈女人都没问题,但是一提到国事,潜伏在体内的药性便会立时发作,教他脑中一片空白,舌头发硬,半个时辰说不出一句话来。”叶枫道:“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再说呢?” 皇后笑道:“药性随之加强,吞噬他的脑子,腐烂他的舌头。换作是你,你还想说会带来杀身之祸的话吗?” 黑须男子转怒为喜,道:“征西元帅,念在你跟随朕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暂且饶你一命,若是再有差错,决不轻饶。”忽然一大臣“啊”的一声大叫,仰面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挣扎,随着剧烈的抖动的动作,身子仿佛遭到大力挤压,在快速的收缩变小,不一会儿,但见八尺有余的躯体,竟然变得如一个刚出世的婴儿。 众人大骇,魂不附体。叶枫心中一寒,暗道:“这个来历不明的老怪物,究竟是何方神圣?”黑须男子冷冷道:“礼部尚书该换人了,倘若他是有作为的官员,早就把孔孟之道传到番邦外国,何至于出现蛮人趁我方主将出恭,发起战争的荒谬行为?再说有井水处便有伶人消息,他脱得了干系么?只要他稍稍用心,就不会出现风气愈下,大家不思进取,人人向往醉生梦死日子的局面。” 众人齐声说道:“皇上英明。” 叶枫哈哈大笑,道:“说实话,你的戏演得真不好看。”从怀里摸出几文钱,扔在地下,道:“虽然老子心里很不爽,但是不打发你几文钱,显得我小气不会做人,是不是?”黑须男子脸色变了变,居然也笑了笑,喝道:“胡闹,难道你没看到朕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让国家的明天更美好?” 叶枫道:“你不仅演不好戏,而且病得不轻。” 叶枫一直冷眼旁观,发现这个黑须男人真的有病。 也许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病,女人的病在于永远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永远不会衰老的容颜,永远纤细苗条,不会长赘肉的腰肢,以及身边永远有男人在献殷勤。男人的病在于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令人高山仰止的地位。 据说每当夜深人静,辗转反侧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发病的时候。 可是当第二天的阳光照在脑壳,肩上又承担着生活重任的时候,那些半夜扰得六神无主,难以入眠的怪病,自然而然的消失了。这样的病,也许会给自己带来困惑,少许的痛苦,却绝不会去害人。 这个黑须男子自认为本事高强,有能力做天底下最强的人,所以他不仅在梦里无法醒来,而且成了许多人的恶梦,甚至他的梦足以给这个世界带来一场无法估量的浩劫。 叶枫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让黑须男子的梦破灭,在武功上他几乎无法击败黑须男子,他只能用智慧弥补短处。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着实有效的办法。是不是他已经习惯了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皇后脸色苍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众人喝道:“放肆!”叶枫笑道:“你们为何不放肆起来,何必做别人戏中的角色?” 几名卫士扑出,喝道:“反了,反了!”数双大手,一齐向叶枫脖颈按去。 叶枫道:“有机会也不反,还把脖子伸到别人刀上,你们真是一群无可药救的贱骨头。”左脚扫出,砰砰几声响,几名卫士全摔了出去,跌得头破血流。黑须男子搂着皇后纵声大笑,道:“好久没今天这样热闹了,我喜欢这个捣蛋鬼。” 皇后吁了一口气,笑了笑道:“我也喜欢得紧!” 这几名卫士唯恐黑须男人迁怒他们,便要挣扎起来。黑须男子沉声道:“你们不配与他交手。”目光盯着面现惧意的众武将。卫士们喜出望外,一个个趴在地上不动了。众武将无可奈何,将叶枫团团围住。叶枫眼睛往众将脸上扫去,吹了声口哨,一脸坏笑道:“哪位先来?” 一身长九尺,身着白袍银甲的红脸大汉,一声大叫,左臂后缩,右臂伸长数尺,如支长枪刺向叶枫的喉咙,森然道:“杨家枪法,你可识得?”叶枫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将门之后,失敬,失敬!”放他过来,一掌拍在红脸大汉的腰间,大汉收不住势,往前冲出数尺,怒道:“你无缘无故拍我做甚?”? 叶枫冷笑道:“铁鞭靠山王呼延赞的‘霸王卸甲’,你也不识?亏杨家和呼家是世交不绝。”大汉道:“根本没这回事。”右臂不停扭动,如条出山的巨蟒,往叶枫胸口戳去。叶枫斜身避过,左手反转,插得大汉翻了个筋斗,道:“杨家的‘回马枪’,你总该认识?” 那人神情沮丧,点了点头。 一肥头大耳,两腮虬髯的男子伸出两只蒲扇大小的手掌,往叶枫肩头抓去,叶枫退了几步,道:“来者何人?”那男人傲然道:“正三品御林军统领,下相项宽。”叶枫笑道:“项王拔山举鼎,他的后人想必差不到哪里去。”男子道:“不错。”猛地抢上前去,双手扣住叶枫的腰部。 叶枫动也不动,任由项宽双手铁钳般勒住他,笑嘻嘻道:“莫非阁下想效仿项王,把在下摔得屁股开花?”项宽哈哈一笑,道:“算你有眼光。”身子下蹲半尺,双手用力,便想将叶枫抛了起来。不料叶枫双脚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时无法撼动。项宽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脚,怒道:“你玩阴的!”叶枫跳了起来,笑道:“我像狡猾奸诈的人么?” 项宽见他双足离地,蓦地里手背青筋暴凸,显然已经使出所有的力量。岂知叶枫双手伸出,揽住他粗壮的脖子,双脚随之抬起,紧紧挟住他的腰,整个人宛若一只调皮的猴子,挂在项宽身上。项宽却觉得叶枫忽然似块千斤巨石,不仅无法将他抛起,反而双脚发软,跪了下去,“喀嚓”一声,坚硬的地板也被膝盖压碎了。 项宽奇道:“怎么回事?” 忽然觉得腰间一紧,自己莫名其妙的飞到了叶枫头顶,在半空中转着圈子,唬得他魂不附体,大呼救命,又不敢手舞足蹈,生怕用力过猛,摔得鼻青脸肿。叶枫微笑道:“项统领如此贪生怕死,如何保护得了皇上的万金之躯?”伸出右手食指,顶在项宽的肚脐眼上,犹如一根木棍,托住了项宽数百斤的躯体。 项宽实在难以相信叶枫的手指居然能让他保持平衡,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吃惊的说道:“这……这……”叶枫道:“四两拔千斤,很奇怪么?”转动手指,项宽身不由己旋转起来,随着叶枫的动作加大,转动的项宽发出呼呼的响声,不禁大为惊恐,伸出双手,便要拥抱叶枫。? 哪想到十指刚触及叶枫的衣裳,却觉得一股大力从叶枫体内涌出,犹如带刺的皮鞭抽在他手上,项宽“啊”的一声大叫,忙不迭缩回双手,道:“我……我……不是御林军统领,我……我……是东山村杀猪的屠夫。”叶枫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冒牌货!”手指向上一顶,项宽身子翻了几个筋斗,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却是毫无损伤。 第九十九章 变态狂人 叶枫一时性起,往一人抓去,那人仗着手臂粗壮,横举胸前,意欲将叶枫格挡出去。叶枫五指拂出,那人只觉得一股大力迎面涌来,腾腾腾地退了几步,坐倒在地,手臂疼痛难忍,已是无法举起,道:“我不是骠骑将军,我只是打铁的!”叶枫又往一人抓去,笑道:“你又是做甚的?” 这人大吃一惊,忙将脑袋缩入颈中,躲到一根柱子之后。忽然觉得与身体接触的柱子无比炎热,仿佛被火烧了起来,接着自己的身上传出滋滋的响声,好像是在炉子上薰烤的肉块。这人心中打了个突,想与柱子摆脱接触,却听得“喀嚓”一声脆响,整个人突然断为两截,似被快刀拦腰斩断。? 他随即看到了自己的双脚,但见包在脚上的裤子,靴子,以及肌肉已经化为灰烬,只剩下两根白森森的骨头。他心中说不出的恶心,想用双手拍拍胸口,却见自己指尖肌肤在滋滋声中化为乌有,一点一点的露出骨头,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手臂延伸,不一会儿,身上血肉悉数消融,成了一具干净至极的骨骸。? 叶枫瞪着面含微笑的黑须男子,厉声喝道:“你演戏就演戏,何必要以杀人取乐?”黑须男子道:“既然不尽心做事,又何必活在世上?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朕的粮食,不是给他们吃的。”说话之间,也不见他任何动作,却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站在叶枫身前,双眼炯炯有神,凝视着他。叶枫不由的心中一凛,想避开已然不及。 只见黑须男子橘皮般凹凸不平的脸上,竟似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光芒,当真如真龙下凡,威风凛凛,不敢逼视。叶枫与他目光相触,全身肌肉莫名发紧,忙急急低下头去。听得黑须男子道:“跟着朕做事,不止是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还有名垂青史,后人敬仰……” 他顿了一顿,又道:“倘若你自毁前程,他们的今天便是你的明天。”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中气十足,宛若朝钟暮鼓,震得双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叶枫做了几个深呼吸,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是飘忽不定,随心所欲的浪子,只想今朝有酒今朝醉,花在头上伸手摘,明天是什么样子的,与我有何相干?” 皇后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神情颇为凄苦。黑须男子沉声道:“朕有心让你建立不朽功名,你却如此惫赖,抬头看着我!” 叶枫一仰起头,便目瞪口呆,好像突然碰到了一件无法形容,难以置信的怪事。原来黑须男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忽然如五彩绽纷的花朵,既诡异妖丽又极度诱惑。 叶枫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血脉贲张,心跳加快,慢慢抬起足尖,表情痴迷,似乎要飞了起来。叶枫知道黑须男子对他使用摄心术,一旦被控制住心神,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当下用力一咬舌头,登时一阵剧痛,眼前的幻觉蓦地消失不见。黑须男子哼了一声,眼中再度出现绚丽多彩的花朵,不停地旋转。叶枫正不知所措,花朵已飘出黑须男子的眼眶,围着他的周围,闪烁不已。 叶枫大吃一惊,忽然间花朵已经变成一个个奔放不羁的女郎,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一枚枚官印,一顶顶乌纱帽,越转越快,眼看要把他吞噬。 叶枫情急之下,双手挥舞,企图驱散纠缠不休的它们,可是它们离他愈来愈近,似乎要钻入他的体内,融入他的血肉。叶枫又是一咬舌头,摄住心神,闭上双眼。 黑须男子微微一笑,眼中精光暴射。叶枫只觉一股股阴森森的气息,直涌过来,到了他的身前,幻化成一根根钢针,刺着他合上的眼皮。叶枫大吃一惊,“啊”的一声,睁开双眼。 黑须男子道:“看着朕!”叶枫知道看他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仍不听使唤的往他看去,只见黑须男子黑漆漆的眼中出现一条金灿灿的道路。 黑须男子双手搭在他肩上,满脸堆笑,道:“这样的路,难道你还不喜欢么?”叶枫无法抗拒,忍不住点了点头。 恍惚之间,只觉得自己灵魂已然脱窍,钻入黑须男子的眼瞳,踩上金碧辉煌的大道。就在他双脚与地面接触的时候,笔直平坦的道路忽然变成了波浪翻滚的河流,河中流淌的不是河水,却是殷红的鲜血。 叶枫一怔,心道:“这些血是哪里来的?”黑须男子道:“你干嘛不看看河里有什么?”叶枫低头望去,只见有不计其数的人在奔流不息的血水中挣扎,号叫。 他们猛然见得叶枫,皆是欣喜若狂,大喊大叫,拼命向他游来,叶枫伸出双手,想拉几个离他近的人,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伸出去的手臂,居然成为两把锋利的长剑,剑光闪烁,挨得近的人,不是身首分离,便是手指削断,哭声震天。叶枫脸色都吓白了,颤声说道:“这……这……我……不是……故意……的……”惊恐交加,哭了出来。 黑须男子厉声喝道:“他们既没有梦想,没有追求,又不会造福社会,为国效力分忧,这种没用的废物、饭桶,早该清除了,你还不动手?”叶枫神智混乱,俨然是黑须男子的傀儡,狞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杀了他们,怎能爬得更高?”双剑挥舞,非死即伤。黑须男子叹了口气,道:“你杀的人越多,朕越是欣赏你。”? 叶枫长剑劈倒几个正欲逃窜的人,道:“是。”黑须双手在他头顶来回抚摸着,柔声说道:“现在你是朕的一条猎犬,朕要你往东,你便往东,朕要你往西,你便往西,是也不是?”声音似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从他的耳中流入心里。叶枫道:“是。”浑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忽然倦意涌上,双脚一软,伏在地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枫慢慢醒转过来,只是脑子仍然混乱不堪,仿佛自己还在血河中滥杀无辜,不由得跳了起来,大叫道:“我……我……不想杀……人。”忽然之间,伸来一只柔软冰冷的小手,握住他满是汗水的手,低声说道:“你没有杀人,那只是你的幻觉而已。” 叶枫定了定神,见得自己正躺在一张整块玉石雕成的大床上,四壁燃着明亮的灯火。 只是不分黑夜白天。床前椅中坐着一个女子,正是那个皇后。她穿着与她脸颊一样绯色的衣裳,没有化妆画眉,素面朝天,在灯火的照耀下,竟有别样的味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阴森恐怖的黑须男子呢? 叶枫痴痴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双手,仍然难以置信,道:“我……我……真的……没杀人?” 皇后眼光慢慢转到叶枫的脸上,再也不移开,叶枫倒是让她弄得面红耳赤,心慌意乱,眼光一转,便要躲开。谁料到皇后的眼睛斜转过来,牢牢地粘住他的目光,嘴角带着浅浅的嘲笑,道:“你连女人的热情都会逃避,怎么敢杀人呢?” 叶枫吃不准她是不是黑须男子派来试探他的,克制住心中的欢喜,当即危襟正坐,冷冷说道:“我杀人,是为了皇上,为了帝国。” 皇后一动不动瞧着他,脸色一点血色也无,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像遭遇到极度痛苦的事。叶枫见她楚楚可怜,差点叫了出来:“那个变态狂人,迟早会死在我剑下。” 他转念又想:“她和那男的睡一张床,当然与他一条心。”笑道:“也为了皇后娘娘。”皇后终于忍不住,泪水长流,狠狠道:“我不是甚么皇后娘娘,我姓钟,名字叫阿绣。” 叶枫“嗯”了一声,笑道:“做皇后娘娘不好么?大家都要向你磕头。”阿绣身子筛糠般颤抖,道:“我不稀罕……我不稀罕……”趴在床头,双肩抖动,低声哭泣。 叶枫叹息道:“他自己做白日梦也就罢了,偏去连累伤害别人,当真可恶之极。”用力一拍床头,道:“可是他碰到了我,他的皇帝梦也该破灭了。”心里却满是迷茫:“他强我弱,我拿什么与他斗?难道我也要做他的玩物?” 阿绣摇头道:“他不是在做梦,他真的要做皇帝,中国的皇帝,不,是世界的皇帝。”叶枫哈哈一笑,道:“他拿什么去做皇帝?他是不是疯了?” 阿绣脸上露出异常恐惧的神情,道:“他正在训练一支刀枪不入,不死不灭,天下无敌的军队……”牙齿格格作响,再也说不下去。 叶枫心道:“和疯子呆得久了,再正常的人也变得神智不清了。”哈哈笑道:“世上哪有刀枪不入,不死不灭之人?莫非是天上的神兵神将来助他?”阿绣急道:“你不相信算了,反正你很快会见到的。”额头尽是密密的汗珠。 忽然之间,地底深处蓦地传来几声长啸,凄厉无比,此时听来,更是心惊胆战。 阿绣“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汗珠一滴滴落在地上。叶枫吃了一惊,问道:“那个变态狂人又在杀人了?”阿绣大口喘息着,摆手说道:“不,是他的军队肚子饿了,要吃东西了。”叶枫哈哈一笑,道:“把饭菜送过去,不就万事大吉吗?” 阿绣牙齿咬着嘴唇,使劲绞着双手,显然在抑制着自己心里的害怕,道:“他们从来不吃饭菜,他们吃的是人……” 叶枫跳了起来,惊道:“吃人?”阿绣怔怔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叶枫只觉得怦然心动,脸一下子唰地红了。听得阿绣幽幽的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有余生会和你在一起的念头,你不要以为我在说胡话,女人的感觉一向准得要命。” 叶枫如雷轰顶,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实在不知自己有什么好处,居然打动了阿绣的心? 忍不住想开口发问,终于还是没有出声。阿绣大大方方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细腻娇嫩的脸上,道:“无论你和他斗,还是向他屈服,我都和你共进进退,我的心意,你明白么?”叶枫万万想不到自己身处困境,还能收获一桩艳遇,一时不由得痴了,似笑非笑,神情怪异。? 阿绣“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吃惊?有时候缘分来得就是这么奇怪,突然。”慢慢松开手,脸带微笑,一步步退了出去,双眼始终凝视着他。叶枫似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坐着,目送阿绣远去,心里百感交集,这究竟是一见钟情,还是一厢情愿? 他能接受她吗? 第一百章 不死人 就算叶枫能接受,可是现在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么? 地下的啸声愈发凌厉急促,好像得不到心爱礼物的人,在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叶枫温柔多情的眼神,忽然变得坚毅决绝,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自小受到的教诲影响,在这一瞬间转化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也许他会一败涂地,甚至会尸骨不留,但是他一旦做出了决定,就绝不会更改,武将死于保家卫国,侠士死于除暴安良,还有比它们更好的归宿么?叶枫沉吟片刻,寻思:“我须得假意向他曲意逢迎,低三下四,找到他的致命弱点,才有取胜的可能,只要能够化解这场浩劫,我受些委屈耻辱又有何妨?”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叶枫以为阿绣去而复返,不由的心中一荡,暗道:“想不到皇帝老儿也给我戴了绿帽子,纵然他征服了世界又怎样?他的皇后心中却只有我一人,哈哈。”又想:“方才一不小心被她抢了先机,如今她自投罗网,我叶大侠不亲得她嘴唇脱皮才怪呢?”? 虽然他和阿绣相识不久,却真有阿绣所说的余生会在一起的感觉,既身心放松又充满期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只知道和余冰影相处的时候,始终存在着相敬如宾,无法放得开的隔阂。他瞪大眼睛,循着脚步声望去,双臂已然张开,准备把阿绣紧紧抱在怀里,直亲到她无法呼吸,讨饶为止。 正心神荡漾之际,来人已经走到他身前,原来是几个身着太监服饰的男人。居中的是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者,显然是大家的头领,怀中抱着一只黄缎制成的卷轴,多半是甚么圣旨。其余的太监手中皆是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有武将穿戴的铠甲,锦袍,佩带的长剑,以及象征权力的印信。? 叶枫一怔,心中暗笑不止:“看来我要拜将封侯了。”老者轻轻咳嗽一声,道:“叶枫接旨。”叶枫立即双膝一屈,拜倒在地,模仿着戏文中的人物,朗声说道:“微臣叶枫听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心中暗道:“万岁?老子敢拿脑袋保证,你一定连年也过不了。”神情恭敬,低眉垂目,好像真的在祝愿黑须男子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老者展开卷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世人皆知,华山派青年才俊叶枫,侠肝义胆,本事了得……”叶枫心下极是得意:“你的皇后对我一见倾情,的确是本事了得。”听得老者继续念道:“朕求贤若渴,如此栋梁之材,不为朕所用,岂非可惜之极?朕封叶枫为大将军,万年侯,兼御林军指挥使……” 叶枫心道:“我大权在握,就不怕我某天来个黄袍加身么?” 他转念又想:“给那么多官帽子给老子戴,想把老子脖子压折?有些人就是帽子不嫌多,培植党羽,长远布局,什么事都想插一脚,来凸显自己的存在。”老者道:“今后报效朝廷,为国尽忠,不负朕望,钦此!”收起手中的卷轴,满脸堆笑,伸出双手扶他,道:“恭喜叶大将军。” 叶枫谢了恩,又喊了几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站起身子,脸上肌肉抖动不止,宛若拼命压制心中的激动。 老者微微一笑,目光往其他太监脸上扫去,那几名太监应道:“是。”便来服侍叶枫更衣。叶枫坐着不动,任由他们摆布。不一会儿,穿戴完毕,一太监举着面铜镜,单膝跪在叶枫身前。 叶枫凝神望去,但见自己一身戎装,精神十足,虽然比不上某些名将天庭饱满,器宇轩昂,却也剑眉星目,神仪清秀。 正想为自己喝一声彩,老者抢先说道:“果然是年轻有为的少年英雄。”叶枫纵声大笑,心里极为受用,寻思:“师父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飞黄腾达,位居极品?” 老者笑吟吟道:“皇上召大将军进见。老奴服侍皇上多年,从未见过皇上对大臣如此宠爱,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唠唠叨叨声中,引着叶枫向前走去。 一行人走入一间不起眼的屋子,房内没有任何摆设,中间的地面掘着条地道,下面有灯火射了上来。 老者带头,众人随着他拾阶而下,叶枫边走边留意周边环境,但见两边墙壁甚是潮湿,脚下的地板也是新铺的,显然这地道开凿不久。 这地道一直向下延伸,好在并不太长,叶枫在心中默记着步数,到四百一十三步,便到了地道尽头,眼前出现一个不大的广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随之扑鼻而来。 黑须男子坐在一张软椅上,阿绣立在他身后,右手掩着口鼻,微皱眉头。十余名武将分立左右,一言不分,神情惶恐。 几个男子用水清洗着地板,在明亮的灯火照耀下,在地板流动的水已经成了红色。老者收住脚步,退到叶枫身后,微笑道:“大将军,请。” 叶枫点了点头,快步走到黑须男子身前,当即跪下,心道:“老子向你磕一次头,你便得折十年寿命。”偷偷向阿绣看去,见得阿绣神情漠然,看也不看他一眼,全然没有初见他的喜悦之情。 黑须男子坦然接受他的跪拜,捻须大笑道:“你终于是朕的人了。”伸出双手,扶起叶枫。 众人齐声道贺。叶枫双眼发光,神情痴呆,装出遇到明君的欢喜样子,嘴上喋喋不休说着类似“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大话,空话,有时刻意说得颠三倒四,好像真的难饰心中的激动。 紧绷着脸的阿绣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道:“这小嘴甜得连铁石心肠都要被他给化了。” 黑须男子嘿嘿嘿的笑了几声,道:“朕把不死军队由你指挥,所向披靡,天下无敌,除了朕可以掌控你的生死,没有人可以威胁得到你。”叶枫面色骤变,后背冷汗直流,心道:“难道真有不死军队?”想起自己难以与他对抗,又是恼怒又是恐惧,双手忍不住发颤。 黑须男子道:“你不相信?”牵着他的手,推开篏在墙上的暗门,大步走了进去。 众人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十余步,听得“吱”的一声,暗门缓缓合上。叶枫正想收往脚步,却见黑须男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中充满了轻视之意,心道:“既来之,则安之,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嘿嘿,我何时胆怯过了?”昂首挺胸,双脚有意磨得地板格格生响,黑须男子一怔,笑道:“好,好。”? 里面是一条极长的甬道,两边墙壁上点着昏暗的油灯。不知从那里涌进来的风,吹得灯火摇曳不定,竟有阴森森似下地狱的感觉。甬道的尽头,是两扇异常厚重的石门,好像在防范什么厉害的东西会从里面冲出来。推开石门,又是条极长的甬道,两边建着数十间犹如牢房一般的小屋。? 每扇房门皆是精铁所铸,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没有通风的窗户,只在铁门开着一个拳头大小,可以窥视里面的洞孔,也不知房内住的是何方神圣,门上用白漆写着不同的数字,作为区别。几名军官装束的男子腰杆挺得笔直,全神戒备坐在门口长凳上,见得黑须男子进来,一齐跳起,拜倒在地,口呼吾皇万岁。? 黑须男子问道:“刚才是谁大吵大嚷啊?好暴躁的脾气,连朕都替他提心吊胆。”脸上却带着笑容,殊无半点责怪之意。一军官应道:“皇上,丙三刚完成改造,可能还有些不太适应,不过麻大夫已经给他加大了药量,现在已经睡着了。”黑须男子奇道道:“你们没给他喂点心么?”? 那军官道:“ 他一个人就吃了三个点心。”黑须男子哈哈大笑,道:“好大的胃口。”转头看着叶枫,对众军官道:“叶大将军想见识朕不死军队的威力,你们有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节目?”那军官一按墙壁一个凸起的机括,地面忽然裂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叶枫见怪不怪,反正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作主了。? 下面又是一个广场,空地中立着一栋能容纳数十人,铁铸的房屋,墙上开着极大的窗户,上面覆盖着一根根手臂粗细的铁条,分割成一个个似豆腐块大小的格子。众人入得屋内,落上笨重的门闩,此时裂开的地面已经合上。叶枫刻意把半个身子遮住黑须男子,摆出随时为他挡住明枪暗箭,一副忠臣良将的架势。? 黑须男子笑道:“这屋子安全得紧。”叶枫低声道:“是。”仍不让开。阿绣一声轻笑,看似双目注视着黑须男子,其实是不离叶枫左右,眼中满是甜蜜蜜的柔情,叶枫猛然想起要亲得她喘不过气的念头,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那军官用力拍了几个手掌,众人不由挺起腰杆,齐齐往外望去。 忽然之间,右边石壁的暗门蓦地开启,冲出四头精壮,凶猛的大牛牯,见得铁屋中的众人,先是吃了一惊,收住身形,一时不敢上前。过了片刻,见得屋内众人无法出来,胆子自然而然大了起来,绕着铁屋转了几圈之后,居然用身躯去撞,用牛角去顶屋子,发出咣咣的响声,胆小的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叶枫当然不会错过表现自己的机会,并不强壮的胸膛挺得更高了,只是眼光闪烁不定,怎么看也不像赤胆忠诚的人。黑须男子注视着肆无忌惮的大牛牯,道:“我的士兵能否抵御得往大牛牯的攻击?”那军官道:“麻大夫已经配制出能够增强肌肉,让骨头变得更硬的药物,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应该能承受得了敌方战车,骑兵强大的冲击力。” 黑须男子问道:“所以这些大牛牯是用来模拟战车,骑兵冲击的?” 那军官道:“正是。”说话的时候,暗门中缓缓走出一人,这人并不算高大魁梧,精精瘦痩,除了腰间系着一块火红色的布片,其余的部位都是赤~裸~裸的,叶枫忽然觉得腹内一陈痉挛,不由自主“哇”的一声,吐出一滩污物。 原来这人全身的皮肤都被生生剥下,露出鲜红的肌肤,血管,眼珠子凸出,白牙森森,无比狰狞,宛若从地狱钻出来的魔鬼。 黑须男子叹了口气,笑道:“麻大夫的药物过于霸道,除了剥他们的皮,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大牛牯见得殷红如血的布片,一下子亢奋起来,摇头摆尾,把这人围在中间。 叶枫这才看清,这人双眼空洞无神,好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他的头上插着十余根钢针,也不知做什么用的。 叶枫微一凝思,已明其理:“这人全凭钢针刺激大脑神经,才能正常活动,一旦设法拔掉钢针,他和死人就没有区别了。”似乎找到了对付不死人的办法,立时精神大振。 一只牛牯“哞哞”叫了一声,低下脑袋,向前冲了几步,两支长长的牛角,犹如短剑匕首一般,顶在不死人的肚子上。 不死人双手牢牢抓住牛角,手臂肌肉高高鼓起,看样子是要把牛牯推开。牛牯察觉到不死人的想法,四只脚牢牢顶在地上,左右摇摆着脑袋,不仅不想让他得逞,而且还想把他抛了起来。 众人凝神屏息,眼睛不眨一下的盯着他们。不死人脖子粗涨,张开嘴巴,发出一连串足以令人魂飞魄散的啸声。 大牛牯身子颤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不死人双手使劲,大牛牯额头着地,已经被他摁住不动,众人发一声喊,掌声雷动。黑须男子拍着铁条,大笑道:“好,好……”话还没有说完,一头大牛牯从不死人身后发起袭击,重重撞在他的背上。不死人往前冲上几步,已经无法站稳。 第一百零一章 不要这样的世界 被摁着那头牛牯见得同伴发难,不断扭动着身躯,下颌,四肢摩擦着地面,意欲站了起来。不死人不理会身后的牛牯,双手紧紧抱着牛头。叶枫看得真切,无论牛牯如何冲撞,不死人没有皮肤保护的肌肉却毫无破损,仿佛上面覆盖着一层肉眼看不见的铠甲。他究竟服了甚么样的药物,居然使肉眼凡胎成了铜皮铁骨?? 想挣扎起来牛牯只觉得源源不断的力气往身上压至,微微屈起的脊背一点点落了下去,四肢张开,平平摊在地上。黑须男子频频点头,极为欢悦。忽然间响起“噼噼啪啪”如爆竹炸开的声音,只见牛牯身下的十余块地板尽数碎裂。不死人转动手臂,大牛牯庞大的身躯如根轻飘飘的灯草,在他手中上下翻飞,越转越快,呼呼作响。 刚开始在铁屋中的众人还能看得清楚,不一会儿,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甚么也看不清楚了,耳中尽是似海啸般的风声。除了黑须男子和叶枫之人,众人皆是恶心至极,说不出的难受,忙抓紧了身前的铁条,不至于头晕目眩,从而倒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觉得全身湿漉漉的,似是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只是这雨又黏又腥,众人尽管目不视物,但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黑须男子大笑:“这个世界很快是朕的了。”叶枫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原来在一圈又一圈的快速旋转,大牛牯全身骨骼,肌肉已被震得松散,犹如一滩抓不上手的烂泥,故而轻而易举被扯下脑袋。 不死人的打法虽然看似简单粗暴,其实无比霸道凌厉,莫说是同样一身蛮力的大牛牯,就是武功卓绝的高手,也未必能招架得住,放眼江湖,能与之对抗的人没有几个。 倘若真的任由黑须男人统冶这个世界,简直是每个人的恶梦。 当下的帝国尽管有绪多极不公平,备受诟病的地方,但许多人的人性没有泯灭,至少还能恪守底线,给予别人温暖。而黑须男人所设想的世界,要么吃人,要么被吃,能生存下来的都是丧尽天良,如恶狼般凶残的人,根本容不下弱者的存在。 这样一个相互猜忌,相互挖坑的黑暗世界,有几个是真心想要的人呢?况且那些为卑鄙大声唱着赞歌的人,难道不是因为要活下去的缘故么? 叶枫在心中斩钉截铁的说道:“我既不要这样的世界,更不能让这样的世界成为现实!”不死人双手举着牛头,张大着嘴,一道道暖暖的牛血流入他口中。 众人清醒过来,面面相觑,尽皆骇然。不死人一面大口饮着牛血,一面往后快速退去。那只顶在他背上的牛牯不仅觉得顶在一块铁板上,而且脑袋似戴了个不断缩紧的铁箍,头痛欲裂。 哪怕它是愚蠢至极的畜牲,此时亦感到了处境不妙,扭动身躯,想摆脱与不死人的接触。 岂知不死人的后背似刷了一层极粘的?水,牢牢控制住它的脑袋,只得随着不死人步步后退。突然“咚”的一声,牛牯臀部撞到了坚固的墙壁,再也无路可退。不死人似乎毫无察觉,身子继续向后,挤压着进退两难的大牛牯。 大牛牯不甘心束手待毙,两只后腿蹬着墙壁,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往不死人背上撞去,就算不能把他撞飞,至少也要让他身受重伤。 哪知不死人倒似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侠客,完全不把大牛牯的攻击放在心上,仍然大口饮着牛血,若非他面目狰狞,神情恐怖,真有目空一切,谁与争锋的气势。另外两头牛牯来回兜着圈子,不敢上前搭救自己的同伴。 叶枫心想:“药物使他功力大增,无所畏惧,但是他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保持兴奋的状态,他也要像人一样歇息,睡觉,因此他睡着的时候,也是他最为薄弱的时候。” 就在此时,听得“啪啪”两声脆响,原来大牛牯一对牛角在不死人的压迫下四分五裂,大牛牯吃不住痛,厉声嘶吼,在墙上踢出一个个白印子。 不死人无动于衷,仍旧后退,大牛牯招架不住排山倒海般迎面扑来的劲力,忙把脑袋缩入脖子,它每缩一分,不死人便进一分,终究空间有限,哪容得它做过大的动作? 须臾之间,庞大的身躯已成了涨大到了极点的圆球。黑须男子哈哈大笑:“嘭,嘭,嘭!” 说到第三个“嘭”字,果然“嘭”的一声巨响,大牛牯犹如一枚被点燃的火炮,蓦地炸开,满地都是血水,碎肉,骨头,众人无不耸然动容。不死人盯着另外两头惊慌失措大牛牯,一步步向他们走去。 两头大牛牯定了定神,一左一右向不死人扑来,八只蹄子踩在地上,竟似千军万马一齐杀来。不死人用嘴叼着那个不再滴血的牛头,迎了上去。 即将迎面相撞之际,看似僵硬笨拙的不死人忽然灵活地扭动腰肢,放它们过去,随即伸出双手,挟住了两头正在奔跑的大牛牯。叶枫大吃一惊,心道:“他还会动脑子?” 两头大牛牯登时栽倒在地,却顾不得庝痛,摇头摆尾,想挣扎起来。不死人手腕外翻,扭断了大牛牯的脖子,膂力之强,实是罕见。尔后又将咬在嘴里的牛头托在手上,转向铁屋子走来。 众人见他不到一盏茶工夫,赤手空拳杀了四头体魄健壮的大牛牯,早已吓得胆颤心惊,又见他往铁屋子走来,虽然知道这铁屋子用特殊材料打造,可以确保安全,但仍吓得心下怦怦乱跳。 也许不死人早已领教过铁屋子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故而只绕着屋子转动,时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抖动着手中的牛头,好像向众人炫耀自己的本事。 黑须男子看着叶枫,笑道:“好不好看?”叶枫压抑住心中的惊恐,点了点头。黑须男子道:“你心里一定很不以为然,仅仅展示了击倒牛牯的本领,凭什么就能征服世界?毕竟不是每个人不像牛牯一样鲁钝,厉害的人大有所在,是也不是?” 叶枫知道他想说什么,更无法阻止他的行动,只有闭上了嘴。黑须男子道:“朕决心要做天下第一人,就必须击败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自以为是的武林高手。” 篏在墙壁上的暗门又开了,从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似是铁链拖着地面。不死人霍然转身,死死盯着那敞开的暗门。 众人亦目不转睛看着。 不一会儿,只见两条彪形大汉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双手双足都铐在笨重的铁铐之中,被一根长长的铁链系着,无法自由行动,满脸都是伤痕,血迹,头发凌乱,衣裳破烂,显然吃了不少苦头。他们骤然见得遍地断肢残首,以及神色狰狞的不死人,不由得吓了一跳,身子颤抖,铁链相互撞击,又发出叮叮当当之声。? 黑须男子哈哈大笑,道:“两位大侠,莫非你们也怕了?”两人目中闪动着怒火,不约而同往地上“呸”了一口,道:“爷爷何时怕过别人?”黑须男子凝视着叶枫,道:“你认识他们么?”叶枫见得他们铁骨铮铮,暗自好生钦佩,虽然自己忍辱负重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但心中仍有羞愧、内疚,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黑须男子道:“长得高的那位汉子,是河北河间府‘五虎断魂刀’掌门林百威的胞弟林百雄,据说刀上的成就,已经远在其兄之上。”叶枫喃喃道:“听说过这个人,倒是条硬汉子,江湖名气蛮大的。”林百雄跺脚叫道:“老子用不着你来评论。”黑须男子道:“另一个是山东济南府‘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巨灵神’孙通,善使一把三十六斤重的宣花斧。” 孙通脾气不如林百雄暴躁,铁青着脸,哼了一声。黑须男子左手随意搭在叶枫肩上,笑吟吟道:“两位大侠,可认得他是谁?”叶枫面红耳赤,低下头去。林百雄,孙通异口同声说道:“谁认得他,谁倒霉!”黑须男子淡淡说道:“华山派大弟子叶枫,名气比你们只大不小。” 两人一齐跳起,失声叫道:“什么?” 黑须男子冷冷盯着他们,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他知道跟着朕混,就是开国元勋,能拒绝这样机会的人,岂非是大傻瓜?”叶枫惭愧得无地自容,双眼东张西望,似乎要找一条让他藏起来的地缝。孙通和林百雄四目相对,一言不发。 黑须男子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始终注意着他们的表情变化,道:“朕杀的都是没用的人,对于那些有才干的人,朕巴不得都能重用他们,你们也不例外。” 两人沉默了良久,林百雄忽然冲着孙通点了点头,黑须男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心意,叶枫却咬牙切齿,愤怒至极。 只听得孙通缓缓说道:“我们的确想做一番事业,也想有朝一日能够扬名天下,可是要我们去做坏事,踩着别人的尸骨去爬到所谓的人生顶峰,喝着人血染红的美酒,只可惜我们不是厚脸皮,胆子大,心狠手辣的人。” 林百雄苦笑道:“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混得再好,可是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对你敬而远之,一个人坐在墙根下晒日头,吃花生,那算什么成功呢?那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啊!” 叶枫听着听着,心中五味杂陈,眼眶好像有些湿了。黑须男子道:“看来你们是不与朕合作啰?” 孙通道:“世上最要命的事,莫过于一个人把子孙后代的福气都享受完了。”林百雄看着黑须男子笑了笑,道:“反正我们的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你看着办。”黑须男子轻轻叹息,道:“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朕?” 林百雄淡淡道:“相信人本就是件很艰难的事,况且阁下怎么看也不像仁慈,善良的人。跟着饿狼恶虎去做事情,你还想指望他会分给你肉吃么?” 黑须男子看着自己的双手,微道:“两位果断豪爽,委实是性情中人,平时想必喜欢赌一把?”林百雄大笑道:“身边没有几个红颜知己,猪朋狗友来了不与他们喝百杯烈酒,不与他们赌得天昏地暗,算甚么男人?” 黑须男人道:“朕和你们赌一把,咱们一把赌输赢,怎么样?”林百雄看着孙通,道:“孙兄,我可以应了他么?” 孙通道:“你为什么要问我?我相信你。”林百雄道:“请问赌注是什么?”黑须男子指着跃跃欲试的不死人,冷冷说道:“倘若两位大侠胜了他,朕决不会再与两位为难。” 孙通道:“如果我们输了呢?”黑须男子道:“那就请两位留在这里,尽心尽力替朕办事,两位意下如何?” 两人见得不死人神情漠然,宛如僵尸木偶一般,知道是被某种厉害的药物所控制,至多是空有一身蛮力,未必似他们练武多年,反应灵敏,所以怎么看他们都是占了极大的赢面。 两人笑道:“请阁下务必信守诺言。”黑须男子道:“愿赌服输。”做了个手势,当即两个武将搬开门闩,奔了出去。 叶枫忽然惊奇的发现,先前那个军官嘴唇蠕动,似乎在操纵着不死人,怪不得不死人一直痴痴呆呆,不向他们发起攻击。两武将打开他们的镣铐,取来他们所使用的兵器,接着快步奔回铁屋,落上了门闩。 那军官口中念念有词,不死人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声,手舞足蹈,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孙通和林百雄同时纵声长啸,一个使刀,一个使斧从左右两边向不死人攻去。叶枫抓紧铁条,凝神细见,只见林百雄刀法轻灵,变化莫测,闪烁不定的刀光笼罩了不死人的半边身子。孙通的宣花斧看似笨拙,其实功力深厚,大有开天辟地之势。 叶枫见得两人出手迅捷,竟有些替不死人担心起来。 不死人迎着林百雄削来的刀锋,左掌直直拍了下去。铁屋子里的人看起来不过是随手一拍,但是林百雄却觉得是雷霆万钧,当头压下,当下手臂斜举,刀尖上挑,刺向不死人的左胁。不死人踏上一步,任由林百雄的刀刺在他身上。 林百雄却觉得似迎头撞上一块铁板,无论如何也刺不进去,忍不住一怔。 说时迟,那时快,不死人左掌往他肩头击落。掌未到,林百雄已闻到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登时头晕目眩,张嘴呕吐,不知闪躲。孙通见他势急,忙纵起数尺之高,宣花斧当头劈下,势劲力疾,只是一张凛凛正气的国字脸已经扭曲变形,多半在强忍着臭气。 不死人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击在离他头顶不足一尺的斧上。 孙通不仅把持不住,宣花斧堕地,而且连整个人也被扫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吐出几口鲜血,一时站不起来。不死人正要一掌向林百雄头顶拍落,忽然全身僵硬,再也击不下去,原来那军官及时念起咒语,强行将他阻止。 黑须男子干笑几声,道:“两位输了!” 林百雄看着脸色惨白的孙通,笑道:“大家都知道我赌品极好,就算输掉了底裤,光着屁股,也不赖别人一文钱,但是这一次我要做无赖了。”孙通道:“有些事宁愿当时不要脸也不能答应,今天我们做孬种,明天别人会为我们喝彩!” 说到“彩”字,两人同时抬起手掌,往自己头顶击去。 黑须男子阴森森的道:“你们不想做人,那就做鬼好了!”从衣?中飞出两只指甲大小的金色虫子,如电光石火一样窜入两人的嘴里,两人大吃一惊,想合上嘴巴已然不及,正没奈何之际,脑中忽然痛疼难忍,伸手去摸,甚至可以感觉到那虫子在头颅内来去纵横,它要做甚么?? 两人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黑须男子笑道:“如此好的坯子,不弄来做不死士兵岂非可惜了?”叶枫双手紧紧抓住铁条,还是禁不住身子在发抖,这个人实在太强大,太恐怖了,拿什么与他对抗?叶枫的乐观,信心,勇气在刹那间完全崩溃,他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果,就是成为受黑须男子操控,摆布的不死人! 第一百零二章 希望 说话之间,不死人已经走入暗门,生死未卜的林百雄和孙通也被拖走,一武将搬走门闩,打开铁门。黑须男子伸出杀人如拾草芥的右手,握住了阿绣白嫩细腻的左手。阿绣不仅左手颤抖,而且身子亦在抖动,却终究没有缩回左手,由他紧紧握着。叶枫看在眼里,心里莫名其妙一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醋? 黑须男子察觉到阿绣的反常,眉头微皱,愕然道:“你怎么了?”阿绣张开左手,与他十指紧扣,显得与他情深似海,如胶如漆,幽幽说道:“皇上如此宠爱臣妾,我……我……真是快活得紧,实在……好……感激……”眼中及时流下两串泪水。叶枫心道:“她与我相识不到一日,凭什么会对我动情呢?难道我真的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烂猪脚么?果然好笑得很。” 当下收住飘忽不定的心思,缓缓跟在他们身后。黑须男子道:“你对朕的情义,朕一直记在心里,只可惜朕不是寻常男人,有些事不能用儿女情意来衡量,而是需要深思熟虑,巧妙的平衡,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你是朕心中最重要的人。”阿绣仰着头看他,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悲伤,失望,道:“皇上今晚又要去梅贵妃那里了?她又黑又矮,我哪点比不上他?”嘴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叶枫寻思:“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凡事仰人鼻息,譬如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哺乳,立可饿杀。”黑须男子低声笑道:“她哪里比得上你啊?朕的苦衷,你又不是不知。”阿绣叹了口气,道:“臣妾不敢干涉皇上的国家大事,我只想今生今世陪在皇上身边……”她忽然拉紧黑须男子的手,泪水不停落在他的衣?,手背上,道:“皇上一定不会赶我走的,是不是?”声音幽怨凄苦,说不出楚楚可怜。? 黑须男子冷酷无情的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淡淡的怜悯,抚摸着她一头秀发,道:“朕之所以立你为皇后,就是因为你单纯善良,不会害人,朕虽然有办法对付那些心机极深,所谓的聪明女人,但留在身边终究是极大的麻烦,只要朕在位一天,你便是朕的皇后,就算朕有一天走在你的前面,朕亦会给你安排好后路,没有人敢来为难你。” 他的话说得很慢很慢,但每个人都听出来满是柔情蜜意。 阿绣破涕而笑,不顾众目睽睽之下,啵啵啵在黑须男子脸上亲了好几下,接着从他怀里跑了出来,向前奔出数步,才收住身子,挥手笑道:“夜已经深了,皇上莫让梅贵妃等得心焦。”叶枫情不自禁摸着自己曾经被她吻过的脸颊,心里却没有了绵绵情意,尽是怨恨,恼怒:“这种贪图享乐,势利的女人,有甚么值得我动心的?” 黑须男子也笑了笑,道:“让你受委屈了。”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众太监紧跟在他身后,武将们回到各自的岗位。叶枫一时无事可做,只好怔立当场,准备待众人走远,再回到自己的“大将军府”睡觉。黑须男子忽然回头说道:“明天朕为大将军举行盛大的拜将典礼,赐大将军‘心无旁骛丸’,‘忠君爱国针’,从今以后,尽心尽力替朕办事。” 叶枫大吃一惊,心道:“服了‘心无旁骛丸’,受了‘忠君爱国针’,岂非要成为受他控制的行尸走肉?”倘若真如想象那样,和僵尸死人有什么区别?可是当下本事远不如他,贸然反抗恐怕下场更惨,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想到此处,又是焦急又是恐惧,额头全是豆大的汗珠。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叶枫不知道在凉亭里坐了多久,脑中只有这一句话。? 他低头怔怔看着悬在腰上的长剑,炽热坚毅的目光早已变得黯淡无光,以前他只要手中有剑,哪怕对手再凶悍,他都能杀出一条血路,可是这次看来不行了!长剑还是那样的锋利,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沮丧。纵然长剑在手,亦是无济于事! 叶枫暗自叹了口气,右手习惯性的往桌上伸去,然而这桌子和仅有他一人的“大将军府”一样的冷冷清清,什么东西也没有。 此时此刻他只想几坛一饮就醉的烈酒,至少在即将失去灵魂之前,能够好好睡上一觉,做个有她的美梦,最好在梦里能说出他想说的话,便死而无憾了。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幽幽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想喝酒?”叶枫一抬头,就看到了提着一壶酒的阿绣,碧青色的酒壶与她的素颜相互辉映,叶枫先是怦然心动,惊喜交加,随即想起她与黑须男子缠绵时的丑陋样子,厌恶憎恨之意油然而生,翻了翻眼珠,冷冷说道:“想又怎样,不想又怎样?” 阿绣在他对面的石凳坐了下去,柔声道:“恐怕让你失望的是,这不是你想要可以醉得不省人事的烈酒。”叶枫咬了咬牙,恨恨道:“我并不介意。”夺过她手中的酒壶,仰起脖子,往嘴里灌去。岂知酒一入喉,叶枫却“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凸起眼睛瞪着她,厉声喝道:“这不是酒!” 阿绣淡淡的道:“这是我亲手熬制,让你清醒的姜汤!” 叶枫的面色变了变,声音慢慢缓和下来,道:“我又没有犯糊涂,为什么要清醒呢?”双手不听使唤的在颤抖。阿绣低下头去,一口口热气喷在他手上,好像在替他驱赶恐惧,叶枫大为感激的同时,又怕她受黑须男子指使,不敢动情,一动不动坐着。 只听得阿绣道:“既然你清醒的话,为何要认命呢?”叶枫一时语塞,道:“我……我……” 忽然觉得手背一凉,似是水珠落了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阿绣的泪水。阿绣哽咽道:“连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不甘心屈服,况且是你?难道你一身的武功,腰间的长剑,是唬人的摆设?” 叶枫硬起心肠,冷冷说道:“皇上对你恩重如山,你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发你?” 阿绣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充满了鄙视,嘲讽,吃吃笑道:“你是不是某些不可描述的书看多了,总以为女人是天生的贱骨头,好像只要欲~死~欲~仙,全身舒泰,便可以忘掉血海深仇,从此对欺负,羞辱她的人俯首贴耳,做他的奴才,是不是啊?”? 叶枫满脸通红,大声叫道:“我没有看那些书!”阿绣在他手臂掐了一下,道:“男人不看那些书,就像猫不吃鱼一样不可思议,那些写书的不把女人写得又贱又浪,男的个个天赋异禀,怎么能卖得出好价钱?”叶枫不敢接话,心想:“大多数的人在现实中做牛做马,活得痛苦不堪,人人向往着意~淫的日子,故而那些肤浅不堪的东西极受追捧,成为所谓的大势。” 阿绣脑袋向叶枫凑近,脸上渐渐涌上两朵红云,笑道:“既然直觉告诉我,余生都会和你在一起,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输的人是他呢?我们为什么要怕他呢?”叶枫被她近乎幼稚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过了片刻,才道:“你们不是挺恩爱的吗?”阿绣咬牙切齿道:“倘若我不做出屈服的样子,今晚他就不会死在梅贵妃的手上。” 叶枫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甚么?”阿绣道:“梅贵妃也恨他。” 叶枫似乎觉得极为不妥,迟疑着道:“可是他……”阿绣道:“他已经认为我们是又浪又贱,不知羞耻的女人,压根就没有反抗的胆量……”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续道:“甚么皇后,贵妃,被他玩腻了之后,还不是填饱不死士兵肚子的点心?上个皇后简直貌若天仙,人且软弱老实,但他何时有过怜香惜玉之心?信他真是见鬼了。” 叶枫只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道:“他到底甚么来头?” 阿绣慢慢松开他的手,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问道:“你听过江南吕家吗?”叶枫大出意外,道:“他……是……江南……吕家的……人?”他已经听见自己的牙齿相互撞击,声音不受控制的在颤抖。一般的人都以为蜀中唐门的暗器天下无敌,只有真正的老江湖才知道,善于使毒,制毒的蜀中唐门,和江南吕家一比较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得一提。? 人们都知道吕家在江南,却从不知道吕家在江南何地,也从未见过吕家的任何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所以江南吕家堪称江湖上最神秘的帮派,没有之一。据说吕家的毒药,既可以让一座百万之众的大城市变成人间地狱,寸草不生,也可以让一个弱夫变得似狮子般凶猛,更可以让世上最强大的人似流沙般的不堪一击,如神话般存在,令人怀有敬畏之心,不敢小觑。? 阿绣道:“他姓缪,名宗棠,是吕家的上门女婿。”叶枫已然明白,喃喃说道:“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是江南吕家在背后撑腰。吕家想统冶天下,谁能抵挡得住?”阿绣摇头说道:“江南吕家淡泊名利,超凡脱俗,岂会参与这种乱七八糟的事?缪宗棠心胸狭隘,一直以为吕家人看不起他,再加上他野心极大,自以为有能力改变世界,不甘心过默默无闻,平淡的一生,所以有一天他趁吕家人不备,偷走了一本书,两枚暗器……” 叶枫耸然动容,道:“一本书,两枚暗器?”阿绣点了点头,道:“他根据书上所记载的秘方,配制各种杀人的毒药,暗器,打造一支不死军队,从而横扫天下,做世界的皇帝。”叶枫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讥诮:“好像他的不死军队训练得不太成功。”阿绣笑道:“他想不死人变得更强大,只有不断加大药量,可是这样一来,能适应药性的不死人更加寥寥可数。”叶枫沉吟道:“他建了六十间铁屋子,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目前他应该弄好了六十个不死人。”? 阿绣微微一笑,道:“其中有五十个是半死不活,丧失行动能力,还有七个神智恍惚,敌我不分,只有三个勉强达到他的要求。”叶枫喜出望外,笑道:“难怪他焦躁得紧。”阿绣抿嘴说道:“所以他变着法子折磨大家,其实他心里比任何人都紧张,恐惧。” 叶枫道:“你们准备怎么做?”阿绣咬了牙,道:“既然他喜欢使毒杀人,那么我们也让他被毒药所杀。” 叶枫怔了怔,道:“你们能成功么?”阿绣道:“我和梅贵妃已经说好,无论今晚他在哪里过夜,决不能让他活到明天。” 叶枫凝视着她,道:“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阿绣把脸颊贴在他手上,牙齿轻轻咬着他手腕上的肌肉,道:“跟我走。”叶枫道:“去哪里?”阿绣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道:“离开这个该死的坟墓,去迎接新的一天。”叶枫不禁叫了起来,道:“梅贵妃她呢?”? 阿绣叹了口气,道:“她早已抱着必死的念头,绝不希望我们回去做无谓的牺牲,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叶枫拿起酒壶,张开嘴里,把姜汤喝得一滴不剩,辛辣的姜汤呛得他青筋暴凸,泪水长流。阿绣痴痴地看着他,能让她动心的男子,哪怕是很狼狈的样子,亦会令她意迷情乱。? 叶枫咳了一会儿,忽然把她拥在怀里,用力吻他。阿绣又惊又喜,两只拳头捶打着他的后背,只不过怎么看也不像恼羞成怒的样子,反倒有埋怨他现在才开窍的意思,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过了一会,叶枫才慢慢松开阿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停在阿绣的脸上。阿绣眼光涣散,不敢看他,整张脸似绽放的花朵,妩媚动人。 只听得叶枫道:“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无论谁对我好,或者对我坏,一旦有机会,我便加倍奉还。”阿绣心里甜丝丝的,低声道:“总算我没有看走眼。” 想不到叶枫接着嬉皮笑脸道:“你亲了我一下,我不亲一百下还你,岂非太不懂人情世故了?”阿绣见他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心下恼怒,想掴他一记耳光,无奈手臂酸软,怎么也抬不起来。 叶枫收起笑容,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暂时我还不能走。”说着拔出了长剑。 阿绣笑了笑,道:“既然你不走,我也就没有走的必要了。”梅贵妃给了他们活的希望,他们也要给大家活的希望,一个人活着的意义,岂非就在于让身边的人都能看到希望?最重要的是,叶枫无论如何要毁了不死人,他决不能让他们祸害人间! 第一百零三章 杀出去 两人出了“大将军”府,往不死人居住的铁屋走去。阿绣与他五指紧扣,把两根一粗一细的手臂当作摇晃的秋千,一上一下极有节奏的摆动着,不时响起一串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两人心里都是感到从未有过的欢愉和放松。 不一会儿,迎面走来几名太监,见得他们卿卿我我,不亚于五雷轰顶,皆是脸色突变,瞠目结舌。 一太监猛地跨上几步,右手指着他们,张了张嘴,正要厉声斥责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忽然眼前剑光闪动,接着嘴里一凉,叶枫的长剑已卡在两排牙齿之间,剑身压住柔软,热乎乎的舌头上面,教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他几名太监面无人色,情不自禁跪了下去。阿绣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我和他不是男才女貌,珠联璧合么?” 一太监想必平时拍惯了马屁,脑袋里装满了阿谀奉承的话,伏在地上,不住口的恭维他们,甚么天造地设、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俊男靓女、金童玉女……把他所知道的有关般配的好话一古脑说了出来。焦急之下,甚至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拿出来滥竽充数。? 阿绣纵声大笑,但一双眼睛始终停留在叶枫脸上,好像他真有所说的玉树临风,秀美多姿的派头。叶枫微微一笑,抽出抵在那人口中的长剑,沉声问道:“你们半夜三更,不去睡觉,鬼鬼祟祟,想做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太监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多半在心中啦啦叶枫,自己孤男寡女,行迹可疑,还好意思混淆是非,反咬一口?阿绣叹了口气,道:“我是想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是现在不是时候啊!” 叶枫心头剧震,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时满脸通红,篏在头顶上石壁的一枚枚夜明珠此时看来恰似阿绣流动的眼波,格外温柔动人。 阿绣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好像生怕叶枫突然变卦,弃她而去,一本正经道:“莫要笑我胆子大,放得开,我在姓缪的面前何时真正放松,快乐过?我爹爹曾经说过,想弄一条路出来,务必要扔掉会绊人摔倒的石头,砍掉能划破肌肤的荆刺,把地下的土地踩平整,才算大功告成。那么碰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人,难道不是不怕别人笑话,厚着脸皮向他发起进攻,是最有效果的方法么?” 叶枫听得心神荡漾,暗道:“她就不怕失望么?她想过的是相夫教子,平淡安稳的生活,而我是流星般飘忽不定的浪子,注定一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怎么能给予得了她所期待的希望?”阿绣渐渐放低声音:“你尽管放心,以后的我,绝对是个端庄,贤惠的女人……” 说到此处,羞意涌上,不禁双目低垂,不敢看他。叶枫见她不能自已,寻思:“我当真糊涂至极,如今我和她是在一条船上,唯有同心协力,方能脱离困境。此时我拂了她的心意,岂非前功尽弃?” 当下笑道:“也许你没有想到,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善良,专一的女子。” 阿绣噗哧一笑,侧着头看着他,一语双关道:“莫非你有看透女人心的本领?”叶枫也话带玄机应道:“我只能看透和我有缘分的人,当然她亦能看透我的心,至于那些分薄缘悭,纵使近在咫尺,宛若万水千山。”? 众太监一时难以脱身,不由恶狠狠瞪着那个莫名发笑的太监。那人这才想到自己命系他人之手,忍不住大为惊恐,满头大汗。叶枫冷冷道:“我等你回话呢!”那人战战兢兢道:“皇……姓缪的……要我们催促麻大夫,最好今晚就把林百雄,孙通做成不死人……”? 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护伤,药到病除,但是麻大夫从医三十余年,却没有一起妙手回春的成功案例,反而将一个个本可救治的病人送入地狱。并非他本领低下,无能为力,相反他技术精湛,完全有药到病除,死骨更肉的能力。 他不仅缺乏仁慈,怜悯的心,甚至抱着与缪宗棠相同的观念,有些人活着世上毫无贡献,不如及早处理,帝国固然地广物博,但也轮不到那些人来享用。 于是他在别人几乎无法察觉的情况下,生生把伤风咳嗽,生疽长疮的小毛病弄成了不冶之症。所以当他遇上缪宗棠,简直似干柴遇烈火,久旱逢甘霖,两人一拍即合,如鱼得水。 这些天他除了睡觉吃饭之外,便是配制各种毒药,制作不死人,一个不大的屋子里尽是浓浓的药味,血腥味。 他从不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肮脏,无耻,反觉得无比的高尚,荣耀。他在为国家剔除腐肉,筛选最优秀的人,这种造福后代的事,当下有几个人能够理解,明白? 晚上他喝了两小杯西域运来的葡萄酒,吃了两小碗江西万年贡米蒸成的白米饭,又用出产成都的白色丝巾抹了抹嘴唇,坐在扬州打造的紫檀鸡翅木官帽椅上,双眼一动不动盯着剥得精光,吊在梁上的林百雄,孙通两人。 右边的小方桌上,摆着一把五寸余长,似柳叶般优美,精光四射的刀子,以及两碗盛着银白色液体的瓷砖,几枚粉红色的药丸。 他脸上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因为他已经有把握让他们在极度清醒,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的时候,能够把他们身上的皮完整地剥下来。 通过数百人的练手,他的技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麻大夫拿起桌上的刀子,站了起来,向挂在左边的林百雄走去,林百雄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呸呸,不要脸的狗男女!”脸上肌肉抖动,神情狰狞。 麻大夫不动声色地看着阿绣和叶枫走了进来,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权当是向她致敬行礼。 他打心眼瞧不起这些只有姿色,脑子空空的女人,若是想凭精致的脸蛋,丰满的胸部留住男人的心,可是再美的脸也会长皱纹,再坚挺的胸膛也会下垂干瘪,况且男人历来是喜新厌旧? 再说缪宗棠并未把她们视为真正的皇后,给予她们应有的尊重,他为了要让麻大夫更卖力做事,甚至与麻大夫一起享用前几位皇后,倘若不是麻大夫这几天忙得抽不开身,恐怕阿绣也难逃麻大夫的魔爪。 至于这个今天才走马上任的大将军,他敢肯定,不出十天,定然会挂在他眼前的梁上。 麻大夫盯着阿绣脸上冷酷异样的目光,忽然充满了赤~裸~裸的欲望,以命令式的口气说道:“我实在太累了,你应该让我放松放松!”阿绣丝毫不觉得意外,笑道:“我想请你教我怎样让一个人活得生不如死?” 麻大夫道:“你想杀梅贵妃?”阿绣道:“她得宠,我便得死!”麻大夫道:“你就不怕皇上生气?” 阿绣笑道:“皇上就喜欢有手段,敢出手的人。”麻大夫冷冷道:“一旦梅贵妃引以为傲的容颜,娇嫩细腻的肌肤被你剥了下来,她拿甚么来吸引皇上?”阿绣叉腰笑道:“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谁见了她都要吐。” 麻大夫指着桌上的药丸,道:“你先给她服下……”阿绣打断他的话道:“这药丸是起镇定,麻木神经作用的?” 麻大夫点头说道:“尔后你用刀子在她脖子割一道小口子,倒入银白色的药水,至多一盏茶工夫,她整张皮就会脱离躯体……”阿绣有些难以置信,侧着脸笑道:“就这么简单?”麻大夫道:“杀人本来谈笑之间就可以搞定的事。” 一直听他们说话的叶枫忽然道:“如果你放心不下,可以拿他来试一试。”麻大夫脸色剧变,叫道:“甚么?”跳了起来,左拳向叶枫脸上捣去,右手去拉小方桌的抽屉。 哪知叶枫动作更快,早抢到身前,双手连戳,点了他几处穴道。麻大夫惊怒交加,正要破口大骂,不料叶枫趁机把几粒药丸抛入他口中,用力一捏他腮帮,麻大夫闷哼一声,药丸吞下肚去。 阿绣取来一条绳索,将他高高挂起。重获自由的林百雄笑道:“妙极,妙极!”刀光闪动,在麻大夫后颈划了道口子,孙通随即从刀口倒入药水。 只见麻大夫似蜕皮的蛇,皮肤慢慢褪去,露出鲜红的肌肉。众人双手紧握,咬着牙关,还是禁不住全身发抖。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啪的一声,见得一个人形皮囊掉落在地,众人再也克制不住,弯腰大口呕吐。 忽然之间,叶枫皱眉叫道:“不好!”抓起阿绣,塞入一口铁铸的箱子之中,拔出了鞘中长剑,林百雄和孙通各自寻了件兵器,三人均目不转睛往门口望去。 麻大夫屋子外面不大的空场,早站了数十人,都是那些所谓的王公将相,他们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各有心事。 立在最前面的是那个能够操控不死人的军官,仅有三人能作战的不死人呈品字形站在他身后,那些人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叶枫当然知道那些人心里打的是甚么主意,因为他们随时有丧命的凶险,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们总怀着左右逢源,两面下注的侥幸。 那军官阴森森的道:“你居然杀了麻大夫?”声音却异常放松,仿佛放下了某种包袱。 叶枫道:“你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其实你完全可以救他。”那军官道:“他是压在我头上的一块石头,既然你要替我搬开,我为什么要反对?”说到此处,双手抱拳,客客气气的向叶枫行礼致谢。叶枫厉声喝道:“缪宗棠在做春秋大梦,难道你也执迷不悟?” 那军官笑道:“别人说他是魔鬼,带来的是恶梦,可是我为什么觉得这个梦很甜蜜呢?你为什么不承认每个人的运气不一样呢?” 叶枫手按剑柄,冷冷道:“看来我只有杀出去了。”那军官阴阳怪气道:“就凭你一个人?”林百雄和孙通跨上一步,怒道:“还有我们!”那军官笑道:“你们还算人么?” 林百雄、孙通异口同声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齐齐跃起数尺之高,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向那军官攻去。那军官叹息道:“看来两位真的不想活了。”并不后退,衣袖拂动,突然涌出淡淡的黄色烟雾。叶枫脸色一变,掩住口鼻,往后急退,叫道:“小心!”? 二人应道:“是!”在半空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在地上,大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甚是得意。叶枫却怔怔地看着他们,眼瞳中尽是恐惧,颤声说道:“你们……怎么……”喉咙似被某种东西堵塞,再也说不下去,头上汗落如雨。二人见他样子可怖,不由害怕起来,忙往自己身上看去。 这一看吓得非同小可,魂飞魄散,见得自己精光的肌肤长着密密的疙瘩,渐渐的变大,须臾之间,便长成了一个个手指头大小的鼓包,遍布全身,诡异至极。 每一个鼓包里面好像藏着只极不安份的精灵,蠢蠢欲动,随时会咬破皮肤冲了出来。林百雄咬了咬牙,使刀尖挑破手背上的一个鼓包,只见一只豆大的金色小虫摇头晃脑。 林百雄几乎难以置信,道:“见到鬼了!”他刚说完这句话,身上千百个鼓包一齐迸裂,钻出千百只金色小虫,孙通亦是如此。二人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叶枫定了定神,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原来缪宗棠射入他们嘴里的金色小虫,在数个时辰内便繁殖出千百条虫子,尔后静静地潜伏在他们体内,而那军官挥出的黄色烟雾正是召唤它们苏醒的药引。 那军官看着脸色惨白的叶枫,道:“你还杀得出去么?”叶枫盯着握剑的手,瞳孔已开始收缩,喃喃道:“倘若由你们来统冶世界,大家真的要完蛋了,我尽力去拼一拼。” 第一百零四章 真命天子 刚说到“”字,叶枫斗然跃起,长剑挑起一只蓝色的瓷瓶,在半空翻转几圈,啪的一声,跌得粉碎,流出蓝色的液体,正好溅在密密麻麻向他涌来的千百只金色虫子身上。他亦是迫于无奈,光是三个不死人已经让他头痛,再加上这些不知威力高低的虫子,如何应付得了?? 惶恐之下想起麻大夫只晓得杀人,摆放在屋中坛坛罐罐想必是能杀人于无形的毒药,故而随手弄翻了一个瓶子,至于有没有效果,惟有听天由命了。他踩在一架梯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下的虫子,心中怦怦乱跳。那军官嘴唇蠕动,控制住准备进屋的不死人,显然是持观望的态度。 这些被药水溅到虫子只安静了片刻,旋即一只只仰起上半身,脑袋左右摆动,似乎在寻找适合它们的目标。叶枫不知祸福,气凝丹田,全神贯注,那军官同样神情紧张。就在此时,地下的虫子分成四支队伍,其中三支向门外游去,另一支却在屋内行动。 叶枫好不诧异,寻思:“它们要攻击的人应该是我啊,无缘无故兵分四路作甚?” 当下密切观察这四队虫子的动向。往门口行去的三队虫子动作更快,转眼间已到了不死人的脚下,而那军官早退到了不死人的身后,嘴唇仍在一张一合。三个不死人居然出乎意料的趴在地上,嘴巴张大到了极点,分明要让虫子爬入他们的嘴里。叶枫不禁为之咋舌,头皮发麻。 这三队虫子果然首尾相连,径直往不死人张开的嘴巴爬去,不一会儿,地上不见一只虫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军官哈哈大笑,打了个唿哨,不死人一跃而起,腹部肌肉不断的扭曲抽搐,也不知是不是消化吞入肚子里的虫子?三个不死人怔立片刻,脖子突然涨大起来,嘴巴一张,喷出一股既臭又腥,墨汁般的黑烟,敢情是腹内的虫子皆成了臭气。? 叶枫暗自叫苦:“哎哟,不好,我可没有这样的本领!”但听得脚下的梯子“笃笃”作响,虫子似一条长蛇向他爬来。叶枫本想跃到他处避让,转念一想:“我若想杀出去,决不能一心想着逃跑。”提起长剑,对准向上爬来的虫子。谁知虫子们竟无视他的存在,一只接着一只从他身边经过,就是不来为难他,叶枫不觉好笑:“莫非我的肉是臭的?”? 虫子爬到梯子顶端,沿着架住梯子的横梁继续前行,叶枫这才明白它们的真正去向,原来是挂在梁上已经不算是人的麻大夫,心中充满了侥幸:“它们对活人不感兴趣!”那军官脸色一沉,样子极为难看。虫子爬到麻大夫身上,各自咬开一个口子,钻了进去。那军官两片嘴皮快速张合,三个不死人敏捷无伦地冲到叶枫身前,六根让人看一眼便毛骨悚然的手臂往他抓来。 叶枫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从梯子上纵起,屈起右脚,力量全聚在膝盖上,恶狠狠地向最中间的一个不死人下巴撞去。这不死人左右摆动脑袋,竟把自己的头颅当作一个铁锤,迎向叶枫击来的膝盖。叶枫“哈”的一声长笑,道:“声动击西,你一定没看过孙子兵法!”伸直右脚,越过这不死人头顶,双脚反踢,蹬向左边的不死人的后背。? 那不死人后背肌肉稍稍紧了一下,双手如两柄快刀,将梯子劈成两半。叶枫却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道从不死人后背涌来,双脚尚未与他接触,已是疼痛难忍,倘若强行前伸,恐怕两只脚会在这排山倒海的劲力中化为齑粉。叶枫早缩回双脚,身子却被推得向前冲出数丈,道:“谢谢!”长剑伸出,刺向离他越来越近的那军官。 原来他一连串眼花撩乱的动作,其实真正要对付的人正是那军官。 那军官满脸堆笑,笑容中充满了讥讽:“你无疑是个狡猾的人,但是你能成功么?”双手抱肘,一动不动。叶枫见他目空一切,怒气上冲,恨不得把他一剑穿心。突然间一个不死人窜了出来,横在他与那军官之间,嘴巴一张,白森森的牙齿咬住他刺来的长剑。 叶枫一怔,想收手显然不及,只听得“咔嚓”一声,已经被他咬下了包括剑锋在内,半尺余长的剑身。 与此同时,不死人双手一左一右横扫而来,凌厉的劲风夹杂着浓浓的腥臭。叶枫知道他们铜皮铁骨,力大无比,万万不可与他们死打硬拼, 急急往后跃起,抓住一根自梁上垂下的绳索,在半空荡来荡去。只要他双脚不沾地面,不死人便暂时拿他无可奈何,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看到不死人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拔地而起。? 正如他所想,不死人见他高高在上,当真无可奈何,仰头瞪眼,大声咆哮。叶枫摇着双脚,招手笑道:“有本事来咬我啊?”立在左右的两位不死人伸手去推靠在墙边的橱柜,意欲掀翻置放在上面的各种坛坛罐罐,把叶枫生生砸下来。叶枫心道:“我大不了像小猴子一样在屋中窜来窜去。”抓紧绳索,准备荡到对面的梁上。 那军官急道:“这些宝贝对我大有好处,动不得,动不得。”念了几句咒语。 两不死人手指刚触及橱柜,似碰到了一根烧红的铁条,急急转过身来。中间的那位不死人双脚弯曲,身子半蹲,也不知他要做甚。叶枫心想:“说到底他们是想要我的命,我还是小心为妙的好。”一双眼睛始终不离他们左右。 那军官大步进入屋中,拿起一只黑色的瓶子,拔开塞子,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几下,道:“这莫非是让人做狗也开心的‘没心没肺’汤?哈哈!”拿起一只瓶子,便喃喃自语一番,得意忘形。 说话之间,站着右边的不死人踩着那个屈膝弯腰的不死人的后背,站到了他的肩上,下面的不死人抓住他的脚踝,颤巍巍的挺直腰杆,如此一来,高度已经与叶枫不相上下。 叶枫已经猜到了他们的用意,右手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脑袋,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下面的不死人一步步向他走来,上面的不死人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双手挥舞,便要来推叶枫。 站在左边的不死人亦是极为兴奋,在屋中来回走动,神色狰狞,分明在等叶枫被推落下来,发起致命的一击。 叶枫笑道:“只可惜又要让你们失望了。”手臂卷动绳索,身子随之向上升去,左脚却轻轻踢在静止半空麻大夫的背上。上面的不死人不晓得退缩,抓住麻大夫的身躯,乱扯一通,登时被撕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那些钻入他体内的虫子却一只也不出来。 守株待兔的那个不死人被血水喷到,更加精神亢奋,若非被那个军官控制住意念,恐怕整间屋子都会被他毁灭。叶枫一声长笑,道:“我在这里!” 就在此时,悬挂住他的绳子突然间断了,身子向下急速堕落,原来那军官趁他不备,神不知鬼不觉射出一枚暗器,斩断了他赖以生存的绳子。叶枫大吃一惊,腰部发力,向上跃起。岂知身子方动,头顶一声如雷般的大吼,上面的不死人如块石碑,直直压了下来。 下面的不死人十指如钩,插向叶枫的胸膛。 叶枫急忙在半空滚动,才堪堪避开上下夹击,可是尚未松一口气,眼前人影晃动,那个焦躁不安的不死人抢了进来,双掌乱拍,只要有一掌击在叶枫身上,便得一命呜呼。那军官道:“你还相信能杀得出去么?”双眼转动,道:“你这么有骨气,我应该给你喝哪种药水呢?”? 叶枫性命倏关,哪敢分心?继续上下翻滚,那不死人一掌接着一掌,与他相距不过数尺,另外两个不死人也从两边包抄过来,把他逼入一个角落。叶枫心下慌乱,咣当的一声,脑袋重重磕在橱柜上,整个橱柜都在摇晃,上面的各种坛罐亦在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好像随时会跌落下来。 一不死人双掌向叶枫脸上拍去,叶枫将手中半截断剑朝他左眼戳去,动作快得出奇。 不死人双掌反转,似拍蚊子般的往自己脸上击去,比叶枫的长剑抢先一步遮住双眼,叶枫长剑刺在他手背上,精钢打造的剑身犹如点燃的炮仗,蓦地碎裂炸开。叶枫就地打了个滚,往后跃开数尺,忽然后背撞到硬物,原来被一堵墙壁封往退路,再无回旋退步的余地。 此时三个不死人并肩立在他身前不远处,也像一堵墙壁。叶枫夹在中间,前后都被堵死,真是进退两难。 那军官在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道:“你这不是硬骨头,有志气,而是自己犯贱,作死。”叶枫哈哈大笑,道:“我是死定了,但是你也得不到甚么好处,说不定我前脚刚走,你就后脚跟来。”抬起右脚,踢在橱柜上。 他宁愿尸骨无存,也不愿受各种折磨。在上面摇晃不定的坛罐受此震动,愈发抖得厉害,有几只已经到了案板的边缘,眼看就要掉下来。 那军官跺脚叫道:“不能掉下来!”不死人齐齐托住倾斜的橱柜,用力往墙壁推去,那几只大半悬空的坛罐是退了回去,只是他们顾此失彼,不防一只如酒坛大小,通体白色的坛子却骨碌碌的滚了下来。 那军官脸色突变,嘶声叫道:“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莫要倒在他身上!”声音尖锐惶恐,害怕至极。三个不死人纵声大吼,六只大手向叶枫抓去。 叶枫心念一动:“甚么‘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不许倒在我身上,莫非坛子里的药水对我有好处?” 当下抱着反正已经一只脚踩入地狱,大不了是垂死挣扎,狗急跳墙的念头,抓起几只瓶子,对着不死人扔去。不死人自是不惧,只是那军官一直向他们灌输瓶子不得破损的意念,故而抛下叶枫不管,自然而然地接住扔来的瓶子,随即摆放在柜子上。 与此同时,叶枫一个“鹞子翻身”,稳稳抱住落下的坛子。 那军官呼吸似乎在瞬间停顿,右手遥指着叶枫,嘴唇不停哆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叶枫笑道:“你一定无法想象,我居然敢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拨开塞子,哗的一声,倒了大半坛药水在身上,迅速浸湿了衣裳,却一滴也不落在地上。叶枫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奇异的变化,心中好生失望:“难道我上当了?”? 那军官亦是满脸的惊诧,怔了半响,目露凶光,道:“你的命还在我手上。”又念起咒语。一不死人一声大吼,把右臂当作一柄锋利的长矛,直插叶枫的胸膛。叶枫已无路可退,不由起了速求一死的想法,左臂伸得笔直,迎了上去。可是他左臂刚伸了出去,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忽然似刷上了一层银粉,闪闪发光,脑子一片茫然:“这是甚么回事?”? 就在此时,两只手臂撞在一起,叶枫看得清清楚楚,他伸出去的手臂,恰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嗤的一声,斩断了不死人的手臂。他略一沉思,已经明白其中的奥妙,倾倒在他身上的药水,犹如一件天衣无缝般的铠甲,不仅起到让他不受伤害的作用,而且将他整个人化成了一把‘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快刀利剑。 看来缪宗棠担忧不死人会被他人所利用,对他反戈一击,故而事先配制出专门对付不死人的药水。 那不死人断了一臂,不仅寸步不退,反而更加凶悍,向叶枫扑了过去。叶枫长长叹息道:“难道你不想解脱么?”右臂挥出,斩下他的头颅。那军官忽然平静下来,来回搓揉着十根修长的手指,好像有了应对叶枫的计策。 另两个不死人无视同伙被杀,连声大吼,显得极为兴奋,向叶枫走去。叶枫微微冷笑,立在原地不动,待他们一步步走近,双手如刀,左右开弓,两不死人摔倒在地,脑袋滴溜溜的打转。 那军官冷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胜了?”不知何时他站到了藏匿阿绣的铁箱边上,双手搭在箱盖上,随时准备把它打开。 叶枫知道他要做什么,心想:“如今已经没有人能挡得住我,她和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我为什么要为她放弃活的希望?”转念又想:“她一心为我着想,倘若我不管她死活,岂非太没道义,猪狗不如?”瞬时间思绪万千,难以决断。那军官狞笑道:“你一定会为她去死。”打开了箱子。 岂知刚打开箱子,一股浅蓝色的液体扑面袭来,流入他张开的口中,那军官“啊”的一声大叫,往后退了几步,双手紧扼着自己的喉咙。阿绣站了起来,手中牢牢抓着一只瓶子,笑道:“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那军官道:“是‘老寿星上吊’,我……我很难受!”跳了起来,头上脚下,重重撞在地上,居然连一块油皮也没有蹭破。? 他当即跃起,好像厌倦了红尘,一心想着终结生命,不是以头叩地撞墙,就是拔刀在身上乱刺乱捅,可是他体内好像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无论他怎样折腾,总是无法如愿以偿,倒是把衣衫弄得破烂不堪。他失望极了,大声嚎叫:“我为什么死不了?”泪流满面,奔了出去,乒乒乓乓,又被他撞翻了不少物事。 叶枫瞪着眼睛,心里只有同情,叹息。 阿绣笑道:“这种恶贯满盈的人,也该受到惩罚了。”慢慢走过来,牵起他的手。叶枫心口一热,道:“是。”猛地想起自己模样恐怖,不由得自卑之意大起,忙甩开了她的手。阿绣好像料到他会这样做,长长叹了口气,往后退去。叶枫见她一步步与他拉开距离,既是说不出的轻松,又是无法形容的留恋。 阿绣双眼凝视着他,笑道:“你是我的真命天子,我才舍不得离开你。” 在屋外静观其变的文武百官,突然听得“天子”两字,均以为阿绣立叶枫为帝,忙不迭跪倒在地,齐声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叶枫又是窘迫,又是慌乱,摆手急道:“我不是皇帝,哎哟,阿绣你做甚么?” 只见阿绣提起他没有倒完的药水,从头泼下,笑道:“现在我和你一样的丑,你还有甚么理由嫌弃我?”叶枫眼眶一红,禁不住流下泪水。忽然听得远处传来鸟的叫声,声音凄厉悲伤,仿佛是从地狱飞出来,索取世人魂魄的怪鸟。 第一百零五章 逃出生天 众人大骇,颤声叫道:“是地狱使者,是地狱使者……”齐齐调转身子,朝着鸟声的方向,跪拜磕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阿绣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呆呆的站着不动,一串串的泪水从眼中流出,道:“他还活着……妹妹你好命苦……”伏在叶枫肩头,不由悲从心来,放声大哭。叶枫轻拍她的后背,低声说道:“所以我们不可以辜负她的付出。” 如今他们有药水护身,纵然缪宗棠也未必拦得住他们,缪宗棠可谓千算万算,但万万没有想到,他用以征服,奴役世界的药水,却成了叶枫他们的护身符。阿绣见得他信心十足,登时心中一宽,擦拭泪水,哽咽着道:“你一定要为她报仇!”叶枫沉声说道:“我当然会为她报仇!”? 便在此时,听得缪宗棠在远处喝道:“阿绣你这个贱人,竟敢谋害寡人,朕决不轻饶你!”语气一如既往的凶恶,霸道,只是听上去感觉很飘,并非是那种高深莫测的飘忽不定,而是犹如穷途未路般的风雨飘摇。叶枫凝视着阿绣,微微一笑,道:“你听到了什么?”阿绣也笑了起来,道:“他说话的时候好像要喘不过来。” 叶枫吁了口长气,目光往门外惊疑不定的众人望去,朗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阿绣大声应道:“因为他受了极重的伤!”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这里打得天翻地覆,缪宗棠始终不现身,若非出了极大的变故,否则以他残忍嗜血的个性,岂会一直隐忍不发?阿绣又道:“现在他就像泼妇一样,只能躲在暗处打嘴炮……” 叶枫乜眼看着她,怪声怪气道:“小心他跳出来揍你喔?” 阿绣哼了一声,大声说道:“他敢跳出来的话,看我不扯掉他的头发,抓花他的脸,踢烂他的屁股!”说到最后,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这些天一直含垢忍辱,饮泣吞声,今天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一雪前耻,也就顾不得维护甚么淑女形象了,尽情渲泄。 缪宗棠却是一言不发,由她肆意辱骂。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身子又转向叶枫他们,额头撞得怦怦作响,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坚定决绝,不似先前瞻前顾后,缪宗棠这个旧王将死,他们当然要抢先向新王叶枫表明立场了。叶枫双手抱肘,只是冷笑。阿绣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撺掇道:“看你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难道你不想做独断专横的皇帝?” 叶枫反问道:“你呢?”阿绣脸上充满了甜蜜,憧憬,红着脸说道:“我只想做他甩不掉的小尾巴,他一辈子只和我一人同枕共眠,甚么荣华富贵,我真看不上。” 叶枫哈哈大笑,道:“做皇帝的敢一只手抠着臭烘烘的脚丫子,另一只手往嘴里倒酒么?做皇帝的诚然有生杀予夺的权利,但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大众广庭之前评论这个美女眉毛画淡了,那个美女脸上长了思春痘,无论是皇帝还是浪子,都是难免一死,我何不听从心的安排,做自由快活的人?况且终日戴着面具,克制自己情感,与权力打交道,通常是不长命的啊!男的年纪不大就驾鹤西去,女的改嫁他人,怎么兑现永结同心,白首偕老的诺言呢?” 阿绣起初听他说得荒诞不经,甚是气恼,右脚抬起,便要往他脚背踩去。忽然听他口风一变,好像又有几分道理,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隐身远处的缪宗棠冷冷道:“你们这些朝三暮四的乱臣贼子,留你们何用?”一武将跳了起来,拍着心口叫道:“有本事别做不敢露面的缩头乌龟,本将军在此,你来杀我啊!” 缪宗棠冷笑道:“既然你一心想死,朕就成全你!” 他的话刚说完,众人便看到了两只鸟在他们头顶盘旋飞翔,叶枫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寒毛根根竖起,脸色苍白得就像是一张白纸。他想不到原本存在上古神话传说中的怪鸟,居然出现在这人间。这两只鸟皆是长着九个脑袋,每个脑袋的颜色都不一样,时而伸出,时而缩入,三条光秃秃、金灿灿犹如长蛇一般的尾巴,时不时在空中猛抽几记,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六扇长着豹纹图案的翅膀,上下扑腾,生出一阵阵骨寒毛竖的阴风,十八只阴冷充满戾气的眼睛,转动不停,好像在寻找合适的猎物。九张嘴巴却不约而同的发出既似夜枭号叫,又似婴儿啼哭的叫声,众人无不骇然变色,举手捂住双耳。那武将定了定神,喝道:“整天装神弄鬼,我不怕你!” 另一武将应道:“说得不错!”一人持着长枪,一人握刀,各自攻击一只怪鸟。 一怪鸟在空中陡地转了个圈,三根长蛇般的尾巴抽在一武将脸上,那人啊的一声惨叫,长枪堕地,踉踉跄跄向前冲去。众人看得真切,这人项上人头恰如西瓜般脆弱,瞬时间便被抽得稀巴烂,血水从脖腔中喷起数丈之高,无头尸身走了数步,仆倒在地。 另一怪鸟扇动翅膀,与它对敌的武将登时站立不稳,翻了几个筋斗。 他正想跃起反击,怪鸟扑将下来,脚爪搭在他肩上,把他生生提起,九只锋利如凿的尖嘴在他脸上乱啄乱戳,众人看得肝胆皆裂,无人敢上前救援。过了一会儿,怪鸟松开脚爪,那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脸上肌肉被啃得干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放声大喊:“皇上……我们……错……错了……”缪宗棠冷冷道:“可惜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杀!” 两只怪鸟来回纵横,众人不是被尾巴抽得身首分离,便是被啄得血肉模糊,抑或被高高抛起,摔得脑~浆迸裂,一时之间,呼天抢地,惨不忍睹,宛若人间地狱。叶 枫热血上涌,忍不住大喝一声,便要抢了出去。阿绣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泪水滴在他银色的手背上,道:“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难道你还要去冒险?” 叶枫缓缓扳开她的手指,笑道:“我可以想象,能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定是件非常幸福,快乐的事,但是要我做睁眼瞎子,以麻木不仁的态度去醉生梦死,我一定会感到内心不安,每个晚上会睁着眼睛等待天亮。不管努力有没有结果,尽心做了至少不会后悔。”冲了出去。 阿绣叹息道:“看来和你一起去死,也是件非常幸福,快乐的事。”跟在他身后。 忽然之间,身后响起沙沙的声音,好像蝗虫过境,极是诡异。他们大吃一惊,急忙转头望去。只得一只只虫子从麻大夫残破的尸身钻出,背上却生出翅膀,皆是打开,似乎随时要飞起。 与此同时,两只怪鸟已将外面的文武百官悉数杀死,悬停在空中,三十六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十八张嘴嘀嘀咕咕,似在商议对付他们的办法。 他们正惊疑不定,虫子已腾空而起,停留在他们身后,嘴里亦是吱吱喳喳,聒噪不休。叶枫心中一凛,寻思:“看来他们想前后夹攻,幸好我们运气不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斜眼向阿绣看去,见得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全然不理会迫在眉睷的危险,不禁涌起一阵异常的感觉,阿绣嫣然一笑,道:“女人就是不可理喻的傻瓜,蠢蛋,一旦心中有了个人,便目光短浅,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就在此时,对面的怪鸟尖声怒叫,冲了过来,身后的虫子也在吱吱作响,风声飒然,扑将上来。叶枫咬了咬牙,左手护住阿绣,右手便要向怪鸟劈去。阿绣叫道:“且慢!”叶枫一怔,右臂停在半空,道:“甚么?”阿绣道:“你看,它们好像对付的不是我们!”说话之间,头顶的怪鸟和虫子们迎面相撞,厮杀起来。叶枫吃惊地看着它们混战,道:“这……这……是甚么回事?” 阿绣笑道:“总之对我们大有好处。” 虽然怪鸟体形庞大,本事了得,适才取数十条人命轻而易举,但面对数百只仅是指甲盖大小的虫子,却似大水牯掉进水井里,有力无处使,反而吃了不少的苦头。这些虫子时而单干,时而群起围攻,忽而窜高,忽而伏低,尽向怪鸟难以防范的地方攻去,不是扯几根羽毛下来,便是咬一块肉下来。 怪鸟被虫子们无法捉摸的方法弄得狂躁不安,六根尾巴扫来扫去。叶枫携着阿绣,早躲到安全地方,心想:“这些虫子和怪鸟有甚么深仇大恨?” 一直躲在远处观望的缪宗棠见它们不分青红皂白,自相残杀,不禁心急如焚,拍手大叫:“你们……搞错了……”叶枫冷冷道:“你死到临头还不醒悟?”猛地拔起身子,循着缪宗棠声音发出的地方扑去。 缪宗棠弄巧成拙,不但没有阻止鸟虫相杀,倒是引来了叶枫,不禁大惊失色。他真把自己当作神一般存在,以为众人已屈服于他的淫威,不觉放松了警惕,故而被梅贵妃暗算得手,身负重伤,功力仅剩一成。 缪宗棠见得叶枫扑来,心下慌乱,拔足便走。叶枫一心要取他性命,顷刻间已到了他的身前,双掌排山倒海般向他推去。 缪宗棠只得伸出双手招架,因为功力衰减的缘故,他原来色彩斑澜,凹凸不平的双手,居然变得白皙光滑起来。他十指连弹,指尖涌出一缕缕淡淡的烟雾,气味已远不如先前浓郁,恶心。 阿绣惊道:“叶郎,小心!”叶枫微笑道:“不用怕,他现在是没了爪牙的禽兽,伤不了人。”两只衣袖似两面挥动的大旗,把烟雾拂回缪宗棠的脸上。 缪宗棠“啊”的一声大叫,往后连退了十几步,脸上忽然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水泡,锐利如鹰的双眼也变得黯淡无光。阿绣怔了一怔,随即拍手笑道:“他中毒了,他眼睛瞎了!”叶枫大笑道:“好极了!”牵着阿绣的手,向缪宗棠急冲而去。 只有缪宗棠死在阿绣的手上,她饱受摧残,蹂躏的内心才会好受点。 阿绣明白他的心意,右臂似柄出鞘的利剑,笔直刺了出去。缪宗棠牙齿咬得格格生响,忽地跺了跺脚,一枚发簪长短的暗器从袖中窜出,射向叶枫。阿绣大惊,一掌推开叶枫,挺起身子,迎向射来的暗器。叶枫岂能由她以身犯险,纵身过去,抱住阿绣,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那暗器从他们头顶飞过。 叶枫怒道:“你做甚么?我不会领你的情。” 阿绣哭道:“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话未说完,一只怪鸟从空中栽了下来,肚子插着那暗器,九张嘴齐声哀叫。与它们恶战的虫子们跟了下来,如虱子跳蚤般趴在它身上,嘴巴撕咬着它的肌肤,显然想钻入它的体内。叶枫和阿绣相顾失色,均觉得对方在微微发抖。 另一只怪鸟不顾同伴死活,似苍鹰扑兔,蓦地俯冲而下,意欲在叶枫身上抓几个窟窿。 阿绣跳起,道:“你去对付他!”十指从怪鸟肚皮划过,鲜血如雨从怪鸟裂开的肚子流出,接着摔在地上,挣扎号叫。叶枫道:“是。”却听得缪宗棠冷笑道:“你们这对狗男女,难道就能活着出去?”掷出几个亮晶晶的圆球。 阿绣道:“小心。”叶枫道:“我晓得。”托住她的腰肢,急速后退。 这几枚圆球在空中相互撞击,不断喷出黄烟,不多时眼前黄澄澄的一片,好像一面厚实的屏障,将他们和缪宗棠隔绝开来,气味极是难闻。他们猜测缪宗棠想趁机脱身,但他毕竟是用毒大家,难说他会不会诱他们中计,一时不敢贸然上前。叶枫示意阿绣遮住口鼻,右手放在她后心上,万一她有中毒的征兆,也好及时用内力救他。? 过了良久,烟雾已经渐渐散去,正如他们所想,缪宗棠早已逃逸。阿绣尽管有几分遗憾,但更多是绝处逢生的喜悦,恨恨道:“只可惜没杀了他。”叶枫心想这古墓终究是缪宗棠经营多时的地盘,虽然他目前身负重伤,仍有能力给他们制造意想不到的的麻烦,甚至有可能让他们葬身此地,只有尽快离开此地,才称得上真正的万事大吉。道:“我们走。”? 阿绣道:“你要找出去的路?”叶枫道:“是。”既然缪宗棠能够把活人掳到古墓,必定有和外界连接的通道。阿绣牵着他的衣角,两人向前走去。可是这古墓极为浩大,各种建筑物又多,哪能轻易寻得到出去的秘道?忽然之间,两人觉得整个古墓都在摇晃起来,头顶洞壁泥沙飞落,阿绣失声叫道:“怎么回事?” 叶枫脸色变得相当难看,大叫道:“跑!”拉着她奔跑起来。 此时上面掉下来的不仅仅是泥沙,还有篏在上面的夜明珠,以及拳头般大小的石块,如下骤雨一般,击打着地面。敢情缪宗棠见得大势已去,故而启动了事先准备好的自毁装置,一幢幢巍峨壮观的宫殿也摇摆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倒塌。 叶枫大急,把阿绣扛在肩上,奋力飞奔,尽管还能勉强避开从头上落下,越来越大的石块,可是他能一直维持这样的好运气么? 叶枫忧心忡忡,双脚还在不停走动,他的心已经乱了,古人说路在脚下,此刻他却感觉自己正走向通往地狱的路上,活下去的希望实在渺茫得很。 想到此处,脚步停了下来,一块数百斤重的大石直堕下来。阿绣大惊失色,双手乱舞,大石被斩得七零八碎,叶枫突然清醒过来,只要还有一丝气息,决不可以停止奔跑,随意放弃。春蚕至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人难道不应该坚持到最后一刻? 阿绣忽然大叫道:“看,哪里有扇铁门!” 叶枫抬头望去,见得前方石壁篏着面黑色的铁门,门上画着一只白色的骷髅头,格外的醒目。叶枫道:“我看到了!”背着阿绣冲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铁门竟被撞破一个大洞,里面是条极长的甬道,墙上挂着不太明亮的灯火,叶枫足不停留,径直往深处纵去。阿绣“咦”了一声,道:“你看,奇不奇怪?”? 只见甬道的顶端,两侧皆被厚重的铁块包裹着,好像特地来承受某种不可预测的力量。叶枫心里一喜,笑道:“莫非这就是逃生通道?”阿绣大笑道:“哪还用说?”狂喜之下,搂着叶枫的脖子,一口气亲了数十下。正当他们心神荡漾之际,头顶喀嚓之声不绝于耳,抬头仰望,不由得叫一声苦,魂飞魄散,原来这厚实的铁块居然裂开了一道道粗细不一的缝隙,泥沙簌簌落在他们身上。 叶枫发一声喊:“跑啊!”低头前冲,脚下如安装了风火轮,说有多快就有多快。铁块似炒豆般的相继爆开,不时咣当一声,或者卟通一声,落下一块分离的铁块,或者是一块石头。叶枫自忖能够在甬道倒塌之前逃出古墓,故而并不过于担忧。阿绣又大叫起来:“前面没路走了!”叶枫抬起头,前方的确无路可走,甬道的尽头,赫然摆着一口棺材,上面画着数十个白色骷髅头。? 叶枫“啊”的一声大叫,全身的力气,心中的信念在刹那间全部消失,他痴痴的看着那口棺材,眼中已有泪水流下,这样的结局岂非更让他痛苦,绝望?阿绣却拍手拍腿,哈哈大笑起来,她双颊晕红,肩头抖动,显然是出自内心的欢喜。难道她不知道已经大祸临头?叶枫突然间忍不住好笑,心想这女人当真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阿绣眯着眼睛,眼睛竟出现了谢天谢地,此生无悔的表情,歪着头笑道:“能和你死在一口棺材里,你说我应该笑好呢,还是哭好呢?”拉着他的手,往棺材走去。叶枫心中一片茫然:“我和她死在一起么?”阿绣推开棺材盖子,抢先躺了下去,道:“我要你枕着我入眠。” 叶枫身不由已,压在她身上,阿绣双脚一勾,合上了盖子,顿时眼前一片黑暗。 叶枫似躺在软绵绵的云端上,只是这云朵带着奇异的香气,散发着让他想入非非的热情,紧挨着他的阿绣,似乎要将他整个人融化。叶枫骤然心跳加快,觉得浑身躁热。他羞愧难当,却又无法退缩。阿绣忽然道:“甚么东西顶着我,难受死了。” 叶枫早已面红耳赤,幸好在黑暗之中,阿绣一时无法看到他的窘迫,拼命弓起身子,尽量不让阿绣觉得厌恶。 阿绣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道:“不是说你。”左手在他后背一按,叶枫驼起的身子又落了下去,落在无法形容的云朵之上。她的右手却在棺内不断摸索,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叶枫不由大奇:“她在做甚?” 听得阿绣放声欢呼:“我找到它了!”话刚说完,听得“喀嚓”一声巨响,棺材居然往下堕去,好像掉入一个洞穴之中。 两人皆是大骇,齐声叫道:“怎么回事?”棺材往下堕了一会,忽然高高翘了起来,似乎落在一条异常光滑的斜坡上,自是收势不住,向下快速滑去。两人大喊大叫,恐惧之极。也不知过了多久,棺材好像落到了柔软的地方,不再前冲,宛若一只摇篮,在忽上忽下的颠动不已。两人的心也在随着摇摆荡漾。 第一百零六章 我们还会再见 阿绣吃吃笑道:“我们现在是不是安全了?”叶枫笑道:“好像是的。”托起棺材盖子,扔到一边,听得“啪”的一声响,无数冰冷的水珠溅到他们的身上,他们皆是一怔,心道:“莫非我们在水上?”忙坐了起来,只见四周水波荡漾,一层一层的涟漪轻轻的推着棺材,原来他们已经置身于一个好大的湖泊之中。? 此时已是清晨,淡淡的白雾在碧蓝的湖面上飘动,好像给一个美丽的姑娘蒙上了高贵的面纱,不让那些游手好闲,不怀好意的男子看清她的容颜。阿绣特意将脸凑到他眼前,撅着嘴唇,好像在说我对你毫无保留。叶枫微微一笑,握紧她的手,阿绣随势倒入他的怀里。两人痴痴的坐着,一时竟不想离开。 阿绣道:“我们怎么莫名其妙就到了这里?” 叶枫懒洋洋的道:“因为我们跑进去的那条甬道恰恰是应急逃生通道,而开启机括就藏在棺材里。”一般人突然看到横在前方是口棺材,早就彻底崩溃,哪想得到其实生路就在眼下?若非阿绣一心想着与他同棺,恐怕两人早已命丧黄泉。阿绣道:“不是它顶得我难受,我才懒得理它……”? 她忽然抿着嘴唇,红着脸白了他一眼道:“连你也不正经跟着来捣乱。”叶枫心跳得飞快,急急低下头去,腹部又有一股热流涌起,幸好这次并不怎么强烈。阿绣见他夹紧大腿,知道他又有了异样的感觉,忙将双眼转到一边,免得尴尬为难,手指拔着清澈的水波,幽幽的道:“缪宗棠为什么不从这里出去呢?”? 叶枫道:“他要我们死,就必须启动自毁装置,只可惜它们并非装在一起,况且他有我们找不到逃生通道的自信。”阿绣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叶枫跟着笑道:“说不定我们还有更好的运气。”捉住她的手,往他脸上擦去,阿绣却惊奇地发现,她只是随便一抹,叶枫满脸的银色便被擦尽,露出一张带着温暖笑容的脸孔。? 阿绣惊喜交加,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迫不及待往自己脸上抹去。叶枫早抢在她的前头,手掌在她脸上转了个圈,大声赞道:“好美的小妞。”阿绣道:“你不是在骗我?”说着低下了头,晕红双颊。清清的湖水如一面明亮的镜子,恰好映照出她的容貌。只见水中的她,双眸闪烁如星,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个弧度,带着既欢喜又羞涩的笑意。? 她身后站着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的叶枫,他低头看着水中露出腼腆神态的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阿绣只觉得一阵眩晕,一颗心似这起伏跌宕的湖水。叶枫慢慢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了她,其实叶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胆大放肆,或许是体内尚未消散的情欲暂时战胜了理智。 他轻轻在她右耳垂上吻了一下,笑道:“我有没有骗你?” 阿绣浑身酥软,一点儿力气也无,右手往后翻转,搂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既又几分甜蜜,也有几分伤感。在这情深意浓的时刻,她忽然有了自卑和惶恐的感觉,这些天她所受的耻辱,不仅在长时间内都难以忘怀,甚至有可能成为叶枫离她而去的借口。 她忍不住在心中怨恨起老天爷,为什么要给予她玄幻缤纷的爱情,她本来已经准备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了。 叶枫柔声道:“我只要你的将来。”他见得阿绣情迷意乱,愈发得寸进尺,体内好像有股力量推动,怂恿他去逾越红线,撞倒立在心中的道德之墙。男女之间的种种悲剧,往往在于没有看透他的心之前,便迫不及待提供他放纵的机会,如此一来,纵然是慈眉善目的菩萨佛祖,亦是难以克制,跳下神坛,堕入地狱。? 过了一会儿,红日缓缓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射出金黄色的光芒,犹如在湖面上画出一条条金线,千千万万根金线连在一起,整个湖面都是金灿灿的一片。白雾见得形势不妙,早就溜得不知去向了。叶枫指着大湖的东岸,道:“湖边有栋房子。”阿绣意味深长道:“但愿那房子没人住。” 叶枫被她说得心如鹿撞,双手伸入水中,当作两根船桨,棺材劈开水波,往东疾行。 叶枫精神抖擞,双手上下翻飞,没过多久身上衣裳尽湿,满头大汗,纵使给余冰影办事也不曾如此卖力。阿绣见他不辞辛劳,不禁心下怜惜,想帮他一把,岂知指头才触及水面,却被叶枫抓住手腕,恶狠狠地瞪着她。 阿绣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说不出的委屈,嘴巴一扁,眼看就要哭了出来。叶枫伸出右手,托住她的下巴,仰天大笑了几声。阿绣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叶枫笑道:“这细皮嫩肉的小手,拿来划水,岂非太可惜了?” 阿绣知道又被他耍了,心想和这种时常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肚子坏水的男人过一辈子,想必是件相当头痛伤脑筋的事,可是怎么也恼恨不起来,破涕为笑道:“那做甚么?” 叶枫眼珠子转了几下,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给我捶背揉腿啊!”阿绣在他背上连击十余拳,喝道:“你真是想得美,谁要给你捶背揉腿啊?喝我的洗脚水还差不多!” 划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抵达东岸。那房子就建在湖边,这是一座精致优雅的私人别墅,四周立着一人多高的竹编蓠芭,一条极长的栈桥一直伸到湖中,栈桥的尽头,是座八角亭,亭内斜斜插着几根钓鱼竿,几个装鱼的竹篓。 栈桥下面系着条可容纳数人的木船,显然好久没使用了,水线附近的船体长满了青苔。 他们绕着别墅走了好几圈,却连一个人也没有见到。这别墅和古墓相隔不远,莫非这里的人早已被缪宗棠掳进了古墓?阿绣横了他一眼,幽幽的道:“看来这里是我们的家了。”叶枫莫名一惊,暗叫不好:“我以为她是说说而已,她居然当真了。” 他还想仗剑走天涯,看看人世间的繁华,要他在这荒山野岭过一辈子,那可大大的糟糕。再说他只想和阿绣来一段不负责任的露水情缘,从不曾把她当作一生的伴侣。 说话之间,阿绣已推开大门,两人走了进去。尽管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但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看来真的好久没人在此居住了,不过柴米油盐一应齐全。 叶枫暗自叹息:“这家人多半是凶多吉少。”阿绣拍手笑道:“我们先烧几大锅热水,把房子打扫干净,家就要有家的样子,温暖而安宁,决不可以敷衍了事,你说是不是?”叶枫勉强一笑,道:“我听你的。” 锅中的水还未烧开。 阿绣端了盘冷水,捋起袖子,擦拭清洗着厨房的家具,碗碟,嘴里哼着欢快轻巧的小曲,整个人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别有一番风韵。 不是让她感到真正的幸福,又怎么能释放出所有的活力?她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仰着脸东看一下,西看一下,露出甜蜜的笑容,是不是这个地方离灶台近,更适合摆放油瓶,盐罐,或者那个看似没多大用处的地方,可以安置有些难得用到的东西? 在灶前烧火的叶枫轻轻叹了口气,红彤彤的灶火照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此刻他已经完全清醒。 倘若他利用阿绣对他的好感,来渲泄自己的欲望,和强行霸占她身子的缪宗棠有什么区别?如果阿绣知道他在欺骗她,她是不是会精神崩溃,从而活得生不如死?他用阴谋诡计对付过敌人,却没有想过要用不正当的手段骗一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女孩解衣宽带,再说他贪图一时欢愉,极有可能会要了阿绣的命!? 他忽然想起了岳冲和青青,不是他们巧舌如簧,他也不会卖友求荣,到头来双手空空。虽然他现在不知道他们身在哪里,但是他相信一定能找到他们!想到此处,他心中尽是仇恨愤怒,抓起倚在灶头的柴刀,拾起一块竹片,不一会儿,削出了一把竹剑,只有杀了他们,他才有可能扭转当下不利的局势。 就在此时,他听得阿绣“啊”的一声惊呼,一抬头见得阿绣脸色惨白,牙齿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中的竹剑。叶枫沉着脸,一言不发。阿绣怔了片刻,笑了起来,道:“我能不能收回我刚才所说的话?”叶枫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你说了什么?”阿绣走了过来,夺下他手中的竹剑,塞入灶中,须臾间烧得啪啪响,道:“我的决定是不是太仓促了?不小心谨慎,轻易就做决定,吃亏的是自己啊!”? 叶枫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一些无法形容的失落。阿绣道:“尽管我们以后会在一起,但是我现在还年轻,不出去闯荡一番,就这样跟你生儿养女,叫我怎么甘心呢?”说话的时候,握住叶枫的左手,笑道:“我看你的手相,好像在三十岁之前,都是不安于现状,不甘于平庸,你也不会老老实实守在我身边。”叶枫苦笑道:“你算的真准。” 阿绣指头在他掌心画着圈子,笑道:“你兜兜转转,历经风雨,终究还是会回我身边,到那个时候,你才知道我是世上待你最好,最值得你珍重的女人,才会一心一意和我在一起。” 叶枫道:“谢谢你的成全。”阿绣格格笑道:“我们是相互成全,我就要走了,你要不要送送我?”叶枫愕然道:“现在就走?”阿绣道:“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万一我和你待上几天,我被你的花言巧语哄得心花怒放……”? 叶枫涨红着脸,道:“什么?”不由得低头去了,避开了她的目光。阿绣道:“当然会情不自禁,被你占了便宜,倘若运气不好的话,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可曾见过哪个女侠大着肚子,行走江湖的?”叶枫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好像没有。”阿绣拍了拍他的肩头,口气变得理直气壮,道:“你说我是不是该走了?”叶枫道:“我送送你。”? 大湖的南端,有条通往外界的道路,两人沿着道路前行,虽然他们有说有笑,但是他们心中明白,在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多了条深沟。叶枫忽然见得路边的树上,开着几朵叫不来名字的小花,不由心念一动,摘了一朵下来,往她头上插去,道:“送给你。”阿绣将头一偏,避到一边,凝视着他,道:“难道你不怕我动情?” 叶枫弄巧成拙,心道:“我既然对她无心,又何必去撩她?”插在自己右鬓,大笑道:“你看看我像不像处处留情的风流浪子?”阿绣脸一沉,快步向前。 又走了一会,阿绣道:“我们就此别过。”脚步并不迈开,目光停留在叶枫脸上不动。叶枫犹豫半晌,问道:“你身上有钱吗?” 阿绣脸色忽然相当难看,强笑道:“一个女人,想要有钱还不容易?”叶枫跳了起来,急道:“你……你……要是那样,我……我……一辈子也不理你。”阿绣也笑了起来,道:“有你这句话,我心满意足了。”冲入左边的一片的林子。叶枫想伸手拉她,又觉得不妥,一只手僵在半空。? 阿绣走了数步,突然转身走了过来,叶枫的心莫名跳得飞快,嘴唇发干,额头沁出了汗珠。阿绣提住他的耳朵,轻轻扭了几下,恶狠狠道:“你在外面可以花天酒地,就是不许和别人有私生子,否则的话,我给你戴一万顶绿帽子!”叶枫又惊又怒,“啊”的一声大叫。就在此时,阿绣松开了手,奔回林中,脚步声渐渐远去,再无声息。 第一百零七章 一屁十万八千里 叶枫痴立良久,等到心情平复,才悄然离去。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大镇甸,恰好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东南西北,四乡五里只要空闲的人都来,摩肩接踵,把几条不甚宽阔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就连闲日老板坐着拍苍蝇的店铺亦是坐无虚席。叶枫在古墓待了几日,徒然见得如此热闹景象,不由喜得抓耳搔腮,眉开眼笑。 当下步入一间酒馆,点了些酒菜,自斟自饮,入耳都是他听不太懂的当地土话,他料想不过是张家长李家短的日常琐事,径自喝酒,并不在意。忽然之间,叶枫听得有人提及他的名字,虽然各地乡音千变万化,但在叫唤名字却是区别不大,故而能容易辨听出来。叶枫以为遇到了熟人,既诧异又欢喜,袖子遮住半边脸孔,循声望去。 只见叫他名字几人皆是三四十岁年纪,头戴深色的卷檐毡帽,身穿青布棉袄,腰间插着长长的烟竿,手指关节粗大,皮肤干燥没有光泽,一看就知道是平时干惯了粗活的庄稼汉。他们神采飞扬,声音宏亮,好像在讲述某件极其有趣的事情。叶枫暗自一怔:“我和他们素不相识,无缘无故讲我做甚?”不觉起了警惕之意,佯装酒醉伏在桌上,其实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听得时不时从他们口中迸出“叶枫、华山派、武林盟、魔教……”诸多他可以听懂的字眼,不时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叶枫尝试着将这些字眼串连在一起,可是怎么也得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心想自己在洛阳闹得不可开交,某些大佬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多半会通过武林盟向华山派施加压力,他若想让各方面的人都能满意,只有截杀岳冲和青青。? 想到此处,叶枫低头弯腰到柜台付了酒钱,到街上的药店买了些易容的药水,涂在脸上手上,肌肤泛黄,气喘吁吁,犹如寿命不长的病痨鬼,又从对面的旧衣铺弄来几套脏兮兮的破衣裳,穿在身上,更显得百病缠身,体弱气衰,把刚买来的长剑塞在空心的竹杖里,轻一下重一下笃击着地面,一路向南。? 二个月左右便是岳重天的六十大寿,作为他的独生子岳冲,哪怕有天大的事情,亦要暂时放在一边,返回杭州为他祝寿。所以叶枫向南而行,才有得手的可能。路上碰到过不少武林盟中人,叶枫通过不露痕迹的旁听侧敲,总算弄到了许多所谓的内幕消息。 原来叶枫勾结魔教妖人,残害武林同道,武林盟主秦啸风极为震怒,下令务必要找到叶枫,总之生要见人,活要见尸! 叶枫嘴上跟着附和,大骂自己狼心狗肺,不得好死,心中却哭笑不得:“他奶奶的,我何时勾结魔教妖人了?魔教妖人长得圆的扁的,老子都不晓得,这不是他娘的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摆着要我背黑锅嘛?”自此愈发谨慎小心。? 这一天到了豫皖交界的黄泥岗。虽说是岗,实则是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连绵十余里。泥马镇是黄泥岗山脚下的一个大集镇,约莫百户人家,青砖绿瓦,马头墙,古树小桥,远山流云,仿佛画卷一般,精致优雅。 叶枫进入泥马镇,已是黄昏时分,只见一抹如血般的残阳,斜斜照在山峦,树梢,屋宇上,仿佛涂了一层诡异的色彩,如梦如幻,实在难以言喻。 镇东头就有个酒家,大半的房屋,被十余株终年常青的古柏遮掩着,一面酒旗从绿荫中伸了出来,上面写着“煮酒论英雄”几个大字。 叶枫哈哈一笑,道:“这话说的有些瞧不起人,有些滴酒不沾的人,难道就没资格论英雄么?只能谈些女人,票子,房子之类的鸡毛蒜皮的事么?”盘膝坐在地上,上半身倚靠着一棵大树,懒洋洋地享受着落阳余晖,刚坐下不久,便有一群孩子前来围观,有几个胆大的孩子大声叫道:“好吃懒做,活该做讨饭佬。” 原来他路上经常使用不同的装扮,免得被武林盟同人寻到踪迹,这几天他就装扮成吃百家饭的乞丐,右额上贴了张黑乎乎的膏药,半片眼皮被拉了下来,本来顾盼神飞的眼睛硬生生扯成了凶狠奸诈的斗鸡眼,嘴也歪到了一边,涎水不停从嘴角流下,衣襟早湿了一大块。 叶枫索性解开衣襟,赤胸袒腹,双手亦不消停,装模做样地抓拿着跳蚤臭虫,一瞪眼珠子,更是狰狞恐怖,低声哼唱着:“鞋儿破,帽儿破,屁股露出两团长着泥垢的肉,别看我裤裆里破了个洞,可是没长翅膀的老鹰飞不出窝。你笑我,他笑我,老子不偷不抢,做事光明磊落,那些大言不惭的衣冠禽兽最是可恶。狗儿不理我,小娘子不看我,老子单身一人更快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吃喝嫖赌无人管。穷也过,富也过,他妈的皇帝老儿,王公将相,到头来还不是,双脚一伸,一命呜呼?” 唱到此处,双眼翻白,身子滑倒,四肢抽搐,似是要驾鹤西去。众孩童笑得前俯后仰,腰都伸不直,大人们听得喧哗,也出来凑热闹,大叫道:“兀那讨饭鬼,再唱几首逗人发笑的,便给你喝酒吃肉!”叶枫右掌击在地上,震得尘土飞扬,怒道:“你们爱给不给,想老子侍候你们,痴心妄想!” 众人?然变色,道:“不识抬举的贱骨头,饿死了活该。”便要领各自的孩子回家。 就在此时,远处走来二人,从身材来看,分明是一男一女,衣饰颇为华丽,只是他们头戴范阳斗笠,遮住了大半个面孔,看不清面目。但他们举手投足之间,却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尽管相隔甚远,众人好像有如沐春风,眼花耳热的感觉,一齐往他们望去。 忽然之间,听得咣当一声响,只见一男人手中的饭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妻子跳了起来,怒道:“一年都难得吃上几次猪肉,竟然被你这样糟蹋啦。”正要一掌往他脸上掴去,却似中了邪一般,手臂酸软,饭碗也跌了下来。众人的神情如痴如醉,其时那二人已走到近处。 叶枫眼珠子转了几下,不觉哑然失笑,这班男女眼界不高,平时接触到的都是与他们类似的人,蓦地见得如此风流倜傥的人物,当然情不自禁,神魂颠倒。 那女人见得众人呆头呆脑,不由得噗嗤一笑,道:“为什么我出门总遇到这种事?”叶枫一听到这个声音,恰似被霹雳闪电击时,登时惊喜交加,一颗心差点从腹腔之中跳了出来:“青青?” 岳冲笑道:“谁教你走到哪里,都是吸人眼球的焦点呢?”青青心下甚喜,手肘轻撞了他一下,道:“你以前不苟言笑,老成持重,莫非被那个油腔滑调,不伦不类的姓叶的臭小子给带坏了?” 叶枫听得青青贬低他,心中暗怒:“我再油腔滑调,不伦不类,也比你们两面三刀,工于心计要光明正大得多。” 又想寻到了他们的踪迹,等于把烤熟的鸭子放入盘中,什么时候挟到嘴里,还不是由他说了算,何必现在与他们逞强?想到此处,怒气渐消,继续有气无力的哼唱着。岳冲叫一声苦,急急分辩道:“那厮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凡事脚踏两条船,妄想左右逢源……” 青青幽幽的道:“你只踏一条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就不怕有天会双手空空,一无所获?”岳冲叹了口气,道:“倘若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说到此处,牵起青青的手,又道:“至少我曾经拥有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青青道:“正因为曾经拥有过,也许更会恨之入骨。” 岳冲怔了一怔,道:“为什么不解开心结,放下执着,给予他祝福呢?”青青勉强笑了笑,反问道:“你能放得下我,给予我祝福么?” 岳冲全身肌肉瞬间僵硬,沉默了半晌,摇头说道:“我不知道。”青青叹了口气,道:“如果你被某人无情抛弃过,你决不能一笑而过,无动于衷。”岳冲手背凸出青筋,嘶声叫道:“你被谁抛弃过?” 青青哈哈一笑,道:“我说说而已,你何必当真?”独自步入酒家,岳冲怔了一怔,随即走了进去。 叶枫翻了个身,脸孔恰好对着一张敞开的窗户,见得里面只坐了十余名食客,青青他们坐在角落,摘下来的斗笠放在桌上,天色已晚,屋中光线昏暗,依然难以掩饰他们清新俊逸的气质,屋里屋外的人皆看痴了,在心中喝一声采。 岳冲笑道:“掌柜的,来一盘青梅。”掌柜面现难色,道:“这……这……”岳冲仰望着门外的酒旗,道:“青梅都没有,还搞甚么煮酒论英雄?” 掌柜一时吃不准岳冲是不是受人指使,故意来捣乱的,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岳冲摸出一大锭银子,丢在桌上,朗声笑道:“我的血始终是热的,所以永远做不了甚么英雄,有甚么好吃的统统弄来,一点辣的也不要,多放些糖,味道最好要清淡,爽口,快去,快去!”全是按照青青的喜好来安排菜肴。 掌柜松了口气,点头哈腰道:“是,是!” 叶枫见得岳冲神采飞扬,大出风头,暗生妒忌之意,一只手伸入窗内,往靠窗而坐的一人肩头拍去,唱道:“各位大爷,姑奶奶,做做好事罢!一钱不落虚空地,明中来,行了好心,有好报,发发慈悲心,开开金龙手,赏赐一个铜板,让穷人买碗粥吃吃。” 屋外的众人放声大笑。掌柜生怕叶枫坏了他的大生意,轻轻咳嗽几声。 一伙计在店里做了好些时日,也算本分老实,勤劳努力,只是掌柜一直不给他增加工钱,故而想趁机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掌柜心花怒放,下个月多给他几十文钱呢。当下快步走到叶枫身前,狠狠一脚向叶枫踢去,大声叱喝道:“奶奶的还不快滚?当心我打折你的狗腿。” 叶枫并不闪躲,正好被踢中腹部,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眼珠鼓起,嘴巴张开,好像在竭力忍受着痛苦。 众人见他神情怪异,不由得吓了一跟。叶枫嘴巴越张越大,肚子时涨时缩,拱手大叫道:“对不住了,各位父老乡亲!”屁股似被竹片击打,放出一连串密集的响屁。正是臭屁不响,响屁不臭,连环屁又响又臭。 众人忙不迭退开数步,本想破口大骂,又见叶枫弄鬼掉猴,忍不住大笑起来。店伙计更加恼恨,不顾熏得头晕脑胀,抢上去又踢了他几脚,破口骂道:“贱骨头,挨千刀,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放屁?” 叶枫盘膝而坐,双手合十,犹如老僧坐定,一本正经说道:“有道是有屁就放,此乃人生一大快事也,某人屁从口出,那真是斯文扫地。” 说话之间,屁股又是一阵噼哩叭啦的响声,一股股淡淡的烟尘从身下涌起,缭绕着他的身躯,看上去好像要登天升仙。众人笑得东倒西歪,泪水长流。店伙计掩着口鼻,叫道:“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叶枫拍拍屁股,哈哈大笑道:“真是绕梁三日,回味无穷,痛快,痛快!”众人无法坚持,坐在地上依旧大笑不止。 屋里的人早涌到窗前,无不捧腹大笑。青青见得众人眼光被一个腌臜丑陋的乞丐吸引,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岳冲捧起她的脸,额头顶着她的额头,笑道:“我的眼中只有你一个人。”青青哼了一声,道:“女人终究是喜欢注意她的男人越多越好。” 只听得叶枫得意洋洋的道:“听说放屁最高境界是,脱下裤子放屁,各位想不想试上一试?”作势就要解腰带,脱裤子。 众人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店伙计暴跳如雷,叉开五指,便来拎他的后颈。叶枫转过身子,双手撑地,屁股翘得老高,臀部肌肉时紧时松,显然在集中力量,来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店伙伴大吃一惊,忙后退几步,叫道:“有本事别放屁!” 叶枫大笑道:“老子走南闯北,纵横江湖数十年,其间所遇凶险无数,但每次总能全身而退,还不是仗着天下无敌的‘臭屁神功’,有分教一屁迸出,千军万马无不望屁而逃。” 店伙计半信半疑,道:“你吹牛。”叶枫屁股又翘高几分,双脚渐渐伸直,好像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随时会天崩地裂,山河变色,喋喋怪笑道:“你想不想试试?我这一屁叫做‘十万八千里屁’,当世十大最不可思议的武功,老子的屁功独占鳌头。” 店伙计迟疑道:“放屁也能算是武功?” 叶枫佯怒道:“好一个被眼屎糊住双眼,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真正绝世高手,世间万物皆可作为破敌的武器,为什么放屁就不能算是武功?”说到这里,整条裤子似充了气般涨起,果真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店伙计脸色发白,又不敢退回店中。 叶枫笑嘻嘻的道: “只要老子啵的一声,一股无法形容的气流从我的双腿冲出,你便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的瓜哇岛去了,等你回到中土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你也是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了。” 店伙计抱紧一棵大树,摆手叫道:“不要,不要。”叶枫嘻皮笑脸道:“不要就有些可惜了,且不说异域的风情和我堂堂中华大不相同,番邦女人素来热情奔放,一见到男人,蓝汪汪的双眼冒着诡异的绿光,口里大叫‘吐不鲁叽,咕咕噜噜……’。” 店伙计瞪大了眼睛,惊讶道:“什么是吐不鲁叽,咕咕噜噜?” 叶枫手舞足蹈,道:“吐不鲁叽,就是男人,男人,快到我怀里来,咕咕噜噜,就是见到男人无法控制,接着叭嗒叭嗒,流下一大坨口水来。”店伙计问道:“那里没有男人么?”叶枫一拍大腿,道:“那里的男人要么是从酱油缸里捞了出来,除了一嘴牙齿之外,没有一块肉是白的,要么是刚从牢里放出来,死鱼白一样的皮肤,哪比得上我中华儿郎相貌出众,气宇轩昂,那里的女人怎么不吐不鲁叽,咕吐噜噜?”? 众男人听得心往神驰,灵魂脱窍。岳冲见得叶枫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早就心烦气躁,挺起胸膛,便要拍案而起。青青笑道:“人家唠唠叨叨,还不是想弄碗饭填饱肚子?”岳冲笑道:“掌柜的,给他一壶酒,一只鸡,账算我的。”叶枫也不道谢,坦然坐在树下喝酒吃鸡,岳冲毫不在意。众人见得叶枫不再胡言乱语,顿觉无趣,各自回家了。 第一百零八章 人渣 天终于黑了下来,如深蓝色幕布一样的天空挂起了一轮月亮,是上弦月,宛若因为忧伤而弯起来的情人的眼帘。店内的食客也渐渐散去,只有岳冲和青青坐在那里,你浓我浓,忒煞情多,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几个年纪不大的伙计搬了几条长凳,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他们调情,不时喉咙发出咕的一声响,身躯莫名其妙的颤抖起来。 平时见不得他们空闲的掌柜,此次却如慈眉善目的长者,格外宽容大度,破天荒的给他们每人倒上一杯热茶,端来一盘刚铺满碟面的蚕豆。 叶枫心里只有冷笑:“这样惬意的日子,留给你们不多了。”他倚靠树身,热酒熟鸡已经冰冷生涩,但他仍吃得津津有味,也许在他的眼里,酒和鸡便是他们的血肉,想重新做人只有这一个法子。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见得十余人快步而来,皆是身穿劲装,腰悬兵刃。他们步法稳健,协调一致,一看便知是身手不凡之人。 坐在店内的岳冲,青青迅速拿起斗笠,戴在斗笠,不再说话。众伙伴也齐齐站起,神色紧张。叶枫心道:“莫非这些人是武林盟派出来找我的?”情不自禁握住了靠在身边的竹杖。 没想到这些人理也不理他,大步走入店里。叶枫想窥探他们的动向,兀自靠着大树不动。 众人将两张板桌拼在一起,团团坐下。众伙计不是擦拭桌子,便是泡茶、上点心、写菜单、催促后厨,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众人自顾喝茶聊天,就连坐在角落里的岳冲、青青只被他们进来时稍稍横了一眼,之后便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岳冲他们不敢掉以轻心,暗自留意着众人。 只听得一人叹了口气,道:“他奶奶的,那些既轻松没有风险,又有油水可捞的好事,怎么也轮不到老子,哼哼,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倒霉事,简直想躲也躲不了。”众人哈哈大笑,道:“大伙儿不是陪着你一起倒霉吗么?”那人道:“看来这次秦盟主是动真格了,连下十道‘必杀令’,派出数百名好手……” 岳冲微微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恼怒憎恨的光芒,青青在桌下踩了他一脚,岳冲才极不情愿低下头去。叶枫看在眼里,不由得心念一动:“必杀令?莫非这些人不是冲我来的?”随即恍然大悟:“岳重天即将与武林盟分庭抗礼,武林盟如芒在背,自然要设法除掉他,如此一来,江湖岂非又要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一人笑道:“老范,你说错了,并非是秦盟主动真格,而是少林寺,洗剑山庄想要他的命,谁不知道秦盟主是他们的傀儡,叫他吃屎他决不敢吃饭?”老范点头说道:“是,是,只不过人海茫茫,谁知道那个天杀的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叶枫一怔,心道:“怎么说的人好像是我?”另一人笑道:“我知道他在甚么地方。” 众人吃了一惊,齐声问道:“老郭,莫非你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老郭看着窗外的月亮,笑道:“这月光和女人的肉一样的白!”众人轰然大笑,道:“敢情你想女人了!”老郭咬碎几颗蚕豆,悠悠道:“只有那些情窦初开,热情似火的少年,一看到白白的月光,就想剥光她的衣裳。” 众人道:“我们都是过来人,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 老郭干笑几声,道:“所以这个时候,那厮多半与魔教妖女,正做苟且之事呢!”众人拍着桌子,叫道:“他投身魔教,不正是贪恋魔教妖女的美色么?”叶枫心中一凛:“果然说的是我!”接着暗自好笑:“我也想见识魔教妖女,可是她在哪里呢?倘若我真是贪恋美色,何必在这里吹冷风喝冷酒?和阿绣终老大湖,岂非快乐至极?”? 老范脸上露出艳羡之色,喃喃道:“莫非魔教妖女是镶着金边,篏着钻石,否则怎会有人宁愿自毁前程,走上不归路呢?”老郭道:“听说那厮的未婚妻貌若天仙,若是魔教妖女没有特别的手段,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岂能让他服服贴贴?”众人拍得桌子“嘭嘭”作响,哈哈大笑,道:“什么算是特别手段呢?” 众伙计早已听得面红耳赤,心跳加快,难免做事丢三落四,跌跌撞撞,好在掌柜的亦沉醉其中,对他们的冒冒失失,竟是瞪一只眼闭一只眼。老郭一口饮尽杯中的水,解开衣襟,只见毛茸茸的胸口布满豆大的汗珠,朗声道:“能让男人觉得刺激,哪怕焚身碎骨也会去做的,便是特别手段。” 众人纷纷解开衣襟,长长叹息道:“为什么我们碰不到这样的女人呢?” 门外忽然有人冷冷说道:“碰到这样的女人,简直是男人的噩梦。”众人一惊,齐齐站起,喝道:“是谁?”门外那人笑道:“一个比较了解女人的男人。”大笑声中,步入店内。众人抬头望去,见得来者是个三十多岁,长相俊朗的男子,只是看上去气血不足,一张脸白中透青。 他身穿绣着大红色牡丹花,做工精良的长袍,显然在衣裳上熏了香,在老远就能闻到浓烈的香气。 老郭怔了一怔,大笑道:“这不是古浪兄弟么?来来来,我与你喝几杯。”一听到他的名字,当中有几个良心未泯的人,暗自皱起了眉头,流露出厌恶之意,原来这个古浪人品极坏,专干偷香窃玉的勾当,不知毁了多少女子的名节。 古浪拱手笑道:“好,好。”却不落座,反而向坐在角落的青青和岳冲走去,脸上泛着红光,神情兴奋。 叶枫以为古浪与他们有过节,心里尽是幸灾乐祸,忽然发现纵欲过度,脸色发青的古浪,居然英气逼人,气宇不凡。众汉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把古浪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过去,他大剌剌的样子,不正是想借助众人的声势么? 岳冲坐着不动,背部肌肉已经绷紧,手背青筋凸起。 青青漫不在乎地摇晃着酒杯,那洁白无瑕的手,仿佛有着令人心动的魔力,每摇一下酒杯,众人的心便突地一跳,暗道:“这个古浪识女人果然有一套。”古浪踏着舞蹈般的碎步,一圈圈地绕着青青,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始终停留在青青身上。 岳冲忽然哈哈一笑,肌肉蓦然放松,青筋消失不见。 叶枫听在耳里,心中不禁一寒:“看岳冲的架势,他已有杀人的念头,可是凭他一个人,又怎能对付得了十多人?”转念又想:“眼看自己女人受欺负,却无动于衷,算什么男人?纵然拼了性命也要为她出头。”青青喝了一口酒,手臂随即抬起,酒杯递到古浪身前,笑道:“你看够了吗?” 古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我很满意。”青青淡淡的道:“你准备怎么做呢?”古浪笑道:“是不是你想过另一种生活,所以你希望我能带你走?” 青青道:“男女之间的生活,难道不就是上床睡觉?莫非你与众不同?”古浪道:“你试一试不就清楚了?”说到此处,从衣袖中射出一朵纯金打造的玫瑰花,篏在青青眼前的桌子上,花心之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古”字。 原来他每看上一个女子,便会留下金玫瑰花做标记,意思说此女子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其他人不得染指。青青吃吃笑道:“我何时成了你的私人财产?”古浪道:“我给许多女人带来美好的回忆,难道你不想拥有?”转过身来,向众人走来。 众人见他三言两语便收伏了青青,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早腾出位子。 古浪大马金刀地坐下,双目上翻,神情倨傲。老郭忙向众人介绍道:“古兄本事了得,号称‘解尽天下美女衣’,再高傲冷艳的女子,一旦落入古兄的法眼,都不禁情迷意乱,自己解衣宽带,投怀送抱。”众人道:“是,是。”忍不住望着低头饮酒的青青。 古浪打了个哈哈,道:“那是江湖上朋友以讹传讹,倒把在下说得似采花淫贼,多情种一般,在下素来敬重女性,从不违背她们的意愿,古人诗云:‘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由此可见,郎情妾意,两厢情愿,才是男女交往的最高境界。”左盼右顾,更加气高耻扬。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大开茅塞顿开之感,连连点头。一人拍腿叹息,大声说道:“我若是有古兄一成的手段,大王庄的林娘子便不至于做甚么贞节烈妇,悬梁自尽。” 另一人接着道:“可不是嘛,古兄对付女人,宛若势如破竹,迎刃而解,而我们对付女人,却是钝刀砍树,处处受挫,同样是吃五谷米的,为什么古兄就特别突出呢?” 古浪凝视着杯中的茶水,微笑着道:“女人如茶,不过大多数男人喜欢喝浓茶,虽然香郁味醇,回味悠长,但总少了一股清鲜淡雅的味道。”老范似乎有些听不懂了,道:“这样的女人,岂非是男人的最爱?” 古浪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讥诮:“你是打算娶她做媳妇,还只是一夜的情缘?” 老范道:“当然是到了天亮,大家就拍屁股走人,从此互不打扰。”古浪又笑,用眼睛横着他,道:“可是你碰到了这种浓茶般的女人,就好像喝了迷魂汤,你还有拍屁股走人的勇气么?”叶枫暗道:“青青岂非是这种女人?岳冲何时才能醒过来?”一时之间,心里满是怜悯,同情。 老范苦笑道:“按理说我每年的收入相当不错,可是我不仅没有积蓄,反而拆东墙,补西壁,日子过得狼狈不堪,钱呢?还不是被这样那样的狐狸精骗走了。” 他顿了一顿,声音低了许多:“嘴上说要互不打扰,其实越陷越深。男人总以为有本事偷走女人的心,殊不知自己被女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把杯中的茶水泼在地上。老郭问道:“古兄你喜欢喝什茶?”古浪笑道:“当然是第一道雨前茶,带着泥土的芬芳,嫩嫩的叶芽,浅浅呷一口,不由全身骨头酥软,一辈子难以忘怀。”? 青青忽然“哎呀”一声低呼,杯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身子不受控制的在剧烈颤抖,好像是想起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众汉子登时转头望着她。古浪笑道:“可惜在下没能喝到姑娘的第一道雨前茶,那个人真是好福气啊。”岳冲大怒,便要跳起。青青伸出右手,按住他的肩头,冷冷道:“等一等。”? 她一边说一边摘下头上的斗笠,只见她美丽的脸变得苍白无比,白得如白纸,白得可怕,她大而明亮的眼中充满了痛苦,怨恨,众人的呼吸瞬间停顿,眼睛瞪得滚圆。外面的叶枫突地见到她凄苦的样子,心中似被尖针狠狠刺了一下,暗道:“她害得我好惨,我为什么还要同情她?” 岳冲趁众人注意力没放在他身上,悄悄向掌柜招了招手。 青青当然知道古浪所说的雨前茶代表的是什么,那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耻辱。她阅男无数,但让她牢记在心的只有二个男人,一个是她甘愿放下一切,却永远得不到的男人,一个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夺了她贞操,那个长得猪一样的老男人。虽然她后来杀了他,但是她心中的伤口却永远无法愈合。?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光明媚的三月,在开满鲜花的草地,她无助地挣扎,哭喊,肥猪般男人在她身上开怀大笑,扭动喘息。古浪盯着她,摇头叹息道:“看来姑娘碰到了一个不会喝茶的人。”岳冲十指一声高一声低的敲击着桌面,嘴角露出诡异的笑意。叶枫心念一动,寻思:“他好像在向青青传递消息,他到底说了什么?”? 青青笑道:“看来你经常喝茶?”古浪道:“在下从十四岁便开始喝茶,一年大概喝六七十碗,今年三十三岁,恐怕江湖上没有几个人能比在下更懂茶道了。”青青道:“我这碗被别人喝过几千几万次的茶,已经食之无味了。”古浪笑道:“这穷乡僻壤,能有茶喝已经很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做甚?” 说话之间,众伙计端上菜肴。 老郭叫道:“古兄先喝酒吃饭,反正她又跑不了。”青青抿嘴笑道:“饭后一壶茶,活得真逍遥。”古浪微微一笑,不再与她说话,和众汉子大吃大喝,难免不了各人拿自己平生的得意事,添油加醋,大吹大擂,弄得店里乌烟瘴气。只听得古浪道:”诸位兄台齐聚一堂,想必是为了秦啸风‘必杀令’而来的?”? 老郭哼了一声,筷子在桌上一放,道:“谁知道那个华山派叛徒叶枫,躲到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我们整天翻山越岭,专走偏僻幽静的地方,却连他的一根汗毛也没捡到。”叶枫从腿上拔了几根毛发,托在掌心,吹了一口气,一根根毛发飘入店内,暗道:“哈哈,老子便送你们几根毛。”? 古浪咳嗽一声,悠悠说道:“这个叶枫之所以如人间蒸发,因为他在等待机会。”老郭一皱眉头,道:“何以见得?”古浪道:“尽管少林寺权重望崇,华山派人微权轻,但并代表少林寺,洗剑山庄可以碾压华山派,因为某些大佬决不会眼睁睁看着少林寺,洗剑山庄更加强大,他们会明里暗里牵制少林寺,洗剑山庄,从而保全华山派,当然余观涛亦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老郭沉吟道:“余观涛老谋深算,从不做赔本买卖,万一他巨大的付出只得到微薄的回报,他会不会弃车保帅,放弃叶枫?”古浪呵呵笑道:“莫忘了叶枫是他的女婿,是华山派的未来接班人,他放弃叶枫,等于腰斩华山派,除非余观涛能够找到替代叶枫的人,只可惜华山派暂时还没有比叶枫更出色的人。”? 老范嘿嘿嘿的笑了几声,道:“秦啸风也是狡猾得紧,两不得罪,一边颁发‘必杀令’,摆出决不姑息的姿态,来搪塞应付少林寺,洗剑山庄。一边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暗示大家务必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上面的各怀鬼胎,我们何不敷洐了事?”众人笑道:“正是。”古浪道:“明天我请各位喝茶。”岳冲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放屁!” 第一百零九章 销魂一舞 一人站了起来,怒道:“你说甚么?”岳冲冷冷说道:“你耳朵聋了,听不出我在骂人?”那人道:“好,好,好!”说到第三个“好”字,人已扑出,双手握着一对明晃晃的分水峨嵋刺,刺向岳冲身上数处大穴。青青笑道:“这里的红烧肉不错。”挟起一块肉,送入岳冲的嘴里。 岳冲慢慢咀嚼,右手托着头上的斗笠,也道:“好,好,好!” 说到第三个“好”字,斗笠犹如流星闪电般射了出去,击中那人的胸部,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软软坐倒在地,吐出几大口鲜血。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兵器,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岳冲凝视着青青,笑道:“我究竟是谁呢?” 青青双颊堆起两朵红云,目光温柔得像天上的月光,道:“你是我的枫哥哥……” 外面的叶枫一听得“枫哥哥”这称呼,几乎难以置信,险些跳了起来,暗道:“岳冲为什么要冒充我,莫非又要害我?”登时惊怒交加,全身颤抖。只见青青昂头看着岳冲,道:“枫哥哥,我要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这句话说得销魂蚀骨,缠绵至极,叶枫明知青青别有用心,却也情不自禁心如鹿撞,面红耳赤。 包括古浪在内的众汉子不由得痴了,怔怔立着不动,就连受伤的那位仁兄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过了良久,老郭定了定神,拱手强笑道:“阁下是华山派叶枫?”口气谦逊温和。 岳冲身子转了半个圈子,腰部微微下沉,左手上扬,右臂探出,正是华山派的“沉香问路”,大笑道:“难道江湖上有甚么无耻之徒冒充我叶枫?” 叶枫按捺住情绪,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古浪向青青望了过去,道:“姑娘是?”青青叹了口气,道:“我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魔教妖女,大同教主云万里掌上明珠云无心。”叶枫心道:“云无心,真好听的名字。” 众人神色尴尬,不知说甚么是好。 岳冲背着双手,傲然说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叶枫如今就在这里,各位还不动手?”众人心中大呼晦气,华山派叶枫倒是不惧,可是魔教中人行事孤僻,手段辛辣,谁敢去招惹他们?老郭连连作揖,赔笑说道:“贵派特立独行,不畏强权,我们向来敬佩得紧,秦啸风胡言乱语,犹如疯犬叫嚣,叶大侠与他计较,岂非堕了身分?” 岳冲哼了一声,冷冷道:“倘若华山派没有实力,全靠委屈求全,妥协让步,岂能位列五大门派,百余年来一直受人尊崇?”老郭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道:“在下口无遮拦,信口雌黄,叶大侠莫往心里去。”岳冲翻了翻白眼,道:“就这样算了?”老郭心道:“若非魔教给你撑腰,老子早教让你横尸当场。”强自忍住怒气,哈哈一笑,道:“在下罚酒三杯。”连饮三杯酒,岳冲冷笑不止。? 叶枫见得岳冲咄咄逼人,分明不挑起事端决不罢休,心想:“这对狗男女是想我身败名裂,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青青叹了口气,道:“你们可知大同教最憎恨甚么人?”众人像被从嘴里灌入一勺大粪,脸色无比难看。青青指着老郭笑道:“你是‘孝义三郎’郭全兴?”? 老郭胸口起伏不定,摆手苦笑道:“那是狗朋狐友的胡编乱造,姑娘莫要当真。”青青冷冷说道:“既然你知道名不副实,为什么不向大家说清楚,还把它当作炫耀的本钱?”老郭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大汗淋漓,一时语塞,难以辩白。青青道:“你号称孝义,可是你年头到年尾,有请过你父母吃过一餐饭,给过一文钱他们花?你住豪华大宅,挥金如土,可曾想过寄身破庙,三餐发愁的父母?” 老郭擦了擦汗水,低声说道:“在下回去就请他们和我同吃共住。” 青青俏脸一沉,用力一拍桌子,几只碗碟跳起,跌在地上。老范想讨好青青,大声叫道:“还不快来收拾干净?”连叫了几声,却无人应答,放眼望去,店中仅有他们这些人,哪有掌柜的,以及伙计的踪迹?他以为他们是怕惹是非,躲了起来,心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们。” 倒是叶枫看得清楚,掌柜上齐老郭所点的酒菜,便领着伙计,厨师从边门溜了出去,手中紧捏着几张岳冲所给的银票,显然银票的价值远大于这酒楼,否则他决不会走得如此干脆果断,叶枫心道:“岳冲到底与他做了甚么交易?”料想多半是对自己不利,又见这些人品行不端,却巴不得岳冲能够好好惩冶他们。? 只听得青青冷笑道:“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前三个月你母亲得了伤寒,按理说吃几帖汤药便好了,岂知你居然不闻不问,任由小病成了不冶之症。”一双秀目闪动着怒火,声音也有些发颤了。老郭不敢与她对视,慢慢低下头去。青青道:“你父亲年轻劳累过度,致使半身不遂,生活无法自理,全靠你母亲服待,才得以活到现在,然而你母亲病重,你父亲自身难保,哪会照料你母亲。不出数日,两个老人是一个病死,一个活活饿死……” 说到此处,心情激荡,忍不住泪水长流。 岳冲搂着她的肩膀,恶狠狠瞪着老郭,怒道:“人渣!”老郭头上的汗水如水流一般,滴滴答答从发梢落在地上,清脆有声。青青道:“你父母死后,你为他们建造了方圆百里,最豪华的坟墓,又请了一百二十名和尚做全堂水陆道场……” 岳冲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冷笑道:“将这些花的钱给你父母请大夫,他们也许就不会死!” 老范直勾勾的盯着老郭,嘿嘿冷笑道:“原来你是欺名盗世的伪君子,你不配做我的朋友!”连退几步,众人也跟着后退,分明要和老郭划清界限。老郭全身在颤抖,右手却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刀柄。 青青转头看着老范,一字一字说道:“你就是‘义不容辞‘范江南?你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老范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正常,目光投向众人,缓缓的道:“各位评评理,我老范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 众人道:“范大哥一直不遗余力为大家做事。”老范不由露出得意之色,道:“恐怕姑娘误会范某?” 青青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郑华、关龙泉、欧阳德么?”老范仿佛被人一脚踢中裤裆,登时面无人色,嘶声叫道:“你胡说甚么?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一道闪电般的刀光,往青青头顶劈落。青青冷笑道:“倘若你心中没鬼,何必要来杀我?” 叶枫心中一凛:“看来岳重天掌握着武林盟某些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从而逼他们就范屈服,岳重天一面要光明正大进行变革,一面又釆取见不得光的手段扩大势力,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岳冲神情悠闲地抚摸着十根修长的手指,看着越来越近的老范,露出极端轻视的神色。老范忽然似喝醉了酒,身子左右摇晃,面皮通红,眼神迷离,有气无力叫道:“见鬼,我怎么提不起力气?” 众人见他神情惶恐,不由得害怕起来,忙暗自运起内力,只觉得全身酸麻,胸口发闷,好像十有七八的内力被强行封存起来,根本就无法使用。 饶是众人走南闯北,见识多广,这时亦吓得面无人色,颤声叫道:“我……我……我们……也没了……力气……”老范气喘吁吁地瞪着青青,道:“你想做甚?”岳冲笑道:“既然各人都是做尽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人渣,就没必要留在这世上了。” 青青道:“本来我们不应该用卑鄙手段,可是你们十几个人,我们要是死打硬拼,岂非要大大吃亏,只好对不住各位了。” 众人恨得咬牙切齿,握紧手中的刀剑,他们已经看出来,青青没有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想要活下去,惟有同心协力,但是他们觉得说不出的烦躁,压根就无法静下心来,这是怎么回事? 古浪勉强笑了笑,道:“姑娘收买了掌柜?”青青道:“我和他是各有所需,我有他想要的金钱,而他正好可以在各位的酒菜中放‘消魂散’,这种东西你想必最是清楚。” 古浪当然清楚,对付性子刚烈的女人,‘消魂散’便是最好的选择,据说服了‘消魂散’之后,意志再坚强的人,亦是会产生各种幻觉,难以抑制情绪。他身上就随时携带着一大包‘消魂散’。古浪心中忽然涌起奇异的念头,忍不住伸手往怀里摸去,他怀里空空如也,那包‘消魂散’不见了。? 他身手不凡,要从他身上取走东西,又要让他难以察觉,简直是匪夷所思之事。古浪举目向岳冲望去,见他皮笑肉不笑,道:“阁下神色慌张,莫非丢了什么重要之物?”古浪登时醒悟,原来他方才在青青身边绕着圈子,魂摇魄乱之际被岳冲施以妙手空空的手段,取走他怀里的‘消魂散’。 古浪强自镇定,笑道:“我四海为家,吃光花光,那有甚么重要的东西?” 青青笑道:“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遮遮掩掩了,明明你鄙视他们的为人,要替天行道,是不是啊?”众人听青青一说,都是大吃一惊。古浪急道:“我……我……没有!”岳冲道:“你下不了手,让我们出手,男子汉大丈夫,要敢做敢当啊!” 众人猛地想起古浪入店时诡异的举动,已是深信不疑,瞪着古浪,怒道:“你……你……好狠毒!” 古浪百口莫辩,道:“我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抽出系在腰间的软剑,手臂抖动几下,软剑挺得笔直,如一泓秋水,指向青青的心口,看上去气势惊人,其实并无多大威胁。青青腰肢扭动,往后退去,笑道:“喂,你还要演戏么?大家又不是傻子!” 古浪道:“大家守神静心,两个时辰之后,药性自解。”岳冲拍腿大笑,用眼角瞟着众人,道:“两个时辰之后,恐怕大家都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说话之间一人突然跳了起来,喝道:“前年正月,你勾结太行山盗贼,冼劫了我十处赌场,害得我损失惨重,你当我不知道么?”斜斜一刀划过,自古浪肩头斜斜劈了下来,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连眼睛都充满了血丝,宛若被客人灌了几十碗烈酒的新郎倌。 古浪一个筋斗翻了出去,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道:“杨大侠,你是不是搞错了?”那人喉咙嗬嗬作响,说不出的狰狞,道:“我怎么会搞错?你是‘河洛一剑’萧恨水,便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你。”招招递向他的要害之处。 此时青青上了二楼,双手拍着栏杆,俯身叫道:“老古啊老古,一个人既想拯救世界,又想不伤害任何人,这怎么行呢?” 岳冲叹道:“一个人若是想得太多,不但杀不了该杀的人,甚至极有可能被别人所杀。”口气俨然把古浪当作与他们一伙的。叶枫听得青青使借刀杀人之计,又是欣慰又是愤怒,他和赵鱼不也是让青青用差不多的套路,进而相互猜忌,自相残杀的么? 古浪怒气上冲,只觉头晕脑热,眼前渐渐迷茫,模糊起来,所看到的人,无一不是与他有深仇大恨,心中大叫:“我要把你们碎尸万段!”软剑一抖,嗤的一声,刺入一人喉咙,哈哈大笑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争小桃红?” 岳冲抚掌大笑,道:“你早该放下心中的包袱了!”青青道:“你杀人的姿势真好看。” 热血如箭,喷得古浪一头一脸都是,古浪头脑突然清醒了几分,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寻思:“难道我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么?”强烈的求生欲望倏地涌了上来,心道:“我要喝一万碗雨前茶,决不能这般轻易死去。”抬头放眼望去,见得众人如疯子一般,舞动兵刃,口中大声咒骂着,店内桌倒椅歪,一片狼藉。 古浪手扶一张桌子,心道:“不仅我要清醒,大家也要清醒。” 尽管他擅长使用‘消魂散’,知道‘消魂散’极是霸道,但是从未拿自己试过,况且他并不希望‘消魂散’有解药。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想:“有一次有个女子几乎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她惊恐之下咬破了舌头,接着一个人便似活了过来,用尽全力往我腿间踢了一脚,弄得我险些成了废人。” 他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让自己觉得痛苦,便是最好的解药!” 当下咬破舌头,受痛意刺激,头脑更加清醒,大叫道:“各位大侠,请住手罢!”可是众人神智错乱,近乎疯狂,哪里听得得进去?老郭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慢慢逼了过来,道:“你经常到我家做客,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啊?”手中的长剑,唰的一声,直刺了过来。岳冲嘿嘿冷笑道:“为何你的眼里只有女人?”青青道:“狗改不了吃屎。” 古浪勉强露出微笑,摆手说道:“郭大哥,你听我说。” 老郭道:“我的儿子越看越像你,莫非你上过我老婆的床?”长剑挥动,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气势雄伟。古浪道:“郭大哥,得罪了!”转到老郭的背后,软剑反手削出,在他的左臂划过一道极长的口子。 老郭痛极大叫,眼前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觉,忽然消失不见,怒道:“你敢伤我!”又见众人面目狰狞,惊道:“这……这……是什么回事?” 古浪道:“去刺他们一剑!”跃了起来,一剑刺在一人腿上。那人中毒较深,口中还在乱骂一通,手中的兵刃却停了下来,老郭眼睛一亮,笑道:“好办法!”长剑挥动,也伤了一人。 岳冲笑了笑,道:“只可惜受了苦,还不能活着出去。”青青道:“他们自以为是,喜欢瞎折腾,你多管甚么闲事?”从墙上取下一面用来装饰的琵琶,捧在怀中,岳冲跟着拿下一管紫竹洞箫,抵在唇间,缓缓坐在地上。 叶枫好不诧异,心想:“他们要做甚么?”胡乱猜测之际,店内传来了悠悠的萧声。 萧声温柔平和,说不出的舒畅,仿佛是流过长着青苔的石头的泉水,一缕缕向上升起,散发着家的温暖的炊烟,一片片飘落象征着年即将来临,远游的浪子准备归乡的雪花,众人不禁沉醉其中,目光又迷茫恍惚起来,甚至随着萧声左右摇摆,低声哼唱,店内弥漫着快乐的气息。叶枫想起众人将要死于非命,不由得毛骨悚然。? 就在此时,听得“登登登”的脚步声,与平静的萧声格格不入,众人觉得胸闷气短,齐齐抬头,岳冲仍在旁若无人地吹萧。只见青青一步一步从楼梯走了下来,鞋跟有意叩击楼梯,发出引人关注的声音,与此同时她轻轻扭动着腰肢,犹如摇曳生姿的柳叶。众人呼吸急促沉重,热血冲上了头顶。 青青勾魂夺魄般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了过去,众人完全意识混乱,不晓得被她目光扫过的人,等于阎王爷在生死薄上打了勾,皆是毛孔张大,浑身舒泰。忽然一人情不自禁,捶胸顿足,哈哈大笑,众人受此感染,跟着相继大笑起来,谁也没有察觉,岳冲的萧声已经变得哀伤凄苦,好像在唱着招魂曲。 叶枫心下惊恐:“阴间又添新鬼了。” 青青吃吃笑道:“我为各位大侠跳一支舞。”也不等众人应允,拔起身子,无声无息的落在一张空无一物的桌上。右手五指拔动琴弦,铮铮锵锵弹起琵琶,那是一串无法形容的声音,如天崩地裂、潮起潮落、万马奔腾……总之要以粗暴蛮横的态度,毁灭这个世界,众人血脉贲张,筋脉暴突,眼珠凸起。 她也舞动起来,宛若一只灵动飘逸的天鹅,在数尺见方的桌面上翩翩起舞。 叶枫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暗自叹息:“销魂一舞,销魂一舞!”忽然听得嗤的布帛碎裂声,见得一人撕开衣裳,跳得老高,大叫道:“我……我……受不了啦!”发足向青青奔去。青青收住舞步,但仍在弹奏琵琶,笑道:“你想做甚?”那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 第一百一十章 中原五义 青青道:“莫非你心里难受得紧?”这人与青青挨得近,直如霹雳一般的琵琶震得他头痛欲裂,如坐针毡,怎么不难受?愁眉苦脸道:“是……是……”青青问道:“你为什么难受?”这人侧头沉思了一会,却寻不到合适的答案,茫然地摇了摇头。青青道:“你之所以痛苦,难道不是因为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 这人看着由于血管膨胀,肌肤已经龟裂的双手,道:“我的老婆又黑又胖,每次带她出去总有丢光了面子的感觉,想休了她,又不愿分她一半家产,所以在她乘坐的马车做了手脚,造成因为不可逆转的原因坠下山崖的假相。我一直以为我父母偏心弟弟,于是在我父母病重之时,我偏要弄些大夫交待过万万不能吃的东西给他们吃……”一口气说了十余桩事迹,无一不是丧尽天良,人神共愤。? 叶枫听得怒火中烧,恨不得冲进去,一掌击碎他的天灵盖。青青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一处地方是干净的?”这人眼睛里布满血丝,眼光呆滞,显然体内的‘消魂散’摧毁了他的意志,呆呆地道:“我真是个肮脏的人。”青青淡淡笑道:“鲜血可以洗干净灵魂,你为什么不重新做人呢?” 这人道:“是。”兵刃反转,切断了自己的喉咙。他倒下的时候,眼中散发着奇异的光芒,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倘若放一下血就可以上天堂,那么十八地狱又怎会时时人满为患呢? 就在此时,高亢激昂的琵琶声突然平稳深沉,犹如汹涌澎湃的急流被引入碧波浩渺的大湖,再也不能由着性子行事,只有发出一声声极不甘心的叹息。 众人哪料得到她居然会有巅峰跌落,归于平静的转折?无论肉体还是神经都无法承受这反差巨大的变化,一时无法顺畅倒流回血管的血水从每人的眼睛、耳朵、鼻孔、嘴巴溢了出来,听得“卟通”,“卟通”之声不绝于耳,众人接二连三倒了下去,气息奄奄。 青青盯着不成人形的古浪,微笑道:“你如今后悔么?” 岳冲取来一面铜镜,立在古浪的身前。古浪口不能言,眼中不停流出泪水,脸上充满了哀求的神色。青青道:“那些被你祸害过姑娘是不是和你现在一样的表情?”古浪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是”。青青冷笑道:“你都不放过别人,还指望着我放过你!”手中多了口寒光闪闪的柳叶刀,往古浪胸口插去。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厉声喝道:“你有甚么资格审判武林盟的人?”紧接着呼的一声,一块石头从屋外飞入,射向青青。岳冲道:“你算甚么东西,由得你来多管闲事?”腰身微沉,双手托起长袍,便要来兜住飞来的石头。岂知那人算准了岳冲会出手干预,石头猛地窜起数尺之高,调皮的跃过岳冲的头顶,继续射向青青。 岳冲正欲救援,听得背后风声凛然,知道那人突然偷袭,就是让他们顾此失彼,杀不了古浪。 岳冲料想青青能够应付,冷笑了几声,道:“既然你要和他们同流合污,我便成全你!”蓦地里转过身子,与那人面对面,四掌相交,两人皆是气息窒塞,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不安之意。 岳冲这才看清来人的容貌,原来是个满脸虬髯,一身正气的大汉,虽然个子不甚高大,站在他面前,却有渊停岳峙,不可逼视的感觉。 那边的青青长笑一声,柳叶刀往外拔去,石头登时改变了方向,卟的一声,篏入一根柱子之中,整个房子也随之摇了几下。岳冲收起笑容,拱手问道:“请问阁下是?”难得见到他如此重视,在乎一个人。 那人瞪了他一会儿,一字一字说道:“我是万人敌!”岳冲脸色大变,道:“你是万人敌?”那人道:“我就是万人敌。”外面的叶枫亦是头皮发麻,暗道:“原来是他!”青青的笑意愈发浓了,好像在黑暗中旁徨的人,忽然看到了一盏指引道路的明灯。 在江湖上万人敌并不算特别厉害,但他绝对是江湖上最不要命的人。 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九条命的猫,从不把自己生命看得太重,所以每当与别人交手的时候,总抢着把自己的性命往别人手上送,只不过大多数的人忍不住要疑神疑鬼,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豪迈气概之人,一时之间不敢笑纳送来的厚礼,等到恍然大悟,却被万人敌一刀剁了脑袋。? 按理来说像万人敌这种和疯子无异的人,应该像苍蝇蚊子一样,是不受欢迎,非常孤独寂寞的,然而让世人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仅名震一时,而且还有四个能够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能和他做兄弟的人,当然是相当有本领的人,他们五兄弟长年在中原一带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故而被人称为“中原五义”。 青青道:“你一定很看不惯这些人的所做所为。”万人敌道:“我早想把他们的脑袋按入尿桶,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青青道:“所以你决不会阻止我们替天行道。”慢慢提起了刀。万人敌也一寸一寸从鞘中抽出长刀,冷冷道:“你想错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你。”青青道:“为什么?” 万人敌道:“他们的确品行不端,道德败坏,但是武林盟有各种法规条令制裁约束他们,轮不到你们来插手。” 岳冲哈哈一笑,道:“武林盟那些洋洋万言,看似完美无缺的法规条令,自问世以来一直束之高阁,拿来擦屁股都嫌硬,有几个人拿它当一回事?更别说有人受到惩罚。” 万人敌脸红了一红,沉声说道:“没有人受到惩罚,足以说明武林盟大多数的人是能够抵御诱惑,经得起考验,当然也有一少部分人暂时意志薄弱,误入歧途,毕竟任何人都不是圣人,不可能没有缺点,也不可能不犯错误,但是武林盟之所以数百年来长盛不衰,关键在于能够相互督促、约束,所以那些一时走了神的人,很快就浪子回头……”? 这些话他说得既快又顺,想必平时听得太多,故而烂熟于胸,脱口而出。叶枫暗自叹息,心道:“武林盟已经大厦将倾,危在旦夕,某些人还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岳冲斜视着躺在地上的众人,笑道:“这些人胡作非为已经不是一年二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他们呢?” 万人敌怔了一怔,道:“太阳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再说他们所居是通行不畅,消息闭塞之地,被人疏忽亦是情理之中,也许正义会比想象中来的晚一些,但正义绝不是缩头乌龟,我不是来了么?” 青青冷笑道:“武林盟千好万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响应岳重天的变革呢?难道那些人是贱骨头?”万人敌咬着牙齿,冷冷说道:“那些人就是贱骨头!” 青青叹息道:“武林盟明明到了要动刀子挖腐肉,甚至断腕的地步,偏偏有些人视而不见,不揭家丑,遮掩护短不是对武林盟好,认清现实,对症下药也许还能救武林盟,你们赞歌唱得越响,武林盟便死得越快,或许你心中清楚极了,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万人敌怒道:“武林盟千秋万载,稳若金汤!” 岳冲道:“顽固不化,刚恢自用的人,比大奸极恶的人更加讨厌!”左足挑起一柄长剑,握在手中,嗤的一声轻响,往万人敌刺去。万人敌迎着剑锋,踏上一步,厉声喝道:“妖言惑众,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实在该死!”双手持着长刀,拖过一道闪电般明亮的刀光,斜斜地从岳冲头顶劈了下来。? 他的刀不仅如扶桑刀一样狭窄细长,而且刀法也是一样的诡异阴险。岳冲无视头上的长刀,同样向前冲出一步,手臂上举,长剑疾刺万人敌的喉咙。叶枫心道:“万人敌抢上一步,看上去不畏生死,其实是抢得了先机,再加上他刀长的优势,岳冲除了视死如归,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一时吃不准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忍不住担忧起岳冲的安危,眼睛一下不眨地盯着店内,手心全是密密的汗珠。? 万人敌“咦”了一声,喝道:“你不要命了?”生生勒住下劈的长刀,身子却往后退了几步。叶枫松了口气,寻思:“大多数的人贪生怕死,所以万人敌能够扬名立万。”岳冲哈哈一笑,道:“你怎么怕死了!”步步紧逼,一连刺出十几剑。万人敌大怒,道:“谁怕死了?”紧握刀柄,左右开弓,一口气回应了岳冲十几刀,每一刀都有千钧之力。 叶枫见得他的刀法并非源于中土,一招一式绝无拖泥带水,皆是以杀伤对方为目的,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却想不出有效的破解方法,一颗心不禁突突乱跳。 只听得岳冲冷笑道:“你见过真正的扶桑刀法么?”把手中的剑当作刀使用,直上直下劈了下去,乍一看和万人敌的刀法大同小异,但看仔细了便会觉得岳冲的刀法更精致凌厉,狠辣凶猛,每一刀都计算得极为准确,总能打断对方的步骤,教他难以施展余下的招数。 叶枫只怔了一怔,便即想通:“岳重天的儿子纵使不是一条龙,但也绝不是见识浅薄的井底之蛙。” 万人敌的长刀往往劈到一半,不料岳冲的剑飘忽迅捷,出现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既终结了他的攻势,又打击了他的锐气,数招下来,他已被岳冲弄得心浮气躁,说不出的难受,叫道:“你……你……” 岳冲笑道:“不好意思,我在扶桑住了七八年。”长剑斜斜削了过来,万人敌觉得剑光耀目,尚未反应过来,长剑已经离他手腕不过数寸。万人敌难以招架,不得不双手一缩,扔掉了长刀。 岳冲接过长刀,缓缓举在胸前,眼中精光四射,道:“扶桑刀法一刀制敌,返璞归真。”嗤的一声,劈了下来。 万人敌眼中忽然露出难以形容的恐惧之意,往后翻了几个筋斗,后背撞到砖砌的墙壁。岳冲刀尖遥指着他,一动不动。万人敌定了定神,放声笑道:“扶桑刀法不过……”话未说完,听得响起“喀嚓”之声,好像利刃砍伐树木,摆放在他身前的数张桌子突然一分为二,轰然倒地。? 万人敌目瞪口呆,怔怔的看着立在数丈之外的岳冲,他看到了岳冲眼中有闪动的刀光,那刀光如一道笔直的银线,劈开一张张桌子,一直到了他的胸前。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了巨大的痛苦,就好像整个胸部被剖开。他急忙低头,看到了胸口开了个口子,鲜血不断涌了出来。岳冲道:“扶桑刀法怎么样?”万人敌苦笑道:“好快的刀!”慢慢的倒了下去。? 叶枫好生奇怪,寻思:“岳冲竟会如此厉害的刀法,为什么从不见他使用?”又见岳冲身子微微颤抖,后背一片水渍,显然是汗水湿透了衣裳,不由心念一动:“莫非这一刀已经让他筋疲力尽?”正心神不定之际,倒下去的万人敌却用尽全力跃起,右手抓着一枚尚未点燃的烟花,嘶声叫道:“你也活不长,我的兄弟会我报仇!”左手指间似有火星窜起。 岳冲咬了咬牙,手臂举起,可是他眼中已无明亮的刀光,适才那一刀果然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情急之下,转头看着坐在边上补妆的青青。平时聪慧过人,凭一个眼神就能猜透人心的青青,却神情茫然的看着岳冲,吃吃笑道:“是不是我的妆补得不好?”叶枫心道:“原来青青也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向来对青青轻言轻语,敬若天神的岳冲忽然暴跳如雷,怒道:“若要活命,就剁了他的手!” 青青嫣然笑道:“岳大少爷,我听你的!”左手扬起,柳叶刀射了出来,但是她的刀并非直接射向正哆嗦着手,火折子凑向烟花的万人敌,而是如换上了新衣裳,化好了妆的小姑娘,要让每个人看到她的美丽,绕着几根柱子转了几个圈子,才冲到万人敌身前,斩断了他的右臂。可是烟花已经点燃,嘭的一声,从敞开的窗户冲出,射向孤寂阴冷的夜空。? 万人敌仰头看着灿烂的烟花,笑容璀璨。叶枫极是婉惜,心道:“青青也是不分轻重,这关节眼上,居然还有心思和岳冲怄气。”岳冲双眼通红,狠狠瞪着青青,胸口起伏不定,连离得甚远的叶枫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青青抿着嘴,慢慢走过去,牵起他满是汗水的手,低声道:“或许你杀了我,心里会好受些。”岳冲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会,眼中的恨意渐渐换成了柔情,叹息道:“我不应该向你发火的。” 第一百十一章 凶手 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如一团火焰般划过夜空。在坎坷崎岖山路上飞奔的四个男子,骤然停下脚步,痴痴地看着天空,流星已经一瞬即逝,但他们却是泪流满面。据说天上每落下一颗流星,天神就会收走凡间一个人的性命,刚才空中绚丽夺目的烟花,是不是万人敌燃烧的生命? 若非如此,这四个铁石心肠的铮铮硬汉,岂会悲从心来,难以自禁? 可是他们只怔了片刻,随即又冲了出去,冷风很快吹干了他们脸上的泪水,此刻他们脸上只剩下坚毅果敢。兄弟,朋友就像在一张桌子吃饭的人,无论气氛如何融洽,但总会有人起身离开。天上有月圆月缺,人间有生死离别,况且他们都是将脑袋别在腰间,刀口舔血的人,承受能力强于寻常人。 现在他们只想为万人敌报仇,用仇人的血来祭奠自己的兄弟,便是对这段友情最好的交待。 他们很快冲入泥马镇,除了灯火通明的‘煮酒论英雄’,其余人家皆是门窗紧闭,熄灭灯火。万人敌倒在酒肆门口,身后留着一道极长的血迹,虽然早已没了气息,但仍然眼睛瞪得大大,凝视着门外的道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是不是在他生命弥留之际,听到了兄弟急促的脚步,关切的呼叫,故而迫不及待的迎了出来?他们见得此情此景,瞬时间曾经快意情仇,仗剑天涯的日子涌了上来,忍不住心中一酸,潸然泪下。 一个身着灰色僧袍,头上却无戒疤的胖大汉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四哥,四哥!”身子落下的时候,有意把力量聚集在膝盖上,坚硬的地板竟被他压得粉碎。 他举起两只钵盘大小的拳头,一拳一拳击打着地面,很快手上鲜血长流,但他的手并没有停下来,好像非要摧毁自己双手一样,谁都知道,他和万人敌的关系最好。其他三人轻轻叹息着,皆是用一只手捂着嘴巴,一滴滴鲜血从手掌边缘流了下来,敢情是牙齿咬着肌肉,勉强抑住感情。?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喃喃叫道:“叶枫……叶枫……”他们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活着,既伤感又诧异,一齐转头望了过去,原来是“孝义三郎”郭全兴,他内力相对比较雄厚,故而能支撑到现在。老三“外冷内热”铁正常手按剑柄,两根眉毛竖了起来,冷冷问道:“是华山派叶枫做的?” 老郭点了点头,目光开始涣散。铁正常道:“我知道了,杀你的人也是华山派叶枫!”嗤的一声,剑锋划过老郭的喉头。这一招赫然是华山派的“云锁秦岭”。 老大“仁至义尽”厉震天和“老五“酒肉和尚”鲁世道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问道:“你在做甚?”老二“火眼金睛”花满山却蹲在万人敌身边,仔细观察他身上的伤痕。 铁正常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道:“华山派叶枫已经疯了,见人就杀,所以我们要以杀止杀,不能让他再去危害江湖!”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店内来回穿梭,剑光闪烁,在每一具尸体上都刺了一剑,自然又是使用华山剑法。厉震天冷笑道:“华山派叶枫,真是好极了!”? 鲁世道吮吸着手上的血,神色极为狰狞,道:“我们一定要杀了他!”花满山忽然长身而起,缓缓说道:“华山派叶枫并不是杀害老四的凶手!”鲁世道双眼发红,怒道:“你说甚么?”花满山苦笑道:“老四的死真的和叶枫无关。”说到这里,向厉震天瞧了一眼,又瞧瞧铁正常,好像要争取他们的支持。厉震天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望着屋顶,铁正常面无表情,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甚么。 鲁世道咬牙切齿道:“你一直恼恨四哥看不惯你的阴阳怪气,两面三刀……” 花满山厉声截断他的话:“我和老四的关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糟糕,男子汉大丈夫,情义在心中,不是甚么事都要挂在嘴上!”鲁世道慢慢扬起他所使的三十六斤重水磨镔铁禅杖,冷笑道:“叶枫杀人证据确凿,你却为他开脱,难道你不是心中有鬼,所以就胡说八道?” 花满山道:“你现在误会我不打紧,以后我可以向你慢慢解释,但我还是那句话,老四绝不是死在叶枫手上。” 鲁世道哈哈大笑,泪水长流,道:“抱歉得很,我和你已经没有了以后,你这种薄情寡义,吃里扒外的人,有甚么资格做我的二哥?”蓦地发出一声大吼,禅杖卷起凌厉的风声,劈头盖脑向花满山击去。 花满山脸色突变,叫道:“老五,不得鲁莽!”身子扭动,避了过去。鲁世道“呸”了一声,道:“别和我称兄道弟,我听着恶心!”一根禅杖使得呼呼作响,绝无有手下留情之意。铁正常右手紧握剑柄,脸上早是杀气腾腾,双眼盯着厉震天,看他如何行动。 厉震天脸上肌肉扭曲了一会,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微微举起右手,示意铁正常暂且不得轻举妄动。 花满山见得鲁世道对他满是敌意,分明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不由又是愤怒又是气苦,道:“我早就受够了你的蛮不讲理,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身子左扭右扭,不仅避开禅杖,而且冲到了鲁世道跟前。 鲁世道吃了一惊,丈余长短的禅杖终究无法像短剑匕首般灵动飘逸,适合近身格斗,一时间竟无法收回自救,当下一掌拍向花满山的天灵盖。花满山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怆,怨恨,道:“老四尸骨未寒,我们却开始自相残杀了!”右手如一道铁箍,牢牢地捏住了鲁世道的手腕。 鲁世道用力一挣,却没有挣脱,一张脸涨成了紫酱色,吼道:“放开我,放开我!” 花满山凝视着他,双目充满了恳求,道:“请你相信我,老四的血决不会白流!”鲁世道“啵”的一声,一口浓痰往花满山吐了过去。花满山不闪不避,任由浓痰射中眉间,也不擦拭,顺着鼻翼流了下来,低声说道:“你知道我向来清清爽爽,心高气傲,那些往我身上泼脏水的人,何时有过好下场?老五啊老五,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鲁世道冷笑道:“你说给我听没用,要不我们找四哥评评理?”转动禅杖,横扫过来,他和花满山纠缠不清,这一杖过来,击碎不但是花满山的头颅,就连他自己的脑袋也不能幸免,分明就是要和花满山同归于尽啊!花满山见他一昧蛮干,心里异常恐惧,忙不迭松开握住鲁世道的手。 岂知鲁世道手掌一翻,反而捏住了他的手腕。 花满山额头一滴滴豆大的汗珠渗将出来,急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鲁世道见他恐慌狼狈,道:“倘若你心中没鬼,何必害怕呢?”花满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道:“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往鲁世道小腹刺去。 便在此时,听得厉震天重重咳嗽一声,一直随时待命的铁正常如苍鹰般纵起,长剑流星闪电般的刺向鲁世道。 鲁世道万万没想到向来沉言寡语,好像和谁都保持一定距离的铁正常居然倒向花满天,只得松开花满山的手,忙往后退了几步,禅杖直上直下,击向凌空扑下的铁正常。可是铁正常目的只是逼退他,早凌空翻了几个筋斗,稳稳坐在屋顶横梁上,长剑搁在腿上,说不出的无情冷酷。 鲁世道怔了一怔,大吼道:“姓铁的去年你在潞州被强敌围攻,若非四哥拼死相救,你焉能活命?四哥啊四哥,你救的是一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边说边哭。 铁正常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心中跌宕难平,道:“老四对我的恩情,我忘记于心,但是现在我们兄弟阋墙,绝非老四所想看到的。” 鲁世道喝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华山派再是不济,终究名列五大门派,在武林盟说话有份量,你们当然不会轻易去得罪华山派,更不会替四哥报仇了!”禅杖在地上一戳,登时借力跃起,人在半空,双手举起禅杖,搠向铁正常的下半身。 花满山顿足叹息:“老五啊老五,你何时才能清醒啊?”揉身而上,硬来抢夺鲁世道的禅杖,鲁世道冷笑道:“四哥你好好听一听,明哲保身,进退自如是聪明人,我倒成了不知好歹的蠢人混蛋!”便即收住上冲身势,禅杖翻转,往花满山砸去。 袖手旁观的厉震天忽然冷笑道:“原来我们数十年情同手足的兄弟情,都是假的!”身子一晃,竟迅捷无伦的越过花满山头顶,接着右脚踩在花满山肩上。花满山直直落了下去。 如此一来,禅杖变成了击打厉震天之势,鲁世道惊骇之下,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居然忘了把禅杖收回来。 厉震天的手臂早伸到他胁下,一托他手肘,鲁世道双手酸软,禅杖擦着厉震天头顶射了出去,嗤的一声,插入地面,摇摆不定,发出如蜂鸣般的声音。厉震天揽往鲁世道的腰,哈哈大笑道:“我们四兄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鲁世道半边身子没有知觉,知道要害已被厉震天所掌控,心里既是怨恨,又是绝望,笑道:“大哥来主持公道,谁敢不服?” 厉震天叹息道:“倘若中原五义真是心思活络,投机取巧之辈,何至于几十年来被某些大佬所忌恨,始终如同弃子一般,处于边缘的境地?就算我们现在想临时抱佛脚,可是有那尊大佛敢伸出大腿让我们来抱?在他们眼中,我们始终都是不肯配合的反骨人,或者是让人避之不及,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 花满山道:“我们的侠义,便是让某些人心生畏惧的刀剑,只是出于某种需要,才让我们有惊无险的活了几十年,一旦某天某些人不要脸了,恐怕我们根本看不到第二天的阳光。” 鲁世道脸红了一红,道:“是。”厉震天道:“我们为华山派说话,不是华山派比其他门派善良正直,能够名列五大门派,哪怕看上去多么正气凛然,但它只是吃草不吃肉,凭什么一直处于江湖最顶层?” 说到此处,他伸出右手,牵着花满山,缓缓道:“我相信你的眼睛,你看过的东西,从来没有让大家失望过。” 他接着又牵起鲁世道的手,笑道:“我们数十年的兄弟情从来靠的不是和和气气,我们拍桌子骂娘,抡拳头打架的时候还少么?有不同的想法就要爽爽快快说出来,哪怕说错了话,误会了某个兄弟,大不了请兄弟们痛饮三百杯!” 鲁世道脸更红了,道:“我会请大家喝酒的。”厉震天脸上忽然充满了悲痛,难过,沉声说道:“我们先要找到杀害老四的凶手。” 花满山已经把脱了上身衣服的万人敌的尸体摆放在一张板桌上,左手拿着一只木勺,不断从木桶勺水清洗万人敌胸前伤口的血迹,鲁世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气也不敢喘息一下。 不一会儿花满山洗净了血迹,二指大小的伤口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厉震天拍了拍鲁世道后背,示意他走过去。花满山凝视着他,道:“你看到了甚么?” 鲁世道强行抑制住恐惧和不适,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汗水好像豆子般落在万人敌赤~裸的身上,吃惊道:“四哥死于他自己的刀下!” 花满山道:“不错。”鲁世道咬了咬牙,道:“好像杀四哥的刀法,和四哥平时所使的招数有几分相似。”厉震天道:“老四年轻时做了几年海盗,他的刀法是一个扶桑浪子所授。”鲁世道汗水又流了下来,惊道:“难道杀害四哥的凶手是扶桑人?” 花满山道:“据我所知,他没有扶桑的仇人。” 厉震天喃喃道:“无论余观涛还是叶枫,既没有来自扶桑的朋友,甚至连海边都没有去过,况且华山派当务之急是该怎样去平息,消除江湖同道的怒气,叶枫当然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无事生非,所以叶枫怎么都不是杀害老四的人。” 鲁世道皱起眉头,道:“这个人同样精通扶桑刀法,他是谁?” 花满山道:“我知道有一个人,他就擅长扶桑刀法,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鲁世道倒吸了一口气,道:“你是说岳重天的左臂右膀‘千人斩’凌霄?”厉震天沉吟着,缓缓道:“他倒是不折不扣的扶桑人,他真正的名字是西村佑太郎。”鲁世道颤声道:“原来是他……杀……杀了……四哥?”花满山摇头道:“若是他出手的话,只怕一刀下去,老四便已一分为二。” 厉震天脸色变了变,道:“我曾经见过他出刀,那是一把无法形容,被神鬼诅咒过的魔刀!”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花满山指着万人敌的伤口,道:“他极想一刀劈开老四,只可惜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无法做到,因为他火候不够!”厉震天道:“他在刀上的造诣不一定比老四高明,只是他陡然间使出,老四仓卒之际,以致中计身亡。”说到此处,心情激荡,一掌击在板桌上。? 鲁世道大叫道:“他是谁?他是谁?”忽然听得铁正常冷冷道:“他是岳冲,岳重天的独生儿子。”只见他右手掌心托着一块碧绿色的玉佩,神色凝重,缓缓走了过来,把玉佩放在桌上,见得玉佩上刻着一行小字:“岳冲贤侄周岁之庆,白羽敬赠。”厉震天和花满山同时一声惊呼,道:“怎么是他?”皆是难以置信。鲁世道凄然道:“我们和变革派无怨无仇,岳冲为什么要杀四哥?”? 厉震天叹了口气,道:“因为江湖越是动荡,对变革派越是有利。”铁正常道:“想不到号称要给大家带来公平、正义的岳重天行事竟如此阴暗,无耻。”花满山道:“夺取权力的过程,哪有什么光明磊落?”厉震天道:“说句心里话,我敬重岳重天,甚至支持他的变革,因为他能给这个腐朽的江湖带来新气象,但是他的儿子杀了我们的兄弟,所以我也要他的儿子去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吃死人饭 已是深夜。 被树木遮挡住月光的山道不仅阴森黑暗,而且平时极少有人行走,不是被尖锐的石头扎痛脚板,便是让两边的荆棘勾破了衣裳,再加上不时从林中深处传来一阵一阵怪异的夜枭鸣叫,自是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愈发沮丧失落。 远远跟在后面的叶枫看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夜路的青青和岳冲,心中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倘若不是他们一心想着陷害他,此时此刻岂会成为被别人追杀的猎物?只不过让他难以想通的是,平时青青做事干脆利落,为什么那一刀拖泥带水?难道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他们的用心险恶,故而让她的刀有意慢了半拍? 尽管四下无人,青青仍然保持优雅的姿态,腰肢摆动,步伐轻盈,仿佛两边一排排的树木是那些能给她带来物质享受的达官贵人,她只有拼命炫耀,展示自己的魅力,才能让那些男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就连远处的叶枫不由得随着她的动作,只觉得心里有只调皮的小鹿,正在欢快的跳跃着。 岳冲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肌肉绷紧,十指用力,显然他想做掌控全局的舵手,或者是进退自如的骑士,只可惜他此时的表现就像击杀万人敌,勇气可嘉火候欠缺,被青青纤细的手臂摇了几下,一腔豪气慢慢转化成甜蜜的柔情。 只要自己觉得快乐开心,还计较什么究竟是谁占据了上风? 两人走了好久,两边树木逐渐稀疏,眼前忽然出现数百座新旧不一的坟墓,如一个个倒扣着的饭碗,原来是处好大的坟场。插在新坟上的白纸幡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青青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倒入岳冲怀中。 岳冲搂着她的肩头,慢慢向一座新坟走去。叶枫暗自诧异:“他要做甚?”青青幽幽的道:“莫非这里有你认识的人?” 岳冲叹了口气,道:“也许是。”坟前的石板上摆放着酒食,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分明白天有人来祭祀过。岳冲盘膝坐下,拿起盛了半杯酒的杯子,青青吃惊地瞪着眼睛,道:“你不会想吃这些东西?”岳冲拍了拍墓牌,笑道:“你看这些东西差不多摆了一天,可是一口也没有吃过,想必他的家人自作主张,做了一桌不合胃口的饭菜,你说会不会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吃才是王八蛋呢?” 青青“噗嗤”一笑,道:“我们却是相当的宽容大度,哪怕炒菜的手一滑,多放了两勺盐,错把陈醋当酱油,或者最后关头把握不好,只煮了七八分熟,甚至于洗菜的时候,忽然走了神,没有拣出藏在叶子里的毛毛虫,我们不仅不会板着面孔生闷气,反而会吃得一点不剩,不苛求别人才能吃得百家饭嘛。”说着拿起了另一杯酒。 岳冲大笑道:“若要四通八达,只有百无禁忌。”饮尽杯中的酒。 忽然之间,听得远处有人冷冷说道:“你们连死人的饭都要吃,看来你们真的活到头了。”岳冲跳了起来,厉声喝道:“是谁?滚出来!”话还未说完,倏地风声大作,两具棺材从长草中飞了过来,岳冲大吃一惊,忙抱起青青,跳到一边。 两具棺材砰的两声巨响,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上。棺材四周沾满了泥土,油漆已经褪色脱落,多半是刚从某座坟墓挖出来的。 那人冷冷说道:“本来我是要将你们碎尸万段,但是我敬重你父亲的为人,所以给你们留两口棺材。”岳冲大怒,循声辨向,往那人藏身之处扑了过去,从万人敌得来的长刀发出幽冷的光芒,异常迅速的划过一道明亮的线条。 那人忽然发出凄厉至极的嚎叫:“四哥!四哥!”草丛中伸出一根水磨镔铁禅杖,击向岳冲的左胁。岳冲这才看清,来人是个身着僧袍,长相粗糙的光头大汉。 叶枫陡然想起一人,心道:“莫非是‘酒肉和尚’鲁世道?看来岳冲今晚凶多吉少。”岳冲长刀反撩,去挑鲁世道腕上的筋脉。 鲁世道见刀思人,不由得怒气上冲,身子闪到一边,伸出左手,施展出擒拿手法,便来抢夺岳冲手中的长刀。岳冲足尖一点,冲到一个坟头上,长刀劈了几下,挺胸凸肚,傲然说道:“来来来,我不怕你。” 鲁世道目光中尽是怒火,恶狠狠地瞪着岳冲,恨不得一口气吞了他,提着禅杖一步一步走来,本来粗鲁豪放的面目,更加狰狞凶悍。 岳冲心里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踩得坟上的泥土纷纷掉落。鲁世道回头往长草看了一眼,随即直勾勾盯着岳冲,狞笑道:“杀人的人,迟早死在别人手上!”大步踏上,禅杖虚晃一下。 岳冲推测鲁世道会从左路发起进攻,当下长刀斜举,身子微侧,整个人如同一面立起的盾牌。 鲁世道吸了一口气,舞起禅杖,忽左忽右,真真假假,一时之间风声凌厉,甚是吓人。岳冲不为所动,双手持刀,目不转睛地看着跳跃不定的鲁世道。青青好像真的饿了,坐在坟前吃得冿冿有味,居然看也不看他们。叶枫看他们打斗的同时,却在心里想象着他们下一步会使什么招式。 鲁世道暴喝一声,禅杖裹起一股劲风,拍向岳冲的右胯。 岳冲脸色凝重起来,长刀嗤的一声,从上至下直劈下来,意欲一刀斩断鲁世道的手臂,刀势沉稳大气,攻防兼备,完全不似和万人敌对敌时,只想速战速决,一刀制命。叶枫心道:“鲁世道始终要从左路下手。”鲁世道双脚半蹲,稳住下盘,禅杖翻动,截住了岳冲下劈的长刀。岳冲刀轻,叮的一声脆响,被拔到一边去。 鲁世道禅杖从右边急速窜到左边,攻向岳冲已经完全洞开的左胁。 岳冲朗声笑道:“莫非你是一根筋,非得要头撞南墙?”禅杖未到,他的人已经原地转了个圈,毫无防备的后背迎着渐渐逼近的禅杖。叶枫猜不透岳冲心思,暗道:“他长刀向上,即可化解,这莫名其妙的转身,他想做甚?”转念一想,青青行事诡异古怪,无迹可寻,岳冲与她相处多时,难免也变得捉摸不定了。 岳冲屈起双膝,身子登时矮下数尺,禅杖从他头顶扫了过去。 鲁世道纵然经验老到,也不免怔了一怔,就在此时,眼前刀光闪烁,长刀从下至上,刺向他的喉咙,原来岳冲转身是个圈套,诱他中计。叶枫心道:“倘若这样就可以置鲁世道于死地,中原五义未免太不堪一击了。”瞪大双眼,看鲁世道如何应对。 鲁世道效仿岳冲的动作,跟着双膝屈起,身子矮下数尺。叶枫心中喝了声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妙哉,妙哉!”不由对长相丑陋的鲁世道刮目相看。 只见鲁世道仰起头颅,身躯呈现向后倾倒的姿势,蓦然摆脱了长刀的威胁。岳冲还来不及变招,鲁世道忽然脖颈青筋凸起,提气暴喝数声,岳冲被震得失魂落魄,浑身酸软,鲁世道双臂压下,把手中禅杖当作一条勾魂的绳索,用力往岳冲脖子勒去。 岳冲双腿蜷曲,无法反击,只得弃了长刀,身子继续下蹲,屁股几乎坐到地上,虽然形象相当不雅,但总算摆脱了鲁世道击杀。 鲁世道屡次失手,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破口大骂道:“你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他妈的是个不折不扣,贪生怕死的蠢蛋,莫非你是你妈偷汉子生的?”右膝凸出,去撞岳冲的后背。 可是他当下的站姿与岳冲相差不大,哪使得出什么千钧之力?岳冲不愿与他纠缠,正好借此找台阶下,假意被他撞中,翻身跌下坟头。鲁世道骂道:“别像一条死狗一样躺着,有本事站起来!”一边骂一边站直身子。 趴在地上的岳冲飞身而起,袖中射出一条极长的链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住了鲁世道的左脚腕,使力一拉,鲁世道二三百斤的身子犹如被砍倒的巨木,头下脚上栽了下来,整张脸都扑在地上。 不但撞掉几颗牙齿,而且两片嘴唇迅速肿大,好像保管不妥,已经发胀即将腐烂的肉片,看上去无比滑稽可笑。青青悠然说道:“你这么搞笑,难道不怕坟里的那些鬼魂,棺材板都要压不住吗?” 鲁世道恼羞成怒,手掌撑地,便要一跃而起,只是慌乱之下,忘了脚上还系着长链,岳冲抬起手臂,鲁世道脑袋向下,摇摇晃晃,犹如一条提出水面的大鱼,青青笑道:“明天拿到镇上换酒喝。” 鲁世道惊怒交加,被缚住的左脚似兔子蹬鹰,狠狠地踢了出去。岳冲觉得一股大力自长链传到手臂,继而推动身躯,情不自禁退了几步,才站稳脚步,鲁世道自然摆脱了束缚。 叶枫寻思:“岳冲不尽快解决鲁世道,等到另外三人赶来,只有引颈受戮了。”转念又想:“青青聪明绝顶,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忍不住向青青望去,却见青青跌坐在坟前,双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脸上充满了快乐,好像达到了自己所有的愿望,再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的了。 叶枫突然想起赵鱼和岳冲决裂的那个晚上,青青画的那副画,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噤,心道:“莫非她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她所憎恨的大恶人有没有受到报应?”其实他内心深处盼望着青青能够活下去,最好是长命百岁,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一辈子缠着她不放了。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断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入耳中,不时夹杂着鲁世道亢奋激昂的叫声,听上去他似乎即将获取胜利,叶枫心中一凛:“难道鲁世道赢了?”急忙转头看去。 鲁世道完全控制了局势。岳冲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除了挥动长链,不让鲁世道攻进来,别无他法。鲁世道舞动着禅杖,步步进逼,但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一幅又一幅,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每一副画面,都有万人敌的影子。 他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有万人敌的参与,他每一次在悬崖边缘徘徊,是万人敌一次次伸手将他拉了回来,倘若不是万人敌,他早就似埋葬在这些坟墓里的人,不,是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他敬重万人敌,所以他可以忍受厉震天的虚伪,花满山的算计,铁正常的冷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得以善终,为什么会死于非命呢? 鲁世道声嘶力竭的叫喊,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心中的愤怒和绝望,在这瞬间尽情释放,他持续不断的向岳冲发起猛烈的攻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岳冲剁成肉酱! 岳冲虽然仗着眼明手快,还能一一避开,但是已经手忙脚乱,险相环生,狼狈至极,看来被鲁世道击杀是迟早的事。 叶枫看得如痴如醉,时而把自己当作岳冲,想着既能躲开鲁世道致命一击,又能出手反击。时而把自己当作鲁世道,该怎样让岳冲无退可逃,从而结束这场厮杀,各种念头在脑中此起彼伏,回味无穷。 听得鲁世道大喝一声,身子突地纵起,禅杖直指岳冲,右胁却露出一个老大的空档。 叶枫暗道:“他有意把自己当诱饵,诱使岳冲上钓,只不过岳冲就算知道是个要命的陷阱,也要硬着头皮踩进去,因为他已经没得选了。”岳冲冷哼一声,身子晃动,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抢到鲁世道右胁,长链抖得笔直,疾刺而出。 叶枫简直喘不过气来,心中突突乱跳,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鲁世道叫道:“四哥,我为你报仇了!”挥出去的禅杖随着缩回来手改变了方向,如一面巨大的铁巴掌,转眼之间,已经到了离岳冲脑壳不足数尺之地。而岳冲正好立在数座坟墓当中,无法快速脱身,不得不举起轻盈的长链,宛若螳臂挡车,以卵击石般的去格挡似雷霆万钧击来的禅杖。? 听得叮的一声,岳冲虎口出血,长链脱手飞出,此时禅杖离得他更近了,刚猛凌厉的劲风吹得他光滑平整的肌肤,似水波一样的高低起伏。岳冲冷冷道:“这个仇你永远报不了!”往后连翻几个筋斗。鲁世道咬牙说道:“你说了不算!”双掌平推,禅杖横着向岳冲撞去。? 岳冲立起身子的同时,禅杖也撞上了他的胸膛,整个人似断线的纸鸢,跌到数丈开外,喉咙格格一阵乱响,吐出几大口鲜血。鲁世道仰头看着惨白的月亮,泪水又流了下来,道:“四哥,四哥你看见了吗?”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尖刀,一步一步向岳冲走来。岳冲伤得极重,无法起身,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荒山野外,拨起插在身边的一根白纸幡,用尽全力向鲁世道刺去。 鲁世道尖刀一挥,将竹制的白纸幡削为两截,左脚跨出,重重踩在岳冲背上。岳冲一张脸贴在充满死亡气息的泥土上,自知无力逆转局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音中尽是凄凉怨恨。鲁世道举起了尖刀,刀光如怨妇眼神般幽冷。就在此时,听得青青笑道:“万四侠,你孤零零的坐在草丛里做甚?” 鲁世道大吃一惊,叫道:“你想做甚?”岳冲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慢慢调整呼吸。 见得青青拖着万人敌的尸体,从草丛中走了出来,站在一个坟头上,手中拿着一把柳叶刀,在万人敌身上比来比去,冷冷道:“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鲁世道目露凶光,道:“你敢威胁我?”青青淡淡的道:“你觉得我会做没把握的事么?”鲁世道左眼角抽搐了几下,冷笑道:“我和四哥的情义的确非同一般,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你拿他的尸体就能逼我就范,岂非太荒唐了?” 青青道:“因为你心里有情义,始终忘不了万四侠对你的好。”柳叶刀斜斜一划,削掉万人敌的右耳。鲁世道仿佛这一刀是划在他身上,霎时间脸色苍白,叫道:“你……你……等一等……”地上的岳冲忽然冷冷道:“可惜你没机会了!”斗然跃起,手中半截白纸幡嗤的一声,刺入鲁世道喉咙。 鲁世道双手紧扼着自己的脖子,鲜血不断从手指缝中涌出,道:“你……你……”倒了下去。 岳冲盯着开始合上双眼的鲁世道,冷笑道:“人走茶凉,人死情灭,连这个你都不懂?”说到最后,喉中发腥,又吐出几口血来,靠在一座坟前,大口大口喘息着,神情萎顿。青青快步奔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塞入岳冲嘴里。 岳冲歇息了片刻,苍白的脸上逐渐变得红润起来,原来这药丸能快速疗伤,恢复功力。 青青苦笑道:“我们今天的运气好像有些不太好。”岳冲笑道:“我们好像现在已经否极泰来。”青青仍在苦笑,道:“他们还有三个人。” 岳冲道:“但是最不怕死的两个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三个人,一个虚伪的要命,一个吊儿郎当,一个自作聪明,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可怕的?”他转头看着墓碑,笑道:“这个人活了八十一岁,我们是不是要沾一沾他的福气?”拿起酒食,大吃大喝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聪明人 黎明终于来临。 花满山看着在茫茫雾中穿行的青青和岳冲,脸上始终保持着诡异,邪恶的笑意,他已经跟踪他们多时,他亲眼目睹鲁世道被岳冲用白纸幡刺穿喉咙,但他并没有出手搭救,在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居然产生了鲁世道不死,天理不容的快感,他的身子因为兴奋而剧烈的战栗。 若非怕惊动了岳冲他们,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的哈哈大笑起来。 与之相反的是,倘若鲁世道那一刀真的刺向岳冲,他绝对会跳出来阻止鲁世道。他之所以要这样做,并非出于积累在心中多年对鲁世道的怨恨。每次他和鲁世道产生纠纷,鲁世道充其量就是占了嘴上的便宜,而他却从鲁世道那里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表面上摆出无可奈何,不可理喻的苦恼样子,谁知道他心里却巴不得鲁世道更加出言不逊,胡缠蛮搅呢? 几十年来,他嘴里和鲁世道称兄道弟,喝酒吃肉,其实他从未把鲁世道当作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一直认为鲁世道配不上他,因为鲁世道是个长着一身横肉,脑子空空的莽汉,一双眼睛只看到自己脚下一小块地方,整天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肝火,而他的眼睛早已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欣赏许多人一辈子都难以看到的美景。? 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聪明人,作为聪明人必备的特征,就是能够准确无误的判断出风会吹向那个方向,并且在风还没有吹到的时候,赶紧撤下容易损坏的东西,换上可以借风助力腾飞的东西,从而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就像现在,岳重天所领导的变革派分明是升起的旭日,武林盟是那坠入山下的月亮,他当然是要跟着朝气蓬勃的一起奔跑,绝不是陪着黯然无光的月亮堕落。? 花满山越想越开心,在不远处行走的岳冲他们,此时在他看来,竟仿佛散发出奇异高贵的光芒,他的下半生亦会被这光芒照耀得受人注目。但他不会马上就屁颠屁颠的跑到岳冲身前,露出谄谀的笑容,纳头便拜。那样的话他只会在岳冲留下见风使舵,没有骨气的印象,至多给他一丁点好处,而不是他所期望得到的重用。 自古以来想得到别人的赏识,都是件既费心思,又不能让别人看穿用意的技术活。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是要岳冲吃尽苦头,岳冲在他这里受到的挫折越大,就会对他刮目相看,一旦岳冲认可他的能力,自然会心甘情愿给予他想得到的东西。想到此处,他说不出的愉快,深深吸了口气,早上清新的空气,不仅使他精神饱满,而且充满了激情,好像变革派由于他的加入,致使武林盟加速覆灭,心道:“我既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做大事的人!” 岳冲和青青已经走入他设伏的林子,这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地方,每一棵树都长得宛若精心挑选的美男子一般,周整、挺拔,而且树与树之间的距离很大,视野开阔,既利于他发起进攻,又不会对岳冲构成真正的致命威胁。花满山微笑着取下背在身上的铜胎铁背弓,在弦上搭上利箭,瞄准了正在行走的岳冲。? 持续不断的风时轻时重地推动着树木,树上仅存不多的叶子一片一片掉落下来,在他们头顶飞舞。忽然之间,这些滞留在半空的叶子仿佛被许多看不见的手,极其野蛮的搓揉着,化为一缕缕细细的粉末,簌簌的落在他们头上,身上。青青脸色骤然难看至极,失声叫道:“不好,有埋伏!”岳冲点了点头,沉声说道:“不用怕,我在这里。”唰的一声,抽出了长刀,在这危机四伏的山地,凶悍凌厉的长刀更能给他信心。 小心潜行的叶枫不由一怔,心道:“这地方并不适合伏击啊!”当下收住脚步,躲在一棵大树之后,屏息观望。岳冲伸出左臂,将青青远远抛了出去,随即旋转身子,双手握刀,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见得三根通体黑色的利箭,从上中下三个不同的方位,呼啸着向他激射而来。这三箭来的劲急异常,显然射箭之人内力极为深厚。? 岳冲大吼一声,耀眼的刀光突然从他身前升起,斜斜地斩了下去,刀光所到之处,宛若划下了楚河汉界,立下了铜墙铁壁,三根急速而来的利箭飞蛾扑火般,冲入刀光之中,登时被绞得粉碎。岳冲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握紧长刀,瞳孔收缩,眼中精光四射。只见一个长相斯文,神态潇洒的中年人站在前方不远处,弯弓搭箭,笑吟吟看着他。 岳冲紧绷着脸,道:“你是‘火眼金睛’花满山?” 花满山叹了口气,道:“变革派已经深得人心,取代武林盟亦是迟早的事,你们完全可以用君子的方式去获取胜利,但我想不到你们居然使出了小人的手段,这么难看的吃相,怎么让大家死心塌地支持你们?”岳冲冷笑道:“人是我杀的,你想怎样?” 花满山微笑道:“现在正是杀人的好时候。”说话之间,又嗖嗖嗖的射出三支利箭,这三箭不像先前那三箭几乎以笔直不变的路线前行,而是在空中不停翻滚旋转,发出令人胆颤心惊的啸声。 岳冲右臂伸直,袖子忽然鼓起,犹如充足了气的布袋,向前递出的长刀亦是旋转不止,形成一个又一个环环相扣的漩涡,往转动不止的箭疾迎了上去,显然要将它们硬生生摧毁。 花满山跳了起来,笑道:“不着急,还有呢!”一口气射出五箭,其中两箭 仍然射向岳冲,另外三箭却越过岳冲的头顶,射向立在树边观战的青青。这三箭来势凶猛,仿佛三只饥饿至极的野兽,终结猎物的性命是它们唯一的选择。 青青反应也很快,身子如一张推倒的骨牌,双脚在地上用力一蹬,向后跃去,三箭从她头顶,以及两胁射了过去。 青青一声冷笑,拍了拍手,正要从容站起,忽然左脚踝一紧,低头一看,竟被一根极粗的绳子缠住了脚。青青大吃一惊,忙跃起身子,谁知那绳子猛地绷紧,先拖着她脱离了地面,紧接着腾空而起,悬挂在一棵树上,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原来花满山发出三箭,是要逼得青青退到他事先设置好的圈套。青青头下脚上,不知祸福,心中忐忑不安。 倒是叶枫旁观者清,寻思:“花满山看上去不像是要替他兄弟报仇雪恨,莫非他是另有所图?”当下按捺不动。就在此时,听得呼呼声响不绝于耳,十余根头部削得如枪尖一般锋利,手臂粗细的树干,向青青射了过来。青青无处闪避,惟有听天由命。 岳冲大急,长刀飞旋,劈飞射向自己的利箭,身子跃起数丈高,长刀左劈右砍,将十余根树干尽数击落。 尔后反手一刀,刮断青青脚上的绳索,抱着她落到了地上。叶枫却始终盯着花满山,见他铁弓抵地,神情悠闲,不由心念一动:“倘若他在岳冲跃起时,突然射出数箭,拖住岳冲行动,青青焉能活命?他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岳冲放开青青,恶狠狠瞪着花满山,道:“你方才为什么不射箭了?”? 花满山笑了笑,道:“我只想让你知道,我要杀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岳冲脸红了一红,怒道:“拿起你的弓,我教你死得心服口服!”身子扑出,长刀劈下。花满山凝视着他,笑道:“你头上束发的带子颜色深,看上去好老气,与你的年龄极不般配。”嗖的一箭,迎面射来。 岳冲挥刀直劈,岂知这箭似乎有灵性,擦着他的刀身掠过,嗤的一声轻响,射断了他头上的带子。 岳冲顿时披头散发,甚是狠狈,握刀的那只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花满山道:“如果我这一箭射的是你的脑袋,请问你还能活么?”岳冲咬了咬牙,厉声喝道:“谁要承你的情了?”向花满山疾冲过来,一刀向他颈部削去。 花满山早跃到数丈之外,盯着岳冲做工精良的衣裳,笑道:“你的衣服过于宽松,衬不出名门子弟的气象。”举起了弓箭。岳冲赶紧护住门户,心道:“他分明把我当成了可以尽情戏弄,无法还击的老鼠,我偏不让他得逞。” 登时一股傲气涌了上来,哈哈笑道:“麻烦你帮我打理,收拾一下啊?”花满山躬身应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说到“命”的时候,弓弦声响,一支利箭直射岳冲眉心,来势敏捷凶猛。转眼之间,已经离得岳冲面门不远,几乎不给他反应的余地。岳冲大喝道:“来得好!”长刀直直劈出,那利箭随着刀光一分为二,悄无声息的掉在地下。 就在此时,岳冲却觉得左腋一紧,但见一支箭卡在衣裳与肌肉之间,原来花满山在电光石火之际,又射出一箭,花满山笑道:“是不是帅多了?” 岳冲脸色发青,怒不可遏,唰的一刀,从花满山头顶劈下。花满山失声叫道:“我的妈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竟然骨碌碌打起滚来,满身都是尘土。岳冲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刀刀劈下。花满山朗声笑道:“小心,箭来了!”一支箭从他打滚的身子窜出,射向岳冲。 岳冲心中一凛,忙撤刀护身,但还是慢了一步,利箭射破他右腋衣服。 花满山一跃而起,拍手笑道: “怎么样,合不合适?”岳冲侧头向他斜睨,见得悬在花满山腰上的箭壶只剩下二三支箭,心道:“若是他射完了箭,纵然本事再好,也拿我无可奈何。”拍了拍大腿,笑道:“裤子有些肥大,看来又要麻烦你了。” 花满山笑道:“举手之劳的事,何足挂齿?”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缓缓放在弦上。 岳冲暗道:“我小心行事,他未必能讨到便宜。”一连三刀,向花满山攻去。这几刀看上去凌厉凶悍,其实他暗留了劲力,随时可以收回反击。 花满山叹息道:“你的刀法确实不错,只可惜你碰到了我。”弦上的箭射了出去。岳冲哼了一声,怒道:“便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长刀回转,刀光闪烁,把射来的箭绞成了数截。 花满山怔了一怔,冷笑道:“你只是运气有些好而已。”伸手去箭壶中拿箭,但他的脸色随即变得很难看,好像从外面回来的男人,忽然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他的妻子睡在一张床上,汗水情不自禁流了下来。 岳冲哈哈大笑,道:“你的运气好像有些不太好!”花满山脸色一沉,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妈的岂止是运气好像有些不太好而已,简直是没有比它更糟糕的运气,去他妈的大头鬼。” 岳冲伸出两根手指,得意洋洋的晃了晃,道:“你只有两支箭,怎么能要得了我的命?”花满山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眼中立刻发着光,充满了希望,一字一字说道:“但是你的命只有一条,我一支箭就可以要你的命。”岳冲又哈哈大笑,道:“你似乎很有把握。” 花满山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骄傲,有意加重了语气,道:“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因为我是个聪明人。” 叶枫听他说得意味深长,心想:“听他的口气,好像想和岳冲做甚么交易,可是他手上有甚么岳冲需要的牌呢?”满腹疑惑,愈发诧异。岳冲漫不经心道:“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一坨臭不可闻的狗屎。”嘴上嘲讽花满山,手上并不停留,话还没说完,岳冲已经劈出数十刀。? 每一刀皆如暴风骤雨般来得酣畅淋漓,刀光在花满山身边闪烁不定,原来岳冲想逼得花满山腾不出手来,无法射出最后那两支箭。花满山把铁背弓当作武器,一边格挡岳冲的长刀,一边有条不紊的向后退去,始终抽不出手去箭壶取箭。青青不知所时跃到了一棵树上,一双摄人心魄的脚在半空中晃来晃去,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意。? 叶枫心道:“花满山从容应对,并无溃败的迹象,完全有机会出箭,他到底想做甚?”岳冲见得花满山只有招架之力,不由得精神大振,长刀横扫,准备将花满山拦腰折断。花满山却如灵活敏捷的猿猴,双脚踩着一棵树身,不停向上窜去。岳冲高高跃起,直劈花满山的后背。 花满山忽然转身,箭已上弦,对着岳冲一箭射去。 岳冲身在半空,无处借势避让,回刀招架更是不及,只得强提一口气,向后翻了个筋斗,那箭“嗖”的一声,从他的头顶射了过去。岳冲双脚刚踩到地面,便大笑起来:“你只有一支箭……”话未说完,只觉得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直直跌了下去。 坐在树上的青青失声叫道:“小心,下面是个陷阱!”岳冲眼睛往下瞥去,这个陷阱少说有丈高低,底部插着数十根削得尖尖的竹子,若是人落在上面,岂非刺得全身都是窟窿? 此时花满山已站在洞口,拈弓搭箭,觑着岳冲,只要岳冲冒出头来,便一箭贯穿他的头颅。 树上的青青竟一动不动,也不出手相救,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想些什么。岳冲进退两难,长刀插入右边洞壁,整个人悬挂在空中,花满山居高临下,傲然说道:“我这一箭能不能要你的命啊?”岳冲额角一根根青筋凸起,嘶声说道:“你杀了我!” 第一百十四章 老狐狸 花满山笑嘻嘻道:“你明明能给我带来不可估量的好处,我杀了你岂非得不偿失?”叶枫似乎明白了花满山的用意,寻思:“敢情他要把岳冲交给武林盟,换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的确是个好主意。”想起岳冲原本要引发江湖动荡,从中好浑水摸鱼,岂知人算不如天算,反而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成为武林盟手中一张向岳重天讨价还价的牌,心中的欢愉,委实难以形容。 叶枫又向青青望去,见得她脸上绝无大难临头,愁眉苦脸的神色,倒是神定气闲,仿佛一切皆在她掌控之中,不由得心中一凛,青青好像有超越凡人的天赋,再繁琐艰难的事,一旦到了她这里,却往往在谈笑之间,便能化解于无形。莫非此时她心中已经有了可以绝处逢生的好主意?叶枫满是喜悦的心情不觉变得黯淡起来。 岳冲气得脸色发青,全身抖动,震得长刀周围的泥土纷纷落下,怒道:“你要把我交给武林盟?” 花满山笑道:“我是武林盟的人,当然要效劳武林盟。”叶枫忍不住心中一动:“他的话怎么听起来别扭得紧?”青青拍了拍手,悠悠说道:“我想你踏入江湖不久,就已经对武林盟彻底死心了,你并没有看到如武林盟所宣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场景,你只看到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满腔热情的人无用武之地。你们行侠仗义多年,按理说要得到重用,可是你们始终不入流,在边缘徘徊游离。就算你把他交给武林盟,这天大的功劳,必定会记在某个大佬名下,而不是你。” 花满山全身一震,脸色无比难看。 青青道:“其实你们比谁都巴不得武林盟倒台,因为新的主子无论是出于拉拢人心,还是巩固自身地位的需要,总要重用一大批名声好,有能力的人。只可惜这几十年武林盟虽然风雨飘零,却一直没有出现能够挑战他的对手,你们唯有忍气吞声,忍辱负重,这几十年你们一定过得很苦,是不是啊?”说着从树上跃下,立在离花满山不远之地,笑吟吟的凝视着他。? 花满山并不否认,咬着牙说道:“何止是苦而已?简直是活在地狱里。”他抬头看着空中红彤彤的朝日,笑了笑道:“还好我看到了太阳,看到了希望。”叶枫听到此处,才明白花满山屡次对岳冲手下留情的用意,不由佩服他的用心良苦。岳冲又惊又喜,道:“原来你支持变革派,真是好得很。”想跃上来,却见花满山仍然将箭对着他,只好暂时作罢。? 青青幽幽说道:“岳大侠手下人才济济,想得到岳大侠的青睐重用谈何容易?”她眼波流转,在他脸上转了几下,笑道:“不过这难不倒你,谁教你是个聪明人?能够被岳大侠的儿子赏识,和被岳大侠的认可有什么区别呢?”花满山收起笑容,神情却有些紧张起来,道:“我的表现怎么样?”青青道:“张?有度,收放自如,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花满山笑而不语,一双眼睛盯着岳冲,脸上时而戾气大盛,时而充满期待。他在等岳冲表态,倘若岳冲能对他委以重任,他自然鞍前马后,竭力效忠变革派,一旦岳冲有推辞应付之意,他只有一箭将岳冲射杀,既然他这一辈子注定庸庸碌碌,无法出人头地,除了认命又能怎样? 岳冲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花满山,他知道花满山想听到什么话,他同样知道一旦没有说出花满山想听到话,会是怎么样的结局。 灿烂的阳光照在花满山身上,使得岳冲更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见他抿着嘴唇,眉头微皱,握弓的手不仅关节发白,而且从指尖流出了一滴一滴的汗水,此时他的心中仿佛有盆烈火,给他带来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煎熬。 岳冲深吸了口气,坦然真诚的笑意从嘴唇开始向外洋溢,不一会儿发自内心的欢乐如无所不在的空气,顷刻之间弥漫了整个林子。 花满山受到感染,不由脸露微笑,双眉舒展,尽管他还握着弓箭,但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已经放松,凌厉凶悍的杀气随之化为无形。岳冲哈哈大笑,道:“花二侠若肯鼎力相助,何愁武林盟不灭?” 花满山跟着大笑,这次大笑真的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道:“花某愿做变革派剿灭武林盟的急先锋!”收起弓箭。 岳冲跃了上来,道:“好,很好。”凝视着花满山,双眼炯然生光,俨然有君临天下的气势。花满山为之气夺,情不自禁跪倒在地,阴鹫的脸上,热泪盈眶。 岳冲心道:“中原五义在江湖上颇有声望,他们能够投奔变革派,也算是对变革派沉重打击。”伸出双手,托住花满山手臂,柔声说道:“武林盟容不下你们几兄弟,我们变革派欢迎你们!” 花满山听了他的话,仿佛被一根带刺的皮鞭无情抽在脸上,肌肉抽搐抖动,说不出的憎恨悲伤,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表情? 岳冲看在眼里,吓了一跳,道:“你……你……我说错了甚么吗?”忽然手臂一阵剧痛,原来花满山指甲陷入他肉中,再看花满山,见得他咬牙切齿,手背青筋暴凸,浑然不觉已经伤害到了岳冲。青青横了不知所措的岳冲一眼,幽幽说道:“你真的说错话了。” 岳冲有些听不明白,茫然道:“我说错什么了?” 青青又横了他一眼,嗔道:“花大侠对某个人的痛恨,绝不逊于武林盟。”花满山激愤之下,十指劲力又加了许多。岳冲强忍着痛,沉声说道:“花大侠的仇人便是变革派的仇人,他是谁?”青青道:“厉震天。”岳冲怔了一怔,吃惊地说道:“是‘仁至义尽’厉震天?” 花满山突地跳起,张嘴大吼数声,道:“我……好恨他!” 岳冲很意外,失声说道:“他可是你几十年的好兄弟!”青青叹了口气,道:“你猜一猜,在江湖上,哪一种人活得最累,最苦?岳冲道:“当然是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青青眨了眨眼睛,道:“你说错了,是小弟们口中的二哥,也就是文人笔下可怜兮兮,所谓的千年老二。”岳冲瞪大了眼睛,笑道:“看来花二侠和厉震天相处得并不融洽。” 他有意把“花二侠”说得格外响亮。 青青直视着花满山,笑道:“这个‘仁至义尽’厉震天不仅虚伪得紧,没有半点义气,而且心胸狭隘,整天疑神疑鬼,总担心花大侠夺他的位子,所以一直防范,打压花大侠。”岳重天一拍额头,道:“花二侠号称‘火眼金睛’,岂有看不透的道理?他多年一直忍气吞声,隐忍不发,还不是为了中原五义的名气着想?” 青青称花满天为大侠,他却叫花二侠,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而为之。 叶枫暗道:“这对狗男女,又来唱双簧,挖坑让别人来跳了。”青青道:“可不是嘛,花大侠的大局为重,反成了厉震天对付他的杀手锏,有时候被姓厉的欺负,侮~辱了,还要牙齿混着血水往肚子里吞,脸上露出欢喜至极的笑容,给外人留下中原五义亲密无间,团结一致的印象。” 岳冲仰头看着天上刺目的太阳,眯着双眼,喃喃道:“我敢保证,厉震天再也不会欺负你了。”长刀挥出,在花满天胸膛划了道极长的口子,鲜血长流。 花满天大喜过望,道:“多谢公子成全。”纵身跃起,冲出十余丈,在一块平整的草地上躺了下去,双目紧闭,把呼吸压抑得相当微弱,宛若身负重伤。 他想下半世活得心安理得,没有任何道德包袱,就必须杀了厉震天和铁正常,世人向来健忘得紧,一旦杀了他们,很快就没有人记得他是卖友求荣的叛徒,同样岳冲想平安走出这片山区,也只有杀了厉震天和铁正常,他们的命运已经捆绑在一起! 正午,花满山胸口的鲜血已经凝固,但是厉震天和铁正常还没有来。 可是他心里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们一定会来!这几十年来他和厉震天无数次的明争暗斗,却总是以他的失败而告终,每一次失败,都会给他心中产生一种无法磨灭的耻辱和痛苦,厉震天仿佛有不可思议的智慧,总能化解他每一次精心准备,自以为必胜无疑的算计。? 所以近几年来,他几乎没有做任何挑战厉震天地位的事情,并非他已经完全向厉震天屈服,而是他要用火眼金晴找出厉震天的弱点。他再度向厉震天发起挑战的时候,便是厉震天命丧黄泉之日,他要让那几个整天围着厉震天打转的人明白,他不是一辈子被厉震天压制,只晓得唯唯诺诺的千年老二,他也有做老大的气质和手段。? 花满山已经找到了厉震天的弱点,厉震天的虚伪既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钱,也将致使他不明不白的丧命,以厉震天假仁假义的性格,见得花满山身负重伤,必然会惺惺作态上去救援,这个时候花满山一箭射出,厉震天如何防范得了?阳光照得花满山睁不开眼睛,但他想起这将是厉震天最后一次享受阳光,他的心里简直愉快极了。 忽然之间,远处有鸟飞起,显然有人走进林子,花满山不觉精神大振,手指夹紧弦上的利箭,眼睛张开,看了看躲在树上的岳冲和青青,微微点了点头,他来对付厉震天,铁正常就交给他们了。叶枫一颗心不由得剧烈跳动,暗道:“待他们斗个两败具伤,我再来坐收渔翁之利。” 就在他定下主意之时,花满山却已高一声,低一声叫唤起来,好像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一刻也耽误不得。 只听得铁正常惊道:“不好,二哥受伤了!”厉震天道:“是!”两人循着花满山的声音,快速扑了过来。花满山暗自咬破舌头,鲜血从嘴角流出,道:“是……大哥……三弟……么?我……我……好开……开心……”胸口起伏不定,似是垂死之际见到了最亲近的人,实在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放在身边的弓箭却微微抬起。? 他们奔到近处,见得花满山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皆是大惊失色。厉震天目光往铁正常脸上,铁正常心领神会,缓缓往后退了几步,双目东张西望,全神戒备。厉震天一步一步向花满山走去,口中低呼:“二弟,我来了。”目中含泪,声音颤抖,显然是真情流露。尽管他们一生都在明争暗斗,但他次次都对花满山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因为花满山一次次不自量力的挑战,才能衬托出他英明,伟大。如今花满山即将死去,以后谁来做让他人生发光的绿叶?? 花满山偷眼望去,见得厉震天神情悲戚,步法凌乱,如丢了魂一样,心中大喜,暗道:“饶你老奸巨滑,今天也命丧我手。”身躯猛地向上挺起,叫道:“为我报……报仇……杀我……者……”说到此处,声音骤然停顿,身子落下,看上去就要一命呜呼。厉震天大急,叫道:“二弟……二弟……”快步抢上,便要替他输送内力续命。? 忽然听得花满山冷冷说道:“你一直防范我,为什么这一次没做到?”厉震天几乎不敢相信,道:“什么?”便在此时,猛觉得一阵劲风从地下涌起,只见一支利箭往他胸至,花满山长笑道:“我已经向你发起挑战,你为何还不出手?”厉震天目瞪口呆,整个人似已僵硬,额头满是密密的汗珠。他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花满山。 明知道这个不安份的老二一直想搞事情,他怎能掉以轻心呢?看来他这次真的失算了。 铁正常放声大叫:“大哥,大哥!”挺剑扑了过来。忽然之间,听得头顶有人冷笑道:“你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还有空管别人的闲事?”铁正常全身一震,一抬头便看到一道刀光从上击下。 铁正常反应极快,早已纵起身子,避开袭击,喝道:“甚么人?”那人飘然落下,笑道:“变革派岳冲。”铁正常看了看他,又看看花满山,怒道:“原来你们……”岳冲笑道:“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 利箭已经到了厉震天的胸前,花满山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道:“我这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要打倒你,我成功了!” 厉震天道:“难道你没看到我已出手?”伸出右手两根食指,好像从碗里夹起一根豆腐干,轻轻巧巧的夹住了利箭。花满山笑容骤然消失,满头大汗,道:“你……你……”厉震天微笑道:“不好意思,我这辈子也只做一件事,就是怎样把你踩在脚下,你的挑战好像又失败了。”一掌拍出。? 花满山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子,他一下子用力过猛,胸膛伤口迸裂,行动自然不如以前迅捷,厉震天脸露狞笑,抢到近处,一掌击在他右胁上。只听得“喀喇喇”一阵脆响,击断了数根肋骨。花满山闷哼一声,吐出几大血,退了几步,面如金纸。 厉震天仰天大笑,道:“无缘无故划自己一刀做甚?亏你还是个聪明人。”抽出鞘中长剑,手腕一抖,嗤嗤数剑,向花满山刺去。 花满山自忖有岳冲相助,鹿死谁手尚未得知,心中倒是不惧,笑道:“赢的人未必是你。”舞起铁弓,将厉震天的杀着完全化解。此时青青亦从树上跃下,和岳冲并肩联手对付铁正常。 五人分成两拨,在林间斗得不可开交,岳冲俩人与铁正常势均力敌,三人时进时退,谁也讨不了便宜。 而花满山那边,很快分出了高下,他吃亏身负重伤,功力大减,兼之厉震天防范了他数十年,对他的武功几乎了若指掌,每一剑,每一招都极有针对性。 虽然花满山知道如何化解,但苦于心有余而力不足,四肢的反应跟不上脑子的想法,不一会儿,便被厉震天压着打,全无回手之力。 叶枫暗道:“这个花满山哪里是个聪明人?简直是毫无自知之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岳冲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岂非瞎了眼珠,自寻死路?哈哈。” 听得厉震天喝道:“你已经输了!”长剑发出嗡嗡的响声,剑光如电光一般,绕着花满山四肢转了一圈,花满山长声惨呼,身躯却如砍倒的大树,倒在地下不停抽搐,两只手腕、脚踝皆有长剑划过的伤口,原来厉震天一剑便割断了他的手筋脚筋。 花满山大声哀嚎:“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厉震天却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你知道我平时不太喜欢说废话,但是现在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否则对不起我们几十年的兄弟情义,你也会死不瞑目。”花满山忽然变得异常镇定,笑道:“你说,我听。”厉震天道:“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一直赢不了我?”花满山沉吟道:“因为你是个善于隐藏实力的老狐狸?” 第一百十五章 搅屎棍 厉震天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左掌微微扬起,好像要掴花满山一巴掌似的,叹息道:“你总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我太狡猾,你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呢?”花满山咬了牙,恨恨说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赢了我,说甚么都行。”厉震天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脑壳上敲了几下,道:“你屡屡失败,难道不是急于求成,想得太多?一个过于浮躁的人,怎么不漏洞百出,引人怀疑?”? 花满山怔了怔,道:“原来你早已发觉我要杀你。”厉震天忽又大笑,道:“你何时见过一个濒死之人,身上却有凌厉的杀气?再说你的手指始终扣住箭弦,手背青筋凸起,这不是摆明要我的命么?如此明显的破绽我都看不出来,能活到现在岂非奇迹?”说着又大笑起来。花满山面部表情复杂,仿佛一条被捏住七寸的毒蛇,长长叹息道:“看来我并不是个聪明人。”? 厉震天目光往他脸上扫去,眼中尽是讥讽嘲笑之意,道:“倘若你能用点心思,何至于次次一败涂地,翻不了身?从不去吸取教训,屡败屡战有甚么意义?”花满山脸色发白,全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厉震天抬头向正在剧斗的岳冲他们望去,道:“那些自以为很了不起,比别人厉害的人,就像喝了太多酒的醉汉,往往把拙劣可笑的表演,当作了世上最美妙动人的一幕,其实他在别人眼里,自始至终都是个上窜下跳的小丑。” 他今天的话的确有些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说的是大实话,至少花满山是这样认为的。他就是厉震天眼中滑稽荒唐的小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容忍他的挑战,就是让乏味的生活多些亮色。厉震天叹了口气,道:“若是你不背叛武林盟,我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还可以维持虚假的情义,但是你已经践踏了底线,我真的无能为力,唉,何苦,这是何苦呢?” 花满山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黯淡无光的眼神忽然发出异样的光芒,道:“武林盟是条即将沉没的大船,你千万不能对它再抱有任何希望和幻想……”厉震天冷笑道:“变革派大势所趋,所以我这次绝不可以坐失良机?”花满山道:“以前我可能经常看走眼,但这一次我决不会看错。” 他并非在替变革派招揽人才,而是他知道,一旦厉震天加入变革派,就没有任何杀他的理由。 他忽然信心满满,因为只要不是那些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的既得利益集团的人,任何稍有眼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变革派已经离胜利越来越近。厉震天道:“哦,你若不提醒我,我几乎忘了你是火眼金睛。” 花满山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笑声就像晒在身上的阳光,明媚温暖。厉震天看着他,冷冷道:“如果我认为你这一次也没有看准呢?” 花满山顿时笑容僵硬,不由向厉震天瞧去,见得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暗自心道:“他是大闺女上花轿,当然要扭扭捏捏,装模作样一番,若是摆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岂非等于自己掉了价?”道:“岳公子敬重有本事的人,你一定会受到他的重用。” 厉震天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脚下所穿的牛皮靴子画圈子,道:“其实你和世上大多数的凡夫俗子没有甚么区别,你也是只看到了脚下这一小块地方。”花满山道:“你想得到甚么?”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岳冲最得力的谋士。 厉震天直视着他,道:“我是有过将一腔热血卖给变革派的念头,但是现在看来,变革派不值得我为它牺牲。” 花满山见他神情坦然,没有半分作伪之意,一股寒意自后背涌上,道:“你还是要站在武林盟这边?”厉震天道:“山僧不解甲子数,一叶落知天下秋。”花满山倒吸了一口气,嘶声说道:“你看到了甚么?”厉震山道:“从岳冲的所作所为,我已经看到了岳重天真正目的不是给大家争取公平,自由,而是打着变革的旗号去夺取权力,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变革,能成功真是活见鬼了。” 花满山似有些不甘心,道:“就算变革派不会成功,但是武林盟也会比它更早灭亡。”厉震天摇头冷笑道:“你错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武林盟虽说处境艰难,但再撑几十年还是问题不大,除非能动摇到他地位的人,是个正直无私,表面如一的好男人。”说到此处,他又看着花满山,冷笑道:“还没看清形势,便迫不及待的押上身家性命,还有比它更糟糕的事么?” 花满山衣裳已被汗水浸透,道:“恐怕你做了武林盟的走狗,别人也未必会卖你的账。” 厉震头摇头笑道:“此一时,彼一时。”神色坚定,显得胸有成竹。花满山咬了咬牙,道:“为什么?”厉震天道:“我们之所以不受待见,因为我们所谓的侠气,却是某些大佬想拨又不敢拔,时时刻刻让他们觉得恶心的搅屎棍,倘若某天那根搅屎棍忽然极其神奇地化成了茅坑里的一条蛀,并且和每一条蛆都能和睦相处,谁会不拍手欢迎我的弃暗投明呢?” 花满山沉默了片刻,叹息道:“现在就是化成蛀的最好时候,嫉恶如仇,鲁莽冲动的老四,老五已经死了,和你明争暗斗的我也差不多了,老三凡事无所谓,绝不会反对你的决定,你才是眼光又准又毒的人。”厉震天道:“想得到别人的信任,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花满山道:“原来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厉震天笑道:“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那怎么行呢?”花满山道:“你准备效忠哪个大佬?”厉震天道:“有个位子非常适合我。”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已经是件十拿九稳的事情。花满山道:“什么位子?”厉震天冷漠无情的脸上忽然泛起难以形容的光芒,沉声说道:“坐在那位子上的人就像形影相吊的孤家寡人,既没有多少可以倾诉的兄弟朋友,又没有支持他的势力,这个位子是不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花满山“啊”了一声,道:“你想做武林盟主?”厉震天道:“几个大权在握的大佬对秦啸风不是很满意,我为甚么不能取而代之?”他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道:“天气甚好,适合上路。”提起长剑,抵住花满山心口。 花满山笑道:“是该走了。”厉震天忽然抛掉长剑,拾起地上的铁弓,往花满山脖子套去,笑道:“能死在自己兵器之下,岂非人生一大快事?”双手使力,弓弦勒得脖子发出格格声响,花满山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想挣扎几下缓解痛苦,可是四肢筋脉挑断,哪里动弹得了? 忽然之间,全身肌肉突地放松,尿屎一发迸出,再无知觉。? 在岳冲和青青相互夹攻之下,铁正常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只得借助一棵棵树木,绕来绕去,尽管一时还未落败,但也是险相环生,异常窘迫。青青轻笑几声,道:“你为什么不放下手中的剑?我们又不想杀你。”铁正常向右纵去,避开青青劈来的刀,冷冷哼了一声,算是对她的回应。 岂知岳冲早在右侧候着,见到跃到,长刀嗤的一声,递到了他身前。 铁正常吃了一惊,忙长剑向外撩拔,岳冲哈哈大笑,长刀荡开剑锋,继续向前,离得他胸口已不足半尺。铁正常保命要紧,急忙转动身躯,如此一来,成了他左臂迎向刀刃之势,长剑从他臂上拖过。好在他及时后退,仅被割破肌肤,并无大碍。 岳冲瞪眼喝道:“放是不放?”长刀乱劈,步步紧逼。铁正常吃了一刀,不由得气势骤失,明明可以格挡的招式,刹那间却没了信心,长剑乱挡乱架,完全不成章法。 岳冲道:“你走快一点,便能赶上你的兄弟!”长刀突入凌乱的剑光,直指他喉咙。铁正常只觉得全身僵硬,不仅长剑难以招架,就连双脚也忘了后退。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厉声喝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他还有兄弟!”一柄长剑横在铁正常身前,叮的一声脆响,荡开了岳冲刺来的长刀。铁正常忽然又恢复了自信,眼眶涌上了热泪,叫道:“大哥!”厉震天冷冷道:“杀了他们!” 铁正常道:“是!”向青青扑去,剑招千变万化,层出不穷。 岳冲盯着厉震天,道:“如此英雄豪杰,竟做武林盟的鹰犬走狗,可惜,真是可惜。”厉震天仰天打了个哈哈,朗声说道:“倘若我投靠变革派,会不会受到重用?”岳冲脸上露出微笑,道:“变革派能让每个人施展才华,尽情发挥。”厉震天道:“我在变革派的地位能高过白羽,凌霄么?”岳冲道:“当然可以,但是你必须证明比他们厉害。”? 厉震天道:“这个过程岂非很漫长?”岳冲道:“白羽,凌霄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持之以恒,才有今天的地位。”厉震天道:“看来这不是件很划算的买卖。”说着不住摇头。岳冲道:“世上从没有早上播种,晚上就可以收获的道理,譬如说女人生小孩,还要怀胎十个月。” 厉震天喝道:“我今年五十三,事事都要只争旦夕,岂能虚度时光?”剑光一闪,如闪电般的向岳冲刺去。 岳冲跳了起来,喝道:“成名须趁早,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已经没有机会扬名立万,你就死心!”避开刺来的长剑,长刀嗤的一声,向厉震天头顶劈落。厉震天神色自若,淡淡说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你这个钟鸣鼎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屁孩懂甚么啊?”轻轻巧巧挑开了长刀。 岳冲最忌恨别人讥讽他是仗着父辈声望,狐假虎威,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登时勃然大怒,一刀一刀向厉震天劈去,劲道十足。 厉震天不急不躁,见招拆招。岳冲一把刀使得呼呼作响,激得树上的叶子纷纷落下,在半空中又被凌厉的刀风剑气绞成粉未。厉震天挥动长剑,一道道剑光在身前身后盘旋不定,编织成一面泼水难进的剑网,岳冲接二连三发起冲击,却终究撕不开口子。 叶枫心道:“岳冲无法说服厉震天,只得和他决一死战,但是形势对岳冲不利,他不想节外生枝,唯有出手便下杀招。”又见厉震天从容应对,分明要等岳冲气力衰竭,再来后发制人,情不自禁替岳冲捏了一把汗。 岳冲也看破了厉震天的阴恶用心,自己已是骑虎难下,无法收手,心中叫苦不迭。只好一刀接一刀劈去,气息也渐渐粗重起来,不一会儿便衣裳湿透,气喘如牛。 叶枫心道:“不好,不好。”听得厉震天喝道:“你年纪轻轻,却已经见识过,享受过,纵然是死也没有遗憾了。”双足急点,向岳冲扑去。岳冲大吃一惊,连劈数刀,不让他过来。厉震天哈哈大笑,道:“谁也拦不住我。”扭了扭腰,居然穿过绵密的刀光,跃到岳冲身后。? 岳冲长刀后刺,刀刚刺出,左胁突地一痛,已被厉震天的长剑划了一道极长的口子,原来厉震天跃出的同时,长剑跟着反削。岳冲大吼一声:“我~操~你奶奶的!”长刀乱砍。厉震天笑道:“我奶奶死了不到一个月,你正好可以到下面找她,她穿着一身绣了牡丹花的大红衣裳,头发抹着香喷喷的刨花油,肌肤就像松树皮一样,又干又皱,千万别操错了人……”嗤的一剑,刺穿岳冲的右臂。岳冲一声大叫,长刀落地。 厉震天屈起左臂,一个肘拳击在岳冲胸膛。岳冲闷哼一声,往后退去,身子摇摇欲坠。厉震天喝道:“躺下!”右脚踢出,把岳冲踢飞起来,后背撞在一棵树上,吐了几口血。厉震天狞笑道:“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我今天杀了你,是变革派走向衰败的转折点?”提起长剑,缓缓向岳冲走去。岳冲道:“我微不足道,对变革派影响不大。”厉震天阴森森道:“倘若你死了,你父亲的变革还有甚么意义?” 第一百十六章 最初的梦想 岳冲怒道:“你胡说,我父亲不会因为我的原因,就中止变革大业,虽然我父亲开创了变革派,但是变革派从来就不是岳家的私有财产,它属于千千万万栉风沐雨,砥砺前行的人。”厉震天摇头说道:“你错了,变革派就是岳家的私有财产,你父亲只不过是借着变革之名,用天下人的血肉,铸就一个代代传承的岳家王朝。”? 叶枫心道:“岳重天做梦也想不到,他一生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竟然毁在厉震天的手里,付之流水。”厉震天走到岳冲身前,左手一把抓起他的头发,岳冲不由自主仰起脸来,恶狠狠的瞪着他。厉震天被他看得恼怒,掴了他几个巴掌,剑尖抵住他的喉咙,厉声说道:“你应该好好感谢我,因为你现在死了,就不用承受以后家破人亡,神怒人怨,众叛亲离的痛苦。”剑尖刺破肌肤,一缕鲜血流了出来。? 岳冲正要破口大骂,忽然听得青青“啊”的一声惨叫,顾不得自己危在旦夕,只见青青被铁正常双掌击中,飞了起来,摔在离他不远之地,口中呕血,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伤得极为严重。岳冲叫道:“青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竟将猝不及防的厉震天撞翻了个筋斗,径直向青青奔去。 铁正常喝道:“站住!”刷刷两剑,刺在岳冲腿上,岳冲当即仆倒在地,想再次站起,可惜双脚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压根就提供不出让他站立的力量。 青青连声咳嗽,每咳一下便吐一口血,岳冲叫道:“青青,青青!”挪动身子,慢慢向青青爬去,右手向前伸去,似乎要去拥抱她。 青青抬头看着他,不禁流下泪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你这是何苦呢?”又咳出几口血来。叶枫心头莫名一痛,他不是要看他们穷途未路,命丧他人之手么?此时为什么他却快乐不起来?为什么他心中却充满了怜悯、同情?忽然之间他的手紧握住剑柄,他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铁正常抬起右脚,踩在岳冲背上。 岳冲立时似被钉在地下,再也无法向前移动,但右手仍然停留在半空,嘶声竭力叫道:“青青……青青……”铁正常森然道:“你在乎你的情人,我在乎我的兄弟,你伤害了我的兄弟,我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我更要你尝尝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抱的滋味!”剑光一闪,向岳冲右臂斩下。 就在此时,一把长剑伸了进来,横在岳冲臂上,架住铁正常落下的长剑。铁正常一脸愕然,惊道:“大哥,你……你……”厉震天微笑道:“反正他们都是快要死的人,让他们握一下手,抱一抱,又有何妨?” 铁正常剑尖颤抖,胸口起伏不定,道:“可是……可是……”厉震天道:“我们越仁至义尽,就越显得他们凶狠残忍,我倒不想他们死得太快。” 铁正常收起长剑,道:“给他们痛快,便是对老四,老五,二哥的不尊重。”说到最后,自知失言,尴尬至极。厉震天仰起头,眼中似有泪水,道:“老四,老五的死,我真的很心痛,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兄弟亦有分别的一天。”他转头看着地下花满山的尸首,冷冷道:“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不再是我们的兄弟!”? 他们说话的时候,青青和岳冲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一起,好像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他们分开。青青苦笑道:“我出的馊主意,把你给害惨了。”岳冲笑道:“我很惨么?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便是最美好的时光,身上晒着暖烘烘的阳光,被你温柔动人的目光注视着,我还要挑七挑八,岂非太不像话了吗?” 青青噗嗤一笑,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他手背上,道:“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你岂不是辜负了你父亲的期望?你真是个大傻瓜。” 岳冲小心翼翼的把手背上的泪珠倒入嘴里,喉咙发出相当夸张的声音,吞下腹去,脸上忽然露出沉迷陶醉的表情,仿佛吃下去的是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青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复杂,既有懊悔,恼怒,又有内疚,谦意,更多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叶枫看在眼里,不由心念一动:“直到如今,那个人在她心里的地位,仍比岳冲重要得多,他究竟有怎样的魅力,竟让青青念念不忘?”暗自叹了口气,嘴里满是酸苦的味道。 只听得岳冲笑道:“我和你在一起,心里是甜滋滋的,每一块肌肉彻底放松,那是真正的开心,快乐。我父亲要我做的每件事,虽然都对天下苍生有利,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去做,做自己不想做的事,难道不是最痛苦的事?”叶枫突然一惊,心道:“我与影儿相处的时候,不仅没有彻底放松,反而好像在警惕防范甚么,这是为什么啊?” 青青幽幽道:“你这样死了,对得起你父亲么?”岳冲脸上肌肉跳动着,低声道:“倘若他给我自由,不给我戴上枷锁,何至有今天?”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他只想做一只自由自在,可以在空中不受约束的鸟儿,累了就在某个枝头歇息片刻,渴了就喝几口山泉水,一生清清白白,与世无争。 然而他是岳重天的儿子,肩负重任,又怎能超然物外,释知遗形?他只能做吃肉饮血,时不时露出锋利爪牙的野兽,就算有梦想,那也是一统天下,唯我独尊!他经常整个晚上睡不着觉,大夫也开了许多安神助眠的药给他,却始终没有效果。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一个人脑袋里装的是别人的梦想,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别人规划好的,又怎能宁静得下来?又怎能不狂躁? 倘若拿掉那些约束他的枷镣,他很快就会吃得香,睡得香。当然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他除了像疯子一般向前奔跑,直到崩溃为止,还能做什么?他始终是岳重天的儿子,作为岳重天的儿子,当然是要做大事的,怎能是个没有上进心的孬种?可是他真的想做孬种,就算赢得天下又怎样?他又不爱江山,他只想由着性子来活。? 铁正常在岳冲屁股上重重踢了几脚,一脸的鄙视,冷笑道:“没出息的东西!”厉震天叹息道:“岳重天有这样不成器的白痴儿子,纵然变革成功,也会被他败得精光,哈哈。”忍不住往花满山尸体看了过去,显然又在嘲笑他的目光短浅。铁正常眼皮突突跳了几下,道:“大哥,我们现在该走那条路?” 厉震天眼中光芒四射,身子刹那间仿佛高大,伟岸起来,道:“我要爬山。”铁正常一怔,问道:“爬山?” 厉震天紧握双拳,手背青筋凸起,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控制心中激动,道:“我要爬世上最高,最险峻的山峰。”铁正常吃惊道:“那岂非要吃很多苦?”厉震天道:“但是当你站到了山顶,看着所有的山峰都在你脚下的时候,你心里是怎样的感觉?” 铁正常想了想,道:“一定爽得不得了。”厉震天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却有意无意按在剑柄上,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爽啊?” 青青用眼角瞟着他们,忽然露出神秘的笑容,好像精明的猎人,找到了最佳出击位置。她在烟花风月之地打滚多年,见过了太多阴暗的人与事,所以看人看事都准得可怕。 铁正常毫不犹豫道:“这些年我一直跟着大哥走,这次也不例外。”说着双膝弯曲,跪了下去。厉震天两只手都放在他肩上,哈哈大笑,道:“跟着走才不会吃亏。” 忽然之间,小腹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却见铁正常使剑在他肚子上划了道口子,不由得惊怒交加,厉声喝道:“你疯了不是?” 铁正常一跃而起,剑光闪烁,连刺数剑。厉震天不防他会出手偷袭,皆被他刺中,鲜血从一个个伤口流出,长声惨呼,倒在地上,道:“你做甚?”这一变故突兀无比,叶枫心头突突乱跳,暗道:“铁正常事事无所谓,没甚么理想追求,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他才是深藏不露,看准时机出手的老狐狸?”? 青青神色坦然,好像这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在名利之前,亲情,友情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好多情义是假的。铁正常沉着脸,长剑抖动,挑断了厉震天手脚的筋脉。厉震天似乎明白了,道:“原来你要替老二报仇,他卑鄙无耻,阴险奸诈,你有没有搞错?”铁正常冷冷道:“你和他是一路的货色,你们的死活,关我甚么事?” 厉震天听不明白了,道:“你……你……”铁正常眼中满是悲伤之意,道:“我是为老四,老五报仇。” 厉震天瞪着在地上喘息的岳冲,叫道:“你眼晴是不是瞎了,人是他们杀的,关我甚么事?”铁正常咬牙切齿道:“如果你不想趁着这个机会除掉老四,老五,他们怎么会死呢?因为他们活着,就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走歪门邪道,所以你想要换皮做人,就必须要他们死,当然你不会亲自动手杀人,你是借刀杀人,你还是那个仁至义尽的厉震天!” 厉震天哈哈大笑,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道:“我一直以为你事事无所谓,得过且过,原来你和老四,老五一样的一根筋,顽固不化。” 铁正常目光锐利如刀锋,直直的盯着他,厉震天心中一阵空虚,不敢与他对视,急忙转过脑袋。听得铁正常冷冷道:“我并非是不知变通的一根筋,我只知道有些事情绝不能妥协,让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连原则,信仰都能拿出来讨价还价的人,还能指望他去锄强扶弱,申张正义么?” 叶枫不禁在心中喝一声釆:“姓铁的是条汉子。”铁正常提起浑身是血的厉震天,瞪眼喝道:“你为什么非要毁了中原五义的金字招牌,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的梦想么?”岳冲忽然双手掩面,伏在地上,号淘大哭。他曾经的梦想,却似被千军万马走过的土地,已经被践踏得面目全非,他那对翱翔天际的翅膀,早被铸造成杀人的刀剑。他恨自己的出身,更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正因为他不能做真正的自己,所以他只有接受命运的惩罚,让他受尽痛苦,煎熬。 铁正常嘶声吼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你教我们的,我,老四,老五都做到了,为什么晩节不保的是你和二哥?” 厉震天痴痴的看着天上的云朵,双眼空洞无神,苦笑道:“最初的梦想,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若非实在四处碰壁,无路可走,龟儿子才会去做自毁名声的蠢事……” 他顿了一顿,喘息道:“当每个人都已经成了坏人,他们便会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是好人,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而那个不放弃梦想的人,当然就成了大家眼中十恶不赦的坏人,老三,你走的路是行不通的,换条路走,好不好?”语气充满了哀求。 叶枫忽然想起铤而走险的赵鱼,胸口仿佛被某种东西给塞住了,说不出的难受。 铁正常沉默了片刻,声音出奇的艰难,苦涩:“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可能我是贱骨头,没有享福的命。”厉震天道:“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咬咬牙再熬几年,一辈子就过去了,我为什么就坚持不住了呢?”铁正常道:“这件事我绝不会说出去,你还是我敬佩的大哥。”提起了长剑。 厉震天道:“请你笑一笑。” 铁正常一怔,道:“我为什么要笑?”厉震天道:“我想在兄弟的笑声中离去。”铁正常眼中泛起泪光,慢慢露出笑容,却是相当生硬,好像好久也没笑过了。厉震天叹息道:“你啊,为什么要藏起自己的情感,不让大家看见呢?一个想给大家带来光明的人,怎能没有灿烂的笑容呢?这次不算,再来。” 铁正常咬着嘴唇道:“是。”又笑,果然比上次好看多了。 厉震天道:“该走了,我一定要走快点,赶上他们,向老四,老五赔不是,希望他们能够原谅我,我还要和老二好好谈谈,既然决心做一件事,务必要有始有终,不能虎头蛇尾。”铁正常恢复了平静,道:“是。”握紧长剑。 厉震天忽然使出全身力气,大吼道:“你若敢三心二意,我做鬼也不放过你!”铁正常冷冷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嗤的一剑,割断厉震天的喉咙,然后他大叫一声,倒了下去,泪流满面。 阳光明媚。 第一百十七章 没有金手指不好混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正常还躺在地上。尽管他眼睛瞪得大大,但他的眼神空洞,涣散,仿佛这双曾经让无数人为之胆颤心惊,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已经不属于他似的。 他不仅眼睛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忽然之间,他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若非他的嘴唇还在一张一翕,发出微弱的呼吸声,谁都会以为他是个死人。 其实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死人。在长剑割断厉震天喉咙的一瞬间,铁正常的心就死了。血,洗清了厉震天的罪恶,他已经得到解脱。而活着的人却陷入无尽的痛苦中。铁正常不怕孤独,寂寞,他向来沉言寡语,不苟言笑,有没有人陪他说话,吃饭,喝酒,他都无所谓,因为他习惯了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他就怕当一向规规矩矩的世人把走歪路,无底线当作引以为荣的事,可是当下的形势好像就朝着他所担忧的方向发展,若非如此,他们几十年的兄弟情义,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就在此时,他的手指碰到了长剑,心里忽然涌起无法形容的惊悸,恐惧。这把陪他笑傲江湖,给他赢得侠名的长剑,现在却如一根会烫得他粉身碎骨的烙铁,让他情不自禁产生无能为力的念头。 那个拔剑杀几个人,就可以解决问题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况且大家都在作恶,他手中的剑又能改变什么呢?且不说他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心里倒企盼自己站不起来。多在地上赖得片刻,就可以多逃避得片刻,他竟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的脑子里,居然会迸出“逃避”这两个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字。 青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脸上慢慢露出开心,快乐的笑容,道:“他看上去很疲倦,很困惑,简直无法站起来了。” 岳冲道:“他崩溃了。”青青又笑了,笑得既甜蜜又诡异,道:“现在岂非是杀他的最好时机?”岳冲脸沉了下来,看上去竟有些狰狞,阴暗,缓缓说道:“我动不了,我好像比他还糟糕。” 青青眼波流转,鼓起两腮,呼的一声,一口香气吹在岳冲脸上,尽管她身受重伤,仍有摄人魂魄的魅力。 叶枫心中怦怦跳动:“她想利用岳冲去杀人了。”又想铁正常身处膏粱锦绣的环境,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委实值得敬重,于是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好生周全铁正常。想到此处,手握长剑,准备跃了出去。 听得青青笑道:“你并非动不了,你只不过不想背负刺杀好人的恶名,反正我无所谓,天底下也找不到比我更声名狼籍的人,我若是不做坏事,岂非他娘的见到鬼了!”深吸了几口气,便要挣扎着起来。 谁知她身子刚动,岳冲抬起左掌,啪的一声,掴在她脸上。 青青一声惊叫,嘴角流血,半边脸颊肿起,恶狠狠的瞪着岳冲,嘴唇不停的哆嗦,一时却不知说甚么是好,显然她也被岳冲反常的举动惊呆了。叶枫大为诧异,心道:“他在做甚?”岳冲同样瞪着她,脸上肌肉由于愤怒,怨恨而扭曲,青青从未见过他如此恐怖的表情,不由得心中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干嘛不打死我啊?”? 岳冲一字一字说道:“你的确是我心中的唯一,但不代表你什么事都可以做。”他伸出手指,在地上画了一道细线,道:“你越线了,我不能容忍。”青青仿佛碰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道:“你是不是疯了?我们现在不杀他,他马上就会来杀我们。”岳冲大声说道:“与其以后被那些狗盗鸡鸣,臭不可当的无耻小人所杀,倒不如今天死在光明磊落之人手上!连老天都可怜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尊重他的意思?” 说到最后,触动心中的情感,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叶枫暗自叹息:“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能再死人了。”无论谁要杀人,他都不会答应。青青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要放弃?”岳冲道:“只有放弃,我才能解脱。”他转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铁正常,道:“他是有原则的人,一定不会欺负一个受伤的女人。” 青青凄然一笑,喃喃道:“这人间还容得下我这个恶毒的女人么?阎王爷也该派人来收我了。”岳冲怒道:“我从没见过你做过坏事,都是别人在伤害你。”青青道:“你没见过,并不等于我没做过,在你眼里我是善解人意,可是我在别人眼里,说不定是毒如蛇蝎呢。” 铁正常动了。? 他的手背青筋凸起,力气如源泉般注满他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他紧握住剑柄,全身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是不是充满了仇恨?叶枫也握紧了剑柄。 铁正常站了起来,他并没有向准备引颈待戮的岳冲走来,而是走到了厉震天身边,跪倒在地,心中大怮,哭了出来,道:“我不杀你,你活在世上也是耻辱……” 青青忽然说道:“不管你出于甚么理由,你杀了你的大哥,同样为世人所不齿。” 岳冲喝道:“你说甚么呢?”青青道:“我说的是事实。”铁正常咬了咬牙,道:“现在我还不能死,我还要再坚持几年,直到找到血是热的,不为自己着想的痴人,我才能放心离开,但是我们兄弟相残,就必须受到惩罚!”长剑交到左手,对着右臂,砍了下去。 只见血光一闪,右臂脱离身躯,落在地上。岳冲和青青失声惊呼。 铁正常吃不住痛,放声大吼,长剑乱砍乱劈,步步后退,连退了数十步,一跤跌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青青笑道:“连老天都可怜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尊重他的意思?”双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岳冲怒道:“你敢!”一掌劈了过去。 青青道:“我虽然是你的女人,但不是要事事看你脸色,听从你的摆布,你想死是你的事,我为什么要陪你殉葬?”扭住他的手腕,将他送了出去。 岳冲形同废人,被她一送,居然翻了个筋斗,额头撞在地上,破了个洞,鲜血直流。他想站起阻止她,偏偏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青青蹒跚着向铁正常走去,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婊~子,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前行的青青忽然身子颤抖起来,好像被鞭子抽打着,岳冲仍在大骂不止。青青慢慢转过头来,一张脸白得吓人。 叶枫心中一痛,暗骂岳冲口无遮拦,恨不得冲上去抽他几记耳光。青青定了定神,咬着嘴唇,道:“岳大少爷,你今天才知道婊~子无情啊?”她的话说得很慢很慢,看得出来是在竭力控制住情绪。 岳冲被他诘问得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青青哼了一声,道:“我是个婊~子,但你想拿这件事来胁逼我,你真的打错了算盘。我何时怕过谁?”再也不看岳冲一眼,缓缓向铁正常走去。 铁正常眼见她渐渐逼近,足尖挑起一块石头,向青青射去,毕竟刚刚断臂,身心交瘁,已无多少劲力,和寻常人抛石头并无多大区别。 青青也是有伤在身,不敢挥刀拍打,忙在地上打了个滚,头上、身上皆是尘土,狼狈至极。铁正常哈哈一笑,道:“你的样子真难看。”抬起左腿,正准备一脚向青青踹去,岂知青青拾起一块石头,击在他脸上。铁正常大叫一声,翻身倒地,满脸是血,牙齿也被击落了好几枚。? 青青艰难地爬起,大口喘息着,似乎喉咙中堵着东西,发出粗重的声息,好像随时会断气一般,道:“只可惜我再难看,你也享受不到。”柳叶刀指着铁正常的额头,笑道:“你为什么不先杀了我们,再来剁手?”铁正常自知难逃一死,长长叹了口气。忽然之间,听得有人朗声笑道:“小姐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青青咬了咬牙,一刀劈下。 便在此时,一人旋风般冲到她身前,一把长剑跟着递出,轻轻巧巧就挑飞了柳叶刀,这人嬉皮笑脸,贼眼兮兮,除了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的叶枫,还会有谁?青青紧绷着脸,尽量不让自己笑出来,骂道:“好你个大头鬼,你没看到我只剩下半条命么?”一个巴掌掴了过去。哪料到用力过猛,双脚发软,不由自主往地下栽去。 叶枫眼疾手快,右手托住青青,笑道:“我的小姐姐,你要我怎样做才高兴?”扶着她在树下坐着,取出几枚冶疗内伤的药丸,放入她嘴里。 青青噗嗤一笑,道:“别胡说八道,暗箭伤人,我就高兴得紧。”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岳冲,心里一酸,泪水一滴一滴流了出来。叶枫已跃到铁正常身边,点了他断臂处几处穴道。 岳冲“啊”的一声,惊喜交加,颤声说道:“你……你……原来没有死啊?”叶枫一边替铁正常包扎伤口,一边摇头晃脑道:“难道你不知道,我是那个永远死不了的男主角?”青青笑道:“人家男主角有金手指,自带光环,时不时让各位看官发出猪一样欢乐的笑声,征服世界好像游山玩水一样轻松,哪有像你隔三岔五就被别人揍得鼻青脸肿,吃尽苦头,一直看不到希望的男主角?”? 叶枫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写书的老先生是怎么想的?或许他自以为是的认为,动不动就用金手指,岂非在糊弄人?其实他并不知道,想要成名发财,就必须使用那些俗不可耐的套路,一个男主角,连金手指都没有,你叫他怎么混?”青青道:“他迟早会给你金手指,否则他会被众多看官活活打死……” 说到此处,她瞟了叶枫一眼,吃吃笑道:“也许他对阁下的人品还不太放心,万一金手指给早了,你却不去拯救世界,而是搞三妻四妾,儿孙满堂呢?” 叶枫脸红了红,道:“我不是那种人。”铁正常忽然道:“恕我直言,你这个男主角好像有些娘。”叶枫的脸又红了,分辩道:“我是平易近人,和谁都合得来。” 铁正常凝视着他,眼神如刀,冷冷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华山派叶枫。”叶枫笑道:“我就是叶枫。”铁正常道:“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但是世道变坏,就是从欺负老实人开始的,否则你怎会天地之大,却无容身之地?” 叶枫双脚在地上跺了跺脚,哈哈大笑道:“这块天地不是挺欢迎我的吗?” 话未说完,从树上落下几条虫子,钻入他的衣领。 叶枫“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装腔作势道:“这不是啪啪啪打我的脸么?他娘的怎么肿起来了,好痛,好痛!”青青吐了吐舌头,格格笑道:“看来天地之大,真无你容身之地。”铁正常眼睛盯着青青,却对着叶枫道:“他们的手段比你高明多了。”慢慢站起,他的左手握着剑,身上散发着杀气。 叶枫暗自吃了一惊,脸上却神色自若,笑嘻嘻的道:“几条毛毛虫而已,用得着铁大侠出马么?”从衣服中捉出那几条虫子,扔在脚下,踩得稀烂,身子却恰恰挡在铁正常身前。 铁正常面色渐渐变了,厉声喝道:“你应该知道我要干什么。”叶枫笑嘻嘻的道:“某位长者曾经说过,当你想不通的时候,不妨喝几口酒麻醉一下自己。”从衣襟底下掏出一只酒葫芦,道:“铁大侠,请喝酒。” 铁正常咬了咬牙,长剑挥出,叶枫手中的酒葫芦分为两半,酒水哗哗的流在地上。铁正常双眼发红,道:“你让我过去,等会我请你喝酒。”长剑举起,指着叶枫。 叶枫仰起脑袋,眯着眼睛,叹息道:“那样的酒,我怎能喝得下去?”铁正常道:“我的右手没了,但我的左手还能杀人。”嗤的一剑,向叶枫胸口疾刺。 青青扶起岳冲,俩人并肩而坐,目不转睛看着他们,神情极为紧张,他们害得叶枫好惨,叶枫当然不会放过他们。叶枫侧身避开,道:“大侠从来就不是靠杀人扬名立万,他靠的是宽容,仁慈。” 铁正常怒道:“倘若你有我一样的遭遇,你还能不能说得出风凉话?”长剑横削直击,俨然把叶枫当成和青青他们一伙的。 青青笑道:“枫哥哥,你若是杀了姓铁的,岳大侠可不会亏待你啊。”岳冲喝道:“你血口喷人做甚?”青青道:“你何必假惺惺做好人,来迷惑姓铁的?”铁正常愈发恼怒,道:“鬼才信你们!”长剑使得呼呼作响,比起右手用剑毫不逊色。 叶枫道:“我有办法让你相信。”伸出右手食指,在剑身轻轻一弹,铁正常只觉得仿佛虎口被鞭子抽了一下,长剑脱手飞出。 叶枫哈哈一笑,跃起数尺,接住长剑。铁正常喝道:“我和你拼了!”一掌向叶枫劈去。叶枫道:“得罪了。”在半空中伸出左脚,轻轻在铁正常胸口一蹬。铁正常站不稳身子,翻了几个筋斗。叶枫出手如电,点了他几处穴道,道:“我对他们的仇恨,只有比你更深!”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个人的战争 铁正常看了看叶枫,又看了看岳冲,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人家正是郎才女貌,天然配合,你岂非强人所难,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青青笑道:“我这个残花败柳般的女子,哪配上老天垂青的男主角……”岳冲服了疗伤提神的药丸,精神大振,不由得摇头晃脑吟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别看他现在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终日,人家心气可高了,一般的女子,他真看不上眼。” 青青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妒忌的神色,叹息道:“他的情人长得当真漂亮,话说天上的大雁见了她啊,要赶紧落下身子,躲到长草树丛中,水中的鱼儿见了她,急忙钻入石头缝,半天不敢露脸……”她不仅记得叶枫那天所说的大话,就连说话的时候,也依俙带着几分叶枫浮夸的表情。 岳冲瞪着眼睛,说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小子艳福不浅,嘿嘿。”青青道:“只可惜某些人身中福中不知福,嘴里已经有了块肉,心里却还打着别的主意,想几面下注,做人生的大赢家。” 她一边柔声说话,一边眼角有意无意的瞟着叶枫,媚眼如丝,风情万种。叶枫与她目光相触,自是心如鹿撞,面红耳赤。 岳冲“嘿”了一声,幸灾乐祸道:“怪不得写书的老先生死活不肯给他金手指,终日想着耍流氓的人,谁敢帮他啊!”他和青青一唱一和,极其所能的戏谑叶枫,他们知道时日不多,反而心中坦然,什么话也敢说了。叶枫眼前忽然一阵恍惚,在他们欢愉的笑声之中,仿佛又回到了他一辈子无法忘怀的快乐时光。 就在此时,听得卟卟卟连绵不绝的声音,似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原来他一时难以抑制,泪水夺眶而出。铁正常冷冷道:“看来你们关系挺融洽的。”叶枫深吸一口气,慢慢恢复平静,心道:“我现在不想杀他们,并非没心没肺,忘了仇恨,而是我不想趁人之危,再说我不杀了他们,不扳倒岳重天,不仅我没有活路,就连整个华山派都要受到连累。”想起自己已无路可退,当下硬起心肠,绷着脸孔,冷冷盯着他们。? 岳冲迎着他阴冷的目光,道:“你能有今日,全拜我所赐。哈哈。”脸上绝无半分愧疚之意,反倒有无法形容的得意,好像把叶枫从天堂推到地狱,是他一辈子都值得吹嘘的事情。叶枫双目几欲喷出火来,长剑抵在他的胸口,剑尖不住的颤抖着。铁正常阴森森的道:“你干嘛要拿我的剑来杀人?” 叶枫脸红了一红,扔掉铁正常的剑,抽出鞘中的剑,指着岳冲。青青握着岳冲的手,柔声说道:“难道那些害人的主意不是我想出来的么?” 叶枫转头看着铁正常,道:“铁大侠,这样的人该不该杀?”他只想铁正常能给他一个台阶下,好让他有暂时不杀他们的借口。铁正常翻了翻白眼,道:“我方才要杀人,你要我仁慈,宽容,现在你要杀人,我若是怂恿你,岂非成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正气凛然的脸上,竟涌起一丝狡黠的神色。 叶枫一时语塞,不由哑口无言。 铁正常忍不住放声大笑,道:“既然你叫我大侠,证明你信得过我,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很想让我来主持公道?”叶枫点了点头。铁正常叹息道:“我看得出来,你既很想杀了他们,当下又不愿做被人唾骂的不要脸之事,但是你不做点甚么,好像又很不甘心,是也不是?”叶枫恨恨的道:“他们害得我那么惨,便是怎样对付他们,也不过分,但我决不是他们那种不择手段的人,有些不要脸的事,我真的做不出来。”? 岳冲忽然笑了,忽然笑得很苦涩,道:“倘若你能做得出来,就不是失去的的多于得到的了,因为你的脑子里,从没有‘无所不用其极’这六个字。”叶枫哈哈大笑,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岳冲道:“甚么事?”叶枫道:“纵然有些人隐藏的再深,也是瞒得了别人一时,却瞒不了别人一世。想善始善终,就务必要心存善良。” 岳冲道:“你能有善终么?”叶枫道:“至少你会死在我的前面。” 铁正常道:“我想到了一个既能惩罚他们,又可以让你出气的好办法。”叶枫眼睛发亮,道:“割发代首?”铁正常大笑道:“不错。”青青脸色变了,怒道:“你敢动我的头发,我……我……”对于一个极度爱美的女人来说,把她的头发弄得鸡窝般的乱七八糟,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饶是青青见识多广,也不禁大感恐惧。 叶枫一脸坏笑,阴阳怪气道:“小姐姐,你何时见过阶下囚能讨价还价的?”长剑在她额前掠过,几根头发落了下来。 青青先是一惊,随即转怒为喜,格格的笑了起来,道:“这还差不多。”叶枫转头看着岳冲,冷冷道:“且不说你和我仇深似海,就是你自带光环,处处压我一头,已经让我很是不爽。”越说越怒,剑尖在岳冲的脸上晃来晃去,好像要毁了这张完美无瑕的脸。 岳冲呼吸似已停顿,说不出的害怕,汗水一滴一滴落下。青青笑道:“只要他是岳重天的儿子,哪怕他是不忍直视的丑八怪,还是脑子空空的白痴傻子,照样有许多许多的女人在他身边打转。” 叶枫大笑,道:“只有把他的老子搞掉,哪怕他貌如潘安,恐怕也没几个女人在他身边打转了。”剑尖上抬几寸,割了他几根头发。 岳冲长吁一口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叶枫飞起一脚,把他踢翻了个筋斗,道:“某些看官一直误会写书的老先生,以为他不是把某某某写得阴暗不堪,便是专写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有谁知道其实我始终心存善念,恪守底线?” 青青噗嗤一笑,道:“大家都是瞎了眼睛,竟看不出一堆臭烘烘的牛粪里,居然开出了一朵出尘脱俗的花朵。” 叶枫大喝道:“小姐姐,你莫高兴得太早,我现在不杀你们,是因为我不想欺负受伤的人,等到你们伤好了,我自然手起刀落,决不手软。”说到此处,好像要向他们表明他的决心,身子窜了出去,长剑斜斜一划,一棵碗口粗细的树木登时“喀嚓”一声,拦腰斩断。岳冲冷冷道:“但愿到时倒下的人不是你。” 铁正常忽然笑道:“你已经爽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叶枫心中一凛:“由他出手,绝非是割几根头发就可以敷衍了事的。”沉吟不语,不敢答应。铁正常冷笑道:“难道我兄弟的血是白流的?”叶枫偷偷向他瞥去,但见他神情平和,已无先前的戾气。又想他断了一臂,功力大打折扣,自己完全有能力控制局面,当下哈哈一笑,道:“在下决不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蠢事。”解开了铁正常的穴道。 铁正常一跃而起,一步一步向他们走去。 他每走一步,呼吸便粗重一分,走到他们身前,已是气喘如牛,额角青筋凸起,满脸通红。青青和岳冲惊恐万分,脸色惨白。叶枫紧握剑柄,无声无息的跟在铁正常身后。铁正常盯着青青,道:“你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如果你能够少说几句话,也许我的兄弟就不会死。” 青青喘息道:“如果能够重来的话,我还会说那些话,还会让你的兄弟流血。”凭她个人的能力,绝不能让那个害她的人受到惩罚,她只有四处点火,形成燎原之势,从而让他葬身火海。 铁正常毛发竖起,长剑递出,厉声喝道:“你为何要做魔鬼?”青青苦笑道:“这人间群魔乱舞,谁能独善其身?” 铁正常道:“我曾经发过毒誓,绝不向女人出手,但是我现在已经忍无可忍!”长剑挥动,划破青青右肩胛的衣裳,露出一小块洁白如玉的肌肤。叶枫不觉一怔,暗道:“他在做甚?”铁正常道:“一个女人最大的耻辱,莫过于被陌生的男子撕破衣裳,你让我兄弟流血,我给你带来耻辱,咱们算是勉强扯平了。” 青青却不领情,道:“我被成百上千的陌生男子剥掉衣裳,早已麻木,无所谓了,若是那些男人不想脱我的衣服,那才是我的奇耻大辱。”铁正常哼了一声,不理会她,盯着岳冲,道:“变革没有捷径可走,只有抱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念头,慢慢积累名声,把成功寄托在玩弄阴谋诡计,愚弄人心之上,和某些目光短浅的投机者有什么区别?”? 岳冲怒道:“我不想听你虚伪的话,你杀了我!”铁正常嘿嘿冷笑几声,忽然抬起左手,一巴掌掴在岳冲的脸上。岳冲被他这一巴掌掴得昏头昏脑,脑中一片空白,几句已经涌到喉咙,问候铁正常祖宗先人的话,也忽然不知去向了。铁正常道:“有些人所从事的行业,很多时候是因为被迫无奈,没得选择,你虽然受过良好教育,但是比那些口无遮拦,大字不识的蠢人好不到哪里去。” 岳冲低下头去,难得一声不吭。 叶枫心下大快,暗道:“把别人难以启齿的痛苦,当做低级无趣的笑料,实在该打。”青青满脸欢愉,大笑道:“这一巴掌真是打得大快人心。”铁正常飞起一脚,把岳冲踢翻了几个筋斗,向着他怒目而视,道:“我希望你今天能够吸取教训,放下建立不朽王朝的妄想,真心真意为江湖谋求公正,自由,倘若还要执迷不悟,做春秋大梦,下次我便把你的脑袋当球踢。”叶枫大笑,道:“好,说得好,我也喜欢踢坏人的脑袋。” 木叶萧萧,落在新筑的坟上。铁正常整个人趴在上面,两只耳朵竖起,仿佛要聆听某种声音。叶枫暗感疑惑:“他要做甚?”向岳冲望去,见得他亦是一脸茫然,多半心里也在发问。青青微微撅起嘴唇,似笑非笑,好像曾经遇到过和铁正常一样神态的客人。忽然之间,铁正常咬牙切齿,喉咙嗬嗬生响,叶枫大吃一惊,不知道铁正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只听得青青说道:“话说万四侠,鲁五侠见了厉大侠和花二侠,自然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万四侠还算有分寸,只是破口大骂而已,鲁五侠可没有那么斯文,先是一个‘冲天炮’,把厉大侠打得满脸开花,鼻血长流……”铁正常一只手插入新鲜的泥土中,全身都在发抖,道:“连牙齿都掉了好几个……” 叶枫和岳冲似堕入云雾之中,瞠目结舌。 青青道:“鲁五侠接着来了个‘恶虎掏心’,击中厉大侠的心窝,厉大侠大叫一声,坐倒在地。”铁正常叹息道:“谁教他自作自受呢?”青青道:“鲁五侠一个虎扑,把厉大侠按在身下,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厉大侠身上,厉大侠自知理亏,双手抱着脑袋,一声不吭。”铁正常道:“他这时候说话,不是自讨苦吃么?” 青青道:“万四侠有些看不下去了,抱来几坛烈酒,往桌上一放,道:‘老大,你若想我们原谅你,便把我们灌趴在地上。’厉大侠一听,登时精神大振,一跃而起,抱起一坛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去。”铁正常笑了,道:“论喝酒,谁也不是老大的对手。”青青道:“他们大口喝酒,时而大笑,时而大哭,他们又是亲密无间的好兄弟,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澄澈明亮的眼睛往铁正常瞟去。 铁正常笑道:“既然他们和好如初,我就没有什么牵挂了。”站了起来,动作敏捷轻快,好像真的卸下了千斤重担。叶枫看着他往外走去,心道:“有时候想要解开心结,看来要学会自欺欺人,否则背着包袱前行,怎能走得久远?”忍不住大喊道:“喂!” 铁正常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嗯?”叶枫道:“你要去哪里啊?”铁正常道:“我从江湖来,当然要到江湖去。” 叶枫眼眶有些湿润了,道:“你还是要去做一根令人讨厌的搅屎棍么?”铁正常道:“除了做搅屎棍,我别的什么也不会做啊。”叶枫道:“可是你一个人很危险啊!”铁正常道:“我已经习惯一个人挑战千千万万的人,大不了横尸街头,不得好死。”把长剑扛在肩上,快步向前走去。 叶枫竭力喊道:“请你一定要保重!”铁正常头也不回,缓缓说道:“我尽量让自己不要死得太早。” 在某些一手遮天的时代,总有几个不知天高的亡命之徒,他们既没有多少朋友,更没有什么靠山,却敢单枪匹马,不自量力的冲击横亘在世人身前,厚重结实的长墙。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决不能让这长墙溃倒,他们也一定会死在这长墙之前,但他们从不放弃,从不退缩,因为冲击长墙的人多了,自然会被撞破大洞,让光明照射进来。 第一百十九章 荒野古庙 黄昏,阳光投入叶枫栖身的山洞,洞中灰白色的岩石,碧绿的青苔,熊熊燃烧的火堆,在阳光照耀之下,竟有色彩斑斓,亦真亦幻的感觉。山洞不起眼的角落,扔着几只空酒坛,以及一堆飞禽走兽的骨头,叶枫在这山洞已经呆了三天。 叶枫吃完最后一块烤野兔子肉,拍了拍凸起的肚子,打了几声响亮的饱嗝,喃喃自语道:“我已经给了他们三天时间养伤,现在可以找他们了?” 原来他这几天呆在这里,就是给岳冲、青青养伤的机会,免得落下胜之不武的口实。 叶枫出了山洞,虽然已是严冬,但这山间长着长年苍翠的树木,终日水汽缭绕,气温高于外面,就连不可一世的寒风吹到这里,也不得不收起性子,变得温柔可爱起来。聚在此地的鸟兽甚多,竟不畏惧他,尽管自从他现身此地,它们同伴便莫名其妙的失踪了许多。 它们见得他出来,至多跑开数步,便动也不动,侧着脑袋,痴痴的看着他。叶枫不愿惊扰它们,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出了这片连绵数里的林子,眼前树木渐渐稀疏,才敢挺起胸膛,发足狂奔。其时正值晚饭时候,远处的山脊之后升起一缕缕轻烟,似乎稍微吸一口气,便可闻到饭菜的香味。 叶枫忽然心生悔意:“我为什么不让他们享受人生最后一顿晚餐,为什么不让他们度过最后一个美好的夜晚呢?让他们死在朝日之下,岂非更好?”登时心平气和,杀意骤失,暂时又不愿回到那个被他弄得乌烟瘴气,散发着异味的山洞,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行了大半个时辰,夕阳完全落下,天地有条不紊的拉上黑色幕布。 不一会儿,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几个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叶枫乱走一通,早就忘了归途,加之四周虫豸皆无,毫无声息,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似的,不由得心慌意乱,举目四望。就在此时,见得远处有豆大的灯火射出。他凝视了良久,那灯火始终动也不动,显然不是行人照路的灯笼。 叶枫心道:“莫非是专吸秀才书生阳气的狐狸精?只可惜她今天碰到是手段高强的我,看我如何反客为主,采阴补阳。”当即大笑几声,手提长剑,向那灯火走去。走到近时,原来是处规模甚大,但已经破败的寺庙,从里面透出阴森森的灯火,说不出的诡异。寺庙屋顶立着数十只老鸦,听得脚步声响,一齐飞起,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叶枫着实吃了一惊,险些叫了起来,心头不禁突突乱跳。 过了良久,才平静下来,挠挠后脑勺,暗自哑然失笑:“我怕这些鸟做甚。”忽然之间,闻得一股浓郁的药味从庙中传出,叶枫想了想,暗道:“敢情是庙祝病了,平时香客又少,故而无钱请大夫出诊,只好自己采了些药,待会儿我便送他一大锭银子。”在门外轻轻叫唤了几声,却没有任何应答。那些老鸦在空中盘旋了一回,又相继落到屋顶,踩得瓦片格格直响。? 叶枫心想:“庙祝以为治沉疴必须用猛药,却不想自己身体虚弱,哪经得起如此折腾?结果服了药之后,自是天旋地转,头晕得紧,早早便上床睡觉了。况且年纪又大,耳朵不怎么灵光,怪不得听不见我的喊叫。”说道:“得罪了。” 进入庙内,不禁吃了一惊,只见神坛上一尊一尊的神像被搬了下来,整整齐齐排成两行,相对而立,宛若朝堂上的文武官员。 空荡荡的神坛上摆放着一张铺着绣了九爪金龙的黄布的椅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叶枫哪想到这破庙居然会出现这种场景,脸色登时变了,不由自主握紧长剑,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仿佛这破庙是充满死亡气息的地狱。便在此时,老鸦再度飞起,远处传来一阵缓慢而稳重的,脚步声,显然不是一个人所发出的脚步声,但他们步伐一致,好像受过特殊的训练。 这些人是做甚么的?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片刻之间,这些人已经到了门外。叶枫忙跃入神坛下的布幔之中,屏住呼吸。他根本就不知道来者何人,是敌是友,唯一能做的是静观其变。叶枫忽然听起了粗重声的喘息声,以及汗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好像这些人肩上扛着极为沉重的东西。 叶枫心道:“莫非这些人是打家劫舍的强盗?看来他们今晚的收获实在不错。”只听得一人尖着嗓子叫道:“皇上驾到!” 说话之人憋着一口气,刻意模仿宫中太监说话的口气。叶枫掀开布幔一个小角,偷偷往外看去,毕竟他的视线有限,只能看到这些人的半个身子,但见这些人都是文武官员的服饰,而说话那人手中抱着一根拂尘,身着太监衣裳。 叶枫心中一凛:“皇上驾到?皇帝老儿半夜三更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甚?莫非此地有甚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由得热血沸腾,兴奋不已。 这些气喘吁吁的人慢慢走入殿内,原来他们肩头扛着用木头做成的简易架子,上面坐着一个人,叶枫只看到他的双脚踩在架子上,尽管穿着宽松的龙袍,仍看得出他双脚绷紧,显然是故意使力,致使众人苦不堪言,大汗淋漓。 叶枫心道:“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总有一天,会被开窍的人摔得屁股开花。”又想:“这皇帝的派头,真是寒碜,华阴庙会抬菩萨都比他场面大。” 突然间那人咳嗽了几声,从椅上跃起,越过众人头顶,却听得嗖的一声,落入摆在神坛上的椅子之中,只是落下之时,劲力极大,震落一大团灰尘,簌簌的落入叶枫头上,口中,叶枫好不难受,若非及时捂住嘴巴,后果不堪设想。 那人喉咙似被浓痰堵住,发出嘶嘶的响声,好像随时会双眼一翻,呜呼哀哉。叶枫寻思:“这人身负重伤,仍然强自支撑,看来他怕底下的人反戈一击,夺了他的权力。” 这些太监一个个跪下,额头撞得地面嘭嘭作响,齐声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英明神武,一统宇宙!” 人人说话声音微微颤抖,难以掩饰不住的害怕,好像不说这些话,便会大难临头。那人重重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们心里是不是很不乐意?朕难道对你们不好么?”说完又是咳嗽喘息。众人战战兢兢道:“我……我……我们不敢,你……对我……我们……好极了。” 那人双脚用力跺着神坛,怒道:“什么我啊你啊,你们是奴才,朕是皇上,教了三四天,还前言不搭后语,比猪还蠢几分,是不是要换个脑袋,才能听得进去?”众人大惊失色,额头撞得更是响亮,颤声道:“奴……奴……才……错了。”叶枫忽然想起一人来,登时似蜈蚣咬到屁股一般,差点儿跳了起来,暗道:“这老鬼命硬得紧,居然熬到现在还是不死。” 原来这人竟是自大成狂,自封世界皇帝的缪宗棠。 叶枫想起缪宗棠手段毒辣,杀人如麻,倘若不是机缘巧合,碰上阿绣,自己早已葬身古墓,蓦地想起自己薄情寡义,愧对阿绣的一腔深情,一时之间心里满是内疚,难过,怅然若失。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听得缪宗棠道:“你们既然不肯用心,我只好另寻他人,来替代你们了。” 众人惶恐不安,道:“奴才……奴才……定当尽心尽责,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叶枫暗骂道:“他奶奶的死到临头,还心心念念想着做皇帝,只可惜老子是你的命中克星,注定要让你不得好死。你喜欢高高在上,老子就让你屁股开花。”手握长剑,准备一剑刺穿神坛,插入缪宗棠体内。 随即又想:“如果他屁股开花,岂非尿屎齐流,全喷到我的头上?这缪宗棠全身是毒,想必连尿屎也能蚀骨腐肉,纵然能侥幸活命,多半也成了癞痢头阿三。”心下实在忌惮,不敢贸然出手。 缪宗棠得意洋洋道:“哪怕你们笨一点,蠢一些,朕都可以容忍,只要你们对朕忠心耿耿,朕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富贵。” 众人长吁了一口气,抹去额上的汗水,纷纷颂扬缪宗棠,毕竟众人都是乡野粗人,也说不出什么优雅动听的话,有些词语颠三倒四,张冠李戴,明明是赴汤蹈火,忠字当头,却说成了赴宴喝酒,忠字刺身。缪宗棠心情大好,也不与众人计较,仰着脖子,放声大笑。叶枫直听得心里发笑。? 众人不着天际乱拍了一通,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来人已经到了极近之地,分明是轻功极高之人。缪宗棠“咦”了一声,缓缓站起,他双眼已瞎,看不到任何东西,侧着脑袋,凝神静听。叶枫一怔,心道:“来者何人?看来今晚有些热闹,既然让我撞上了,可不能?手旁观。”? 缪宗棠吩咐道:“九门提督,荡寇将军,征西元帅,大内总管,你们且去看看,究竟是谁如此狂妄,竟敢犯我朝疆域?”说着椅子抵紧墙壁,沉声道:“我朝疆域辽阔,但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谁敢丢失山河,丧师辱国,朕便诛他九族,教他断子绝孙。”四人极不情愿的立了起来,慢慢向外走去,步履异常沉重,仿佛这一去是生离死别,再也回不来。? 他们走出去不久,疾风般的脚步忽然停顿,看样子双方已经相遇。一人喝道:“来……将……报……报名……本帅……帅……不杀无……无名……鼠辈……”说话之际,两排牙齿相互叩击,就连殿内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来人怒道:“你奶奶的,是不是脑袋被门夹坏了?”说话声中夹杂着几下嗤嗤声响,凌厉无比。 叶枫吃了一惊:“这人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也是个狠角色。” 缪宗棠道:“刀法倒是不错,只是还不够快,不是没有练到家,就是受了伤。”门外四人凄声高呼,多半被快刀伤及要害,静夜听来,格外惊心动魄,接着卟卟倒地,再无声息,已是一刀毙命。余下几人无不面无人色,惶恐不安。 缪宗棠叹息道:“既然喜欢杀人,我再送几人让你祭刀!”双手往外推去。 跪在地下的几人只觉得排山倒海的劲力涌来,身子脱离地面,哇哇大叫声中,飞了出去,自然又是难逃一刀。缪宗棠却一个筋斗,跃下神坛,脱下身上的龙袍,靴子,卷成一团,掀开布幔,抛了进去。 好在他双眼已瞎,没有发现躲在里面的叶枫,但叶枫亦吓得呼吸几乎停顿,后背全是冷汗。缪宗棠在自己脸上捶了几拳,本来狰狞丑陋的脸孔,肿涨起来,愈发恐怖吓人。他又把衣裳撕烂,头发扯得乱七八糟,在地上滚来滚去,有气无力叫道:“救命,救命!” 叶枫心道:“这老毒物又要杀人了。” 缪宗棠叫唤了数十声,那人已冲入殿内,刀尖还有鲜血滴下,陡然间见得缪宗棠样子吓人,不由得大叫一声,登登登后退几步,问道:“你是甚么人?”他这一退步,恰好让叶枫看到了他的全身,只见这人既黑又壮,宛若一尊威风凛凛的铁塔。他全身是伤,有的割破皮肉,有的已可见骨,鲜血尚未完全凝固,显然不久之前,和别人进行了极其惨烈的生死搏斗。 缪宗棠抬起头来,神色茫然,道:“你又是甚么人?”刀客这才发觉他是个瞎子,不由得戒意消了大半,皱了皱眉头,不耐烦道:“我是‘追风刀’田彪,你一个乡下老头,说了你也不懂。”推倒一尊神像,当作凳子,坐了下去。缪宗棠道:“田爷进来的时候,可曾见过七八个凶巴巴的男子?” 田彪挥了挥手,道:“那几个装神弄鬼的人,都被我杀了,莫非你是他们的同党?”提刀指着他。 缪宗棠哼哼唧唧,慢慢爬起,田彪刀背在他肩头一击,喝道:“谁教你站起来的?”缪宗棠应道:“是,是。”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道:“大……大爷……饶命,他们都是横行乡里,无法无天的土匪强盗,小……人只不过给他们做饭打杂的……”整个身子颤抖不止,好像心里害怕到了极点。? 他额头触地的时候,神坛下面的叶枫把他的神情尽收眼里,只见缪宗棠脸色阴郁,嘴角带着阴险诡异的笑意,不正是要杀人的征兆么?田彪哈哈大笑,双脚搭在缪宗棠的肩上,用力摇了几下,缪宗棠似是不胜重负,扑到在地。田彪道:“那几个杂种也配做土匪强盗?我岂非成了神通广大的如来佛祖?” 缪宗棠摆动双手,惶惶不安道:“他们凶恶得紧,杀羊宰牛平常事,常拿鸡心鸭肝来做醒酒汤,前几天他们就无缘无故弄瞎了小人的眼睛,狼心狗肺的狗男女,迟早要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叶枫听得极是刺耳,暗道:“这不是绕着弯子来骂我和阿绣么?” 田彪不愿听他啰哩啰嗦,道:“大爷肚子饿了,给我弄点好吃的。”缪宗棠应道:“是,是。”步履蹒跚,往左边的厨房走去。 田彪从怀里取出金创药,敷在身上各处伤口,破口大骂道:“那对莫名其妙的狗男女,老子骂华山派叛徒叶枫,关他们鸟事?居然和老子无缘无故拼命。” 叶枫不由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他当然知道田彪所说的狗男女是谁,他们本来有伤在身,况且田彪已经伤成这样,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田彪跺脚叫道:“我偏要骂叶枫,他娘的,缩头乌龟,千万别撞在我手上,否则我教他人头落地。” 叶枫担心岳冲和青青的安危,心如乱麻,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一只脚已经踩入厨房的缪宗棠,陡然间听到叶枫的名字,身子突地一震,扶住门框的瘦骨嶙峋的手背青筋暴露,但随即恢复了平静,佝偻着腰,走了进去,接着传出菜刀剁肉,锅铲翻动之声。田彪兀自怒骂不断。叶枫心情渐渐平复,握紧手中的长剑,这一刻他真正明白一身的武功,以及这把剑存在的意义,既是让更多的人不受伤害,又是不能让朋友的血白流。? 须臾之间,缪宗棠便端出一大盘肉,一大碗白米饭来,低声下气道:“大……大爷,只有咸肉米饭,你就将就着点吃。”田彪肚子饿极,端起饭菜便吃,岂知吃了几口,忽然哇的一声,呕吐出来,眼珠子瞪得滚圆,尖声叫道:“这……这……是什么?”只见他筷子赫然挟着一节人的手指,缪宗棠茫然道:“我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田彪筷子往碗里翻来翻去,又叫了起来,怒道:“这……这……不是人的耳朵,鼻子么?”咣当一声,饭菜倾倒地上,大吐特吐。 缪宗棠阴恻恻的笑道:“你说的一点都不错,你吃的就是人肉。”田彪怒道:“你……你……你是什么人?”缪宗棠挺胸昂头,腰杆伸得笔直,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踩在脚下,哈哈大笑道:“我是世界的皇帝,能死在我的手上,算是你天大的福气!” 田彪冷笑道:“你莫非疯了?你有什么能力?你不仅眼睛瞎了,连心都找不到方向了。”无声无息地提起快刀,意欲直劈而下。缪宗棠道:“我本事大得很呢,我伸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你推下地狱。” 第一百二十章 唱给情人听的歌 田彪冷冷说道:“我还是送你早点投胎转世,下辈子去做甚么的世界皇帝。”从佛像上倏地跳起,快刀对着缪宗棠的脖颈,劈了下去。缪宗棠早跃到韦驼菩萨神像头上,冷冷道:“你遇到了朕,要么是做服服贴贴的狗奴才,要么死路一条!”声音又充满了盲目骄傲的自信,是不是他在剥夺别人生命的刹那间,总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人在半空的田彪忽然觉得丹田一阵剧痛,似乎有无数把尖刀在腹内搅来搅去,登时眼前发黑,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忍不住大叫一声,如条死鱼一般,重重摔在地上。缪宗棠搓着十根有异于常人肤色的手指,坑坑洼洼的脸上有了些笑意,道:“只可惜我还没有动手指头,你的命已经没有了。” 缪宗棠自从逃离古墓,一直和愚昧无知的乡民打交道,筹划多年的皇帝梦几乎破灭,但此时能够击杀田彪,无疑又助长了他的信心,心里委实欢愉,不由得干笑几声。田彪衣裳湿透,长大的身躯蜷缩成孩童大小,惨白的脸上宛若涂了一层浓墨,只有两只眼珠子,一口牙齿灿然生光,问道:“你在饭里究竟放了什么?” 缪宗棠道:“油,盐,还能有什么啊?” 田彪整张脸都在扭曲,抖动,双手紧紧扼住喉咙,仿佛有条绳索勒住他的脖子,不及时拿开就会丧命,叶枫发现田彪手上以及脖子上的肌肤,也变得一片漆黑,想起缪宗棠千变万化的使毒手段,不禁暗自骇然。田彪喘息道:“不是油盐。”缪宗裳拍了拍额头,道:“莫非我把‘断魂散’当成盐巴,放了进去?”? 说话之间,田彪整个人已经缩成一个通体黝黑的圆球,道:“请……给……我……解……解药。”缪宗棠道:“我从不带解药,更不会给别人任何希望。”抬起一脚,把田彪踢了出去。在空中飞行了数丈,突地“嘭”的一声巨响,炸了进来,血肉纷飞。一直在空中来回盘旋的老鸦,闻得血腥气息,不顾殿内有人,一齐扎了下来,各自叼起一块肉之后,又一只只飞了起来。? 谁知道才跃起数尺之高,却好像被甚么东西当头击中,一只只掉落在地,在地上翻滚挣扎了几下,再也一动不动,肉还紧紧叼在嘴里,根本就来不及咽下腹去。叶枫握剑的手慢慢松开,他的侠气,信心蓦地消失殆尽,心里满是恐惧害怕,他不过是血肉之躯,拿甚么来抵挡缪宗棠变化莫测的毒药?? 起风了,凌厉的寒风吹得破败不堪的门窗时张时合,发出格格的响声,好像随时会散架似的。缪宗棠迎风而立,身子如标枪般笔直,虽然冷风如刀,但他的心里滚烫,滚烫。他从一个个佛像头顶踩了过去,有朝一日,他也会被工匠雕刻成神像,摆在台子上,受世人千秋万载的膜拜。 他走的时候,双足贯注劲力,所踩过的神像,无不四分五裂,化为碎片。 此时此刻,他心里尽是讥讽之意:“你们不过是某些文人凭空想象出来虚幻物事,除了愚弄欺骗世人之外,对世界并无任何贡献。哪里比得上朕凭一己之力,开创一个新世界,建立新秩序?” 叶枫见他形同癫狂,愈发害怕,只想尽快离开此地,最好这辈子都别见到这个人,抑或听到有关这个人的消息,可是又怕惊动了他,引来杀身之祸。躲在神坛下敛住呼吸,一动不动,犹如钻入风箱里的一只大老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尴尬。 就在此时,风中传来脚步声,居然往这破庙而来。 缪宗棠冷笑道:“今晚就杀个痛快!”坐倒在地,双手笼在袖子,宛若呆头呆脑,猥琐腌臜的乡下人,再也找不到一丝俯视苍生,睥睨天下的气势。脚步走得近时,已然分辨得出来的是两个人,而且步法凌乱,气息沉重,分明就是受了极重的伤。 叶枫猛然心中一沉,暗道:“莫非是他们?求求你们,千万别进来,这里面是十八层地狱!” 想出声示警,但是强烈的恐惧似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根本就发不出半点声息,呆若木鸡般的听着脚步踏入寺庙,走到殿内。尽管他看不到他们的容貌,但华贵精致的衣饰,扑面而来的魅力,除了岳冲和青青还会有谁? 缪宗棠大声咳嗽,咳得筋脉暴凸,泪水长流,看上去无法形容的难受。 只有叶枫知道,缪宗棠的心里在放声大笑。叶枫紧咬着嘴唇,泪水悄然滑落,他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懦弱,为什么连跳出来阻止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岳冲见得缪宗棠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禁大起怜悯之心,从怀里取出一瓶药丸,慢慢向缪宗棠走去,一点点血珠从身上滴落,看来真的伤得不轻。? 青青见得缪宗棠长相丑陋,不禁感到害怕,忙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否则以青青的阅历和智慧,岂能察觉不到缪宗棠诡异的地方?岳冲将药瓶放在他手里,道:“这种药或许对前辈的病有所帮助。”虽然他自己站也无法站稳,但仍保持了世家子弟的风度,上身微躬,双手托着药瓶,语气谦逊,好像面前站着是德高望重的前辈。 叶枫心道:“他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仍然不敢出声。 缪宗棠打了个哈哈,道:“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从瓶中倒出几粒药丸,放入嘴里。岳冲叹了口气,从角落里寻了把扫帚,在左首扫净一块空地,搀着青青,两人并肩坐下,背靠墙壁。叶枫这才看清,岳冲至少中了十七八刀,深浅不一,遍布全身,一张脸白得吓人。 青青只是小腹中了一刀,但她这一刀看上去比岳冲所有的伤加起来都严重,鲜血早已将包扎伤口的白布浸得殷红。青青幽幽道:“姓田的骂叶枫,你何必要多管闲事?” 岳冲道:“叶枫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忍受别人不尊重我的朋友。”叶枫心中一酸,泪水又流了出来,暗道:“你们也是我的朋友。” 青青道:“可是我们和他能做朋友么?我们和他相识,就是个天大的悲剧。”岳冲道:“至少我们曾经和他一起大醉过,一起欢乐过,哪怕现在拨刀相向,我还是当他是朋友。”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道:“要是现在有一坛烈酒,几斤牛肉该多好啊,何必忍受零零碎碎的痛苦!” 缪宗棠忽然冷冷道:“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必忍受痛苦。” 岳冲听出他语音中的杀气,吃了一惊,抖动长链,护住青青,喝道:“什么办法?”缪宗棠道:“人死万事空!”衣袖鼓起,呼呼两掌向岳冲击去。岳冲动作更快,跃了起来,长链抖得笔直,朝缪宗棠心口刺去。缪宗棠嘿嘿干笑几声,袖里突然升起一缕缕黄色的烟雾。岳冲已经不及屏息,吸了几口入腹,说不出的难受,大叫一声,直直摔了下去。 好在缪宗棠功力失了十之八九,岳冲只是全身酸软,头昏脑胀,一时动弹不得,倒无性命之虞。缪宗棠向青青走去,咬牙切齿道:“贱人,贱人,你勾结叶枫,害得朕霸业落空,朕要你承受世上最无法忍受的痛苦!”伸出十根铁条般的手指,直直指着青青。原来他痛恨阿绣,故而把青青也当成了阿绣。 青青却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道:“我活得太累太累了,是时候挥手告别了。”双手搭在肚子上,完全是任由宰割的架势。岳冲眼睛瞪得滚圆,叫道:“青青,青青!”青青不理会他,轻轻唱着谁也听不懂,好像是她家乡的曲子,然而她声音温柔多情,神情轻松愉快,显然是首唱给情人的歌。她是不是用这首歌来怀念与岳冲的这段情?? 可是岳冲一脸迷茫,看上去从来就没有听过这首歌,那么青青的歌又是唱给谁听的?叶枫热血上涌,从神坛中冲了出来,一剑向缪宗棠后心刺去,喝道:“姓缪的,我叶枫在此!”缪宗棠头也不回,左手朝叶枫击去。叶枫见得他手掌五颜六色,吃了一惊,忙退开几步。 与此同时,缪宗棠右手射出一道光芒,嗤的一声,射入青青体内。青青却是没有任何感觉,仍旧带着笑容,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岳冲眼睛瞪到了极致,眼角已有细细的血水流下,叫道:“混蛋,你为什么要躲?”叶枫无言以对,跨上几步,长剑递出,刺入缪宗棠的左胁。缪宗棠哈哈大笑,道:“这暗器叫做‘三天三夜’,在这三天三夜里,你将受尽折磨,身体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在痛苦绝望中慢慢死去!哈哈。” 叶枫大怒,一剑斩掉了他的脑袋。岳冲叫道:“他身上一定有解药!”青青仰头望着屋顶,眼里噙着泪水,道:“纵然找到了解药又如何?我的心已经死了。” 叶枫知道缪宗棠浑身是毒,虽然他已经丧命,但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不敢掉以轻心,当下割了两块布幔,把双手裹得严严实实,才敢伸入缪宗棠怀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岳冲见他磨磨唧唧,早就一迭声讥讽他是没卵子的胆小鬼。叶枫满脸通红,只当什么也没听见,青青笑道:“这个人好像很厉害。”叶枫道:“好像我还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人。”说话之间,从缪宗棠怀里掏出数十包花花绿绿的药粉,以及一本书,几锭零用的碎银,再无他物。 这几包药粉当然是缪宗棠用来制作各种毒药的原料,叶枫心里一阵难过,不敢看岳冲期待的目光,低下头去,泪水不停滴在地上。岳冲大失所望,仍有些不甘心,道:“说不定这书里有调配解药的方子呢?”其实他已经清楚地看到封皮上写的“吕氏毒经”四个大字。青青笑道:“说不定那个人吹牛皮,吓唬我的呢?” 叶枫心如刀割,咬着嘴唇,道:“对不起,对不起……”一连说了十几个对不起,心情激荡,大哭起来,他真的无能为力。岳冲的希望终于破灭了,一张脸由白转红,由红转成紫酱色,“哇”的一声,吐出几口血来,冲着叶枫吼道:“你不是要杀我么?为什么不动手?”叶枫道:“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 青青笑了笑,道:“这些年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应付不完的人,从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由,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给了我三天时光,我终于有看到太阳从山巅升起,静心听雨水击打在瓦片声音的机会,你们为什么不恭喜我呢?”说未说完,头顶的瓦片忽然响起爆豆般的声音,竟是倾盆大雨而下,顷刻之间,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门顶形成一面密密的水帘。? 叶枫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青青拍手笑道:“第一个愿望达成!”岳冲道:“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怒火攻心,竟昏了过去。青青斜眼瞧着叶枫,道:“倘若你学会这书上的本领,岂非没人敢为难你,所有人都得看你的脸色?”叶枫目不转睛的看着《吕氏毒经》,眼光忽然变得异样起来。 假如身前有面镜子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的目光像缪宗棠一样,视天地万物为刍狗。他情不自禁伸出双手,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吕氏毒秋》,很快这书有了温度。青青凝视着他,心中百感交集,世上哪有甚么单纯无邪的人,只是没有碰到让他动心的东西而已,一旦碰到了,万丈深渊亦会纵身跳下,柔声说道:“你为什么不把它收入怀里?”? 叶枫拿起了书,牢牢抓在手里。青青忽然惊奇的发现,这本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书,居然化成了粉末,从叶枫指缝间飘飘洒洒落下,不由得吃惊道:“你……你……”叶枫轻轻吹了声口哨,调皮的笑了笑,道:“要想晚上睡得香,就千万不能想得太多,有些人行为乖张,神智错乱,难道不是想得太多的缘故?人,还是活得简单些好。”青青也笑了,道:“我想去街上买几件漂亮的衣服穿,你能不能陪我去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舅子 雨已停歇,大地如洗,清爽洁净,天上白云流动,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新的一天已经来临。岳冲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四只乌黑调皮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他。只见两个十几岁的孩童,双手托着下巴,站在敞开的窗户外面,笑眯眯的看着他。他们身后干枯萧条的枝头上,站着几只喜鹊,吱吱喳喳叫唤不停,显得特别的热闹。? 岳冲的心突然跳得飞快,暗自寻思道:“喜鹊叫,好事到,莫非青青已经平安无事了?”想挣扎起来,偏偏一点力气也无,反而牵动伤口,情不自禁呻~吟起来。一个脸上长着满天繁星般雀斑,脑袋只留着一块圆圆头发的男孩,见他呲牙裂嘴,不由得摇了摇头,双手拍着窗框,模仿着大人的口气,叹息道:“太阳已经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床,真是懒得一汰糊涂,男人都不去赚钱养家,这个家还有甚么指望?”卷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肌肉,很明显他家能有今天的兴旺发达,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另一个是梳着两条乌黑油亮大辫子,有两片薄薄嘴唇的小女孩,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幽幽说道:“有道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啊女人,务必要将眼睛擦亮点,否则嫁给好吃懒做的男人,一辈子可有苦头吃了。”这番话她说得极为流畅,多半是将她母亲平时数落她父亲的言语,一字不改,照搬过来,只是她说话的样子,天真无邪,一片烂漫,绝无大人的尖酸刻薄,倒是惹人可爱。 岳冲唯唯诺诺,连声致谦,好像他就是小女孩口中所说人人厌恶的大懒汉。男孩见得岳冲敦厚朴实,不由得大胆起来,双手在窗框一按,跳入房内,向岳冲走来。岳冲摊开双手,苦笑道:“按理来说,贵客光临,务必要好酒好菜,尽情招待,只不过在下整天躺在床上,做着等天上掉馅饼的白日梦,除了身上有几只和我一样懒惰,始终不肯挪窝发展的臭虫,跳蚤之外,实在没有任何能换钱的东西了,所以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我家做客,你真是个没有架子,平易近人的小帅哥。”冲着男孩竖起了大拇指。? 小女孩掩嘴轻笑,双眸闪闪发亮。岳冲表面漫不在乎,嘻嘻哈哈,心头却是大痛:“青青,你究竟在哪里啊?你还好么?”小男孩伸出右手,五根柔软的手指头在岳冲额头上点点戳戳,回头冲着小女孩笑道:“这样的男人,你愿意嫁给她吗?”小女孩双手按着窗框,准备像小男孩一样跳进来,忽然想起一事来,自言自语道:“我是矜持优雅的淑女,不是粗鲁无礼的毛孩子。”缩回双手,挺着身子,步伐端庄,绕到门口,推门而入。 岳冲早就喜笑颜开,拱手说道:“姑娘能光临寒舍,真使蓬荜生辉,在下感到荣幸至极。”用力大笑了几声,果然是发自肺腑的喜悦。小女孩歪着脑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良久,长长叹了口气,道:“他啊,的确是懒得不可救药,按理说饿死也是活该,但是谁教他长了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蛋?女人傻就傻在一看到帅的男人,就会爱得死去活来,完全不顾下半辈子会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眉头微皱,神情带着几分幽怨,几乎可以肯定她父亲当年也是长得帅的懒汉,迷得她母亲神魂颠倒,直至今日,才幡然醒悟,悔不当初。? 小男孩道:“能吃苦耐劳,会赚钱的才是最帅的男人。”小女孩目光在岳冲脸上打转,低声说道:“那样的男人,多半是不开窍的木头疙瘩,虽然他未必会打人,骂人,但也休想他有低声下气,温文尔雅的时候,一辈子肯定过得极为压抑痛苦,哪有和某些坏男人在一起,纵然吃糠食草,仍时不时就有心中一荡,情迷意乱的感觉?”眼帘低垂,神情陶醉,是不是她母亲每次感慨命运坎坷,明珠暗投,却总能被她父亲的甜言蜜语,哄得心花怒放?? 岳冲不禁苦笑不已,心道:“如今的小屁孩,不知平时是吃什么的,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小男孩横了她一眼,冷冷道:“可惜他今天的新娘不是你。”小女孩十指卷着衣角,神色颇为落寂,低声说道:“君生我未生,君老我未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就在此时,听得门外有人朗声笑道:“两个小鬼头,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呢?” 小女孩道:“新郎官长得真好看,就像画中的人物。”那人道:“我们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如此俊俏的新郎官。小花你想嫁人了不是?东山底的魏赤脚儿子魏狗蛋与你年龄相仿,要不要替你们牵根红线,明年就抱胖娃娃?”小女孩“哎哟”一声,双手捂脸,冲了出去。小男孩道:“魏狗蛋不但天天尿床,而且肚子好像有甚么毛病,动不动就放臭屁,你千万不要嫁给他。”追了上去。 岳冲听得一头雾水,寻思:“我是新郎官?”自己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碰到这种事,枝头上的喜鹊叫得更加起劲,真有喜事盈门的气象。忽然之间,三个女人走入屋里,大咧咧的在三张椅子坐下,六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岳冲,脸上带着亲切温暖的笑容,宛若是他的故交旧友。岳冲一见到这三个女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但随即知道自己失态,忙用手捂住嘴巴,只是满脸的惊诧错愕,却是怎样也掩饰不住的。 这三个女人皆是体态肥胖,年纪四十出头,五十不到,穿着小姑娘都未必能驾驭得住,红彤彤的衣裳,犹如一片烧得正旺的火海,照得岳冲眼花缭乱,心道:“我的妈妈啊,火德星君的七八姑八大姨下凡了。”而且她们脸上白~粉敷得极是厚实,没有八两,至少也有半斤,光是一年在脸上的开销,亦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岳冲觉得忐忑不安,忍不住替她们捏了把汗,万一不知高低,畅怀大笑,这些白~粉岂非似雨水冲刷过的泥沙,簌簌地落了下来呢?? 三个女人看了他良久,指着他齐声笑道:“谁也想不到当年那个鼻涕长流,半个月洗一次脸,屁股擦不干净的臭小子,如今却长得标致极了。”岳冲吃了一惊,不敢确定地问道:“请问……我……我……认……识你们么?”右边那位下巴长着一粒黑痣的女人,慢慢站了起来,并且有意无意转动水桶般粗细的腰身,岳冲已经听到了腰间赘肉相互撞击的响声,尽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有千军万马急驰而过。? 幸好叶枫那个活宝没有在这里,否则定然拍手唱道:“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抬高,咱们一起排排污秽之气……”这女人双眼直直盯着他,口中格格大笑,或许她想营造出声若黄莺,婉转柔嫩,清脆如铃的意境,只可惜在岳冲听来,犹如不识音律之人,敲打着破锣烂钹,直震得耳中嗡嗡大响,难受之下,不顾失礼,脸上肌肉扭曲抖动起来。 只听得她尖着嗓子,幽幽说道:“茅坑儿,你出门几年,就不认识香姨了么?” 岳冲失声叫道:“茅……坑……儿?”香姨轻轻跺了跺脚,道道:“那年你娘听唱戏,忽然肚子疼痛难忍,便在茅房里生下你,所以大家都叫你茅坑儿……”岳冲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我妈是在广信府灵鹫寺生下我的。”香姨一本正经道:“什么灵鹫寺啊,就是咱们村戏台后里大茅房,雪姑,你当时在场,是可以作证的。” 雪姑头上涂着过量低劣的刨花油,以至隆冬时节,仍有不少虫子在她头上转来转去(人家本来想玩的是百鸟朝凤,只不过一不小心搞砸了而已),似花旦唱戏,扭扭捏捏说道:“幸亏那天我尿急,正好碰上这种事,急得我不知是好,放声大叫,兰婶,你一听到我的喊声,赶紧就来了。” 兰婶早已卷起袖子,只见两只手臂上分别绣着“只要曾经一起睡过,何必非得做你的老婆”,“不阅男无数,怎知谁优谁劣”两行小字。 岳冲忍不住倒吸了口气,暗道:“想当年这位大姐也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说出手就出手的狠角色。”兰婶道:“我当即端了盘热水,替你洗身,剪脐带,茅坑儿,你就忘了我们三人了?”胸口起伏不定,异常生气。 岳冲平白无故被她们安了个“茅坑儿”的名字,不由得啼笑皆非。雪姑笑道:“虽然你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和你如此高大上的身份,极不符合,但谁也无法否定你是茅坑儿的事实。”香姨笑道:“也莫去刨根究底问你的妈,为什么会给你取一个臭气熏天的名字,咱们乡下就是这样的风俗,太响亮的名字容易引起老天爷的妒忌,我的儿子还不是叫四眼狗,牛屎仔?” 兰姨和雪姑随声附和,三个女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屋中尽是她们故作夸张的声音,岳冲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双耳嗡嗡作响,头昏脑胀,竟然对她们所说的话有几分相信,好像自己不再是出身高贵的名门子弟,而是那个跌落在尘埃,身份卑贱的茅坑儿。 三个女人不依不饶,继续向他灌输从未听过的东西。 岳冲背靠床头,脸色惨白,大口喘息,再凶恶的敌人,再锋利的刀剑都未曾让他屈服,而眼前三个喋喋不休的女人却几乎使他神智不清,临近崩溃。三个女人见他双手捂着胸口,神情萎顿,大有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一翻,就此了账。忙话题一转,说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岳冲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觉得不会心烦气躁,暗道:“她们说了这么多的废话,就是要搞乱我的脑子,让我成为她们口中所说的人,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到底受谁的指使?”他忽然想起一人,登时一颗心沉了下去,寻思:“他让我一辈子堕落,天天活在绝望之中,比拿刀子杀我更是恶毒。” 又不知青青是死是活,他和青青相处的温馨时光,此刻蓦地里涌上心头,不禁真情流露,流下泪来。 三个女人吓了一跳,道:“你干嘛要无缘无故的哭啊?我们又没有骂你打你。”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和岳冲保持着一定距离,眼角却偷偷往外面瞟去,好像有人在暗处留意着她们的言行举止。 岳冲哈哈大笑,道:“你奶奶的,何时成了不敢见人的缩头乌龟了?”话未说完,只见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纵然满脸堆笑,仍然难以掩饰狡黠和得意,除了叶枫还会有谁? 叶枫穿着一身崭新,并且价值不菲的衣裳,胸口别着朵海碗大小的红花,头发油光可鉴,宛若一面镜子顶在头上,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气慨。 岳冲心道:“小人得志,暴发户。”他身后站着一男二女,其中一男一女年纪甚大,好像是年轻女子的父母,这个年轻女子长相丑陋,皮肤粗糙,自从进屋之后,一双眼晴便一直停留在岳冲俊美的脸上。 岳冲已然明白叶枫的阴恶用心,原来是要强迫他做这个女人的妻子,甚至有必要的话,叶枫可以让他来侍候整个村子里的女人,这样的羞辱,当然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岳冲额角青筋凸起,呼吸急促,眼珠子瞪得滚圆,他只能这样来表达心里的愤怒。叶枫皮笑肉不笑道:“今天你敢对我无礼,我有办法让你后悔一辈子,因为我是你的大舅子,也就是你媳妇的哥哥。” 他回头往众人脸上扫去,得意洋洋道:“这大舅子就像家里的灶神,看上去好像是个没甚么用处的废物,但到了关键时刻,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便可教你前功尽弃,功败垂成,这样的人能不能得罪?” 众人一迭声应道:“当然不能得罪。”岳冲笑道:“听说叶大侠是余掌门收养的一个孤儿,何来的兄弟姐妹?” 叶枫脸色突变,厉声喝道:“你这个人放的是无声屁,既臭烘烘又阴毒至极,我不仅有兄弟姐妹,而且还有父母。”斜脸看着那对年长的男女,大大方方叫道:“爸,妈!” 岳冲登时目瞪口呆,颤声问道:“他……他……他们是你……你……父母?”叶枫笑道:“那是当然……”说到此处,神情迷惘,挠头问道:“爸,你叫什么来着的?” 岳冲哈哈大笑,道:“有没有搞错?你连你爸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么?”叶枫双手一摊,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道:“我吃的江湖饭,操着当今皇帝的心,日理万机,哪有甚么闲功夫来管无关紧要的事?”向那男人横了一眼,那男人战战兢兢道:“小……小人……姓章……是章鱼的章,不是蟑螂的蟑。” 岳冲一本正经,说道:“应该是文章的章,只可惜你这篇文章做得驴唇不对马嘴,前言不搭后语。”那女人踩了那男人一脚,叫道:“你当真老糊涂了,你不是武大郎么?” 叶枫面色铁青,哼了一声。那女人见势不妙,忙改口道:“你是叶大郎,我是潘金莲,我们的儿子叫叶……叶……”也不知是不敢直呼叶枫的名字,还是情急之下,突然记不起叶枫的名字,不由得眼巴巴看着叶枫。 岳冲悠悠道:“是叶大忽悠。”潘金莲一拍大腿,叫道:“对,我们的儿子就是叶大忽悠。”叶枫忍无可忍,暴喝道:“我叫叶枫!枫树的枫,不是疯疯癫癫的疯!” 岳冲笑道:“还不疯么?简直是人来疯,装傻充愣,借题发挥!” 叶枫被他说得恼羞成怒,脸上忽青忽红,啪的一脚,将椅子踢出门外,胸脯似乎凭空大了几倍,快步冲到床前,厉声喝道:“你说什么?”众人见他怒发冲冠,不由得骇然变色,齐齐跪倒在地,各自从怀里掏出一大锭银子,颤声说道:“大……大……王,饶命,你的银子,我们不敢要了……”说话之间,汗水涔涔而下。 第二百二十二章 假话也动人 叶枫怒道:“你们不是血口喷人,胡说八道么?老子自己都穷得经常到酒馆赊账,哪有甚么闲钱给你们?”眼神游离不定,不敢与她们相触,不正是心里发虚的表现么?这三个女人本来已经吓得半死,见得叶枫忽然气馁,登时气焰大盛,凶巴巴的诘问道:“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尊重人么?” 岳冲冷冷瞧着叶枫,幸灾乐祸道:“抱歉,在某些没有涵养的暴发户看来,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压根就不懂得尊重别人。看来这位大爷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逼迫几位大姐做了不少违心的事。”缓缓举起左掌,本想在床沿猛击一掌,显得自己怒不可遏,但到了半空,猛然想起自己力气全无,这一掌下去,必定无声无息,岂非让叶枫笑话? 当下手掌从额头一直滑到后脑勺,给众人留下一个无论情势如何危急,发型万万不能乱的印象。 兰婶在捋起袖子的手臂吐了几口唾沫,十指在上面使力搓了几下,只见那两行霸气外露,令人虎躯一震的小字化为一条条污泥,片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岳冲大笑不止。 只听得兰婶气忿忿说道:“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是个本份的女人?一辈子只被我死鬼一人睡过,大家说说,这个人是不是有些变态,教我扮什么放得开的豪放女,无所谓的女汉子,虽然我书读得少,但也知道豪放女是干什么的……” 岳冲忍不住问道:“是干什么的啊?”兰婶咬牙切齿道:“就是要脏话连天,衣襟敞开,跟男人称兄道弟……” 岳冲慢慢地接道:“这个暴发户想法与众不同,他始终认为一旦男人的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胸部上,此时这个男人的脑子便和孩童无异,任凭别人开出怎样的条件,都会一一接受。”兰婶跺脚叫道:“而且说话还要嗲声嗲气,裤腰带松得像没挂锁的门,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些钱是决不能赚的。”? 叶枫被她说得脸上无光,窘迫不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角色需要,又不是真的!况且又脱又露,历来是成名的最佳捷径,有多少默默无名的女子,把心一横,放手一搏,从而一脱成名!”香姨泪水汪汪道:“大家都说我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偏偏要我脸上贴个风流痣,扭腰摆臀,做些下流轻佻的动作,教我以后怎么做人?”抠下那粒黑痣,扔在地上。 叶枫脸红耳赤,分辩道:“载歌载舞,调节气氛,大家才不会看得哈欠连天。” 岳冲道:“只可惜你把低俗当作了高尚,你从来就不是高雅,有情调的人。”叶枫想了想,好像已经有点懂,却还是不太懂,毕竟他一直在最底层挣扎,处理事情难免简单粗暴,哪有岳冲的细致体贴? 雪姑道:“我好歹出身名门望族,就算头上抹油,也应该抹的是名贵的茶油,菜籽油……”岳冲不由得肃然起敬,沉声问道:“姐姐的祖上是?”雪姑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道:“我的父亲是屠夫,爷爷是卖草鞋的,外公是账房先生……”叶枫一张脸都气绿了,怒道:“这……这……也算名门望族?”? 雪姑振振有词道:“比起那些祖宗十八代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都没离开山沟沟的乡下人,我的出身难道不比他们高出许多么?”有些人哪怕自己深陷泥潭之中,只要别人比他陷得更深,便会有比别人混得更好的想法,并且时不时拿出来炫耀一番。岳冲又哈哈大笑几声,这几下“哈哈”之声,却是意味深长,听来格外刺耳。? 叶枫眼见局势已经对岳冲有利,此时若不当机立断,只会陷入无穷烦恼之中,突然跳了起来,啪的一掌,把一张桌子击得稀烂,目露凶光,往众人脸上扫去,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懂不懂规矩?讲不讲道义?”众人齐声惊呼,全身发抖,双膝一屈,又跪倒在他脚下,道:“当然是你说了算。”叶枫眼中露出一丝狡狯之意,道:“若不是我妺妹对你一往情深……” 那长相丑陋的年轻女子双眼几乎挤得出水来,一张脸红得发亮,她很想表现出温柔体贴的一面,可是看起来更觉得奇怪吃惊,岳冲紧咬着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呕吐出来。叶枫接着道:“哼,这几个大姐为人圆滑,处事老到,虚情假意的承奉了你几句,你真以为自己帅得要命?在我看来,你的样子简直平淡无奇,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要比你强上几分,他妈的,老子长得不好看么?” 众人忙道:“好看,好看!”岳冲嘿嘿的冷笑几声,道:“其实你不算太丑,但在我面前,你永远没有我帅。”叶枫跳了起来,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怒道:“你说什么?”恼怒之下,唾沫都喷到他脸上。岳冲道:“你现在杀了我,这世上就少了一个比你帅的人。”叶枫朝他笑了笑,道:“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如今你是我的妹夫,我怎么忍心杀你?” 岳冲道:“看来令妹想嫁人都要想得发疯了。”那年轻女子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叶枫道:“毫不夸张的说,几乎找不到比我的妹妹更贤慧聪明的女人,她既会琴棋书画,又会针线女红,而且她还会戏水。”那年轻女子脑袋垂到胸前,不敢抬起,想必心中又喜又羞。岳冲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莫非你怕我面临妈妈和妻子一齐落入水中,不知该先救谁的难题?” 叶枫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道:“我考虑得周不周到?” 岳冲道:“只可惜我妈妈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决不会和我妻子同时坐一条船,在一座桥上行走,免得我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叶枫见他水来土掩,兵至将迎,从容应对,讨不到半分便宜,铁青着脸怔立了良久,缓缓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岳冲道:“莫非你们不仅不收我的彩礼,而且就连办酒席的钱都是你们出的,我只负责进洞房?” 叶枫瞪大眼睛,故作惊奇之状,道:“他妈的,天底下的好事全让你碰到了,人帅运气也好!”岳冲右手压在心口,叹了口气,道:“也许你的妹妹真的很好,但是我的心眼实在小,可能腾不出让她容身立足的地方。对不起。” 那年轻女子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叶枫好像算准他会说这句话,笑了笑道:“既然你不愿意娶她,只好我去娶她,反正今天不能让我妹妺失望。” 岳冲并不觉得意外,苦笑道:“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算进了洞房又能做甚么呢?只会让别人怨恨,老兄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才不辜负春宵一刻值千金。” 叶枫凝视着他,一字一字问道:“你真的不做新郎?”岳冲怔怔看着头顶屋顶,双眼空洞无视,喃喃道:“把两个心不在一起的人,勉强撮合到一张床上,那张床绝不会产生一丁点的幸福,而是埋葬了两个活死人的坟墓啊。”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幽幽说道:“既然岳少爷瞧不上我,我只好嫁给你了,我知道你早就对我垂涎三尺了。” 叶枫朗声大笑道:“反正我们又不是真正的兄妹,更何况我对你一直有那么一点点的意思。倘若运气好的话,明年秋天我们就能拥有儿女。”岳冲一听到那声音,胸口如遭大锤重击,张大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不停从眼中流出。 过了许久,猛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青青!”想跳下床去,又无半点力气,不由恼恨至极,口中哇哇大叫。 只见门口立着一个女子,穿着浅蓝色的衣裳,尽管不施粉黛,神情憔悴,却仍掩饰不住她摄人魂魄的美。叶枫有意拖着长长的声音,道:“娘子。”伸出双手,便要牵青青进来。岳冲怒道:“你敢牵她的手,我便剁了你的手喂狗吃。”青青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牵谁的手关你甚么事?”握住了叶枫的手。 岳冲仿佛喉咙被倒入几坛烈酒,连声咳嗽,呛得泪水长流,额上青筋凸起,道:“因为我是你的新郎。”青青脑袋斜斜靠在叶枫肩上,嫣然笑道:“你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算进了洞房又能做甚么呢?只会让我对着喜字红烛,心怀怨恨,而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才不辜负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岳冲气得几乎无法喘息,忽然间身上渗出一缕缕的鲜血,原来是伤口裂开,道:“你……你……”叶枫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失去了她,一定会活不下去。”岳冲道:“那是当然。” 青青凝视着叶枫,大失所望道:“你不做我的新郎了?”叶枫笑道:“我几乎可以肯定,你以后一定会想他,一定会偷偷摸摸去找他,和他幽会,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其中有一个人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既然知道以后会戴绿帽子,为什么现在不慎重行事呢?” 青青眼角瞟着岳冲,眼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吃吃笑道:“他既长得帅又讨人喜欢,不想他才怪呢?” 岳冲喜欢得全身颤抖,忍不住低声哭泣。叶枫道:“他妈的,本来老子想趁火打劫,大捞一笔,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真不是做生意的料!”飞起一脚,将一张椅子踢出门外。青青松开他的手,笑道:“你也没吃亏啊,让你白吃了这么久的豆腐!” 叶枫抬起手臂,凑到鼻前嗅了嗅,哈哈一笑,道:“好香的豆腐。”接着看着众人厉声喝道:“今天谁敢端水让老子洗手,老子和他没完没了。”大笑声中,夺门而出,众人如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 岳冲和青青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谁也说不出话来。 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青青原本苍白至极的脸颊,此时看上去竟如透明一般,连筋络似乎都能一根根看得清楚。岳冲不由心中一酸,沉道:“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难抑激荡,又哭了起来。 青青紧抿嘴唇,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在竭力控制情绪,叹息道:“我不过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你这是何苦呢?” 岳冲痴痴地看着她,宛若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疲惫,虚弱的身躯,忽然充满了活力。青青搬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让他们分开。 岳冲慢慢低下头去,吻她丝缎般光滑的长发,柔软而失去血色的嘴唇,精致美丽的鼻梁,柔声说道:“你是我最爱的女人,我怎能不给你名份呢?”心里却充满了感激,正因为叶枫的乱搞一通,才不致于让他今生留下遗憾。他未必能想到这一出。 青青摸着他的脸颊,笑容很黯然,道:“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以后会有更好的人陪你渡过余生。” 岳冲牵着她的手,掩盖在自己的心口上,道:“抱歉,我的心已经被你霸占了,再也做不到向别人敞开心门,也许以后我会和其他的女人生儿育女,但你始终是我的妻子,而她只是一个小妾而已。”青青终于无法克制心情,抽抽噎噎的哭泣着,道:“你岂非对她很不公平?” 岳冲叹了口气,道:“这是大家的命,没甚么好埋怨的,当然我会对她解释清楚,倘若她接受不了,我也不会刻意勉强。” 青青道:“倘若我没有遇到你,你一定会过得很开心……”岳冲打断了她的话,冷冷说道:“倘若我没有遇到你,我早已不在人世,是你带来了我从未遇过的快乐。” 他父亲对他的殷切期望,却彻底摧毁了他的信心,他不止一次想过自杀,也只有死,才不会让他觉得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与绝望中煎熬。而青青就像温暖的阳光,把他阴暗的心里照得通亮,通亮。 青青忽然低下头去,避开他热情奔放的眼睛,好像做了某些对不住他的事。 忽然之间,门外响起了阵阵鞭炮声,岳冲哈哈大笑,放声长啸,道:“今天我娶媳妇了!”浓烟涌入屋中,恰似起了大雾,青青转过身子,怔怔看着在烟尘中燃放的鞭炮,眼中流下泪水。 简陋的农家院子,摆着十余桌喜宴,屋檐下挂着新糊的大红灯笼,门上,窗上贴着刚剪好的喜字,几个孩童不时从桌上偷偷抓一把瓜子,花生,拈几块火腿片,飞快地装进自己的衣兜里,得手之后便一溜烟的跑了。 几个大人假意怒骂几句,语气中却充满了戏谑调侃的味道。喜鹊换了个地方,仍然叽叽喳喳。 叶枫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大声招呼着相继到来的宾客,不时说道:“七大爷,你老能来坐一坐,已经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了……你的红包,我……我真的不能收……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什么时候娶媳妇啊?这个……这个要靠缘份,光着急也没用啊,谁不想被窝里有个暖脚说话的人?自己的手当然不如女人的手舒服,哎哟,我妹妹大喜的日子,我净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甚?” 众宾客落座,都说新郎真是好福气,娶了个美丽贤惠的媳妇,必然子孙兴旺,强宗胜祖…… 叶枫哈哈大笑,连连作揖,道:“多谢大家的吉言!”独自坐在屋里化妆的青青一字字听在耳里,情不自禁热泪盈眶,双手掩面,伏在桌上低声哭了起来。这一切当然是场戏,只是演得太逼真,让她无法控制自己。 她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穿上嫁衣,做别人的新娘,虽然嫁的人并不是她深爱的人,但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在生命终结之前,能够尽情绽放一次,死有所惧? 过了良久,青青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乌黑的头发戴满了叶枫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珠宝,红彤彤的嫁衣长长地拖在地上,这世上还有比她更美丽妩媚的新娘么? 她心里在暗自叹息:“你为什么不选择我?难道你也害怕我的强势么?你为什么要逼我做出玉石俱焚的决定?” 忽然之间,她人跳了起来,心却沉了下去,怎么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像透明得连里面的血管,骨头都能看得到?暗道:“难道毒药开始发作了?这场婚礼岂非要搞砸了?” 青青想起众人看到她时所产生的惊骇交加的表情,纵使她见识多广,足智多谋,此时也芳心大乱,坐着怔怔发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马上就逃离这个地方,永远不要见到任何人,最好似野狗老鼠一般,在某个阴暗的地方,无声无息死去。 门外响起众人热烈的喊声:“新娘子快出来!新娘子快出来!”岳冲轻轻叩着门,低声问道:“青青,你好了没有?”青青定了定神,忽然没有了害怕恐惧,一如往常的镇定冷静,心想:“这场婚礼也是我复仇计划的一部分,我连生命都舍得放弃,还有什么好在乎的?”拿起盖头,覆在自己的头上。 第二百十三章 你永远是我的最爱 青青深吸了口气,推开门慢慢走了出去。她知道也许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在大众广庭亮相,所以在保证不出差错的情况下,尽最大的努力释放出个人魅力。虽然她看不到众人的表情,但她相信此时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气也喘不过来。树上聒嗓不已的喜鹊突然一齐噤声,莫非它们也在注视着这惊艳的一幕? 整个天地静寂无声,仿佛成了青青一个人表演的大舞台。 叶枫见她秀丽脱俗,直如画中仙子,蓦地里想起初见她的时候,红烛摇曳,身姿曼妙,登时心间似流过一道道热流,身子半硬半酥,微微颤抖,舒泰至极。过了良久,才恢复正常,又想起她即将不属于人世间,不由得悲自心来,暗道:“现在不哄她开心,恐怕以后没机会了。” 当下一拍桌子,站立起来,朗声笑道:“好美的新娘子啊!” 在座的众人皆是叶枫花钱雇来的,听得财神爷发话,纷纷齐声喝采,谀词不绝,有些说不来官话的老媪老翁唯恐叶枫怪罪,情急之下打着当地土话滥竽充数,混杂着一片字正腔圆的官话之中,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青青本来不爱听夸得没边没际的大话,空话,但此时听在耳里,不禁没有厌恶、抗拒的念头,反而巴不得他们一直喋喋不休说下去。欢喜之下,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脸颊如发烧般的滚烫。 青青偷偷掀开盖头一角,往外看去,不由得又爱又恨,哭笑不得。平时反应敏捷的岳冲此时却似个傻子,白痴,要么只晓得向众人连连作揖,要么张大嘴巴,傻笑个不停。 无法形容的欢愉已经让他脑子一片空白,变得极为迟钝。忽然之间,她心里涌起一阵悔意:“纵然我报复了他,难道我就真的开心么?从一开始起,我是不是就错了?”可是她已经亲手点燃复仇的火焰,如何回得了头? 叶枫双眼缓缓往四周望去,见得每个人都在笑,说着祝福的话,尽管大多数的人,是因为收了他的钱的缘故,不得不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但不管怎么样,他觉得很满意,非常的愉快。 都说谎话会令人厌烦,但有时候又不得不需要善意的谎言,如同再正直善良的人,他的怀里也藏着好几张在不同场合使用的面具。况且能用这种方式送青青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他愿意扮演类似尿屎屁的猥琐小人的角色。 他早就看出来,青青时时挂在脸上的笑容,那不过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而已,只要稍稍用点心思,便能发现她的笑意是多么的苦涩无奈,她从没有提起她的经历,但叶枫知道,她一定受了许多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害和痛苦。她眼中偶尔流露出来的决绝之意,难道不正是对这人间的憎恨吗? 他没有能力解开她的心结,他只希望当下所做的一切,能够化为一缕淡淡的春风,给她带来一丝丝的温暖。 所以他选择性的忘记了他们曾经给他带来的伤害,对于一个生命已经走到终点的人,他实在狠不下心用同样的手段打击她,除了宽恕和原谅,还能怎样?这是他向铁正常学来的优点,也是真正侠客遵守不渝的原则。 叶枫想到此处,胸臆间忍不住充满了自豪,骄傲,身子情不自禁的飘了起来,心道:“像我大有菩萨心肠,以德报怨之人,只怕少之又少。”登时克制不住,不由得纵声大笑。他之所以永远成不了世人敬重的大侠,难道不是他经常沾沾自喜,时不时就翘起尾巴的性子拖了后腿么?? 众人被他这突兀的长笑吓了一跳,忙噤声不言,一齐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皆以为他又有什么惊世骇俗,别出心裁的想法。叶枫一边大笑一边眼珠子乱转,众人的心思也随着他转动的眼睛摇摆不定,暗自揣摩叶枫的心意。叶枫笑了一会,左手将酒碗高高举起,朗声说道:“祝新郎新娘白首偕老,早生贵子。”心里却是说不出的伤感,他希望能够有奇迹出现。 众人忙不迭端起酒碗,一叠声附和道:“祝新郎新娘白首偕老,早生贵子。” 被霞帔遮住头脸的青青心情激荡,身躯颤抖,饶是她口舌伶俐,心思敏捷纵使她绞尽脑汁,此时亦寻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谢谢叶枫。唉,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总是嘻皮笑脸,做什么事都随随便便,几乎一个心计也没有,甚至连那裤裆里还包着尿布孩童,都能把他忽悠得昏头转向,可是他有时候所做的事,却能出其不意的击中别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是误打误撞,纯粹就是运气好,还是大智若愚,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呢? 岳冲面红耳赤,难饰感激之情,讷讷道:“谢谢……谢谢……”喉咙哽咽,泪水夺眶而出。叶枫手指敲着桌子,笑嘻嘻道:“咱们堂堂男子汉,不玩虚头巴脑的东西,你真想谢谢我,便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拿起酒碗,咕咚一声,一口饮尽,他边上的人随即倒上酒。 叶枫带着既几分轻视,又有几分挑衅的神情,乜视着岳冲,道:“你敢是不敢?”岳冲豪气上涌,道:“有甚么不敢的?”饮得干净,酒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喝道:“斟满!” 叶枫哈哈一笑,摇头晃脑道:“酒是个好东西,不仅可以壮胆长勇气,而且能够生出无穷的力量,以后你以后儿孙满堂,一定会非常非常感激我今天与你斗酒。”又干了一碗。 岳冲毫不示弱,跟着饮尽。两人一口菜也不吃,一碗接着一碗喝酒。有个人一直在报数:“七碗……十碗……十五碗……叶大官人气定神闲,面不改色,看样子没有百碗酒休想让他脸红,新郎官也不是省油的灯,看上去文质彬彬,哪料到他的肚子宛若深潭大海,一碗碗的酒倒入腹中,简直泥牛入海……”? 青青听得心痒难耐,若非要维护新娘子优雅形象,早就冲了上去,拿起酒碗与他们痛饮三百碗。就在此时,她觉得头皮有种异样的感觉,原来长着脑袋上的头发,忽然一根根脱落下来,堆积在她脚下。青青惊恐到了极点,又不敢发出声音,忙不迭用宽大的裙子遮住落下的头发,所幸大家都在关注叶枫和岳冲斗酒,竟无人察觉到她的慌乱。? 过了一会儿,上面再无一根头发落下,整个脑袋凉飕飕的,青青的心却慢慢沉了下去,众人的欢声笑语,此时听在耳里,却似锋利的刀剑,刺得她遍体磷伤。她甚至不敢想像,岳冲掀开她的盖头,会是种怎样的表情,大家又是种怎样的表情!不由得心乱如麻,不知所措,怔怔地一动不动,只觉得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逐渐僵硬。 忽然间生起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念头:“大不了吓大家一跳而已!” 当下狠起心来,便要伸手揭开霞帔,可是就在指尖触及脸上肌肤的时候,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倒下,若非她在竭力控制住自己,恐怕早就失声尖叫,跳了起来。她光滑如玉,引以为傲的肌肤,不知所时竟如枯树皮一般的枯燥,凹凸不平。 青青惊恐万分,只听得自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好似哭泣一般,心下气苦:“我为什么会这样子?我该怎么办?” 岳冲捂着似被烈火焚烧的胸膛,喘息着道:“我可不可以吃口菜?”叶枫道:“你认输了?”岳冲怒道:“谁认输了?”双脚却不由发软,往地下坐去。叶枫笑道:“倘若今天你是要做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我一辈子都瞧不起你。”伸手扶他。 众人呵呵大笑,道:“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软。”岳冲怒道:“放屁,我不是那种没用的人。”双手扳着桌子,便要借力站起。 岂知用力过猛,桌面倾斜,碗碟叮叮当当相互撞击,全往他身上滑去。好在叶枫伸手将他提起,往后跃开几步,避免了被汤汁倒得满身都是的尴尬。 岳冲兀自挥动手臂,大叫大嚷:“拿酒来,我还能喝!”舌头有些不利索了。叶枫见他已有七八分醉意,又想他还要照顾青青,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掌,喝道:“你喝的酒,足够生龙凤胎了,难道你想一胎九子,子多母苦啊!” 一人扳着手指算道:“一个小孩一顿吃两碗饭,九个小孩一顿便要吃十八碗饭,一天三顿,总计五十四碗饭,好重的负担!” 岳冲道:“我要和青青生一百个儿子女儿……”猛地想起自己大吃大喝,竟冷落了青青,心下一阵愧疚,一跃而起,向青青奔去。青青说不出的害怕,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叫道:“你……你……别……过来……”声音苦涩嘶哑,难听极了。众人一怔,心道:“这新娘子说话的声音怎么像八十岁的老太婆?”? 叶枫心里暗叫不好:“他奶奶的,偏偏这个时候药性发作,如何是好?”脑子转得飞快,也想不出好办法,正自束手无策,见得岳冲已冲到青青面前,抬起手臂,就要掀她头上的霞帔,急声叫道:“等一等!”可是岳冲已经揭开了盖头。岳冲“啊”的一声,突然跃起数尺之高,随即重重跌落在地,嘴巴张开,吐出几口鲜血。 他几乎无法想信眼前这个脑袋光秃秃,没有一根头发,皮裂如龟裂土地,身材臃肿的人,怎么是让他百看不厌,爱得死去活来的青青呢?他双手支地,想慢慢爬起,然而不知是惊骇过度,还是失魂落魄的缘故,身子抬起数尺,又跌落下去。众人齐声惊呼,想拨脚开溜,只是双腿似灌铅般沉重,哪里迈得出脚步?? 青青连连作揖,道:“对不起,我吓着大家了。”岳冲定了定神,突然跳起身子,紧紧抱住青青,不停的吻着她,喃喃说道:“你永远是我的最爱。”青青想把他推开,可是岳冲的两根手臂似铁链一样,勒得她动弹不得。青青叹了口气,眼中带着浓浓的伤感,道:“你知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这样,我想每个人都能舒舒服服。”心下一阵悲凉,忍不住放声大哭。? 岳冲擦拭着她流出来的泪水,脖子伸长,他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四只眼睛几乎贴在一起,柔声说道:“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既温柔又体贴的人。”一只手伸到背后,悄悄向叶枫打了个手势。叶枫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朝众人撒去,朗声说道:“臭小子你能娶到这样贤慧大方的妻子,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收了钱,连声称是。 岳冲捧着她的脸颊,痴痴的看着她,眼神说有多温柔就有多温柔,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事都不会做,你和我在一起,真是让你受委屈了。”青青见他真情流露,完全没有嫌弃憎恶之意,不禁心里一热,低声说道:“但是我并不喜欢做那些事,比如衣服破了,我宁愿扔了,也不去缝补……” 岳冲哈哈一笑,道:“我们地位尊崇,若是穿有补丁的衣裳,岂非自堕身份?” 青青抿着嘴,缓缓道:“虽然我会做饭,但是我一闻到厨房的油烟,心里就打退堂鼓,恨不得把锅盘铲碟,油盐酱醋统统扔到窗外去。”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了笑意。岳冲笑道:“我这个人口气不是一般的刁,要我天天吃一个人烧制的饭菜,岂非比杀了我还要难受?一日三餐能够吃到不一样的味道的饭菜,那才是一个有钱人应该过的日子啊!”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双眼发光。 青青道:“那样的话,岂非花钱如流水?” 岳冲大笑,道:“钱是乌龟王八蛋,不想办法花掉,难道放在口袋里咬人?”说着用力拍了拍腰包,豪气十足。青青吃吃笑道:“那你要努力赚钱哦?”岳冲笑道:“那是必须的,便是去偷鸡摸狗,也要让你过得美满幸福。”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齐声大笑,均有相处已有一段时日,却是此时此刻最为幸福快乐的念头。叶枫忽然惊奇的发现,在绵绵不绝的大笑中,青青沟壑纵横的肌肤,似乎变得有些平整起来,不由心念一动:“莫非是因为开心的缘故?” 正妄自猜测,不敢决断,蓦地里听得青青纵声大吼,显得极为痛苦。 叶枫一惊,见得青青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忽然似一面明镜一般,里面一根根的血管,一块块的骨骼均是清晰可见,如同一具骷髅。与此同时青青的牙齿,指甲暴长数寸,既像野兽的獠牙,利爪,又像锋利的刀剑,只须她双手向前一递,或者张嘴在岳冲脖子一咬,便教岳冲命丧当场。? 青青只觉得燥热难耐,全身骨骼也似散开了一般,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体内涌出,要她去摧毁这个世界。仅存的一丝理智登时荡然无存,双眼血红,恶狠狠地瞪岳冲,好像他是她心仪已久的猎物,准备向起发起最致命的一击。众人尽皆骇然,发一声喊:“不好了!” 岳冲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青青,微笑道:“你怎么做我都不会介意,只要你喜欢就好。”青青厉声咆哮,抬高双手,十根极长的指甲,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诡异恐怖的光芒。 岳冲笑得更愉快,轻声吟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忽然之间,叶枫身子跃起,如一只找到目标的老鹰,手中剑光闪动,一剑直直刺向青青。岳冲怒道:“我的闲事不用你来管。”反手一掌,击向叶枫的小腹。叶枫长笑道:“我是你的大舅子,我不帮你谁帮你啊?”从他头顶越过,右足反踢,正中岳冲左胸,岳冲闷哼一声,跌了出去。? 青青无视刺来的长剑,双手伸出,往叶枫插去。岳冲想起来助青青一臂之力,只是头晕得厉害,知道是自己虚弱无力,趴在地上破口大骂,无非是那些恫吓叶枫的老生常谈。叶枫凌空往后翻了几个筋斗,见得青青原本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已经浑浊不堪,透出一股阴森可怖的邪气,心道:“如果我让她感到发自肺腑的快乐,她是不是会恢复正常?”? 然而这想法实在过于异想天开,一时之间踌躇不决。忽然间一股浓浓的腥味传入鼻中,寒风扑来,青青十指已递到他眼前,叶枫向后急跃的同时下定了决心:“去做总比空想的好,万一我又一次瞎猫碰到死耗子,运气出奇的好呢?”青青大怒,连声大吼,双手乱舞。叶枫腰身扭动,转到青青的左边,在她耳畔提气喝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日出 青青被毒素控制,形同癫狂,蓦地里听到叶枫说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来,犹如漫无边际的黑暗忽然射入一束光芒,心里情不自禁涌起异样的感觉,双手停在半空,问道:“什么?”叶枫一直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见得她灰蒙蒙的眼中微微泛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亮光,不由得心中大喜,向众人打着手势。? 别看在座的众人是乡下人,在某些方面的领悟却厉害得紧,叶枫的话刚说出口,就知道该怎么去做了。只见数人跃上一张桌子,其中几人身子半蹲,嘴巴一张一合,屁股轻轻扭动,其他的人展开手臂,一上一下的抖动着。叶枫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鱼儿潜入水中……” 那几个左右摇摆的人直直从桌上跃落,上半身贴着地面,屁股却撅得老高,活脱脱就是一条条躲在石头缝中,惊慌失措的大鱼。 叶枫道:“骄傲的大雁从天而降,再也不敢现身……”剩下的那几人口中同时发出悲惨的叫声,钻入桌底,抱在一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好像碰到了极难搞定的事。 青青茫然看着众人,眼中的亮光越来越大,极长的指甲似乎也变短了许多。叶枫转过脸去,只见十多名女人早已坐成一排,有一半的人闭着眼睛,眼帘弯得如月亮一样,一只手捂住心口,发出轻轻的叹息。 另一半的女人满脸红晕,羞涩不已,双手不停绞弄着衣角,不时摇了摇头。 叶枫饱含深情说道:“月亮闭上了眼睛,花儿难为情极了,好美的人啊!”忽然之间,锣鼓喧天,琴萧合奏,原来是一班请来的乐队,此时按捺不住,大显身手。青青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失声叫道:“那不是你的小情人么?”肌肤渐渐有了些血色,原本看得真切的血管,骨头也变得模糊不清。 叶枫一步步向青青挨近,不断摆动着左手食指,笑嘻嘻道:“非也,非也,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青青咬了咬牙,低声说道:“我是丑八怪。”叶枫道:“据说一个人过于疲劳,并且没有睡好觉,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明明是明眸如珠,一笑倾城的大美人儿,怎会是丑八怪呢?” 岳冲似乎看到了希望,振振有词道:“她这几天的确劳累过度,没有睡好觉。”叶枫向众人望去,双手交叉放在背后,做着数钱的动作,笑道:“我说的是不是?”众人想着又有钱财入账,一个个精神大振,轰然叫道:“真是个明眸如珠,一笑倾城的大美人儿。”? 一老学究抢了上前,摇头晃脑吟道:“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大家平时嫌他迂腐执拗,净些说没几个人能听得懂的酸诗臭词,但此时听他念着,仿佛看到一锭锭银子从他嘴里迸出,拍手笑道:“好啊,好啊。” 叶枫笑道:“我也觉得很好,虽然我甚么也听不懂。” 青青脸上涌起一抹淡淡的嫣红,身上的疼痛竟消失了大半,吃吃笑道:“我真的很美么?”岳冲坐在地上,凝视着她,眼中尽是爱意,大声说道:“你就是我的公主,我的仙女!”说话之间,乐队奏起了《凤求凰》,曲调热烈奔放,深挚缠绵。青青慢慢低了下头,泪水漫入眼眶,化为两串晶莹的珍珠,悄然坠落在地。 她用生命来复仇,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叶枫歪着脑袋,带着既有几分不怀好意,又有几分仰慕之极的神色,痴痴看着她,沉声说道:“我该怎样来形容你呢?你啊肤若凝脂,指如葱管,腰若柳叶……”他本想剑走偏锋,压倒那老学究,只是他终日与刀剑打交道,哪有书不释手的老学究肚子有料?翻来覆去不是“如”,就是“若”,没说到句话,便已山穷水尽,脑中一片空白,舌头似打了个结,好在大家看在钱的份上,不敢流露出瞧他不起的神色,心中却是大笑不止。? 老学究见他支支吾吾,忙接着吟道:“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叶枫如释重负,笑道:“好啊,妙极!真是妙不可言。”青青鼓起勇气,向众人看去,双眼脉脉含情,想必心摇神驰,芳心如醉,声音出奇的欢愉,道:“谢谢。” 尽管她还是奇丑无比,但已远不如先前狰狞恐怖。 叶枫几乎忍不住要放声欢呼,他终于知道自己判断是正确无误的,原来快乐,开心就是‘三天三夜’的解药。中了剧毒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失去了信心,放弃了自己。有多少身患绝症,被大夫判了死刑的病人,之所以枯木逢春,起死回生,难道不是抱着积极向上的心态么? 叶枫忽然很佩服这个设计‘三天三夜’的人,心思是多么精巧,只要心中充满了希望,永不放弃自己,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可惜世上又有几人能领悟他的用心良苦,就连一脉相承的吕门子弟也未必能,若不然怎么人人都说‘三天三夜’无解药?一听到死字就准备束手待毙,心有块垒的人,怎能拥有鲜花和明天? 叶枫掏出几张面值颇大的银票,塞入老学究怀里,叫道:“继续说就下去。”岳冲脑袋叩得咚咚响,道:“老先生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这老学究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年年应试,年年名落孙山,不仅乡里邻居看不起他,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就连他的老婆经常揶揄他:“老夫子啊老夫子,你何时才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明明说好三年就要过上好日子,结果左三年右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已经三十年了,你何时让我幸福啊?”挤兑得他哑口无言,脸上无光。? 此时见得叶枫敬重,抬举他,顿有种受宠若惊,士遇知已而死的感觉,当下将平生所学,犹如长江淊淊不绝之水,一发倒了出来,众人见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挣了别人一辈子的钱,好生羡慕,寻思:“看来世上最轻松赚钱的事情,就是要好好读书。”叶枫见得青青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容光焕发,心道:“照这样下去,不到半天工夫,大慨就能恢复正常,只要熬过这三天,青青就性命无虞了。”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道:“这些大人当真无聊,平时吹胡子瞪眼睛教我们要诚实做人,自己撒起谎,吹起牛来,却是脸都不红一下。”众人抬起头来,但见两个孩童坐在高高的树杈之上,四只脚晃来晃去,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爬上去的。岳冲“哎哟”一声,叫道:“怎么是你们?”这不是那两个故作老气横秋,说话气死人不偿命的两个孩童么? 众人叫道:“小花,军仔,快下来!” 小花笑道:“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新娘虽然是个天下第一丑八怪,但肯舍得花钱,再英俊风流的少年,还不是手到擒来?”军仔抬起头,悠悠道:“她真的很丑么?”小花横了他一眼,冷冷道:“难道你的眼睛长在了屁股上?” 青青身子忽然弯曲下来,好像被某种利器刺中了心房,腾腾腾地退了十余步才收往身形,颤声道:“我……我……是大美人!”指甲,牙齿又变得极长,龇牙咧嘴,非常吓人。小花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扔了下来,冷笑道:“是吗?倘若你是大美人,我就是小仙女啦。” 叶枫暗叫不好,急忙纵起身子,便去抢夺落下的镜子,青青喉咙嗬嗬作响,左手卷起一股让令人作呕的腥风,长长的指甲往他面部划去,众人齐声喊道:“好臭,好臭!”掩住口鼻,忙不迭地往后退去。叶枫只觉得脑中眩晕,呼吸不畅,不敢以身犯险,急向后跃。青青右手伸出,稳稳抓住了镜子。岳冲仿佛被大铁锤击中头部,眼前一黑,整个人仆倒在地,嘶声喝道:“别……别……看镜子!”? 只可惜已经晚了。 青青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人能形容她此时的表情,是悲伤,绝望,还是恐惧?她尖声大叫,步步后退,厉声问道:“这……这……个怪物是谁?”忽然之间,咣当一声,镜子跌落在地,摔得支离破碎,但从无数块碎片之中,又折射出的无数个她,更显得异常的惊悚,青青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身子却似充了气一样,凭空涨大了许多,七窍以及十指不停流出黑色的汁液,如雨点般滴落在地。 叶枫目瞪口呆,心中一片茫然,他突然纵声长啸,一掌一掌往自己脸上掴去,为什么会这样啊?‘三天三夜’的毒性,就是趁人最绝望的时候,才能尽情地释放出来,达到最大的效果,毒素已经渗入青青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纵使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难以救冶。 小花丝毫不知自己闯了大祸,哼了一声,扁着嘴说道:“不是你,还会是谁?” 青青忽然镇定下来,向岳冲,叶枫望了过去,道:“别怪他们,是我放不下仇恨,选择了拥抱死亡。”只有她下地狱,才能彻底将他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既然他不让她做完整的女人,她为什么要让他活得开心呢?放下仇恨,一笑泯恩怨,那是让别人喝的鸡汤而已,真正到了自己碰到那样的耻辱刺激,又怎能潇潇洒洒,一笑而过? 岳冲用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又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喊叫:“他到底是谁?我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青青道:“我一定会告诉你,他到底是谁,他好像也活不长了。”说到此处,昂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叹了口气,道:“倘若我能活过今天晚上,请你们明天早上务必陪我看日出,拜托了。”? 这一夜虽然过得异常艰辛凶险,但青青总算熬了过来。只是她所受的折磨,简直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夸不夸张的说,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脉,每一块骨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整个人仿佛从十八层地狱走了一趟,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岳冲见她满地打滚,号叫不止,自己却又无法替她分担痛苦,不由得悲从心来,抱头放声大哭! 当公鸡开始鸣叫的时候,看上去奄奄一息,随时会断气的青青,蓦地里精神大振,大声叫道:“快带我看日出!”她要在温暖热情的阳光之下,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这一生都活在阴暗之中,没有人比她更渴望享受阳光的照耀。村庄四周都是不高的山头。听当地老人说,就数东边葬花山,名气最大,据传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怀念丈夫赵明诚,埋葬头上的珠花,首饰于山上,故而得名葬花山。? 青青一听到“葬花山”这几个字,并没有反常的举动,只不过淡淡的说道:“看来老天都安排我死于此地,很好,很好。”坐在前面驾驭马车的叶枫,一字字听在耳里,心里百感交集,这个以美貌智慧着称的女人,为什么得不到命运的垂青,为什么像被遗弃的野狗一样,极其丑陋地死去?这不是天意,还会是什么? 他忍不住抬起手,轻抚着自己的脸庞,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滑落。 没过多久,马车缓缓驶上山顶上面是块极为平坦的空地。萧杀的寒风吹动着长长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响声,犹如失去至爱的人,在低声地哭泣着,传入耳中,不由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青青叹了口气,道:“我真的要死了,你仔细听一听,阴间的小鬼都钻了出来,在叫唤着我的名字。”岳冲拼命地摇着头,颤道:“你……你……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只见平地的右侧,建着一座青石亭子,亭前立着块尺高石牌,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李清照葬花处”几个大字。 石牌看上去是新的,显然立的时间不长,叶枫忽发奇想:“倘若以后我名满天下,我在华山派那个经常光顾的茅房,会不会被别人立着‘叶大侠排忧解难处’的大牌子?” 亭子的左右,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童子看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下联是“先生讲命,甲乙丙丁戍己庚辛壬癸”。 叶枫只觉得脑袋都大了起来,心道:“命,命,命,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躲也躲不了。”好在青青和岳冲皆是心事重重,都没有发现其中的奥妙。叶枫缓缓调转马车,朝向东方,岳冲掀开车窗的布帷,又怕青青着凉,给她披了件厚厚的大衣。 就在此时,只见泼墨般黑沉沉的夜空,忽然间好像被一把削铁如泥的快刀,生生将这厚实的黑幕劈开一道口子,露出一抹亮丽的黄色,既似鹅黄,也似蛋黄,更似画师的神来之笔,惊艳而不妖娆。 三人一齐屏住呼吸,凝视着天际。只见那道黄色光芒像条胃口极大的虫子,慢慢蚕食,侵蚀着它旁边的乌云,逐渐澎涨起来。 更让人称赞的是,那黄光里面仿佛藏着颗夜明珠,它似乎不甘心被那黄光包裹束缚着,急欲想挣脱约束,在里面极不安分的跳跃,躁动着。它每跳动一下,覆盖在它身上的那层黄色就稀薄一分,不一会儿,便变得通透明亮起来。 三人一时之间皆痴了,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再用点力,没有人能拦得住你。”只见它跳得越来越快,不断向外溢出黄的,红的,紫的光线,交替变幻,亦真亦幻。 叶枫心道:“这日出前的场景,岂非和当下的形势有几分相似?新势力想破茧而出,自立门户,而保守的旧势力却极力压制,意欲维持现状,然而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岂是某一小撮人,所能阻挡的?” 听得青青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道:“真美,美得简直无法想象。”叶枫不由哑然失笑,寻思:“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甚?”收敛心神,凝目望去。 光线愈变越强烈,犹如浓墨重彩的画卷,色彩斑斓,半片天空都映成了红色。那明珠用尽全力,跳了起来,从那黄光中破膛而出,以种昂首挺胸的姿势,骄傲地冉冉升起,天地间朝气蓬勃,暖烘烘的,就连横冲直撞了一晩上的寒风,好像也畏惧它的威势,悄然偃旗息鼓,再无动静。 旭日急于证明他无可争辩的统治力,忽然奋力往上一跃,又升高了许多,阳光直射在他们的脸上,身上。青青忽然尖声大叫:“好热……好难受……我……我要死了!”只见她已经甚是庞大的身躯,又快速涨大起来,狭小的车厢哪里容纳得下不断变化的她?听得砰砰几声巨响,一块块木板飞了出去,就连岳冲也被震飞了出去。 叶枫回过头来,见得青青眼若铜铃,口似血盆,腰粗如桶,身上的衣裳被涨大的身躯撑破,宛若从地狱里出来的妖魔鬼怪。兀自惊魂不定,青青抬起蒲扇大小的双掌,往他头顶拍下,叶枫大吃一惊,身子从马鞍拨起,拉车的马匹成了他的替死鬼,被击成一坨血淋淋的肉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毒种 青青并不追赶,抬头看着空中红彤彤的太阳,眼里忽然露出异常强烈的恐惧,喉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多半是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埋怨。她的身躯并没有停止涨大,肌肤被硬生生撕裂出一道道长短不一的口子,从里面流出一股股墨水般的液体,散发出一阵阵无法形容的臭味,情景可怖之极,当真生平从所未睹。 岳冲痛恨自己无能为力,凄然叫道:“这该如何是好?”叶枫见得青青对着日头怒目而视,好不诧异:“她无缘无故瞪着日头做甚?”青青突然纵声大叫,声音宛若沙漠中的旋风,大洋上的海啸,震得两人双耳疼痛难当,脑袋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的心烦气躁。 叶枫盘膝在地,四肢放松,慢慢调匀气息,不一会儿便无厌恶之意。 倒是岳冲有伤在身,加之又关切青青的安危,哪里静得下心来驱除杂念?登时身子随着她的叫声颤抖起来,五官紧拧在一起,呕吐不止。青青又叫了一会,身子蓦地跃起,双手向上伸得老长,看她的架式竟是想要把太阳抓在手里。叶枫一怔,心道:“她想做甚?” 天上的太阳好像要有意捉弄她似的,随即往上一跳,青青的双手自然就够不着它了。 青青再度跳起,太阳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懒洋洋的挂在离她头顶数尺之地。青青被激得暴跳如雷,一次次的不知疲倦的跃起,当然是一次次的徒劳无功。叶枫没料到青青竟如此执迷不悟,寻想:“这日头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见得她笨拙沉重的身体忽上忽下,一张嘴张得极大,一时之间竟无法合拢。 其时太阳逐渐向东方移去,青青也跟着向东奔跑,时不时跃得老高,双手向上,看来她是不把这太阳抓下来绝不罢休。叶枫脑中突如电光一般闪过一个极其胆大的念头:“难道她神智混乱,毒性发作,皆是拜太阳所赐?若非如此,她怎会憎恨,恐惧太阳?” 一时拿不定主意,看着荒腔走板的青青,不由怔怔发呆。听得岳冲尖叫道:“快拦住她!快拦住她!”原来青青再往前数十丈,便是悬崖绝壁。 叶枫一惊,道:“是!”提气疾奔,片刻间便超过了青青,拦住了她的去路。双手叉在腰间,笑嘻嘻道:“小姐姐,你到哪里去啊?” 青青“啊”的一声,跃起丈余之高,小山般庞大的身躯,遮住了灿烂的阳光,站在底下的叶枫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仿佛堕入了无底的深渊,心道:“倘若她压在我的身上,岂非连老子肚子里的屎,都要哗啦啦的挤出来?”意欲出手点了青青的几处穴道,教她就止停止消停,只是她模样大变,哪里找得到穴位?两只手一动不动,僵在半空。 就在此时,半空中的青青又是“啊”的一声怪叫,正如他所担忧的,居然向他压了下来。叶枫急往后跃,青青收不住势,往地下跌落。叶枫见她浑身肿涨,一旦落在地上,岂不是要摔得血肉纷飞?当下伸出右脚,往她左胁挑去,显然是想用四两拔千斤的手段,让她如一片落叶般轻轻落下。 可是他的脚刚伸出一半,见得她身上淋淋沥沥流着既稠且臭的液体,不由得心下骇然,禁不住缩回右脚。 眼看青青就要以石破惊天之势撞上地面,谁知她伸出一只手,按在地上,稳稳的固定住身体。叶枫又惊又喜,心想:“她不是脑子坏掉了么?”正想说几句哄得青青芳心跳动的话,青青另一只手翻转过来,一掌向他面门击至,自是腥臭无比。 叶枫急忙后退,仍被掌风扫翻了个筋斗,头下脚上,额头肿了个大青包,怒道:“你这个人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呢?” 岳冲叫道:“你才是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竟忘了自己此时有求于他。好在青青心思不在叶枫身上,一掌逼退了他,随即蹦蹦跳跳,追逐移动的太阳,离得悬崖愈发近了。 岳冲急得满头大汗,道:“快拉她回来!”叶枫见得青青全身流汁,多半有毒,当然不敢赤手空拳去拽她,除非有根极长的绳索,登时急得挠头搔耳。岳冲喝道:“蠢货,难道你不会解下裤腰带啊?” 叶枫想想也是,抽出裤腰带,嗤的一声,抖得笔直,朝青青左脚踝卷去。另一只手却牢牢抓住裤腰,唯恐出丑丢面子。 青青无法向前,不由得勃然大怒,转动身躯,叶枫身不由已,绕着青青奔跑,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衣裳尽湿,却仍不肯腾出那只攥着裤子的手。岳冲骂道:“王八蛋,你那只手呢?”叶枫面现难色,道:“老子一松手,就会光屁股啊!” 岳冲哽咽道:“是青青的命要紧,还是你的面子要紧?” 叶枫咬了咬牙,道:“当然是青青的命要紧。”五指松开,裤子滑落,露出一条火红色的裤衩,还有两条既不光滑结实,又不修长的大腿。纵使岳冲心急如焚,陡然间见到如此滑稽可笑的场景,情不自禁哈哈大笑。 叶枫面红耳赤,当做自己耳朵聋了,什么也听不到。 多了一只手的力量,青青不仅无法将他转动,而且反被他勒住身形,一寸寸的远离悬崖。青青体内毒素被太阳激发,好像心里有一千条,一万条疯狗在撕咬着她,令她六神不安,痛苦万分,似乎只有把这火炉般滚烫的太阳抱在怀里,才能让她心平气和,安静下来。 青青暂时不理会太阳,恶狠狠地瞪着叶枫,恨不得一口就将他吞下肚子里。 叶枫笑嘻嘻道:“有些女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很得男人的宠爱,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她大度宽容,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是若无其事,满脸笑容。小姐姐冰雪聪明,如何不晓得这道理?来,笑一个,待会我请你吃烤羊肉。” 他竭力想将自己营造出和蔼可亲的老好人,可是穿着一条令人浮想联翩的红裤衩在喋喋不休,分明就是那区心不良,一心想引诱良家女子上床的浪荡子弟。 青青一声大吼,跃了起来,整个人似一块铁板,压了下来。叶枫哈哈一笑,道:“好,好极了。”手腕一抖,青青犹如一根轻飘飘的灯草,被抛到了空中。 原来叶枫说话之间,早已觑得右边山坡长着好一大片终年常青的杉树,枝叶紧挨,密密麻麻,阳光根本就透射不进去。倘若把她扔入林中,岂非不用忍受阳光的煎熬?岳冲亦看出了叶枫的良苦用心,不禁喜不自胜,道:“好,好极了。” 毕竟青青身躯沉重,在半空中飞行了一会,便缓缓向地面落去。 岳冲道:“踢她,快踢她。”叶枫笑道:“是你要我这样做的,我可不是那种辣手摧花,不懂怜香惜玉的无耻小人。”拾起几块石头,嗤嗤有声,射在青青身上。青青骨碌碌的翻着筋斗,跌入林中。就在她即将落地之时,叶枫早抢了进来,抖动缠在她脚腕上的裤腰带,将她高高悬挂在一根极粗的树杈上。 青青动弹不得,连声怒吼。 叶枫捡回裤子,套在腿上,又寻了根柔软有韧性的长草,权当裤腰带。双手抱肘,笑眯眯的看着青青,笑道:“小姐姐,请稍安勿躁,作为女孩子,更要沉得住气,嘿嘿。”青青瞪着血红的眼睛,牙关相击,格格作声,显然愤怒到极点。 叶枫心头大痛,但表面仍然嘻皮笑脸,玩世不恭,道:“你现在恨我,我并不怪你,因为你还是年轻,比不上我见识多广,但以后你总会感激我。凡事讲究循序渐进,太急了不得要出乱子?”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青青。 忽然之间,一道道长短不一的口子不再流出液体,而是一缕缕气味呛人的白色烟雾。这些烟雾一碰到翠绿翠绿的叶子,叶子登时似被火烤烟熏一般,很快枯萎凋谢,不一会儿,烟雾迷漫,再也不见了青青。 叶枫心下害怕,一步步退出林子。岳冲怒道:“你为什么要出来?你为什么要出来?我~操~你奶奶的!”叶枫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又冲了进去。 起风了,大风,很快~吹散了浓雾。 叶枫忽然惊奇地发现,青青又恢复了以前娇弱动人的样子,身无寸缕,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微闭着双眼,仿佛刚刚睡过去了一般, 只不过脸色苍白得可怕。叶枫不觉心中一酸,忙解下身上的大衣,盖在她身上,随即双掌贴在青青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 青青慢慢睁开双眼,吃吃笑道:“该死的小坏蛋,你又吃我的豆腐了。”想掴他一巴掌,却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手来。叶枫抬手在自己脸上打了几下,道:“看到吃不到,这才难受呢。” 青青道:“就是让你吃不到,你才会想念我一辈子,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珍贵的,你说是不是?”眼角流出了泪水。 叶枫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道:“天真蓝。”青青抬头看着天空,原来方才烟雾腐蚀了树上的叶子,阳光又照射进来,柔声说道:“我既看到了日出,又有你们在我身边,我是个幸福的人。” 忽然双手一紧,原来岳冲手脚并用,爬到了她的身前,紧紧抓着她的双手,眼圈发红。叶枫更是难受,转过头去,林子的外面,立着十几座坟墓,里面葬的是什么人?生前是名声显赫的大英雄还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可是不管什么样的人物,结局都是尘归尘,土归土。想到此处,叶枫心如刀割,泪水流了出来。 岳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青青微笑道:“人生,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就像大家一起吃饭,总有人不胜酒力,提前离席的,你知道我是不太会喝酒的,我只不过是出去透透气,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个世上少了像我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子,男人们岂不是要烦躁得发疯?” 岳冲抽泣着道:“你是千杯不醉,永远不会醉的。” 青青叹息道:“傻瓜,大海都有干涸的时候,况且是人?”岳冲低下了头,一时黯然无语,他何尝看不出来青青已经到了油竭灯熄的境地?青青微微一笑,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岳冲听她语气沉重,似是在交待遗言一般,心头一凛,道:“好。”叶枫识趣地走到远处,天仍是那样的湛蓝,阳光仍是那样的明媚,只可惜如花般动人的生命即将凋谢。? 冷风吹了过来,如寒冰一般,冷冷的,一直冷到他的心里,他忽然热血上涌,跳了起来,冲出数十步,抱住一棵大树,一只手塞入张开的嘴巴,恰好堵住了涌到喉咙的哭泣声。青青叹了口气,柔声道:“我想家了,想吃我妈亲手做的重阳糕,萝卜条,薰鱼干,霉豆腐……想听听我爹爹的唠唠叨叨,我好多年都没回家了,我甚至不敢回家,因为我怕给爹妈丢人,怕街坊邻居指着我的脊梁骂,爸爸妈妈,我真的好想你们,你们身体还好么?” 岳冲道:“你的爹妈就是我的爹妈,我会把他们接到杭州,让他们过上幸福安祥的晚年。”青青道:“他们是乡下人,种几畦小菜,养些鸡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习惯了宁静的生活……我喜欢城市的繁华,却不喜欢它的冷漠。”岳冲道:“既然你不喜欢城市,我们就到乡下过着隐居的生活。”? 青青低声吟道:“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华桃树。惜惜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外。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户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谢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份离意绪。宫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念到最后,她眺望远处,痴痴发呆,此时此刻她的心已经飞到了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那里才是她的根,才是她的归宿。尽管她平时游戏人生,长袖善舞,心中却始终深藏着浓浓的乡愁。月是故乡明啊!岳冲忽然觉得心似针刺般的疼痛,为什么他不思念家乡?难道因为他躲避厌倦家的缘故么? 她慢慢收回目光,幽幽道:“冤家啊,倘若我没有遇见你,我怎会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岳冲面色变得相当难看,他当然知道青青口中所说的冤家,并不是他。为什么他放下身段来百般跪舔,却一直走不进她心里? 只可惜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父亲不仅操控了青青的命运,而且也是她最爱的男人。 青青最大的梦想是,能够风风光光嫁入岳家,做岳重天的妻子,她也一直认为,她和岳重天是同一类的人,都是有野心,有才能,有手段,他们俩的结合,简直是天作之合。 但岳重天却始终对她保持着一定的警戒,始终把她当成渲泄欲望的玩物,从不对她流露出任何感情,或许在野心家的心里,有同样野心的人最值得防范。要对付这种人,只有把她踩到深深的泥泞之中,让她一辈子都触摸不到翻盘的机会。 倘若把这个工于心计,心狠手辣的女子迎进岳家,将是岳家最大的灾难! 岳重天必须要替岳冲着想,一旦让这个女人生出儿女,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岳冲要么是死于非命,要么是远走他乡,决无机会继承他打拼下来的江山,因此他未雨绸缪,逼迫青青服下某种药物,让她永远做不了母亲,所以青青绝望,对岳重天恨之入骨。想尽一切办法去报复岳重天。? 在偶然一次的机会,她碰到了岳冲,于是她使尽浑身解数,极力诱惑,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她相信岳冲这辈子已经无法容纳别的女人了。她虽然即将死去,但她会用另一种的方式掌控岳冲,她甚至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岳冲也会在悲伤,痛苦中绝望地死去,因为他一直得不到爱,所以才会对她如此依赖,更因为她不知不觉在他的心中播下了毒种。? 种子茁壮生长的时候,便是岳冲死亡之日,而她逝去的生命,就是让种子快速发芽的那一桶水,那一堆肥料。尽管她知道岳冲用尽所有热情来深爱着她。但她不敢接受这份爱情。她只有心中充满仇恨,才能狠得下来去摧毁岳冲,他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但谁叫他是岳重天的独生儿子呢? 只有岳冲死了,才能给予岳重天最致命的一击!她爱错了人,岳冲何尝不是如此?面对炽热迷离的爱情,有几个人是保持头脑清醒,眼睛不受蒙蔽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诛心 岳冲凝视着青青,张了好几下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有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此时的青青就似已经开始融化的冰,任何过激的言语,都会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但他的确渴望知道青青心中的秘密。他仰头长长吐了口气,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从他口腔涌出来的焦虑和烦躁。 青青笑了笑,她能感受得到岳冲身上无法形容的痛苦,他是个单纯得近乎于白痴的少年,柔声道:“不管怎样,我已经是你的妻子,谢谢你给了我最想得到的名分,你是知道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生做岳家的人,死是岳家的鬼。”岳冲满脸愧疚,沉声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的脖子涨大,额角青筋凸起,显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稳定自己的情绪。青青抬头看着在远处树下绕圈子,无聊至极的叶枫,道:“他并不是你的朋友,他是你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你千万不能心软,一定要杀了他。”自从叶枫和赵鱼出现在洛阳城,她便开始精心布局,她乐意做任何对岳重天不利的事情。? 她先是唆使岳冲与赵鱼,叶枫联手,血洗神都帮,一旦武林盟查出有岳家的人参与其中,势必要以牙还牙,大张旗鼓向变革派开战。她唯恐这把火烧得不够旺,接着诱使叶枫出卖赵鱼,设计夺走他的协议书,激发叶枫的仇恨,只要叶枫回到华山,肯定会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那么武林盟同样和变革派开战。? 所以每到关键时刻,她便有意无意地放叶枫一条生路,若不然叶枫孤身一人,岂能在龙门山巅,以及牛栏岗全身而退?世上从来没有好得出奇的运气,只有事在人为,暗中操作。她和岳冲冒充叶枫,云无心,肆意残杀武林盟中人,看上去是陷害华山派,可是她在小店偷偷遗留从岳冲身上的玉佩,又是甚么用意? 武林盟中人不是个个酒囊饭袋,有些人的眼光其实毒得很。 虽然岳重天当下风头正劲,大有取代武林盟之势,毕竟羽翼未丰,尚无与武林盟全面开战的本钱,武林盟一旦抢先发起攻击,将使他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岳冲想起叶枫古道热肠,极有情义,不由面现难色,踌躇难决。 青青嘴角露出浓浓的讥讽之意,冷冷道:“你现在心慈手软,假仁假义,在不久的将来,会有许多许多的人因为你的愚蠢决定而丧命。” 岳冲见她眉头微皱,说不出的恼怒,不由热血上涌,想起她随时会死去,莫说是杀掉叶枫,纵使要他万劫不复,亦是心甘情愿,大声说道:“我一定会杀了他!”青青微笑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岳冲突然两颊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握紧拳头,一字字说道:“我会亲手将刀插进他的胸膛。”青青用眼角瞟着他,道:“真的么?”岳冲道:“欺负你的人,就是我的仇人。” 青青眼睛从岳冲脸上移开,痴痴看着湛蓝的天空,胸口起伏不定,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他施加给她的各种耻辱。 其实她和岳冲一样的荒唐可怜,都是低到尘埃去爱对方,结果总是自取其辱。岳冲的心跳得飞快,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那个人在什么地方,身份何等的尊贵,只要伤了青青的心,他就由不得那个人活在世上。青青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说道:“倘若那个人是你的父亲呢?” 岳冲如雷轰顶,脸色变得难看无比,呼吸几乎停止。 在他的印象之中,他的父亲人品高尚,深爱着自己的家人,生活极有规律,身上绝无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所具备的某些不良嗜好,他怎么会是伤害青青的大恶人?看似一个人在树下百般聊赖,其实暗中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的叶枫,猛地心中一凛:“原来青青是岳重天的情人。” 一直无法解答的疑惑,顿时豁然开朗。岳冲咬了咬牙,摇头说道:“我父亲不是那种人!” 青青凝视着他,道:“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来就不是想为国为民,拯救苍生的大侠,他只不过是想浑水摸鱼,为自己谋取私利的一代枭雄而已。他和我睡觉的次数,比你和我睡觉的次数,要多得多了。” 杀人的方式有许多种,诛心绝对是最残忍,恶毒的一种。刀剑只能直接剥夺别人的生命,而诛心却能摧毁他人的信心,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在极度绝望、痛苦中死去。 岳冲本是极度脆弱的人,假如她这一击成功,足可以使他生无可恋。岳冲大汗淋漓,摇头道:“不,不是的,你为什么要陷害我父亲?”声音似在哭泣。 青青冷冷道:“是你根本不了解你的父亲,你和那些愚昧无知的世人并无区别,都被他的伪装蒙蔽了眼睛。”她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每当别人提到你的父亲,我总会出现反常的表情,你为什么一直察觉不到?难道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哪是甚么西施,我是条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美人蛇。我和你父亲才是天生一对的狗男女。” 岳冲眼睛一眨不下的盯着她,慢慢松开她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他的腰都无法伸直,好像三山五岳压在他的两只肩膀上。只有青青知道,他的信心和坚持,刹那间已经完全破灭,自己所敬重,堪称完美的父亲,竟是品行不端的大坏蛋,自己所深爱的女人,竟然一直在玩弄他的感情。若不是铁石心肠的狠心人,谁能承受这打击? 他只觉头晕目眩,忽然眼前一黑,双脚一软,坐倒在地,嘴角流出了鲜血。 叶枫忍无可忍,跃了过来,扶起岳冲,盯着青青怒道:“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岳冲却不领情,翻了翻眼珠子,道:“谁要你多管闲事的?”叶枫自讨无趣,脸上青一块,红一块。青青道:“岳重天白睡了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强行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忍气吞声,任由男人宰割,那才是贤慧温柔的好女人,是不是啊?” 叶枫知道岳重天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岳冲着想,但终究手段过于阴损,一时被她反驳得无言以对。 隔了良久,才有气无力道:“你和岳重天的恩怨,又何必牵连到他?”岳冲却抢先答道:“父债子还,她怎么对我,都是理所当然。”青青看着他,笑了笑道:“倘若不是命运的错误安排,我真想和你过一辈子。” 岳冲也笑了笑,道:“你已经给我带来了许多快乐,命运已经对我够好的了。”他忽然板起面孔,一本正经说道:“请你下辈子务必要一心一意爱我,可不许耍赖哦?” 青青大笑道:“决不耍赖。”岳冲大喜若狂,脸上泛着奇异的光芒,道:“好,好。”青青眯着眼睛,低声吟唱着那首谁也听不懂的歌。 叶枫和岳冲同时恍然大悟,原来这首情歌是唱给岳重天听的,岳冲面如死灰,心里既苦涩又难受,忽然“哇”的一声,吐出几大口鲜血。青青缓缓说道:“我做了太多人神共愤的坏事,我不想死人被人掘开坟墓,开棺鞭尸,请你们将我挫骨扬灰,谁也没办法来找我的麻烦……”? 她说着说着,忽然双眼翻白,气若游丝,身子软软倒了下去,显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精力耗竭的地步。岳冲大急,道:“请你救救她!”叶枫早一个箭步抢了过去,一只手搂着青青,一只手按在她的背心,内力源源不断的传输过去。过了良久,青青悠悠醒转过来,仰头看着他,笑道:“想不到我居然会死在你的怀里,虽然不是我熟悉的胸膛,但能有个依靠,总是件蛮幸运的事。”仍不忘将叶枫调侃一番。 叶枫见她目光散乱无神,奄奄一息,心里甚是难过,泪水从眼中流出,落在她光秃秃的脑袋上。青青目光缓缓上移,长长叹了口气,道:“等一个不爱你的人回心转意,就像在沙漠中等一条船的到来,我是不是……错了……”声音越说越轻,眼帘也慢慢合上,终于再无任何声息从口中发出,倚靠在叶枫的怀里,一动不动。 叶枫仍然搂着青青,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好像她在沉睡一般,唯恐将她惊醒。只是泪水不停的漫出他的眼眶,这个让他爱恨交织,难以形容的女子,已经如轻风一般,永远消逝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里。忽然之间,空中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他的头顶翩翩起舞,叶枫忍不住抬起头来,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它是青青的化身么?若不然它怎么似青青一样轻盈欢愉? 岳冲一动不动地坐着,不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且连一滴泪水都没有流出来。他向来是个脆弱敏感的人,为何这时却是如此的反常?是心死了,完全绝望,还是觉得终于得到了解脱?叶枫看着这个不悲不喜的年轻人,心里充满了怜悯,同情,不由想起青青那天所画的画,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 岳冲淡淡说道:“你不用猜测我的心思,没有人能走进我的心里。” 叶枫轻轻放下青青,站了起来。岳冲道:“你要做甚?”叶枫抽出鞘中长剑,挖掘地上的泥土,道:“你看不出来我在做甚?”岳冲冷笑道:“你何必多此一举?”叶枫登时脸上变色,怒道:“她说说而已,你何必当真?” 岳冲道:“难道你想她的仇家扒开她的坟墓,拖出她的尸首?只有她化成了灰烬,别人才不会找她的麻烦。请你尊重她的遗愿,莫要自作主张。” 青青纤细娇美的躯体,静静躺在火堆当中,宛如沉睡的女神一般,高贵而圣洁,火焰在她身边闪动着,她的肉体也在慢慢消逝。 叶枫眼珠子瞪得滚圆,一动不动地看着火中的青青,甚至连眼皮都不敢去眨一下,因为只要眨一下眼睛,就会少看青青一眼的机会。岳冲盘膝而坐,闭上眼睛,他是不忍心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眼前消失,还是觉得这个一直利用他的女人再看一眼就会呕吐不止? 火光终于黯淡下来,而青青也化为地上一堆细细的灰尘,就在此时,一股劲风贴着地面,吹了过来,吹散了这堆灰尘,和着地上的泥沙,一起飞到空中,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任何痕迹。 叶枫情不自禁跟着风一直跑到悬崖边上,茫然望着湛蓝的天空,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大喊道:“青青,请你一路走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听得岳冲道:“我要走了。”叶枫回过头来,见得岳冲拿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充当拐扙,慢慢向山下走去,道:“喂,你去哪里啊?” 岳冲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离家那么久,是时候回去了。”叶枫道:“可是你身上有伤。”岳冲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他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道:“你虽然对我很好,但我还是要杀你,请你天天要洗干净脖子,等我随时会劈下来的快刀。”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谁是叶枫 叶枫伸出右手食指在眼前摇了几下,凸腹挺胸,哈哈一笑,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把没架打。我随时奉陪到底。”长剑如农夫的扁担一样横在两个肩膀,双手搭在剑身上,故作潇洒自如之态,大摇大摆从北面的山坡下去了。他与岳冲背道而行,岳冲当然看不到他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目睹青青惨死,愈发有了要将岳重天从神坛拉下来的念头。 自此一路向南。 其时已是冬月下旬,叶枫知道武林盟中人四处找他,不敢掉以轻心,始终保持警惕,隔三岔五变换身份,总之无迹可寻,令人难以追踪。过了淮河之后,再无北地的粗旷苍茫,豪气干云,倒似秀而不媚的小家碧玉,异常精致繁华。向来习惯了扯着嗓子大呼小叫的叶枫,见得身边之人说话皆是轻声柔语,惟有入乡随俗,不得不压低了嗓门,当真别扭至极。? 十一月廿八这天,他进了庐州城。寻了个位置偏僻,极不起眼的小客栈,悄悄住了下来。正值中午,街上冷冷清清,并无好玩之处,叶枫吃了饭便回房睡觉。这一觉睡到黄昏方醒,一睁开眼睛就听到淋淋沥沥的雨声,竟是下起了大雨。这场雨连下了两天,直到第三天黄昏才完全停歇。 这两天叶枫无处可去,不是躲在在被窝里做着一妻十妾,其乐融融的春秋大梦,时不时大笑几声,把床板擂得咚咚响。 就是口无遮拦撩拨留宿客栈的单身女子,开口闭口就是“小姐姐,好妹妹”,把众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关在屋里,不敢出来。便是大吹法螺,俨然是当年拿着两把菜刀,从南天门不断砍到大雷音寺,往返砍了三天三夜,沿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带头大哥,起先众人听得大吃一惊,面现尊崇之意,但是叶枫说着说着,就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众人脸上的敬意渐渐变成了鄙视。? 话说这天黄昏,叶枫刚从美梦中醒来,却听得外面欢言笑语,丝竹声声不绝入耳,原来精彩至极的夜生活即将开始了。叶枫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双脚使劲蹬出,把压在身上的被子踢到床下,道:“良辰美景,怎能少得了我胡老板的参与?”原来他如今身份是一个满脸横肉,两腮虬髯,大字不识一个,举止粗鲁,说话信口开河的牛贩子胡老板。他房门也不关,大踏步走了出去。? 客栈伙计这几天早领教了他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手段,见他昂首挺胸而来,忙转过头去,装作没见到他似的。正在柜台享受美食的掌柜,登时脸色突变,手掌捂住了碟子。原来叶枫进进出出,总是顺手牵羊,揩他的油。叶枫微微一笑,取出一块碎银,道:“天天占老板的便宜不好意思,今天我请你喝酒。”往掌柜掷了过去。 掌柜难以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好事,但终究抑制不住贪心,直起身子,双手来接飞来的银子。 说时迟,那时快,叶枫抢了进来,右手端起一碟火腿片,一盘炸鸡腿,左手跟着向上一翻,接往了落下的银子,随即腰身一弓,退到了门口。掌柜气得脸色发青,一拍柜台,道:“又中了这天杀的诡计!” 叶枫哈哈大笑,道:“掌柜的宽宏大度,才能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达三江!”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你相不相信天上会掉银子?反正我是不信。想占便宜的人,就能确定占得到便宜?哈哈。” 逛到外面,街道两边早已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摊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叶枫少不得又使出那个人品低劣,信口开河的胡老板的看家本领,时而大声埋怨某个美女领口扣得太紧,只看到一小截白生生的脖子,还不如不露。时而打着先尝后买的幌子,吃了又吃,却始终不掏腰包,好在庐州是包拯故里,民风淳朴,至多是板着脸斥责几句,倒不至于一记老拳迎面而来。? 叶枫好像特别迷恋这种反复无常的无赖角色,是不是他心里太压抑的缘故,因此借着脸上戴了别的面具,一古脑的释放出来?只走了半条街,肚子已撑得滚圆,虽然双手不再浑水摸鱼,但一张嘴仍然聒噪不休,全然不顾旁人翻起的白眼。忽然之间,听得一孩童大叫道:“妈妈,我要尿尿!” 不知为何,叶枫竟然有尿意涌上的感觉,觑得左边有条既长又暗的巷子,捧着发涨的肚子,冲了进去。 一口气奔了十几丈,确定外面的人已经无法看到他,当下解开裤子,如飞流直下三千尺,尿水冲得砖砌的墙壁嗞嗞作响。叶枫尿完之后,心中空荡荡的,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只有他自己知道,外面的热闹繁华终究是不属于他的,他的人生就像这阴暗潮湿,充满了腐烂气息的巷子,就算他扳倒了岳重天又怎样?武林盟也未必会接纳他。 在那些事事讲究四平八稳,稳定高于一切的大佬们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年轻气盛,想出风头,而是别有用心的想以破坏规则,扰乱秩序的方式来获取某种利益,这种人历来是大佬们打击和防范的重点对象。 叶枫缓缓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也是冷的。难道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他一动不动坐了良久,忽然冷笑道:“我要活下去,谁要挡我的道,与我过不去,我只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在此时,巷子深处慢慢走来一条黑色的大狗,步履蹒跚,行动极为不便,它发现了坐着不动的叶枫,蓦地收住脚步,两只眼睛直直盯着他,在黑暗中发着闪亮的光芒。 叶枫忽有了同病相怜之意,向大狗招了招手。大狗怔怔地看了他良久,觉得他并无恶意,慢慢走到他的身前,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的额头,从鼻孔里呼出的热气,一股一股喷在他的脸上。 叶枫只觉得心中温暖无比,尽量压抑住呼吸,唯恐将它吓跑。此时叶枫才清楚的看到,这大狗遍体鳞伤,左后腿也被打折了,向上蜷曲,不敢踩在地上。 叶枫抚摸着它的乱蓬蓬的皮毛,轻轻叹息道:“连狗都不放过的人,是何等的残忍?”大狗好像听出了他话中的怜悯之意,脑袋钻入他的怀里,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宛如小姑娘在向情人撒娇。 叶枫拍了拍它的后背,正想说几句安慰它的话,却听得有人大声说道:“原来这畜生躲在这里。”叶枫一惊,抬头望去,见得数人提着几盏灯笼,从巷子另一头走了进来。 灯火照耀下,见得这几人扎着古里八怪的头发,身着常人不敢穿的服饰,一看就不是甚么好人。其中两人手拿绳索,皮鞭,不时在半空虚击一记,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大狗四只脚都盘在叶枫身上,喉中低声呜咽,显得极为害怕。叶枫道:“是他们欺负你吗?我替你出头。” 一汉子大喝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抖动手中鞭子,唰的一声,对着叶枫脑袋抽了下去。叶枫哼着动人的小曲,对于即将落下的鞭子,完全无动于衷。众人呵呵大笑,道:“疯子与疯狗,他们真的好般配哦。”说话之间,那个持鞭的人忽然大叫一声,仰天朝天倒在地上,脸上多了条长长的血痕。 众人目瞪口呆,皆是难以置信,他们明明看到了鞭子落到了叶枫头上,怎么就莫名其妙反弹在他的脸上了?叶枫微微一笑,道:“多谢手下留情,世上还是好人多。”那人捂着脸叫道:“谁他妈的手下留情了?真他妈的见到鬼……”话未说完,压在脸上的鞭子突地跳起,又重重抽在他脸上,和先前那条血痕一起,在脸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十字。? 叶枫悠悠道:“夜深人静,有些话还是莫说为好,弄不好会灵验的。”大狗探出头来,“汪汪汪”叫了数声,好像这巷子已经出现了凡人肉眼看不到的神灵。众人心中一凛,脸色慢慢变了。过了半晌,一人怒道:“畜生,今天谁也救不了你!”绳索掷出,向大狗脖子套去。 众人眼珠子瞪得滚圆,目不转睛盯着叶枫。 叶枫“咦”了一声,奇道:“你们看着我做甚?”左手轻轻晃动着大狗的尾巴。正飞了过来的绳索忽然飞了回去,套在另一人的项颈上。持绳索之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用力一扯绳索,那人登时仆倒在地,满脸通红,舌头都吐了出来。 叶枫“啊”的一声,高高举起双手,道:“各位务必为我做个见证,我可是老老实实,什么也没有做!” 众人亦是一头雾水,奇怪之极,摊着双手,喃喃道:“你的确甚么也没有做啊?可是他们为什么会一个脸上开花,一个摔了个狗吃屎呢?”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大狗盯着他们黑暗之地,又汪汪叫了几声。 众人只觉得汗水一道道自后背流下,谁也不敢回头。叶枫暗骂他们草包饭桶,笑道:“各位最好还是不要动,因为各位身后有许多许多条狗。”众人皆是当地的闲汉,终日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一听到叶枫说起有许多许多条狗,骤然想起数以百计的狗化为他们腹中美食,不由得人人双脚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岂知过了良久,始终不见一条狗出现,方知被叶枫耍了,一齐恶狠狠瞪着叶枫。一人指着叶枫,怒道:“你是华山派叶枫!” 叶枫心想自己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怒反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华山派叶枫?”那人朗声道:“上头特别交待,那些行为乖戾……”叶枫叫起冤来,道:“我可是一团和气,笑容满面啊。” 那人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做事邪气十足的人,都有可能是华山派叛徒叶枫。”叶枫苦笑道:“各位有看到我出格离谱的地方么?” 众人一齐说道:“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大晚上不去抱女人,却抱着一条狗不放,还有比他更古怪的男人么?”叶枫哈哈一笑,道:“只要我交出这条狗,我就有可能不是华山派叶枫,是也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道:“待会儿我们极有可能坐在一起喝酒,吃狗肉。”叶枫沉下脸,冷冷道:“你们不配和我坐在一起喝酒。”说着摸了摸大狗的脑袋,笑道:“我们坐在一起喝酒。” 大狗受宠若惊,扭动着身躯,热乎乎的舌头往叶枫脸上~舔~去。叶枫托住大狗的下巴,不让它的舌头接近,道:“但是你百无禁忌,什么东西都吃,你的心意我领了。” 众人气得面皮发青,怒道:“真的是无法无天,大逆不道的华山派叶枫!”数双拳头往叶枫身上击去。叶枫拍了拍大狗,柔声道:“是他们欺负你么?”大狗冲着他们狂叫不止。 叶枫道:“好,好!”抱着大狗,霍然而起,托起长长的狗尾巴,犹如软鞭一般,往众人扫去,众人闪避不及,一齐跌倒,整张脸肿得如发起的馒头,泪水长流,大声号叫。 叶枫托着大狗打折了的左后腿,双目如电,缓缓往众人脸上扫去,冷冷问道:“是谁打折了它的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替一条狗打抱不平,是不是觉得和他一样的可怜?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谁也不说话,竟有书中所说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好兄弟架式。叶枫道:“如果一个人背黑锅,能让大家快乐,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左手悄无声息在墙壁拍了一掌。 只见墙壁破了个极大的洞,却有一个男人褪了裤子,目瞪口呆地站着不动,下身源源不断喷着水柱,显然是在墙后尿尿,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的意外。 叶枫大吃一惊,抱着大狗跳了起来,倒在地上的众人可就倒了大霉,被滚烫的尿水喷得满脸都是。那人“啊”的一声,裤子也不提起,双手捂着下身,一溜烟的跑了。 众人只想脱身,顾不得奇耻大辱,齐齐指着那个脸上有十字血痕之人,异口同声道:“是他干的!”那人吓得脸都白了,急声分辨道:“放屁,祁老三,不是你下的手么?你怎么敢做不敢当?” 祁老三一跃而起,走了过去,狠狠踢了他几脚,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胡说八道,嘴巴欠抽了不是?谁不知道我祁老三吃斋念佛几十年,心怀慈悲,从不杀生?夏天蚊子猖獗,咬得我浑身是包,但你们见过我打死过一只没有?” 那人厉声道:“你分明睁着眼睛说瞎话,昨天晚上大家还在‘百味斋’吃熊掌,挖猴脑!而且还是你吃得最起劲。” 祁老三摇头叹息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竟然昧着良心,信口开河,诬陷别人,昨天晚上我在做什么?坐在家里抄写《金刚经》,到现在手臂都酸痛无力。” 那人浑身发抖,怒道:“祁老三,你这个卑鄙小人,有胆子做事,难道没胆子应承吗?你敢对天发誓么?”叶枫大笑,斜眼看着众人,道:“有些人只不过是披了张人皮而已,所说的话,所做的事,简直猪狗不如,发誓有个屁用?雷公也很忙,哪有空劈人?” 大狗突然“汪”,“汪”,叫了几声,似乎对他所说的话极为赞同。 叶枫道:“你真是聪明伶俐,给你起个名字如何?唉,起名字也是很有规律的,比如蟑螂一般就叫打不死的小强,形容它的生命力强大,大侠投宿客栈不是悦来,就是龙门,喝花酒的地方不是丽春院,就是怡红院,真可谓通俗易懂,琅琅上口……” 他说到此处,右掌猛地一拍额头,笑道:“记得有一出戏,有句话我特别印象深刻:‘旺财,你咬的这根绳子,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奇怪了。’你一定会问,旺财到底是谁啊?哈哈,旺财是你的同类,索性你也叫旺财。” 大狗极不情愿低着脑袋,无可奈何接受了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但见祁老三神情凛然,朗声说道:“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莫说发个誓,就是一千个,一万个,我也不怕,我祁老三若吃过熊掌,猴脑,便教我全身溃烂而死,老婆给我戴一万戴绿帽子,儿子做龟公,女儿做妓女,你满意了么?” 叶枫叹了口气,道:“普天之下,什么武器最厉害?是例无虚发的飞刀?还是快得无法想象的剑神一剑?如今看来都不是,只要脸皮够厚,便可以天下无敌。” 那人咬牙切齿道:“祁老三,算你狠!”祁老三道:“再狠也狠不过你,喀嚓一声,就打折了狗……狗……”叶枫喝道:“是旺财大爷。” 祁老三干笑道:“就打折了旺财大爷的腿,我们兄弟几个拦也拦不住。”众人附和道:“我们见得旺财大爷气宇轩昂,仪表非凡,决非寻常之辈,本来要请旺财大爷坐上席,山珍海味侍候,无奈这厮利令智昏,偏偏要一意孤行。”数双目光齐盯着那人,尽是鄙视之色。 那人眼巴巴地看着其中一人,带着祈求的神色,道:“宋五哥,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的妹妹还是你的弟媳,今天你一定要我讨个清白。” 叶枫摇头道:“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有些人正准备伸出一只脚来,要踩得你一辈子翻不起身。”宋五哥面无表情道:“赵八,我们交情深厚,我不帮你,谁帮你?”赵八不禁喜出望外,忍不住跪下磕了几个头,哽咽道:“多谢宋五哥仗义执言。” 宋五哥道:“今天一大早,你便跑到我家,说看上了一个小姑娘,又怕自己平时酒色过度,上不了阵,要找些补肾的东西,滋补滋补,买虎鞭你又没钱,只好走歪门邪道了。” 赵八叫了起来,道:“你撒谎!”宋五哥一个巴掌掴了过去,道:“我最看不起你这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以后你再敢找我,别怪我一对拳头不认人!” 叶枫冷笑道:“为朋友两肋插刀,刀的确是插了,只不过插错了地方,插到了别人背上,嘿嘿。”突然身子晃动,双足连踢,将众人各踢翻了筋斗,喝道:“滚你妈的蛋!省得老子看得心烦。”众人抱头鼠窜,一窝蜂般去。赵八远远落在他们身后,长长影子拖在地上,看上去说不出的寂寞,冷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勇敢的心 辛掌柜一见到这大汉,仿佛一堆干柴掷入一根火把,一双眼睛愈发明亮动人,连脸颊也泛着红光。叶枫心里似打翻了醋瓶子,感觉酸溜溜的,暗自恼恨辛掌柜有眼无珠,居然对一个落拓孤寂的陌生男子刮目相看,完全无视他这个使天下人谈之变色的男猪脚,不由得脸色发青,胸口起伏不定。 辛掌柜笑道:“请问客官,本店有鸡肉、鸭肉、羊肉、牛肉……”大汉皱眉怒道:“说那么多做甚?能填饱肚子又合胃口的一发弄来,难道我会少你的钱不成?” 说话之间,寻了副不起眼的座位,放下背上的男人,扶他坐下,店小二早已奉上热茶,点心。辛掌柜自讨无趣,回头冲着柜台后面的厨房吼道:“听到没有?” 叶枫见得辛掌柜情绪低落,心想倘若此时拿出豪气干云的手段,岂非在弹指间便可以拿下她的芳心?左手五指“笃笃”地敲击着台面,缓缓道:“辛掌柜,这两位豪杰的账,都算在我这儿。”目不转睛盯着她,咄咄逼人。 辛掌柜笑道:“我这个店生意一直很好,但是就赚不到什么钱,你知道为什么吗?”叶枫一怔,问道:“为什么啊?” 辛掌柜道:“因为姐性情豪爽,喜欢结交天下英雄,一旦碰到情投意合的人,便忍不住要请他们喝酒吃肉。”岂知那大汉根本就不领她的情,摸出一锭碎银,重重在桌上一拍,冷冷道:“在下从不欠别人的人情,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辛掌柜脸色又变得不自然了,苦笑道:“谁要你还人情了?” 大汉道:“但是在下心里会难受,自己花钱买来的酒肉,吃得真是舒坦。”辛掌柜大是着恼,道:“你……你……”大汉道:“在下脾气古怪,不识抬举,请掌柜多多见谅。”辛掌柜哼了一声,道:“我每天都会碰到几个自以为是,油盐不进的怪人,倘若和他们一般见识,事事讴气,岂非早成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不多时,酒菜上桌,大汉并不着急吃饭,却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每一道菜肴都刺了一下,好像生怕有人会下毒一般。叶枫好不奇怪,寻思:“这人神经兮兮,到底是做甚么的?”辛掌柜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柜台,喝道:“你这个人什么意思?难道我难道开的是黑店,先用蒙汗药把你们迷倒,然后剁碎做人肉叉烧包?这笔生意我不做了,两位请自便。” 那位脸色蜡黄的汉子慢慢站起,拱手笑道:“掌柜莫怪,我们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请多多见谅。”大汉眼中忽然露出种混合着痛苦和悲愤的表情,辛掌柜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抖动起来,道:“我相信你们。”大汉道:“如果你和我们一样,被人四处追杀,亡命天涯,你也会变得疑神疑鬼,不敢相信任何人。” 黄脸汉子叹了口气,眼中似乎有了泪光。辛掌柜耸然动容道:“谁要杀你们?”大汉道:“除了有正义感的人。” 辛掌柜道:“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居然让全天下的坏人都想杀你们?”大汉傲然道:“掌握了某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物见不得人的隐私。”辛掌柜眼睛一亮,道:“莫非你们就是‘一字千金’司马逸和‘千里独行’鲍春雷?” 大汉脸色大变,拨出鞘中的钢刀,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是武林盟派来的么?”辛掌柜凝视着他,脸上忽然涌起了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就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看到自己的偶像,缓缓道:“我敬佩你们。” 他们就是‘一字千金’司马逸和‘千里独行’鲍春雷。毫不夸张的说,他们才是最近江湖的焦点。 因为他们更具有危险性,叶枫充其量不过是门派利益博弈的牺牲品,他们却实实在在掌握着某些大佬的把柄。再说准确点,是司马逸掌握着某些人见不得光的丑事。 司马逸是做什么的?他是武林盟数十名执笔郎的其中的一个。何谓执笔郎?就是类似记载帝王起居注的文人,只不过前者记录皇帝的言行与政务得失,而后者记录的是武林盟的每次会议,所做的每一决定,以及建立武林盟每个人的档案。? 武林盟创建之始,便立下三条规定:任何人都不能阅读这些记录内容,任何人都不能篡改这些记录内容,任何人都不能对执笔郎施加压力。执笔郎虽然不起眼,但每个大佬都对他们客客气气,因为谁都希望他们能笔下留情,少写一些不光彩的东西进去。 所以有些头脑灵光的执笔郎把他们手中的笔,当成了一门只赚不赔的生意,只要有人出得起钱,他们就能把某些大佬比墨汁更黑,比狗屎更臭的人生污点,描述成虽千万人吾往矣,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 只有司马逸是个例外,因为他正直,有颗勇敢的心,他看不惯那些歪门邪道,他更不会与那些人同流合污,篡改真相,化黑为白。 他常常提醒自己,既然选择了做执笔郎,就要抱着不偏不倚的心态,用手中的笔,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言语,记录下最真实的事,最真实的人。 其实执笔郎何尝不是和史官一样,都是历史的守护者?倘若连执笔郎都放下理想,斯文扫地去追逐利益,还能指望他们公正客观么? 司马逸曾经怀着满腔激情,希望新上任的武林盟主能够有所作为,扫清弊端,让武林盟重新恢复活力。但他很快就彻底失望了。新上任的武林盟只不过是换了幅新面孔的傀儡而已,仍旧受两大长老会,五大门派的控制,那些大佬照常醉生梦死,奢华荒淫。 尽管太阳还挂在天上,但是只照射在特定的一部分人身上,极大多数人从未感觉得到温暖。 像他这种天天目睹黑暗,丑恶的人,才会比大多数的人看得清楚,这个看上去武功强盛,一派繁荣的江湖,其实就像一棵被虫子蛀空的大树,一阵大风过后,便有可能轰然倒塌。所以他选择携带他所掌握的一部分档案,投奔变革派领袖岳重天。 他并非要拿这些东西去换取荣华富贵,而是他实在太热爱武林盟了,他只有借岳重天的手,除掉那些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之人。 他这一出走,武林盟登时上下震动,原来相互倾轧,勾心斗角的大佬们,难得尽释前嫌,一致对外,迅速作出反应,派出各路人马,沿途截杀。并且怂恿武林盟主秦啸风统率各门派头脑南下,既是警示岳重天不要判断失误,轻举妄动,又是杀鸡给猴看,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莫要挑战武林盟的权威,否则等待他们的是泰山压顶般的下场! 甚至有人为这次行动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捉鳖”。 司马逸叹了口气,道:“鲍兄,真是连累你了。”鲍春雷道:“连累什么啊?我本是人人皆杀之,声名狼藉,江湖一亡命之徒。”司马逸冷笑道:“你到底做了什么?”鲍春雷大笑道:“奸~杀少女,滥杀无辜,还不够罪该万死么?”司马逸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冷冷道:“你奸~杀过哪些少女?滥杀过哪些无辜?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鲍春雷一本正经道:“济南府孔师爷的女儿孔香香,襄阳府黄员外的女儿黄莺莺,绍兴府武知县的女儿武若梦,凉州府齐守备的女儿齐鸳鸯,还有锦州青龙岭三十七条人命,这不都是我老鲍一个人做的么?武林盟的公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么?” 司马逸冷笑道:“一个月之内,你走遍天南地北,并且能做下众多惊天血案,当真佩服,佩服。” 鲍春雷大笑道:“说不定我有分身,或者能日行千里呢?”司马逸道:“明明在这一个月里,你一直和我形影不离,你怎么可能去做那些事,莫非你有对隐身的翅膀,等我闭眼睡觉的时候,悄悄的飞走了?” 鲍春雷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人缘极好,在武林盟有许多朋友,或许他们知道我混得不好,所以在想方设法,要替我扬名立万呢?” 司马逸道:“正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他们只有把我的朋友搞臭,才显得我是多么阴险恶毒。”鲍春雷道:“抹黑别人,给别人戴帽子,难道这就是武林盟一贯手法?我的娘啊,岂非要害得我娶不到老婆么?” 辛掌柜痴痴地看着他,脸上隐隐透出一层晕红,情不自禁噗嗤一笑,道:“谁说你娶不到老婆?” 叶枫忍不住问道:“莫非你想嫁给他?”辛掌柜微微一笑,道:“他敢来娶我,我便敢嫁他。”鲍春雷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不停挠着后脑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马逸道:“武林盟借着替天行道,申张正义的大旗,栽赃,陷害的人还算少吗?就连最近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的华山派叶枫,也是门派斗争的牺牲品。” 叶枫猛地听到司马逸提到他的名字,不由得微微变色,身子一颤。 鲍春雷森然道:“叶枫不是勾结魔教,自甘堕落么?”司马逸道:“叶枫并非甚么优秀杰出之辈,有什么值得魔教吸纳的?只因为他灭了神都帮,杀了上官笑。”鲍春雷忍不住问道:“叶枫和上官笑有深仇大恨么?”司马逸摇了摇头,缓缓道:“或许叶枫和你我一样,满腔热血,心怀正义,可能他看到了令人愤慨之事,故而不计后果,一怒拨剑。”? 鲍春雷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好汉子!”辛掌柜吃吃笑道:“难道你不是条好汉子么?”叶枫脸有愧色,低下头去,心道:“我并没有那么高尚,其实我也是想获取利益。”想起自己到头来不仅一无所获,而且身败名裂,无处容身,简直愚蠢至极。司马逸道:“神都帮仗着少林寺背后撑腰,才敢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如今神都帮不复存在,少林寺一年要减少多少收入?德兴方丈能不勃然大怒么?”? 鲍春雷道:“华山派好歹位列五大门派,完全有和少林寺叫板的实力,为什么要退缩妥协呢?看来余观涛也是个胆小怕事,没甚么骨气的人。”司马逸道:“华山派二十年前的那场巨变,至今一厥不振,虽然在余观涛苦心经营之下,稍有起色,仍不足和少林寺一争高下,万一少林寺动用所有力量,将华山派从五大门派除名,孰轻孰重,余观涛焉能不知?”? 叶枫眼前仿佛出现了余观涛一头白发,佝偻着腰的样子,不禁心中一酸:“我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师父通盘着想,当然不会因为我一人,而给华山派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一时之间,又是愧疚,又是难过。鲍春雷道:“那余观涛也不能见死不救,嘿嘿,壮士断腕,弃车保帅,他自以为做得足够聪明,却不知更显得他冷血无情。”? 司马逸道:“余观涛这个人不简单啊,各方面条件并不突出,为什么偏偏是他做华山之主呢?我从不相信有什么机缘巧合,我只相信有时候可以制造机会。”鲍春雷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听不懂了,道:“你说什么?”司马逸道:“我虽然不敢下结论,是余观涛制造了二十年那场巨变,但至少与他脱不了关系,若非那样,他怎能脱颖而出,从而登上华山派掌门宝座?”? 叶枫脑子似被别人击了几记闷棍,顿时眼前金星乱冒,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心道:“这……这……怎么可能?”忽然之间,想起李少白狰狞恐惧的神情,绝望之极的言语,不知不觉竟有几分信了,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原来冷汗如浆,打湿了衣裳。鲍春雷喃喃道:“倘若如此,这种人岂非阴险之极?” 司马逸道:“所谓的头面人物,哪个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哪一个不是一屁股的屎?假如你有机会看到他们丑陋的一面,你一定会翻江倒海,呕吐不止。” 鲍春雷正欲再言,司马逸却举起了酒杯,微笑道:“我们连自身都难保,还管别人做甚?来,喝酒。”就在此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只见二三十人快步走入店中,分别占据与司马逸他们相邻的桌子,将他们团团围住,从他们的服饰来看,均是武林盟中人。 叶枫心中一惊:“有好戏看了。”双手直直抬起,遮住了自己的脸孔,可是那些人看也不看他一眼。辛掌柜拍手笑道:“各位大爷,想吃点什么?” 一人冷冷道:“我们什么也不吃。”说话的时候,双眼直勾勾盯着司马逸。辛掌柜脸现不悦之色,冷冷道:“我这里又不是看热闹的戏台,既然各位不想吃喝,就请各位劳驾离开,免得影响本店的生意。” 一人霍然起身,抬臂抬着她,怒道:“臭婆娘,大爷是给你面子,才进来坐坐,惹得大爷火起,一把火把你这鸟店烧成白地。”辛掌柜丝毫不惧,笑道:“这位大爷好威风好神气,敢情是武林盟的人?” 那人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辛掌柜笑道:“只有武林盟的人,才会狐假虎威,专干欺负女人的事。” 鲍春雷一口饮干杯中的酒,哈哈大笑,道:“掌柜的,你说的真好!”那人面色铁青,拨出腰刀,道:“我……我杀了你这个贱人!”脚步挪动,便要扑出。另一人按住他的肩头,沉声道:“汤兄弟,莫节外生枝,误了正事。”那人气乎乎坐下,狠狠地盯着辛掌柜,牙齿格格作响。? 按住他肩膀的那人摸出一锭碎银,啪的一声,丢到柜台上,笑道:“老板娘,你尽管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辛掌柜嫣然一笑,道:“这还差不多。”那人转过头来,凝视着司马逸,道:“司马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司马逸淡淡道:“托傅兄的福,被人打了几掌,一时还死不了。”姓傅的道:“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司马逸笑了笑,道:“如今我亡命天涯,傅兄当然不会再和我做朋友了。” 鲍春雷冷冷道:“这叫做划清界线,明哲保身。”姓傅的道:“我傅炎岂是那种薄情寡恩,见风使舵的小人?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他冷漠无情的眼神忽然变得灼热多情,长长叹息道:“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总有说不完的话,虽然我们各自都有妻室,但我们经常彻夜长谈。你特别喜欢下雨天跑到我家去,窗外雨声滴阶,屋内茶香袅绕……”? 司马逸双眼突突跳动,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轻声说道:“那样的夜晚,我一辈子也无法忘怀。”傅炎道:“老家最近又下雨了,而我读了好多妙趣丛生的书,保证一说出来,你会笑得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司马逸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抑涌上的感情,道:“我回不去了,自己所走的路,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没办法收回了。”? 傅炎道:“你家庭和谐,不愁吃穿,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呢?”司马逸笑了笑,笑容很苦涩,道:“倘若我是个大字不识的人也就罢了,每天辛苦耕耘,只晓得什么季节该种植什么庄稼,压根察觉不到外面的变化。而我所读的每一本书,每一个字都会化为一股巨大的力量,让我不由自主迈开脚步。如果读了那么多的书,只是学会了精明世故,躲避现实,还不如不读书。”? 傅炎道:“我也读过不少书,但我就没有你那么多的想法。因为在我看来,读书的目的就是修心养性,淡泊名利,而不是把所学的东西,当作让别人感到恐惧的威胁。”鲍春雷一拍桌子,怒道:“放你娘的狗屁,文人的笔,侠客的刀剑,都是给弱者争取公平正义的利器,至死方休。”傅炎不理他,道:“武林盟的确百弊丛生,令人失望,但也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力挽狂澜。它仍然具备在弹指间就可以将你击倒毁灭的力量。” 司马逸又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莫多管闲事,及时行乐?”傅炎凝视着他,道:“假如你是孤身一人,我不仅不阻止你,甚至还会支持你去做。你为什么不替贤慧的妻子,可爱的女儿着想呢?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哪敢有什么锐利的棱角,挑战世界的勇气?只有逆来顺受夹着尾巴做人。”司马逸脸色变幻不定,道:“她们还好吗?” 传炎道:“她们好或不好,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你若幡然醒悟,就此回头,你们一家人照样快乐开心,你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等于亲手将她们推入地狱。她们如今在我家中,暂时还没有人动她们,但有些大佬已经向我施加压力,假如我在七天之内不能劝说你回心转意,便将嫂子,侄女送到妓~院做腌臜勾当。” 司马逸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全身颤抖,道:“今天第几天了?”傅炎道:“今天正好第七天,现在还来得及。” 司马逸痴痴的看着远方,沉默了很久,忽然缓缓道:“她们会谅解我的。”双手握得紧紧,一缕缕鲜血从指间流间,原来他悲愤之下,指甲插入手心肉中。傅炎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厉声道:“我终于看清你是怎样的人!”司马逸道:“我是怎么样的人?” 傅炎道:“想不到你收了岳重天的一百万两银子,居然连妻女也不要了。”司马逸笑道:“我值得了一百万两银子么?” 傅炎道:“因为你是执笔郎,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颠倒黑白,可以把武林盟那些凛然正气,尽职尽责的大佬,丑化成荒诞不经,平庸无能的小人,难怪大家都说,书生手中的笔,才是杀人的利器!” 司马逸道:“你怎么知道我收了一百万银子?是岳重天亲口告诉你的?哈哈,原来你是岳重天的卧底。”傅炎一时语塞,不由哑口无言。鲍春雷怒道:“要打便打,说那么多做甚?”呼的一声,掷出摆在桌上的酒壶。 第一百二十八章 摇钱树 叶枫抱着大狗,长声笑道:“旺财,我们也走罢。”大狗低声哼叫着,好像在和叶枫商量能不能换一个既可以让敌人胆颤心惊,又能让小美女狗狗芳心暗许的名字?叶枫屈起手指,在它脑壳上轻轻敲了几下,道:“我意已决,你不必枉费口舌。”大狗登时无声无息,耷拉着脑袋,多半心里郁闷极了。 出了长巷,见得一户人家门前堆着一叠木板,叶枫取了两块,缚在大狗断腿上,又用金创药敷在伤口上,尔后将它放在地上,道:“旺财兄抱歉了,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转身便要离去。岂知大狗张嘴叼住了叶枫的裤管,眼中噙着泪水,四肢似铸在地上。 叶枫笑道:“我看你天庭饱满,印堂发亮、面带红光 、全身透露出勃勃英气,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必将是叱咤庐州,名震狗界的一代狗王,我声名狼籍,前程黯淡,你与我同流合污,岂非连累了你?”伸手推它,大狗却不松口。 叶枫瞋目嗔道:“那些孤芳自赏,自命清高的女子,之所以一见到我便会分寸大乱,连送秋波,既是我舌吐莲花,字字珠玑,只言片语就能偷走她的心,又是我眼光非凡,晓得什么场合该穿怎样的衣裳的缘故,这裤子贵得紧,还不放开?” 大狗不为所动,左右摇晃着身躯,分明打定了主意,要跟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从此人在狗在,人亡狗亡。 叶枫大怒,举着拳头,厉声喝道:“人家那些流芳百世的大侠,不是拨长剑,跨神雕,英气勃发的‘神雕侠’,便是刀光如电,鹰击长空,老谋深算的‘白眉鹰王’,你若跟着我混江湖,难道是我先一剑刺向对方心口,你随之汪汪大叫,撕咬对方的裤裆,咱们一人一狗,配合得天衣无缝?再说别人左一个‘狗屎大侠’,右一个‘恶狗郎君’称呼我,叫我颜面往哪里搁?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莫来烦我了。”喉间嗬嗬生响,凶恶至极。? 大狗泪水漫出了眼眶,慢慢松嘴,慢慢往后退去,双眼却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在等他回心转意,收回成命。叶枫扬起手臂,跺脚喝道:“去!”大狗呜呜悲叫数声,冲入一条巷子,叶枫目送它远去,忽然觉得眼睛湿了,竟是不知何时流下了泪水,干笑道:“只不过一条萍水相逢的狗而已,搞得和情人生离死别一样,我何时变得婆婆妈妈了?”说着挥舞双手,道:“我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杀人眼晴也不眨一下,简直心硬如铁。”大步往客栈走去。 走到客栈门口,不觉一怔,见得门口摆放着两条长凳,上面坐着五六个身着劲装,腰悬利刃的男子,只是他们肌肉松驰,目光黯沉,不像身怀绝技之人,多半是充当打酱油的小角色。他们脚下摆着叶枫的长剑,以及装纳换洗衣裳的包袱。店掌柜立在边上,指手画脚,叽哩哇啦说个不停。 叶枫心念电转,已然明白其中奥妙。 敢情这掌柜屡屡吃亏,正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恰好这几名汉子到客栈询问有无行为反常的陌生人,便将叶枫揭发,此时正一桩一桩向众人诉说叶枫所犯下人神共愤,滔天罪行。叶枫料想这些人是打着维护江湖安宁的旗号,借此搜刮财物,心中倒是不惧,大步走去,好像遇到了知己好友,当下哈哈大笑,拱手道:“让各位久等了。”? 众人想不到叶枫竟如此胆大皮厚,本来就脑筋不太活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叶枫转头看着掌柜,怒气冲冲道:“掌柜的,你做事忒不地道了,俺兄弟朋友来看我,你至少请他们到里面就坐,泡壶好茶,奉上点心,花销多少,记在账上,俺老胡自会付钱。俺老胡出手宽绰,视金钱如粪土,何曾占过别人的便宜?我会赖你的钱不成?” 掌柜被他倒打一耙,脸上忽青忽白,捂着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人定了定神,朗声说道:“这位朋友,我们帮主想你喝杯茶,聊聊江湖典故。”其余的人齐齐立起身子,右手均握住了腰间利刃。叶枫哈哈一笑,道:“俺老胡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人缘广,朋友多,所认识的帮主掌门少说有百个,请问你们的帮主是?” 那人道:“铁拳帮邱名扬。”叶枫道:“原来是他啊,我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听说邱帮主是神拳无敌,一双拳头能隔山打牛。”那人尴尬的笑了笑,道:“邱帮主擅长的是三十六路流星锤。” 刚走到铁拳帮大门口,便听得邱名扬如雷般的吼声:“哈,你就是华山派叶枫!” 叶枫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却乐开了花,寻思:“原来我成了某些人发家致富的摇钱树,聚宝盘。”一人笑道:“秦盟主吩咐的事,到了帮主这里,便成了一条金光灿灿的财路。”另一人道:“这就是帮主的高明之处,谁是叶枫并不重要,关键是肉过留油,要有钱赚。” 叶枫心中忿忿不平:“老子进去非得揪住姓邱的衣襟,好好问一问,咱们五五开成不成?我心太黑?那就三七开喽?老子总不能做台上的泥菩萨,只得了虚空的名声,而供品钱财都让庙祝装进口袋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众人已经推开了包着铁皮,篏着铜钉的大门,见得灯火通明的聚义厅中间一张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两边立着十多名目现凶光的精壮男子,墙上壁炉木炭烧得噼啪作响,整个大厅温暖如春。 交椅之前的空地跪着一人,身子颤抖不已,显然惊骇至极。众人与叶枫站到边上。 大汉拍得椅子扶手嘭嘭响,喝道:“难道你连五百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混的?”这人正是铁拳帮主邱名扬。那人愁眉苦脸道:“在下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拿得出五百两银子?”邱名扬怒道:“既然你是做生意的,墙壁挂口青钢剑做甚?”那人道:“在下向来仰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 邱名扬昂首冷笑道:“十步杀一人,好大的口气,敢情你想在我的地盘上做案,我可不答应,叶枫你从实招来,到底有多少同伙,有什么企图,免得遭受皮肉之苦。”十余人齐齐逼上一步,咬牙切齿,神情狰狞。那人脸色突变,脑袋磕得咚咚作响,道:“我……我……不是华山派叛徒叶枫,我……是……学士街开杂货店的张老实……” 邱名扬道:“谁能证明你不是华山派叛徒叶枫,而是学士街开杂货店的张老实?听说叶枫善于易容化妆,谁敢保证他不会用张老实来隐匿身份?” 叶枫强忍着笑,寻思:“老子就站在你面前,你真是瞎了狗眼。”张老实急声分辩道:“我的父母,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可以为我证明!”邱名扬提气暴喝道:“叶枫你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话,便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已经派过人到学士街调查,你这个张老实这几天反常得紧,根本不是以前那个安份守己,胆小怕事的张老实!” 这一下声音极大,张老实惊得魂飞魄散,“哎哟”一声,坐倒在地,道:“我……我就……就是……那个安份守己,胆小怕事的张老实。”心下气苦,泣不成声。 邱名扬道:“叶枫,我来问你,你为何要背叛武林盟?你流窜到庐州有何动机?”张老实被诘问得头晕目眩,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邱名扬甚是得意,哈哈一笑,道:“邱大爷今天心情不错,不妨指点你一条生路,就看你有没有那个造化?”张老实道:“什……什……么生路?”邱名扬道:“就看你能不能证明你是开杂货店的张老实。” 张老实被他绕得云里雾里,茫然问道:“怎么证明?”邱名扬道:“找庐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盖章,比如保长盖了,再找里长盖……一直盖到总兵,知府大人,不多不少,大慨要盖二十七八个章,倘若一切顺利的话,估计一年就弄成了。” 张老实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颤声说道:“我……我……”邱名扬道:“你一定办不到,是不是?”张老实道:“是。” 邱名扬道:“可是我办得到……”张老实又咚咚磕起头来,道:“请邱帮主放我一条生路!”邱名扬缓缓道:“我虽然和总兵,知府大人有些交情,但古人说得好,好人不做官,能坐上他们位子的,都是杀戮果断,无情无义之人,要找他们办事,除非给他们足够的好处,否则纵使天王老子,也休想他们给面子,收你五百两银子,你说我会过分么?”? 张老实道:“可……可是……我真的没钱啊!”邱名扬道:“难道你手上就没有值钱的东西?比如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古董,地产,宅子?”张老实摇了摇头,邱名扬喝道:“那就对不起了,来人,把他拉下去,打到他拿出钱为止。”叶枫忽然笑道:“这不是学士街开杂货店的张老板么?你家的蚕豆又酥又脆,我经常来买的。”张老实怔怔看着他,不敢开口说话。? 叶枫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道:“上半年在你家对面巷子里赌钱,输得一塌糊涂,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是你大发善心,借了俺五百两银子,莫非你不记得了么?”张老实如在梦中,不由得凄然一笑。邱名扬“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夺过叶枫手中的银票,塞入怀中,大笑道:“张老板,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请你多多包涵。”向众人使了个眼色。 几人拖着惊喜交加的张老实,往外去了。 邱名扬凝视着叶枫,和颜悦色道:“请问阁下是?”叶枫淡淡道:“我是谁自己说了不算,邱帮主说我是叶枫,我就是叶枫,邱帮主说我是张老实,我就是张老实。”邱名扬大笑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叶枫道:“被人打脸打多次了,自然而然就脑子开窍了。” 邱名扬道:“你是愿意跪着和我说话,还是坐着和我说话?”叶枫道:“当然是坐着说话,堂堂正正的人,为什么要卑躬屈膝?”邱名扬右手递到他身前,道:“拿五十两银子来。” 叶枫掏出一大锭银子,笑道:“能和邱帮主这个盖世英雄,面对面侃侃而谈,这五十两银子,花得真是物超所值,邱帮主你不会给我是熟人优惠价?” 一人搬来一张黄梨木椅子,放在叶枫身后。叶枫毫不客气地坐下,翘起了二郎腿。邱名扬被他拍得心花怒放,大笑道:“你会武功?”叶枫叹了口气,道:“岂止是会武功,而且在江湖上制造了几起血案,人神共愤,简直是穷途末路,无立足之地了。” 邱名扬挥了挥手,道:“这不是甚么大麻烦,当今世道浮躁,谁他妈的在乎你过去做了什么事,就看你口袋有没有钱。” 叶枫微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自然有人撑腰说话。”邱名扬斜眼看着他,道:“至少我会替你说话,至少在庐州城没人敢找你的麻烦。”叶枫悠悠道:“万一我是华山派叛徒叶枫呢?”邱名扬不由面色一变,众人纷纷拨出了兵刃,架在叶枫身上,喝道:“放肆!” 叶枫哈哈大笑,大笑声中,椅子转动,双足连踢,众人飞了出去,撞在巨石砌成的墙上,均是脸色发青,一时站立不起。 邱名扬霍然起身,怒道:“你……你……”叶枫笑道:“我既会武功,行事又桀傲不驯,不正是具备了叶枫的特征吗?”邱名扬沉默了很久,道:“你这是比较有个性而已。”叶枫道:“我自己送上门你都不要,邱帮主岂非错失了天大的功劳?” 邱名扬道:“像我这样的岁数,最是讨厌尴尬,向上已无发展的可能,再过几年必然被年轻有为的人取代,但我不想晚年过得很凄凉,儿孙后代要辛苦赚钱。” 叶枫道:“所以你现在想方尽办法,把手中的权力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邱名扬道:“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做。权力这东西,就像新鲜水豆腐一样,你得赶快把它放到锅里烹炸,想放到第二天来吃,说不定就馊了。” 叶枫道:“也许你们并不希望叶枫很快的死去?”邱名扬道:“只要他活着一天,便会给社会带来某种恐慌,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用他来谋取利益。” 他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叶枫拱了拱手,道:“高见,佩服。”邱名扬道:“倘若叶枫能有兄台圆滑机智,何至于在江湖上走投无路?由此可见,他分明是头犟驴子,压根就不晓得变通,所以他寸步难行,也是活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美妙的夜晚 叶枫拿起长剑、包袱,出了铁拳帮,大摇大摆走了几条街,见得身后并无人追踪,又快步折返回来,从后面围墙跃入,揭开铁拳帮的库房屋顶的瓦片,轻轻跳了进去,不禁呆了,一排排铁铸的架子上摆放着邱名扬多年搜刮来的金银财宝。 前面聚义厅仍然喧嚣不止,多半邱名扬又在盘剥拷问无辜的人。 叶枫自言自语:“不义之财,人人有份。我今天若是不拿,以后会遭雷劈啊!”专拣黄金白银,装了好一大包,方才心满意足。他背负包袱,慢悠悠转到铁拳帮前门,好像特意要让他们知道似的。看门的汉子识得他,倒不以为意,只不过神情漠然看了他一眼。 对面街上建着一栋金碧辉煌的酒楼,但见食客此来彼往,生意极是兴隆。 叶枫上了二楼,寻了个对着铁拳帮的靠窗座头,要了一桌平时只在书中见过的山珍海味,自斟自饮。厅中有推销酒水的妙龄少女,如一只只迷人的燕子在各位食客之间穿梭,使出浑身解数,叶枫反正是意外之财,总之来者不拒,众少女皆围在他身边大献殷勤,甜言蜜语不绝于耳。? 一时之间,叶枫醺醺欲醉,浑身飘飘然,不时身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对面铁拳帮响起当当敲锣声,大门开处,涌出数十条大汉,手握明晃晃的利刃,大呼小叫,朝两边街道冲去。叶枫站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姑娘们,咱们有缘再见!”取出一锭金子,往桌上一拍,大声说道:“老板,不用找钱了!” 他一直囊中羞涩,花每一文钱都得精心计算,何曾有过似此时豪气冲天,一掷千金的派头?在众人羡慕不已的目光中,大步而去。 走到一楼,听得有人长声嚎叫,只见几个面黄肌瘦的乞丐,被店伙计拿着鞭子抽得满地打滚。肥头大耳的掌柜恶狠狠道:“多抽几下,否则这些贱骨头不长记性,这地方是他们来的么?” 叶枫不由怒气上涌,心道:“此人心地歹毒,恐怕不是甚么好人,今天我非得让他长长记性,做人不可以欺人太甚,有钱不可以为所欲为。”其时铁拳帮四下搜捕盗贼,扰得鸡犬不宁。 叶枫拿起桌上的一碟蒜香花生,使出“天女散花”的手法,将厅中的灯火尽数击灭,登时一片漆黑,众人齐声惊叫。掌柜怒道:“怎么回事?点灯!” 几个伙计奔了出来,却被叶枫射出的花生击中,仆倒在地。门口那个打人的伙计忽然“啊”的一声,仰面朝天倒下,不消说是叶枫做的手脚。叶枫击灭灯火之前,便瞅准了几只肥鸡,顾不得双手油腻,朝那几个乞丐扔了过去,喝道:“快跑!” 那几个乞丐又惊又喜,接住肥鸡,拨脚便跑。叶枫扯开嗓子叫道:“邱帮主,偷金子的大盗在此!” 众食客登时魂飞魄散,往门外奔去,街上的铁拳帮众人听得叫声,从四面八方向酒楼涌至,叫道:“莫放走了贼胚!”混乱之中,叶枫脱下了象征胡老板身份的衣裳,胡乱卷成一团,抛到头顶的梁上。纵然掌柜能够向邱名扬解释清楚,恐怕要被邱名扬索取一大笔钱财了。? 叶枫掩嘴轻笑,从后门溜了,边走边去除假须假发,丢弃在臭水沟中。走了一会儿,忽然心生悔意:“我亡命天涯,见不得光,又不是游山玩水,逍遥快活,要这些金银做甚?”猛地想起自己适才在酒楼里丑态百出,险些迷失在甜言蜜语,心道:“我有了钱财,便沾沾自喜,得意忘形,和那些动不动就翘着尾巴的暴发户有什么区别?”顿时觉得背上的包袱犹如一团烈火,灼得他肌肉僵硬,大汗淋漓。 他呆了半晌,伸掌拍了拍大腿,说道:“这才明白了,劫富济贫,把这些钱财给那些需要的人,岂非用得其所?”接着又想:“但是并非每个穷人都值得同情救济,有的人完全是自己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所造成的,那种人便是给他金山银山,亦经不起挥霍浪费。只有经历了诸多挫折,仍不放弃的人,才值得资助。” 当下主意已定,往灯火黯淡之地投去,对于收入有限的穷人而言,多点一盏灯就是多一笔额外的开支。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怒道:“没酒没肉,这白菜萝卜,叫我怎么吃得而去?”乒乒乓乓,似是手掌拍打桌子。叶枫循声而去,走到那户人家窗下,手指沾些唾液,在窗纸上戳破一个小洞,往里望了进去。 只见一个头发蓬蓬松松,衣服满是油腻的男子,眼珠子瞪得滚圆,乱骂不止,身前桌上摆着一盘白菜,一盘萝卜,一点油星也无,筷子扔到一边,竟是一口也没吃。 左首角落坐着一个容颜憔悴,畏畏缩缩的女人,她一边在布上绣花,一边苦口婆心劝异男子:“大郎啊大郎,其实你相当聪明,就是太心高气傲,不肯脚踏实地,唉,我们没有什么靠山,想让生活变得更美好,只有靠自己的吃苦努力,光说不做哪能过上吃肉喝酒的好日子?灯芯弄的尹大目什么活都干,虽然手头并不宽松,但终究一家人吃穿不愁,你啊真的要好好向他学一学。” 男人脸色发青,重重一拳捶在桌上,怒道:“你要像尹大目那个蠢材一样,终日汗流浃背,风雨无阻的去卖苦力去养家糊口?你倒不如拿刀杀了我,谁不知道我本领了得,只是老天爷有眼无珠,从不给我好际遇?”女人低声下气道:“是,是,既然老天爷的眼睛瞎了,我们就自己创造际遇,至多咬牙吃苦几年,到时手头有钱,岂非可以顺着你的心意行事?”男人厉声道:“你还是要我做看别人脸色的下等人。”? 女人道:“赚钱不分贵贱。”男人道:“你要我一辈子抬不起头么?我实话告诉你,我便是活活饿死,也不会自甘堕落。”叶枫暗自恼怒:“这人高不成低不就,老天果然没有穷错人,只可惜误了他妻子的一生。”女人忍无可忍,大声道:“你不是窝在床上做白日梦,就是和狐朋狗友鬼混,从未有过要改变命运的念头!” 男人骤然变色,道:“放屁,我不是在等机会么?”女人道:“自从我嫁给你之后,每隔一些时日便拿些家中器物到当铺换钱,如今已经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你再不振作起来,我们真的要活不下去了。”男人冷笑道:“你不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命太贱,害得我一直翻不了身。” 女人面若死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泪水长流。男人道:“毕竟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让你双手空空离开这个家,我亦觉于心不忍……”双眼直直盯着女人头上的钗子。 女人惊恐交加,失声道:“你要做甚?”男人笑道:“借你的钗子到赌坊做本钱,我敢保证,明天我会让你心满意足离去……”扑了过来,来夺钗子。女人自是不肯,双手抱头。 男人一脚将她踢翻,紧接着一个耳光,掴得女人头晕眼花,趁她失神之时,夺了钗子,扬长而去。叶枫看得血脉贲张,全身颤抖。女人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过了良久,慢慢站起,双手却不断掴着自己的脸颊,很快一张脸浮肿不堪。 叶枫不禁在想:“这样贤慧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被命运祝福呢?” 突然想起一无所获的赵鱼,下场凄惨的青青,充当牺牲品的岳冲,命运多舛的自己,无一不是时代的弃儿,悲伤远大于欢乐。瞬时间胸口似被硬物重击,说不出的难受。女人坐到桌前,吃起饭来,她吃得很慢很慢,好像这寻常不过的饭菜是人间少有的美味,吃到最后,不仅碗里不剩一粒米饭,就连盘中的汤水亦喝得干净。? 女人痴痴看着这个冷冷清清的家,发了一会儿呆,搬过一条长凳,爬了上去。手中却多了根绳索,抛在梁上,打了个结,脑袋套了进去。双脚用力一蹬,长凳倾倒在地,整个人悬挂在半空。她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生活。就在此时,听得“嗖”的一声轻响,勒在颈部的绳子忽然断了,她轻飘飘落了下来的时候,见到屋里多了个陌生的男人。女人一惊,颤声道:“你……你……是……谁?” 叶枫叹息道:“有必要为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去死吗?”女人道:“可是我活着还有意义么?”叶枫目光转向门口,道:“如果你能鼓起勇气,走出这个地狱般的家,你一定会发现,外面许多有意义的事,在等着你去做,按理说我不应该破坏你的婚姻,但是这样的男人,你最好还是早点离开他。”女人低声道:“我能去哪里?” 叶枫道:“只要你勤劳善良,何愁无立足之地?”取出两锭金子,沉声道:“你务必要记住,我现在给你钱,并非让你去享受生活,而是给你立足于世的本钱,请你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女人点了点,眼中闪烁着欢愉的光芒,笑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叶枫也笑了,道:“从今以后,你肯定一帆风顺,事事如意。” 女人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叶枫拍了拍沉甸甸的包袱,道:“助人为乐无疑是花钱最痛快的方式。”女人道:“我知道有几个人值得你去帮他们。”? 夜深了,好多人已经睡了,四下一片寂静,所以张昆家炒菜的声音格外引人关注。张昆既不是有钱人,更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他家之所以现在张罗饭菜,是因为他每天这时候收工回来。张昆习惯性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白天为生计而劳累奔波,只有晚上才有属于自己的片刻自由和宁静。 妻子目不转睛看着他,心里情不自禁有了甜甜的感觉。 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给予过她想要的生活,为什么她从未有过任何怨言?张昆抬起头来,笑道:“今天我赚了一百二十文,比昨天多了十文钱,我自作主张,给你买了条十文钱的头巾,是你最喜欢的粉红色。”取出一条似小姑娘鄢红脸颊的头巾,披在她乌云般的秀发上。 妻子心中甚喜,脸上笑意洋溢,嗔道:“十文钱可以解决明天的伙食了,你一点都不珍惜钱财。” 张昆道:“你一笑起来,我便是饿三天肚子也不打紧。我觉得人生最奢侈的事,不是住豪华的宅子,穿昂贵的衣裳,而是时时刻刻你会对我笑。”妻子扑哧一笑,怜惜的抚摸着他长着厚厚老茧的双手,幽幽道:“你有些朋友混得相当不错,也愿意提携你,你为什么非要吃苦受穷呢?” 张昆道:“正因为我独行自立,无求于人,他们才会和我保持相当不错的关系,况且他们事业多数是和法律对立的,虽然现在有人罩着他们,但终究难免会受到应有的制裁。” 妻子道:“也许他们过着穷极奢华的生活,却始终提心吊胆,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随时会破灭,我还是喜欢与你粗茶淡饭,平安无事的过完这一生。” 张昆道:“你忘了我心中还有梦想!”妻子道:“考取功名,做一个造福乡里的清官。”张昆道:“一旦读的书多了,便会在心里形成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推动着你去做有价值的事情。”妻子道:“其实你完全可以坐在家里静心读书,家里的开销我还能应付。” 张昆道:“我需要生活的历练,每天所经历的事,所遇到的人,都能给我不一样的感悟。正因为受过挫折,见过黑暗,才会替别人谋求光明,正义。”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道:“该轮到你登上人生的大舞台了。”张昆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背着一个包袱,笑嘻嘻的走到他面前。张昆沉吟道:“阁下是?”叶枫解开包袱,露出黄金白银,张昆的呼吸似乎都已停顿,过了良久,一字字道:“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叶枫道:“你天天在红尘中挣扎打滚,应该知道那些人需要帮忙,正好我可以提供这笔钱。”张昆笑道:“你就不怕我沉沦堕落?是人都有欲望,这笔钱足以让我一辈子衣食无忧,我天天被这该死的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时时企望着能天降横财,你岂非圆了我的梦想?”叶枫盯着他,道:“我已经看出来你早已学会了忍耐,控制,你若是贪慕虚荣,早就和你的朋友同流合污了,你要的是不朽的名声。” 张昆也盯着他,忽然挥了挥手,大声道:“既然你信得过我,你可以走了!”叶枫居然不生气,抱拳作揖,道:“有劳张先生。”转身离去。夜色更深,连绵数里的穷人区几乎没有亮着的灯火,但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听到有人发出的叹息声。纵然灯熄灭了,但不并代表烦恼就会离去,相反的是躺在床上,心里倒有更多的苦恼,那些为钱所困的穷人,何曾睡过安稳觉?? 叶枫仰望黑漆漆的夜空,心里充满了喜悦,他知道至少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有些人不会唉声叹气,能踏踏实实睡到天亮。这样的夜晚,难道不美妙吗? 第一百三十章 唐僧肉 叶枫次日一早出了庐州城,径直往南方而去,走了数十里,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阵如雷般的蹄声,就连大地也颤抖起来。叶枫转头看去,只见尘土飞扬,七八骑疾驰而来,当头一人手持一面大旗,上面写着“捉拿华山派叛徒叶枫”九个大字,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 众骑士意气奋发,大呼小叫,有几人有意催马跃入路边的田里,把农作物踩得一片狼藉。叶枫不愿节外生枝,低垂着脑袋,立在路边一动不动,心中却不停咒骂他们飞扬跋扈,气焰嚣张。众骑士见他畏手畏脚,不由甚是得意,齐声大笑,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其中一人手腕翻转,一根长长的鞭子向叶枫拦腰卷来。 叶枫“哎呀”一声,仆倒在地,灰头土脸,甚是狼狈。众骑士笑骂道:“不中用的废物,算你命大!”愈发趾高气扬,鞭子抽得啪啪响,健马纵声嘶叫,争先恐后。就在此时,见得一白发老者推着一车粪桶,从左边岔路缓缓转入大道,兴许是眼花耳聋,居然没有看到如风般疾驰而来的快马。? 众骑士吃了一惊,忙勒住缰绳,跑得正酣的马匹四蹄刨着泥土,鼻孔不断喷出热气。那老者终于察觉到形势不妙,推着粪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僵立在大道中间。一骑士鞭梢指着他,大笑道:“这么老了还要吃苦干活,做这样的人有什么意思啊?”另一人摇头叹息道:“投错了胎,苦一辈子。” 又一人冷冷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右掌轻轻拍打马匹臀部。 马匹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退了数十步方止住脚步,其他骑士立在原地不动,一人笑嘻嘻道:“老天爷为什么要弄这种人出来,莫非是来恶心我们的?”另一人道:“倘若没有这种人存在,我们岂非终日无所事事,没有机会行侠仗义?”言下之意把这老者当作无恶不作,人人皆杀的大坏蛋。 叶枫听在耳里,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后背涌起,又见众骑士谈笑风生,显然像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了。 那退到远处的骑士厉声喝道:“老头,从今而后,再不用起早贪黑,汗流浃背的在田里干活了!”五指松开缰绳,马匹猛地长声嘶叫,如从弦上射出的箭矢,转眼之间便冲到了离老者不远之处。 老者早已魂飞魄散,浑身颤栗,裤裆一大片水渍。那骑士大笑道:“叶枫你这无法无天的逆贼,以为化了妆,易了容,老子就识不出你么?” 众骑士道:“我们是火眼金睛,照妖镜,一眼就认得出谁是坏人。”正在发足飞奔的健马突然跃得老高,连人带马向老者踩了下来。 便在此时,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见到一个人冲了进来,趁马蹄还没有落下之时,抓起目瞪口呆的老者,用力抛了出来。众人正诧异间,一道剑光在马前斜斜闪过,两只马脚脱离躯体,飞了出去。 高高在上的马匹蓦地栽倒在地,坐在鞍上的骑士根本反应不及,被抛到空中。叶枫右脚轻轻拨动粪车,无论那人如何下落,总会掉进其中一个粪桶。 那人大吃一惊,忙翻滚身子,岂知后背突地一痛,似被蜂蜇了一样,登时全身僵硬,如一条扔入鱼蒌的鱼儿,直直坠入一只粪桶之中,尿屎四溅,众骑士忙拨马后退。 这粪桶仿佛为那人量身定做的,把他紧紧卡住,根本无法动弹,那人只露出一个脑袋,说不出的滑稽。 叶枫目光向众人脸上扫去,道:“你们一直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从没有受到任何制裁,所以心里会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正义化身,可是你们一定不知道,有些东西终究会来到。” 众骑士定了定神,纷纷亮出武器,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和武林盟作对?” 叶枫仰望着那面随风飘扬的大旗,缓缓道:“原来各位大侠缉拿华山派叛徒叶枫,当真辛苦了。”一人哼了一声,道:“可不是嘛,老子一路风餐露宿,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维护整个江湖的安宁。”说到此处,胸膛不知不觉挺了起来,神色颇为骄傲。 叶枫长笑一声,道:“说得好!”随随便便刺出一剑,剑尖好像是个神奇的泉眼,源源不断涌出一朵朵剑花,须臾间堆砌起一面色彩斑斓的花墙,完全遮住了叶枫。 众人“噫”的一声惊呼:“华山派的‘花开花落’!”叶枫道:“是了!”长剑一抖,千万朵剑花忽然消失不见,接着右腕翻动,长剑上下翻滚,嗤嗤作响,道:“这又是什么?” 众人脸色极为难看,喃喃道:“华山派的‘游龙戏凤’!”叶枫哈哈大笑,身子跃起,遥对着一株大树连刺数十剑,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额头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叶枫一个筋斗,落了下来,冷冷道:“这个呢?”一人道:“华山派的‘夺人之心’。”另一人道:“据说有一定修为之人,可以用内力激发剑气,从而给对方造成……”嘴角带着浓浓的鄙视,显然在嘲讽叶枫没有真本事,只会耍花架式。 忽然之间,听得那大树从内至外发出连绵不绝的响声,但见树身裂开无数道口子,生生将甚是粗壮的树身分成数截,登时轰然倒地。 叶枫抚摸着一泓秋水般的剑身,微笑道:“再过一二十年,兴许我一剑就能做到了。”众人脸上一丝血色也无,突然一人瞪眼指着叶枫,失声叫道:“啊,你是华山派叶枫!” 众人尽管心里有了准备,却仍然倒抽了一口凉气,道:“什么?”叶枫双手叉腰,笑道:“实在对不起,让大家失望了,我既不是长着满脸横肉,更没有目露凶光,甚至脸上连粒让别人看得不舒服的疙瘩都没有,按理说穷凶极恶,血债累累的叶枫应该不是满面春风,文质彬彬的,是也不是啊?” 众人忍不住露出笑容,但随即又觉得不妥,忙咬紧牙关抑住笑意,神情无比滑稽。 叶枫抚摸着脸颊,嘿嘿冷笑几声,道:“看来我是块大家都想咬一口的唐僧肉,不对啊,那些想吃唐僧肉的,不是千娇百媚的白骨精,便是声音嗲得让人酥了半边身子的蜘蛛精么?怎么他娘的剧情反转了,换上了满脸疙瘩,膀大腰圆的抠脚大汉了?我的娘啊,不吓跑各位看客才怪呢?” 众人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个人倒是风趣得紧,只可惜不知自重,自甘下流,唉。”叶枫叹息道:“我也想大摇大摆走阳关大道,谁知道有些事情躲也躲不了,处处与我狭路相逢,真他娘的活见鬼了。”往地下吐了几口唾沫,使劲跺了跺脚。一人道:“像你这种人,天生就是不祥之人,厄运缠身。”? 叶枫道:“有无办法破之?”那人笑道:“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叶枫频频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早死早超生。”目光有力无力的往众人脸上扫去,真有几分垂死之人的气象,懒洋洋道:“我叶枫在此,谁来取我的人头?”众人终究见识他的剑法,一时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叶枫叹了口气,道:“看来我这块香喷喷的唐僧肉,与各位无缘了。”声音极是遗憾,掉头就走。 忽然一人大声喝道:“叶枫,给我留下性命!”这一声喝过,连人带马已经冲到他的身后,一刀直直向他脑袋劈下。叶枫道:“终于来了个有胆子的人。”身子蹲下,嗤了一声,钻入马腹底下。那人倏地不见了叶枫,不由大吃一惊,忙拨转马头。说时迟,那时快,叶枫自下面窜了出来,剑光闪动,指向那人的喉咙。 这一剑奇快无比,那人招架已然不及,眼睁睁看着长剑越来越近,放声大叫。岂知叶枫手腕翻转,长剑改变了方向,那人大叫一声,从马上跌去,鲜血汨汨从手腕,脚踝流出。听得叶枫冷冷道:“我不是判官,无权掌握别人的生死,我只希望你从今以后心存善念,能够好好对待身边的人。” 那人叫道:“他废了我的武功,杀了他,杀了他!” 其余的人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好!”当即散了开来,把叶枫团团围在中间。他们不像邱名扬,胸无大志,仅仅把叶枫当作敛财工具,他们是要叶枫项上人头,来抬高他们的江湖地位。再说他们的武功与叶枫相差不大,又有人多势众的优势,故而稳住了心神,便有恃无恐了。 叶枫哈哈一笑,身形如跃起的猛兽,扑向东首一个面皮白净,颌下无须之人。 原来众人皆是蓄着胡须,唯独此人下巴光溜溜,莫非叶枫从“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推断出此人的本事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人看上去清秀文雅,却使一对霸气外露的短狼牙棒,见得叶枫扑至,双腿挟紧马腹,仰起上半身,击向叶枫的天灵盖。 叶枫不知他的虚实,长剑斜卷,使出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意欲荡开狼牙棒。 剑尖触及棒身之时,犹如撞到铜墙铁壁,剑身弯成一个圆弧,原来这人是横练功夫。叶枫叹息道:“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为什么要靠实力证明自己呢?”那人双掌平平推出,排山倒海般的劲道,往叶枫胸口涌来。 叶枫当然没有一言不发,捋起绣着左边南山猛虎,右边北海蛟龙的袖子,双掌无声无息贴了上去,震得对手口吐鲜血的本事,见势不妙,身子倒折过来,凌空翻了个筋斗。 人在半空,听得背后风声凌厉,转头暼去,一根金灿灿的链~子~枪直直刺来。叶枫诡异一笑,道:“你一定外面欠了很多钱!” 那人不觉一怔,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叶枫道:“那些看上去出手宽绰,披金戴银的人,多半是欠了一屁股的债,因为他不整出阔佬作派,谁敢借钱给他啊?”那人满脸通红,手中黄金打造的链~子~枪滞留半空,再也刺不出去。 叶枫朗声笑道:“欠人钱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打肿脸蛋充胖子,装甚么牛气哄哄的英雄好汉!” 当下不理会他,长剑斜转,刺向那个手持大旗的人,他已经想明白了,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人,才是真正没用软弱,古人云柿子挑软的来捏,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那人嘿嘿冷笑几声,大旗迎着叶枫横扫,宽大旗帜犹如行云流水般的,转眼间到了叶枫身前。叶枫大吃一惊,招架已然不及,只觉得手腕一痛,长剑飞了出去。 那人哈哈一笑,大旗呼的一声,泰山压顶一样的向叶枫头顶落下。叶枫心慌意乱,急忙提气上跃。 才跃起数尺高,一支吴钩剑悄悄伸了进来,勾住了他的左脚踝,叶枫啪的一声,重重的跌在地上,随即数件不同的兵器抵在他的身上。叶枫笑道:“他奶奶的,一不小心玩脱了。” 众人哈哈大笑,道:“因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掌旗人举起大旗,向叶枫心口刺下。忽然听得有人喊道:“请等一等!” 原来被叶枫抛入粪桶的那人脱离困境,湿漉漉推着粪车向他们走来,臭气熏天。众人捂着口鼻,叫道:“你要做甚?”那人恨恨道:“我要灌饱他的肚子!” 众人哈哈大笑,道:“依你就是!”叶枫惊骇交加,正待破口大骂,一人用兵器轻轻在他“哑穴”上一戳,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车轱辘压得地上沙石格格响,叶枫心头突突乱跳,全身衣裳已被汗水湿透。 那人在不远处停住车子,舀了满满一勺污秽之物,狞笑着走了过来。众人按住叶枫的手脚,笑道:“吃饱喝足好上路!” 叶枫动弹不得,难抑惊恐,牙关叩击,格格生响。忽然之间,众人齐齐“啊”的一声惊呼,仰面朝天倒了下去,眼珠子凸出眼眶,居然都一命呜呼了。叶枫实在难以置信,一时躺在地上不敢起身。 过了良久,才缓缓站身,只见众人脑后皆插着一根细长的草杆,却是连一滴血也没有流出。叶枫举目远望,此地方圆数里,无遮无拦,一马平川,连个人影都没有,是谁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间杀了他们? 况且这匪夷所思的杀人手段,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难道有神鬼在暗中帮他?叶枫怔立半晌,长长叹息道:“人在做,天在看!”他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解释。 便在此时,听得一人道:“别杀我,别杀我……”原来是那个被叶枫挑断筋脉之人,反而因祸得福,逃过一劫。 叶枫凝视着他,道:“你应该知道做怎样的人,才能活得更长久。”那人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毕竟受到惩罚,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人而已,大多数的坏人混蛋,还不是活得逍遥自在?你何时见过世上的邪恶黑暗,是靠刀剑清除的?” 叶枫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苦涩,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不敢说出来,因为那个人也是谋取私利的野心家,实在难以匹配那两个神圣的字眼。 那人笑了笑,道:“变革就像追小姑娘,凡是不以拜堂成亲为目的,都是耍流氓,欺骗别人的感情。到现在为止,谁也不知道,岳重天究竟是用情专一,只与一人白头到老的痴情种,还是达到了目的,便一脚踢走别人的花花公子呢?” 说到最后,他发现叶枫已经走远了,忍不住大叫道:“你去哪里啊?” 叶枫笑道:“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喝酒去?”那人道:“少年啊少年,听我一句忠告,莫再要逞匹夫之勇,一个人单枪匹马挑战整个世界,赶紧弯下你高贵的头颅,向命运妥协?”叶枫双目精光四射,冷冷道:“只可惜我没有弯腰认命的习惯。” 独自向前行了十余里,眼前忽然出现两个不甚高大,长满松树的小山包。 山脚下的左边道上建着一酒肆,伸出来的酒旗上面写着“景阳岗”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叶枫胸中热血沸腾,寻思:“我就是身强力壮的武松,专打那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大老虎。” 进得门来,只见柜台后面坐着一名女子,约莫廿七八岁年纪,一双眼睛既大又亮,仿佛会说话一样。衣襟解开上面的几个扣子,露出半截酥胸,多半是酒肆的老板娘。 柜台右边放着两个大缸,虽然上面盖着木板,但一股股无法抑止的酒香,冲了上来,直入鼻中。 叶枫忍不住大声赞道:“这酒好生厉害!”老板娘眼珠子在他脸上转了几下,微笑道:“这酒叫做‘好汉酒'',只给英雄豪杰喝的。”叶枫趴在柜台上,右手支着下巴,与老板娘挨得极近,甚至能感觉得到从她鼻中喷出来的气息,微笑道:“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豪杰,莫非是满脸横肉,留着乱蓬蓬大胡子的?”? 老板娘凝视着他,大大的眼珠似有了层朦胧的春情,吃吃笑道:“那不过是莽夫,粗人而已,和那种人相处,简直对牛弹琴,一天到晚都是心里难受。”叶枫忽然想起了徐家庄的小仙,暗道:“你和阿根还合得来么?”又道:“莫不成是头发梳得油亮,一张脸白白嫩嫩的小伙子?”老板娘呸了一口,道:“那种油头粉面,靠吃软饭的小白脸,我打心眼瞧不起他。”? 叶枫哈哈大笑,道:“老板娘,你真有眼光。”老板娘伸手在他额头一点,愠道:“我还没嫁人呢。”叶枫道:“抱歉,原来是个女掌柜。”女掌柜道:“是姓辛的女掌柜……”她仰起俏脸,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喜欢的男人,应该有时像天使般温柔,有时像野兽般凶猛,可惜这么多年,我一直遇不到。”? 叶枫正想说:“我就是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忽然之间,听得一人喝道:“掌柜的,快把好酒,好肉端上来!”声音宏亮,犹如闷雷般,震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两人大吃一惊,转头看去,只见一条大汉威风凛凛站在门口,衣裳破旧,满脸风尘。他背上还负着一人,那人双眼深凹,脸色枯黄,似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飞天魔女 与他挨得极近的一人猝不及防,被锡制的酒壶击中面孔,满脸是血,放声长叫。傅炎一干人吃了一惊,霍地站起,掀桌翻凳,抽出兵刃,怒目而视。辛掌柜双手在柜台上一按,如一只轻盈的燕子,跃到众人身前。叶枫心中赞道:“好俊的身手。”众人只觉得幽香入鼻,不由心中一荡,涌上来的杀气兀自消了大半。 辛掌柜拍手叫道:“你们想在这里打架杀人么?”傅炎沉声说道:“我四岁开始习武,今年三十七岁,这三十三年来,我刻苦训练,风雨无阻,一天也没有中断。”辛掌柜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只要伸一根手指出来,便可以让这两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化为粉末?”一边说话,一边扶起倾倒的桌椅。 鲍春雷怒道:“什么吃饱了撑着,总要有人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替大家说话。”辛掌柜叹息道:“有些人就喜欢做没脸没皮的狗奴才,虽然吃肉轮不到他们,但至少有根骨头啃,有口热汤喝,过得有滋有味。那些顶天立地的长汉才是可怜,因为他们不肯弯腰,所以只要刮风下雨,总是他们第一个倒霉,遭殃。” 司马逸冷冷道:“公鸡晨叫固然令人讨厌,却终究能将世人从美梦中呼醒。” 傅炎道:“可惜那些以为唤醒了世界的大公鸡们,万万也想不到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主人会第一个把它们杀了,当做下酒的美食。”使了个眼色,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就等傅炎一声令下,便刀剑交加。 辛掌柜格格笑道:“就算这间酒肆赚不到甚么钱,也是倾注了我所有的心血,岂容得你们在此放肆撒野?”手中多了个芦花扫箒,在鲍春雷后背轻轻拍了几下,道:“外面天大地大,最适合打打杀杀了。” 鲍春雷怒道:“谁要呆在这个没有人情味,小家子气的地方?”霍地立起。 岂知身形甫动,听得有人冷冷道:“坐下,谁让你出去了?”一刀一剑,从左右两侧向他袭来。鲍春雷瞪眼喝道:“谁敢拦我的路,不要命了?”钢刀卷起一股凌厉的罡风,从左至右斜斜劈了出去,那二人不闪不避,竟然生生接下,刀剑相击,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火星四溅。 须臾间三人快打快攻,拆了数十招,众人早退出丈余,腾出一块极大的空地,省得碍手碍脚。 司马逸坐在原地,饮酒吃肉,任凭刀光剑气在他的头顶,身边纵横,驰骋,神色自若,倒把恶斗的三人当作江湖卖艺的。忽然间听得鲍春雷喝道:“去你妈的!”缠在一起的三人蓦然分开,鲍春雷一个筋斗,跃到司马逸身边,坐了下去,拿起筷子,连吃五六块肥肉,道:“我花钱买的酒肉,不吃了岂非浪费?” 那二人身上少说吃了十刀,犹如血人一般,往后退了几步,颓然倒下,再也无法站起。若非鲍春雷有意戏弄他们,只怕数招之内便结果了他们的性命。众人面色稍稍一变,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鲍春雷再是厉害,毕竟有司马逸这个累赘。辛掌柜看着傅炎,道:“你不是明摆着要为难我么?”傅炎道:“你卖酒肉给他们吃,就是和武林盟作对。” 辛掌柜秀眉一蹙,叫起苦来:“你不是强词夺理,诬陷好人么?难道每个到店的客人,我都得问一问,和武林盟有没有过节?”傅炎道:“你和他们眉来眼去,足以证明你不满武林盟,只要心里有怨怅的人,迟早会做出损害武林盟的事,这样的人,还是早些除掉的好。” 他已经看出辛掌柜向着司马逸 ,动起手来必然会助他们,与其到时要防范她出手偷袭,不如现在就撕破脸皮。辛掌柜吃吃笑道:“你算盘打得真好。” 傅炎冷冷道:“倘若连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搞不明白,和盲人骑瞎马有甚么区别?”叶枫打了个哈欠,拿了一只酒杯,一双筷子,慢慢向司马逸走去。 司马逸的眼睛突地一亮,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辛掌柜幸灾乐祸道:“好像他对武林盟也不满意。”傅炎沉声道:“截住他!”二人抢了出来,一个使个拳头大小的流星锤,发出呼呼啸声,往叶枫面门袭去。另一个执根五尺长短的方天画戟,刺向叶枫的左胁。 叶枫等到流星锤挨近,猛地仰起脑袋。流星锤快速旋转着,从他头顶掠过。使流星锤之人急忙缩手,意欲收回流星锤,叶枫伸出筷子,用力在锤上一戳,流星锤宛如掉入一个看不见的漩涡,不听使唤的转动起来。使方天画戟之人动作极快,转眼间戟尖已经触及叶枫鼓起来的衣裳,忽然一件物事凌空飞来,重重击在他的脸上,接着双手一空,方天画戟被叶枫夺了过去。击中它的自是改变方向的流星锤。 那人五官锤得稀烂,目不见物,似无头苍蝇一样转了数圈,撞上厅中一根柱子,倒了下去。使流星锤之人瞠目结舌,一时呆了,正没奈何,叶枫倒转方天画戟,戟柄点在他的小腹。那人撞翻几张桌子,勉强稳住身形。叶枫冷笑道:“我只想喝杯酒,别逼我手上沾血!” 几个刚逼上来的人,被他气势震慑,慢慢退了回去。 叶枫在司马逸对面坐下,道:“喝酒人越多,气氛便越浓烈。”鲍春雷拿起他的空酒杯,斟满一杯酒。司马逸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多管闲事?”叶枫一口饮尽,鲍春雷随即斟上,叶枫道:“我也是武林盟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当然要并肩作战。”挟起一块肉,塞入嘴里,边吃边道:“辛掌柜,肉片没有完全熟透,今天掌勺的师傅好像走心了。” 辛掌柜笑道:“没办法呀,他们也想看热闹啊。”司马逸凝视着他,道:“阁下是?”叶枫笑道:“在下华山派叶枫。”众人尽皆变色,齐声叫道:“甚么?”鲍春雷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哈哈大笑,道:“三个天底下名声最臭的人,居然走到一起,真是巧得很。”傅炎也笑了,道:“这样也好,省了不少工夫。” 辛掌柜苦笑道:“看来我真的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傅炎冷冷道:“一个放得开,脸皮厚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正经人?怎么可能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这样的女人,留着岂非是个祸害?”辛掌柜并不着恼,伸出一根葱管般的手指,遥指着傅炎的心口,甜甜地笑着,道:“既然你容我不下,我只有要你的命了。”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格外温柔,妩媚,犹如性格温柔的妻子,正恳求着丈夫,要他陪她去街上买一条心爱的花裙子。 众人不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心中暗骂傅炎冷酷无情,不懂怜香惜玉。忽然一脸色蜡黄的瘦小汉子越众而出,笑嘻嘻道:“小娘子,我的命赔给你,好不好啊?”辛掌柜微笑道:“你的命很值钱么?” 这人道:“我有十多个大庄院,千余顷良田,十处位置极佳的店铺,你说值不值钱?”辛掌柜笑道:“看不出你是个大土豪。”这人慢慢向她走近,笑道:“做我的七姨太,何必当垆卖酒,看别人的脸色,受别人的气?” 辛掌柜伸出右手,抚摸着他凹凸不平的脸颊,叹息着道:“你一定无法想象,一个女人要在世上站得住脚,得付出多少努力,多大的代价。有时候被人欺负了,却不敢哭出声音,流出泪水,还要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常常在想,我长得还算可以,为什么没有土豪带着银票,驾着马车来找我呢?” 这人道:“如今我不是来了么?”情不自禁抓住辛掌柜的手。辛掌柜笑道:“我不是在做梦?”手越动越快。 这人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眯着双眼,沉醉在这无法形容的温柔之中。辛掌柜五指慢慢往下滑去,从下巴一寸寸向喉咙推进。众人看得眼珠子快要凸了出来,既是妒嫉又是难受,心里皆道:“为什么刚才我不站出来呢?” 傅炎冷冷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当心小命。”众人心道:“姓傅的向来与他不对付,故而风言风语。”一齐冲着傅炎怒目圆瞪。传炎道:“你们为什么不觉得自己运气好呢?” 辛掌柜凝视着这人,道:“你是不是愿意把命交给我?”这人早已情迷意乱,灵魂脱窍,喃喃说道:“别停下,别停下,再往下点。” 辛掌柜笑道:“我依了就是。”五指蓦地收紧,捏得他喉咙格格作响。这人无法呼吸,眼珠子凸出,双脚乱踢。辛掌柜左掌抬起,击在他头上,笑道:“人家已经提醒你色字头上一把刀,当心小命,为什么要当作耳边风呢?” 众人大惊失色,发一声喊。辛掌柜叉腰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杀的人还少么?” 傅炎冷笑道:“生死关头,脑子里居然还想着龌龊的事,死了亦是活该,哈哈。”放声大笑,得意至极。一人指着辛掌柜,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辛掌柜右脚踩在一条长凳上,露出一截细腻光滑的小腿来,众人既畏惧她的蛇蝎手段,又贪恋她的美色,面皮涨得通红,额头青筋一根根凸起,仿佛已经不能呼吸。? 只见辛掌柜眼波流转,柔声说道:“你过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那人慢慢平复心情,叫道:“无耻妖女,吃我一刀!”刀光闪动,直劈下来。鲍春雷勃然大怒,喝道:“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东西?”呼的一掌,劈了出去。忽然间一根柔软的绸带飞了过来,绕住他的手腕,鲍春雷一怔,愕然道:“你……你……”铁石心肠似乎也被这根绸带给融化了。 辛掌柜嫣然一笑,道:“鲍大爷,多谢你的关心,我能应付得了。” 鲍春雷坐了下来,低声道:“你自己小心点。”心慌意乱,推倒桌上的杯子,酒水流在他身上,狼狈不堪。司马逸笑道:“她真的很不错。”鲍春雷不知说甚么是好,额头沁出了汗珠。叶枫笑道:“我来做媒人。”辛掌柜手腕抖动,绸带向上窜起,绕住屋顶的大梁。 她一只手抓紧带子,曲线优美的身子悬空在半空,衣襟微微飘动,犹如凌空而来,潇洒飘逸的仙子。 众人只看得心驰神往,嘴巴也合不拢,禁不住大喊道:“好!”那人脸色铁青,道:“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连人带刀,扑了过来。辛掌柜陡地上升数尺,双腿挟住那人的头颈,腰肢盈盈旋转,那人身不由已,半个身子都钻入长裙之中。 那人大骇之下,急忙往下坠去。可是辛掌柜双腿似精钢打造的镣铐,夹得他头颈动弹不得。那人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只有下半身尚能自由活动,两只脚乱蹬乱踢。 辛掌柜哈哈大笑,身子再次转动,只听得喀嚓一声,那人头颈折断,如口破布袋般跌落在地。辛掌柜一个筋斗,轻飘飘落在地上,冷笑道:“你们认出我来么?” 众人一片茫然,摇了摇头。辛掌柜道:“你们鼠目寸光,孤闻寡陋,好意思在江湖上混?”喉中忽然发出尖锐的叫声,听起来格外刺耳,众人毛发直立,惊骇之意,跃然脸上。 傅炎冷冷道:“杀了她!”数人应声跃出,兵刃上下翻飞,招招皆是致命的杀着。辛掌柜哈哈大笑,袖中突然钻出条黑乎乎,丈余长短的软鞭,直直横扫出去,犹如一条盘旋翻滚的黑龙,叮叮当当把众人的兵器荡了出去。 众人吃亏在手中兵器不及她鞭子长,不仅近不了她的身,反而似被苍鹰追逐的小鸡,东奔西走,四处避让。鲍春雷“哈”的一声,大笑起来。 叶枫见她气势如虹,招数精妙,委实不逊于任何一个高手,他又不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根本猜不出她的来历,在心中暗自称奇:“江湖竟有如此奇女子。” 司马逸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道:“原来是她。”鲍春雷急道:“她是谁?”司马逸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喝三杯酒,我便告诉你。”鲍春雷连饮三杯酒,道:“她是谁?”目光灼热迫切。司马逸打了个哈哈,道:“由她亲口告诉你,岂非更妙?” 辛掌柜指东打西,蓦地一声长啸,众人听在耳里,均是胆颤心惊,双腿发软,就在此时,一人“啊”一声大叫,只见他被长鞭卷住腰部,一个“倒栽葱”,跌入一只大酒瓮,酒水飞溅,整个店内立时弥满了浓浓的酒香。 那人挣扎起来,便欲跃出,旁边伸来一只煎鸡蛋,烙大饼的平底锅,咣当一声,敲在他后脑勺上。那人哼也不哼一声,晕了过去。 傅炎忽然叫道:“啊,你是‘飞天魔女’辛十娘!”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面面相觑,半晌发不出任何声息。辛掌柜收起鞭子,跃回柜台,往椅上一坐,淡淡说道:“我就是辛十娘。” 鲍春雷又惊又喜,颤声说道:“她……她……是辛十娘?”司马逸微笑道:“江湖之上,能找得出几个似她性情豪爽,名声当当响的女人?” “飞天魔女”辛十娘,很多人知道这个名字,却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有人说她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有人说她是个年方二八的黄毛丫头,众口不一,各有说辞。 然而可否认的是,她心狠手辣,武艺高强,死在她手上的人,没有一千,至少也有八百。 但她并非是滥杀无辜,是非不分之人,与之恰恰相反的是,死在她手上的人,都是作恶多端,该杀之人。最不为人知的是,她所拯救的人,更是远大于她所杀的人。那些痛恨她的人,咬牙切齿称她为魔女,爱戴她的人,却亲切称她为女菩萨。? 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个让无数人闻之丧胆的巾帼英雄,竟然在这不起眼的角落地方,做起酒肆的女掌柜!传炎想起自己方才过于托大自信,说了许多大言不惭的话,一时之间,却有了肠子都悔青了的感觉,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辛十娘斜眼看着傅炎,吃吃笑道:“你是不是很后悔?” 傅炎故作镇定地笑了笑,缓缓说道:“我心里想着该怎么弥补过错,况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了错误之后,能够及时更正,并且处理得让别人舒服。别人当然狠不下心来责怪他。”鲍春雷怒道:“你要不要脸啊?”叶枫道:“辛十娘笑意更浓,道:“你准备怎样让我狠不下心来?” 傅炎打量着布局精致,干净整洁的酒肆,双眼突然似点燃着的火把,道:“近来年极少听到十娘行侠仗义的事迹,原来十娘厌倦了与刀剑相伴,过起了平静温馨的凡人日子。” 辛十娘叹道:“因为我有一天忽然发现,为什么坏人越杀越多,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做坏人?”傅炎道:“你觉得无能为力,所以干脆放弃?” 辛十娘道:“既然我改变不了世界,为什么不向它妥协……”鲍春雷怒道:“你说的话大大的不中听,明知道会输,甚至会死,都要不忘初心。” 辛十娘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接着道:“这几年我学会了硬起心肠,我不再莫名其妙为别人的悲伤,不幸,登时热血上涌,一怒拔刀,我学会了化妆画眉,每天更换不同的衣裳,尽情享受生活。” 说到此处,拉开靠墙一面大橱的木门,只见分成一眼一眼的格子中,装着各种各样,女孩子爱吃的零食,格格笑道:“江湖人的烧刀子,熟牛肉,哪比得上它们味美甘甜?” 傅炎也笑了起来,道:“让江湖变得更好,是那些大佬操心的事,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所关心的无非是使自己活得快乐,满足。”辛十娘盯着怒气满面的鲍春雷,幽幽道:“假如不是有两只呆头呆脑的大公鸡,喔喔喔地将我唤醒,我十分赞同你的意思。”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鲍春雷惊喜交加,跳了起来,昂起脑袋,“喔喔喔……”的叫了数十声,活似一只骄傲的大公鸡。辛十娘噗嗤一笑,嗔道:“这下你满意了?”鲍春雷呵呵大笑,翻了七八个筋斗,身形立稳,吃了杯酒,道:“果然爽快!”傅炎面色惨白,道:“你……你……”辛十娘道:“韭菜割了又长起,难道就被吓住了,不敢动刀子了?相反要愈发勤快,最好一天割它一茬。”鲍春雷道:“说得好!”又吃了杯酒。? 忽然之间,后面厨房探出一个脑袋,问道:“掌柜的,店里的牛肉快没了,那个姓罗的牛贩子怎么还没来?行事七上八下,老是延误交货。”辛十娘往众人脸上望了过去,笑道:“这里有几十头上好的大牛牯,等甚么姓罗的牛贩子啊?”那人道:“和以前一样,肥的充当水牛肉,痩的充当黄牛肉?” 辛十娘道:“快烧几锅沸水,一会儿把牛肉煮熟,使盐腌起来。”那人大声应允,眉笑眼花。 傅炎大吃一惊,指着辛十娘,怒道:“你好大的胆,得得得……”原来难抑心下恐惧,两排牙齿情不自禁相互撞击,发出炒豆般的声音。辛十娘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与武林盟作对,更不是第一次杀武林盟的人,怪就怪你眼神不好,明知道我不好惹,为什么要让我生气?” 傅炎颤声道:“这……这……”大汗淋漓,一滴滴落在地上。 辛掌柜拍手叫道:“大伙儿把门窗关好,咱们今天专心宰杀大牛牯。”坐在角落里倚在闭目养神的几个伙计跳了起来,登时精神抖擞,唱起慷慨激昂的曲子。尽管他们长相丑陋,一身旧衣裳,此时却有杀气凛洌,不敢直视之感。叶枫只觉得热血上涌,口唇发干,忍不住握紧了剑柄。 武林盟众人手脚酥软,魂魄脱窍,飞到九霄云外。 众伙计便去关闭门窗。忽然之间,武林盟众人中跃出两人,分别往东边,西边两个正合上窗户的伙计扑了过去。西边那个伙计是个满脸麻子,瘦得如根竹竿般的,一阵风就可以刮翻几个跟斗的少年。向他扑去的那人,是个少说有二三百斤的大块头,而且他最擅长擒拿格斗。 大块头伸出蒲扇般的双手,朝着瘦弱少年肩头抓去,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了少年全身骨头被捏成碎片的场景。 东边那个伙计是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他好像身患重病,趴在窗台上不断喘息,咳嗽,吐出来的痰中带着血丝。向他发起袭击的那人,练了十年的外家功夫,一双拳头仿佛精钢铸造般的结实,据说一拳就可以将一头几百斤的牛牯击毙。 他双拳裹挟着凌厉风声,似一对高高举起的大铁锤,往驼背伙计头顶击下。驼背伙计兀自大声咳嗽,丝毫没有察觉到近在咫尺的死神。 武林盟众人似乎看到了希望,数十人当即分成两队,自是一队向东,一队向西,就等那两人得手,大家一拥而出。其余的伙计看也不看他们,口中依旧唱着曲子。 鲍春雷一拍桌子,怒道:“直娘贼,简直欺人太甚!”正欲纵了出来,突然左肩头一紧,见得坐在柜台里的辛掌柜,居然无声无息的坐在他边上,笑吟吟道:“跟我做事的,没有不中用的人。” 瘦弱少年自言自语道:“这白白胖胖的双手,但愿能有和红烧蹄膀一样的味道。”伸出瘦骨伶仃,一折即断的双手,托住了那人满是肥肉的手腕。 那人冷笑道:“跟老子玩擒拿,不是自寻死路么?”当即手腕一翻,少年“啊”的一声低呼,急急松手。那人嘿嘿冷笑,十根似猎人捕获猛兽的铁夹子,牢牢钳住了少年的脉门。少年笑道:“没有用的。”他一笑起来,脸上一粒粒的麻子在跳动,诡异之极。 也不见他有甚么剧烈的动作,只是像刚从脸盆中抽出手来,轻轻甩了手上的水珠,便轻而易举地摆脱了,那人至少包括了十几种厉害杀着的擒拿手法。 那人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又使出千变万化,精彩绝伦的擒拿手法。少年哼了一声,双手直直插了进去,抓住了那人正在左右翻动的手腕,向上提起数寸,只听得喀嚓两声脆响,生生将他的双手拗断。 那人痛极惨呼,跌倒在地。他身躯与接触地面的时候,数百块骨骼忽然似点燃的爆竹,噼噼啪啪乱响不停,过了良久,才静寂下来。 也不知少年使了甚么手段,竟将他一身骨头震得粉碎。那人如一坨抓不上手的烂泥,早已气绝身亡。少年笑道:“这样的肉,肥腻多汁,最适合做包子馅料了。”提起大块头软绵绵的尸体,丢入厨房,接着关上了窗户。 东边的驼背老人忽然转过身来,伸出两只皮肌松弛,青筋遍布的拳头,颤巍巍的朝着那人雷霆万钧而来的拳头迎了上去,简直就是两只撞向巨石的鸡蛋。 鲍春雷气也喘不来,不由得紧握双拳,道:“他能行么?”辛掌柜喝了口酒,嫣然一笑,道:“我都不担心,你为什么要担心啊?”鲍春雷道:“我只是觉得……觉得……”双眼瞪得滚圆。叶枫笑道:“姜是老的辣。”辛掌柜大笑,道:“是了!” 就在此时,那人直直的半空摔了下来,脖子以上血肉模糊,除了驼背老人还会又谁? 驼背老人看也不看一眼,慢慢转过身子,继续趴在窗台上喘息咳嗽,好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让他感兴趣的事。驼背老人也不关窗户,背对着众人。分成两队的武林盟中人皆是面无血色,肌肉僵硬,哪有迈出去的勇气?忽然听得有人厉声喝道:“既然你们不想出去,我关门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紫色面皮,敞开衣裳,露出毛茸茸胸膛,腰间斜斜插着一把剁骨刀,身材矮胖的男子,双手叉在腰上,神情倨傲的盯着众人,好像眼前的几十人,过不了多久,便似案板的鸡鸭,被他剁成一块一块。傅炎定了定神,道:“莫被他吓住了,冲出去!”当即二人应了一声,两把精光闪动的长剑向男子刺来。 这二人是孪生兄弟,长相一致,一样的装束。 矮胖男子直勾勾的盯着孪生兄弟,嘴角流下涎水,笑道:“妙极,妙极!”脚下踩着步法,轻轻松松避了过去。孪生兄弟见他神情猥琐,早已胸气填胸,喝道:“你想做甚?”长剑使得暴风骤雨,恨不得将他搅成肉酱。矮胖男子道:“两位肌肤结实紧致,弹性极好,最适合做水煮肉片了。” 源源不断的涎水打湿了衣襟,却是一剑也刺不到他。 忽然间呼的一声,一只好大的铜盘从厨房飞了出来,矮胖男子托在左手,笑道:“又白又嫩的肉片,又要多吃几碗饭了!”抽出剁骨刀,杀气腾腾,和孪生兄弟斗在一起。叶枫知道这矮胖男子要做甚么,心里一阵愤怒,道:“杀人便杀人,何必要用残忍的手段来折磨人呢?” 辛十娘道:“假如你知道他们平时怎样对待别人,你一定会更加残忍。对着毒蛇滥发善心,它会心存感激么?到头来还不是咬你一口?” 叶枫阴沉着脸,道:“你说!”辛十娘道:“这些大爷们,仗着一身好本领,脾气暴躁得紧。与人一言不合,发生争执,不是将对方每块骨头捏得粉碎,便是一掌将对方击成一团肉泥,这兄弟俩更是了不起,特地开创了一套‘剔肉见骨’剑法,不把对方肌肉剔得干净,决不肯罢手,这样的人,能对他们仁慈么?” 叶枫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这些人都是该杀么?”他渴望能有奇迹出现,不是每个人都是恶贯满盈,罪该万死。 辛十娘很快就让他失望了,叹息道:“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倘若那些大佬不为自己打算,尽心尽力打理江湖事务,大家自然心存敬畏,不敢胡来,何至于用得着我们这些小人物充当甚么正义判官,替天行道?”司马逸说道:“我认识傅炎十几年了,他从没做过欺负,伤害过别人的事。如果他不是为了家人着想,决不会让我难尴的。” 辛十娘道:“你很快就会看清他的为人。” 忽然听得鲍春雷大声赞道:“好快的刀!”叶枫望了过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心头突突乱跳,原来孪生兄弟如拔了毛的鸡鸭,赤~条条的挥动长剑,一身雪白肌肤格外耀眼,衣裳早被矮胖男子的剁骨刀削成了一条条布片,散落一地。叶枫心中一凛,寻思:“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妄自猜测,孪生兄弟齐声惨呼,手臂鲜血直流,剔掉了一大块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辛十娘笑道:“叶大侠菩萨心肠,给他们一个痛快!”矮胖男子朗声应道:“好嘞!”剁骨刀从孪生兄弟眼前划了过去,两个脑袋似从枝藤上摘下来的瓜果,掉在地上。辛掌柜道:“大伙儿干活了!”蓦地里跳起,长鞭从袖中窜出,卷倒一个茫然无措的人。 鲍春雷足尖挑起一张板凳,击中一个正往他们冲来之人,那人胸骨尽碎,口喷鲜血,眼见不能活了。鲍春雷一招得手,并不趁胜出击,提刀护住司马逸。 众伙计皆是不知王法为何物,视杀人放火如家常便饭的亡命之徒,最近数月生意清淡,终日饮酒赌钱,不曾杀得一人,早就一肚皮的怨恨。 如今几十人送上门来,自是欢天喜地,宛若孩童等来了过年,提着利刃,往武林盟众人扑了过去。武林盟众人知道难逃一死,抛弃了侥幸念头,全力抵抗,仍难敌虎狼也似的众伙计,数个回合下来,已经折损数人,血流满地。 叶枫不仅坐着没有动,就连握剑的手也松了,他的手捧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往喉咙灌着烈酒,好像喝白开水一样。 他曾经眼睛不眨一下的将剑刺入别人的喉咙,可是现在看着似待宰鸡鸭一般的武林盟中人,一个个倒下,心里忽然有了强烈的痛苦,恐惧。虽然以暴制暴只会制造更多的仇恨,但是绝大多数只有用暴力,才能摆脱困境,就像当下,不杀人能行吗? 烈酒入喉,似火焰在腹腔中燃烧,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 他恨武林盟那些掌握大权的大佬,明明可以制订出一套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的规则,为什么要自我放逐,做遗臭万年的罪人?他更恨岳重天,为什么要做两面人,打着变革的旗号,欺骗天下人的信任,为什么不替天下人谋求真正的公平,正义?未死的人在地上惨呼号叫,他也有想放声高呼的念头,问一问苍天大地,何时才给这江湖安宁,和平? 忽然间司马逸伸出左手,叠在他手背上,轻轻叹息道:“我们无疑是幸运的,都能看到江湖变好的那天。”叶枫心中愈发绝望,难过,却又不能告诉司马逸,寄托了他所有希望的岳重天,和武林盟大佬有什么区别?心道:“这一天我们恐怕永远都看不到了。”泪水不断流了出来。 司马逸以为他欢喜流泪,正想说几句轻松的话逗他开心,猛然听得辛十娘厉声道:“这几个人先留着别杀!” 只见活着的武林盟中人仅余三四个,皆是身负重伤,目光呆滞,或坐或卧,已无反击之力,傅炎亦在其中。司马逸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眼眶情不自禁红了。 傅炎背靠着墙壁,手掌拍打大腿,放声吟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目光却转向司马逸,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司马逸怔了一怔,和着傅炎的声音吟唱起来:“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四目相对时,皆是情迷意乱,如痴如醉。 司马逸眼前一片迷糊,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两个大男人时常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手舞足蹈的念吟着诗词,尤其陆游的这首《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更是他们的最爱。 傅炎苦笑道:“和你做了多年的朋友,一点都没学到你的长处,真是羞愧得很。”司马逸咬着嘴唇,道:“像我这样不计后果的人,不是好丈夫,好父亲。” 傅炎道:“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来日归来时,弄些可口的酒菜,我教你怎么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司马逸双眼发亮,道:“劳烦你经常把我那些书藉,放到日头底下晒一晒,免得发霉长虫子。” 傅炎笑道:“我晓得了,罗嗦!”慢慢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那几个人垂头跟在后面。辛十娘冷笑道:“做甚么,当我是死人么?”鞭子勒住最后一人的脖子,那人眼珠子凸出,舌头伸得老长,软软的倒了下来。 武林盟几人心惊胆战,立着不动,齐齐看着司马逸,眼中充满了祈求。 司马逸拱手赔笑道:“辛掌柜,傅炎不过是身不由己,百无一用的书生。”辛十娘柳眉竖起,长鞭呼的一声,横扫出去。二人“啊”的一声惨呼,头下脚上撞在坚硬的地板上,头破血流,脑~浆迸裂。此时武林盟活着的人,仅剩傅炎与一名面皮焦黄的汉子。 辛十娘冷冷道:“司马先生,你倒说得轻巧,若是任他出去,我还能在这里开店做生意么?” 傅炎定了定神,一字字说道:“我从没到过这里,更没见过你这个人。”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显然想折断筷子起誓,只可惜筋疲力尽,压根就折不断,不由长叹一声,扔掉筷子。司马逸道:“他虽然胆小懦弱,甚至有些自私,但说的每句话,都是字字千钧,绝无虚假。”辛十娘冷笑道:“你确定很了解他?” 司马逸有些生气了,道:“我认识他几十年了,莫不成我交的是假朋友?”辛十娘哈哈一笑,俏脸上却无一丝笑意,道:“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你未出事时,你们地位相当,他当然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和你撕破脸皮。如今你已是天下之敌……”司马逸脸色发青,截口说道:“那只是你的妄自猜测!” 辛十娘叹了口气,道:“一个人书读得太多,未必会变得更聪明睿智,说不定是更加迂腐固执,不敢面对事实。把别人想象成自己,难道不是世上最蠢愚的事?” 司马逸一时语塞,不知说甚么是好。辛十娘道:“是时候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了。”伸出一只手,扼住那个面皮焦黄汉子的喉咙,厉声道:“司马先生的家人怎样了?” 傅炎脸色苍白,身子忽然往墙角缩去,好像想找条地缝,一头钻进去。那人道:“司马先生出走的那天,姓傅的便带着人玷污了司马夫人,司马小姐,事后又将她们卖入妓~院。”辛十娘喝道:“知道了!”折断他的脖子。司马逸坐着不动,整个人似死了一般。? 辛十娘道:“所以他对你的伤害越是厉害,越是能得到那些大佬的赏识。对他而言,读书的目的,就是要比寻常人活络通透,无论再凶险的时候,都能逢凶化吉,不让自己受到任何损失。”飞起一脚,将恐惧不安的傅炎踢到矮胖男子脚下,怒道:“我不想杀你,杀你都嫌脏了我的手。”矮胖男子笑嘻嘻道:“我不怕脏,不怕累,只要有活干。”刀光一闪,剁下傅炎的脑袋。? 司马逸仍然不动,面无表情,可是谁都知道,他的心已经完全绝望。辛十娘在他对面坐下,道:“虽然我很敬佩你的勇气,但是我对你的贸然行动并不赞同,因为你有改变世界的想法,却没有吃人的心肠。那些扭转乾坤的盖世豪杰,哪个不是心如磐石的无情人?你同情这个可怜那个的性子,岂不是害人害己?”司马逸嘴唇蠕动,正想分辩几句,外面忽然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傻瓜 众人心中大奇:“又不是过年过节,放鞭炮做甚?”辛十娘性急,跳了起来,走到门口,推开大门,不由得目瞪口呆,屋里的众人“啊”的一声,不约而同的跳起。见得外面两个小山包上皆有人,左边山上施放烟花爆竹,硝烟弥漫,?丽夺目。右边山上敲锣打鼓,手舞足蹈,喜气洋洋,端的热闹。? 店门口的空地上,立着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数百人。辛十娘不仅认识每一个人,而且和他们相处得极为融洽,这些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原来此地居民性情温和,懂得享受生活,无论家里来了客人,还是操办婚丧喜庆,亦懒得在家里开火,皆交给辛十娘打理。 他们每次见了辛十娘,总是满脸堆笑,聊天聊地。 只不过往往说不到句话,便话题一转,笑嘻嘻问道:“何时才能喝到辛掌柜的喜酒?莫非辛掌柜眼光高,没有看得上的男子?我有个大侄子,人高马大,不嫖不赌,是个人人赞不绝口的大好人,至今一点元阳未泄。不如改天我把他领来,看看有没有与辛掌柜同床共枕,白首偕老的缘分?”? 饶是辛十娘干练泼辣,也被这些热衷他人终身大事的三舅四伯,七姑八姨诘问得哑口无言,招架不住。好在店里的伙计好不乖觉,一看到辛十娘面红耳赤,难以下台,便寻各种事务替她脱困,辛十娘自是趁机一溜烟的走了。这些人仍不依不饶,在她身后大声聒噪:“腰细臀大,双腿修长结实,不去嫁老公,生小孩真是可惜!” 此时他们脸上却没有平时热情洋溢的笑容,反而是无法形容的恐惧,好像眼前的辛十娘是要他们性命的阎王无常。倘若你的脖子上架着把锋利的刀子,还能笑得出来么?如果说辛十娘有害怕的时候,那么肯定就是现在。她愁眉苦脸,喃喃说道:“我们的三寸已经被别人捏住,这下该如何是好?” 叶枫心中一凛:“又是冲着司马逸来的!他如今就像跑到平原旷野的獐鹿,谁见了都得眼红。” 司马逸似乎还在回味辛十娘所说的话,低声问道:“我真的做错了么?我真的是害人害己?”鲍春雷红着双眼,怒道:“容不下好人的世道,没得救了,没得救了!” 众人身后高处的一块平整大石上,摆着一张椅子,坐着一个肥头大耳,满面笑容,三柳髭须,一身黑色衣裳的中年男子,宛若高高在上的菩萨佛祖。辛十娘当然识得他。原来这人姓杜,名青竹,是此地独龙庄的庄主。 他少年时结识了一班极不安份的兄弟,专做打家劫舍、强取豪夺,把脑袋别在腰间的勾当,搅得江南江北,两淮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好在后来娶了个心地善良,通情达理的妻子,规劝他浪子回头,做正当生意。数十年下来,混得风生水起,富甲一方。又被他妻子的菩萨心肠所感染,铺路修桥,救济穷人,做的好事不计其数,方圆里的百姓无不称赞拥戴。 辛十娘定了定神,笑道:“杜庄主又要请乡亲们吃流水席了? 正好小店刚到了一批上等的牛肉。”杜青竹哈哈大笑,道:“在下白长了一双眼珠子,与辛掌柜做了多年邻居,居然不知你是大名鼎鼎的‘飞天魔女’辛十娘,唉,江湖上姓辛的厉害女人能有几个啊?我这一团浆糊般的脑子,做生意还能兴旺发达,老天爷的眼睛是不是长到屁股上了?”说着抬起右手,轻轻在自己脸颊刮了几下。 辛十娘笑道:“一个人太出名总是不好的,尤其是有几分姿色,还没有嫁出去的年轻女子。” 杜青竹板起脸孔,一本正经说道:“你今天就要嫁人了。”鲍春雷似被掴了一巴掌,脸上肌肉剧烈的抖动起来。辛十娘看在眼里,抿嘴笑道:“既然杜庄主帮我牵红线,那个人一定是个杰出人物,只是白天做媒,晚上便入洞房,未免有些太心急了。” 杜青竹大笑,道:“十娘你这块又白又嫩的羊肉,落在别人的嘴里,岂非太可惜了?” 辛十娘白了他一眼,嗔道:“嫂子贤慧大方,是万中挑一的好女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况且以我不服输的性子,岂会做一个看大老婆脸色,服服帖帖的小妾?”杜青竹笑道:“杜某在十娘的店里少说喝了百回酒了,虽然与十娘谈不上知已良友,但十娘多多少少对杜某有些了解。” 辛十娘道:“做我这个行业,想有越来越多的回头客,就必须记得客人的习惯嗜好。” 杜青竹道:“能被十娘记在心里,真是莫大的荣幸。”辛十娘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年我从没有见过杜庄主穿黑色的衣裳,因为你曾经说过,黑色代表着黑暗,邪恶。你喜欢黄色,红色的衣服,因为黄的代表希望,温暖,红的代表热情,吉祥。自从我在这里开店做生意,就看到你一直给大家带来希望,吉祥。” 杜青竹道:“但是我在少年的时候,终日黑衣黑裤,那时候大江南北,谁不知道‘黑衣’小杜?” 辛十娘道:“大家喜欢敬仰的是现在的‘彩衣’老杜,说实话你穿黑衣真的很不好看。”杜青竹道:“如果今天我还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恐怕包括十娘在内,没有几个人会把我当回事。” 辛十娘道:“原来庄主想要大家心生畏惧,不敢轻举妄动。”杜青竹笑道:“有头肥鹿跑到我的地盘,倘若我还是嬉皮笑脸,慈眉善目,哪里还有我染指的份啊?” 鲍春雷怒道:“谁敢动司马先生,先问问我老鲍答不答应?”辛十娘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庄主已经好多年没有插手江湖的事了。” 杜青竹道:“但我终究是从刀林剑阵,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江湖人,一旦闻到血腥味,自然而然就毛发直立,拍案而起。十娘你不也是做了好几年的正经生意么?”辛十娘吃吃笑了一阵,道:“嫂子会答应你改行么?” 杜青竹笑道:“她通情达理,事事替人着想,我能有今日的亿万家财,皆是她的功劳。但是我要涉足江湖,她的絮絮叨叨,菩萨心肠,却是我最大的累赘。这个江湖不相信眼泪,更不讲甚么道理,谁的嗓门大,拳头硬,他便可以呼风唤雨。” 说话之间,右手挥动,一个圆圆的物事向辛十娘掷了过来。卟的一声闷响,落在辛十娘脚下,竟是一个女人的脑袋,双眼瞪得滚圆,自然死不瞑目。 叶枫他们大吃一惊,倒抽一口凉气。杜青竹大笑道:“现在你还担心看大老婆的脸色么?”辛十娘目光向司马逸脸上移去,道:“他就是那头跑到你地盘的大肥鹿?” 杜青竹笑道:“不错。”辛十娘道:“做生意的人,最讲究信誉,我若是任由你从店里抓捕客人,以后谁还敢到我这里喝酒,花钱?”杜青竹道:“你做了我的老婆,当然事事听从老公的安排,谁敢说个不字?” 辛十娘“呸”了一口,笑道:“不要脸,哪有自己给自己做媒的人?”杜青竹笑道:“几百个父老乡亲替我做媒,这样总可以?” 辛十娘摇了摇头,道:“只可惜我已经有了中意的人。”大大方方挽起鲍春雷强壮,粗糙的手。鲍春雷如遭电击,全身僵硬,脑中一片混乱。杜青竹冷笑道:“他只不过是个无根的浪子,也许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你这是何苦呢?”辛十娘笑道:“魔女和浪子,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样的男女,岂非是绝配?”? 她一边说话一边仰起脸,在淡淡柔和的阳光照耀之下,光滑如玉的脸庞似乎散发出奇异的光芒,叶枫忽然心头乱跳,想起了与他始终有道鸿沟的余冰影,热情如火的阿绣,似被尖针在心口狠狠刺了几下,痛得眉头嘴角都抽动起来。只见辛十娘目不转睛地看着浓眉大眼的他,脸上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柔声说道:“我做你的婆娘,替你生儿子女儿,你愿不愿意娶我啊?” 鲍春雷惊喜交加,不由得跳了起来,颤声说道:“你……你说……说……什么?” 谁知刚纵起身子,却被叶枫伸出右手,往他后脑勺一按,生生压了下去。听得叶枫笑道:“你到底愿不愿意?我也是个单身汉。”鲍春雷咬了咬,大声说道:“我……我一百个愿意。”后背衣裳被汗水浸透,好像经历了一场异常激烈的恶战。 辛十娘笑道:“虽然我年纪不少了,但和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时常憧憬着能够一见钟情,一眼就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人,所以我一看到你,就有种预感,今生今世,我只和你在一起。” 杜青竹冷笑几声,道:“没用的,没用的。”辛十娘道:“你应该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杜青竹厉声道:“我偏要勉强,我杀了结发妻子,就是要和你过日子。”伸出左手,冲着一个项颈戴着长命锁的孩童招了招手,道:“狗伢子,你过来。”狗伢子慢慢走了过去,怯生生的道:“庄主,我来了。”杜青竹抚摸着他的脑袋,道:“听说辛姐姐对你很好?”? 狗伢子道:“她经常给我家送吃的穿的,好多人说她是贬入凡间的仙子。”杜青竹哈哈大笑,道:“那你过去和辛姐姐说说,让她做我的媳妇,你家一日三顿的饭食,一年四季的衣裳,全由我包了。”狗伢子转头看着依偎在鲍春雷怀里的辛十娘,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可是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双脚一动不动,显得极有义气。? 杜青竹笑道:“小鬼头狡猾得紧,竟然拐弯抹角与我讨价还价。你父母向我租了二十亩良田,刨掉每年向我上交的租金,到手的收成所剩无几。要不你帮我搞定辛姐姐,这二十亩良田我便送给你家?”狗伢子仍是不动,道:“他们真的很般配。”忽然之间,人群中冲出一对皮肤黝黑,容貌苍老的男女,女人提起狗伢子的左耳,重重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喝道:“还不快去!” 男人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狗伢子登时翻了几个筋斗,男人怒道:“你不把庄主交待的事情办好,休怪我无情无义。”杜青竹笑道:“狗伢子他爹,你好严厉的手段。”男人赔着笑道:“小孩子不省心,就要打到他听话为止。”狗伢子慢慢爬起,步履蹒跚的向辛十娘走去。辛十娘心中一酸,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狗伢子嘴唇附在辛十娘的耳边,低声说道:“杜庄主的心肠很坏,你别上他的当。”一串串泪水落在她的肩上。辛十娘哽咽着道:“谢谢你的提醒,姐姐晓得怎么做了。”取出一张银票,悄悄塞入他的怀里,道:“姐姐请你吃东西。”狗伢子嘻嘻一笑,道:“是请我吃喜糖。”挣脱她的怀抱,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双眼始终盯着辛十娘。? 退了十步,猛地转过身子,大步走到杜青竹面前,抿嘴一声不吭,一副任由处置的架势。他父亲怒不可遏,牙齿咬得格格响,拳头高高举起,便要揍狗伢子。杜青竹横了他一眼,他吃了一惊,两只拳头悄悄放了下来。杜青竹抚摸着狗伢子的脑袋,笑道:“看来你和辛姐姐的关系并不太好,我最讨厌说谎的小孩子了。”右袖倏地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狗伢子往后便倒,脖颈喷出血箭。他爹娘贪财势利,终究是亲生骨肉,见得儿子丧命,一齐跳起,面如死灰。正欲放声痛哭,听得杜青竹冷冷道:“卢管家你待会与狗伢子爹娘办个交接,把田契换上他们的名字。虽然狗伢子没给我办好事,但我还是不能亏待他们。”狗伢子爹娘听得有天大的好处,脸上的悲痛似被风吹跑了一般,顿时喜笑颜开,跪拜在地,千恩万谢,再不去看死于非命的儿子。? 杜青竹目光缓缓向众人脸上扫去,那些年老体弱,时日不多的长者无不脸带笑容,就连有些生活窘迫,混得不如意的年轻人,亦伸长了脖子,渴望被杜青竹挑中,用自己的一条命,给贫穷的家庭带来一笔巨大的财富。杜青竹东看西看了一会,右手定定指着一个中年妇女,道:“孙婆,你时常和十娘聊天聊地,你一定能够说动她。”? 孙婆难以掩饰内心喜悦,昂首大笑良久,跪在杜青竹的脚下,不停叩头,脑袋叩得咚咚响。杜青竹笑道:“你想得到甚么?”孙婆道:“任由庄主赏赐。”杜青竹沉吟片刻,道:“你三个儿子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就是家境贫寒,一直没有娶媳妇。要不我分三个标致的丫环,给他们为妻,再送他们一人几间房子,一些做小生意的本钱,你觉得满意么?” 立在他身后的卢管家,当即将他所说的一项项记录起来。孙婆大喜过望,道:“多谢庄主的成全!”一跃而起,快步向辛十娘走来。辛十娘皱眉说道:“孙婆,你这是何苦呢?”孙婆拍着胸脯,大声道:“你这小妮子,莫要不识好歹,杜庄主家财万贯,嫁给他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分!” 辛十娘眼中流出泪水,叹息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孙婆又大笑起来,道:“你已经给了我天大的面子!”奔了回去。杜青竹道:“我不信你的心肠是铁石做的,难道几百条人命,不能让你回心转意?”左掌斫在孙婆脖子上,孙婆哼也不哼一声,倒了下去,双眼又往众人望去。 众人如一锅烧开的沸水,大叫大喊:“庄主,我去!”乱成一团。忽然听得一人喝道:“你不是想要我司马逸的人头么? 杜青竹冷笑道:“司马先生你终于看不去了?可是已经有两个人为你枉送了性命。”众人被司马逸坏了财路,恶狠狠的瞪着他,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司马逸看着众人狰狞恐怖的面孔,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手脚冰凉。 杜青竹道:“你还认为自己是饱读诗书,洞悉一切的聪明人么?”司马逸眼中闪动着莹莹泪光,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他以为自己当下所做的一切,是给世人争取公平,自由,不用匍伏在某些人脚下,可以挺直腰杆,大声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但是他面对这几百双巴不得将他杀死的目光,他已经清醒了。 他们既感受不到他所做的努力,付出惨重的代价,更体会不到时代进步给他们带来的幸福快乐。他们只知道杜青竹能够给予他们看得见的好处,所以他们自然而然视杜青竹为守护神,坚定不移的站在杜青竹这边。杜青竹冷笑道:“你连我都搞不定,还改变甚么世界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来下地狱 司马逸面色惨白,满脸水珠,既有汗水,又有泪水,咬牙说道:“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别人。”一个难得与外界接触,长年呆在家里,与书本打交道的文人,难免想法极其单纯,浅薄,以为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心怀慈悲,正义凛然,遇到不平之事便会挺身而出,一举起行侠仗义的大旗,便会有人一呼百应。 却不知人心就像隐藏在清水底下的淤泥,只有纵身跃入水中,才能闻得它散发出来,令人作呕的恶臭。 杜青竹道:“任何志向远大的英雄豪杰,只要他有改变世界的意愿,便绕不过像我这种,也就是司马先生所鄙视的地头蛇恶势力,而平民百姓所仰仗,信赖的乡坤势力。大河千里,总有源头,百尺高楼,亦要根基。 乡坤势力就像压舱石,再大的船只,缺失了它们,亦是难保稳定。司马先生是何等的心高气傲,不着天,不着地的搭建海市蜃楼,可是上无人罩着,下无人支持,这楼建得成么?” 司马逸茫然地摇了摇头,发出长长的叹息。杜青竹道:“司马先生以为每个人都渴望阳光,其实有些人只需要一盏能够照亮身前身后的灯火,而在这方圆十里,杜某恰恰是那盏受他们欢迎的灯火。” 说话之时,一人递上一只方方正正,做工精细,篏着名贵珠宝的盒子。杜青竹打开盒子,里面铺着柔软的白色丝绸,道:“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也只有如此讲究的盒子,才能装敛司马先生高傲的头颅。” 说到此处,他指着远处一座气势壮观,云雾缭绕的山头,道:“司马先生改天换地的决心,委实让人敬佩,只是先生生不逢时,壮志难酬。杜家历代祖宗就葬在那山上,待会先生驾鹤西去,杜某便将先生的躯体与在下先人葬在一起。别无他意,只想杜家后人能像先生一样,铁肩担道义,辣手着文章。” 司马逸冷冷道:“恐怕庄主要后人引以为戒,凡事八面玲珑,见风使舵,万万不可似我一意孤行,自取灭亡。” 忽然之间,只听得叶枫一声轻叱:“起!”见得他和鲍春雷似苍鹰一般,向上冲起数丈之高,居高临下向杜青竹扑去。杜青竹之所以肆无忌惮,全仗挟持乡民逼他们就范,一旦他们联手制住杜青竹,其余的人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与此同时,听得辛十娘厉声喝道:“去!”那几个心狠手辣的伙计唱着豪迈,怪异的曲子,手持宰杀牛羊的短刀利斧,脚步如风,往那些目瞪口呆的乡民冲去。辛十娘护着司马逸,道:“邪不压正。” 司马逸双眼空洞无神,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抽搐,道:“你真的以为一个人若为了正义,自由而战,就一定能赢得胜利?” 叶枫和鲍春雷却不约而同,叫一声苦。原来他们人在空中,方才看清杜青竹与众乡民之间长着高高低低的杂草,草中闪动着一点点幽冷的寒光,显然里面埋伏了许多人。叶枫和鲍春雷相互对视一眼,身子下压,手中的刀剑泻出一片烂银般的光芒,笼罩住这些杂草。 杜青竹道:“起!” 杂草中斗然跃起数十条身着黑色劲装,容貌凶恶的大汉,人人手中举着根白蜡杆长枪,如刺猬身上的尖刺,斜斜指向苍穹,形成一个错落有致,进退有序的巨大枪阵,阻止了叶枫他们凌空下落之势,倘若他们仍要一意孤行,势必被长枪刺得浑身是洞。辛十娘冷笑道:“这个姓杜的不简单。” 话音刚落,身后的酒店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回头望去,见得酒店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山上那些燃放炮仗烟火的人,握着弯弓,将一枚枚携带着火药的箭矢射了下来。奔到半途的众伙计惊呆了,痴痴看着在烈火中倒塌的酒店,跺脚大声怒骂。辛十娘怔了一怔,咬牙切齿道:“杜青竹,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杀!” 杜青竹笑道:“十娘,你就死心塌地做我的婆娘,给我生十个八个小孩!”众伙计叫道:“杀!”却立着不动,盯着右边的小山包。 见得五六名汉子风驰电掣般地奔了下来,双方合在一起,一句废话也不说,便乒乒乓乓斗了起来。这些汉子身手敏捷,出招凶悍,和众伙计有来有往,丝毫不落下风。杜青竹朗声笑道:“十娘,你看我准备得好周到,你还有甚么理由来推脱?” 辛十娘紧绷着脸,一言不发。此时叶枫他们气力衰竭,眼看就要从半空堕落下来,众大汉发一声喊,手臂伸得笔直,一根根长枪指向他们。 俩人忽然蜷曲起一只脚,另一只却伸了出去,似落在花草的蜻蜓,轻轻踩在一根长枪之上。持枪之人厉声怒吼,长枪使力向上,意欲刺穿他们的脚板。 便在此时,耳中传来豪爽的大笑声,手中长枪只觉得一轻,俩人已经一个“鹞子翻身”,向前跃去,竟是把他们的长枪当做可以借力的跳板,离得杜青竹已是极近。杜青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几名抱着婴儿的少妇,愁眉苦脸,眼中带泪,婴儿放声大哭,闹得不可开交。 叶枫不觉心中一怔:“他想做甚?”一人喝道:“散开!” 众汉子登时散开,却不凌乱无序,每人之间仍然保持距离,遥相呼应。鲍春雷沉声道:“叶大侠,咱们左右夹击,并头同进!”叶枫应道:“是!”长剑抖动,往左翼最前头一人刺去。那人双脚蹲下,扎了个马步,使了个“巨蟒出山”,直直戳向叶枫心口。叶枫哈哈一笑,跃起五六尺高低,将刺来了长枪当作孩童玩耍的跷跷板,双脚狠狠踩在上面。 那人虎口出血,把握不住,白蜡木枪杆弹起,把他的下巴击得粉碎。那人闷哼一声,坐倒在地,鲜血不断从口中流出。后面的人吃了一惊,连刺数枪。叶枫微微一笑,跃到一边。那人刺了个空,急忙回头转身,岂知长枪一紧,已被叶枫牢牢挟住。那人动弹不得,忍不住破口大骂,叶枫一记肘拳,击在他的背上。那人仆倒在地,满嘴泥沙。 冲击右路的鲍春雷亦是好生了得,他不似叶枫手下留情,刀光闪动,已杀了数人。众人见得他们神勇,难免有些心慌意乱。一人喝道:“大家一块上,干掉他们!”数人从几个不同方向合拢一起,几根长枪齐出,如一朵刹那间绽放的花朵,分刺叶枫的前后左右。叶枫待长枪逼近身前,猛地伸出左手,向长枪抓了过去。 这几人皆是措手不及,只听得一阵“卟卟”的白蜡木枪杆相互撞击之声,这些长枪叠在一块,被叶枫抓在手里。 这几人不约而同的使出力气,想将长枪生生从叶枫手中抽出,叶枫右手挥动,剑光一闪,长枪断为两截。这几人无处使力,往后便倒,一个压着一个,似垒起来的松糕。叶枫从众人头顶越过,离得杜青竹更近了。 杜青竹托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轻言细语逗他。几人斜刺里冲出,截住叶枫,长枪乱戳乱刺。叶枫稳住身形,唰的一剑,往一人左胁刺去。那人扑急了,露出了老大的破绽。 那人见得长剑刺来,却收不住脚步,直直朝剑尖撞去,心里惊骇至极,放声大叫。叶枫的长剑早转到一边,右脚扫出,那人翻了个筋斗,跌入杂草丛中。 叶枫笑道:“我看到你了,不许走!”往左边冲出几步,一个准备偷袭他的人猝手不及,被他撞得四脚朝天,半天也爬不起来。另外几人瞪着叶枫,枪尖颤抖不已,再也不敢上来。鲍春雷被一群人围住,不由狂性大发,刀刀见血。 杜青竹轻轻拍着婴儿的后背,嘴里哼着哄小孩的小曲。 叶枫道:“该结束了!”本想厉声疾呼,又怕惊扰了婴儿,硬生生将一句霸气十足,杀气腾腾的话,说成了好像在恳求杜青竹一般。杜青竹笑道:“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便以为万事大吉么?我死了之后,我的儿子,女儿,甚至只要是姓杜的,都会替我报仇雪恨!”低声看着那婴儿,阴恻测的道:“你也姓杜,是不是?” 那婴儿受了惊吓,大哭起来,手脚乱动。 叶枫怒道:“你……你……”杜青竹干笑几声,道:“你只有把姓杜的小孩都杀光了,这辈子才能高枕无忧。”抓起哭闹不止的婴儿,朝着叶枫抛了过来。婴儿母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伸出双手,来抢婴儿。杜青竹飞起一脚,踹得她翻了几个跟头,冷冷,道:“你的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一个,这方圆十里,若是没了我杜某人,大家都得吃土喝风,真是个没见识的蠢女人。”? 女人不敢出声分辩,额头一下一下撞着地面,很快皮开肉绽。叶枫想不到杜青竹居然拿婴儿当筹码,不由得手足冰冷,满腔怒火。忽然一人跃起,长枪刺向半空中的婴儿。叶枫骂道:“去你妈的!”长剑挥出,那人的右臂脱离躯体,飞了出去,五指兀自牢牢抓着长枪不放。 杜青竹喝道:“上!”又抓起一个婴儿,往右边掷去,原来鲍春雷攻到近处。 叶枫腾出左手,去接嗷嗷大哭的婴儿。岂知眼前光芒闪动,数根长枪刺到他身前。叶枫自然而然退后几步,挥剑格挡。这时旁边杀出俩人,两根长枪挑向婴儿。叶枫知道杜青竹的意图,以这婴儿为诱饵,从而取他的性命,如果他是冷血无情,又是另当别论。 显然杜青竹认定他有热血,有侠气,一定会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他人的性命! 是这样的吗?如今的叶枫已经身名狼籍,似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他的身上还会有热血,侠气,还会舍已救人么?婴儿一声声凄厉的哭叫,仿佛一把把尖刀刺在叶枫的心里,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了无法形容的冲动,能够感受得到血液在快速流动。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就算整个世界都与他为敌,他仍然还有赤子之心,还想做些对世界有益的事,叶枫无疑是其中之一。 这个婴儿也许长大之后会成为像杜青竹一样,十恶不赦的坏人,可是就因为这样的臆测,便可以让他见死不救么?倘若事事要想得久远悠长,人人都要上天堂,那么谁来做头脑发昏,容易冲动的傻瓜? 谁愿意大包大揽,替黎民苍生下地狱?叶枫暗自叹息:“我只想过奈何桥的时候,万一孟婆问我:‘这辈子有没有什么后悔,遗憾的事?’我可以自豪的告诉她:‘我事事尽心尽力,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了。’” 叶枫笑道:“我来下地狱!”不理会向他胸膛刺来的长枪,长剑一挺,划过一道耀眼的剑光。那俩个刺杀婴儿的人手腕中剑,长枪掉落。 叶枫伸出左臂,揽住落下的婴儿。这婴儿停止哭闹,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叶枫,格外动人可爱。迎面而来的长枪刺破他的衣裳,冰冷的枪尖已经触及肌肤。叶枫轻轻叹息,完全放弃了抵抗。 那几人长枪忽然停止前刺,几只手点在叶枫几处穴道,叶枫倒下的时候,听得鲍春雷怒道:“操~你~奶奶的!”如泰山崩塌,轰然倒下,敢情是与他一样的遭遇。 几人牢牢将他们按住,长枪抵住要害。杜青竹喝道:“给两位大侠放点血,否则司马先生下不了决心!”这几人应了一声,枪尖划破肌肤,登时鲜血长流。鲍春雷怒道:“有种的剁了老子的脑壳!”叶枫亦跟着破口大骂。 杜青竹阴阳怪气的笑道:“叶大侠,鲍大侠稍安勿躁,待杜某人与十娘入了洞房,自会送两位大侠去该去的地方。” 司马逸毛发直立,道:“拿刀来!”杜青竹冷笑道:“拿刀做甚?”司马逸道:“你不是想要我的人头么?”杜青竹躬身拱手,笑道:“杜某愚钝,跟不上潮流,只想守护一方平安,莫坏了几百年所遵循的规矩,请先生见谅。”左足挑起鲍春雷的快刀,嗤的一声,插在司马逸身前,道:“鲍大侠的刀,最适合剁先生的脑袋了。”? 司马逸拨起快刀,缓缓搁在脖子上。此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是后悔,还是自责?如果他不迈出这一步,也许他一辈子都不用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一辈子都有可能活在美梦中。可是他仍不后悔,他忽然发现,靠他一个人诚然无法扭转乾坤,但像他这种傻瓜死得多了,总会让某些人感到畏惧,不得不作出改变。 他哈哈大笑,右手斜转,刀刃割断筋脉,登时血如泉涌。鲍春雷眼珠子瞪得滚圆,放声大哭。 杜青竹皮笑肉不笑道:“十娘,难道你还感受不到我的良苦用心?”也不见得他有任何动作,立在左边的一个少妇啊的一声惨呼,连同怀抱的婴儿,断为两截。几个店伙计暴跳如雷,一时又无法战胜对手,气得哇哇大叫。 辛十娘笑道:“既然你诚心诚意要想娶我,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有两个绰号。”杜青竹道:“一个是飞天魔女。”说话之间,又杀了一对母子。 辛十娘道:“我性子过于彪悍,以至没有男人敢惹我。”杜青竹道:“只要手段了得,母老虎也能变成小猫咪……” 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充满了自信,笑道:“我正好有那种让大多数男人为之羡慕的手段。”这次居然没有杀人。辛十娘道:“我另一个绰号是‘乱室佳人’,纵然闺房乱得跟猪窝一样,也休想我动手整理。”杜青竹笑道:“给你安排几个勤快的丫头,不就没事了?”长笑声中,两对母子倒了下去。辛十娘道:“你的一片好心,我实在无法拒绝了。” 第三卷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魔教妖人 老头道:“令尊今年高寿?”杜青竹道:“属狗的,今年虚岁七十有八。”老头道:“身体可好?”杜青竹道:“家父去年添了个十八岁的小妾,今年给他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龙凤胎。”老头道:“如此硬朗健硕的身体,至少可以再吃十年饭。”杜青竹道:“我六月份给他算过命,十二月必有血光之灾,劫数难逃。” 白发老翁气得身子颤抖,大声道:“畜……畜生,我……我……我是你的老子啊!” 杜青竹冷冷道:“大坝溃堤之时,没有一滴水珠是无辜的。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每一份收入,都是吸别人的血,甚至要了别人性命才得来的?”老头道:“令尊是个好人么?”杜青竹道:“他不仅以有我这样的儿子感到荣耀,而且时常打着我的名号,做我都不敢明目张胆做的事!” 老头道:“那真的是劫数难逃。”杜青竹道:“正是!” 叶枫大吃一惊,心中一凛:“这人好狠毒!”随即转念一想:“他死了之后,必然有人填补空缺,势将迫害他的家人,与其到时受辱,不如现在死得干净。”不由得百感交集,感慨万千。杜父忽然平静下来,喃喃说道:“关云长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进逼许都,威震华夏……岂料吕子明白衣渡江,兵不血刃取荆州,关羽败走麦城,身首异处……”? 杜青竹厉声截断他的话:“好歹我们享受过,风光过!”杜父伸长脖子,吼道:“动手!”老头嘿嘿冷笑几声,鲍春雷手中的单刀突然脱手而出,咣当一声,落在杜青竹脚下。老头左手轻轻一托,杜青竹抓起单刀,跳了起来,道:“多谢前辈的成全!”慢慢向他父亲走去。叶枫热血全涌上头顶,暗道:“儿子杀父亲,天理不容!”呼吸加重,心头剧跳。? 老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眼中充满了嘲讽,鄙视。叶枫心中一凛,暗道:“他们横行乡里数十年,害人无数,我同情可怜他们,岂非是非不分?”杜青竹却“卟通”一声,跪在他父亲脚下,抱着他父亲的大腿,喉咙发出低沉的哽咽之声。他父亲抚摸着杜青竹的脑袋,轻轻叹息着。 叶枫心有不忍:“坏人也有感情么?”忽听得杜青竹叫道:“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儿子!”刀光一闪。 叶枫一抬头,见得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不停旋转,往天上飞去。正目瞪口呆,杜青竹足不停顿,刀光闪烁,顷刻间将他的家人全部杀死。叶枫见得遍地尸首,情不自禁心里难受,眼中流出泪水。 老头右手往外一推,叶枫觉得一股大力当胸涌至,顿时无法站稳,翻了几个筋斗,跌倒在地。听得老头冷冷道:“他害得别人家破人亡还少么?你假惺惺的哭甚么啊?” 老头旋即凝视着杜青竹,道:“姓鲍的小子,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在江湖总算有些狗屁名气,他的破刀最适合剁你这种比屎还臭的人的脑袋了。”鲍春雷脸青一块红一块,却又不敢开口反驳。辛十娘悄悄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鲍春雷被他一说,立时怨懑全无,满是柔情,讷讷道:“我不与他较劲便是。”杜青竹提刀架在脖子上,忽然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大同教的前辈!” 一听到“大同教”这三个字,叶枫他们齐声惊呼,皆是神情紧张,如痴如醉。老头冷冷道:“不错,我是大同教中人,也就是你们这些名门侠士深恶痛绝的魔教妖人。” 杜青竹又在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怨恨:“我死得一点不冤枉,但是哪怕武林盟再不得人心,大同教也没有夺权登顶的机会。”单刀斜转,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经过武林盟多年不遗余力的宣传,大同教俨然是邪恶、黑暗的象征,它教旨严厉,主张废除一切不合理的规矩,重新建设一个新世界,手段极其激烈残酷,世人无不视为洪水猛兽,恨之入骨。叶枫脑海中不由得涌现出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师傅,师母及江湖前辈对大同帮的描述,虽然有些地方难免有夸大其词之嫌,但听来亦是令人不寒而栗。? 某某某不从大同帮,全家八十三口人无一幸免,某某某被大同帮生擒,剁了手脚,挖了眼睛,割了舌头,挂在树上,三天之后才死去……当真是血债累累,罄竹难书。又见老者行为乖张,好杀成性,更是印证对大同教的看法:“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瞬时之间,叶枫忍不住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往辛十娘他们看去,亦是面现惊骇。? 看来纵然鲍春雷、辛十娘向来和武林盟作对,也是难以接受大同教。三人心中均是一个念头:“他想干什么?我该怎么办?”老头鉴貌辨色,猜到了他们的心思,道:“大同教很凶残么?与武林盟的所作所为比较起来,那才是小巫见大巫,自愧不如,大同教清除的是作恶多端的败类人渣,让每个人扬眉吐气,而武林盟只让一小撮人获利,而大多数人的人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谁才是江湖的毒瘤,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 鲍春雷道:“只是几个人坏了武林盟的名声而已,绝大多数人是好的!”话一说出口,连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为什么要维护武林盟?莫非他的内心存在着对武林盟的某种依恋?老头右脚上挑,鲍春雷似被人拎了起来,身不由己,摔了出去。辛十娘大叫一声,长鞭呼呼作响,向老头扫了过去。 老头道:“女娃娃春心荡漾,原来想着嫁人了。”漫不经心伸出一只手,抓住扫过来的鞭鞘。 辛十娘急忙运劲抵御,哪知横倒在地的鲍春雷忽然飞至,双臂张开,牢牢抱住了她。辛十娘本来有心于他,此时被他强行拥抱,自然又惊又喜,全身酸麻无力,犹如喝了十碗酒。老头松开五指,长鞭倒卷回来,将他们绑得严严实实。 鲍春雷满面通红,急忙分辩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辛十娘见他慌张,笑吟吟道:“莫非我配不上你?”老头道:“男的脑子有些不清楚,女的时不时做傻事,这样的男女,不结为夫妻,岂非天怨人怒?” 鲍春雷大汗淋漓,极为窘迫。 辛十娘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了,大声道:“看来我只有嫁给他,才不会祸害别人。”鲍春雷道:“这……这……”老头怒道:“难道我东方一鹤不配给你们做媒?”抓起他们,往外扔去,道:“找个地方生娃娃去!”那几个店伙计抬着他们,一溜烟地走了。叶枫想不到老头居然会成全他们,一时半会脑子转不过弯,怔怔发呆。 老头阴沉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道:“跟我走。”叶枫定了定神,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老头道:“因为你愚蠢,无知,所以我想替你脑子开窍。”叶枫道:“脑子开窍之后,是不是和你一样冷酷无情?”老头翻了翻眼珠,道:“别跟我相提并论,你给我东方一鹤提鞋都不配。” 叶枫道:“我无缘无故给你提鞋做甚?东方一鹤名气很大么?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为什么不叫东方多鹤啊?一只大鹤孤零零的在空中飞啊飞啊,时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一点派头也没有。”东方一鹤有些生气了,道:“我是大同教四大长老之一,你说名气大不大?”叶枫道:“真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他伸出右手,在空中比比划划,道:“不但比正常人多了一个字,而且笔画也比较多,写起来一定很麻烦?”心中叫苦不迭:“我怎么碰到了这个大魔头?”原来大同教设有四大长老,“一剑封神”东方一鹤,负责情报收集,监视武林盟动向,“武诸葛”南宫惊雷负责钱粮调度筹划,“神龙无踪”西门无忌负责四方联络,传递消息,“玉面佛”北野苍茫训协助教主处理事务,兼掌刑堂,皆是举世无双的奇男子。 东方一鹤扣住他的手腕,大步往外走去。 叶枫觉得被一只铁圈牢牢箍住,脉门奇痛彻骨,完全做不了主,似一头牵着鼻子的牛牯,随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去,道:“你要做甚?”东方一鹤冷笑道:“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名头大不大?”叶枫一怔,寻思:“他肩负刺探武林盟情报的使命,只能在暗处行动,绝不可以见光,他为什么要暴露身份? 莫非有甚么阴谋诡计不成?”正妄自猜测,东方一鹤拖着他进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房间。 四壁架子摆满新旧不一的书籍,檀木桌上搁着文房四宝,分明是杜青竹的书房。叶枫心中大奇:“难道他是临时抱佛脚,拜读一下孙子兵法,多几个害人的鬼主意?”东方一鹤取来一块五尺见方的白布,拿起毛笔,沾上浓墨,工工整整写着:“大同教长老东方一鹤,华山派叛徒叶枫”十多个大字。 叶枫惊道:“什么?”东方一鹤道:“你我狼狈为奸,一起向武林盟开战。”把白布系在一根竹竿上,绑到叶枫后背,恰似领兵出征的大将。?出了独龙庄,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向前延伸。东方一鹤神采飞扬,昂首挺胸。叶枫脸色灰白,几乎无法站稳身子。他早就视自己烂命一条,不怕向武林盟挑战,更不怕死于非命,粉身碎骨。 但是从小受到的教诲,始终对魔教怀有极深成见,要他和东方一鹤并肩作战,简直是奇耻大辱,人生难以抹掉的大污点。不由心如乱麻,不住暗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忽然之间,远远近近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刚开始是几个人在哭,渐渐地哭的人越来越多,几百几千个人,一齐号淘大哭,都在呼喊一个人的名字,除了杜青竹还会有谁? 叶枫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不尴尬。东方一鹤冷哼一声,道:“都是些没见识的人!”胸膛猛地向外扩张,嘴巴张开,发出龙吟虎啸般的叫声。叶枫却似被几百几千枚铁锤用力敲打着全身每一块骨头,腹内气血翻转,说不出的难受。 当即“啊”的一声大叫,翻了一个筋斗出去。谁想到源源而来的声浪似江海涨起的潮水一般,推得他在半空上下翻滚,就是落不下来。 喉头奇腥无比,眼看就要口吐鲜血,叶枫大骇,暗道:“我不能被他看扁了。”先使了个“千斤坠”,力沉腰间,稳住身形,接着运功抵御,将一波波声浪推开,身子一点点落了下来。在地上一坐定,忙收敛心神,口念华山派内功心法,不一会儿宛若神游太虚,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左肩胛忽地一紧,叶枫一抬头便见得东方一鹤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似笑非笑看着他,四下一片寂静,再无人哭泣,敢情被东方一鹤的长啸生生压得不敢出声。听得东方一鹤冷冷道:“看你战战兢兢的怂样,我只用了不到一成的功力而已,差劲,他娘的真是差劲!” 叶枫怒道:“既然你晓得我没用,还扯上我做甚?自己眼睛瞎了,还好意思怨七怪八?” 他忽有东方一鹤勃然大怒,一掌击在他天灵盖上,震得全身筋脉尽断的企盼。东方一鹤抬起一脚,将他踢翻了几个筋斗,笑道:“我就是要让武林盟那些龟孙子看看,纵使我带着一个废物,累赘,亦能杀得他们血流成河,胆颤心惊。” 叶枫莫名火起,喝道:“你杀了我!”唰的一声,一剑刺了出去。这一剑简单直接,绝无多余的动作,只有一个目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东方一鹤左手捂住双眼,右手只伸出一根小姆指,冷冷道:“我若是睁开眼睛,松开其他手指,便算我输了。”小指向上一挑,好像掸指甲上的灰尘一般,叶枫却有千变万化,剑气逼人的感觉,倘若再不自量力向前刺去,恐怕整根手臂都得废掉,忙向后跃开,道:“你……你……” 东方一鹤道:“我使小指头对付你,已经很瞧得起你了!”蓦地欺到他身前,瘦骨嶙峋的小指,似支短剑,戳向叶枫的心口。 叶枫急忙挥剑招架,东方一鹤小拇指轻轻一弹,叶枫手臂酸麻,长剑朝天上冲去。东方一鹤道:“你还敢说自己不是废物?”指头连动。叶枫似个大字般的倒在地上,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天而降,插在他双腿之间。 叶枫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东方一鹤道:“你便是个废物,我也有办法让你成为笑傲江湖的顶级强者。”叶枫头脑一阵眩晕,道:“莫非你要给我金手指?”东方一鹤道:“总之我是你命中的大贵人。”抓住他的背心,大步向前而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终于来了 俩人向前走了数十里,路上之人见了插在叶枫背上白布的大字,无不为之变色。几个好事之徒正欲开口叱责,不是被东方一鹤一拳打落牙齿,便是被他一脚踢出老远,吓得其他的人抱头鼠窜,避之不及。路上难免碰到几个武林盟中人出来截杀,东方一鹤却一发常态的大发善心,至多折断他们的手脚,便任由他们自行离去,显然是要通过他们之口,让武林盟高层知道魔教又重返中原了。 叶枫更加心惊,暗道:“看他的架势,果然是要和武林盟大干一场。可是凭他一个人,能行吗?”东方一鹤仿佛看穿他心中的疑惑,道:“我就像破坏力极强的风暴,只要我愿意去做,再辽阔平静的海洋,都能被我掀起滔天巨浪。”叶枫道:“贵教为什么不走温和路线,为什么要让大家感到恐惧呢?” 东方一鹤横了他一眼,冷峻的脸上忽然露出愉快的笑容。叶枫想不到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居然有温情时刻,不禁一怔。 东方一鹤道:“大家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你和谁讲狗屁道理去?”叶枫眉头一皱,正要出声反驳,听得前面锣鼓震天,他们抬头望去,一行人拥簇着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朝他们走来,原来这些人是迎亲的。 新郎至多十二三岁,满面的不高兴,手中握着把打鸟雀的弹弓,指甲缝中塞满了泥垢,显然正和小伙伴玩得开心,突然被别人套上了新郎衣裳。东方一鹤道:“只有血腥的暴力,方能让有些人心有敬畏。”抓起叶枫,抛入路边长草丛中。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几人大声吆喝:“往哪里走?”“快给我站住!” 三个长相凶恶的青年男子,脚步如飞,不一会儿追上迎亲队伍,横在大路中央,拦住他们的去路,齐声叫道:“恭喜,恭喜!”脸上决无半分笑意,哪有什么可贺可喜之意。叶枫心中一凛:“大魔头正手痒得紧,这不是自寻死路么?”这些人一见到这三人,尽皆惊呆了。? 当头一人干笑几声,道:“喂,小桂子,你前几天不是尿床吗?怎么今天就娶媳妇了,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直说嘛,反正我刘三最喜欢帮别人干力气活。”伸手往新郎裤裆掏去。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开口。新郎小桂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与此同时,一股热乎乎的尿水顺着两只裤脚,一直流到了地上,扁着嘴巴叫道:“是……是他们逼我……的,我……我……不要娶媳妇,我……要……和小伙伴们摸螺蛳,捉泥鳅……”? 另外两个汉子拊掌笑道:“可惜屙的是尿水,这东西生不了儿子啊!”刘三呵呵大笑道:“我方才来的时候,阿宽厉害极了,几个小屁孩都不是他的对手。”小桂子忍不住道:“他们又在玩撞拐子了,阿宽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刘三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若是你在场,容得他耀武扬威?” 小桂子长长叹了口气,难饰遗憾之意。刘三道:“你现在去还来得及,新娘交给我来照顾。” 小桂子想了想,摇了摇头,大声说道:“她是我的老婆,怎能让你照顾,被我爹娘晓得了,不得要我吃‘笋干炒肉’?”刘三面色一变,一掌推得他跌倒在地,接着一个箭步,掀开花轿的布帘,把新娘子拉了出来,迫不及待拿掉盖头。 一见之下,不由得大失所望。原来这新娘子居然满脸雀斑,头发稀疏,长相奇丑。另外两汉子跌足叫道:“这种破烂货色,倒贴钱给我都不要。” 刘三铁青着脸,道:“喜酒我今天就不喝了,把红包还给我。”一只手伸到一老头身前。一老头大惊失色,颤声说道:“刘……刘爷,什么红包啊?” 刘三瞪着三角眼,吼道:“兀那老头,你装什么糊涂?老子早上亲手将装有十两银子的红包,交到了你的手上……”那老头涨着脖子道:“我何时收了你的红包?”刘三振振有词道:“肯定被你私吞了!”抬起右手,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他的手刚伸了出去,猛觉得臂膀一阵剧痛,那只手竟然脱离躯体,掉在地上。 刘三左右观望,除了这些惊慌失措的人之外,有个瘦骨伶仃的老人立在丈开外,决不像伤害他的人,失声叫道:“是谁?到底是谁?”叶枫却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东方一鹤只不过折了片薄薄的叶子,随随便便往空中一抛,便将刘三的手臂斩断,而他一直以为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是可笑的神话! 他的同伙亦是东张西望了一会,嘶声喊道:“有鬼,有鬼!” 东方一鹤道:“看来诸位平时做多了连鬼都憎恨的事情。”刘三定了定神,咬牙喝道:“是他做的,把他给杀了!”全然忘了东方一鹤有能力断他的手,岂是他们几个乡下无赖所能对付的?他的同伙也是缺心眼的蠢货,各自拾起一块石头,恶狠狠的向东方一鹤扑来。 叶枫从草丛中跃出,道:“请东方前辈手下留情!”东方一鹤道:“你算甚么东西,我做事用得着你来教?”说话之间,那二人已倒在路上,滚来滚去,大声号叫,两只抓石头的手已被斩断。 迎亲众人拜伏在地,道:“大王饶命!”新郎小桂子却拉着新娘的手,笑嘻嘻道:“明天我带你掏鸟窝,摸田螺。” 新娘虽然年幼,但毕竟是女孩子,懂事得早,脸红了一红,道:“我才不和做那些小孩子做的无聊事。”小桂子瞪着眼睛,道:“难道你不是小孩子么?”就在此时,天边传来一阵阵闷雷声,大地也跟着颤抖起来。东方一鹤昂首大笑,道:“武林盟的人终于来了!”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不知何时出现了数以百计,蚂蚁般大小的黑点,速度奇快的向他们疾驰而来。 转眼之间,这些黑点蓦地大了数倍,竟是数百铁骑!东方一鹤拨下叶枫后背的白布,往路边一插,寒风凛冽吹得白布猎猎作响,格外醒目。众铁骑立即发现了随风招展的白布,皆往这边快速驰来。刘三他们如遇到救星一样,大呼小叫,迎着铁骑奔了过去。 东方一鹤双手背在身后,眯着双眼,神情颇为不屑,仿佛滚滚而来的铁骑是驱入虎口的羊群,冷冷道:“就这些虾兵蟹将,给我塞牙缝也不够。” 铁蹄暴风骤雨般叩击着地面,尘土蔽日,远远望去,竟似大漠上的沙尘暴,龙卷风。奔到离他们二三百丈之地,突然冲出十余骑,其他的骑士却放缓速度,徐徐前进。一面面旗帜高高举起,“巨鲸帮”“青龙会”……皆是江湖上的帮派。 这十余骑疾如流星,转眼间已冲到刘三他们身前。 刘三抬起仅有的一只手,正欲开口说话,忽然眼前刀光一闪,项上人头滚落在地。他的同伴见势不妙,拨脚就跑。早有两骑冲了出来,马蹄重重踩在他们后背,骨头尽碎,当即毙命。十骑排得整整齐齐,十把长刀闪闪发光,如条长蛇逼了过来。东方一鹤哼了一声,道:“原来是‘屠龙帮’的蠢材。” 迎亲众人无端惹上杀身之祸,伏在地上号啕大哭。 叶枫见他们可怜,心中极是不忍,拨起插在路边的大旗,足尖一点,冲了出去。边跑边喊:“华山派叶枫在此,与他们无关!”十骑见他奔出,当下分作两队,从左右两翼向他包抄过来。叶枫暗道:“屠龙帮的长刀固然厉害,但在马上不仅无法发挥优势,甚至有可能自缚手脚,大打折扣,我虽然孤身一人,反而灵活自如,不受约束。” 回头望去,见得东方一鹤立在原地不动,显然摆明了坐山观虎斗,要置之事外。心道:“我不是和你并肩作战,只是不想无辜的人受到伤害而已。” 忽然间听得几人齐声喝道:“今天休得走掉一人!”两骑冲到他身前,两骑封住他后路,四把长刀从四个方向递了进来,好像一个“井”字,把他锁在中间。 另外六骑守在外围各守要津,万一叶枫侥幸脱身,也能及时截杀。叶枫出手更快,嗤的一剑,刺在身前左边的马匹腿上。马长声嘶叫,连同鞍背上的骑士一道栽倒在地,井字顿时塌了一角。另外三人急忙收住长刀,唯恐误伤了同门。 叶枫趁他们犹豫不决,长剑绕着自己身子划了个圈子,四人同时手腕中剑,长刀咣当坠地。 叶枫一招得手,并不停留,随即往外冲了出去。外围严阵以待的六人见得叶枫扑来,忙不迭拍马迎上,又怕相互间隔太近,会吃先前四人的大亏,人与人的距离拉得极大,看似是确保了安全,其实更给了叶枫有机可趁的机会。叶枫长笑一声,突然在地上打了个滚,左手抓起了六块石头。? 六人全神戒备,慢慢挨了过来。叶枫一跃而起,右手抖动,刺出六朵碗大的剑花。六人把长刀舞得呼呼作响,护住叶枫将要攻击的部位。叶枫哈哈大笑,左手张开,六块石头激射而出。六人只防着叶枫的长剑,哪料到他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待到察觉不妙,已被石头击中面门,一个个从马上倒栽下来。 叶枫跃到一匹马背上,左右摇摆着白旗,连声长啸,在旷野上驰骋纵横,离得迎亲队伍越来越远了。 大队骑士见得叶枫轻而易举就击败屠龙帮十名好手,呜呜地吹起全线出击的号角,数百铁骑犹如蝗虫一样,向孤零零的叶枫涌了过来。叶枫见他们声势浩大,不由胆怯心慌,寻思:“莫说他们每人刺我一剑,砍我一刀,便是在我身上拍一下,我亦要成为一块肉饼……” 当下举目四望,看看有无可以抵消对方人多优势的险要地势。忽然眼睛一亮,原来旷野中间, 如根竹笋般突立着一座百余丈高低的山头,除了一条小路通往山顶,四周均是悬崖峭壁,故而看起来格外高大险峻。 山顶有十余间房子,红墙绿瓦,钟声悠扬,多半是寺院道观。 叶枫又喜又惊,喜的是自己一旦冲到山上,便有与他们周旋的本钱,惊的是自己离那山头至少二三里地,要从容摆脱众人的围追堵截,谈何容易?正愁肠百转,蓦地听得东方一鹤厉声喝道:“逾过此线者死!”叶枫“啊唷”一声,那东方一鹤不知何时立在他前方,脚下的土地划着一条极长的细线,细线之前横七竖八躺着十余人,皆是眼珠凸出,脑~浆迸裂。 仍有些凶悍之人不信邪,催马朝细线奔来,谁知道离得细线只差步,便一个个翻身落马,眼珠凸出,脑~浆迸裂。如此一来,再无人胆敢逾越细线,数百骑立在离细线数丈开外,寒风吹得一面面代表各门派的旗帜嘭嘭生响,却是说不出的萧索枯寂,再无初来时气吞山河,横扫千军的气势。 东方一鹤的身后,站着那对小孩子新郎,新娘。新郎拿根枯枝,在地上挖掘着,不时叫道:“我又抓了一条大泥鳅!”新娘抿着嘴唇,满脸苦恼。 叶枫一怔,暗道:“他弄这俩个小孩子做甚?”东方一鹤冲着他招了招手,怒道:“还不过来?”叶枫迟疑了一下,骑着马缓缓走了过去。 众骑士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要不要出手阻止。忽然俩人越众而出,头戴万字头巾,身着蓝灰色布袍,手握一把五尺余长的青钢剑,横在叶枫身前,瞪眼喝道:“谁让你走了?”众人都认得这俩人,衢州府烂柯山人氏,使得一手好剑法,只是身居穷乡僻壤,在江湖上名气不大。 他们之所以敢强出头,一是见得叶枫年纪不大,他们联手一定能将他拿下,二是群雄聚首,正是名动天下的好机会。叶枫打了个哈哈,道:“老子想走就走,你们管得着么?”剑光一闪,指向左边一人。那人反应极快,叶枫长剑甫动,他手中的剑也开始发动,两剑相交,叮叮当当,火星四溅,你来我往,拆了数十招。 右边那人却目不转睛盯着他们打斗,似乎在寻找叶枫的破绽。待到他们斗得正酣,长剑似流星闪电,疾刺叶枫的左胁。 他算准了叶枫长剑被左边那人死死缠住,根本腾不出手来招架,所以他这一剑十拿九握!他们向来配合默契,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叶枫的确无法招架,看着长剑一寸寸刺了过来,刹那间脸色苍白。 但是那人没算到叶枫有个神一样的帮手,既然东方一鹤夸下海口,就决不允许叶枫有任何闪失。他的长剑刚递到叶枫胁下,旁边无声无息伸出一只手来,一只手背青筋凸起,枯瘦苍白的手。 就是这样一只看上去提篮青菜都会颤抖的手,居然像精钢铸成的钳子夹住了他的手,他不仅无法摆脱,而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这只手抬高,长剑刺入与叶枫厮杀的同伴胸膛。 这只手的主人原本在细线之外,他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自己没有察觉?便在此时,听得数百人一齐惊叫起来,原来他们也是刚刚发觉东方一鹤。更令他诧异的是,他同伴的手似他一样,高高举起,长剑刺出,没入他的胸膛。 叶枫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回头望去,小孩子新郎,新娘仍然立在细线之后,新郎在烂泥田里玩得不亦乐乎,新娘使劲跺着双脚,田埂上的杂草踩倒了一大块。 听得一人喝道:“去!”七八骑冲出,奔向那长长的细线,他们散得极开,就算东方一鹤再神通广大,也做不到在一瞬间将他们悉数格杀。只要有一个人逾越细线,便可拿东方一鹤的孙子孙女来要胁他,众人皆以为新郎、新娘是东方一鹤的孙子,孙女。 东方一鹤撅起屁股,叶枫身不由已,腾云驾雾般往细线飞去,耳中却听不到呼呼风声,东方一鹤居然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在他耳里塞了两团布片。 叶枫知道这两团布片大有用处,不敢擅自取出,双脚一落地,随即撕下一块衣襟,分成四团,堵住新郎新娘耳朵,尔后一只手拉着一人,拨脚往山上奔去。东方一鹤冷冷道:“今天我是主角,由我说了算。”插在那二人心口的长剑,腾空而起,青光闪闪,追向那七八骑。 一人喝道:“把它们截住!” 几人应声而起,不同的武器击向在空中飞行的长剑。岂知两柄长剑似长了眼睛,时上时下,飘忽不定,众多拦截的武器碰也碰不到它们。那七八人齐声大叫,同时落马,不是人头落地,便是拦腰斩断,离东方一鹤划好的细线只有一二步距离。东方一鹤冷冷道:“逾过此线者死!”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众人心寒,不由自主朝后退去,退了数十丈,才稳住阵脚。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尔等皆为鼠辈 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问道:“有没有敢与我一战之人?”连问几遍,无人应答。东方一鹤道:“没劲,真是没劲!”双眼又往众人脸上扫去,众人与他冷峻的目光相接触,仿佛被尖针刺中眼珠,急急低下头去。东方一鹤蓦地提气喝道:“拿酒来!”数百豪杰之中,不泛有一日三餐酒不离口,天天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 当下几人奔了出来,拿起盛满佳酿的牛皮酒袋,高高举在头顶,神情颇为恭敬。 东方一鹤伸手将这些酒袋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好像是晚辈孝敬长辈,压根就不用说多谢。这几人却似穷光蛋捡到了金银财宝,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意,慢慢往后退去。东方一鹤拨开酒袋塞子,往嘴里灌了几口,眉毛渐渐竖起,喝道:“淡得很,淡得很,连洗脚水都不如。”将酒袋抛在地下,眼中似有了浓浓的杀机。 众人想不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脚,登时手足无措。 一时之时,数百人静寂无声,只有寒风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但在他们听来,宛若死神的召唤,愈发胆颤心惊。忽然间一极高极瘦,脸色碧绿好像身中剧毒的男子,双手托着一个漆得发亮的大红酒葫芦,缓缓从左边催马而来,道:“在下的酒也许前辈会感兴趣。”说着拨开葫芦木塞,一股浓郁醇厚的酒味,随风飘入东方一鹤的鼻中。 东方一鹤双眼不禁发亮,问道:“你是哪里人?”这男子道:“在下四川绵竹人。” 东方一鹤道:“绵竹盛产美酒,此酒是你家自酿的吗?”这男子道:“在下家中经营了一间颇具规模的酒坊,在绵竹一带小有名气。”东方一鹤深深吸了几口气,道:“这酒的确不错。” 这男子道:“此酒唤作‘好汉酒'',也只有像前辈这般英雄豪杰,才配饮此酒。”从马背跃下,毕恭毕敬走到东方一鹤面前,先是深深一揖,尔后将酒葫芦高举,递到东方一鹤身前,眼神热情洋溢,仿佛仰望上古大神。 东方一鹤接过酒葫芦,微微点了点头,神情倨傲道:“除了我之外,的确没有几人敢称英雄好汉了。”仰起脖子,饮了几大口,道:“这酒又烈又涩,恰如蜀人的性情,泼辣干脆,豪气十足,老子喜欢得紧。” 这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脑袋点得似鸡啄米一样,笑道:“多谢前辈的赏识。”忽然听得一人道:“东方前辈,在下也有一壶好酒,你一定会喜欢的。” 只见一个头发结成数十条小辫子,脸上似刷了一层浓墨,骑着头矮小青马的男子,自右边走了出来,腹中高高鼓起,也不知里面藏了什么。 东方一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原来你家是炸麻花的。”这男子摸摸一头的小辫子,一本正经道:“是啊,在下炸麻花的时候,那烧火的杂役图省事,一劲往灶里添柴,锅中热油爆开,一根根麻花跳到在下头上,在下大吃一惊,俯身去探个究竟,怎知一股浓烟扑至,自此之后,便是一天洗十次脸,也是无法洗干净了。” 先前那男子揶揄道:“若是阁下坐在暗处,只要不睁开眼睛,露出牙齿,简直似穿了隐身衣一般,谁也无法发现。”这男子哈哈大笑,道:“在下新婚之夜,吹灭了灯火,往床上一坐,我妻子却以为我和她捉迷藏,半天寻我不着,急得哭了起来。”众人哄然大笑,天地间弥漫着欢快的气息,仿佛他们不是在生死搏杀,而是相谈甚欢的知已好友。 东方一鹤道:“你是哪里人?”这男子道:“在下家在赤水河畔。”东方一鹤眼睛更亮了,道:“那里同样盛产美酒。” 这男子掀起衣襟,掏出一只长着铜绿,纹着不同与中原风情,奇形怪状图案的酒壶,一看就是年代久远,异常珍贵的宝贝,用它来装酒,显然壶中的美酒同样价值不菲。 这男子旋开壶盖,涌出来的却不是酒香,而是草木的芬芳,顷刻间占据每个人的心房,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众人不由神情一阵恍惚,仿佛自己置身于长满花草树木的空山幽谷。 东方一鹤道:“山水灵秀,百草配方,喝了此酒,死而无憾,拿来!”这男子走了过来,托着酒壶,道:“此酒别名‘目中无人’,杯下肚,便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了。” 东方一鹤喝道:“老子没有喝酒,亦是目中无人,傲视群雄,你这话我不爱听!”接过酒壶,左手一挥,这男子跌了出去。东方一鹤双颊凹陷,酒葫芦和酒壶同时射出两道酒箭,冲入他的口中。东方一鹤大笑,道:“好酒,好酒!”众人皆看呆了。 那两男子相互对视,脸上露出诡异,阴险的笑意。 东方一鹤忽然大叫道:“肚子好痛,这是甚么酒啊!”坐倒在地,露在外面的肌肤一边碧绿如草,一边漆黑如煤,界线分明,好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众人怔了一怔,随即喜道:“大魔头中毒了,大魔头中毒了!”东方一鹤蓦地跃起,翻了几十个跟斗,叫道:“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双手仍然紧握着葫芦,铜壶。 绿脸男子道:“你是不是觉得有几百条疯狗,毒蛇在不停撕咬着你的肚子?” 黑脸男子道:“你是不是觉得五脏六腑似被泡在剧毒药水中,并且一点点被腐蚀,消失?”东方一鹤身子蜷曲成一团,道:“你们说得一点也不错啊。”绿脸男子道:“我姓任。”黑脸男子道:“我姓曾。” 东方一鹤身子微微发抖,叹息道:“我真是一时大意,居然忘了绵州城南任家,赤水河畔曾家,最是擅长使毒杀人。”黑脸男子道:“所以管住嘴巴总是没有错。” 东方一鹤低头盯着铜壶,葫芦,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喃喃道:“可是这酒真的很香呢。”绿脸男子道:“要命的东西,吃起来都是很爽口的。” 东方一鹤咬了咬牙,狠狠道:“反正是死,不如死得快活些。”将残酒喝得一滴不剩。众人看得几乎合不拢嘴,道:“果然是个连命都不要的贪吃鬼。”东方一鹤打了几个嗝,道:“痛快,痛快!”说话之时,双眼翻白,神情萎顿,看样子马上就要一命呜呼。众人喜不自禁,齐声喊道:“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几人按捺不住,催马便要来取东方一鹤的项上人头。绿脸男子喝道:“干什么?想来抢功劳么?”这几人利?熏心,道:“是又怎样?”黑脸男子斗然跃起,双手在空中虚劈几掌,烟雾弥漫,甚是刺鼻。众人大惊失色,急忙捂住口鼻,朝后退去。这几人齐声惨叫,从马上倒栽了下来,个个眼珠凸出,口吐白沫,皆不能活了。 众人惊恐不已,叫道:“咱们自己人不杀自己人。”绿脸男子厉声喝道:“你们还当我们是自己人么?” 东方一鹤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绿脸汉子横了黑脸男子一眼,笑道:“咱们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决不可做暗箭伤人,背后插刀的事。”牵着黑脸男子的手,慢慢向东方一鹤走近。黑脸男子笑道:“正是。”手腕一翻,俩人十指紧扣。 众人暗自好笑:“你牵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难道不是相互防范么?”黑脸男子轻轻“咦”了一声,道:“他好像死了。”绿脸男子道:“他好像真的死了。” 他们各自伸出一只手,去探东方一鹤的鼻息。忽然黑脸男子偏转脑袋,喝道:“尔等鼠辈,又来抢功劳了!” 绿脸男子面色微变,回头望去,见得众人按捺不动,不由暗叫不妙。便在此时,黑脸男子一掌击在他胸口,胸骨碎裂,口鼻喷血。黑脸男子一招得手,忍不住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大家记住了,诛杀魔教妖人东方一鹤者,乃赤水河畔曾家子弟……”说到此处,突地一声大叫,口鼻喷血,胸膛按着一只碧绿色的手。 绿脸男子恶狠狠的瞪着他,大口喘息着道:“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想一掌震断他的心脉,可惜一点力气也无法使出。黑脸男子苦笑道:“我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你我都不允许对方平分功劳……”众人见得他们两败俱伤,发一声喊,自四面八方涌至。他们齐声叫道:“王八蛋龟儿子,趁人之危,算……” 两骑蓦地冲了过来,伸手抓住他们后颈,往空中抛了上去。与此同时,十余件兵器伸出,光芒闪烁,将他们斩为数段。 一个穿着花衣裳的男子一马当先,瞬息间已冲到东方一鹤身前,东方一鹤躺在地上毫无知觉,真似死了一般。这男子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提紧手中缰绳,健马上身抬起,一对前脚朝着东方一鹤踩了下去。 可是他并没有听到骨头踩碎的声音,反而觉得似踩在一块石板上,再也无法踩下去。这人惊诧至极,听得下面的东方一鹤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肚子涨得真难受。” 他一开口说话,在众人听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刚生起来的勇气胆量,随即消褪得一干二净,一个个脸上变色,心头怦怦而跳。 赶紧调转马头,退到了远处,只留下这个连人带马压在东方一鹤身上的男人。这人正要大骂众人没义气,胯下所乘的健马连声嘶声,居然被东方一鹤双手托住马腹,不断向上升起。这人惊骇交加,叫道:“你要做甚么?”东方一鹤不紧不慢道:“说不定我多动几下,肚子便不会难受了。”双手转动。? 少说有数百斤份量的人与马,却宛若一根轻飘飘的灯草,随着东方一鹤双手转动,飞快的旋转着,发出呼呼的响声,众人目瞪口呆,相顾失色。马上那男子头晕目眩,喉咙发腥,叫道:“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东方一鹤“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绿色的污物,道:“真的要多动耶!”双手动得更快了。 那男子生怕摔了下来,双手紧紧抱着马的脖子。 东方一鹤忽然后背涌出黑绿混合的烟雾,宛若两条相互竞争的长龙,弯曲盘旋,向空中冲去,原来他是用内力逼出体内的剧毒。他双手转得越快,涌出的烟雾便是越多。一人喝道:“莫让这老贼阴谋得逞。”众人脸上均露出深深的惧意,握着兵刃的手颤抖不己,都在心里问着自己:“我能阻止得了他么?岂非是螳臂挡车?” 纵使东方一鹤此时身中剧毒,亦是让他们心存敬畏。那人森然道:“诸位同道,反正左右都是死,倒不如与老贼拼死一战,替咱们家人赢得好处。” 众人心中一凛,立时肃然起敬,齐声应道:“正是。”原来此次南下,盟主秦啸风颁布严令,大家只进不退,至死方休。 否则将按是叶枫的同党,与魔教妖人勾结处置,不仅没收家产,子女世代为奴,甚至中表亲戚都得受到牵连,权衡利弊之后,唯有拿自己的性命换取家人的平安。当下冲出两彪人马,约莫十骑,一彪冲击东方一鹤正面,一彪偷袭他的身后,教他首尾不顾。东方一鹤哈哈一笑,双手向上送出,那人与马翻滚着飞了出去。? 只是一个撞向正面杀来的那彪人马。一个撞向后面的那彪人马,各有分工,目标明确。东方一鹤双手叉腰,左右环顾。两彪人马均是猝不及防,被凌空飞来的人与马撞得人仰马翻,头破血流。准备发起第二波攻击的数十人面色突变,止步不前。东方一鹤冷冷道:“尔等皆为鼠辈,不值得我全力以赴。”抖了抖身子,冲到半空的烟雾,忽然直直落下,又钻入他的体内。 众人虽然猜不到他要做甚么,但多半是不利他们之事,愈发胆颤心惊。东方一鹤抬手指着一人,道:“我看你比较顺眼,就是你了。”那人似被人抓住衣襟,腾空而起,“啪”的一声,摔在东方一鹤的脚下,一脸的茫然,颤声道:“为……为……什么是我啊?”东方一鹤道:“你实在够幸运,因为我需要你向武林盟首脑捎些东西。”右手微微动了几下。 那人觉得耳中一紧,已被塞入两团布片。 众人之中不缺有既眼尖,又脑子灵活之人,略一沉吟,便猜到了东方一鹤的意图,放声大喊:“快堵住耳朵!”众人纷纷撕裂衣襟,一阵手忙脚乱。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可惜你们知道的太晚了!”肚子凸起,脖子涨大,纵声长啸。 绵绵不绝的长啸犹如盘古开天辟地,共工怒触不周山,迎上吹过来的寒风,居然形成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屏障,把风隔绝在外。 众人还来不及举手塞耳,却觉得东方一鹤尖锐的啸声犹如一枚枚巨锤,一下下重击着他们的胸口,每一块骨头,肌肉都在震动,肚子里的残食汁液上下翻滚,时而冲到了喉咙口,时而跌落到小腹,说不出的难受。 耳中更似被无数枚尖针持继扎刺着,简直疼痛难忍,整个脑袋都快要爆裂。 一人叫道:“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头下脚上,跌了下马。另一人道:“我也要死了!”一个个人似一根根推倒的木桩,接二连三从马上跌落,须臾之间,数百人全躺在地上。 他们的坐骑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为什么会这样,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发出低低的哀叫。众人好像被绳索勒住了脖子,双手拼命抓挠着胸膛,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能减弱心中的焦躁。 第一百四十章 魔音 一片,二片,三片……无数片。 正往半山行去的叶枫忽然觉得头顶不断有东西落了下来,抬头一看,山道两侧的树木被人大力推动,左右摇摆。枝条上一片片绿色的,枯黄色的树叶,却似仙女散花,在他眼前漫天飞舞,尔后慢慢落了下来,被他的双脚踩得沙沙作响。叶枫当然知道树叶为什么会落下来的原因。 他随即回头,看到了他这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一幕。 这几百条一餐能喝几坛烈酒,能吃几斤熟牛肉,能一掌劈死一头大牛牯,在各自故里跺一跺脚,足以使别人寝食难安的凶悍汉子,此刻却如一条条弱小无助的蚯蚓,在地上挣扎号叫。而枯瘦苍老的东方一鹤,竟似无所不能,主宰他人性命的大神。 叶枫怔怔发呆,只觉得手脚冰凉,忽然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路边一株碗口粗细的树木竟被他生生拗断。这些人真的值得他同情怜悯么? 正是他们平时在地方上为非作歹,悍然践踏规则,致使天下纷然,怨声满道。莫说是承受这样的惩罚,便是要他们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但是东方一鹤这样做,便是替天行道,正义的化身么?他从不认为只有残酷的杀戮,才是让每个人心生敬畏的好办法。韭菜之所以割了又迅速长起来,难道不是供它成长的土地太肥沃了吗?与其一直动刀子收割韭菜,为什么不把心思放在整冶土地上呢? 然而这些深奥的问题,纵然是那些身处最顶层,统筹调度江湖事务的大佬们,亦未必能勘得破,想得通透,况且是见识浅陋的叶枫?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烦躁不安,忍不住仰天长啸。新郎跺脚叹道:“那些人在玩翻跟斗的游戏么?怎么像大狗熊在地上打滚似的?以头为轴,稳住身体,屁股发力,岂不是就翻了过去么?”手舞足蹈,若非是崎岖不平的山道,早就翻了几个完美无暇的跟斗了。 新娘盯着他身上红彤彤的衣服,幽幽道:“你真的甚么都不懂?” 东方一鹤毫不在乎众人的痛苦,继续发声长啸,地上翻滚的众人忽然坐了起来,表情轻松,好像不再受到煎熬。只是他们双眼空洞无神,嘴角流着亮晶晶的涎水,每个人都在做不同的事。有的人拍着双掌,神情痴迷,哼唱着儿时的曲子,时不时伸出一只手,道:“妈妈,宝宝嘴里苦,快给我一块糖。” 有的人撅起屁股,下巴贴在地上,把在地上行走的蚂蚁当作兄弟朋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也有的人解开裤带,撒一泡尿,弄湿地上的泥土,之后又用双手把烂泥捏成泥娃娃。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当下所做的事,皆是那些脑子还没开化的孩童的最爱,完全不像是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江湖豪杰。 原来东方一鹤的啸声损伤了他们的神经,使得他们无异于白痴,傻瓜。众人玩得不亦乐乎,东方一鹤收住啸声,叉腰哈哈大笑。 适才耳朵堵住那人亲眼目睹自己同伴的惨状,他的反应甚至比那些人还要强烈,抱着脑袋大声惊呼,脸上的表情,绝非可以用恐惧所能形容的。 过了一会儿,见得众人一个个成了白痴,情不自禁涌上喜悦之情,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泪水长流。和这些人以后生不如死起较起来,他的遭遇简直是天大的奇迹,还有什么理由不欣喜若狂?东方一鹤目光缓缓向他移来,努了努嘴。 那人猛地扑倒,手脚并用,爬到了东方一鹤的脚下,脖子弯曲脑袋低下,看来是要向东方一鹤叩头。 东方一鹤伸出左脚,脚尖托起那人的下巴,冷冷说道:“我真的要杀你,你便是额头捣烂了,也是没有用的。”那人全身冷汗直淋,神情极为尴尬。东方一鹤从怀中取出一包油布裹好的东西,扔在那人身前,道:“告诉秦啸风以及三巨头,大同教长老东方一鹤携华山派叛徒叶枫,在此等着他们。” 那人拾了起来,小心翼翼放入怀里,道:“是,是,是。”东方一鹤足尖一送,那人倏地飞起,落到一匹马的鞍上,唯恐东方一鹤突然变卦,在马臀上连抽几鞭,急急忙忙的走了。东方一鹤叹了口气,道:“球我已经踢出来了,就看你们敢不敢来接了。”拾起一袋遗落在地上的酒,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看着数百个玩得不可开交的白痴,不时往远处望去,他究竟在等谁?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 既然他已经说了要凭一己之力对抗武林盟,所等的人当然是武林盟的大队人马,他明知道即将要进行一场血战,为什么不解掉自己身上的毒?莫非他有足够的自信,便是身中剧毒,也能把武林盟的人杀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他喝了三袋酒,仍没有武林盟的人出现。 他并不着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极有气势的长啸,虽然不能与他相提并论,但亦是功力非凡。更不似他的啸声暗藏杀机,摄人魂魄,听起来凛凛正气,令人全身舒泰。而从方位来判断,各个方向皆有啸声,显然不是出自一人。数百个白痴一齐抬起头,皱眉叫道:“把宝宝给吓死了。” 东方一鹤冷笑道:“又来了几个不知死活的。” 当第二波啸声再起时,离他们已近了许多。东方一鹤抬眼望去,只见东南西北中各有一人,往他这边急速奔来,口中长啸不止。东方一鹤道:“都是些尸位素餐的酒囊饭桶,还好意思以名门正派自居?”喝掉袋中的残酒,猛地深吸一口气,纵声长啸,似山崩地裂,直插云啸,竟盖过了越逼越近的啸声。 数百白痴“啊唷”一声,卧倒在地,脑袋不断研磨着泥土,敢情是想钻个窟窿,好把整个人藏进去。 正在行走如飞的五人忽然觉得喉咙一紧,既似滔天巨浪当头压下,又似被人迎胸重击一掌,难受得几乎无法喘息过来。五人不禁大吃一惊,知道遇上了极不好对付的劲敌。 尽管他们平时目空一切,自以为放眼天下,亦无多少与之一战的对手,此时却有自知之明,不敢以硬碰硬,当下停止不前,原地盘膝坐下。嘴里慢慢降低声调,一直到近乎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喃喃细语,其实是转攻为守,把所有的力量凝集在自己身边,筑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省得东方一鹤趁虚而入。? 东方一鹤朗声笑道:“来不及啦。”向右跨上几步,冲到一处高地,脱下脚下两只又脏又破的鞋子,执在手中,相互击打,发出异常沉闷的声音。而喉间所发出的高亢啸声仿佛对应着那五人,蓦地变得若有若无,温柔无比,恰似一对亲密无间的小情侣,肩并肩坐在皎洁的明月之下,周边暗香浮动, 二人口中说着世上最甜蜜的情话,简直把月亮也听得脸红耳热,羞答答的躲在云中不敢露面。 双方所发出的声音在看不见的空间纠缠不清,展开高手般的对决,那五人察觉到东方一鹤的内力宛如汪洋大海一样,实在不是他们所能压制的,但自恃出身名门,道学正宗,更何况历来是“邪不胜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别看现在东方一鹤占据了上风,但是老天爷会让他笑到最后么? 不由得心中欣慰,双眼微闭,仿佛东方一鹤这消魂蚀骨,步步逼进的魔音,不过是扰人心神的嘈音而已。 有道是城池失火,殃及池鱼,叶枫很不幸的就成了那条倒霉的鱼。 他们相互降低声调的时候,叶枫恰好拿掉了塞在耳中的布团。忽然间心中荡漾,一阵无法描述的温柔自深处直涌上来,顷刻弥漫了全身,原本伟岸挺拔的松树,奇形怪状的山石,天上不太刺眼的日头,此刻看来居然幻化成温馨至极的画面。 圆月当空,长满各种鲜花的中间,摆放着一张铺着柔软垫子的长椅,倘若有对男女在这里,岂非妙不可言? 叶枫猛然回头,就看到了立在树下的一个女人,她的脸怎么回事?怎么一会儿是清纯可爱的余冰影,一会儿是成熟妩媚的阿绣,不管她是余冰影还是阿绣,反正这两个女人,都是他此生无法忘怀的人。 她的左侧立着一个男人,他的脸也是变幻不定,时而是捉摸不定,精于算计的余观涛,时而是自大成狂,阴险凶残的缪宗棠。不管他是余观涛还是缪宗棠,都是让他感到极不舒服的人。 他心中的温柔越来越浓,忽然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今天纵然天王老子在场,我也要与她花前月下,述说衷肠。”大步走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大声说道:“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语气干脆坚决,好像天崩地陷,世界毁灭也休想他改变主意。 女人和男人同时惊叫起来:“你要做甚么?快放开我(她)!”原来叶枫被东方一鹤的魔音所迷惑,情不自禁将小孩子新郎新娘当成了他喜欢,以及他憎恨的人。 叶枫怒道:“我早受够你了,是你一直在作怪。”将手一挥,新郎摔倒在地,幸好叶枫神智不清,没使多少气力,只是摔得头昏脑胀,尚未造成较大的伤害。 新娘失声惊叫,步步后退,道:“你……你……别过来……”叶枫冲了过来,握着新娘的手,一拉一扯,新娘身不由已,倒入他的怀里,见得叶枫双眼发红,额角青筋凸起,心中害怕,忍不住哭了出声。叶枫道:“我都豁出去了,你为什么要退缩呢?”脖子伸长,便要来吻她。? 新娘拼命晃动脑袋,尽量不让他得逞,想拳打脚踢叶枫,可是被他抱得紧紧,哪腾得出来手脚?道:“你……你……是不是疯了?”新郎爬了起来,想过来帮她,又见叶枫凶恶狰狞,躲到一棵大树后面,道:“他想亲你啊。”叶枫粗重气息喷在她脸上,两鬓秀发摇摆不定,急道:“我……该……该怎么办啊?” 新郎道:“我妈妈对我说过,倘若女人被男人亲到,就会肚子大起来……”新娘道:“我妈妈也对我说过,小孩子都是从妈妈的胳肢窝里钻出来的……” 新郎点着头说道:“对啊对啊,我娘说我当时不知做甚么,格外磨磨蹭蹭,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钻了出来。” 新娘脸色苍白,道:“胳肢窝里又没有窟窿,小孩子硬生生挤出来,岂非痛得要命?啊唷……啊唷……我的妈呀!”说话之间,被叶枫在脸颊上亲了好几下。新郎眼睛发直,屈着指头叫道:“一二三四五,他亲了你五下,你要给他生五个孩子……哈哈。” 说到此处,猛地想到一件极其要紧之事,拍着大腿叫道:“我爹娘卖了家中唯一的大黄牛,要我娶你,是要你给我家传种接代,想不到你给别的男人生孩子,你是大骗子。呜呜。”哭了起来。 新娘羞愧难当,张口咬破叶枫凑过来的嘴唇,哭道:“我……我不是大骗子,我会把彩礼……嫁妆……退还给你……家……生下来的小孩……我自己来……养……”叶枫一痛之下,“啊”一声大叫,登时清醒过来,吃惊地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新娘子,奇道:“你怎么在我的怀里?我的嘴唇怎么流血了?” 新娘腾出右手,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怒道:“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我给你生小孩?” 叶枫如遭五雷轰顶,跳了起来,急道:“你给我生小孩?有没有搞错啊?”新娘更怒,尖声叫道:“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你还敢不承认?”她忽然口气缓了下来,双颊浮上红晕,道:“碰上你这个无赖,我只好认命了,谁教我们做女人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呢?”一边说话一边偷偷看着叶枫,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叶枫一阵茫然,道:“哪来的锅,哪来的米?又怎么做成了熟饭?” 新郎从大树后面伸出半个脑袋,道:“你和她就在这里,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叶枫吓了一跳,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裤腰带,绝无有解开过的迹象,道:“怎么可能呢?”新娘双脚踩得地上的石头咯咯响,抿着嘴唇,低声说道:“你很快就有五个孩子了。”轻轻抚摸着肚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叶枫神色尴尬,意欲解释几句,岂知此时传入耳中的声音变得轻佻放荡,宛若是男女情到深处的叹息。叶枫心中怦怦而跳,只觉血脉贲张,全身烫得极是厉害,刚清醒过来的头脑又混乱不堪。新郎惊道:“不好,他又要来亲你了!”新娘瞪了他一眼,怒道:“我们俩夫妻的事,与你何干?” 新郎道:“你一定要退还彩礼,嫁妆,莫说话不算数。”叶枫“啊”的一声大叫,将新娘扑倒在地。 新娘惊骇交加,两只弱小的拳头在叶枫背上乱捶一通。叶枫似被烈火焚烧,嘶的一声,撕开自己的衣襟,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她。新娘道:“快放开我,快放开我!”新郎哈哈大笑,道:“原来他是在给你冶病。” 新娘怒道:“你才有病呢。”新郎道:“有几次我看见我父亲把我母亲抱得紧紧,我很是好奇,问我爹爹在做甚么,你猜我爹爹怎么回答的?”新娘忍不住问道:“他怎么说的?” 新郎得意洋洋道:“我父亲说我母亲烧得厉害,需得出一身大汗,我一眼瞥去,我母亲双眼翻白,手脚乱蹬,嘴里发出古里古怪的声音,也不知开心还是难过……” 新娘沉吟道:“发烧是很难受的,为什么会发出快乐的声音呢?”新郎挠了挠头,想了一下,道:“药到病除,当然很快乐啦!”却听得嗤的一声响,新娘的左肩被叶枫撕下一块布片,露出肌肤。新娘花容失色,道:“不要,不要啊!”新郎道:“他是为你好啊!” 新娘道:“甚么?” 新郎道:“每次我见到我父亲给我母亲治病,他们都是身上全无衣裳,大汗淋漓,你衣服包裹着身子,怎能出得了汗,病怎能好得了?”新娘满脸通红,道:“你胡说甚么啊!”双手乱舞乱抓,忽然指尖触及一块硬物,当即也不多想,抓在手中,砰的一声,敲在叶枫头上。 叶枫抱着脑袋,大叫一声,往后倒去。 忽然间耳中没有了让他癫狂的魔音。新娘扶住叶枫,揉搓着他被石头敲到的地方,柔声道:“我知道你很想我,但是现在我肚子里有五个孩子,又怎能……那个呢?”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只有她和叶枫才能听见:“等我生出了孩子,你想怎样就怎样。”叶枫怔怔看着眼前长相奇丑的新娘子,不由得心中一凛:“我真的堕落到没追求,饥不择食的地步么?”? 便在此时,听得山下的东方一鹤冷冷道:“自作聪明的废物、饭桶,好好的拿了布片做甚?”听他的口气,显然在指责叶枫。叶枫脸红了红,哑口无言。原来东方一鹤耳力极佳,山上传来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倘若再继续发声,恐怕叶枫小命难保。那五人本来难以招架,已经心浮气躁,亦要跳起来手舞足蹈,哪料到东方一鹤倏地停顿,登时松了口气,无不喜出望外。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是曹操吗 东方一鹤嘿嘿冷笑,问道:“莲花那老杂毛是你们的师父么?”五人已经合在一起,都是三十出头,身穿浅灰色道袍,后背绣着太极八卦的图案,腰上系着一把五尺余长的青钢剑,剑鞘上刻着“武当”两个篆字。东方一鹤说到“么”字,已经站在五人身前,五人大吃一惊,急忙右手拨剑。 东方一鹤早抢了进来,在他们手背一按。五人只觉得整条手臂动弹不得,刚拨出鞘中的长剑,“铮”的一声,又插入鞘内。 五人万万想不到对方身手如此敏捷,尚未看清对方长相便被制住,但终究是名门子弟,应变能力极快,五根左手分别击向东方一鹤五处要害。 岂料东方一鹤动作更快,空着的一只手“噼噼啪啪”在他们脸上各掴了一记耳光,五人刚察觉到脸上的疼痛,东方一鹤却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到了他们身后,抬脚把他们踢出数丈之外。五人灰头灰脸爬了起来,这才看清不远处的田埂上立着一个枯瘦苍老的老头,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望天,神情冷漠,极是高傲。? 五人定了定神,齐声问道:“阁下是?”东方一鹤转过头来,目光如电,从他们脸上扫了过去,五人心中均打了个突,不约而同手握剑柄。东方一鹤眼睛一瞪,哼了一声,冷冷道:“我问你们是谁!”五人被他气势震慑,道:“莲花道长正是在下的师叔祖。” 东方一鹤打了个哈哈,道:“听说武当派近年出了五个杰出优秀的年轻人物,叫甚么‘武当五贼’,想必是你们五人?”五人急声说道:“是武当五侠!” 东方一鹤冷冷的道:“你们这几年的确做过几件好事,但你们自以为豪的行侠仗义,是出于真正对世人的同情,怜悯,敢不惜性命去维护公平,正义吗?” 五张脸忽然变得通红,大声说:“那是当然!”东方一鹤道:“莲花老杂毛权势熏天,说一不二,正是他们几个大佬的存在,从而致使许多人得不到公平,正义,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五人一时语塞,道:“你……你……”东方一鹤道:“你们欺世盗名,惑众钓誉,不是贼是什么啊?”? 五人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神情极为尴尬。东方一鹤道:“你们杀了我,岂非能获得更大的名声?”跨上一步。五人脸色铁青,握剑的手不停颤抖。东方一鹤道:“我不仅身中剧毒,而且方才消耗了许多精力,说不定和你们打着打着,就毒发身亡呢?如此天大的便宜,不捡岂非太可惜了?” 五人盯着他绿中泛黑的脸庞,相互使个眼色,蓦地跃起数丈之高,五柄长剑颤动不已,抖出数十余朵剑花。 如果说他们刚才与东方一鹤比拼内力,吃亏在过于年轻,修为不够,但是他们在剑术上的造诣,决不会逊于任何一个成名已久的老剑客,只要让他们拨出鞘中的长剑,几乎等于预定了胜利! 他们可以肯定,很快就能在东方一鹤身上留下五对透明窟窿!东方一鹤漫不经心地扭了扭身子,就冲出了编织得天衣无缝的剑网,五人措手不及,五根长剑撞在一起,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东方一鹤从路边树上折了根细细的树枝,轻轻摆动着冷笑道:“这就是武当派的‘猴子上树’和‘喇叭花剑法’?”? 五人气得脸色发涨,厉声喝道:“放屁,是‘梯云纵’和‘穿云剑法''!”五人一齐跃起,其中一人居前,另外四人分列左右两翼,犹如一个巨大的箭头,向东方一鹤射了过来。东方一鹤道:“我来领教一下武当派的四不象剑阵!”不躲不闪,朝着他们迎了上去。最前那人一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见他揉身而上,不由得大喜,唰唰几剑,把东方一鹤笼罩在一团剑光之中。 另外四人忽地散开,分别镇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长剑连刺,和居于中间的那人相互辉映。 他们虽然是助攻,但可以根据形势的变化,随时变化自己的身份。东方一鹤哈哈一笑,树枝挥动,五人手腕剧痛,五把长剑向空中冲了上去,以他们绝少对手的身手,却完全不能避开。 他们剑一脱手,随即向上冲去,仍然保持一人居中,另外四人扼守四方的姿势。东方一鹤道:“明知道是虚头巴脑,没用的东西,还抱着当宝贝做甚,年纪轻轻的,却迂腐固板得紧。”树枝向上斜挑,好像挑起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五人左胁同时一痛,好像五只破口袋摔了上去,东方一鹤招了招右手,正往下落的五把长剑仿佛得到了某种神秘指令,一把把飞到他的手里。 东方一鹤合上双手,五把长剑冒出缕缕白烟,如放入火炉中铸造,紧紧黏在一起。五人脸色突变,喝道:“人在剑在,人亡剑亡!”一跃而起,赤手空拳向东方一鹤扑去。东方一鹤道:“剑没了可以再铸一把,但是命只有一条,况且武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一片花瓣,一根树枝都可以是杀人的利剑!” 说话之间,手中的树枝激射而出,在空中转着圈子,竟有横扫一切,不可阻挡的气势,顷刻间就到了五人身前。五人自然而然扑倒在地,树枝从他们头顶掠了过去,撞中一棵大树,将大树拦腰斩断。五人不禁一怔,明白适才东方一鹤是手下留情,否则他们已和这大树一样的下场。 五人神情沮丧,叫道:“你杀了我们!”东方一鹤反问道:“你们自己不想死,我为什么要杀你们?”五人差点跳起,道:“什么?” 东方一鹤道:“大同教所杀之人,都是身有污点之人,你们虽然目空一切,狂得没边,让我看得很是不爽,但你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做过甚么出格之事。我有甚么理由杀你们?我们也敬重洁身自爱的人。” 他忽然提高声音,厉声喝道:“但愿在我有生之年,你们莫要变成令我憎恨的人。”一人忽然大声道:“你凭什么判定你所杀之人,是身有污点之人?” 东方一鹤道:“因为我负责大同教的情报收集,我务必对武林盟每一个人有所了解。每个人所做的事情,就像是小店账薄上的收入开销,牢牢记在我的心里,不得有任何差错。”双臂向外张开,十根指头流出绿的黑的汗水。 五人不由看呆了。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我若是块一碰就烂的水豆腐,也就坐不到今天的位子。一壶毒酒,就妄想要我的命,有些人的脑袋,是不是被门给夹坏了?”慢吞吞地向那山上走去。 “你敢确定,华山派叛徒叶枫和魔教妖人东方一鹤在一起?” “洗剑山庄”庄主苏云松左手托着一包油布裹着的东西,双眼直盯着脚下所跪之人,原来这人就是东方一鹤特意留下的信使。灯火通明、装饰讲究、规模宏大的大堂中,摆放着百余张太师椅。多半的椅子有人坐着,这些人无论高矮胖瘦,皆是不怒自威,投手举足之间,气度不凡。 原来他们都是江湖上排名百名之内的帮派的头头脑脑。 武林盟主秦啸风获悉魔教重现中原,急忙颁发盟主令,召集各大门派掌门商讨对策,数天之内便陆陆续续到了六七十位掌门,余下的三四十位亦是星夜兼程。但是赶到的人都是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陪衬而已,真正的决策者是两大长老,五大掌门。 大厅的正上方摆放着八张椅子,当然是秦啸风,以及两大长老、五大掌门的位子。 八张椅子空了五张,来的是洗剑山庄庄主苏云松,武当派掌门莲花道长,少林寺主持德兴方丈,武林盟主秦啸风以及其他四大掌门缺席。左边角落摆放着一张黑色的案桌,后面坐着一个头戴书生巾,一身白衣,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是数十名负责记录武林盟大小事务的执笔郎之一。 那人脑袋叩得青石板咚咚生响,道:“小人敢有半句虚言,便教我为刀剑所杀,不得好死。” 少林寺主持德兴方丈脸色铁青,好像谁都欠了他一笔巨款似的,全然没有武林领袖的风度,猛地抓起一只青花瓷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众人神色自若,好像已经习惯了他动不动拍桌子,摔茶杯的做派。 那执笔郎是个新人,不由得怔怔地看着他。德兴方丈见得无人搭讪,一肚子的话无从说起,正觉得没趣,突然瞥见执笔郎目光闪烁,当下喝道:“你看个毛啊,谁说大和尚只能念经诵佛,不能发脾气了?真他娘的奇怪得很?”莲花道长干笑道:“方丈真乃性情中人,有屁不啵啵放出来,难道捂在肚子里?”? 德兴方丈厉声喝道:“又是叶枫那厮!他血洗神都帮的债,我还没和他清算,他却和魔教妖人勾结在一起,残害武林同道,直娘贼挨千刀的,他到底想干什么?”众人面含微笑,一副你想干啥就干啥的架式。原来苏云松,德兴方丈,莲花道长号称“三巨头”,狼狈为奸,迫胁其他门派,把持武林盟。 但他们又想营造出开诚布公,畅所欲言的局面,显得自己襟怀坦荡,光明磊落,所以三人分工明确,扮演不同的角色。 德兴方丈做挑起事端,挑七拣八的大恶人,莲花道长是与他有利益冲突,专唱对台戏的搅局者,而苏云松是就事论事,正气凛然,总有办法化解矛盾的危机终结者。他们自以为自己谋略厉害,安排妥当,视其他掌门人为无勇无谋的江湖莽夫,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 事实上刚开始有几个拎不清的人,以为他们真心要将武林盟变得更好,头脑发热之下,唧唧提了一大堆不切实际的建议。 可是他们的意见不仅没有采纳,而且被三巨头当成心怀异志的野心家,时常对他们使阴招,教他们处境艰难。那些人吃了哑巴亏之后,才明白三巨头是在引蛇出洞,清除异己。 久之众人看清了他们的用心,抱着置身事外的想法,任由他们花招百出,就是不随便表态。 这执笔郎初来乍到,不晓得他们在做戏,听得德兴方丈言语粗俗无礼,不由得笑了出来,握笔的手颤抖了一下,一大坨墨水滴在白纸之上,宛若落下一只好大的苍蝇。 德兴方丈摸着光亮如镜的脑袋,皱眉道:“余观涛想搞什么名堂?他位列五大掌门,居然放纵弟子,莫非他要脚踩两条船,左右获利?这种两面下注,摇摆不定的小人,怎能把权力由他掌握权力?我提议将华山派从武林盟开革……” 众人心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巨头又想趁机要打击排挤谁?”那些平时唯三巨头马首是瞻,亦步亦趋的掌门人神色镇定,倒不担心会成为他们潜在的目标。而那些与三巨头关系疏远,没有多少利益交集的掌门人,想起自己即将大祸临头,不由得脸色发白,如坐针毡。 莲花道长摆手摇头,说道:“恐怕有些不妥?” 德兴方丈两只眼珠子忽然瞪得滚圆,霍地站了起来,他体格高大魁梧,宛如一尊铁塔一般。他右手五指用力,硬生生把太师椅扶手抓了一块下来,道:“你是什么意思啊?”众人知道他们在演戏,但一个个像木头桩子坐着不动,岂非等于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只听得一阵杂乱的椅子移动之声,众人一齐站起,赔着笑脸道:“二位息怒。” 人人惊惶失措,看起来好像被他们给吓坏了。 那执笔郎以为诸位大佬坐在一起,大家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之间便定下足以改变江湖走向的计划,哪料到一上来就一言不合,怒气冲冲,说不出的紧张刺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莲花道长嘿嘿冷笑几声,道:“难道你心里不明白么?” 德兴方丈脸上红了一红,怒目而视道:“我明白什么啊?”莲花道长悠悠道:“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你在公报私仇。”德兴方丈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道:“你……在胡说八道!” 莲花道长笑道:“叶枫闯祸犯事,和余观涛有何干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哈哈。”德兴方丈怒不可遏,抬起左手,砰的一掌,将一张茶几击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道:“他教的好徒弟,做师父的难道没有责任吗?” 莲花道长道:“照此说来,上官笑打着少林寺的旗号,盘剥残害百姓,弄得洛阳城人神共愤,少林寺岂非也得逐出两大长老会?”苏云松踱着方步,神色阴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众人听他们所说的事敏感重大,不敢再说和稀泥的话。 那执笔郎心头怦怦跳动,手中的笔写得飞快,免不了把往日所听到的侠客传奇,转化成文字,当下场景简直龙争虎斗,惊心动魄。 登时笔走龙蛇,洋洋洒洒,不一会儿,便写了百字。听得德兴方丈怒喝道:“莲花老杂毛,余观涛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是银子还是女人?”莲花道长微微一笑,并不接他的话,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森然问道:“请问诸位掌门,咱们武林盟的宗旨是什么?” 众人暗自叫苦:“这不是逼着我们得罪人么?” 但莲花道长目光炯炯,岂容得他们装聋做哑?齐声说道:“人人平等、一视同仁,每个人都是武林盟的主人。”一边说话一边用余光瞥向德兴方丈,仿佛要让他知道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众人无不满腹怨气,暗道:“什么人人平等,一视同仁,你们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视我等为土鸡瓦犬,我们摇尾乞怜,事事看你们的脸色,真是可怜得紧。”? 莲花道长道:“所以我们武林盟无论做任何事,务必要求公开公正,有一套正常合理的程序,免得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为他夺权争利的工具,武林盟从来就不是某个独裁者的一言堂。”他转头横了那低头写字的执笔郎,道:“武林盟设立执笔郎的初衷,便是希冀他们手中的笔,化为令某些人收敛克制的喉舌,不敢滋长野心的牢笼。”那执笔郎受宠若惊,起身深深一揖,道:“在下决不辜负道长的厚爱。” 众人心头突地一跳,猛地想起携带黑资料南下的司马逸,一旦被公布于世,在座之人大半将受到牵连。一时之间众人暗自反思莲花道长所说的话,忽然明白了三巨头要打击的目标是谁了。苏云松冷冷道:“道长一定没有想到,我们一直为之倚重的喉舌反成了咬自己人的疯狗,看守牢笼的狱子丢了初心,成了金钱与欲望的俘虏。” 那执笔郎怔了一怔,随即继续写字。 德兴方丈大步向他走了过去,在桌上重重一拍,砚台跳起,里面的墨汁溅在那执笔郎白纸般纯洁的衣裳上。那执笔郎仿若无闻,腰杆挺得笔直,手上一笔一划,凝重端重,宛若担待着某种神圣的使命。德兴方丈冷笑道:“喂,小屁孩,你还在胡写什么呢?倘若你现在所写的东西,有意流传到江湖上去,被别有用心的人以讹传讹,岂非成了少林寺方丈与武当派掌门的老娘,他们曾经有段说不清,道不白的孽情,武当掌门生父身份至今成谜,难道他果然是当年和尚播下的种?” 执笔郎头也不抬,道:“我的职责就是将我所听到的,所看到的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苏云松缓缓说道:“我提议,鉴于当前形势紧迫,德兴方丈,莲花道长,我三人闭门磋商,尽快制定出应变之策。”众人习惯了他们大权独揽,一言不发,等于认同了苏云松的话。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朗声说道:“不可,万万不可。”众人一惊,循声望了过去。见得说话之人是个面皮焦黄,五十多岁的男人。 大家都识得他,此人是徽州黄山派掌门人鲁挺,近些年黄山派好生兴旺,江北淮南尽归掌控。鲁挺自我澎涨,以为自己有和三巨头分庭抗礼的本钱,故而挺身而出,既是向三巨头彰显实力,又是拉拢人心,抬高自己的身价。 苏云松双手抚摸着那油布包裹的东西,笑道:“鲁兄,有何不可?”鲁挺笑了笑,转头看着左边墙壁,四面墙上都挂着写有武林盟各项规章条令的牌匾。 鲁挺盯着其中一块牌匾,咳嗽了一声,沉声念道:“任何重大决定,必须盟主,两大长老会,五大掌门人同时在场,缺一不可……”目光移动,定定落在大厅五张空着的椅子之上。 苏云松哈哈一笑,道:“看来我做错了?”鲁挺道:“苏庄主操之过急,恐怕大家有猜测洗剑山庄,武当,少林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排挤架空其他四大门派的想法。”苏云松笑道:“鲁兄这么说,便是咬定我苏某人和武当,少林相互勾结嫌疑了?” 莲花道长,德兴方丈异口同声说道:“姓鲁的放你娘的屁!” 鲁挺森然道:“武林盟的大小事务,本是由你们三人裁决,其余近百号人物,不过是用来凑数,做做样子的木头菩萨。”众人脸色变得难看至极,暗自替鲁挺担心。苏云松忍无可忍,怒道:“鲁兄,亏你是成名人物,脑子却似石头般愚钝,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若非事态严重,谁愿意做吃力不讨好之事?”? 鲁挺冷笑道:“是吗?”苏云松道:“我只想做辅佐君王,鞠躬尽瘁的周公,诸葛武候,谁要做王莽,曹操,先来问问我这口剑答不答应。”鲁挺道:“盟主明日便到,为何不等他回来再商议?”苏云松脸色骤变,喝道:“鲁兄你想做甚么?难道你不懂武林盟的规矩么?”莲花道长道:“权力不给予盟主,是有一定道理的。” 德兴方丈道:“一个人掌握了所有的权力,岂非把所有的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苏云松道:“倘若他锐意进取,开明练达,也就罢了,万一他昏庸无道,不是祸害了大家么?况且把权力交给一个人,岂不是等于变相怂恿他为所欲为么?”鲁挺一时失言,被诘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苏云松道:“那么盟主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又能改变什么呢?”鲁挺叹了口气,道:“是我错了。”苏云松扬了扬手中那包东西,盯着仍跪在地上的那人,道:“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吗?” 那人道:“小人不知道。”苏云松长吁了一口气,道:“就是司马逸撰写的黑材料。” 此言一出,房内大部分的人顿时笑容僵硬,当然包括鲁挺在内。此时此刻,他们觉得自己就像被捏住三寸的毒蛇,命运全悬于苏云松一人之手。有几人恶狠狠地瞪着鲁挺。苏云松问道:“你看过吗?”那人道:“小人不敢。”苏云松柔声说道:“没有就好。”忽然剑光一闪,嗤的一声,刺入那人心口。 那人软软倒下,挣扎了几下,就此不动了。苏云松冷冷道:“只有死人才保守秘密。” 众人默不作声,神情紧张地看着他手上那包东西。苏云松哈哈大笑道:“乱七八糟的东西,留着何用?我从不相信各位是那种人。”双掌轻轻转动,那包东西慢慢变成了细细的粉未,从他手指缝中流了下来。 众人轻轻松了口气,惊恐的眼睛忽然亮得就像点了两盏灯。苏云松笑道:“鲁兄,我是曹操吗?”鲁挺面红耳赤,拜倒在地,道:“鲁某出言无礼,罪该万死。”抽出腰刀,架在脖子上,装出要自刎谢罪的样子。 苏云松压住他的手腕,轻轻一送,钢刀插入鞘中,笑道:“我们的命,早卖给了武林盟,如今内忧外患,我们更不能死啊!” 鲁挺羞得无地自容,道:“是。”苏云松道:“鲁兄,我可以破一次例,和方丈,道长密议吗?”鲁挺道:“当然可以。”站起身子,便要和众人退出去。苏云松道:“诸位,请等一等。”众人心中一惊,又不敢不留步。苏云松指着仍不停笔的那执笔郎,一字字说道:“这里不需要你,请你出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箭双雕 德兴方丈,莲花道长从左右两端逼近,三巨头把那执笔郎堵在角落里,面色极是不善。那执笔郎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清秀干净的脸庞汗水直流,身体不受控制在颤抖,震得桌上的文房四宝相互碰撞,叮叮当当。所写的字东倒西歪,宛若出自初学写字的孩童之手。? 众人见得执笔郎被三巨头逼迫,顿生怜悯同情之心,但转念想到险些被司马逸整得身败名裂,憎恨愤怒涌了上来,自己若去可怜那执笔郎,岂非不分好坏,滥发善心?众人跟在三巨头身后,步步逼上。人人目光流露出煞气,就等三巨头一声喊打,大伙儿便一拥而上,结结实实暴揍那执笔郎一顿。? 那执笔郎使劲呼吸了一会儿,渐渐稳定住情绪,右手稳稳地握着细细的笔管,一笔一划在纸上写道:“三巨头只手遮天,破坏规则,各门派掌门人同流合污,为虎作伥。如今之武林盟,纲常扫地,风气嚣张,不出数年,必将败亡。”德兴方丈双目几欲喷出火来,道:“大家都来看看,这种狼心狗肺,不晓得感恩的人,我们还指望他写的东西公正,公平吗?” 莲花道长道:“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臭不可闻,令人大倒胃口,呕吐不止。”众人捂着口鼻,叫道:“好臭,真的好臭。”苏云松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右手按住剑柄,厉声喝道:“你还不滚出去?”声音十分严厉。那执笔郎又在纸上写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苏云松冷冷道:“你如实记录,我不仅不会反对,反而高举双手赞成,最可恨的是你们把手中的笔,当成了抹黑要挟别人的工具,敛财的门路,司马逸便是最好的例子。” 德兴方丈道:“司马逸那厮,担任执笔郎才几年工夫,听说已经积累了千万家产,只要不胡吃海喝,狂嫖烂赌,几代人都不愁吃穿。” 莲花道长道:“这些钱哪里来的?当然来自某些别有用心,见不得武林盟好的人。”苏云松叹息道:“洗剑山庄建庄至今,已历经十多代人,每一代庄主如履薄冰,精打细算,数百年来也不过余了百万之财,如今的人,压根不讲道义良心,吃相真的很难看。” 莲花道长道:“连血液里流动的都是野心和贪婪,他怎能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苏云松脸一沉,喝道:“滚出去!”众人纷纷喝道:“滚出去!滚出去!”有几人卷起了袖子,张牙舞爪,便要将那执笔郎揪了出来。那执笔郎面无惧色,直直盯着墙上的一块牌匾,道:“你们有什么权力要我出去?”德兴方丈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将那牌匾劈成两半,怒道:“它从来不是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之徒的护身符。” 莲花道长道:“你把今天所写的东西拿到外面,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是也不是?”忽然听得一人道:“他最近缺钱缺得厉害,所以铤之走险,出卖良心,不足为奇。”得一个身穿蓝衫,头戴儒士巾,右手摇着一把折扇,书生装束的中年男子,脸色阴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那执笔郎立身而起,道:“程叔叔……” 这男子目光冷峻,简直几乎可以杀人,道:“程某无能,不配做你的叔叔。”那执笔郎呆立片刻,悄然坐下,手中的笔握得更紧了。苏云松皮笑肉不笑,道:“老程,这个年轻人是你推荐进来的?”老程一张脸红得能挤得出血,顿足叫道:“我是有眼无珠,居然没认清他是忘恩负义之人。”抬起双手,啪啪几下,两边脸颊高高肿起。 苏云松道:“人心隔肚皮,这不怪得你。” 老程狠狠道:“他父亲得了痨病,以药延命,开销极大,家中能抵押的东西已经抵押了,一贫如洗,我见他们过得窘迫,心中不忍,哪料到……哪料到……唉!”心情激荡,又抬手扇了自己几记耳光。莲花道长凝视着那执笔郎,柔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若非生活所迫,决计不肯不择手段。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在座的各位皆是你的长辈,绝不会袖手旁观。但是大家的帮忙并非平白无故送你一笔钱,将来你有能力了,一定要一笔一笔还给大家。咱们互不亏欠,方能坦然相处。”? 那执笔郎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手背一根根青筋凸起,道:“我的确比你们都需要金钱,但也不能昧着良心去赚啊。”德兴方丈怒道:“你嫌我们给你的钱不够塞牙缝么?做人见好就收,莫要太贪。”那执笔郎叹了口气,道:“作为真正的文人,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所写的文字不受外界干扰,经得起考验,百年千年之后仍受人追捧,读起来仍会热泪盈眶。”? 苏云松冷笑道:“当下都混得不如意,还谈什么放眼将来?就算你能永垂不朽,可是你看得见么?”那执笔郎哈哈大笑,独自大笑了一会儿,泪水流了出来,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莲花道长不动声色道:“你明白了什么?”那执笔郎道:“只要我俯首帖耳,摇头摆尾,你们说鹿我就不敢说马,替你们这些正颜厉色,道貌岸然的大侠歌功颂德,为这个强者坐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弱者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的江湖粉饰太平,我便是识时务,有前途,是也不是?”? 苏云松嗔目暴喝:“你少得讹言惑者,大家平起平坐,哪有三六九等之分?”言毕转头往众人扫去。众人见得那执笔郎摆明了要一条路走到黑,已是怒不可遏,加之苏云松适才毁灭黑材料,卖了天大的人情给他们,自然与苏云松保持一致,一个鼻孔出气,齐声说道:“不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么?” 德兴方丈伸出蒲扇大的双手,在那执郎脸上左右摇晃,只要他稍稍往前一按,那执笔郎俊美的脸蛋便成了一块肉饼。那执笔郎面不改色,纹丝不动地坐着,稳若泰山。 德兴方丈冷冷道:“在大多数的执笔郎笔下,这个江湖上下同心,一派繁荣。唯独司马逸和你,却把这个江湖描述得乌烟瘴气,奸邪当道。你们是不是要把这个无数人为之热爱,用心呵护的武林盟彻底摧毁,才算甘心?” 苏云松道:“如今的年轻人,脑子里装的不是学问,而是一坨臭狗屎,时不时掏出来恶心别人。他们不知道甚么是情义无价,任何事情都可以当作一笔随时获利的生意。”那执笔郎道:“如果一开始你们便安排我去做无关紧要的事情,也许我会不知不觉中堕落,与你们同流合污,只可惜我第一天做事,就很荣幸的看清了各位左右武林盟大佬的嘴脸,见到了人世间最龌龊丑恶的事情。我就在心里想啊,我这只笔怎能变得庸俗无聊,专写讨好别人的文字呢?当然那样写肯定很吃得开,混得很好,但我实在做不到。” 德兴方丈道:“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既不肯放下手中的笔,又不肯走出去了?”那执笔郎道:“我若是放下笔,走了出去,岂非等于交出了灵魂,世上又多了具行尸走肉?”莲花道长斜眼看着他,道:“你不计后果去做事,不是加重你父亲的病情么?倘若因为你错误的选择,导致你家处于死亡的边缘,你不仅不能留芳百世,反而千夫所指,终生愧疚。我实在搞不明白,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应该比大多数通达世故,为什么会像大字不识的蠢汉一样的一根筋呢?”? 那执笔郎没有表情的脸忽然似平静的水面,抛入几块石头,有了异常强烈的变化。他的呼吸粗重,鼻孔喷出来的气息,吹得桌上的纸张时合时张。两只明亮的眼睛蓄满了泪水,终于克制不住,漫出了眼眶。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悲伤,是愤怒,还是懊悔?没有人知道,只有他知道。他忍不住想起了他父亲。 没日没夜的咳嗽几乎要把胸膛震破,只有昂贵有效的药物,才能让他父亲暂时平静下来,不受病痛的折磨。 他同样知道,生老病死无法避免,但是不间断的给他父亲治疗,也许可以让那一天晚些到来,他亦能获得更多陪伴父亲的时光。他又想了他的母亲,她本是镇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坎坷的生活却在她的额头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无奈的叹息早已取代了她原先黄鹂般清脆的笑声。 她每天活在忧愁烦恼之中,既要让几个孩子不能饿着,又要筹钱给他抓药治病。 他今天早上出门,母亲脸上不自禁露出久违的笑容,一旦他开始赚钱,便不必把家里这个那个东西送到当铺。说不定几个月之后,空空荡荡的家里会添置许多崭新的家具,桌上会有他们不敢奢望的鸡鸭鱼肉,她母亲应该又能开怀大笑了? 可是谁想到他第一天做事就碰到这种事?坚持所谓的尊严骨气只能给他带来灾祸,低头弯腰可以让他的家庭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什么要拒绝呢?何况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哪有改变世界的能力? 他手背的青筋一根根消失不见,握着笔管的五根手指不再用力,那根让这些大佬为之惊恐的毛笔,似乎随时会掉了下来。 众人暗自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只要找到一个人的弱点,英雄会变成狗熊,烈女会变成荡妇!老程不失时机道:“你字写得好,可以到我的布店管账,一月十两银子,年底还有分红……”那执笔郎慢慢站起,眼睛往门外望去,神情恍惚。他看到了什么?是热切期盼他回去的父母么?? 莲花道长轻轻咳嗽一声,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自动往后退去,让开一条路来,这条路叫做沉沦堕落。执笔郎手中的笔,就像会使他们头痛的紧箍咒一样,虽然他们也做坏事,但是总有所敬畏,不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如今最后一个执笔郎也被他们拉下水,再无监督、制约他们的力量存在,以前许多只能在暗处做的事,是不是可以理气直壮的摆到了台面上了? 他们哈哈大笑,眼神充满了贪婪,每个人似乎看到了自己坐在金山银山之上,数不清的美女围着他们打转,一时之间,众人丑态百出。那执笔郎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坐下下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然做好了准备,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亦不能让他改变主意。众人笑不出来了,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嘴唇长着一层淡淡茸毛的少年,心里情不自禁涌起恐惧,各自往后退开几步。 一个人身上一旦有了正义,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亦能让坏人感到害怕! 那执笔郎缓缓道:“我父亲也是读书人,一生坦荡磊落,从未想过走歪门邪道去改变命运,尽管他一生活得失败,狼狈不堪,但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后悔。我若是放下笔,走了出去,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众人听着听着,眼眶忍不住湿了。 他们早就丢失了良知,心肠如铁石般坚硬,已经不知动情是何种滋味,为何此时会眼中泛起泪光?鲁挺忽然叫道:“我受够你了!”抢了上去,右臂伸出,抓起了那执笔郎,抛了起来。左手并不闲着,在那执笔郎小腹上按了一下。 那执笔郎哪里承受得了,口中喷出鲜血,跌在地上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众人惶然失措片刻,这才露出笑容,三巨头双手抱肘,似笑非笑,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那执笔郎缓缓坐起,背靠墙壁,道:“你们……的名字……终将会被刻在耻辱柱上,遗……遗……臭……臭万年!”喉咙不断涌出鲜血。众人叫道:“他手中还拿着笔!”那执笔郎哈哈大笑,道:“倘若你们品行端正,何必害怕我手中的笔?”? 鲁挺咬了咬牙,道:“我不能任由你祸害天下!”抽出鞘中长剑,剑光一动,那执笔郎握笔的手脱离躯体,飞了出去。鲁挺接着一个箭步,冲到案桌之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那执笔郎所写的材料,大笑道:“现在你已经一无所有,你是不是后悔极了?” 那执笔郎微笑道:“你不毁灭我,怎会有更多的人做像我一样的人?”鲁挺杀气腾腾,道:“好!”嗤的一声,长剑刺入他的心口。 众人“噫”的一声惊呼,声音却是说不出的轻松。鲁挺杀得性起,拎起滴着鲜血的长剑,厉声说道:“这厮狂悖无道,难道不是他父母一直纵容的后果么?这样的父母,也不应该活在世上。” 苏云松森然道:“纵使他罪不可赦,亦跟他家人无关,我们是铁肩担道义的大侠,不是动辄就诛连九族,杀人如麻的暴君,魔头。” 莲花道长冷冷道:“年轻人难免行事叛逆,口出狂言,遥想当年,我们还不是把长辈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做长辈的气不过来,至多只是扇做小的几个耳光,打他几下屁股,哪有一怒就拨剑杀人的?”声音飘忽,竟有些哽咽起来。 德兴方丈道:“我适才被他气得简直肺都快炸了,哪又怎样?也是吓唬吓唬他,始终不敢动他一根寒毛,老鲁啊老鲁,你好残忍冷血!” 鲁挺呆呆的瞧着他们,心中什么滋味都有。老程红着眼睛说道:“他父母要我好好照顾他,哪料到……哪料到……”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流了出来。 苏云松沉吟道:“他有几个兄弟姐妹?”老程道:“他是家中的独子,下面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妹妹。”苏云松道:“老鲁要你杀人偿命万万不能了,你唯有替代他,尽心尽力赡养他的父母……”鲁挺跳了起来,道:“什么?你要我做别人的儿子?” 苏云松道:“难道很为难么?像他那么孝顺,优秀的少年,以后一定前程不可限量,可惜全被你给毁了。”右手按住剑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他敢拒绝不从的话,当即一怒拨剑。 莲花道长道:“老鲁听说你父母早逝,一直为未能尽孝而深感遗憾,如今有现成的父母,正是老天对你最大的恩赐,你还有甚么好犹豫的呢?”德兴方丈阴森森道:“你现在身在福中不知福,恐怕以后无福消受。”三巨头目露凶光,神色狰狞,谁都知道他们想做甚么。 鲁挺转眼朝众人望去,见得少数人神情漠然,事不关己,大多数人的幸灾乐祸,显然是等着他出丑。 原来他这几年目中无人,得罪了不少人,如此紧要关头,大家自然巴不得他倒霉。鲁挺审时度势,知道自己孤掌难鸣,若是使强必定自取其辱,哈哈一笑,道:“我一定好好孝敬他们,教他们安享晚年。”苏云松道:“那是最好不过,我们时不时会看望老人家,与他们聊聊家常。”? 德兴方丈道:“倘若老人家骨瘦如柴,忧郁寡欢,或者活不到八十岁,便是你心怀怨懑,有意虐待老人家了。”莲花道长道:“老鲁真敢那样做的话,和禽兽畜生有什么区别?我们也不必和他讲什么多年情谊了。”鲁挺被他们挤兑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忽然脑中灵光乍现,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他的判断暗道:“我如此如此,便可真相大白了。”? 他等三巨头将他数落痛快,才缓缓说道:“执笔郎尽是贪得无厌,没有节操骨气之人,坏尽武林盟大事,若不裁撤,终贻大患。”苏云松道:“老祖宗定下的人事,岂能说撤就撤的?”德兴方丈道:“执笔郎的确出了几个贪利无耻之人,但绝不能否认数百年来,执笔郎对武林盟的巨大贡献。正是由于执笔郎的存在,有多少野心家不敢轻举妄动。”? 莲花道长道:“我敢以项上人头做保证,如果没有执笔郎的啰哩啰嗦,老鲁的事业定会更上一层楼。”鲁挺闭上了嘴,已经完全明白了三巨头的用意,他们采取了一箭双雕的策略,既震慑了执笔郎,又沉重打击了他。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像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为什么不使用经验老到的执笔郎,偏偏要让一个新人来做记录。 年长的执笔郎,阅历丰富,无论三巨头如何出招,总有办法化解,因此也就无法实施三巨头的计划。 那个新人年轻气盛,脾气又犟,不晓得变通,三言两语便被激得热血沸腾,按照三巨头的设想踩入精心设置的圈套。更为巧妙的是,就连他这个纵横天下的老江湖,居然看不出半点端倪,一怒拨剑。 直到现在他反应过来,三巨头把那个新人当成一只鸡,是来吓唬敲打他和执笔郎这两群猴子的。执笔郎自以为地位超脱,不受任何力量约束,三巨头就用那新人的鲜血,让他们心中有数,在武林盟只有三巨头才是不可挑战的权威。 而他刚刚开始强大,三巨头便以雷霆万钧的手段来警告他,今天死的是个微不足道的少年,明天死的也许就是你鲁挺。 如此一来执笔郎和他不想身首异处,只得俯首帖耳不敢造次了。让一个人屈服,谁说非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有时候三言两语,抵得上千军万马,足以使人感到恐惧绝望,彻底失去抵抗能力。 第一百四十三章 左手甜枣右手大棒 密室,灯火如豆,一片昏暗。窗外是烟波浩淼的鸳鸯湖,残阳照在湖面上,泛着奇异的光芒,犹如少女脸颊的红晕。但在他们看来,却似殷红的鲜血。他们每次在密室议事,不出数日,便会有人流血丧命。他们之所以选择在黄昏议事,因为血水一般的湖面,使得他们时刻保持警惕,不能放松,否则流血的人将是他们。 大多数的人做梦都想着放他们的血。 苏云松背着双手,立在窗前,往外望去。原本这个时候,湖面上会有许多捕鱼的渔夫,百舟竞争,一派繁忙。此时却被他们的心腹亲信驱赶干净,一条渔船也无。就连鸟儿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敢飞来。湖面忽然冒出淡淡的烟雾,涌入密室之中,立在窗口的苏云松仿佛被烟雾吞没,虚幻而神秘。 在世人的眼中,三巨头何尝不是虚幻而神秘?好像每个人都反对讨厌他们,他们看上去早已孤立无援,为什么他们居然能执掌武林盟而不倒? 阵旧的板桌上,摆着一碟豆腐乳,一碟酱黄瓜,一碗霉豆子,以及一只盛着白粥的瓷钵。谁也想不到底下产业极多,一年收入丰厚的三巨头晚饭竟然如此简陋。 他们是在装模作样么?既然是做样子,为什么不在人多的地方?莫非大家都误会了他们,其实他们是节俭清廉之人?莲花道长拿起一只碗,舀了几勺白粥,筷子挟起几粒霉豆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德兴方丈坐在角落里,手中拿着针线,缝补着一件褪得已经分不清颜色,破了几个大洞的袍子。 莲花道长道:“我们这次没有裁撤执笔郎,是不是我们太心慈手软了?只要执笔郎还存在世上,以后必定会出现像司马逸那样不怕死的人,到时候又要我们难尴了。”德兴方丈道:“有时候恨不得一掌拍碎他们的脑袋。有些人以为我们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哪想到我们就像小媳妇一样,受了气不敢说出来,还要对别人傻笑不止。”? 苏云松转过身子,从左边书架取下一本书,在桌前坐下。莲花道长早已给他盛了半碗粥,苏云松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翻开书本,轻声念道:“臣窃惟内寇不除,何以攘外;近郊多垒,何以服远。比年群盗竞作,朝廷务广德意,多命招安;故盗亦玩威不畏,力强则肆暴,力屈则就招。苟不略加剿除,蜂起之众未可遽殄。” 莲花道长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道:“你的意思是说攘外必先安内?” 德兴方丈霍地起身,道:“老苏,并非我说你,你对那些臭书生实在过于仁慈懦弱了,武林盟之所以数百年不倒,靠的是锋利的刀剑,显赫的武功,而不是那些人手中的破笔,况且那些秀才文人心肠坏得紧,就算隔三岔五给他们好处,也是不太领情,时不时写篇文章恶心我们。” 苏云松笑了笑,道:“给你一把刀,一刻也不停歇,你一天能杀多少人?”德兴方丈登时怔住,缓缓坐了下去。 苏云松道:“文人手中的笔,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刀剑,天底下最高明的武功,也许他只需在纸上写下几句话,便可以做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甚至亡国绝种。如今非常时刻,我们因为个人喜恶而裁撤了执笔郎,他们自是不遗余力,攻击我们,岂非等于给岳重天,魔教帮了大忙?” 德兴道长沉吟着道:“他们才是我们最大的威胁,所以我们宁可忍气吞声,也不可将他们推向敌人的怀抱。” 莲花道长道:“苏兄请蒋先生来议事,想必是出于打了别人一巴掌,接着给别人一把甜枣的道理?”苏云松笑了笑,道:“真正黑白通吃,八面玲珑之人,通常都是左手甜枣,右手大棒,恩威并用,游刃有余。”德兴方丈似乎有些不明白,道:“鲁挺一介莽夫,谅他掀不起甚么波澜,我们完全有能力踩得他翻不了身,请他来又是做甚?你也忒小心谨慎了。” 苏云松叹了口气,道:“如今武林盟就像千疮百孔的房屋,并非我们能力有限,而是当下形势严峻,决不允许我们伤筋动骨般的改造,我们只能像裱糊匠一样,哪里破了便设法堵住,尽量不让风雨飘进来。倘若我们抱着这个人搞得定的念头,就可以不尊重他,尽情羞辱他,那么今天得罪的是鲁挺,明天得罪又是张挺,王挺……” 莲花道长道:“久而久之,我们真的就成了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的独裁者。” 德兴方丈挠了挠头,笑道:“白天鲁挺已经吃了我们一巴掌,是时候让他吃几个甜枣消消气了。”苏云松喝了几口粥,道:“岳重天那边有什么动静吗?”德兴方丈道:“真他娘的奇怪了,整个江湖闹得天翻地覆,他竟然似缩头乌龟,也不出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苏云松道:“因为他也吃不准司马逸是不是我们扔出来的诱饵,据我所知,岳重天并没有做好与我们全面开战的准备,所以哪怕明知是天大的机会,亦不敢轻举妄动。” 莲花道长道:“可是魔教妖人又想做甚?按理说他们捡了便宜,应该见好就收,咱们也有下台阶的借口。那东方一鹤赖着不走,据守孤山,不是摆明要与我们决战吗?难道他不明白他孤身一人,又怎能与我们对抗?莫非……莫非……” 他放下筷子,右手一拍额头,叫声不好,道:“敢情魔教和岳重天达成了不可告人的协议,故而有恃无恐,胆大妄为。”德兴长老皱起眉头,喃喃说道:“倘若魔教与岳重天联手,恐怕对我们大大的不妙了。” 苏云松怔怔地坐着不动,看着桌上忽明忽暗的灯火,他的心情亦似这飘忽不定的灯火,额头不知何时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他一生之中做过无数次选择,却从未似现在一样犹豫不定,难下决心。一旦他棋差一招,迎来的便是死亡,别人可以保全性命,唯独三巨头不能活。德兴方丈和莲花道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并不催促。他们多年的合作,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相当奇妙,甚至比自己妻儿的关系更默契。他们被利益权力捆绑在一起,相互渗透,宛若一条绳索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过了一会儿,苏云松阴沉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德兴长老和莲花道长也笑了。他们相处多年,早已了解苏云松的性情,他一笑起来,说明心中已经十拿九稳,事实上他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苏云松道:“他们决不会联手合作,因为他们相互竞争,视彼此为对手。” 德兴长老道:“那东方一鹤既然要和我们决战,为什么又要退还黑材料?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真是他奶奶的令人头痛。” 莲花道长道:“东方一鹤现身江湖,只有一个目的,沉寂多年的魔教又回来了。”说到此处,脸上肌肉抖动几下,一股苦水自胃里倒翻上来,又酸又涩。他们当然知道魔教决不是只喊一句:“各位乡亲父老,俺又回来了”的口号,做这个江湖的主人始终是魔教的追求。 魔教销声匿迹的这些年里,多半是在做一件事,积累力量,算准机会,给予武林盟致命一击。涌入屋内的烟雾与碗中白粥的热气交汇融合,三巨头的面孔一片朦胧,说不出的诡谲。 魔教推倒重建,杀尽天下坏人的残酷手段,与岳重天相比较起来,岳重天堪称温柔善良。 岳重天所推行的变革,至多拿掉他们一部分的特权而已,并不会危及到他们当下的地位,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享受。但是一旦魔教颠覆武林盟,不仅要剥夺他们的权力,剥夺他们的财产,而且还要将他们送上断头台。三巨头面面相觑,一时无语,皆是满脸无奈,厌倦之极。莫非他们已经承认失败,准备接受命运的审判?? 苏云松嘿嘿冷笑几声,狠狠的说道:“眼光果然毒辣,这一刀插得真狠。”魔教算准了武林盟所有的精力放在对付岳重天上面,出手自是准确狠毒,宛如一下就扼住了人的喉咙,蛇的三寸,绝不会给他们任何喘息翻盘的机会。他们几乎可以肯定,魔教此次定是倾巢而出,只是不知隐匿何处,等到时机成熟,相继现身,教他们应接不瑕。 德兴方丈铁青着脸,叹了口气,道:“输得一败涂地,真是输得一败涂地!” 他忽然用力一拍大腿,厉声说道:“我们索性支持岳重天变革,总比输得精光,身首异处要好得多。”莲花道长冷冷道:“岳重天心怀感激,必然竭力照顾我们,只要我们人还在,总有机会东山再起。 岳重天成了新的江湖主人,魔教怎会再和我们纠缠不清呢?”德兴方丈哈哈一笑,道:“到时候我们便可以坐山观虎斗,无论谁赢谁输,我们都有利可图,哈哈。”苏云松阴恻恻说道:“若是我们向岳重天低头,那才是输得精光,连翻盘的机会也没有。” 德兴方丈道:“他敢动我们,就不怕天下人寒心?” 苏云松凄然道:“只可惜天下人没有几个真正是拥护我们的,他们对我们曲意奉迎,难道不是出于对我们权力的恐惧么?绝大多数的人都盼望着我们早点倒台,死于非命。我们将权力拱手相让,那些人不再畏惧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要求岳重天杀了我们,以平民怨。” 德兴方丈、莲花道长额角青筋一根根凸起,似乎已经不能呼吸。 苏云松凝视着他们,说道:“岳重天肯定是顺应民心,为民除害。手握权力的人,只有划不划算,有没有价值,哪有甚么感情可言?我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让女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情话了,其实我压根也说不来。你们呢?” 莲花道长叹了口气,道:“整天剖析利害得失,头脑时刻保持清醒的人,又怎能说得出令人筋软骨酥,怦然心动的话呢?” 德兴方丈道:“我对付女人通常只有一句话,你要不要陪我过夜?以前认为这样说是直接干脆,如今想起真是不解风情,无聊极了。”苏云松道:“盟主是我们手中的提线木偶,其他门派是我们的跟屁虫,可以说整个武林盟是我们三人说了算的,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做受别人指使的丫鬟,岂非自己犯贱?” 莲花道长道:“可是我们拿什么去对抗魔教妖人?” 就在此时,窗外飞入一只鸽子,停留在桌上。苏云松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道:“但愿它能给我们带来好消息。”解开绑在鸽子脚上的一根管子,取出一张卷起的布片,平平摊在桌上,见得上面写着十个极细的小字。 三人看着看着,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到最后三人忍不住放声大笑,仿佛走投无路的人忽然遇到了天大的机会。三人大笑良久,才渐渐收住笑声。德兴方丈道:“原来魔教并非铁板一块,也是勾心斗角,相互排挤。” 莲花道长道:“是人都有欲望。”苏云松道:“魔教之主云万里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咦,云万里不是魔教近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英雄豪杰么?” 莲花道长道:“只可惜他手中抓了副烂牌,回天无力,积年累月,自是意气消沉,安于现状了。”苏云松道:“魔教元老不甘心终老西域,时刻不忘重返中原……他们算盘打得真好,用别人的鲜血,头颅,成就他们的名望。” 德兴方丈道:“云万里不是傻瓜,不会由着他们牵着鼻子走,势必明里暗地,使出各种手段,阻止他们不切实际的念头,但是他们也不会就此罢手,彼此之间冲突不断,近乎水火不容。” 莲花道长道:“东方一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惹出天大祸事,这样一来等于把云万里往火上烤,他若是静观其变,袖手旁观,岂非被人指责冷血无情,借刀杀人?他若是派人救援,岂非中了他们的圈套?” 莲花道长道:“怪不得东方一鹤呆着不走,原来他是看云万里如何处置。” 德兴方丈脸上有了杀气,道:“既然东方一鹤是一个人,我们也就好办了。我们正好需要他的人头,来提高我们的声望。”苏云松道:“我们不仅不能杀东方一鹤,而且还要送些人给东方一鹤杀。”德兴方丈脸色骤变,道:“这岂非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苏云松道:“如果魔教能让岳重天感到恐惧,我们为什么要拒绝呢?”? 德兴方丈沉默片刻,道:“我们一定要大张旗鼓,摆出与魔教一决死战的架势。”莲花道长道:“我们死的人越多,输得越是厉害,岳重天就越紧张。”苏云松道:“只要武林盟不在我们手上灭亡,我们便算功德圆满。”德兴方丈道:“万一魔教识破我们的计谋,不肯配合呢?” 苏云松道:“如今魔教渴望立威,能否打赢这一战,对他们简直至关重要。我马上派人去试探魔教,倘若他能平安归来,证明魔教愿意和我们演一出好戏,万一他被魔教所杀,我们别无选择,惟有拼个鱼死网破!” 莲花道长道:“你准备派谁去?”苏云松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出一个人的名字:”苏岩。” 他们几乎不敢相信,齐声叫道:“他……他……是你的独生儿子啊?”苏云松道:“只有他才能让魔教相信我们的诚意。”两人闭上了嘴,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后背涌上,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当作搏弈棋子的人,简直无法用任何言语能形容他的冷酷无情了。就在此时,听得远处有人喊道:“鲁掌门,这边请。”? 鲁挺一走入密室,不由得满脸诧异,显然大出意料之外。他原以为三巨头议事的密室装饰得富丽堂皇,有温柔动人的少女在边上侍候,桌上有山珍海味,却想不到如此的简陋朴素,连寻常百姓家都不如。苏云松牵着他的手,脸上有了歉意,道:“老鲁,白天真是让你受委屈了。”鲁挺多了个心眼,道:“都是给武林盟做事,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莲花道长道:“你一怒拨剑,血溅当场,真是痛快得紧!” 德兴方丈道:“其实我们比任何人都憎恨执笔郎,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动手,谢谢你替我们出了口恶气。”鲁挺冷冷道:“只可惜我一拨剑,却莫名其妙做了别人的儿子。”苏云松道:“若干年后,你会感激我们的。”鲁挺道:“唔?” 苏云松道:“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是四十一岁。”鲁挺道:“不错。”苏云松道:“我五十七,方丈六十一,道长六十,我们至多只能再干十多年。” 莲花道长道:“说来惭愧,我们三人的弟子皆不成器,难堪重任。”苏云松道:“我们一直在找可以继承我们事业的人。” 德兴方丈道:“放眼江湖,只有鲁掌门能够担当重任。”鲁挺口干舌躁,脑中一阵眩晕。苏云松道:“但是有人说你肚量不大,容不下人。”鲁挺脸色突变,神情紧张。苏云松道:“连自己仇人的父母都可以好生奉养,这样的人怎能不值得托付?”鲁挺大喜若狂,一叠声说道:“是,是,是……”? 苏云松道:“我们只不过给了你一个机会而已,但是路要你自己走。”莲花道长道:“希望我们没有看走眼,没有选错人。”忽然之间,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静夜听来,格外的动人悦耳。德兴方丈笑道:“这像不像情人的呼叫?”鲁挺深深一揖,道:“在下告辞。”待鲁挺完全消失不见,三巨头往窗外望去,见得湖中驰来一只小船,上面坐着一个蓝衣文人,正是统领执笔郎的蒋先生。 三巨头巧舌如簧,不一会儿,便使蒋先生涕泗横流,感激不尽。 送走了蒋先生,苏云松摸了摸肚子,道:“我们该吃饭了。”左手一按墙壁,露出一条地道。三人拾阶而下,走了不久,眼前是个极其奢华的房间,正中摆放着一面琉璃屏风,被辉煌的灯火映照得五彩斑斓。屏风之后,摆着一桌丰盛的酒菜,椅子坐着六位身着单薄,长相精致的少女,听得脚步声响,六双眼睛皆往外望去,显然已经等候他们多时。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这样也行啊 孤山顶部是座关帝庙,平时香火鼎盛,建造得宏伟壮观。主持事务的庙祝以及十余个杂役早已发现山下的生死厮杀,个个惊得屁滚尿流,罔知所措。又见东方一鹤领着叶枫他们上山,皆以为是谋财害命,四周悬崖峭壁,无处脱身逃生,个个拜伏在地,呼爹喊娘,哭成一片。直至东方一鹤释放出最大的善意,众人总算松了口气,一个个爬了起来。? 山下已经聚集了不少武林盟中人,安营扎寨,布置封锁线,埋锅造饭,忙得不亦乐乎,不时有悠扬的歌声,豪迈的笑声传了上来。数百个白痴早已不知去向,想来是有人将他们送到了该去的地方。其时正值黄昏,夕阳向西移去,却并未完全坠落,余光照得山上山下一片血红。乌鸦似乎闻到了死亡气息,成群结队飞来,停栖在枝头,岩石上,不时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 叶枫忽然打了几个寒噤,一股悲伤自心底涌起:“再过几天,有几人能活着回去?我又能做什么?”他不像东方一鹤,既可以主宰自己,又可以左右他人。但是要他随波逐流,眼睁睁看着更多的人死去,心里极是不甘。总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尽量让更多的人可以回家,可是凭他微不足道的本领,又能改变什么呢? 庙祝有意巴结东方一鹤,吩咐杂役杀鸡宰鸭,整冶菜疏。人人精神抖擞,卖弄本事。不多时弄出十多盘菜肴,无一重样,当真费了一番心思。按照东方一鹤的意思,众人搬出两张方桌,放在庙外的空地,合成一席,众人团团围住。那新娘与叶枫寸步不离,紧挨着他而坐,牢牢抓住他的手。 东方一鹤觉得有趣,哈哈大笑,连声叫好。叶枫面红耳赤,头也不敢抬起,那只手似黏住了他一般,怎么也甩不掉。 夕阳终于落下,新月升起。庙祝烧起一大堆篝火,取出一只腌好的山羊,搭个架子,放在火上炙烤,不多时油脂溢出,香气弥漫。众人争相讨好东方一鹤,倒酒挟菜,殷勤之极。东方一鹤来之不拒,不多时已喝了十多碗酒,吃了半条羊腿。 叶枫好久没和这么多人吃饭喝酒,不由得神情恍惚,仿佛自己此时身处华山,身边皆是最为亲近的师兄弟,自然将那新娘子当成余冰影,脸露笑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新娘又喜又羞,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抚摸着小腹,呼吸似乎不畅起来。那庙祝看在眼里,暗自鄙视叶枫:“看他情迷意乱的样子,敢情把这丑姑娘视为西施,唉,有的男人追求低的要命,只要对方是个女的,岁数八岁以上,八十岁打下,不分老嫩,长相如何,便大小通吃,还以为本事了得,魅力无穷,他妈的和种猪公狗,见洞就钻的鳝鱼泥鳅有什么区别?”嘴上却道:“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山下群雄听得上面喧哗,心想即将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放肆?皆是气忿忿的,数百人立在旷野之中,对着孤山破口大骂。庙祝和众杂役一齐跳起,冲到悬崖边上,扯开嗓子,与他们对骂起来。山上山下,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新娘紧紧捂住双耳,竭力不让声音飘入耳中。 山上本来人数单薄,加之山下群雄运起内力,声音深厚,很快将庙祝他们的叫骂声淹没。庙祝一干人立在崖边,皆是脸色惨白。 东方一鹤嘿嘿冷笑几声,道:“直娘贼的狗东西,吃个饭也不得安生!”撕下一块羊排,塞入叶枫手中,道:“你替我吃着。”叶枫愕然,道:“什么?”新娘道:“叫你吃,你就吃呗。” 东方一鹤笑道:“还是小娘子有见识。”起身离席,拨足往山下奔去。叶枫道:“喂,能不能不杀人……\"口中突然一阵油腻,原来新娘托起他的手腕,将羊排塞入他嘴里,再也说不话来。 新娘柔声说道:“你要养家糊口,所以一定要多吃些,吃好点。”东方一鹤头也不回,说道:“不死几个人,他们又怎会闭嘴?” 他行动敏捷无比,每说一个字,人已到了数丈开外,叶枫只吃了几口羊排,东方一鹤却冲到了山下,武林盟群雄一边大骂,一边向东方一鹤扑来。叶枫赶紧走到悬崖边上,与庙祝他们一道观战,新娘被寒风吹得身子发抖,“啊嗤”“啊嗤”,打了好几个喷嚏。 叶枫叹了口气,解下身上外衣,披在她的肩上。 新娘会错了意,脑袋靠在叶枫胸口,满脸柔情蜜意。东方一鹤冷笑道:“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吃饭喝酒呢?”如虎入羊群,突入人群之中。众人哇哇大叫,十八般兵器刺了过来。东方一鹤双手一挥,与他挨得近的十余人手腕剧痛,兵器脱手而出,往半空射去。东方一鹤伸手扼住一人喉咙,厉声喝道:“还骂人吗?” 那人身子悬空,双脚乱蹬,眼珠凸出,道:“我……我……” 几人见得东方一鹤背对他们,露出老大一块空门,均以为有机可趁,发一声喊,数件兵器朝后背戳下。东方一鹤将手中之人当成兵器,朝那几人扫去,那人见得眼前刀光闪烁,吓得魂不附体,双脚蹬得更是厉害,叫道:“别杀我……别杀我……” 那几人却一个个翻着筋斗跌了出去,皆是口中吐血,坐地不起。居然是被他晃动的双脚踢得一个个身受重伤。那人难以置信,喃喃道:“怎么是我?怎么是我?” 东方一鹤冷冷盯着跃跃欲动的众人,道:“天那么冷,你们为什么不睡觉呢?”一人咬了咬牙,道:“只有你死了,大家才能睡得着觉!”嗤的一声,一把朴刀从东方一鹤左肩劈了下去。 东方一鹤道:“看来你活得实在太累。”伸出一根手指,弹在刀身之上。朴刀倒卷回来,斜斜切在那人的脖子上,脑袋如瓜果一般掉在地上。那人无头的身子仍向前冲了步,才仆倒在地,鲜血直流。东方一鹤望着天上的新月,道:“好冷的天!” 众人忽然齐齐打了个哈欠,道:“这样的鬼天气,躲在被窝里最是舒服了。”挪动脚步,慢慢向后退去,一直退入他们新搭建的帐篷,吹熄了灯火,不一会儿鼾声四起。 东方一鹤快步上山,叶枫手中的羊排还有一大半没吃。庙祝他们愈发敬佩,围着东方一鹤,将所知道拍马屁的话一古脑说了出来。东方一鹤喝了几碗酒,斜视着叶枫,脸上有几分得意,道:“你是不是心里很羡慕我?” 叶枫叹了口气,苦笑道:“倘若在下有前辈一成的功力,在下也就不必东躲西藏,亡命天涯了。” 东方一鹤道:“我说过要给你金手指。”叶枫凝视着他,心道:“我与他并无交情,他为什么要帮我?显然是想我加入魔教,做杀人如麻,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我已经走错了路,若是投身魔教,恐怕真的万劫不复,回不了头。”当下笑道:“在下生是华山派的人,死是华山派的鬼。” 东方一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涌上一层怒气,众人极是紧张,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新娘注视着叶枫,柔声说道:“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叶枫涨红了脸,摆手说道:“不是……不是……你搞错了。”新郎道:“她怀上了你的孩子,你还敢抵赖?”东方一鹤笑道:“我从没有想过要你背叛华山派,我看不起有奶便是娘的叛徒。”叶枫惊喜交集,道:“可是……可是……” 东方一鹤道:“我帮你既是咱们投缘,又是见你心地善良,要想止杀救人,同样也得有身好本领。” 叶枫喜出望外,纳头便拜,道:“多谢前辈的成全!”东方一鹤哈哈大笑,伸手往怀里摸去,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红色丸子。叶枫吃了一惊,问道:“吃了这东西,是不是就可以打通任督二脉?”东方一鹤摇头晃脑,道:“你吃了它,便变得和我一样强大!” 叶枫“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失声叫道:“怎么可能呢?”东方一鹤道:“按照正常套路,一个人想成为绝顶高手,少说也得努力十年。”叶枫道:“是。” 东方一鹤笑道:“既然写书的老先生将你设定为身负重任,拯救世界的男猪脚,当然会给你开一条捷径,让你在极短时间内完成正常人一辈子才能做好的事。” 叶枫讷讷说道:“写书老先生这样做,岂不是偷工减料,糊弄各位看官么?难道他不怕别人扔白菜叶,臭鸡蛋,拍桌子骂他祖宗十八代?”东方一鹤道:“如今的人都是性急得紧,没什么耐心,巴不得上午播种,下午就能收获,你一步登上巅峰,各位看官拍手称快还来不及,谁敢说个不字?” 庙祝道:“那些看书的人,都是想从书中图个爽快,寻找某种刺激。只要能让他开心,有些情节纵然天马行空,荒唐离谱也可以接受。况且这个写书的老先生还算实在,至少他还给了你一枚丸子,不像某些猪脚,一觉醒来就英明神武,纵横天下了。”叶枫仍有些不放心,道:“这样也行啊?”东方一鹤道:“难道你没听过人无横财不富,不吃药丸就做不了高手这句话?”? 叶枫道:“吃了这药会不会影响身子,比如失去男人某些功能,生不了孩子……”新娘叫道:“有五个孩子已经足够了,我不想再生孩子了!”叶枫脸红了一红,道:“抑或寿命不长?”东方一鹤笑道:“我二十六岁吃药,三十岁娶妻,生了三个小孩,个个聪明伶俐,而且我现在精神得很。要相信写书的老先生,他拿你做男猪脚,自是将你当自家孩子一样看待,不但要你名扬四海,光宗耀祖,而且还要你子孙满堂,长命百岁。” 叶枫嘻嘻一笑,道:“他奶奶的,老子最看不起升级打怪的套路,谁知道到头来仍不能免俗,想走一条自己的路,果然难得很啊!”东方一鹤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那写书的老先生亦不能例外。如今大战大即,若是不让你好好露一手,由我一个人横扫千军,耀武扬威,岂非喧宾夺主,本末倒置?他唯有采取他未必喜欢的办法,让你瞬间变得强大起来。这样一来他既能讨得各位看官欢心,自己又可以少写好多万字。何乐而不为呢?” 庙祝叹了口气,道:“那些提笔写文章的老先生当真可怜。偶尔有几个妙笔生花的,总算受人追捧,天天有钱进账,至少吃愁不穿。大多数的老先生却是分文未得,白天努力打拼,尝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晚上归来还要抽出工夫,孤灯残影,句斟字酌,写些几乎无人问津的文章,不知受了娇妻多少埋怨,嘲笑,他是在坚持梦想么?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这样的人,是不是自己犯贱,不值得同情?” 东方一鹤一翻白眼,道:“人终究要有所寄托,只有这样,心才不是空的。”庙祝情知失言,低下头去,不敢多嘴了。 叶枫哈哈大笑,道:“我等江湖中人,多在外头风餐雨宿,难免落下腰酸背痛的毛病,贴狗皮膏药、拔火罐都无济于事,但愿吃了这灵丹妙药,健壮如牛,百病不侵,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一口气可以登上几千级的台阶。” 东方一鹤瞪眼喝道:“臭小子你胡说什么?我又不是专卖假药的江湖郎中。”手臂一伸,丸子递到叶枫身前。叶枫双手合十,眼珠子乱转不停,嘴里不三不四说道:“万一前辈看走了眼,在下并非你想象的骨骼清奇,根骨极佳,不世出的武学奇才,这药丸吞入腹中,难以见效,岂非前辈的一片苦心,化为了一坨臭屎?” 东方一鹤大怒,握起拳头,便要揍他。 叶枫笑道:“我欲成仙,快乐齐天!”药丸和着烈酒,咽了下去。东方一鹤笑道:“好,好极了!”示意众人撤掉桌上的酒菜,退到远处。那新娘意欲不从,被庙祝拦腰抱住,生生拖了过去。叶枫暗自一惊,寻思:“莫非被他算计了?”想站起身子,腰间却似绑了两块大石头,哪里动弹得了?? 蓦地想起青青身中“三天三夜”剧毒,饱受折磨,生不如死的惨状,东方一鹤身为魔教长老,使毒手段必然高明,想起自己即将承受零零落落的痛苦,心下惊骇,搁在方桌上的两条手臂,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新娘见得叶枫处境不妙,忍不住大哭大闹。东方一鹤笑道:“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手指轻弹,射出几道肉眼看不见的气流,新娘软软倒下,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中不停流出泪水。? 叶枫见他心肠歹毒,居然连小女孩都不放过,愤怒至极,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之间,却觉得丹田中灼热无比,似有团火焰在里面燃烧。叶枫以为这团火会从里往外烧出,将他化为一缕轻烟。正惊慌失措之际,这团火忽然迸溅开来,化为千千万万道热流,射入他的筋脉,骨肉。 全身如泡在恰到好处的温水之中,说不出的舒泰,叶枫情不自禁,发出几声不可描述的呼唤。 就在此时,体内浩浩荡荡的热流忽然变成了一只只孔武有力的手,他甚至可以感受得到,这些数不清的手,在梳理着他的筋脉,血管,把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在重新组合。 叶枫又惊又喜,因为他知道一旦这些手梳理,组合完毕,他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之一。众人见他一动不动坐着,神情诡异古怪,哪想得到他体内正在进行翻天覆地,脱胎换骨般的改造?东方一鹤看也不看他,坐在火堆旁边,大口吃着烤羊肉。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庙祝他们已经觉得过了很久,因为架子上的一头烤羊,已经成了一堆骨头。 叶枫终于平静下来,脸上却有泪水流下,虽然从今以后他不再惧怕任何人,但是作为当世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失去的往往要大于所得到的?是不是意味着他即将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只有孤独,寂寞,甚至是沮丧与他一生相随?这样的代价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东方一鹤忽然快步走到庙宇门口,抓起一只平时焚烧香纸的铜鼎,众人张大着嘴,尽皆呆了。原来这铜鼎少说有二三千斤,但在东方一鹤的手中,却似举一只板凳般的轻松。叶枫当然知道他想做什么,全身肌肉倏地绷紧,双手慢慢升了出去。他非常渴望显示这粒药丸给他带来的实力。 东方一鹤大喊一声,铜鼎脱手而出,在空中飞快旋转,呼啸着向叶枫冲去。众人赶紧捂住耳朵。 换作平日,如此庞然大物向他飞来,叶枫自是魂飞魄散,双脚抹油,跳之夭夭了。 但现在他功力暴涨,信心十足,眼前巨大的铜鼎不过是东方一鹤敬他的一杯酒而已。朗声长笑一声,向前抢上几步,将旋动的铜鼎牢牢抱住。叶枫心情大好,左手抓住一只鼎脚,单手举到头顶,双脚缓缓踱着步子。神色自若,气息沉稳。众人呆了半晌,随即轰然叫好,掌声雷动。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要封神 东方一鹤冷冷说道:“只不过空有一身蛮力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众人自讨没趣,好不尴尬。东方一鹤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把长剑,平平举起,指着叶枫,道:“请你拨剑。”脸色凝重,显然已经将叶枫视为势均力敌的对手。叶枫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暖,感激。 东方一鹤此时拨剑,并非有意向他炫耀高深莫测,天下无敌的剑术。事实上东方一鹤完全摆脱了剑对他束缚,已经到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无剑胜有剑的境界,草木飞花皆可以成为他破敌取胜的利剑。 东方一鹤之所以拨剑,是因为他要引导叶枫,教叶枫如何驾驭使用体内强大的力量,否则叶枫就像目不识丁的蠢人,却将满屋子的孤本、珍本当作了擦屁股的手纸。 叶枫心道:“师父常言道,凡事要有收获,万万不可蚀本,我分明是个烫手山芋,人人避之不及,他不遗余力帮我做甚?”东方一鹤目光如炬,仿佛一直看到他的内心深处,道:“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少年时候的朋友。”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温柔至极。 少年时候的朋友,最是难以忘怀,只有热血豪情,没有任何利益算计。 东方一鹤的少年朋友后来怎样了?是生是死?是至今还肝胆相照,推心置腹,或者早已分道扬镳,形同路人?这也能算做帮助叶枫的理由?东方一鹤身为魔教长老,久经历练,老谋深算,岂会头脑发热,轻率行事?叶枫不再多想,双眼一直盯着东方一鹤手中的剑,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曾经以为,只有天底下最名贵的宝剑,才能配得上东方一鹤,但是他真的失望了。 这把剑除了采用特殊材料制成,可以卷成一团,放入?中之外,看起来简直就不像一把剑。剑长五尺,剑身极细,并无剑锷,握手之处裹了块油迹斑斑的青布,想来是东方一鹤在某个小店吃饭,顺道把桌上的抹布,拿来包裹长剑了。 叶枫的心忽然跳得飞快,不管怎么样,他总算看到了东方一鹤的剑,有些人至死也没有看到过东方一鹤的剑是怎样的。东方一鹤道:“请你拨剑。”叶枫深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平静下来,左手往外推出,铜鼎旋转着向东方一鹤撞去。 与此同时,他右手拨剑出鞘,连人带剑对着东方一鹤射去。 这一剑他使得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与东方一鹤过招,倘若一昧炫耀技巧,拖泥带水岂非自讨苦吃?东方一鹤道:“来得好!”长剑斜指,叮的一声,刺在飞来的铜鼎之上。那铜鼎却似被人在底部用力托起,蓦地向上冲起数十丈,发出尖锐的声音。 众人仰着脖子,目瞪口呆看着不断向上的铜鼎,张大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枫心头突地一跳,险些叫了起来:“我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的招式了!”原本东方一鹤快若闪电,难以捉摸的动作,此时却好像是有意放缓下来,手臂怎样伸展,长剑指向何处,尽被叶枫捕捉到眼里。 东方一鹤真的有所保留,只使了几分功力么?当然不是,旁观的众人神情迷惘,显然搞不清楚铜鼎为什么无缘无故飞上天了?叶枫随即心中明白,原来那药丸不仅让他的功力暴涨,而且使他的眼力锐利无比,所以就能看到东方一鹤的一举一动了。 东方一鹤一剑挑开铜鼎,长剑并不停留,递到了叶枫身前,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一旦你快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纵然有破绽,漏洞,亦能被掩盖过去。” 叶枫长剑外翻,居然将东方一鹤的长剑荡到一边,着实惊喜交加,道:“因为对方往往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击杀。”东方一鹤连刺几剑,尽管飘忽不定,但对叶枫而言,至少心中有数,能够从容应对了。叶枫长剑左遮右挡,将东方一鹤的攻势一一化解。 东方一鹤哈哈一笑,绕着叶枫奔跑,长剑连刺,皆着刺向叶枫各处要害,冷笑道:“你何曾见过花架子十足,动作慢吞吞的人成为绝顶高手?只有迅速,才能致命!” 叶枫信心满满,宛若长了三头六臂一般,无论东方一鹤的长剑从何处刺来,总有办法招架,两人窜高伏低,快打快攻,迅捷无伦。只可惜边上观望的人不过是寻常百姓,哪晓得眼前是千载难逢的决战?心中都在埋怨他们转来转去做甚,转得他们头晕目眩,心烦意乱。 东方一鹤道:“怎么样?”长剑忽然似柔软的布条,从左至右,无声无息地往叶枫腰间绕了过来。 倘若是功力与他相差悬殊之人,必然难逃一劫,被拦腰斩断。叶枫虽然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招数,但仗着自己有一身与东方一鹤不相上下的功力,心中倒也不惧,道:“很好!”长剑侧立身边,如座险峻挺拔的山峰,截住了东方一鹤卷来的软剑。东方一鹤欺近一步,软剑蓦地窜起,贴着叶枫的剑身,似昂起头的毒蛇,咬向叶枫的手腕。? 叶枫双眼早窥得真切,手腕一翻,长剑挑起,附在剑身上的软剑反弹回去,居然往东方一鹤的喉咙刺去。东方一鹤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看来你还不是太笨的人!”手臂抖动,左右盘旋的软剑忽然变得笔直,精光四射,向叶枫的心口刺了过来。叶枫身子斜转,长剑挟着一道青光,从上而下,向东方一鹤左臂斩落。 众人忽然大声叫道:“小心,小心!”往后退了十余步,抱着脑袋蹲下,眼中均是恐惧之意。 铜鼎势力衰竭,从空中直直落了下来,须臾间,离得他们头顶已是不远。东方一鹤无视随时会将他们砸成肉酱的铜鼎,长剑翻了上来,指向叶枫的喉咙,完全不顾那条随时会被叶枫砍断的左臂。 叶枫心念一动:“这老头当真争强好斗的紧,竟然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我岂能和他一样糊涂?”长剑撤回,身子纵起,长剑挑起铜鼎,那铜鼎连续翻着筋斗,跌到山下去了。东方一鹤抢上一步,长剑架在叶枫的脖子上,哈哈大笑,道:“你还是打我不过!”叶枫叹了口气,搓着双手说道:“姜总是老的辣!” 东方一鹤听在耳里,极为受用,拍着叶枫的肩膀,道:“像你我旗鼓相当的人,绝对不可以被外界干扰,最先沉不住气的人,便是第一个倒下去的人。”叶枫倒有自知之明,不敢真的和东方一鹤相提并论,东方一鹤毕竟是当代武学大家,毕生钻研剑术,加之一生经历大小数百战,经验丰富。 纵然叶枫功力如何提升,终究缺失实战的锻炼,若非东方一鹤是在指教点拨他,真到了双方全力以赴的地步,叶枫恐怕十招之内便被斩杀,岂容得他来来往往数十招? 叶枫沉声说道:“正是。”东方一鹤道:“剑一出鞘,务必做到心硬如铁。哪怕天大的变故,决不可分心。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对手的眼睛,始终在寻找你的破绽。” 说话之间,众人重新摆上酒菜,东方一鹤照旧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叶枫却不时闭上眼睛,将方才与东方一鹤打斗的场景,在脑中一遍一遍的回放,寻找不足以及改进之处,越想越觉得回味无穷,满桌香气弥漫的佳肴,反而吸引不了他。东方一鹤见他如痴如醉,忽然冷笑几声,道:“你知道你当下最缺乏的是什么?” 叶枫不加思索道:“信心、勇气、实战经验。” 东方一鹤道:“你说是说对了,只不过搞错了次序。”叶枫凝视着他,道:“噢?”东方一鹤道:“只有不断挑战,才能获得信心,勇气。”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枯瘦却结实的胸膛,上面横七竖八生着似风干的蚯蚓般的十多条伤疤,众人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只听得东方一鹤淡淡道:“还要付出代价,被别人砍的次数多了,自然乖觉起来,久而久之,就成了所谓的神。”叶枫情不自禁握紧双手,觉得全身发烫,心跳得很快。 新娘轻轻抚摸着他青筋鼓起的手背,幽幽说道:“我不要你做甚么高高在上的神,我只要你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叶枫叹了口气,道:“我想让更多的人不受伤害,只有将自己修炼成无所不能的神。”新娘眼中流出泪水,哽咽道:“听说神都是很孤独,寂寞,他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沉默,因为他找不到说话的人。”叶枫道:“能让大家快乐开心,自己承受孤独,寂寞,哪怕做个哑巴,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武林盟还在统治江湖,像岳重天那样的人以变革之名谋取利益,他就要成为神一样的人物,本事再不济的神祗,就像土地公公一样,亦能保护一方平安。 以前他只想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现在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了。一个见过太多黑暗,肮脏,绝望到无能为力的人,也许他比任何人更渴望强大,做照亮他人的一束光。东方一鹤转头看着他,脸上有了微笑,道:“你的运气实在不错,有人找你来较量了。” 现在夜已经很深了,但是旷野却出现了五个人,其中一人高着一面白旗,快步流星往山上而来。他们当然不是来投降的。叶枫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东方一鹤眨了眨眼睛。笑得很狡猾,道:“可是某些来使傲慢无礼,出言不逊,极有可能会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哦。” 叶枫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好像有些懂了,又有些不懂。东方一鹤折了一根枯枝,扔入火堆中,登时一股火焰窜了起来,顷刻间将枯枝吞噬,道:“要火烧得更旺,岂非是件容易不过的事?”叶枫拍了拍额头,呵呵大笑,道:“我明白该怎么做了。”提起长剑,朝山下奔去。 他尽量放慢脚步,口鼻不断喷出热气,显得功力低微,气喘吁吁。 叶枫见了来人,不由得怒火中烧,狠不得立马就把他脑袋按在地上,狂揍他一顿。来人见得他衣裳破旧,灰头土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声中充满了得意,欢愉。另外四人缓缓问道:“公子,你识得他?” 这四人皆是太阳穴高高鼓起,目光如电,身子似标枪般挺拨,一看便知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来人凝视着叶枫,道:“大师兄,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风光潇洒,你一直与狼狈,晦气为伴。”说话之间,拂了拂质地柔软,做工精细的衣裳,好像生怕叶枫的不幸会飞到他身上。? 叶枫也凝视着他,冷冷道:“为何你的心肠配不上你光鲜的外表呢?”这人正是曾经给叶枫天大麻烦,洗剑山庄少庄主苏岩。几个月不见,愈发风流倜傥,神采飞扬。四人脸色骤变,四只右手一齐按往剑柄,喝道:“你说什么?”叶枫道:“倘若心中没鬼,你们紧张做甚?”四人恼羞成怒,四柄长剑同时出鞘,道:“你找死不是?” 叶枫正要他们发作,见他们忿然拨剑,心里大乐,双手连连作揖,道:“我忍辱负重,能活到现在极不容易,请各位放我一条生路?”两条腿筛糠般颤抖不止,仿佛随时会跪倒在地。 苏岩满脸是笑,道:“你以前不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晓得妥协,退缩,如今怎成了贪生怕死的贱骨头了?我真有些不习惯啊。” 叶枫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只要能好好活下去,还要甚么面子,骨气?那些东西只会让自己付出更大的代价。”脸上尽是追悔莫及的表情。苏岩看着那四人,道:“东方前辈何等英雄,岂会和这种软骨头称兄道弟?”那四人笑道:“可是他死皮赖脸缠着东方前辈,人家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啊。”? 苏岩道:“东方前辈心里想必苦恼极了,竟被这厮狐假虎威,耀武扬威。”叶枫急声分辩道:“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和东方长辈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声音却逐渐低沉,脑袋也慢慢垂下,好像是说了违心的话,不敢抬头见人似的。苏岩“呸”了一口,冷笑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有和东方前辈交往的本事么?” 叶枫满脸通红,一言不发,看上去是默认了苏岩所说的话。苏岩道:“我这个人热心肠,最好管闲事,打抱不平……”一边说话,一边向那四人使眼色。 那四人点了点头,脸上杀气腾腾,步步向叶枫逼近。他们上山目的就是要叶枫的命。因为苏云松算准了东方一鹤决不会出手阻止,东方一鹤的目的是逼迫云万里重返中原,需要他的配合,当然会给他面子,叶枫的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因为他从未放弃吞并华山派的念头,一旦叶枫死了,就不存在和余冰影的婚约,洗剑山庄到时抛出极为丰厚的条件,余观涛怎能拒绝得了? 德兴方丈,莲花道长以为他天性凉薄,把儿子当作棋子使用,却不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替洗剑山庄谋取利益。他能和德兴方丈,莲花道长并称三巨头,从来靠的不是运气和侥幸,而是他一直未雨绸缪,提前布局。 作为武林盟的实际掌舵人,他比谁都知道武林盟已经无可救药,就算不被岳重天推翻,也会自己走向灭亡。 所以他要赶在武林盟覆亡之前,要替苏岩获得最大的声望,无论以后是谁做江湖的主子,只要洗剑山庄有足够的实力,谁也不敢轻易对它动手,反而求着和洗剑山庄合作,照样风光无限,屹立江湖。 苏云松最厉害之处,他不仅能预测未来,而且还能掌控未来。他甚至坚信不疑,只要苏岩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江湖将不存在三巨头,而是洗剑山庄一家独大。 第一百四十六章 愿赌服输 叶枫见他们一步步按着他设想行事,不由心花怒放,但脸上却装作惶恐不安的样子,跺着脚叫道:“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苏岩从腰间取出一柄折扇,嗤的一声,打了开来,一股淡淡的香气涌入众人鼻中,众人如置身花海之中,全身汗毛孔不自禁张开。苏岩冷冷道:“你这种人,也配做君子,呸!” 四人应道:“说的是!”剑光闪动,四柄长剑向叶枫刺至,剑招奇妙,劲道凌厉,果然是第一流高手的剑法。 只可惜叶枫并非昔日吴下阿蒙,他是比第一流高手还要厉害一点点的超一流高手,一眼望去,便至少发现了这四人数个破绽,只要他一出手,他们必然身丧当场。但是他抱定了要捉弄他们,岂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 扮猪吃老虎最刺激的地方不是一口吃掉了老虎,而是怎么让老虎信以为真,心甘情愿地将脑袋伸入对方的嘴里。叶枫“啊”一声大叫,跳了起来,气忿忿的道:“四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要不要脸啊?”身子左右扭动,将四人刺来的长剑全避了过去。 四人刺了个空,不由一怔。 苏岩“哈”的一声,笑了起来,道:“这个人逃命的本事,算得上独步江湖了。”四人脸色暗沉,提剑又要刺出。苏岩向前跨上几步,横在四人身前,笑吟吟道:“且慢!”四人是他的下属,听他出声阻止,手臂垂下,剑尖指地。苏岩道:“既然他不服气,认为我们欺负他,我们就一个个和他打,打到他心服口服为止。” 叶枫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道:“这样还差不多。”苏岩道:“谁先来打头阵?” 一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汉子走了出来,道:“我来。”挽了个剑花,便要一剑刺出。叶枫大喝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你的名号,叶某不杀无名之辈。”汉子忍住怒气,沉声说道:“江夏孔威。”叶枫拍手笑道:“江夏的藠头好吃得很,有人说藠头适合炒腊肉,但我却是喜欢藠头炒小鱼干……” 孔威听他聒噪不休,自是忍无可忍,直直一剑刺了出去。剑到中途,忽然剑尖涌出五朵剑花,分别击向叶枫五处要害。 叶枫心道:“明明可以一剑搞定的,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呢?”若非受东方一鹤的点拨开导,他一直把这看似花团锦簇,?丽灿烂,实际并没有多大用处的招数视为天底下最高明美妙的武功。 叶枫见孔威动作奇快,却仍有机可趁,右手情不自禁握住剑柄,他知道一旦他的长剑出鞘,孔威所有的努力宛若烈火碰上暴雨,烈日底下的积雪,将化为乌有。 但他转念一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若做一毛不拨的铁公鸡,一点甜头也不给他们,岂能诱使他们付出更大的代价?”硬生生压下强烈的冲动,显得惊怖异常,急急往后翻了几个筋斗,叫道:“好快的剑!”身上衣衫登时破了五道口子,右手握着剑柄不放,好像根本就来不及拨剑。 叶枫站稳脚跟,吐了吐舌头,大笑起来,道:“可是还差那么一点点。”孔威暗自后悔,自己若是抢上一步,叶枫早被刺了五个窟窿,却不知叶枫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无论他抢上多少步,亦是徒劳无功。 叶枫道:“我每天苦练拨脚开溜的功夫,风雨无阻,数十年来从不间断,所以能伤害到我的人已经很少了。”说到此处,声音陡地提高,道:“这下轮到谁了?”挺胸凸肚,左右盼顾,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苏岩哼了一声,道:“这个人的嘴真贱。”一人冷冷说道:“他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提剑走了出来,恶狠狠地瞪着叶枫。叶枫终于拨出了长剑,指着他道:“喂,你叫什么来着的?” 这人道:“南阳谢天。”叶枫道:“阁下的姐姐一定很多。”谢天一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叶枫道:“你还有叫谢地的弟弟。”谢天神情茫然,道:“你去过我家?我认识你吗?” 叶枫双手合十,一本正经说道:“阿弥陀佛,生了一堆女儿,终于有了两个儿子,真是谢天谢地啊!”说话的口气,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谢天的父亲。苏岩折扇轻轻摆动,悠悠说道:“这厮实在油腔滑调。” 谢天气得脸色发绿,怒吼道:“我杀了你!”壮硕庞大的身躯突地跃到空中,居高临下,盘旋了数圈,却不受体重的影响,仿佛是只轻盈飘逸的飞鸟。 叶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怪不得华阴城买小米杂粮的雷老板说,只要风足够大,猪也能飞上天,可惜你长不出一对翅膀来,否则能飞得更高。”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恼恨,道:“雷老板的小米无论品相,口味都没得说,就是经常供不上货,有时候交了定金,也要等上好些时日,还不如吃水果。” 谢天七窍生烟,连刺十多剑,将叶枫笼罩在一团剑光中。 苏岩又摇动折扇,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笑意,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谢天这一剑叫做“寸草不生”,只要被他剑光锁定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活着,包括微不足道的蚂蚁,虫豸。苏岩曾经见过身手了得的英雄豪杰,被谢天凌厉的剑光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肉块,这本事低微的叶枫拿什么来抵挡? 除了死已经找不到第二条出路,剑光消失的刹那,便是叶枫生命消失的时候。 谢天自以为密不透风,无路可逃的天罗地网,在叶枫看来,却是处处绗接不够严密,从任何一处发起攻击皆能得手的破网,烂网。叶枫当下长剑向上举起,从剑光最耀眼之处突了出来,他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其实相当精准毒辣,一下子就控制住了中枢。 剑光仍然闪烁不定,却已变得杂乱无序。谢天只觉到胸闷气短,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余下的招数再也施展不出,暗道:“莫非这小子深藏不露?”苏岩等人也看出了不妙,面色凝重。 就在此时,听得叶枫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是不是要死了?”整个人从剑光中飞了出来,直挺挺跌在地上,左臂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不停流了出来。 众人松了口气,心中皆道:“原来是他误打误撞而已。”叶枫慢慢坐起,用力摆动着左臂,自是丝毫不受影响,?首大笑一阵,道:“还是奈何不了我。”众人相互对望,心中已有些泄气:“这家伙的命好硬。”叶枫看着那俩个还没有出手之人,笑道:“反正你们杀不死我,不如你们一起上?” 苏岩用眼角瞟着他们,道:“你们就成全了他。” 俩人应了一声,一左一右,向叶枫逼近。叶枫一拍大腿,喝道:“你们是没名没姓的猫狗么?”左边那人道:“扬州燕无双。”右边那人道:“建宁梅长生。”他们一报完名字,手中的剑已经刺了出去,压根就不给叶枫开口耍贫的机会。叶枫心道:“我这下倘若避得开,生怕他们会起疑心。” 一步一步朝后退去,左脚踩到一块石头,暗地使力,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叫道:“真他奶奶的见到鬼了!” 燕无双,梅长生大喜过望,长剑同时出击。叶枫全身颤抖,就像在巨浪中挣扎的破船。苏岩又笑了,笑得相当的愉快,他似乎看到了脾气倔强的余冰影,宛如一只温顺的小猫,任由他摆布。 长剑离得叶枫已是极近,叶枫一动不动,缓缓闭上了眼睛。忽然之间,听得一人冷冷说道:“谁让你们在这里胡来的?”抢了进来,抓起叶枫,往后便走。燕梅二人当然知道来人是谁,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收手,反而长剑一挺,向东方一鹤刺去。 岂知他们的长剑刚递出数尺,只觉得脸颊一痛,接着便飞了出去,跌在地上。 见得自己同伴脸颊肿得老高,五根指印清晰可见。苏岩躬身说道:“原来是东方前辈。”东方一鹤翻了翻眼珠子,冷冷道:“你是苏云松的儿子?听说你很有手段?”苏岩盯着叶枫,缓缓说道:“在下做事的确有些咄咄逼人,但终究心有敬畏,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那比得上这位叶大侠胆大包天,搅得江湖不得安生。” 东方一鹤横了叶枫一眼,带着鄙视的口气说道:“他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晚上躲在被窝里看春宫图,动不动就拍我的马屁,一开口就是脏话连篇。”叶枫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们抠抠索索的吝啬鬼,懂得什么是及时享乐啊?”随东方一鹤一起赶来的新郎叹了口气,道:“你何必做贱自己,嫁给这人渣?” 新娘紧抿着嘴唇,强忍着泪水不流出来,道:“纵然他有千般不好,亦是我的好老公!” 苏岩“啊唷”一声,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新娘,失声叫道:“什么?”东方一鹤道:“人家不到半天工夫,就有了老婆孩子,你能做到么?”叶枫哈哈大笑,道:“只能说我太有魅力了。” 苏岩目瞪口呆了良久,才慢慢说道:“在下自愧不如,他果然很有魅力。”东方一鹤皱了皱眉头,道:“他这种人就像牛皮糖一样,一旦被他粘上,想甩也甩不掉了。”苏岩道:“不瞒你说,我对付牛皮糖很有心得。” 东方一鹤沉吟着,道:“你想怎么样?”苏岩道:“在下知道前辈需要什么,前辈也知道在下需要什么。” 东方一鹤眼光骤然收缩,道:“你想要他的人头?”苏岩道:“这种专门危害他人的败类,决不能由他活在世上。”叶枫涨着脖子,大声说道:“我投靠你,是因为我信任你,如今你想得到某种利益便出卖我,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东方一鹤面现难色,道:“我是个好面子的人,我实在很为难。” 苏岩厉声道:“前辈你不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错失贵教重返中原的机会。”东方一鹤道:“倘若你能想出既能让我获得好处,又不用背负骂名的好办法,我实在没办法拒绝你。”苏岩咬了咬牙,脸上忽然涌起一层杀气,冷冷道:“倘若这件事只有前辈,以及我方五人知道呢?”叶枫冷笑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人在做,天在看啊!” 东方一鹤脸色变得很难看,厉声说道:“大同教虽然名声不好,但是从没有做过滥杀无辜的事,你再出馊主意,休怪我对你不客气。”苏岩摇了摇折扇,微笑道:“前辈之所以不赞同,是因为我们比他强大得多,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东方一鹤道:“绝对公平当然不可能,但至少要让大家看得过去,无话可说。” 苏岩道:“这个好办。”东方一鹤面无表情,道:“你不妨说来听听。” 苏岩笑容欢悦,道:“如果我们把本事都传授给他,他到时仍不能取胜,还怪得了谁呢?”叶枫嘿嘿笑道:“万一我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你岂非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新娘拍手笑道:“我老公真的很了不起,别的女人至多是双胞胎,他一下让我怀上五个孩子。” 东方一鹤凝视着苏岩,一字一字说道:“倘若他真是那样的人,你将一败涂地,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他能活到现在,难道不是天大的奇迹么?” 冷风如刀,苏岩的脸上不禁流出了汗水。他知道世人有那种人存在,那种人也许平时活得很落魄狼狈,谁也瞧不起。但是一旦有合适的机会,那种人立马会脱胎换骨,如快刀破竹,沸水融雪,瞬间逆转局势。叶枫是那种能扭转乾坤的人么?深藏在体内的力量,若非被激发出来,恐怕连当事人也不知道自己有那种本事。 每个人心里都有头打旽的野兽,有座沉睡的火山,有个被封印的魔鬼。他曾亲眼看到被彻底激怒的不入流的剑客,干掉了顶尖的高手。 倘若他自己执意要那样做,岂非引火自焚,自寻死路?这绝不是忋人忧天,人的潜力本是最不可思议,不可预测的。这把火他要不要点起来? 想到此处,他两只保养得比十八岁少女还要娇嫩的双手如浸入冷水,十根指尖不停往下滴着水珠,是汗水!此时他心里无比纠结矛盾,如果这次没有取得叶枫的人头,等于洗剑山庄一无所获,白努力一场。 余冰影尽管美丽绝伦,但他睡过的美女会少吗?何曾见过他有动心过? 况且余冰影的脾气只会使他敬而远之,当然不负责任的露水情缘又是另外一码事。可是他必须要娶余冰影为妻,只有将华山派的力量整合到洗剑山庄,洗剑山庄才算得上在江湖上一家独大,如果有机会一骑绝尘,傲视群雄,为什么要和德兴方丈,莲花道长称兄道弟,平分权力呢?难道权力不是和女人一样,只可自己独享? 他们也不是暗自积蓄力量,为抢先登顶而不懈努力么? 自他记事以来,他的父母都在各玩各的,见不到他们有任何亲密的行为,听不到任何耳热面红的情话,彼此之间似有隔阂,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他们的结合,好像是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目的。有一次他鼓起勇气,问他父亲:“你爱妈妈么?” 他父亲脸上保持着微笑,但他看得出来,那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苦笑,一个真正幸福的男人,提及自己心爱的女人,是决不会愁眉苦脸的! 只听得他父亲喃喃说道:“天底下的世家子弟,所做的一切,必须要和家族的利益挂钩,包括婚姻在内。不过是打伙过日子而已,有什么爱不爱的?以后你会和我一样的。” 所以他成年之后,他父亲从不干涉他的私生活,任由他风花雪月,处处留情,因为他终究会被命运戴上镣铐,做一个一辈子不快活的人。现在他即将走上与他父亲相同的路,但他并不埋怨老天的不公。有得便有失,大权在握的快感,岂是儿女情长所能比拟的? 叶枫拍手笑道:“你怕了不是?” 东方一鹤目不转晴的盯着他,道:“小心行得万年船,你不给他机会,他便不能创造奇迹,让他多活几天又何妨?”苏岩不说话,脑子里全是自叶枫下了华山,一直到现在的行踪。叶枫洛阳大破“神都帮”,是利用武林盟内部勾心斗角,相互拆台,叶枫现在无人敢动,是有东方一鹤的庇护,只能说叶枫运气足够的好,跟奇迹并没有任何关联。 苏岩阴晴不定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沉声说道:“倘若真有奇迹的出现,我只好认栽了。” 东方一鹤道:“你一定要做?”苏岩道:“我非做不可。”叶枫底子薄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他学会了孔威四人纵横天下的剑法,又能怎样呢?身上的肉是一点一点长出来的,哪有一口就吃成胖子的?叶枫忽然怔住,脸色苍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东方一鹤叹了口气,道:“本教只想重返中原,既不想得罪洗剑山庄,也不想与华山派为敌,你一意孤行,弄得我里外都不是人了。” 苏岩道:“我可以立份契约,保证前辈不受牵连,前辈只须边上看着,省得某些人耍无赖。”东方一鹤狠狠瞪了叶枫一眼,厉声喝道:“立份生死契约也好,愿赌服输,谁敢耍滑头,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叶枫神情茫然,苦涩着道:“你真的要放弃我了?”东方一鹤淡淡的道:“谁赢谁输都不知道,你害怕什么呢?”叶枫苦笑道:“我能赢么?我能得到什么呢?”苏岩道:“你可以提出条件。”庙祝已在边上编写契约。 第一百四十七章 玩过火了 叶枫双手抱拳,冲着苏岩连连作揖,神情异常谦卑,小心翼翼说道:“在下以前不识好歹,冲撞冒犯了您老人家,还请您宽宏大量,给在下一条生路,在下从此往后,唯公子马首是曕……”双脚向下弯曲,膝盖慢慢向地面移去,多半是要向苏岩磕头求饶。苏岩见他奴颜婢膝,全无骨气,心下鄙夷到了极点,寻思:“贪生怕死,没有血性的人,怎能创造得出奇迹?”愈发坚定了要取叶枫性命的主意。 当下伸出双手,搭在叶枫肩上,将他提了起来,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道:“苏某实在担当不起。”叶枫急得要哭了起来,跺脚叫道:“我对天发誓,我若有半句假话,便教我……”一只手便去拨鞘中的长剑,看样子是要以血立誓。苏岩厌恶之极,左手一挥,叶枫跌跌撞撞,坐倒在地。 只听得苏岩冷冷道:“我们之间的恩怨,我从没放在心上,我之所以杀你,是替江湖除去一大害。” 东方一鹤走了过去,一脚将叶枫踢飞出去,砰的一声,后背重重撞在一块大石上。东方一鹤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左手扼住他的喉咙,厉声喝道:“你以前在洛阳长街,十步杀一人的豪气,都到哪里去了?” 叶枫大口喘息着,道:“我现在只想活下去,哪怕剥夺我的尊严,要我像狗一样活着……”东方一鹤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道:“纵然是死,亦要死得轰轰烈烈,顶天立地!”另一只手扼住叶枫喉咙,笑道:“你再啰哩巴嗦,我掐死你。” 爱得叶枫死去活来的新娘见得叶枫被拳打脚踢,既没有冲上来与东方一鹤拼命,又没有捶胸顿足,号淘大哭,倒是和新郎交头接耳,也不知说些什么。 苏岩心思放在叶枫身上,居然遗漏了如此至关重要的细节。叶枫定了定神,道:“既然前辈看得起我,在下争取尽量死得光采些。”苏岩冷冷道:“你的条件是什么?我不想占你的便宜。” 叶枫叹了口气,道:“我这辈子活得很窝囊,很失败,从来没有扬眉吐气过,在华山天天给师父师母磕头。虽然做了大师兄,但是底下的师弟师妹,没有一个敬重我,从不向我磕头。在外行走江湖,生怕得罪这个那个,又是不停向别人磕头……” 东方一鹤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所以你很想穿一件崭新的长袍,坐在古色古香的椅子里,脚底下跪着几个人,额头撞着青石板嘭嘭响,向你磕头问安。”叶枫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苏岩笑道:“倘若我们输了,一定跪在你脚下,向你磕头问安。” 庙祝在纸上写下叶枫的愿望。苏岩笑道:“你还想得到什么?”反正叶枫又得不到,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做个好人呢?叶枫目光痴痴看着苏岩,神情忽然变得很怪异,有妒忌,有恼恨,但更多的是仰慕。苏岩哈哈一笑,笑声中充满了骄傲,自豪。他这张脸不仅让女人情迷意乱,而且连男人也得心跳加快。 叶枫勉强露出笑脸,道:“你一定伤了许多女人的心。”苏岩道:“各取所需,有什么好难过的?女人并非你想象的那样脆弱,多情。” 叶枫咬着牙,狠狠地道:“有的男人活了几十岁,甚至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这世界真不公平。”苏岩抚摸着脸颊,大笑起来,道:“所以你很想毁了我这张脸?”叶枫目光黯淡下来,道:“如果能有奇迹的话。” 苏岩道:“如果你能击败我们,我一定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叶枫狞笑道:“最好是拿刀子划上十七八刀,每一刀都深及见骨。”他为什么要有这样邪恶的念头?难道他不知道就算苏岩是个丑八怪,某些女人仍会投怀送抱? 她们只不过想借助男人掌握的权力,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至于那个男人长得怎么样,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之所以会有如此狠毒的要求,并非出于对苏岩的仇恨,而是无法控制的妒忌。就像长相丑陋的人,一旦见到英俊潇洒的人,便会莫名其妙的怒火中烧。苏岩笑了笑,悠悠道:“但愿你能争气一点,莫辜负了东方前辈的一片苦心,以及我的仁至义尽。”叶枫哭丧着脸,嘶哑着嗓子道:“我尽力而为。” 接下来孔威四人传授叶枫剑法,他们料定叶枫必死无疑,决无机会翻盘,故而也不刻意隐瞒什么,每招每式都教得十分详尽。叶枫本来拥有一身深厚功力,加之这四大剑客调教他的剑术,无疑在填补他最薄弱的环节,愈发如虎添翼。他悟性又高,不一会儿便烂熟于心。 当然他是装做长了个木头脑瓜,什么也听不进去,一柄剑使得颠三倒四,破绽百出。四人少不得冷嘲热讽,揶揄他一番。叶枫唯唯诺诺,连声致歉。 东方一鹤和苏岩皆是一样的表情,似笑非笑,捉摸不透,但他们的心境却绝不一样。苏岩心中充满了残忍的快意,纵使他不采取阴谋诡计,以光明正大的手段,亦能让叶枫一败涂地。 东方一鹤是在讥笑苏云松看似算无遗漏,其实在事情开始之前,便已经注定了失败了。因为苏云松的算计是建立在洞察局势的自信上,但他万万没想到东方一鹤居然会将叶枫栽培成顶尖高手,并且借着叶枫的手,伤害他的独生儿子。 东方一鹤的计划无疑更周密,哪怕苏岩吃了天大的亏,传到江湖上去,别人也是以为苏岩过于托大,低估了叶枫的潜力,却始终怀疑不到东方一鹤才是幕后推手。 叶枫反应迟钝,磨磨唧唧,待到他“完全学会”四人的剑法,已是远处传来喔喔的鸡叫声,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杂役们早就在空地四周烧起几大堆火,驱除寒气,大家倒不觉得冷。 这时庙祝和杂役们捧着热气腾腾的酒菜,叫道:“吃饭了,吃饭了。” 一人取出一面好大的油布,平平铺在地上,其他人将酒菜放在上面。众人围了个圈子,就地坐下。苏岩稳操胜算,不由心情大好,替每个人斟酒挟菜,讲些老小皆宜的遗闻轶事,妙语连珠,娓娓而谈,时而令众人如痴如醉,时而令众人捧腹大笑。叶枫铁青着脸,拼命往嘴里塞着饭菜,好像是他人生最后一顿饭了。 众人酒足饭饱,已是天明。 空地四周的火堆逐渐熄灭,就像有的人生命,即将走到了终点。 在旷野中安营扎寨的武林盟群雄走出帐蓬,立在远处观望,不敢过来。东方一鹤哼了一声,冷冷道:“都滚过来罢。”群雄方敢过来,在众人之外坐下,这才看清与东方一鹤谈笑风生的人竟然是苏云松之子,料想三巨头背着大家和魔教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协议,人人心中皆有被利用的感觉,不由暗自悲愤,默不作声。 孔威“唰”的一声,抽出长剑,往中间一站,道:“还是我来打头阵。”叶枫缩了缩脖子,咽下一口唾沫,道:“听长辈说,吃饱饭之后,最好平平躺下,歇息一个时辰,方可剧烈运动。否则会伤及肠胃啊。”说话之间,打了好几个哈欠。群雄一听,登时笑声震天。孔威大怒,喝道:“你胡说什么?”跨上一步,便要一剑刺出。 苏岩叹息道:“他这个人不仅活得窝囊,失败,而且人缘极差,甚至连平时说他好话的人,都没几个。” 叶枫道:“如果天天有人夸我,我怎会不思进取,自甘堕落?”苏岩左手一挥,飞出一大锭银子,落在庙祝身前,笑道:“你能把他夸得斗志昂扬,跟猛兽一般凶残,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庙祝拍着胸脯,道:“公子尽管放心,就算他是放了个屁,小人也能说成孤独的人在叹息,因为没人了解他的寂寞。”苏岩笑道:“好极了。”孔威一跃而起,人在空中,刺出数剑。叶枫定了定神,长剑斜举,挥了出去。 庙祝道:“叶大侠好潇洒,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孔威长剑不与他正面接触,在中途急转了个弯,往叶枫左胁刺去。这招叫做“奇峰迭起”,剑招古朴,内藏奇变,委实难以招架。叶枫站着一动不动,身上肌肉却已绷紧,是不是过于紧张,失去了应有的反应?苏岩笑道:“无论怎么帮他,他都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忽然之间,孔威“啊”的一声大叫,往后翻了几个筋斗,左胁鲜血直流。庙祝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好快的剑!” 叶枫抚着长剑,微笑道:“‘奇峰迭起’,果然厉害!”众人这才发现,他眼中精光四射,英气勃发,与先前的惫懒,吊儿郎当简直判若两人。孔威吃惊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东方一鹤斜视着苏岩,叹息道:“你好像真的看走眼了。”苏岩故作镇定,勉强笑了笑,道:“说不定是他一时侥幸呢?”东方一鹤喃喃道:“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谢天已经出剑。闪电般耀眼的剑光,从上而下朝着叶枫劈了下来,这次他不再炫耀剑术,用意也很简单,把叶枫劈成两半。 叶枫长笑一声,纵到半空,刺出数十剑,一团剑光将谢天笼罩在其中,正是谢天的“寸草不生”。谢天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扔入油锅里的鱼,无论往哪个方向逃窜,皆有铜墙铁壁拦住他的去路,等待他的将是灭顶之灾。而且叶枫这一剑的威力,与他相比较起来,不知强大了几十几百倍! 庙祝叫道:“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妙哉,妙哉!”苏岩脸色发青,双手握紧,指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谢天惊骇之下,并未丧失理智,暗道:“他适才一剑教我进退失据,我为何不依样画葫芦?”右臂伸出,长剑向上刺去,融入一片烂银般的剑光中。苏岩骤地站起,目不转睛地看着。 剑光仍在快速流动,绝无他先前停滞不动的迹象。谢天呼吸几乎停止跳动,寻思:“怎么会这样呢?” 忽然间,头顶簌簌作响,落下细细的粉末,谢天忍不住抬头望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只见一道道剑光似饿坏了肚子的小怪兽,将他千锤百炼的长剑当成可口的美食,不断侵蚀吞噬,长剑一寸一寸地被分解消融,不一会儿工夫,谢天手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剑柄。 与此同时,纵横交错的剑光似一面大网,将谢天的上半身裹了进去。谢天魂不附体,心道:“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可是他提心吊胆了良久,却始终没有等来死亡,与之相反的是,映在身上的剑光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叶枫持剑立在他对面,眼望山顶庙宇,若有所思。谢天不顾失态,跳了起来,大笑道:“我还活着!” 他跳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头顶、上身一片冰冷,仿佛被剃光了头发,剥下了衣裳。接着他看到了无数根头发,布片在眼前飞舞。原来落下来的剑光似快刀一般,在瞬间剃光他的头发,将他上身的衣裳割成一块块碎片。 最不可思议的是,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肌肤上连一道伤痕都没留下。谢天双眼空空,喃喃说道:“好……很好……”身子软软倒了下去,他的信心已经被完全被摧毁。 叶枫转头看着庙祝,道:“你能给我准备一件崭新的长袍,一张古色古香的椅子么?”庙祝道:“当然能!”领着几名杂役,急急往山上奔去。东方一鹤用眼睛横着苏岩,冷冷道:“他是匹无人赏识的千里马,眼看就要埋没,无声无息死去,是你给了他驰骋天下的机会。” 苏岩觉得一股又酸又涩的苦水从胃里涌了上来,牙齿咬着嘴唇,一缕缕鲜血流了出来。他想起了一句话:“今天你瞧不起别人的目光,明天就会化为插在自己心口上的一把刀。”现在这把刀就插在他的心上,鲜血长流,痛得要命。东方一鹤摇头叹息道:“爱玩是年轻人的天性,但绝不可以玩过火了,否则谁也没办法收拾局面啊。” 苏岩一拳重重捶在地上,大声叫道:“我还没输,我还有机会!” 梅长生和燕无双同时跃了出去,两柄长剑分别向叶枫喉咙,小腹刺去。苏岩道:“还有我!”斗然跃起丈余,双掌往叶枫天灵盖击去。叶枫再厉害,也招架不住他们三人联手,但那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多并不代表可以取得绝对优势,而是在于能有多少价值。 叶枫道:“谁来也无济于事!”一道剑光冲天而起,从左到右,斜斜的从三人身前划过。梅长生和燕无双的长剑已经断成了两截。 他们使的都是削铁如泥的宝剑,但在叶枫那口普通不过的青钢剑之前,简直似豆腐,薄纸般不堪一击。叶枫一个筋斗翻了出去,稳稳落在庙祝刚搬来的古香古色的椅子之中,他缓缓张开双臂,任由杂役给他套上崭新的长袍。 就在此时,三人从半空落了下来,皆是神情凄然,惊惶诧异。孔威咬了咬牙,道: “我和你拼了!”快步向叶枫冲去。岂知身形甫动,一个踉跄,跪了下来,两个膝盖上一片血迹。 叶枫冷冷道:“你们这么做,并非有骨气,而是出尔反尔,不守信诺。”东方一鹤厉声喝道:“愿赌服输,如果输的人是他呢?” 苏岩道:“都跪下来,咱们洗剑山庄,何时出过赖账的人?”当即跪了下去,额头撞击地面,磕得咚咚作响。四人一言不发,跟着磕头,一时之间,响声不绝。叶枫眉开眼笑,拍手笑道:“子孝孙贤,做长辈的必须要发红包。”从怀里摸出五枚铜钱,扔在他们面前,道:“拿去买糖吃。” 苏岩居然面不改色,收起铜钱,道:“谢谢。” 武林盟群雄见得苏岩吃了亏,脸上均有幸灾乐祸之意,原来他们都是江湖上名声不大的小门派,平时被三巨头盘剥得紧,所以只有憎恨,绝无拥戴。叶枫收敛起笑容,目光如炬,落在苏岩精致得如艺术品般的脸上。苏岩满头大汗,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把篏着宝石的匕首,慢慢举起,抵在自己完美无暇的脸上。 孔威四人大惊失色,道:“公子……你……”苏岩厉声道:“愿赌服输,我不想被人背后议论一辈子!”手腕一翻,在脸上划过一道极长极深的口子。壮士断腕,弃车保帅,如果他现在舍不得这张脸,那么他的命将被留下。只要人还活着,便有报仇雪耻的机会!在场众人一齐尖叫,声音中有恐惧,惊讶,但更多的是敬佩。 苏岩手不停留,在脸上足足划了十七八刀,登时皮开肉绽,宛若一朵刻意踩得稀烂的花朵,摔得粉碎的瓷器。众人不忍直视,举起衣袖,遮住了眼睛,甚至有人弯下腰去,大吐特吐。苏岩强忍着痛,道:“大师兄,你觉得满意么?”虽然他今天遇到了打击,但绝不会让洗剑山庄停止吞并华山派的脚步,他心里斗志反而更强烈了,他一定会让余冰影今生今世都看着他这张已经丑陋不堪的脸。? 叶枫道:“你可以走了。”苏岩躬身说道:“你多保重,后会有期。”踉跄着往山下走去,鲜血不停从脸上伤口流出,孔威他们要来搀扶他,皆被他一掌推开。天天在阴谋诡计中打滚,他的心早已坚硬如铁石,况且今天只是丢了面子,洗剑山庄的实力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失。 武林盟群雄跟着他们身后,相继离去。东方一鹤仰望着天空,道:“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聪明,想占别人的便宜,可是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呢?”叶枫喃喃道:“明天应该要下雪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遥远的她 傍晚时分,彤云密布,朔风怒号,半夜果然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东方一鹤他们喝了大半夜的酒,皆是头重脚轻,浑身酒气,也不出去巡查设防,各自躲在暖暖的被窝里呼呼大睡,整座孤山门户洞开。武林盟群雄早吓破了胆子,哪有趁着大雪发起偷袭的勇气? 每个人躺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刮风下雪的声音,想起自己前途迷茫的命运,不由得手足冰冷,心乱如麻。 次日早上起来,只见山上山下白茫茫的一片,宛若浸泡在一桶银液之中。屋檐下面长着一根根如剑般锋利的冰凌,闪动着幽冷的光芒,好像情人哀怨的目光。 新郎第一个起来,独自堆雪人,捕获觅食的鸟雀,使木棒击打冰凌,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新娘移情别恋,不再嫌他长不大,不懂事,反觉得他添了不少乐趣,与他一起玩耍。倒弄得新郎受宠若惊,手足无措,连声劝告她要爱惜身体,莫动了胎气。 这天又到了许多门派,冒着风雪,搭建帐蓬,在空地生火做饭。 新来乍到,不知底细,又见得大雪纷飞,蓦地里想起诸多名将雪天破敌,大胜而归的故事,一股豪气自心底涌起,情不自禁念起与下雪有关的豪迈诗词。那些先来的人也不附和,双手插在?中,暗自冷笑不停。心中皆想输上几阵,死几十个人,这些人便锉了锐气,自然会做默不做声的闷嘴葫芦了。 到了中午,已新搭建起百余顶帐篷,又插了十面大旗,与前几天来的默默无闻的小门派不同的是,今天所到的都是声名显赫,实力雄厚的大帮派。兴许有意要向东方一鹤炫耀实力,提升己方低迷的士气,吃中饭的时候,近千号人一齐坐在冰天雪地中,吃着切成巴掌大小,炖得酥烂的牛肉,喝着烫得有六七分热的烈酒。 每人都要讲一件平生最为得意之事,叫好声,鼓掌声不绝于耳。 并且在旷野中立起数十面牛皮大鼓,又挑了几十名精壮彪悍的大汉,上身不着一件衣裳,鼓槌暴风骤雨般击打着鼓面,犹如铁蹄踩踏着青石板,踢踢嗒嗒 ,连绵不绝,连大地也微微颤抖起来。群雄受到了感染,只觉得热血冲到了头顶,忍不住一个个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唱着激昂壮烈的曲子。 一时之间旷野弥漫着阳刚气息,原本沮丧消沉的气氛,亦被扫荡得干干净净。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近千人排成一条长龙,不断绕着孤山兜圈子,好像把这孤山当成了街亭,而东方一鹤是到头来难逃一死的马谡。东方一鹤一边喝酒,一边冷笑不止,摇头叹息道:“装腔作势,自欺欺人。” 庙祝他们见得山下势大,东方一鹤尽管本领高强,恐怕是独木难支,心下暗自惊骇,牙关不禁相互叩击,格格生响。叶枫看着一面面在风雪中飘扬的旗帜,不由心念一动:“师父什么时候来?影儿会不会来?” 一想到余冰影,瞬间心中充满了痛苦,绝望:“我如今这样子,只怕让她更伤心,唉,还是莫来的好。” 忽然之间,见得数十骑从远处驰来,其中一人双手擎着一面大旗,只是相隔甚远,加之大雪纷飞,看不清旗上写的什么。近千人收住脚步,一齐转头望了过去。地上积雪甚厚,数十骑行动极是缓慢,过了良久,才走到近处。叶枫便如被人当胸推了一掌,登时一跤跌倒,热泪盈眶。 原来他终于看清大旗上写的是“华山”两个大字,不消说是余观涛领着众弟子来了。近千人好像说好似的,一齐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华山派余掌门来了!华山派余掌门来了!”叶枫心头激荡,发足狂奔,一直奔到悬崖边上,方收住脚步。双眼瞪得滚圆,与其说想认出来的人是谁,倒不如是想找出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 可是每个人都穿着天青色的斗蓬,脸上又蒙着防风保暖的棉布,哪里分辨得出来的人是谁? 就在此时,一人出乎意料的解下斗蓬,露出身上火红色狐皮大衣,犹如在白雪皑皑的旷野中绽放的一朵惊艳夺目的花,格外醒目。叶枫喉咙似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发出既欢喜又难过的哭泣声。 她不仅要让他知道她在这里,而且还要与他在一起,她的心从未动摇过。叶枫软软趴在地上,从眼中流出来的泪水,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 华山派众人在雪地里一字排开,仰望着孤山,心中说不出的苦涩,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会以这种方式见面。余冰影一声轻叱,催马纵到了无人光顾的空地。 众人不知她要做甚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叶枫也痴痴的看着,神情恍惚,失魂落魄一般。余冰影骑着马在雪地里忽而往东,忽而朝西,走着极不规则的路线。众人均是大奇,心想这姑娘终究是余观涛的掌上明珠,自小锦衣玉食,从未经历过坎坷挣扎,更未被死亡直面威胁过,故而大敌当前,居然还有游戏人间的心思。 余冰影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一提缰绳,那马笔直向前冲出,回到华山派众人之中。近千人见得满地杂乱不堪的马蹄印,不禁摇头叹息。脾气暴躁的人,也不管余观涛在场,怒道:“一派胡闹,荒唐得紧!”只有在山顶上的叶枫看得真切,把一个个马蹄印连在一起,不正是两个叠在一起的爱心么? 东方一鹤沉声道:“心心相印,至情不渝,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娃娃。”叶枫全身颤抖,压抑在心里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忍不住放声大哭。 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他已经知道和余冰影之间是种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感情,但绝不是生死相依,白首到老的爱。 可是余冰影根本不知道他的内心有了巨大的变化,还将他视为和父母一样重要的人,所以面对她的单纯,痴情,他只有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他忽然有些怨恨余观涛,倘若不是派他执行任务,他也许还是只井底之蛙,不会与外界过多接触,也就没有今天的烦恼。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一个人活着的意义,岂非在于每天有新的感悟? 就算他今天明天不开窍,总有一天会恍然大悟。余冰影似乎听到了他的哭声,独自向前走了数十步,仰望着孤山,张开双臂。她在做甚?是要拥抱他么?众人终于明白她的心思,近千名铮铮硬汉,心里忽然满是柔情蜜意。击打在脸上的风雪,此时却觉得似是春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 人人竟是一个想法,盼望叶枫马上从山顶跳下来,跟她回华山去,此生莫再与刀剑打交道,过着神仙一般快活的日子。叶枫身子却慢慢往后退缩,一直退到一块巨石之后,他不敢面对余冰影的热情,唯有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从来就不是果敢,有血性的人,他骨子里更多的是懦弱,胆怯。 叶枫生怕自己藏得不够隐蔽,索性将整个脑袋埋到了雪里面。东方一鹤伸出右脚,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叶枫登时从雪中冲了出来。 只听得东方一鹤冷笑道:“莫非她是会吃了你的母老虎?”叶枫神色尴尬,道:“不是。”东方一鹤搓着手,笑道:“人家已经找上门了,你还妄想躲得了么?”叶枫不敢与他眼光相触,低头说道:“没有。” 东方一鹤道:“是她配不上你么?”叶枫绞着双手,道:“是我配不上她。”东方一鹤笑嘻嘻道:“假如一个人既本领高强,生活又美满幸福,岂非令人羡慕不已?我已经好久没有做月老了。” 叶枫吃了一惊,叫道:“甚么?”东方一鹤跃到一块巨石上,沉声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诶。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止。” 他内力雄厚,极有穿透力,压制住苍茫的风雪,一字一字清楚地传入山下群雄耳中。 群雄听着听着,斗然间胸口一酸,年少时种种往事,一发涌上心头,忍不住想起那个求之不得,苦恋多年的少女。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自己的儿女已经成家立业,但只要一想起她的名字,抑或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便会情不自禁地口干舌唇,面红耳赤。 众人嘴角含笑,神情恍惚,眼前飘扬的风雪忽然幻化成一条清澈平静的河流,水中间洁白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头发如绸缎般柔软,赤着双足,笑吟吟的少女。群雄不由跟着哼唱起来。 叶枫眼前也有一条大河,只不过那个少女不是坐在石头上,而是踩着河水向他走来,嘴里唱着欢快轻巧的小曲。 叶枫突然惊奇的发现,这个少女不是与他朝夕相处了二十余年的余冰影,居然是只与他待了几天,算不上十分了解的阿绣!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在他心中,阿绣的地位已经超过了余冰影?叶枫闭上眼睛,实在想不出来阿绣有什么吸引他的魅力,但见鬼的是,他满脑子都是阿绣的影子,声音!? 雪越下越大,很快将余冰影刻意创造的两个爱心掩盖得干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群雄拥簇着华山派众人,进入帐蓬去了。叶枫痴痴地看着被大雪覆盖的旷野,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想通了。就算风雨同舟,互不放手又如何?他们又能坚持多久?武林盟之所以要余观涛出面,就是要余观涛清理门户,而不是做继续包庇叶枫的保护伞。 所以能不能尽快拨掉叶枫这根刺,将是余观涛对武林盟是否忠诚的试金石,余观涛一向恋栈权力,不惜任何代价维护眼前的利益,又岂会容忍叶枫做他的绊脚石? 余观涛适才默许余冰影表演,是要通过余冰影来告诉他,你们的感情大戏,已经落幕,毫无价值了。只可惜余冰涛阅历尚浅,还未领悟到余观涛的用心良苦,还以为有回旋余地。叶枫喃喃道:“影儿,是时候放手了。” 叶枫回到庙中,搬了几坛酒,坐在关帝爷神像前自斟自饮。 众人见他面色不善,不敢出声询问,各自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免得自讨苦吃。东方一鹤搬了条板凳,坐在庙门口,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表情放松,也不知在想什么,压根就不理会叶枫。只有新娘坐在叶枫对面,愁云满面,唉声叹气。叶枫本来心头烦躁,见她如影随形,更加不痛快,瞪眼怒道:“你在这里做甚?” 新娘听他口气蛮横恶劣,心中委屈之极,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叶枫翻了翻白眼,冷冷说道:“我又没打你骂你,你无缘无故哭得那么伤心做甚?”新娘跺着脚,叫道:“我现在有孕在身,不能和你同房,你自然嫌弃我,要去找别的女人寻开心了。” 叶枫见她不可理喻,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索性打了个哈哈,道:“难道你现在才知道男人历来喜新厌旧?况且有床不上岂非傻子?”新娘面色惨白,双手捂着脸,跌跌撞撞奔了出去,道:“我好后悔,我好恨你……呜呜。” 叶枫喝了几十碗酒,直喝得烂醉如泥,双眼望出去一片迷蒙,摇摇晃晃摸索着回到房间。鞋祙衣服也不脱,倒头便睡。 醒来之时已是夜深人静,月亮高挂在天上,在风雪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冷清。床头摆着一只小泥炉,木炭烧得正旺,瓦钵炖着米饭,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蘑菇,鸡肉,热气腾腾。不消说是那个新娘做的。叶枫心里一阵温暖,一阵好笑,自言自语道:“改天须得与她说清楚,省得耽误了人家……” 一提起“耽误”两个字,蓦地里想起痴心不改的余冰影,不忍心看着她继续备受煎熬,寻思:“我现在就去找她。”当下将瓦钵的米饭,蘑菇,鸡肉吃得干净,又取出白色的床单,胡乱裹在身上,这样一来在雪地行走,亦是难以发现。推开窗户,蹑手蹑脚爬了出去,其时庙宇一片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以及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叶枫仍不敢掉以轻心,借着树木,巨石的掩护,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向山下挨去。 叶枫一走到山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山下的群豪仿佛与东方一鹤达成了某种默契,亦是鼾声如雷,外面不设警戒的岗哨,一个人也无。叶枫伏下身子,尽量不弄出声息,依照插着各个帐蓬外面的旗号,悄悄摸了进去。 不一会儿他便来到华山派歇息的地方,却见得帐蓬里面人影晃动,不时有铿锵激昂的说话声传了出来。叶枫心道:“这么晚了,他们为什么还不睡觉?”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厉声说道:“明天一战,事关重大。如今武林盟上下都盯着我们,那恶贼已经人性泯灭,你们莫再当他是大师兄,更别去念及旧情,不忍心下手。你们一定要狠下心来,只有杀了他,华山派才不会被其他门派瞧不起。” 叶枫大吃一惊,险些叫了出声:“师父!”腰身一挺,腾空而起,跃到了帐蓬顶部。一百多斤的人,宛若天上落下的一片雪花,无声无息地附在帐篷上,里面的人毫无察觉。 叶枫俯下身子,伸出一根指头,指甲轻轻一点,在帐篷上戳破一个极小的洞眼。当下屏敛呼吸,往下望去。里面点着几根手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好在这帐篷是深色毡布制成的,故而映照不出叶枫的身影。 都是平时和叶枫嘻嘻哈哈,关系不错的人,小元子,傅涯,萧远,翠兰……却不见杨洁与余冰影。在场之人无一不是神情沮丧,默然不语。余观涛极不耐烦地来回走动着,胸部急剧扩张收缩,既是责怪众弟子的是非不分,更是痛恨叶枫的胡作非为,几乎使他几十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那个不知天厚的愣头青,只晓得一怒拨剑,快意恩仇,贪图一时痛快,哪晓得真正的江湖从来没有热血豪情,只有权衡利害。他们所提倡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其实是只要能替他们卖命效忠,哪管得了那人劣迹斑斑,声名狼藉?听命于华山派的诸多小门派,不乏有像上官笑这种称霸一方,鱼肉乡里的人。 他们勒索敲诈的钱财,往往是华山派日常开销的一部分,叶枫平常吃肉喝酒的钱,甚至来自于不义之财。 他派叶枫外出执行了多次任务,所杀的人哪个不是没有背景,无人撑腰的?杀那种人不仅不用承担任何风险,而且又容易赢得名声?他早以为叶枫脑子开窍了,接受了大家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哪料到叶枫居然真把自己当作大侠,惹下了弥天大祸。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东奔西走,吃饭送礼,给予其他门派想得到的利益,希望能将此事尽快平息。眼看大家已经达成共识,不再追究叶枫血洗‘神都帮’一事,哪料到在这关节眼上,叶枫却和魔教妖人相互勾结,残害武林同道? 所以他这些天的努力,等于毫无意义。无论谁都知道,华山派若想得到大家的信任,只有杀了叶枫。 以前叶枫是他不可缺失的左臂右膀,现在却是长在他身上的毒瘤,不趁早将它切除,势必会危及自己的性命。余观涛见得众人面现难色,更是怒火中烧,捏着拳头,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们还以为他是冤枉无辜的?”众人仍然一声不吭,他们何尝不是和余冰影一样的想法?大师兄一向嬉皮笑脸,平易近人,开朗乐观的人怎会突然性情大变,滥杀无辜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嫁衣 余观涛斜眼瞧着他们,嘿嘿冷笑几声,道:“诸位一定在心中怨怪我懦弱无能,致使武林盟步步紧逼,绝无回旋商量的余地,是也不是?”众人不敢开口说话,从口鼻中不断喷出的热气,在脸前交汇一起,久久不散,恰恰掩饰住了他们的尴尬。余观涛道:“其实你们心里也清楚得很,假如没有我这几个月的委曲求全,也许局势更加糟糕。” 他忽然伸出左掌,在帐篷上重重拍了几下。叶枫以为被发现了,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身子慢慢弓起,准备跳了下来。 只听得余观涛道:“就像没有这顶帐篷的庇护,我们将不得不直接面对狂风暴雪,某些身体单薄的人,有可能会熬不过这个漫长的冬天。既然我做了华山派掌门,就应该和这帐蓬一样,决不允许让风雪伤害到你们。” 叶枫暗自松了口气,心里却无半分喜悦之意。余观涛接着道:“同样我也不想枫儿受到伤害。”叶枫猛地听到“枫儿”这两个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禁不住全身颤抖,积雪一块一块落下。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听余观涛说话,没有察觉头上的动静。 余观涛道:“我对枫儿严厉苛刻,是因为我对他寄予厚望,不仅要他养老送终,承祀香火,而且还要他带领华山派再创辉煌……” 叶枫听到这里,眼中泪水涔涔而下,可是他已经回不了头,别人也不允许他回头。他要么自己找一条出路,要么只有死路一条。余观涛又道:“但我绝没想到他居然不要相知多年的好兄弟,两情相悦的爱人,甚至即将获得的名誉地位,正邪不分,自甘堕落……” 众人虽然与叶枫相处日久,深知他的为人,但余观涛所说的每一句话,却是合乎情理,难以辩驳。 余观涛见得无法说服他们,怒气渐渐涌了上来,冷冷说道:“除非他突然幡然醒悟,取了云无心,东方一鹤的人头,说不定大家还有原宥他的可能,但他中毒太深,铁了心要与整个江湖对抗,所以他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不值得你们同情!” 叶枫又是难过,又是好笑,寻思:“世人皆道我贪恋云无心的美色,至于这云无心是长成圆的、扁的、高的,矮的,我一概不知,这口黑锅真他娘的背得冤枉死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道:“这个云无心能比小师妹长得美么?我看倒是未必。再说大师兄怎会不分轻重,自毁前程?为什么不先听听他的解释,再做决定?”叶枫见他们情深意重,不肯落井下石,直想大声呼叫岀来:“我真的让你们失望了。” 余观涛铁青着脸,皮笑肉不笑的道:“你们很讲义气,很好。”目光转向小元子,提气喝道:“小元子,你和他平时关系最好,形影相随,恨不得两人合穿一条裤子。明天与他相见,你该如何处置?” 小元子垂首道:“师父要弟子往东,弟子绝不朝西。”余观涛哈哈大笑一会儿,朗声问道:“我要你取了他的人头,你能否做到?” 小元子沉吟道:“弟子的武功,便是给孔威他们提鞋也不配。”余观涛脸色骤变,左手探出,五指按在他的天灵盖上,厉声喝道:“原来你还不敢与他为敌?”小元子大声道:“弟子生是华山派的人,死是华山派的鬼,谁要做损害华山派的事,纵使弟子血溅当场,也决计不敢让他得逞!”? 余观涛脸上肌肉跳动了几下,道:“是不是包括叶枫那反骨逆贼?”小元子回答得干脆利落:“不错!”心下却是一阵凄苦:“大师兄必然难逃此劫,我和他情同手足,岂能由他一个人做孤魂野鬼?”暗自打定主意要和叶枫生死与共。余观涛松开手指,目光向众人脸上扫去。 众人抱着和小元子一样的心思,神情激昂,纷纷表态,好像已经与叶枫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余观涛见得上下一心, 不由得意之极,大笑不止。 叶枫不忍心听众人说着违心的话,暗道:“我明天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决不会让大家左右为难。”右手一按,跃了起来,轻轻跃到十余丈开外的一顶帐篷上面。 原来每座帐篷之间留有一定的距离,万一敌人夜间发起偷袭,不致于大家相互挤踏,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刚站稳身子,忽然下面传来一阵柔和的声音:“大师兄真变得那么坏吗?我……我……实在……不相信。”叶枫一听到这声音,登时如被电击雷轰,全身僵硬如石,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雪花不断飘入叶枫衣领,沾在肌肤上,很快被体内的热气所融化,一颗颗水滴汇成一道道水流,往衣服深处流去。叶枫情不自禁打了几个寒噤,他一身绝世的武功,仿佛随着慌乱无措消失得无影无踪,故而抵御不住寒冷。过了良久,方才如梦初醒,一点一点地恢复知觉,好像有个人在他五脏六腑里翻着筋斗,使劲跺着脚,竭尽全力叫道:“影儿,影儿!” 尽管他此时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知道一定是眉花眼笑,欣喜若狂。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毡布上刺破个小孔,凑眼望去,见得余冰影盘膝坐在厚厚的毯子上,膝盖上搭着件崭新的大红衣裳,双手不停地抚触,好像这件衣服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杨洁坐在她的对面,摇头苦笑道:“傻孩子,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已经不是那个单纯善良的枫儿了……” 余冰影突然抬起头来,叶枫看得真切,她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显然这些天受尽煎熬,寝食难安。叶枫似被一剑刺中要害,心头一阵大痛。余冰影幽幽说道:“他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都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在陷害冤枉他。” 叶枫心里愈发难受,暗道:“没有人陷害冤枉我,是我鬼迷心窍,自作自受。” 杨洁叹了口气,道:“别人与他无怨无仇,无缘无故冤枉他做甚?怪就怪我和你爹当时瞎了眼睛,收留了他,我并不想他这辈子有什么大名堂,只要能够安份守己,便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哪料到我们养的是条白眼狼,害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受尽委屈,我……我真的好后悔,倘若当初心狠一点,任由他自生自灭,哪有今天的祸事?”说到这里,终于克制不住,双手掩面,放声大哭。 叶枫名义上是她的徒弟,其实她已经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哪个做母亲的,不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但叶枫这几个月的所做所为,不仅让她彻底绝望,而且几乎把华山派推到了毁灭的境地。没有人知道他们这几个月是怎样熬过来的,毫无尊严的向那几个真正掌控武林盟的大佬低声下气,恳求人家网开一面。 尤其余观涛几乎心力交瘁,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背也驼了许多。 每次提起叶枫的名字,她不禁心如刀割,泪水长流。这孩子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啊!叶枫黯然神伤,心想:“师母,我罪有应得,不值得你同情可怜。”在他的眼里杨洁何尝不是慈爱的母亲?在华山二十余年,杨洁一直似护身符,观音菩萨般呵护着他,可是她现在也无能为力了。余冰影把红衣裳紧紧揉成一团,使劲抿着嘴唇,全身肌肉绷得紧紧,敢情在竭力控制着情感。 她生怕一哭出声音,一流下泪水,整个人便会天崩地裂般的彻底崩溃! 她已经不奢望有任何奇迹出现,只想明天亲口问问他:“你还爱不爱我,你到底有没有变心?”倘若他心里还有情义,她才不管他是什么声名狼藉,人人皆杀之徒,大不了跟着他亡命天涯,一起面对横尸街头的结局,倘若他真的被魔教妖女云无心迷得神魂颠倒,那就一剑杀了他,就算他要死,也是死在她的手里! 杨洁大哭了一阵,慢慢抬起头,道:“你莫对他抱有幻想希望了,他……他是决不会回头的……我和你爹爹不是不保他,而是我们……根本救不了他……” 余冰影凝视着她,道:“妈妈,你有没有遇到过像他这种人吗?”杨洁神情立即大变,眼光如冷电,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余冰影从未见她这样生气过,不由心头突突乱跳,低声说道:“对不起。”杨洁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我碰到过这种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已有泪光闪动。余冰影“啊”的一声惊呼,问道:“那后来呢?”杨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他的影子,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叶枫也在痴痴看着余冰影,忽然心念一动:“怎么影儿越看越像李少白,莫非……莫非……”只是想法过于大胆新奇,不敢再往下想去。余冰影擦拭着她流下的眼泪,哽咽着道:“我不该让你伤心的。”杨洁道:“后来他变得和枫儿一样,性情大变,残酷无情,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她紧紧抓住余冰影的手臂,生怕余冰影会毫无征兆从她身边消失,嘶声叫道:“你千万别和我一样,那条路没有幸福美满,只有惨痛的代价。”余冰影抱着她母亲,一声不吭,心中却始终想着明天如何让叶枫说出实话。 杨洁道:“还是忘了他,他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嫁人就应该嫁你爹这样的人,虽然平时自私自大,刻薄怄门,一辈子甭想他说出一句讨人喜欢的话,做出一件感动得痛哭流涕的事,但至少不会惹祸上身,踏实。” 余冰影低头看着横在膝上的红衣裳,沉声说道:“爹爹整天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无,跟他过日子,闷也闷死了。”说话之间,在杨洁左鬓角拨下一根白头发,道:“你这个岁数,是不应该长白头发的。” 杨洁皱起了眉头,恳求道:“我是为你好,女人不比男人,一旦做错了事,一辈子便无法弥补了。”余冰影咬了咬牙,低声说道:“一生过得不快活,纵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杨洁眼睛瞪得大大,惊道:“影儿,你乱说什么啊?平平安安,全家和睦便是最大的快活。甜言蜜语从来就当不了饭吃。”余冰影神色凄然,摇了摇头,道:“那是划地为牢,委屈了自己,和相互了解,心有灵犀的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快乐,每一次欢笑,都是发自内心肺腑,都会缓减衰老。” 按理说叶枫听到余冰影真情流露,应该是欣喜若狂,哪知他眼前又涌起与阿绣在一起的情景,难道在古墓里的那几天,是他这辈子最值得铭记的时光?他的心忽然脱离身躯,飞到了遥远的地方。饱受命运摧残的她,如今身在何方?她生活的地方,有没有下雪?杨洁定定看着余冰影许久,右掌斜斜扬起,停在她的面前。 余冰影梗着脖子,大声道:“你便是打我,我也是这么说。”杨洁面色极是难看,忽然手掌翻转过来,在自己脸上打了几记耳光,她出手极重,两边脸颊尽是红红的指痕,肿得老高。 余冰影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妈,你这是干嘛呢?”杨洁冷冷道:“你恨我一辈子也罢,反正你们不可能在一起,明天他必须要死。”左足重重一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余冰影神情沮丧,坐着一动不动,叶枫缓过神来,心道:“听你妈说没有错。”余冰影默默摊开揉成一团的红衣裳,平平铺在毯子上,叶枫觉得眼前蓦地一亮,一股暖流登时从腹部涌上头顶,只可惜被脑壳所阻拦,不得不从眼睛,鼻孔流出,泪水鼻涕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那衣裳上绣着华丽夺目,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随着光线的流动,凤凰仿佛要展翅飞舞,冲上九霄,凤凰的周围,绣满了朵朵绽放,艳丽的牡丹,原来是她的嫁衣!余冰影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将嫁衣披在身上,仙姿玉色的面容,让端庄秀气的大红嫁衣平添了一份妩媚娇俏,烛火轻轻摇曳着,她的身形微微颤抖着,飘舞的发丝,犹如荡起层层流光溢彩。 此时的她,美得无与伦比,叫天地都为之失色,叶枫几乎喘不过气来。 余冰影伸出右手,在空中不停变幻着,犹如翩然起舞的少女。叶枫一片茫然,心想:“她在做甚?”却听得余冰影格格笑道:“大师兄,我跳的好不好看?腰肢灵不灵活?”叶枫大吃一惊,暗道:“我被她发现了。” 正要出声答应,忽听得一个男子粗声说道:“好看,好看,我一辈子也看不厌倦,来,来,我的好影儿,让我抱一抱。”声音竟和他有几分相似。叶枫一惊,不由头皮发麻,心想:“这个男人是谁?” 可是帐篷内除了余冰影,哪有什么男人?兀自惊疑不定,又见余冰影伸出左手,挺得笔直,有力向前移动,犹如雄赳赳的男儿,昂首阔步向前行走着。 叶枫大是诧异,眼睛也不眨一下。两只手越挨越近,忽然之间,轻盈扭动的右手一歪,顺势倒在左手上,宛若痴情的少女,靠在恋人宽阔雄厚的胸膛上,余冰影道:“喂,你想我吗?”那男声接着道:“天天想你。”叶枫恍然大悟,原来余冰影模仿他们平时的对话,来平息心中的伤痛。? 余冰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他们要对付你,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明天你死定了。”那男声道:“死并不可怕,因为我已经是个死人,但是……”余冰影道:“但是什么啊?”那男声道:“死在他们手里实在太窝囊,我只想死在你的剑下……”余冰影低声道:“临死之前,你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么?我可以帮你完成。” 那男声道:“我想你做我的新娘。”余冰影脸颊涌上淡淡的红晕,声音也变得羞涩无比,道:“好。”两只手骤然分开,连连弯曲,仿佛一对新人在躬身行礼。 叶枫瞧得热泪盈眶,心道:“影儿,对不起。”余冰影道:“我们拜了天地,就是夫妻了。”两只手紧紧贴在一起,好像一对永不分离的男女。 余冰影顿了一顿,轻轻叫道:“老公,老公!”这两声叫唤情意绵绵,叶枫直听得浑身酸软,心中百感交集,那男声道:“老婆,老婆。”余冰影笑颜如花,连应了十几声。那男声叹了口气,道:“我心愿已了,可以死了。”余冰影道:“好!”右手伸得笔直,刺在左手上,左手往后一翻,软软垂了下来。 余冰影沉声道:“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死了,我一个人岂能苟活于世?”右手跟着倒下,覆盖在左手上。叶枫再也忍耐不住,心想:“我现在就死在你剑下。”便要扑将下来,就在此时,全身忽地一麻,不仅动弹不得,而且声音也无法发出,随即后颈一紧,被人提起,大步冲了出去。 叶枫被提着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飘洒的雪花,尚未落在他身上,早被劲风荡开,化为水珠,顷刻之间,便离开旷野,径向孤山奔去。 叶枫口不能言,只好在心中破口大骂:“千刀万剐,断子绝孙的糟老头,关你什么屁事?”除了东方一鹤,谁能在瞬间制住他? 东方一鹤笑嘻嘻的道:“谁教你是香气浓郁的烂猪脚,这件事若是不让你参与,惹得写书老先生无名火起,笔锋一转,我的结局恐怕要千刀万剐,断子绝孙了。”左肘轻轻一撞,解开了叶枫封住的穴道。叶枫冷笑道:“据说每本书都有这样一种人,他既不是大反派,也不是烂猪脚的同党,但他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根本就没有把别人放在眼里。动不动就弄得这个满地打滚,那个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太正气凛然的人,以及过于放荡不羁的人,总是不讨人喜欢,但是一个人如果能够集正义与邪魅与一身,行事介乎于黑白之间,岂非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叶枫盯着他,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道:“这个人莫非就是你?”东方一鹤居然面不改色,道:“天底下实在找不到比我更有魅力的人了。”左臂探出,揪住叶枫的衣襟,将他抛了起来。叶枫人在空中,却看到两块巨石后面光芒闪烁,是刀光! 第一百五十章 江湖儿女江湖老 耀眼的刀光陡然拨地而起,犹如两道足可以毁灭世界的霹雳闪电,朝着叶枫当头劈下。东方一鹤腰身一扭,往后滑开数丈,寻了块石头坐下,双手笼在袖中,翘着二郎腿笑道:“我不想抢你的风头。”叶枫嘿的一声,提起一口气,身体向上提起数尺,免得处于下风,被对方压倒了气势。双眼炯炯有神,凝望着迎面而来的刀光。 自左右而来的两道刀光,顷刻间到了他的身前,发出摄人魂魄的响声,犹如龙吟虎啸。东方一鹤一时兴起,拍着大腿,吹起了口哨。叶枫长剑出鞘,一道淡淡的剑光斜斜划过,竟比这俩人的刀还快,剑尖已经触及其中一人的衣裳,只要他手腕稍稍向前一递,这俩人便难逃开膛破腹之灾。这俩人想不到这年轻人剑术如此精湛,齐声惊叫,往后倒纵。 叶枫哈哈一笑,大步流星从他们身边掠过,往左边林子投去。这俩人脸色微变,高高跃起,两把千锤百炼,杀人无数的快刀,向叶枫后背戳去。叶枫头也不回,右臂下垂,长剑拖地,挑起一大团积雪,射向扑来的他们。这俩人一声大喝,快刀左劈右削,与那团雪相撞,却似在锅里爆开的黄豆,落在石板上暴雨,噼哩啪啦,响声不绝。 这俩人脸色凝重,两把刀舞得呼呼作响,泼水难进,好像这团雪是极为可怕的对手,稍一不慎,便会命丧当场。东方一鹤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上窜下跳,不敢放松的狼狈样子,道:“好玩,真是好玩。”这俩人忽然大叫一声,同时往后翻了几个筋斗,双手鲜血直流。手中的刀更是惨不忍睹,平整如镜的刀身扭曲变形,坑坑洼洼,好像一块腐蚀得不成样子的铁皮。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叶枫只不过抛了一个雪团而已,便足以他们几乎应付不了,如果此时他刺出的是剑呢?他们还能站在这里吗?俩人不敢多想,仰天叹了口气,扔掉不成样子的兵器。叶枫大步走入林子。他一进入林子,却觉得每一块肌肉收缩,绷紧,每一根寒毛竖了起来。林中一截平整的树桩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他一身白衣,穿一双青色布鞋,眼神内敛,十指修长,犹如学问高深的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一拳下去便教他挣扎半天的男子,随随便便一坐,居然有气吞山河,扭转乾坤的气势。叶枫一阵头晕目眩,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男子脸带微笑,拱手笑道:“莫非阁下是华山派叶枫?”他的声音不大,却是说不出的动听,似乎带了某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叶枫口干舌燥,心跳得飞快,道:“我……我……是……叶……叶……叶枫。”结结巴巴,甚是吃力。这男子道:“能够得到东方前辈的赏识,必然有过人之处。”伸出双手,在空中不断搅动,仿佛前方放置了一大缸清水。以他为中心,方圆数丈的雪花忽然改变了方向,随着他的双手摆动,聚集在一起,凝结成团。不一会儿,形成了一个极大的雪球,在他双手之间急速转动,呼呼作响。叶枫做了几个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臀部下沉数寸,长剑直直举起。 这男子道:“你的剑一定很快。”双掌向外推出,雪球当即粉碎,数以万计黄豆大小的雪粒,似乱箭般的向叶枫射去。只要有一粒击中叶枫,足以在他身上留下一个窟窿。叶枫举起的长剑已经落下,宛如一面坚不可摧的铁闸,一座难以攀登的峭壁,横亘在他们之间。数以万计的雪粒找不到突破口,纷纷倒飞回来,铺天盖地,眼看就要将这男子吞没。这男子笑道:“有些意思,哈哈。”双手摆动,便要将漫天的雪粒收拢。 忽然之间,东方一鹤从天而降,衣袖拂动,气流激荡,雪粒很快结成一个圆球。叶枫往右滑开,退到一边。东方一鹤笑道:“白先生,我们差不多二十年没见面。”叶枫心道:“原来他们早就认识。”白先生抚掌笑道:“二十年不见,东方前辈风采依旧,精神抖擞。”东方一鹤道:“白先生如今还踢气球么?”白先生道:“每天若有闲时,便忍不住踢上几脚。”东方一鹤笑道:“当年那一局我们可没分出输赢哦。” 白先生叹了口气,道:“今天我们正好有些空闲。”东方一鹤指着数十丈外,一个与箩筐大小的树洞,道:“谁先将雪球射入洞中,便算他赢了。”白先生道:“好。”撩起长袍,扎在腰间。叶枫见得两高手斗法,若是自己能够参与其中,岂非受益非浅?眼睛向树洞扫去,不由计上心头,道:“我来做看门狗。”跃了过去,弓着身子,张开了手臂,挡住了那树洞。俩人齐声笑道:“好极了。” 东方一鹤托起雪球,呼的一声,往空中抛去。雪球向上冲了十余丈,力道逐渐衰竭,直直的堕落下来。东方一鹤足尖一点,跃起数尺,脑袋向上轻轻一顶。那落下来的雪球似牢牢粘在他头上,一动不动。东方一鹤似喝醉了酒般的,时而窜高伏低,时而就地打滚,那雪球似他的影子,随着他做各种动作。叶枫看得呆了,心道:“我以为他只会杀人,玩弄权谋,想不到他也有调皮,可爱的时候。” 白先生目不转晴的看着东方一鹤,脸上表情极是复杂,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想些什么。东方一鹤尽情玩耍了许久,慢慢收住身子,雪球落在他抬起的右脚尖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白先生叹了口气,蹲下扎了个马步,站在能够切断东方一鹤即将发起进攻的关键路线上。东方一鹤道:“开始了。”右脚挑起,雪球似一支离弦之箭,向那树洞射去。说时迟,那时快,白先生斜刺里杀出,截住前行的雪球。 接着左脚一勾一带,雪球立即服服贴贴,受他掌控了。东方一鹤叫道:“好家伙!”无声无息贴了上来,双脚轮流伸出,来硬抢雪球。白先生左躲右闪,把雪球护得极好,东方一鹤碰也碰不到。叶枫不觉大失所望,他原本想看他们大显神通,哪想得到他们一点武功都没用上,俩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倒似蛮不讲理的泼皮无赖。东方一鹤久不得手,不由得焦躁起来,右臂抬起,一记肘拳,击在白先生脸上。 白先生想不到他居然出阴招,“哎哟”一声大叫,仰面倒在雪地上。叶枫只看得热血上涌,忍不住骂道:“真不要脸!”东方一鹤冷冷道:“只要能得到好处,要甚么狗屁脸面?”带起雪球,快速向叶枫逼近。白先生坐了起来,捂住青肿的口鼻,目送东方一鹤远去,却不跃起追赶。东方一鹤离得叶枫数丈之地站住,眼光闪烁不定,似乎在寻找一击必中的最佳角度。叶枫目光亦是飘忽不定,显然想趁早找到东方一鹤的进攻路线,从而以雷霆万钧之势扑杀。 东方一鹤观望了片刻,眼睛定定盯着树洞左上角,脚尖推动雪球,准备随时发起攻击。叶枫心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看上去要从左边突破,其实真正目标是在右边。”装作身体侧向左边,实际已将所有的力量聚集在右边。东方一鹤跺了跺脚,大喝道:“中!”左脚挑起,雪球流星闪电般的射向左侧。叶枫道:“来的好!”身躯倒向右边,双手张开,准备捕获随时中途转向的雪球。岂知雪球呼的一声,擦着他的脑袋,从树洞的左上角射了进去。 叶枫判断失误,沮丧之极,扑倒在雪地上,久久不愿起来。东方一鹤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道:“我来光明正大的,你却玩弄阴谋诡计,年轻人心要坦荡磊落,想得太多反而不妙。”大步从他头顶越过,走到白先生身前,道:“你完全有机会拦截的,我第一次见到你放弃。”声音充满了深深遗憾。白先生笑道:“虽然我们各为其主,其间不泛相互拆台,勾心斗角,但是在这关节眼上,仍然计较得失,不是给了某些人天大的机会?” 东方一鹤道:“你故意让我一球,原来是要大同教为变革派冲锋陷阵,火中取栗。这个人情岂非太大了?”叶枫心中一凛,寻思:“这个白先生是岳重天的人。”白先生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纯银打造,刻着两只大手紧握一起图案的酒壶,表面已经磨得发亮,敢情是平时经常拿出来把玩。东方一鹤一看到这个酒壶,脸上肌肉突突跳了起来,喉结上下蠕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响声。 白先生道:“上次没喝完的酒,我一直留着,几十年过去了,它应该更香更醇了。”将酒壶夹在双掌之间,银制的酒壶登时似被放在火上,通体冒着热气白烟。叶枫心道:“我也能做到。”忽然酒壶内响声不绝,如同一锅烧开的水。白先生朗声道:“尽管年纪大了,但是还有热血,豪情。”旋开壶盖,喝了一大口酒,随即把酒壶递给东方一鹤。 东方一鹤接了过来淡淡道:“见过太多人间冷暖,心早就变冷变硬,此时热酒入腹,只怕勾起昔日不开心的往事。”双手在银壶上摸了几下,不断散发出来的热气蓦地消失。东方一鹤仰起脖子,将壶中的酒喝得干净,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是擅自行动,从未和云万里教主通过气,估计这时候他正在问候我的老母,丈母娘。”白先生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惊道:“什么?”声音又苦又涩。东方一鹤道:“再不搞些动静出来,有些人已经忘记了江湖还有大同教的存在。” 白先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他。东方一鹤道:“所以你也别指望我会与武林盟拼个你死我活,当然我也不会与武林盟达成不利于你们的协议……”白先生道:“贵教完全可以趁这个机会获取更多的收益。”东方一鹤翻了翻白眼,道:“可是云教主是个很想得开的人,他只想波澜不惊过完此生,从未想过要建功立业,千古留名。”白先生道:“这种庸碌无为,不思进取之人,早就被锐意进取,胸怀大志的人取代。”目不转睛地盯着东方一鹤。 东方一鹤奇道:“你盯着我做甚?莫非我脸上长着花?”白先生道:“前辈武功卓绝,声望甚高,只有你才能带领贵教走出困境,恢复昔日荣光。”东方一鹤干笑了几声,用力搓着双手,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缓缓说道:“那我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白先生道:“你是顺应人心,拨乱反正。况且死一个人便能使贵教重新强大,谁不高举赞成?”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东方一鹤又笑了几声,摊开手掌,道:“我的收益是什么?” 白先生道:“咱们联手消灭武林盟之后,制订新的游戏规则,大家共同治理江湖。”东方一鹤笑道:“就像推牌九,今天我坐庄,明天你坐庄?大家轮流当山大王?”叶枫忍不住笑了出声。白羽道:“淮河以北,由贵教统领……”东方一鹤笑道:“是你随嘴搪塞我,还是岳重天的意思?”白羽笑道:“当然是岳大侠的意思,在下岂敢乱传旨意?”东方一鹤笑道:“旨意,唔,我明白了,岳重天变革目的是想当高高在上的皇帝,从而奴役天下,你也不能免俗,高高兴兴做他脚下的一条狗。” 叶枫道:“有些人的血确实是热的,只不过是热衷于权力,利用权力大发横财,利用权力去睡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利用权力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白羽咬了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叶枫道:“每个人都争相想做摇头乞尾的奴才,这个世界还有得救么?”东方一鹤掀开衣裳,露出腰上一个伤疤。白先生似被人扼住了喉咙,全身颤抖痉孪。东方一鹤道:“二十年前我已经被人背后捅刀子,难道还要犯同样的错?有些人的话是裹着糖水的毒药,听听还差不多,真的信了,岂非不要命了?” 白先生道:“我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这些年我一直活在忏悔,恐惧之中。但是我现在是有身分,有地位的人,怎敢言而无信,满口胡说?”东方一鹤道:“看一个人可不可靠,得看他的屁股坐在那张椅子上。如果连屁股都坐歪了的人,你还能指望他给予公平,自由?”白先生道:“你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东方一鹤阴森森的道:“变革派和武林盟的屁事,与我何干?我已经达到了目的。” 他伸了伸懒腰,接着道:“不是每个老头子都有姜太公的运气,我只不过是个等死的老人,哪有甚么扭转乾坤的雄心壮志?你实在把我估计得太高了。”白先生勉强笑了笑,道:“你应该慎重考虑一下。”东方一鹤指着林子外的小路,道:“你可以走了。”白先生道:“我等你的好消息。”东方一鹤道:“抱歉,你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了。”白先生长揖到地,叹了口气,快步下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东方一鹤转头看着叶枫,道:“你可知道他是谁?”叶枫微微一笑,道:“虽然他姓白,但他的所做所为跟清白没有任何关系。”东方一鹤道:“放眼天下,恐怕找不出几个比‘胸藏百万兵,计谋多如星’白羽更聪明的人了。”岳重天能有今天的成就,毫不夸张地说,至少有一半是白羽的功劳,白羽向来低调,冷静,再棘手的事,由他来处理,都能迎刃而解。 叶枫大笑道:“可是他在你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什么好处也没有捞到,狼狈得很嘛。”东方一鹤道:“他想不到我居然软硬不吃。”叶枫凝视着他,道:“他一开口便已经拉开了你们的距离,真正的聪明人,是决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以为喊你前辈是尊敬你。”东方一鹤道:“倘若他直呼我的名字,我真的会把持不住,有可能再犯一次糊涂。”叶枫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东方一鹤左手搭在他的肩头,道:“江湖儿女江湖老,一段友情终于结束,但是你的江湖路才刚开始。”叶枫眯着眼睛,看着不断落下的雪花,暗自叹了口气。他并不觉得有人对不起他,而是他一直在伤害别人,让别人失望。他曾经有过用余生弥补偿别人的念头,可是现在看来,这个愿望是永远不会实现了。明天他只有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洗清所有的耻辱。他只想让大家知道,他并不是个不要脸皮,没有羞耻的人,他会给大家一个合情合理的交代。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还情 雪停的时候,正好天亮。 惨淡的阳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更显得凄凉。 武林盟群雄早早吃好饭,在旷野上摆好阵势,牛皮大鼓锤得咚咚响。他们终于要发起进攻。数十骑冲了出来,大旗上的华山两个大字格外醒目。 众人高声喝采,声若雷动。所有的祸事源于叶枫,正因为他是华山派的人,所以只有华山派才能制服他。众人想起不必担心客死异乡,可以平安回家,心头舒坦之极,声音充满了热情感激。 东方一鹤横了叶枫一眼,冷冷道:“华山派的处境很艰难。”叶枫咬了咬牙,沉声说道:“是。”东方一鹤道:“现在唯一能救华山派的人,就是你。”叶枫道:“是。”提起一口气,冲了出去。东方一鹤背负双手,自言自语道:“现在唯一能救你的人,就是我。” 叶枫行不多时,便与华山派众人迎面相遇。余观涛大吃一惊,急忙做了个停止前进的手势,只听得一阵铮铮之声,青光闪烁,众人已是各自拔剑出鞘。叶枫心中一酸,跪在雪地上,长剑搁在身前,用意很明显,华山派任何人可以杀他,他决不会还手。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无不表情复杂,有人惋惜同情,有人咬牙切齿。 余观涛阴沉着脸,厉声喝道:“你还想演戏来蛊惑人心么?”叶枫脑袋如鸡啄米一样,生生将眼前的积雪叩了个大坑,道:“弟子叶枫,拜见师父师母。”余观涛抬头冷笑几声,道:“我不是你的师父,你也不是我的弟子,华山派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神。”叶枫泣不成声,道:“弟子……”余观涛突地暴喝一声,打断他的话:“你是我的老祖宗!不把华山派搞倒,你是不会罢手的。”脸上肌肉不断扭曲,实是恼怒之极。 叶枫惶恐说道:“我……不敢……”再也不敢提弟子两字了。杨洁擦了擦眼睛,叹息道:“你起来说话。”叶枫慢慢站起,双手低垂,恭恭敬敬站着。杨洁道:“我们并不怪你的选择,你不是三岁小孩子,要走怎样的路,你自己心里有数。”叶枫心头大痛,暗道:“师母连我的名字都不想叫了。”应道:“是。”余观涛哼了一声,森然道:“你选对的路很好嘛。”叶枫忙摆着双手,道:“不是,不是。” 杨洁凝视着他,道:“作为华山派当家人,必须为华山派几百人的前途着想,我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谁要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唯有奉陪到底。”东方一鹤抚掌笑道:“说得真好!”不知何时,他已经坐在一棵树上。叶枫羞愧难当,低头道:“是。”杨洁叹了一口气,道:“你教我们怎么办?或许你有千万种理由,身不由已……”余观涛怒道:“理由个屁,他就是没有节操底线的贱骨头!”杨洁道:“我知道你绝不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你之所以那样做,只不过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已。” 叶枫心下一阵凄凉,一阵欢喜:“事到如今,师母仍不愿过多责备我,是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余观涛大声道:“好好活下去,就可以无所不为,把华山派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原来武林盟对华山派只有一个要求,取了叶枫的脑袋,否则这个江湖上将无华山派的位置!杨洁道:“你想活下去,我们也想活下去,大家都想过得更好,但是我们现在不杀了你,根本就没办法活下去。”说到这里,心里一阵激荡,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几个女弟子也情不自禁哭泣起来。余冰影神情漠然,看不出喜怒哀乐,好像眼前之事,与她毫不相关。叶枫黯然道:“弟子罪不可赦,唯有用鲜血来清洗罪孽。”抽出长剑,手腕一翻,剑锋便向脖子横削。华山派众人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屏住了呼吸。杨洁偏过头去,似乎不忍心看。余观涛眼睛瞪得滚圆,满脸得意之色。余冰影右臂抬起,长剑斜斜架在自己肩上。 你活我便活,你死我便死,既然这人间容不下他们,那么就到阴曹地府做一对鬼夫妻。忽然之间,听得“叮叮”两声脆响,叶枫和余冰影的长剑分别堕落在地。东方一鹤冷冷道:“我曾经被最好的朋友出卖,背负恶名数十年,普天下没有几人愿意与我交往,处境之艰难比你只多不少。有好几年我白天不敢抛头露脸,像鬼一样睡乱坟岗,偷吃供奉死者的食物,但我从未有过抹脖子,寻短见的念头。我反而要好好活下去,就是有一天要让拼命踩我的那些人无地自容。” 余冰影忍不住问道:“后来你成功么?那些欺负过你的人,现在过得怎样?”东方一鹤笑了笑,道:“倘若我是无名之辈,武林盟决不会劳师动众来对付我。现在是我昂首挺胸做人,而那些人却成了见不得光,只能在暗处活动的鬼。”余冰影拍手笑道:“好,好极了。”眼光瞟向神色阴晴不定的叶枫。东方一鹤哼了一声,道:“我给你一身本领,不是让你抹脖子更有力气,而是要你像我一样,无敌于天下,过着很有趣的生活。”此言一出,华山派众人尽皆骇然变色。 余观涛脸上神色古怪至极,既有难以描述的妒忌,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怒气,长剑不住颤抖着,他当然知道东方一鹤的本领,否则他早就一剑刺了出去。隔了良久,冷冷道:“请东方前辈莫来插手华山派的私事。”东方一鹤盯着叶枫,道:“你真的在乎华山派,务必要活下去。”叶枫听得好生奇怪:“难道不是我死了,才是万事大吉么?他又在打甚么主意,我可不听他的。” 他抬头向众人望去,一股柔情自心底涌起:“终究是我对不住他们,不如我吃他们每人一剑,也算给大家一个交代。”捡起长剑,缓缓站了起来。余观涛厉声喝道:“你想做甚?”东方一鹤冷笑道:“你已经不是他的师父,还有甚么资格管他?”余观涛满脸通红,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叶枫心道:“纵使要走,也要走得光明磊落。”余观涛叫道:“谁来替我清理门户?” 余冰影纵马跃出,应道:“我。”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被人欺负,在绝望中死去,她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封喉,让他几乎感觉不到痛苦中死去。叶枫摇了摇头,长剑斜指着小元子,道:“你出来。”余冰影脸色惨白,直直地盯着他,紧咬着嘴唇,既是怨恨又是恼怒,叶枫不敢看她,心道:“我的命一定会交给你处置的。”余冰影恼怒不已,慢慢退了回去。小元子吓了一跳,道:“为什么是我?” 叶枫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余冰影听在耳里,不由得伤心欲绝,心想:“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怪不得他不在乎我。”当真是百感俱至,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而下,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让她魂牵梦萦,甚至可以为他抛弃一切,愿意陪他浪迹天涯的男人,瞬时间说不出的难受,他根本就承受不了她沉甸甸的爱。小元子踌躇不前,脸上露出极为难的神色,颤声道:“我……我……我们是……” 余观涛厉声喝道:“小元子,别听他的鬼话,他是华山派的敌人,杀了他!”叶枫凝视着他,淡淡道:“请拨你的剑。”小元子咬了咬牙,勉强压制住起伏不定情绪,大声道:“你不配做我的兄弟,认识你是我最大的耻辱。”人从马鞍跃起,刷的一剑,向叶枫刺了过去,叶枫身形一晃,竟如轻烟一般,早到了数丈之外。华山派众人齐齐“噫”了一声,无不惊诧万分。东方一鹤冷笑道:“余掌门,凭你现在的功力,能杀得了他么?”余观涛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叶枫道:“江湖儿女江湖老,我不想被别人所杀,只想死在你的剑下。”他把你字说得格外响亮。余冰影忽然心念一动:“他说的你,难道指的是我?既然你打算死在我剑下,莫名其妙扯上小元子做甚?”小元子暗自叫苦:“我的娘啊,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杀得了你?也罢,我们兄弟俩黄泉路上相互照应,省得孤单。”陡然大喝一声,脚下加快速度,连人带剑犹如射出的利箭,射向叶枫。只听得有人惊呼道:“大师兄,小心!”正是翠兰的声音。 余观涛脸若寒霜,双目如电,往翠兰脸上扫去。叶枫待他逼近,腰身一扭,往右斜插,轻飘飘的已转到他的身后,长剑横划。他刻意放慢了动作,好让大家看得清楚,若是他全力以赴,恐怕众人只见得一团影子飘忽不定。众人心头怦怦乱跳:“小元子休矣!”杨洁忍不住脱口而出:“枫儿,手下留情!”余观涛怒道:“头可断,血可流,不许向他求饶。”小元子转身已然不及,只觉得背后剑气森然,情知招架不住,当下长叹一声,道:“大师兄,我先走一步。” 岂知叶枫长剑突然停在半空,笑道:“喂,你不会回剑反刺啊?”小元子神情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华山,师兄弟切磋武艺的场景,于是不加思索,长剑从右胁空当翻出,反撩叶枫的小腹。叶枫退开半步,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若想活命,只有抢在对方之前,一剑刺入他的喉咙。”小元子道:“是。”长剑左右盘旋,指向叶枫的喉咙。叶枫道:“华山派剑法虽然精妙,但华而不实的东西太多,倘若你能化繁为简,必定可以更进一步。”往后退了一步。 东方一鹤冷冷道:“有些人心中只有欲望和权力,哪有什么心思去芜存菁?”余观涛装作没听见,手中的长剑抖得更是厉害了。小元子心中感激,低声说道:“大师兄的教诲,我会牢记在心的。”连刺几剑,直来直去,再无虚头巴脑的东西。叶枫朗声道:“很好!”长剑抖动,剑花似纷飞的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更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劈头盖脸罩住了小元子,原来这一招源于洗剑山庄,经他改进,更是完美无缺。 华山派众人见得叶枫剑法巧妙异常,实在瞧不出能有什么破解之道,只觉得气也喘息不过来,心头突突乱跳。余观涛怒道:“哪里学来乱七八糟的东西?”东方一鹤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这一剑你破得了么?”余观涛立即闭上了嘴,不吭声了。小元子心想:“他不可能做到处处都是铜墙铁壁,终究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会有破绽。”一面舞动长剑,护住全身,一面四下试探,看看有没有可以突破的地方。 岂知这剑网却似铁铸的一般,无论他往哪个方向,总是无功而返。剑网越来越小,紧紧裹住了小元子。平时与叶枫熟悉的人,倒不觉得什么,那些与叶枫关系疏远的人,心里皆想:“他投身魔教,早就人性泯灭,哪有什么同门情义,小元子的人头,正好拿去讨魔教妖人的欢心。”憎恶之意,跃然脸上。余冰影却是满心欢喜,仿佛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他有如此高的武功,谁也不敢为难我们。”忍不住露出笑意。 叶枫保持着对小元子的压制,低声问道:“该如何破解?”小元子四肢似被绳索捆绑,自保犹是困难,摇头苦笑道:“我破不了。”右臂回旋,看上去是想就此放弃。叶枫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我的奇遇,不是每个剑客都是无懈可击。”剑招蓦地一变,无所不在的剑网忽然化为一个个连绵不绝的光圈,由小到大,宛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随时要将小元子吞噬。华山派众人大为诧异,目瞪口呆。 余观涛见得叶枫剑术远在自己之上,心里极不是嗞味,始终弄不明白貌不出众的叶枫,到底有甚么令人着迷的魅力,居然会有千载难逢的机遇。小元子眼看光圈愈来愈大,一点办法也没有,暗道:“能死在大师兄剑下,本是十分快慰之事,我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觉得苦恼?”明亮闪耀的光圈,此时在他看来,好像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极乐净土。小元子猛地大喝一声,连人带剑,投入光圈之中。 华山派众人脸色苍白,齐声大叫。就在此时,绚丽夺目的光圈忽然消失不见,叶枫一动不动站着,左肩插着一支长剑,鲜血一滴滴的从剑身落在雪上,好像一朵朵妖艳的小花。是小元子的剑!华山派众人怔了一怔,又是齐声大叫,既是庆幸小元子死里逃生,又是为叶枫的伤势感到担忧。余观涛哈哈大笑,道:“杀了他!”小元子咬了咬牙,抽出长剑,接着长剑翻转,插入自己的左肩,道:“要不是大师兄手下留情,我早就没命了。” 原来叶枫刻意模仿某些剑客的手法,只想给予小元子信心,勇气,华山派后一辈弟子,最缺乏的就是自信和魄力。无论他以后身在何处,他始终希望华山派变得更加强大。东方一鹤笑道:“这个人是不是个傻子啊,跌了那么多的跟斗,居然血还是热的。”叶枫凝视着小元子,弯腰深深一揖,道:“华山派的未来,就拜托你们了。”小元子回礼应道:“你尽管放心,华山派的明天,只会越来越好。” 叶枫点了点头,目光转到翠兰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无比古怪,既有柔情蜜意,又有无法弥补的亏欠遗憾,轻轻说道:“请你出来。”余冰影怒气冲冲,啪的一掌,击在马臀上。那马不知主人为何发怒,不由委屈至极,连声长嘶。翠兰怔了片刻,终于还是站了出来,苍白的脸上,堆满了红晕,柔声道:“我又不是你的兄弟。”叶枫叹了口气,道:“你是我最好的妹子,请你拨剑。”翠兰细细回味着他所说的话,不禁失望之极。 只要他敢说出去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哪怕尸横当场,也要与他生死与共,但他始终没有,因为他在乎的人,只有余冰影一人,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玩伴而已!刹那间,绝望和妒忌同时涌上心头,眼中蓦地露出杀气,刷的一声,将剑拨了出来,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长长的剑光疾闪而过,凌厉凶狠。爱到了极点,是不是成了浓得无法化解的恨?叶枫足尖一点,滑开数尺,赞道:“好快的剑。” 翠兰紧绷着脸,一剑快似一剑,嗤嗤不绝的剑风,荡起地上的积雪,直指叶枫的心口。华山派众人情不自禁,彩声如雷:“好!”东方一鹤冷冷道:“中看不中用。”叶枫当下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的血,去报答翠兰对他的满腔深情,翠兰对他的爱,决不比余冰影逊色,藏在翠兰心底深处的某种伤痛,也许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也没有人能够替她疗伤。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本来就是没有人能了解的痛苦与绝望。 一道道明亮的剑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他整张脸看来透明似的,因为他突然憎恨自己,为什么不本本份份做人,为什么要辜负那么多人?简直千刀万剐都无法弥补他对大家的亏欠!叶枫手舞足蹈,哇哇大叫:“华山剑法,当真天下无敌。”身子扭来扭去,好像在竭力避让,其实是有意往剑尖撞去。东方一鹤冷笑道:“傻瓜,大傻瓜。”翠兰如何不知叶枫的心思?一时之间,心乱如麻,满腹怨气不觉消了,手中长剑亦是左转右转,尽量避开叶枫,低声说道:“你不要这样,我……我……并不怪你。” 忽然间听得一人叫道:“又下雪了!”只见鹅毛般的大雪,落了下来。透过纷飞的雪花,叶枫朦朦胧胧的看到她俏丽的小脸,更是酸楚不禁,叹道:“你待我如此情重,我纵使死无葬身之地,也是心甘情愿。”翠兰抿着嘴唇,柔声道:“你不要死,大家都要好好活下去。”叶枫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原来准备了一大通慷慨激昂的话,可是到了嘴边,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说道:“我该怎么活下去?” 翠兰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道:“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你父母给予你的生命,是要你尽情绽放,而不是你用来讨好别人的礼物。”东方一鹤大笑道:“说得真好。”余观涛怒道:“翠兰,你疯了么?”翠兰恍若不闻,幽幽道:“大师兄,你把我杀了,如今的华山派,就像座大监狱,沉闷压仰,我真怕有一天会发疯。”叶枫吓了一跳,忙道:“翠兰,你一定要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有这种念头,你这朵娇艳美丽的花朵,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你绽放呢?” 翠兰红晕生颊,娇羞无限,果然如朵怒放的小花,美艳不可直视,道:“可是你会看么?”余冰影一字字听在耳里,仿佛有数只小猫抓挠着她的小心肝,只觉浑身不自在,又无法发作,胸口起伏不定。余观涛喝道:“翠兰,你到底是不是华山派的弟子?”翠兰梗着脖子,嘴唇蠕动,一句“我以前是,但现在不是”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叶枫心中一凛,情知再拖下去,恐怕对翠兰极是不利,叫道:“想杀我,没那么容易!”使出一招“金龟换酒”,剑花点点,向翠兰刺至。 翠兰见得他使出这招,心口似被刺了一剑,寻思:“我始终是他的朋友,而不是他的情人。”随即又释然:“能做他的好朋友,已经是我莫大荣幸了,我还奢求什么?”原来唐代《本事诗》所记:“李太白初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赏者数四,号为谪仙。”从此李白被称为之“谪仙人”,人称诗仙。 俩人相见恨晚,遂成莫逆,贺知章即邀李白对酒共饮,但不巧这一天贺知章没带酒钱,于是便毫不犹豫解下佩带的金龟(当时官员的佩饰物)换酒,与李白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这就是着名的“金龟换酒”来历。叶枫使出这一剑,等于委婉地告诉翠兰,我们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别再为了我,而误了你的终身。翠兰道:“大话别说得太早,华山剑法,博大精深,杀你岂不是易如反掌?”舞动长剑,呼呼呼连劈三剑。余观涛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叶枫瞪着眼睛,叫道:“一个姑娘家,不去拿针绣花,凶巴巴的拿把长剑做甚?难道想把我劈成两半?真是笑死人了。”腰身下沉,举剑招架。两剑相交,叮叮当当,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枫忽然往后翻了几个筋斗,嘴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道:“小姑娘好大的力气,险些震碎了我的五脏六腑。”气喘吁吁,好像有些应付不了。翠兰惊道:“你……你……”一眼望去,却见叶枫挤眉弄眼,嘴角带着微笑,哪像是受伤的样子?分明是在逗她开心。 翠兰心中一阵恍惚,说不出的欢喜瞬间弥漫全身,忍不住笑了出来。笑中有泪。叶枫平息呼吸,拍了拍心口,说道:“我就不信邪,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能弄得死我?只不过是我一时大意而已,再来三剑!”屁股后翘,挺起上身,紧咬牙关,长剑平举,漫脸不在乎,那个温和搞笑的叶枫又回来了。华山派众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余观涛怒喝道:“笑个屁!”翠兰道:“要你当心了!”抢了上去,又劈三剑。 两剑相交之际,叶枫暗地运起内力,双脚踩破地面,身子蓦地下陷数尺,叫道:“我看走眼了,他奶奶的招架不住了!”右手上扬,长剑飞了出去,嗤的一声,斜斜插在雪地上。翠兰收势不住,一剑砍在他的肩胛上。幸好她有所防备,留了大半的力,饶是如此,仍入肉数分,鲜血迸溅。翠兰颤声道:“你……你……没事?”叶枫低声道:“照顾好自己,我是个烂人,不值得你牵挂。”说到此处,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怒道:“小姑娘心肠实在太好了,一剑砍得不痛不痒,有没有更狠的人?” 翠兰深深一揖,道:“你保重。”不再说什么,退了回去。杨洁走了出来,道:“有。”叶枫心中突突乱跳,道:“师母,你……你……”一连说了几个你,再也说不下去。杨洁缓缓走到他身前,道:“就是我。”叶枫跪倒在地,泪如雨下,道:“弟子罪该万死,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杨洁叹了口气,取出金创药,敷在他伤口上,又撕下几片衣襟,替他包扎好。叶枫心神荡漾,仿佛回到了从前。 第一百五十二章 母亲 余观涛对门下弟子的要求,简直苛刻到了变态的地步,有些事连他都未必能做到,但他仍然强人所难,要求他人不折不扣地执行。别人当然无法达到他的要求,自是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皮开肉绽。并且美名曰:“不打不成材”。作为大弟子的叶枫,是余观涛的第一个试验品,更加吃尽了苦头。遍体鳞伤,天下不了床是家常便饭,而他却从未有过逃离华山的念头。 毕竟华山派并非只有凶神恶煞,横蛮霸道的余观涛,而且还有菩萨心肠,如母亲般呵护着众弟子的杨洁。尽管她阻止不了余观涛施加给众弟子的惩罚,但她总是与余观涛一次次的讨价还价,往往把余观涛看来不可饶恕的罪过,争取到至多面壁思过几天,或者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事实上后来招收的弟子,除非的确顽劣过头,已经绝少有像叶枫动不动就挨揍的遭遇了。正因为杨洁的存在,使得众人有了温暖,依恋。 叶枫想起了杨洁一次次为他出头,甚至好几次和师父撕破脸皮,可是他为什么要恩将仇报,一次次伤害她呢?她本来就活得很不开心。叶枫心中一阵酸痛,泪水流了出来。杨洁坐在雪地上,伸出右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道:“有些事不是流泪便能化解的。”叶枫抬起头,寒风凛冽,很快吹干了脸上的泪水,道:“是。”双手握紧,指甲刺破肌肤,他能感觉得到血在手心流淌。杨洁道:“也许你认为我变得无情冷酷,其实我一直没有变,因为我是个母亲。” 母亲永远围着孩子转的。所以也就不难理解,杨洁为什么要急于杀了叶枫,她是要余冰影彻底死心,女人终身幸福决不可以拿来投机,做赌注,她不幸的一生便是最好的例子。叶枫道:“我明白。”身子后仰,倒在雪地上。他眼睛瞪得大大,看着不断落下的雪花,他不仅双眼空洞无神,就连心里也是空的。在他心中何尝不是将杨洁视为母亲?他一直以来有个梦想,能够活成杨洁所期待的人,让她有骄傲,自豪的时刻,经常露出欣慰的笑容。 杨洁定定看着他,厉声喝道:“你做甚?”叶枫道:“我罪该万死。”杨洁道:“你为什么不拨剑?”叶枫道:“弟子不敢。”余观涛森然道:“他胆敢动手,天地不容。”杨洁脸上涌起了怒意,冷冷道:“因为你想偿还我所谓对你的恩情?”叶枫没有说话,眼中却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他知道眼眶中又噙满了泪水。让母亲伤心难过的不肖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余观涛大声道:“阿洁,杀了他!”杨洁道:“我是很想你死,但是华山派中人历来光明磊落,决不会向束手就擒的人出手,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东方一鹤冷笑道:“余掌门,看来你夫人的见识,气度不止比你高一点点喔?”余观涛脸色铁青,道:“当断不断,妇人之仁。”叶枫道:“我……我……”杨洁道:“你真的想报答我,请你拨剑,莫让我背上滥杀无辜的恶名!”叶枫心想:“我只须在打斗中有意中露出个致命的破绽,岂非便能死在师母剑下?”当即一跃而起,躬身说道:“弟子得罪了。”杨洁微笑道:“很好。”手臂下垂,剑尖触地,却无抢先出手的意思。原来她以长辈自居,不愿占叶枫的便宜。 叶枫双手托着长剑,横在两眉之间,神色恭敬,这招叫作“高山仰止”,借此表达仰慕杨洁高尚的品德。杨洁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少来这套。”捏了个剑诀,长剑荡开风雪,一道疾急的青光,直取叶枫的心口。这招叫作“白驹过隙”,最是适合爆发力极强之人使用,一出手便如苍鹰扑兔,猛虎下山,顷刻间取人性命。但经杨洁使了出来,虽无睥睨天下,荡平六合的气势,却亦是端庄大气,严谨细致。华山派众人齐声喝一声采。 东方一鹤盯着余观涛,道:“中规中矩,平淡无奇,想必令夫人平时被你欺负得紧,只敢畏手畏脚做人了。”余观涛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额角青筋凸起,嘶声道:“我们相敬如宾,恩爱得紧,你别胡说八道,挑拨离间。”叶枫心想:“我先应付几招,再装做本领不济。”双足一弹,向后反跃,叫道:“厉害,真是厉害!”杨洁抢上几步,绕到他的身后,剑尖刺向他的背心,只是整根长剑颤抖不已,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东方一鹤言语的影响? 叶枫一眼瞥去,见得杨洁紧抿嘴唇,神情凄苦,蓦地想起二十余年来,师父对她呼来喝去,从未有真正尊重过她,恐怕被囚禁牢狱二十年,也不及她所受的折磨来得多。若是自己能死在她剑下,兴许师父以后会对她刮目相看。长剑穿过自己左腋,轻轻荡开杨洁的长剑。杨洁失魂落魄之际,竟不知挥剑回防,叶枫一时收手不住,长剑径自向前,递到杨洁的胸前。华山派众人骇然失色,放声大叫。余观涛怒道:“阿洁,你的魂丢了吗?” 东方一鹤冷笑道:“从她嫁给你的那天起,她的灵魂已经丢了。你和她做了多年的夫妻,难道没看出来她只不过是具能走动的尸体?”叶枫登时察觉,身子倒折,往后倒翻个筋斗,长剑插入厚厚的雪中,总算稳住身形。杨洁脸红了一红,打起精神,招数繁杂辛辣,一剑一剑向叶枫刺去,绝无手下留情之意。叶枫见她出手迅捷无伦,心中暗自窃喜,挥动长剑,与她斗在一起。杨洁一心为了维护爱女,奋力搏杀。 叶枫来来往往与她拆了数十招,渐渐的步法凌乱,剑招笨拙,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似乎已经山穷水尽,难以招架。华山派众人心中皆道:“终究是师母技高一筹。”小元子,翠兰几人神情沮丧,脸色苍白。余冰影嘴里轻轻哼起了小曲,好像已经完全放松,可是她的右手为什么紧紧握住剑柄,手背青筋都已根根凸起?杨洁大喝一声,忽然拨地而起,长剑向叶枫脖颈斩落。叶枫道:“来得好!”跃了起来,长剑上撩。 两剑相交之时,叶枫却似断线风筝一样飞了出去,蜷缩在雪地上,全身都在抽搐。众人心道:“原来他力竭抽筋了。”东方一鹤用力鼓掌,冷冷道:“演得真像,足可以假乱真了。”杨洁自是不肯错失良机,从上而下,一剑刺向叶枫的喉咙。余冰影大声唱了出来:“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做女来我做男……”声音悲怆凄凉。叶枫看着越来越近的长剑,脸上露出了漫不在乎的笑容。杨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直直落下,剑尖抵着叶枫,却再也刺不下去。 每次余观涛揍他,他总是这个邪魅的表情,她体内的母性情不自禁会被激发,便会奋不顾身去保护他。此时亦不例外。她神情迷离,脑中一片混乱,此刻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含辛茹苦抚养了他二十余年,虽然他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身上流的也不是她的血,但是她早已把他当成自家人。母亲最大的缺点就是不顾一切包庇,纵容自己的孩子,对她来说,天底下最重要的不是权力,地位,而是自家的孩子能够平安健康。 她忽然极其天真地以为,只要她肯对别人低声下气,这个世界一定还会接纳叶枫。人心都是肉做的,那些大佬也有儿女,他们一定会体谅她的难处,是也不是?余观涛暴跳如雷,喝道:“阿洁,你在做甚?快杀了他!”杨洁一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余观涛身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他只不过走错一步而已,为什么就要他死?有的人犯的错比他严重得多,你一定要救救他!”余观涛冷冷看着她,道:“你之所以命苦,是因为你实在太贱!” 杨洁苦笑道:“只要你肯救他,我可以做更贱的事。”余观涛仰天打了个哈哈,厉声道:“华山派的前途该怎么办?我几十年的努力又该怎么办?杀了他!”杨洁道:“我是个母亲,不是刽子手,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啊!”叶枫哈哈大笑,笑声却似在哭泣,一字一字说道:“我死了,大家岂非没有烦恼了?”手腕一翻,长剑倒转,刺向自己的小腹。 忽然之间,一团雪块飞至,击在剑身上。叶枫整根手臂酸麻,把握不住,长剑落地。只听得东方一鹤冷冷道:“不好意思,这个游戏没有自杀的选项。”叶枫和余观涛难得异口同声说道:“你在做甚?”东方一鹤道:“我本来让你出风头,岂知你不争气,我只好自己出马了。”众人面色突变,仿佛从他的言语中听出了浓浓的杀机。数十匹健马忽然同时长嘶,愈发显得气氛肃杀,诡异。 东方一鹤目光缓缓往众人脸上扫去,众人无不心头突突乱跳。他脸上忽然露出慈祥,温柔的笑容,道:“今天我不杀人,我只想做个医生,因为我知道各位得了什么病,只要你们吃了我的药,从今以后身体安康,万事大吉。”众人面面相觑,内心均觉得这个大魔头又在玩弄损人利已的惊天大阴谋,谁也不敢开口搭话。东方一鹤柔声道:“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有病不看大夫,到时真的会要命哦。” 他愈是轻言柔语,众人愈是胆颤心惊。余冰影忽然鼓起勇气,道:“老爷爷……”东方一鹤随即打断她的话:“你应该叫我东方大哥。”众人一阵茫然,暗道:“他为什么要她叫大哥?”又想这大魔头行事不可揣测,他若是规规矩矩,那才是见到鬼了。余冰影不似众人诸多心思,笑了笑,道:“东方大哥,我得了什么病啊?”东方一鹤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略显憔悴的脸庞,道:“你是不是每天晩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啊?” 余冰影忍不住白了叶枫一眼,咬着牙说道:“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好好睡过安稳觉了。”叶枫一阵难受,暗道:“是我害了你。”东方一鹤笑道:“如果那个小冤家骑着大白马,捧着鲜花来迎娶你,你岂非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余冰影又看了叶枫一眼,这下是媚眼如丝,娇羞无限,咬着牙说道:“你敢来娶我么?”叶枫刹那间似成了哑巴聋子,既听不动她令人怦然心动的言语,又看不到她热情奔放的眼神,脑袋垂到胸前,用力绞着十指,心乱如麻。 余观涛提气暴喝道:“影儿,你要不要脸啊?”东方一鹤笑道:“她不嫁人,难道你想养她一辈子,做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婆?”余观涛狠狠的道:“他是一坨臭不可闻的狗屎,配不上我家影儿。”东方一鹤看了看他,脸上带着深不可测的笑容,道:“你很快会欢天喜地来答应这门亲事。”余观涛叫道:“纵使你杀了我,也休想我答应你。”东方一鹤淡淡道:“你何必嘴硬逞强呢?”余冰影喜不自禁,道:“东方大哥,你能看好我的病么?”东方一鹤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道:“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 余冰影拍手笑道:“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的好处。”东方一鹤道:“莫到时入了洞房,一脚踢开做媒的便是。”余冰影急道:“不会的,万万不会的。”东方一鹤转头凝视着默不做声的杨洁,缓缓说道:“夫人的病,一直在心中。”杨洁怔了片刻,喃喃说道:“我活得好好的,哪来的病啊?”两颊肌肉突突跳动。她感觉得到似有一大把盐巴,正撒在她一直愈合不了的伤口上。东方一鹤叹了口气,道:“何苦,这是何苦呢?” 杨洁满脸通红,又羞又恼,道:“求求你别说了。”东方一鹤道:“你活着只有一个目的,便是给令千金保驾护航,过得比你幸福,别走你一样的路。”杨洁瞠目结舌,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东方一鹤道:“我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得出喜恕哀乐,有些人尽管什么话不说,可是眼睛已经泄露了她心中的秘密。倘若一个善良母亲的眼里装着忧郁,多半出于是自身的不幸,或者是对儿女前途的担忧。”杨洁叹了口气,眼中的忧郁似乎更浓了。 东方一鹤笑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又不是什么疑难病症,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转头望着脸色白里透青,样子极为可怖的余观涛,仰起头来,哈哈哈大笑了几声。余观涛强压着怒火,道:“你笑什么?”东方一鹤道:“你心中压着几块大石头,如何不未老先衰,早早白了头?”余观涛厉声道:“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我坦坦荡荡,哪来的大石头?”东方一鹤道:“这些石头各有名字,有的叫贪婪,有的叫自私,它们似绳索一样,勒得你几乎喘不过气,时刻不敢放松。”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做媒 余观涛在华山没事的时候,便会跑到山巅去看太阳。他觉得自己人生如同太阳轨迹一样,在万众瞩目中冉冉升起,越爬越高,然后高高在上,俯视苍生。但他从不看日落,虽然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是世上最美的风景之一。因为他想做永不落的太阳,决不能沉沦堕落。 这些年他不分昼夜,不知疲倦地努力,就是要始终手握权力。有人说权力是烫手的烙铁,但他认为掌握着权力,心中才会踏实。如果说太阳象征着权力,哪怕它最衰弱的时候,也有能力让周边血流成河,付出惨痛的代价。他用尽心思办法想与洗剑山庄搭上关系,亦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东方一鹤说得没错,他心里的石头压得他不敢有所松懈,他怕他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人从天上挤下去,落入尘埃,再无翻盘的机会。如今叶枫勾结魔教,正好给予了某些人将他取而代之的大好机会。他甚至产生某种错觉,每个人看他都意味深长,别有用心。 他最大的心病无疑来自叶枫,叶枫不死,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余观涛使劲吸了几口气,忽然觉得喉咙似被扼住,胸部说不出的难受。他用尽全力,呛得鼻涕,泪水全流出来,稍微觉得呼吸开始顺畅。他绝不可以坐以待毙,他一定要绝地反击。若是连自己都选择放弃,向命运投降,别人凭什么要伸手出来拉你一把? 东方一鹤直视着他,道:“你大可不必恐慌,华山派绝不会受到任何损失,权力始终在你的手上。”余观涛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仿佛吃了颗定心丸,绷紧的脸倏地松驰下来,而且还破天荒的笑了一笑。东方一鹤道:“你的病是有些严重,但我有办法医冶。”说话之间,脸已经偏向叶枫,道:“我没看到你有生病的迹象,我只看到了你的愚蠢,迂腐。” 叶枫居然不生气,笑了笑,道:“我从来就不是个聪明,善于变通的人。”东方一鹤搓着手,道:“只要稍稍动一下脑子,便可以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为什么非要赔上自己的命呢?你当然不是个聪明的人。”叶枫听着听着,黯然的双眼渐渐亮了起来。东方一鹤大笑道:“我曾经开导过比你还要愚蠢的人,所以我有把握。”叶枫一拜到地,大喜道:“谢谢前辈。” 他并不奢求自己能活下去,他只想着怎样保全华山派,只要华山派的大旗不倒,他愿意下地狱,永不超生。东方一鹤的脸早转向小元子,翠兰几人,道:“你们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只是不想丢失你们以为最珍贵的兄弟情,一辈子都叫那个蠢蛋为大师兄?”小元子等人连连点头,应道:“是,是。”翠兰有些不服气道:“他哪里蠢了?”东方一鹤大声道:“统统包在我身上,若是我做不到,我便是头顶绿色大草原,替隔壁老王抚养儿女的乌龟王八蛋!”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就连愁眉不展的杨洁,也不禁嫣然一笑。东方一鹤在块石头坐下,道:“各位的病情我已经了解,现在我就对症下药,半个时辰内,各位生龙活虎,精神抖擞,活到八十,九十,甚至一百岁都应该问题不大。”右手多了根树枝,在雪地上划来划去,好像是坐堂大夫在开药方。众人凝神静气,目不转睛地看着东方一鹤,人人都希望他能给大家带来好运。 忽然之间,东方一鹤向叶枫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叶枫道:“好。”快步走了过去。东方一鹤上下打量着他,仿佛找到了开启宝库大门的钥匙,笑眯眯道:“我需要你做一件事。”叶枫心里早有准备,最坏不过要他的命,他神情没有任何波动,笑道:“你要我做什么?”东方一鹤两根手指塞入嘴里,用力吹了几声口哨,摇头晃脑道:“你和我结拜兄弟,我做你的大哥。” 叶枫不仅笑容突然凝固,而且全身肌肉都已僵硬。华山派众人也是神色紧张,人人握紧了长剑。叶枫勾结魔教妖人,已经让武林盟大为震怒,他若是和这大魔头称兄道弟,恐怕武林盟真的再无华山派容身之地了。众人登时恍然大悟,明白了东方一鹤的险恶用心:“武林盟与华山派自相残杀,消耗实力,到头来得利的还不是魔教?”叶枫亦想到了此节,不由满头大汗,他绝不能答应。 东方一鹤见得众人如临大敌,笑道:“医生只会救人,决不会害人。倒是有些病人的家属,时不时头脑发昏,做出伤害医生的蠢事,为了安全起见,我替各位暂时保管兵器。”说到“器”字的时候,人如飞鸟般纵起,往众人扑去。叶枫大喝一声,道:“除非先从我的尸体踩过去!”剑光一闪,刺向东方一鹤。这一剑全力以赴,犹如划过夜空的闪电,快得几乎难以形容。 华山派众人皆是“噫”的一声惊呼,每双眼睛都不禁流露出惊恐敬畏的神色,若非亲眼所见,他们根本不相信这如鬼如魅,惊心动魄的一剑出自叶枫之手。幸好这一剑不是刺向他们!东方一鹤长笑道:“很好!”跨上一步,伸出右手,从凌厉迅急的剑光中穿了过去,抓住叶枫握剑的手。叶枫手腕似被钢箍夹往,动弹不得,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东方一鹤笑道:“当个好医生真不容易。”右手食指弹出,击在叶枫脉门上。叶枫手臂剧痛,长剑飞了出去。东方一鹤道:“稍安勿躁。”右手在他肩头一按。叶枫似被泰山压顶,不由自主往地下陷去,顷刻间泥土已经到了口鼻。他心下大骇:“他想活埋了我。”正罔知所措,眼前一黑,原来东方一鹤扫来一大堆积雪,将他劈天盖脸遮住。 叶枫想起众人难敌东方一鹤,心急如焚,双脚发力,从积雪泥土冲了出来。他一冲来,立时怔住了。只见雪地上插着数十把长剑,华山派众人双手空空,神色既是恼怒,又是绝望。他们风雨无阻,刻苦修炼的武功,在东方一鹤面前,简直是一碰就碎的鸡蛋。东方一鹤依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好像从未离开过。叶枫大步走了过去,冲着东方一鹤大吼道:“你可以杀我,但你莫去为难他们!” 东方一鹤翻了翻白眼,道:“你想多了,我是医生,怎么会杀人?”叶枫双手紧握,全身都在发抖,道:“我不会答应的。”东方一鹤悠悠道:“真的吗?”双眼往众人望去,众人心中一阵惊悸,急急低下头去。东方一鹤道:“你们一开始就想错了,如今武林盟最大的敌人不是几乎绝迹于江湖的大同教,而是深得人心,蒸蒸日上的变革派。”树枝挑起些积雪,射在余观涛的脸上。 余观涛大叫道:“你做甚?”东方一鹤道:“苏云松能够与少林,武当平起平坐,并非偶然,他的胸襟,眼光是你一辈子也无法达到。因为你什么都想牢牢抓在手中,一丁点也不允许从指缝间溢出,一个将眼前利益视为全部利益的人,哪有布局将来的魄力?”余观涛嘶声道:“什么?”神色仓惶,好像被踩到尾巴的大猫。他白手起家,口袋里没有一文多余的钱,事事都得精打细算,哪有寅吃卯粮的胆子? 苏云松世家子弟,祖上积累丰富,当然有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本钱。东方一鹤一直做别人的下属,只晓得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压根就不懂创业者举步维艰的辛酸。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东方一鹤道:“至少他能搞得清楚,当下大同教不再是水火不容的敌人,而是要极力拉拢的对象,省得大同教与变革派联手。”否则苏云松决不会容忍苏岩毁容的奇耻大辱。 余观涛脸色发白,全身在发抖,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我对付你?”东方一鹤道:“华山派最近几年发展得不错,已经让三巨头很不舒服,做老大的最担心是什么?就是怕老二、老三、老四……强大起来,超过他,倘若能借此机会削弱华山派的实力,甚至让华山派彻底消失,与苏云松相比较起来,你是不是目光短浅,很小家子气?”余观涛居然没生气,叹息道:“我和苏云松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东方一鹤笑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呢?天无绝人之路。”余观涛有些听不明白,怔怔看着他。东方一鹤悠悠道:“倘若你能与我搭上关系,何必怕三巨头的算计?”余观涛脸现喜色,拍着双手,笑道:“对啊!”东方一鹤却沉下脸来,冷冷道:“只可惜我压根不喜欢你的为人,你怎么能让我帮忙呢?”余观涛道:“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我有办法抓住你这根救命绳索。” 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我很想看看你是怎样把路修到我脚下的。”余观涛道:“这好像不是很难的事。”从马背上跃下,大步向叶枫走来。众人忽然惊奇地发现,他那张好像每个人都欠了他一笔巨款的脸,此时洋溢着春风般温暖的笑容,他那劳累过度,一直伸不起来的腰,此刻如标枪般挺得笔直,矫健若少年。叶枫使劲擦了擦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正惊疑不定,余观涛已经笑吟吟走到他面前。 叶枫更加慌乱,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余观涛早已伸出双手,托住他的手肘,不让他跪下去,柔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否与你聊会天?”叶枫推脱不得,硬着头皮,道:“好。”余观涛做了个手势,二人当即奔了出来,一人拿出一张毡布,铺在雪地上。一人取出随身携带的美酒,干粮,放在毡布上。余观涛挽着叶枫的胳膊,在毡布上坐下。 华山派众人目瞪口呆。叶枫投入余观涛门下二十余年,从未有过今天的恩宠,一时之间,如在梦中,浑身轻飘飘的。余观涛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叶枫。叶枫心情激荡,双手止不住颤抖,杯中酒水洒了少许出来。忽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牢牢按在他手背上,只听得余观涛道:“酒是上月新酿的,酿酒的孙师傅手艺比往年更进一步,味道甘美醇厚,后劲十足,像极了你淳朴的性子。每次我饮此酒,仿佛你就坐在我身边。” 叶枫浅浅饮了口酒,笑道:“的确比以前上口多了。”余观涛解开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的是熟牛肉干,道:“你还记得阿黄么?”叶枫道:“如何不记得?它是我十五岁那年来的,力气大得紧,驼柴犁地,无不在行。只是太野蛮固执,常常不听使唤,真是头疼得紧。”余观涛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是过于蛮不讲理,强人所难,宛若不得人心的暴君一般,这些年让大家过得很不舒服。”叶枫吓了一跳,摆动双手,道:“师父……我……我……“ 余观涛苦笑道:“我从不知道你们想什么,也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任何事都要指手划脚,可是我赢得人心么?我从来就是四面楚歌的孤家寡人。你们对阿黄的好感,也许远超于我。我其实从未成功过。”叶枫大惊失色,道:“弟子从来不敢这么想。”余观涛道:“自从我接手华山派,华山派便死气沉沉,没有蓬勃向上的朝气,我再不做出改变,华山派迟早会葬送在我的手上。”众人静静地听着,神情古怪无比,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 他们时常在私底下打赌,倘若某天余观涛会替大家着想,便脱光衣服绕着华山跑几个来回。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神情诡异,似笑非笑。原来大家都以为这是和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不可能发生的事,故而人人夸下海口,参与赌局。哪想到居然会有梦想成真的一天?看来回到华山之后,大家第一件事便是一起绕着华山兜圈子。男弟子倒无所谓,女弟子苦着脸,几乎要哭了出来。 余观涛道:“只要不违背侠义之道,不触犯华山派门规,我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予大家充分的自由,让大家多在江湖走动,多结交些的朋友。”众人“噫”了一声,喜不自禁。年轻人本来就要积极向上,活力四射。余观涛眼角瞟向东方一鹤,沉声道:“他是个不错的人,你不应该拒绝他。”叶枫沉吟道:“可是……”余观涛凝视着他,眼中充满了急切,期盼,急声道:“真正的朋友,没有地域,门派之分,他是怎样的人,想必你已经观察得很清楚。” 叶枫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应该拒绝他。”只要华山派与魔教搭上关系,三巨头便会心有顾忌,不敢再有吞并,消灭华山派之意。反正他已经声名狼籍,再多一条罪名又何妨?况且他早就有愿意为华山派牺牲一切的念头。东方一鹤冷笑道:“我没有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是你自愿的。”叶枫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做什么事当然心中有数。” 忽然庙祝捧着香纸蜡烛从山上气喘吁吁的跑了下来,大叫道:“我都准备好了。”他见得东方一鹤掌握局面,自是迫不及待跳出来大献殷勤了。二人当下结为兄弟。余观涛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兴奋,脸在发光,双眼通红。东方一鹤看着他,冷冷道:“你修的是条断头路,离我脚下还远着呢。”余观涛有些笑不出来了,道:“这……这……”东方一鹤冷笑道:“听说你四下声明,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他如今不是华山派的人,他和我结拜兄弟,关你什么事?” 余观涛道:“我可以将他重列华山门墙。”叶枫跳了起来,随即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哽咽道:“多谢师父成全。”东方一鹤冷冷道:“难道三巨头看不出你的小把戏?倘若你真想华山派逃过此劫,千万莫动侥幸的心思……”眼睛却看着鼓着腮帮子,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的余冰影。余观涛走了过去,牵起余冰影的手,叹息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从没给过你应得的关怀。现在我明白过来,会不会太迟了?”余冰影眼圈一红,幽幽道:“我还以为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小妖精。” 杨洁脸色变了变,瞪着余观涛,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余观涛不理会她,继续对余冰影说道:“我错失了陪你一起成长的机会,但是你以后的生活,我一定要参与进来。”余冰影笑了笑,道:“难道你想替我找老公?”余观涛道:“我看中的人,终究不会差到哪里去。”余冰影吃吃笑道:“比如洗剑山庄的苏岩?”叶枫忍不住说道:“他心术不正,不是值得信赖之人。”余观涛道:“苏岩人品低劣,我怎能让你羊入虎口?” 余冰影想了想,道:“莫非是川蜀首富之子?”余观涛讥笑道:“那厮是个只会花天酒地的败家子。”余冰影侧着头,奇道:“到底是那个世家子弟呢?”余观涛哼了一声,脸上带着不屑的神色,道:“那些所谓的世家子弟,充其量不过是仗着先人名声,徒有其表的土鸡瓦犬,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的。”余冰影焦躁起来,跺脚说道:“那你到底想介绍谁给我?”余观涛指着叶枫,一字一字说道:“这个人你中不中意?” 叶枫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余冰影撇了撇嘴,道:“他不过是坨臭不可闻的狗屎,怎么配得上我?”余观涛居然面不改色,道:“能和东方长老称兄道弟,至少在各方面都相当出色的人。”余冰影道:“你不是说天底人找不到比他更烂更堕落的人么?”余观涛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余冰影道:“他天地不容,你要我跟他,岂不是害我么?” 余观涛道:“凭他的人脉和身手,闯出一片天地岂非轻而易举的事情?做人总不能只盯着脚下,一定要往前看。”杨洁怒道:“影儿不是权力的牺牲品。”余观涛反问道:“难道你想养她一辈子?”余冰影道:“看来我现在嫁给他,是最明智的选择喽?”余观涛道:“你说呢?”余冰影道:“谁知道他愿不愿意呢?”余观涛笑道:“找个人做媒,不就明白了么?”向东方一鹤走了过去。东方一鹤道:“你终于想通了?”余观涛道:“是。” 东方一鹤道:“华山派的实力有没有受损?权力是不是还在你的手里?”余观涛笑着说道:“你简直神机妙算。”东方一鹤道:“我只不过对症下药而已。”眼睛已盯着杨洁,道:“这样的安排,你是否满意?”杨洁厉声道:“你们为何要拿影儿来做交易?”余观涛勃然变色,恶狠狠地盯着她。东方一鹤道:“大夫从来不会害人,也只有这样,你的女儿才会过得比你幸福,你应该知足了。” 杨洁叹了一口气,泪水从眼中流下。东方一鹤看着笑容满面的余冰影,道:“你看上去恨不得将口袋里所有的银子掏出来,请我喝酒吃饭?”余冰影笑道:“把所有的钱花光了,我和他明天怎么办?过生活就要精打细算。”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精明的小姑娘。”转头对着叶枫,笑道:“从今以后,你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叶枫脸上却无笑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明明是他和余冰影在一起的最好机会,为什么心里没有一丝快乐呢?因为他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在余冰影身上,他对她已经没有你浓我浓,生死相依的感觉了。东方一鹤道:“你不满意?”叶枫猛地心中一凛,自己若是不肯答应,华山派便将被三巨头吞并,消灭,唯有先应允下来,再慢慢计较。当即露出笑容,道:“多谢大哥成全。”东方一鹤喃喃道:“我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怎会和你这样不爽快的人做兄弟?” 说话之间,偏过脸来看着神情激动的小元子他们,道:“这个蠢蛋还是你们的大师兄,是不是?”小元子他们齐声应道:“是,是!”东方一鹤道:“媒我已经做成了,麻烦余掌门请人选个好日子,让他们拜堂成亲。”余观涛笑道:“今天就是个好日子。”东方一鹤吃了一惊,道:“未免太快?”余观涛道:“大家都在这里,还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吗?”就在此时,听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不消说又是那庙祝看准时机,来拍马屁了。一时之间,喜气洋洋。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夫妻契约 叶枫只听得目瞪口呆,他以为做媒之后,双方请先生合八字,商谈聘礼,嫁妆,安排酒席,来来往往,讨价还价,少说也得个月。如此一来,他便有机会向余冰影慢慢解释,省得误了她的终身。哪料到当天做媒,当天便入洞房,这该如何是好?叶枫目光偷偷向余冰影瞥去,见得她容光焕发,坦然接受众人的祝福,心里觉得苦涩无比,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过了良久,锣鼓声,鞭炮声渐渐平息下来。忽然之间,听得那新郎咬牙切齿道:“这个男人是不是很无耻,你现在怀孕了,他立马就找别的女人了,呸呸。”使劲在地上吐了几口浓痰。叶枫脑中“嗡”的一声响,暗自叫苦不迭。他本来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这新娘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再来摆他一道,岂非百口莫辩?他抬头望去,连连向他们使眼色,要他们闭上嘴巴,赶紧离开。 那新郎丝毫不见他的焦虑,奇道:“你一直冲我眨眼睛做甚?难道你想打我的主意不是?”心中害怕,从地下拾起一块尖锐石头,抓住手里,神色紧张。众人一齐向叶枫望去。东方一鹤笑道:“这几个月诸位神经紧绷,极需放松身心,正好我的兄弟是个有故事的人。”叶枫想不到东方一鹤诚心要让他出丑,不由得尴尬至极。东方一鹤笑了笑,道:“今天你做新郎,我不来捉弄你,岂非太好说话了?”众人纵声大笑,拍手叫好。 那新娘大声道:“首先我恭喜你,因为我绝不是小心眼,没肚量的女人。”她一面说话,一面向叶枫走来,脸上表情复杂,既有无法化解的爱意,又有失望到了极点的憎恨,叶枫忽然心里害怕,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余冰影冲了出来,瞪着那新娘,问道:“你是谁?”那新娘直视着她,道:“我是他的老婆,也就是元配夫人。”她嘴角露出了残酷的快意,道:“你长得确实好看,只可惜你来晚了。” 叶枫跳了起来,急道:“她不是我的老婆!”额角流下豆大的汗珠。那新郎怒道:“你撒谎,她肚子里怀了你五个孩子!”激怒之下,扔出手中的石头。余冰影面色大变,看着叶枫,道:“到底是什么回事啊?”华山派众人均是将信将疑,委实想不通叶枫撩拨这丑姑娘做甚?杨洁怒道:“这不是莫名其妙么?”余观涛哈哈大笑,道:“不也说明枫儿有魅力,什么人都合得来么?” 那新娘凝视着余冰影,冷冷道:“你聪明美丽,按理说能有好归宿,为什么要做别人的小老婆,小妾呢?”那新郎冷笑道:“越美丽好看的女人,越是不能安份守己,越喜欢做勾三搭四的狐狸精。”余冰影气得脸色发青,道:“你说什么?”那新郎叹息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余冰影怒气填膺,却不敢对他怎样,反手一掌,震得身边一棵树摇晃不定,积雪飞扬。 那新娘侧脸看着惶恐不安的叶枫,道:“我不管你以后娶十房,廿房的女人,但我必须要做大的,她以后每花一文钱,每做一件事,必须要向我请示。”叶枫气急败坏道:“你胡说什么啊?”新娘抚摸着肚子,柔声道:“你声音最好轻一点,宝宝们睡得正熟,你千万不要吵醒他。”她接着哼起了欢快的曲调,道:“宝宝你们长大一定要做个乖孩子,莫要像你爸爸一样,一见到漂亮的女人,便魂不守舍,管不住下半身。” 华山派众人骇然不已,听她的口气,显然已经和叶枫生米做成了熟饭,又想这新娘长相丑陋,叶枫居然下得了手,看来口味非同常人。余冰影吃惊地看着叶枫,道:“孩子是你的么?”叶枫道:“什么孩子啊?”余冰影指着新娘,冷冷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叶枫大汗淋漓,摆手说道:“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新娘道:“怎么不是你的?那天是谁压~在我身上?你为什么敢做不敢当?” 众人见她口没遮拦,说话阴损,而叶枫的确品行不端,无可反驳,不由得面红耳赤,甚是着恼。叶枫知道这新娘愚昧无知,不懂男女之事,但自己那天受东方一鹤魔音迷惑,确实举止行为十分离谱,若是就此辩解,只怕更加坐实了那新娘的指控。登时急道:“我……我……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余冰影欺身上前,啪的一声响,一记耳光击在他脸上,指痕清晰可见。叶枫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道:“你打我做甚?” 余冰影泪水汪汪,跺脚叫道:“你这个人好没追求!”众人寻思:“大师兄吃相忒是难看。”杨洁泪水溢出了眼眶,声音中充满了痛恨:“大家都是瞎了眼睛,居然会赏识他那种人!”余观涛道:“男人太一本正经,便不招人喜爱了,枫儿头脑活络,吃得开,受人欢迎自是理所当然,像我性格古板沉闷,只好等着天上掉馅饼了。”叶枫摊手苦笑道:“我……我……本就没甚么理想,追求。”余冰影见他嬉皮笑脸,恬不知耻,气得肺都快炸了,喝道:“所以你不分老嫩,饥不择食!” 东方一鹤笑道:“一针见血,讲得真准。”那新郎道:“碰到这种无赖,必须多个心眼。”新娘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冷冷说道:“男人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可以相信的,唯有白纸黑字,画花押,按手指印,才能给我带来安全感。”余冰影劈手夺了过来,一眼望去,只见开头写着“夫妻契约”四个字,不由冷笑道:“这个人既狡猾又花心,就该给他戴个金钢圈,否则一生之中,苦头又得吃了。” 叶枫道:“我是个老实人,好伐?”余冰影狠狠白了他一眼,道:“你若是安份守己,早就天下太平了。”转过头来,盯着那张纸,逐字逐句念了下去:“第一条老婆永远是对的,她所说的每句话,务必要似圣旨般遵守,不许讨价还价……”叶枫怒道:“放屁!”余冰影眼光冷冷扫了过来,叶枫情知不妙,急道:“不是你放,是她放的,好臭,好臭。”那新郎“呸”了一口,道:“喜新厌旧,真不要脸。” 余冰影沉着脸道:“我觉得很不错啊,第二条当我生气的时候,无论是不是你的错,心里有多么委屈,你都必须要无条件迁就我,当我乱发脾气或者无理取闹,更不要跟我讲大道理,你只需保持原来的风度翩翩或者一直沉默不语,不过允许你事后发表个人意见。”叶枫大声道:“这岂非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霸王条款么?”东方一鹤道:“你想拥有她的美丽,务必忍受她的苛刻精明,那些任由你摆布放弃的,哪个不是蠢到家的女人?” 余冰影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道:“你想娶我,就要忍受我的独裁霸道,第三条口是心非是我的专长,尤其发脾气时大多数都在说反话,不去就是要去,不要就是其实想要,不好就是好的意思,你必须学会区分,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叶枫暗自寻思:“不要就是要,倘若从早到晚喊着官人不要,官人不要,岂非要了我的小命?”忽然觉得腰间一阵酸痛,急忙双手叉住。 蓦地又想起,阿绣对他才是百依百顺,从不要求他做甚么,她岂非才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子?倘若他那时放下仇恨,与她隐居大湖,此刻必然恩爱无限,旖旎风光。何必面对这样那样的烦恼和决择?他是不是错了?东方一鹤道:“男人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有年纪轻轻就腰酸背痛的?莫非你平时不检点,乱七八糟的事做得太多?”叶枫脸红了红,腰杆挺得笔直,道:“谁说我腰疼了?” 余冰影强忍着笑,道:“第三条我知道我并非世界上最漂亮的,但我希望你像镜子一样,总把我当成世上最美的女人,所以每天你必须为我点三百次赞,哪怕觉得委屈至极,也要装出欢欢喜喜的样子。”叶枫点了点头,道:“点赞没问题,只是多得未免有些肉麻了。”猛地左耳一紧,听得东方一鹤道:“夫妻之间不肉麻,难道还要客客气气,讲甚么道理礼数?” 那新娘双手捂着脸,声若蚊蚋,道:“人家不是肉麻,是要你在乎我,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余冰影道:“第四条你不许骂我,更不许欺负我,倘若有人要欺负我,你一定要毫不犹豫站出来保护我。”叶枫苦笑道:“我无缘无故欺负你做甚?人家要欺负你,我当然会挺身而出。”说话之时,眼前忍不住又出现了那张俏丽动人的面孔,这句话是说给已经不知身在何地的她听的吗?今生今世还有再见的机会么?若是相见,她是否成了他人的妻子?他人的母亲? 那新郎拍手笑道:“总算听到了句人话。”那新娘喜极而泣,哽咽着道:“这……这才是有担当的男人!”余冰影脸若寒霜,冷冷道:“第五条,不许再用‘蠢女人,不要脸,贱货’等等侮辱人的话来代替我的名字,那会显得你没有涵养,你必须用‘我的小心肝,乖宝宝,亲不够、爱不够的好老婆’来代替,并且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以表示你对我的真心。”新娘“哎哟”一声,道:“真是羞死人了。”一双眼睛却盯着叶枫,在等他答覆。 叶枫更加窘迫,急忙转过头去。岂知他一转头来,便看到一双妙目定定凝视着他,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叶枫一阵心塞,不再移开。余冰影道:“她……她……的肚子也大了……原来你们才是真爱,是我自作多情,祝你们幸福!”跺了跺脚,便要往山下冲去。余观涛身形一晃,抢上几步,横在她身前,左手探出,按住她的肩头,喝道:“哪里去?”余冰影半身酸麻,唯有呆立不动,泪水一滴滴流了出来。 余观涛冷笑道:“难道你搞不定一个丑姑娘?”右手食指塞入口中,牙齿一咬,鲜血迸溅。余冰影不知他做甚,心下打鼓,极是害怕。余观涛牵过她的手,在他流血的指头上一抹,余冰影还未明白过来,已被余观涛握住手腕,沾血的指头按在那张纸下首的空白处,留下一个殷红的指印。余观涛笑道:“只要动一动脑子,事情岂非有了转机?光哭又能做甚?你昔日的泼辣干脆到哪里去了?” 那新娘怔了怔,道:“这是我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哭着便来抢余冰影手中的纸张。余观涛冷冷道:“枫儿风度翩翩,英雄豪杰,放眼天下,也只有我家影儿配得上他,你一个丑八怪痴心妄想,难道你心中没数么?”跺了跺右脚。那新娘登时似被皮鞭抽在脚踝,站立不稳,翻了个筋斗。好在地上积雪甚厚,犹如落在一堆棉絮中,毫无损伤。那新郎叫道:“可是她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 余观涛瞧了那兀自哭泣的新娘,冷冷道:“若是你们缺钱花,不妨直说,何必要用下作的手段?你明明是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当大家都是瞎子么?”余冰影一脸疑惑,奇道:“爹,你……你……是怎么看出她是……是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杨洁大喝道:“影儿,不该问的别问!”那新娘盯着东方一鹤,道:“爷爷,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话?你是知道真相的。”余冰影与余观涛不禁同时凝视着他,神色紧张,胸口起伏不定。 东方一鹤叹了口气,道:“傻丫头,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十月怀胎?”那新娘眼睛渐渐黯淡下来,道:“我根本就没有怀孕?”东方一鹤笑了笑,忽然迈步上前,冲到一人身前,那人不知东方一鹤要做甚,又知道逃避不了,只觉得全身寒毛根根竖起,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东方一鹤道:“不用怕!”伸出双手,搂住那人所乘马匹的颈脖,凑上嘴去,“啵啵啵”亲了好几口。众人相互注视,惊诧不已,心中皆是一个念头:“魔教妖人,果然不可理喻,邪气十足。” 那马无缘无故受到骚扰,焦躁起来,猛地扭动身躯,鞍背上那人猝不及防,跃了下来,仰面朝天。东方一鹤笑道:“照你的想法,我现在亲了它,它是不是也要怀上我的宝宝?”余观涛哈哈一笑,道:“妙哉,妙哉!”余冰影心中一块石头落了下来,展颜轻笑,丽色娇羞,令人神驰目眩。那新娘似丢了魂一样,喃喃自语道:“原来是我自做多情,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泪珠不断流了下来。忽然之间,一只手穿过风雪,和她颤抖不已的手握在一起。 她蓦地感到踏实无比,幽幽道:“我一直取笑,嫌弃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嘴角却渐渐涌起了甜蜜的笑意。那新郎道:“我爹每次和我娘吵架,总是闹着要离家出走,今生今世再也不见我娘的面,可是他至多在村子里转几个圈子,又老老实实回到我娘身边,有些人是命中注定,无论再怎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会在一起。”那新娘吃惊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 那新郎笑道:“和这些有本事的大人在一起呆久了,自然而然就成熟了。”那新娘嗤的一笑,道:“你若是天天想着抓青蛙,摸螺蛳,捕鸟雀,我只有张嘴喝西北风了。”那新郎摸着身上做工粗糙的喜服,道:“我穿上了这身衣服,便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也许我能力低微,不能给予你渴望的生活,但是只要我天天努力,尽量让你少一些埋怨。”那新娘幽幽的道:“我要求并不高,每天能吃得饱饭,老公不会给我脸色看,晚上有张睡得安稳的床。” 那新郎笑道:“你说的话太长,我怕会记不住,不如我们写个协议,省得到时有人赖账?”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内容居然和余冰影手中那份一模一样。那新娘如遭雷击,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泪水不停漫了出来。那新郎道:“我以为我完了,想不到最后牵你手的人还是我。”咬破指头,和着鲜血,在纸上留下指印。那新娘抬起头来,瞪着叶枫,大声说道:“我的男人比你厉害,你真的配不上我。” 叶枫早习惯了被别人瞧不起,心中波澜不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况且能够摆脱她的纠缠,已经谢天谢地,哪敢与她逞一时口舌之快?东方一鹤望着目光中脉脉含情的余冰影,道:“这下你该放心了?”余冰影低头看着手中的纸张,道:“还差一个手指印。”说话间眼中情意更浓,显然在等待叶枫能有那新郎的表现,在爱情面前,纵横四海的侠女并不比见识浅薄的村姑强到哪里去,同样罔知所措,芳心大乱。 东方一鹤道:“兄弟,就看你的了。”叶枫额角忽然渗出密密的汗珠,那张柔情蜜意的纸张此刻看来,宛若阎王爷的索命符,看一眼便胆颤心惊。知道自已真与余冰影结成夫妻,只会给余冰影心里留下一道永远流血的伤口,自己天地不容是罪有应得,何必又要祸害余冰影?这手指印怎能按得下去?东方一鹤见他沉吟不决,森然道:“莫非你不愿意?” 叶枫无可奈何,走了过去,咬破指头,按下指印。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紧绷着脸。华山派众人却以为他如今本事了得,加之华山派命运全系他一身,难免膨胀自大,对余冰影的冷落轻视,情不自禁流露出来。余冰影早笑得合不拢嘴,对他冷漠黯然的态度,也不介意。就在此时,听得脚步踩踏积雪之声,众人不由转头望去。只见数十人急冲冲的从山下奔来,人人服饰不同,每人皆是来自不同门派。 他们并未携带兵器,双手托着一只盘子,上面覆着一块红布,高高鼓起,也不知盘子盛了什么东西。众人有强援撑腰,有恃无恐。这数十人来得极快,转眼间已经到了余观涛身前。余观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他们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恭喜余掌门。”掀开各自盘子上的红布,不是金银珠宝,就是田契地契。 原来山下各门派得到余观涛嫁女的消息,心想从今以后武林盟与魔教私底下有甚么交易协议,必然由华山派牵线搭桥,自己此时若不趁机讨好余观涛,以后哪有捡便宜的份?只是仓?之间,实在拿不出别具一格,精致独特的贺礼,只好将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田契地契权当礼物。余观涛从未受过如此敬重,一时得意之极,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独自笑了一阵,才渐渐收住笑声,吩咐华山派弟子记录数目,收下贺礼,并且给每个贺客发了十两银子当回礼。庙祝吩咐下人烧好茶水,摆好桌子果品,请众人上山。一行人以东方一鹤为头,冒着风雪,浩浩荡荡,往关帝庙走去。只见关帝庙檐下挂着十余只红笼,门上张贴着斗大的喜字,几个杂役穿着新衣,脸上胡须刮得干净,敲锣打鼓。叶枫心中一阵茫然:“我真的娶老婆了吗?”魂不守舍之际,不防脚下的门槛,险些被绊倒在地。 第一百五十五章 新郎的烦恼 每年四月初八、六月二十四、九月初九,到庙中祭祀关帝的香客甚多,故而庙祝应付这种场合得心应手,众人在山下兀自闹得不可开交,他早将一切安排妥当。余观涛不住口的夸他精明能干。殿中墙壁上贴着随处可见的喜字,靠在两边墙壁的长条案桌上,点着数十根手臂粗细的巨烛。 就连关帝捧在手中的《春秋》,被换成了宋代才女李清照的《减字木兰花》。周仓掌管的青龙偃月刀,亦被一束色彩艳丽的鲜花取代,也不知庙祝从那里寻来的。昔日驰骋疆场,戎马一生的战将,此刻却似成了慈眉善目,巴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月老。 东方一鹤轻声吟道:“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念到最后,凝视着叶枫,道:“你来说说,是花美还是人美?”叶枫眼见余冰影双颊绯红,显然沉醉于甜蜜之中,心道:“我何必让她不开心?”一字一字说道:“花美人更美。” 众人轰然叫好,余冰影既羞又喜,低下头去。正是外面风雪交加,里面热情洋溢。众人围着桌子坐下,喝茶聊天,所说的大抵是较量枪棒功夫,江湖闲话,关乎武林盟的机密要事,却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后面厨房剁肉切菜声,厨师使唤下手的催促声,不绝于耳,宛若行军打战,乱成一团。 庙祝见得人人恭维抬举余观涛,也来凑个热闹,要他给新人写副喜联。余观涛略一沉吟,提笔写下“莲花开并蒂,兰带结同心。”字迹一丝不苟,四平八稳,恰如他循规蹈矩,从不冒险的性格。众人叫好连天,大肆吹捧,好像王义之,颜真卿也不过如此。余观涛毫无客气的意思,坦然受之。 他一生都在努力奋斗,多半日子在拉下身段向别人妥协,恳求别人合作,像今天被别人捧上天的时刻,几乎绝无仅有。虽然他知道他们胡说八道,但他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他甚至有种预感,这样的话,他以后天天都能听到。华山派和魔教紧密捆绑在一起,包括三巨头在内,都要慎重考虑,不敢再起觊觑之意。余观涛见得众人口吐谀词,不由得思涌如潮,感慨万千。 这几十年来,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想和各大门派搞好关系,可是四处碰壁的居多,卖他面子的寥寥无几。谁想得到横空杀出一个东方一鹤,谈笑风生之间,便达成了他数十年的愿望。这个专欺负老实人的该死世道,果然是越堕落,越精彩;越不讲底线,越能闯出一片天地。东方一鹤道:“现在明白,还不算太晚。” 庙祝捧出两套崭新的喜服,众人无不敬佩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余冰影由两个华山派女弟子扶着,到后面厢房换衣服去了。叶枫独自步入左侧一间屋子,落上门闩,坐在篏着镜子的台子前,痴痴的发呆。烛火摇曳,映照得镜子光怪陆离,色彩斑斓。忽然间从眼花缭乱的光线中涌出许多人来,是女人! 她们似轻盈的蝴蝶,摇曳生姿,翩翩起舞,她们似盛开的花朵,整个房间暗香浮动,沁人心脾。叶枫定了定睛,原来这些都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女人。有古灵精怪,妩媚成熟的青青,有命运坎坷,温柔多情的阿绣,有一片痴心,此情不渝的翠兰,唯独没有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余冰影。 余冰影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可是为什么他会潜意识地排斥她,心里完全没有她的位置?几个月前她还是他生命中的唯一。隔壁传来动人愉快的笑声,他知道是那两个女弟子不停夸赞余冰影有眼光,找到那么好的人,余冰影心花怒放,情不自禁笑了出来。银铃般的笑声,却似尖针利刃,刺痛他的心。 他算得上好人么?一个心里没有她位置,不能给予她幸福的人,怎能算是值得托付的好人?分明就是个道德沦丧的人渣。天已经黑了,外面还在继续下雪,雪花落在新换的窗纸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仿佛一个饱经磨难,孤苦伶仃的老人,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叶枫一动不动倚在窗前,竖起耳朵听着落雪声。 在余观涛看来,牺牲余冰影一个人的幸福,换来华山派的光明前程,无疑是笔极其划算的生意。无论余观涛以前要走洗剑山庄的门路,还是这次和魔教完美结合,余冰影只不过是一块敲门砖,垫脚石而已。这也是余冰影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无法抗拒的命运,名门子弟的婚姻,首先要服从于所在门派的利益,至于感情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们一生,无不肩负使命,带着任务。 叶枫长长叹了口气,暗自问自己,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余冰影显然不是热衷权力之人,她崇尚自由,追求独立,若是她的余生是在处处受制,宛若囚徒中渡过,她很快就会枯萎,凋谢。既然已经不爱,又何必祸害于她?他一向懦弱,胆小,做不来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之事。叶枫穿好喜服,推门走了出去。 他已经有了办法。 新人行罢大礼,酒宴之后,众人一发涌上新房,要求两位新人做这个做那个,无一不是稀奇古怪,过份至极的馊点子。叶枫和余冰影费尽心思,精诚合作,总算勉强完成众人的要求,期间仍是难免被众人以请客吃饭为名,讹了不少银子。三更之后,众人还是兴趣高涨,不依不饶。叶枫巴不得众人闹到天明,这样一来便不会有面对余冰影的煎熬。 余冰影有些不开心了,脸色渐渐不自然起来。东方一鹤忽然板起脸来,沉声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莫非诸位不想新郎新娘早生贵子?咱们到外面喝茶去。”众人面色骤变,登时闭上了嘴,垂头丧气走了出去。东方一鹤提起叶枫的右耳,道:“最低限度双胞胎,否则连兄弟都没得做了。”叶枫面红耳赤,哪敢开口应允?余冰影害羞极了,捂着双耳,头也不敢抬头。 东方一鹤手指戳着他的胸口,大声说道:“总之你要尽心尽力,不许偷奸耍滑,保存体力,明早起来你若非步履蹒跚,萎靡不振,休怪我两只拳头不认人。哈哈。”余冰影“哎呀”一声,双脚乱跺,更加羞不可抑。大笑声中,东方一鹤带上房门,大步走了出去。余冰影背靠门板,双手伸到身后,得的一声,上了门闩。双颊依然一片火红,只是更多的是娇媚和诱惑。叶枫心中突突乱跳不停,寻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忽然间听得滴滴嗒嗒的水珠落地声,原来紧张到了极点,身上大汗淋漓,一道道从指尖流了下来。余冰影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眼睛左右上下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叶枫大是惊奇,暗道:“她在做甚?”余冰影观察良久,寻了根棍子,慢慢弯下腰去,棍子伸入床底,一阵拨弄,好像里面藏着大老鼠。叶枫满腹疑惑,忍不住说道:“这么冷的天,老鼠应该躲在窝里不出来了。” 余冰影抿嘴笑了笑,满脸狡狯神色,解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见得里面装着数十个金灿灿的铃铛,多半是那庙祝给她的,不知做甚么用处。叶枫猜不透她的心思,瞪大眼睛看着。余冰影拿了根细绳,串起几个铃铛,推开窗户,跃了出去。叶枫忙冲到窗前,只见她将铃铛小心翼翼挂在窗下砖墙上,他实在看不懂,不停搔挠着后脑勺。余冰影站了起来,一只柔若无骨、洁白如玉的手伸到了他身前,双目凝视着他,情意绵绵。 叶枫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余冰影借力纵起,整个人扑入他怀里,右足反踢,窗户“格”的一声,合了起来。叶枫不由全身肌肉僵硬,颤抖不已。余冰影一捏他的鼻子,叶枫吃消不住,“啊嗤,啊嗤”打了几个喷嚏。余冰影吃吃笑道:“你不知道我在做甚?”叶枫摇了摇头,一脸茫然,他想不到余冰影不按他的设想行事,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余冰影眼珠转了转,狠狠道:“有些人坏得很,不多留点心眼怎么行呢?”叶枫一惊,道:“有人要做对华山派不利的事?” 余冰影脸红了一红,道:“他们想做对我们不利的事。”叶枫眼睛忽地发亮,似乎看到希望。敢情是那些武林盟中人借贺喜之名,想要劫持他和余冰影,他正愁没有怎样躲过今晚的机会。道:“他们是谁?”余冰影道:“就是我们的师弟师妹。别看他们平时大师兄叫得甜蜜如糖,心里可坏着呢。”叶枫大失所望,道:“他们为什么要害我们?”余冰影见他蠢得不可理喻,抬起左脚,狠狠踩在他脚背上,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糊涂?” 叶枫叫苦连天,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啊!”余冰影道:“万一他们钻到床底,躲在墙根下,偷听我们在……在房内……的事,以后逢人就说,教我们怎么做人?”说到此处,脸上罩了一层红晕,纵使两人已是夫妻,仍然害羞无比,头都不敢抬起。叶枫道:“小心行得万年船,你做得对。”拿起那包铃铛,推开窗户,跳了出去,余冰影一怔,问道:“你……你……去哪里?”叶枫回头笑道:“万一他们躲在屋顶上呢?倘若他们头脑一热,揭开瓦片,我们岂非毫无秘密?” 余冰影跺脚叫道:“这些千……不识好歹的家伙,你一定要布置妥当,免得被他们钻了空子。”她本想说千刀万剐,又想今天大喜日子,不宜说不吉利的话,急忙改口。她又不敢和叶枫一起去,万一那些人趁机潜入房中,岂非后患无穷?好不容易和心爱的人进了洞房,却又要担心隔墙有耳,暗处有窥视的人。美妙的夜晚,反而跌宕起伏,提心吊胆,余冰影气愤不已,一掌一掌拍打着床沿。 叶枫轻轻跃上屋顶,上面覆盖着厚厚积雪,望去白茫茫一片,大雪纷飞,朔风怒号,透骨奇寒,连只鸟雀都不愿出来。更甭说会有人一动不动,趴在屋顶一个晩上。这天气实在不适合偷窥,余冰影也不知听谁的蛊惑,居然疑神疑鬼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叶枫乘势倒在柔软的雪上,四肢摊开,望着不断落下,在笑,苦笑。别的新郎可能在怨怪新婚之夜还没做什么,便一眨眼过去了,哪似他却嫌夜太长太长? 他躺了片刻,爬了起来,慢腾腾地布置着铃铛。耳朵却竖了起来,渴望庙祝养的几只报晓鸡突然放声鸣叫。他从未像今晚一样觉得夜特别的漫长,难熬,期待着快点天亮。可是除了肆虐天地的风雪声,压根就没有听到鸡叫声,好像老天爷也诚心和他过不去似的。他总不能一晩上呆在屋顶,无可奈何,正要下去,忽然之间,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直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自后背直冲上来。 原来他身在高处,见得大殿中东方一鹤突然发难,出手如电,将众人一一点倒在地。众人似待宰牛羊,绝无还手反击之力。东方一鹤双手叉腰,看着殿中横七竖八的人,脸上带着诡谲的笑意,远远望去,竟然说不出的可怖。叶枫只觉得手脚冰冷,全身颤抖,心想:“原来他在骗我,他从来就没打算放过他们,我也是华山派的人,把我也杀了!”悄无声息纵了下来,蹑手蹑脚向大殿行去。 走了几步,猛地见到倚靠在角落,从周仓手中换下的青龙偃月刀,叶枫提在手中,腰身下沉,准备掷了出去。就在此时,东方一鹤蓦然回头,哈哈大笑道:“新人送进房,媒人踢过墙,难道你连我也不放过么?”叶枫大吃一惊,大刀堕地,退了几步,勉强露出笑容,道:“我……我……没有……”东方一鹤笑道:“我点了他们的穴道,你和弟妹便可以毫无顾忌,哪怕拆散了床,喊破了嗓子,也不必担心会有别人听见。” 叶枫哭笑不得,道:“你……你……”东方一鹤道:“魔教长老又不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他也是很接地气,为他人着想的凡夫俗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接下来要靠你自己了。”反手点了自己身上几处穴道,缓缓倒了下去,脸上笑容满面,好像做了件可以吹一辈子的得意之事。叶枫莫名火起,忍不住踢了他几脚,道:“你是帮我的忙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向新房走去,走到了门口,心里涌起惧意,不敢推门进去。在雪地中踱着圈子,他宁可在外面似孤魂野鬼般的游荡,他知道一推门进去,便会毁了她的一生。忽然房门吱的一声响,余冰影笑吟吟走了出来,牵起他的手,柔声说道:“老公,老公,夜已经深了,你呆在外面做甚?”这两声老公叫得情深意重,销魂蚀骨,顷刻间消解了叶枫不甚顽固的防线,如堕梦中,不知身在何处。 余冰影见他痴痴傻傻,不由得噗哧一笑,牵着他缓缓步入房中,随手上了门闩。房里的红烛烧得正旺,流在桌上的烛油结了厚厚的一层,似乎在催促他们,莫要辜负了良辰美景。叶枫渐渐清醒过来,消散的决绝之意又涌了上来,慢慢从余冰影手里抽出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在一张椅子坐下。余冰影吃惊地看着他,嘴唇不停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她心中的惊诧,失望。她所付出的努力,并不能换来他的感动,他冷静镇定的眼神,难道不是对她的厌恶么?桌上有壶酒,原本是给新人的交杯酒,她提起酒壶,往嘴里大口灌着酒,流入胃里,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苦涩。她一口气喝了大半壶酒,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放,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叶枫不敢看她幽怨的双眼,低着脑袋,指甲刻划着桌子边缘,道:“对不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开战 余冰影叹了口气,道:“为什么呢?”叶枫脸上肌肉突突跳动,指甲在桌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余冰影脸上涌起了怒意,大声道:“难道我长得不够漂亮?”叶枫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如果你都不够漂亮,其他的女人岂非都是丑八怪?”右手拇指指甲忽然折断,指尖渗出了丝丝鲜血。余冰影双眼瞪得滚圆,目不转睛盯着他好久,道:“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美丽?” 叶枫双手不停在动,十指指甲接二连三折断,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他想做个生活中的好好先生,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让余冰影痛苦。暂时的痛苦总比一生痛苦要好得多。余冰影冷笑了几声,抓起酒壶,将剩下的半壶酒全倒入嘴里,叶枫痴痴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怜悯。余冰影也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痛苦之色,俏脸慢慢变红,也不知是心中的愤怒,还是酒意涌上来的缘故? 他们一动不动坐着,相互对视,谁也不说话。风雪拍打着窗户,发出诡异的声音,这样一个凄凉冷清的夜晚,哪里是娶妻嫁人的黄道吉日?余冰影满脸通红,口鼻中喷出的气息,全是浓浓的酒味。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红着眼圈瞪着叶枫,大声道:“是不是我过于保守,放不开自己?”叶枫回答得很干脆,道:“不是。”余冰影似乎没听到他的话,霍地站起,道:“现在我就做你期待的女人!” 叶枫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什么?”忽然之间,从余冰影身上落下些物事,叮叮当当,在他眼前桌上乱转不停。叶枫定睛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些东西居然是余冰影衣裳的钮扣。叶枫抬头望去,见得余冰影敝开衣襟,露出洁白如玉的肌肤,加之两颊带着迷人的酡红,眼神恍惚迷离,何止是令人怦然心动?简直要逼人去犯罪。叶枫呼吸几乎停顿,道:“影儿,你在做甚?” 余冰影一跃而起,身上衣裳掉落在地,整个人扑入叶枫怀中,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吃吃笑道:“我要做你的老婆。”说着嘴唇凑了上去,轻轻在他右耳垂咬了一口。叶枫“啊”的一声大叫,脑中一片空白,忍不住抱紧了她。余冰影“呼”的一声,吹熄了桌上的灯火,嗔道:“老公,好冷的天。”声音婉转动听,腻到了心里。叶枫似已无法拒绝,应道:“好。”脚步挪动,往铺好的大床走去。忽然之间,余冰影惊呼道:“你点我的穴道做甚?” 熄灭的灯火又燃了起来,只见叶枫将她抱到床上,盖上绣着并蒂莲下鸳鸯戏水的锦被,随即急速往后退去。仿佛余冰影是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旦接触上便会焚身碎骨,化为灰烬。他一直退到房间中央,才在一张椅子颓然坐下,道:“谢谢你对我的厚爱,可惜我不是值得你一生厮守的人。”余冰影见他没有半分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慨,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不由得悲从心来,眼中流出泪水,道:“我这么作贱自己,为什么一直打动不了你的心?你的心是铁做的,还是被狗吃了?” 叶枫不敢看她,额头叩得桌面“嘭嘭”作响,道:“我不过是个飘忽不定,随时会一命呜呼的浪子,怎能给予你想要的幸福?你何必要与我过不去?”说完这句话,他站了起来,推开房门,冲入漫天风雪之中。余冰影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将她所知道的骂人的话,统统说了出来。叶枫足不停顿,从关帝庙的后门走了出去,外面是片四季常青的竹林,再也听不到余冰影声嘶力歇的叫骂。 就在此时,庙祝养的几只报晓鸡纵声鸣叫,穿透凛冽的风雪,格外的响亮。听到了清脆的鸡叫声,叶枫心里不仅没有觉得解脱,反而愈发难过。他已经找到了余冰影为什么会渐渐淡出他记忆的缘故,因为他从小受到余观涛不公平的对待,内心深处其实对余观涛充满了憎恨,而余冰影有许多地方和余观涛极为相似。所以不难理解,她扑入他怀里,他并没有热情高涨,而是在有意识的抗拒,逃避。 他怕他的下半生,会似童年一样,全是不愉快的记忆。阿绣与他萍水相逢,尽管才相处了短短几天,但她已经占据了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无非是她能够给他宽松的环境,有足够自由的空间。一个长期被条条框框束缚,一举一动都受到管制的人,一旦有人能让他彻底放松,他绝对会把那个人牢记在心中。否则怎能解释他对阿绣刻骨铭心,时不时涌上心头? 他回到房间,余冰影已经睡着,表情平静,好像放下了对叶枫的怨恨。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他心里没有她,为什么要去勉强他呢?她又不是没人要的丑八怪。叶枫松了口气,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余冰影忽然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睡着了的他,美丽动人的眼睛充满了怨恨,绝望。她今天所受的耻辱,以后要他十倍,百倍奉还!她绝不是个好欺负的人! 叶枫醒来的时候,已是巳时。余冰影早就化好妆,坐在窗前,看看透进来的阳光。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笑容,活脱是个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新娘。叶枫不觉一怔,暗道:“难道她不恨我么?”余冰影站起,走到他身前,挽起他的手臂,柔声说道:“老公,我们该出去了。”叶枫登时恍然大悟,她刻意营造出来的恩爱,不是还对他放不下,而是秀给东方一鹤,武林盟群豪看的。 众人早在大殿等候多时。见得他们进来,几十双眼睛齐齐的不怀好意往他们身上望去。余冰影与众人目光相触,急急低下头去,满脸通红,好像自以为永远都没人知道的秘密,突然间就世人皆知了。叶枫睡得不好,看上去说不出的疲惫,仿佛全身已被掏空。众人轰然大笑,道:“新娘害羞了,新郎累了。好得很!”东方一鹤也在笑,道:“看来你们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余观涛吃过早饭,便带领华山派众人下山。各门派贺客亦跟着纷纷告辞。东方一鹤与余观涛并肩同行,彼此间少不得说了一堆热情洋溢,友谊天长地久的套话。众贺客皆是羡慕不已。余冰影与叶枫十指紧扣,整个人倚靠在他身上,嘴里絮絮叨叨地嘱咐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务必要照顾好自己。叶枫知道她在做戏,但想起终究是亏欠于她,不禁心中一酸,一一应允了。 他和东方一鹤一直将众人送至山下,目送他们步入安扎在旷野的营寨,才返回山上。东方一鹤见他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样子,时不时拍拍他的肩膀,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叶枫铁青着脸,睬也不睬他,忽然加快步伐,冲入房中,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张贴在墙上,窗框的喜字仍然娇艳耀眼,整个房间弥漫着阵阵幽香,缭绕鼻际,正是余冰影遗留下的香气,更增几分伤感。枕上还有她的几根秀发,叶枫如无价之宝般将这几根头发捧在手心,想起自己的薄情寡义,心下难过,禁不住流下泪来。他放弃余冰影,会不会是他一生最后悔的选择? “变革派蠢蠢欲动,我们此时与魔教开战,岂非腹背受敌,极为不利?”一人盯着三巨头,考虑了良久,终于说出这句话来。苏云松冷冷地盯着他,嘿嘿冷笑了几声,手背青筋根根凸起。大厅中近百号人无不心中一凛,脊背发凉。说话那人面色骤变,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苏云松森然道:“傅先生,照你的意思,我们现在要和魔教妥协,甚至达成诸多屈辱的协议,方有一线生机,是也不是?”声音宏响,震得众人耳朵嗡嗡生响。傅先生后悔不迭,摆手说道:“苏……苏庄主,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莲花道长端了杯热茶,笑吟吟走了过来,柔声说道:“你喝口水,稳一稳心神。”傅先生手足无措,看着神情冷峻的苏云松,哀求道:“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莲花道长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道:“你为什么要害怕?”傅先生满头大汗,冲着苏云松连连作揖,道:“我今天多喝了几杯酒,胡说八道,你们千万别当真。”苏云松哼了一声,道:“谁不知道你是千杯不醉?”傅先生摇摇欲坠,道:“我……我……”莲花道长托住他的后背,笑道:“莫非苏庄主会吃了你?” 傅先生不敢出声应答。莲花道长道:“想不到苏庄主好大的威风,连别人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了。”苏云松皱眉道:“他说的话能听么?”德兴方丈忽然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原来傅先生说的是你不想听的话。”莲花道长往众人扫去,厉声道:“我们武林盟何时成了一人说了算的了?反对独裁,广开言路,难道不是武林盟的宗旨么?”德兴方丈缓缓站起,森然道:“老苏你若想一手遮天,为所欲为,我们几十年的朋友,也就做到头了。”坐在正中的武林盟主秦啸风神情漠然,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 作为武林盟主,就像庙中供奉的神像菩萨,看似高高在上,受人顶礼膜拜,但是香客信徒进献的供品,他压根就无福享受,还不是全被主持庙宇的人拿走?世人皆以为菩萨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哪想到他却是庙里主持手中的傀儡?做个讨人喜欢的傀儡其实简单得很,无非绝多数的时候要昧着良心,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就算有时候实在躲避不了,非得要表态,也是绝不含糊为他背后的金主说话,站台。 苏云松哈哈一笑,道:“我可不想做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莲花道长道:“既然你心中没鬼,为什么要阻止恐吓傅先生?”苏云松道:“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他的想法简直就是一坨臭不可闻的狗屎,为什么要捧出来恶心大家呢?”德兴方丈摸了摸光头,道:“真正坦荡无私的人,从来就不畏惧他人的恶意中伤。”苏云松道:“我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么? ”莲花道长笑道:“我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苏云松凝视着傅先生,道:“你一定要说出心里话。” 傅先生定了定神,道:“你急着和魔教开战,难道不是因为魔教妖人毁了你儿子的容貌么?”苏云松瞳孔蓦然收缩,阴郁的脸上杀气腾腾。莲花道长轻声叹息道:“真是可惜了苏岩侄儿那张比花儿还美丽的脸蛋。”德兴方丈道:“谁若是伤害了我的家人,洒家也会不顾一切和他开战。”莲花道长阴恻恻地笑了几声,道:“为了个人恩怨,让大家送死陪葬,我们为什么要支持他呢?”苏云松目光向众人扫去,忽然笑了起来,道:“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莲花道长道:“你只有一个儿子。”苏云松哈哈大笑道:“能够坐到我们这个位子的,哪个不是目光长远,不受个人恩怨束缚的?苏岩的事我确实心痛,但我决不会由于他个人的不幸,而押上整个武林盟的命运。”德兴方丈道:“但你还是执意要和魔教开战。”傅先生道:“只有暂时对魔教和解,我们才能全力以赴对付变革派。”苏云松冷笑道:“你说的话看上去有些道理,只可惜你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傅先生道:“什么事?”苏云松道:“尽管当下变革派是最大的威胁,但魔教从来就不是甚么善男善女,他此时重返江湖,说到底就是浑水摸鱼,趁火打劫。”莲花道长沉吟道:“一旦我们向魔教妥协,魔教必然狮子大开口,要在我们身上狠狠咬一块肉下来。”德兴方丈道:“魔教瞅准机会出手,当然不是一块肉就可以满足胃口,他绝对要开出极为苛刻的条件。” 莲花道长道:“我们与魔教和解,是要利用魔教牵制岳重天,倘若被魔教得到了极大的利益,岂非变相帮助魔教强大?一个强大起来的魔教,是决不允许武林盟的存在。”德兴方丈道:“既要驴子拉着磨盘跑得快,又不许它吃太多的草,这他娘的不是为难人么?”苏云松道:“所以在驴子开工之前,用鞭子狠狠抽他几鞭子,教他收起贪心,不敢吃更多的草。”莲花道长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和魔教开战?”苏云松道:“我并不反对和谈,然而和谈是讲究技巧的。” 傅先生道:“什么技巧?”苏云松道:“你一定要让对方有不敢轻举妄动的实力,让他从心底里尊重你,若是你像绵羊一样软弱顺从,他怎能不胆大包天呢?”莲花道长沉声道:“我们向魔教开战,意在战促和。”德兴方丈叹息道:“那样的话,有些人连年都过不了啦。”苏云松厉声道:“武林盟承平已久,有些人早已没了血性,终日醉生梦死,温柔乡里打滚,再不振作起来,武林盟真的没救了。我们不仅是向魔教开战,也是向自己开战,诸位该放下幻想,是时候醒过来了!” 第一五十七章 清除 叶枫提着长剑,慢慢向旷野走去。旷野中已经分布着近百个方阵,多的方阵有七八十人,少的也有十余人,每个方阵以各自所属门派的旗号作分辨。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为了这一战,武林盟几乎倾尽所有。牛皮大鼓自天亮起,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好像在提醒东方一鹤,武林盟决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最好适可而止,莫要漫天开价。东方一鹤双手笼在袖中,枯瘦的脸上带着冷笑。 他和三巨头是同一级别的老狐狸,也只有他猜得透三巨头的用意。如今武林盟如日落西山,即将被声势浩大的变革派取代,有些人不仅与岳重天暗通款曲,通风报信,甚至有人打算在合适时机将三巨头扣押,充当作为自己进身的投名状。所以三巨头要借他的手,清除异己,彻底消灭那些对他们不利的人。他们不想在有生之年被他人清算,审判,推上断头台。 同样三巨头也看出了大同教深陷内讧,自顾不暇,绝无重返中原,染指权力的意愿。当下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东方一鹤看不惯云万里庸庸无为,纯属个人行为而已。无论三巨头还是东方一鹤,事情闹得越大,越有火中取栗的机会。三巨头的如意算盘是,既能名正言顺清理潜在的敌人,又能拉魔教下水,形成三足鼎立格局,岳重天不得不要分出力量来对付魔教。他们便可能在三方漫长的对峙消耗中,全身而退,躲过命运的惩罚。 对于东方一鹤来说,给予武林盟的打击越大,大同教内部支持重返中原的声音便越响亮,云万里倘若无动于衷,不顺应民心,下场可想而知。东方一鹤看着整装待发,跃跃欲试的武林盟群豪,又在冷笑,这些人可能至死也不明白,他们的首脑早已和魔教妖人心有灵犀,达成了一致。叶枫走得很慢,但步伐轻盈,好像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救人。他临走之前,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废话,武林盟那些人诚然罪该万死,但亦是形势如此,不得不随波逐流。 眼看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今天不妨手下留情,放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账留到明年来算如何?东方一鹤想起叶枫面红耳赤,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个臭小子,究竟是赤子之心,还是不可药救的白痴?他经历诸多挫折打击,按理来说不是心如铁石,冷酷无情,也应该做到洞察一切,学会自保,哪似他一直毫无长进,始终为他人着想?若非男主角的光环罩着,就凭他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德行,早被安排去路边小店吃饭了。 叶枫以为不杀人,便是心存善念,却不知他与东方一鹤、三巨头已经捆绑一起,大家环环相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不想杀人,便是等于损害三巨头的利益,破坏各方面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与世无争的叶枫,自然参不透瞬息万变的权力斗争,朋友,敌人之间没有绝对清晰的界限,并且会随着局势、环境的变化,不停变化交换着彼此的身份。岁月可以让人衰老,利益可以化解仇恨,世上从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东方一鹤大笑几声,往左边快步行去。把守左边的是在湘赣临江一带的活动“正气堂”,也是三巨头所要清除的目标之一,据说正气堂的头头穆宏已经和岳重天结为拜把子兄弟,并且遵照岳重天的指示,伪装成土匪强盗,袭击搔扰长江上由武林盟控制的商船。穆宏扛着把九环鬼头刀,敞开衣襟,露出绣在胸口青郁郁的豹子头,截往东方一鹤的去路。 穆宏身高八尺,体重二百出头,宛若一尊高大、魁梧的石像。这样一具看上去笨拙、沉重的躯体,可是一旦行动起来,在地上似豹子般凶猛,似狸猫般灵活,在水中比鱼儿还要敏捷。他看着越走越近的东方一鹤,深吸了口气,握紧杀人无数的鬼头刀,全身每一块肌肉绷紧。他从秘密渠道得到岳重天的指示是,东方一鹤已经和三巨头相互勾结,若想魔教与武林盟开战,务必要以他目前还是武林盟成员的身份除掉东方一鹤。 三巨头询问谁来打头阵,包括他之内一共有二十三个门派头头站了出来。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和他一样身在武林盟,心在变革派,他们平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若非这一战事关重大,他们决不会轻易将自己暴露。二十三个方阵,排在最前面,他们只有一个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将东方一鹤斩杀。东方一鹤忽然收住脚步,眯起眼睛看着大旗上“正气堂”三个大字,笑了笑道:“现在不是孤注一掷,亮出底牌的好时机啊!” 穆宏大吼道:“魔教妖人,作恶多端,早就该杀了!”鬼头刀从上至下,划过一道比闪电还要耀眼几分的刀光,劈向笑嘻嘻的东方一鹤。他身后同时跃起十余人,既有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好手,又有他花钱雇来的江湖上顶尖杀手。他们亮出了各自擅长的兵器,使出各自最厉害的招式。东方一鹤虽然厉害,但他也是一双手,绝对难以应付十多人一瞬间发起的致命攻击。 旷野中央,搭着个连夜砌成的木头台子,台下四周立着近百名威猛彪悍的护卫,手持利刃,双眼锐利如鹰。台上坐着武林盟主秦啸风、德兴方丈、莲花道长以及五大门派掌门人。他们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厮杀。苏云松叹道:“若是武林盟人人能像穆堂主一样忠勇英武,何至于积弱积贫,由得岳重天那厮崛起?”莲花道长道:“但是东方一鹤并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你们应该听说过,他是个连阎王都不收留的人。绝地反击是他的拿手好戏。” 德兴方丈道:“你的意思是说,穆宏他们奈何不了他?”莲花道长缓缓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苏云松道:“哪怕穆宏他们死了,但我们一定大力宣扬他们无惧死亡,不畏强敌的英雄壮举。”德兴方丈道:“我们还要给他们举办最隆重的葬礼。”莲花道长看了低着头喝茶的秦啸风一眼,道:“最好秦盟主能够主持他们的葬礼。”秦啸风忙抬起头来,肃然道:“那是肯定的。”三巨头相互对视,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冷笑。 东方一鹤目光似刀锋一样,往袭来的众人扫了一眼,哈哈一笑,道:“你们这些不见得比猪狗高尚的人,怎能留你们过年呢?”大摇大摆投向南方。镇守南方是对合作了近三十余年的杀手搭档,通常杀手的生涯极其短暂,因为没有几个杀手能不失手,但他们却做到了三十年从未失手。他们已经上个月金盘洗手,退隐江湖,抵不过穆宏开的价钱实在诱人。 他们见得东方一鹤走来,两样兵器一上一下袭至。他们使用的兵器亦是极为少见,一个是改良自木匠的锯子,另一个是副五尺余长的剪刀,两样兵器皆涂成了金色。穆宏等人也不闲着,从四面八方向东方一鹤逼近。东方一鹤右手袖中忽然窜出一点寒光,迅速越过他的肩头,射向后方。正自他后背发起袭击的二人闷哼一声,跌落在地,鲜血似泉水般从喉咙中涌出,顷刻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德兴方丈惊呼道:“你们看到没有,东方一鹤手中居然是根细长的铁条!”苏云松苦涩道:“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上,都能成为杀人的利器。”莲花道长缓缓道:“死的是塞上贺兰山曹无忌,曹无病俩兄弟!”台上所坐的人脸色倏地难看极了。曹氏兄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刀客,如果一定要给天下使刀的好手立幅排行榜的话,他们俩完全可以挤身三十名之内。 纵使他们不是东方一鹤的对手,但至少可以应付十个回合,哪想到连东方一鹤的衣裳未曾碰到,便莫名其妙送了性命?他们面面相觑,心似正在融化的积雪,一片冰冷。过于锋利的刀,终究会割伤自己的手。围攻东方一鹤的众人见得曹氏兄弟倒下,并无半分惊诧恐惧,反而更加疯狂,不要命了。他们已经习惯了死亡,况且他们这次准备拥抱死亡。 贺欢抢上一步,唰的一剑刺出。东方一鹤已经被大家缠住,压根想不到他会斜刺里杀出,他这一剑,正是东方一鹤致命之处。忽然之间,他觉得一股大力从后背涌来,推得他向前冲上几步,与东方一鹤擦肩而过,长剑嗤的一声,刺入一人小腹。那人一柄利斧举在空中,正准备将东方一鹤脑袋劈开两半,岂知小腹一阵剧痛,一柄长剑插在他肚子上。贺欢苦笑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手腕使力,拨出了长剑。 那人整张脸都在扭曲,抽搐,骂道:“你奶奶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举起的大斧却不受控制地落下,喀嚓一声脆响,贺欢的头颅似熟透的瓜果,被劈成两半。就在此时,四人齐声大叫,从四个方向跌了出去。第一个是胸口挨了一记肘拳,胸骨尽碎。第二个是脖子被大力扭断,整个脑袋软绵绵的耷在脑口。第三个是小腹吃了一脚,五脏六腑皆踢烂了。第四个眉心中剑,一条血线从头顶蜿蜒到脚下,四人都不能活了。 余下的那对三十年从未失手的杀手搭挡,以及天不怕地不怕的穆宏,终于感到了恐惧,只觉得背心发凉,冷汗不知何时流了出来。东方一鹤不过是轻轻巧巧转了个身,但六位好手却已断送了性命。就算是阎王爷派来的索命无常,也未必能在瞬间要了六个人的命。三人口干舌燥,手中的兵器在颤抖。他们已经深信不疑,下一个倒下的绝对是他们。东方一鹤抚摸着青筋凸起的双手,冷冷看着他们。 穆宏咬了咬牙,大吼道:“杀!”三人同时跃起,发起最后一击。骑虎难下,箭在弦上,唯一殊死相搏。东方一鹤身子似落叶般飘起,转到穆宏的左侧,轻轻一托他的右手,九环鬼头刀倒转过来。穆宏听得喀的一声,这声音他很熟悉,是不是剁下了东方一鹤的脑袋?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身躯直挺挺地立着,但是长在项颈上的头却不见了。他的头去哪里了? 那对杀手搭挡定了定神,分别从左右滑出,如鬼魅般贴到东方一鹤身边,锯子,剪刀一左一右,同时出手,两样兵器似镣铐一样,限制住了东方一鹤即将进行的动作。他们的招式并不完美,但他们的速度委实快得惊人,快足以掩盖任何漏洞。莲花道长摇头叹息道:“多此一举,没用的。”的字刚从舌头迸出,那对杀手发出一声惨呼,似抛入萝筐的臭鱼,直挺挺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却忘了东方一鹤的动作更快。他们以为天衣无缝的配合,在东方一鹤的眼里,等同于没有安装门窗,随时可以进来的房屋。他们刚发起攻击,东方一鹤已经抢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震断他们的心脉,卸掉他们四肢的关节。德兴方丈凝视着苏云松,道:“老苏,你能挡得住么?”苏云松拍了拍靠在椅子边上的长剑,笑了笑道:“我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厉害。” 莲花道长看着正和另一帮人厮杀的东方一鹤,道:“万一他运气不好,死于他人之手呢?”苏云松摊了摊手,大笑道:“那真的很遗憾。”无论是东方一鹤歼灭了武林盟当中倒向岳重天的力量,还是东方一盟被这些人所杀,总之这一次魔教与变革派结了几代人都难以化解的仇恨。就在此时,坐在台上的众人一齐跳起,异口同声叫道:“什么?”均是一脸的惊诧。 原来那二十二个投向岳重天的门派忽然脱离了与东方一鹤,叶枫的接触,似潮水般向后退去,快速穿过旷野,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纵使三巨头阅历丰富,也想不到如此变故,一时之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武林盟其他门派又没有得到指示,不敢贸然追杀。那二十二个门派一定是收到了消息,知道当下一切是个圈套,否则决不会退得如此果断。 苏云松阴沉着脸,忽然狠狠道:“这个该死的老狐狸!”除了东方一鹤向他们陈述利害,还会有谁?穆宏那些人的死,既是在蒙骗三巨头,又是让东方一鹤给三巨头一个交代,他已经杀了潜伏在武林盟阵营里岳重天的人,当然岳重天决不会承认这个事实。至于二十二个门派临阵逃脱,毕竟脚长在他们身上,东方一鹤也无法控制。 三巨头你看我,我看你,心里满是苦涩,愤怒,他们原本想祸水引向岳重天,岂知还是被东方一鹤摆了一道,还是要面对岳重天的威胁。三巨头又相互对望,似下定了决心,同时点了点头,大声道:“杀了东方鹤!”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一败涂地。他们也相信底下能够做到,因为那些人早已被纸迷金醉的生活掏空了身躯,丧失了意志信心,抛弃了信仰,一群俯视苍生,只晓得享受的行尸走肉,怎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勇气? 三巨头不怕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死得越多,他们的将来越有保障。 第一百五十八章 必须赢 一个额头扎条红布条,赤着上身的大汉,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一边击打着牛皮大鼓,一边放声吟唱:“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粗旷而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之上,与凌洌的寒风,厚厚的积雪交融在一起,愈发显得天地寂寞,人心悲苦。他在给谁送行? 难道是这成百上千立在旷野的同伴?他们又要去哪里?眼下大战在即,想回家已是万万不能,莫非是一去无归的黄泉路?明知对手实力强劲,为什么要唱这意气消沉的曲子?难道他已经看出来,这一战几乎是绝无胜算? 他的声音刚落下,近百面大鼓却咚咚的响了起来。这些鼓手好像被这大汉的歌声夺走了气势,粗壮有力的手臂再也敲打不出铿锵有力,激昂慷慨的鼓声,鼓锤有气无力地击打着鼓面,发出异常沉闷,沮丧不安的响声。战未开打,他们已经认输。人若是丧失了信心,纵然拥有千军万马,万里江山又如何?还不是对手眼里一只只待宰的牛羊? 武林盟众人面如土色,身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们都是身怀绝技,走南闯北,见识多广,按理来说不该被这歌声鼓声吓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什么都见过,唯独没见过死神降临在他们头上。历经数代的积累,他们已不是身无分文的穷汉,他们有收入颇丰的产业,家里妻妾成群,每天过得很精彩。早没了先祖昔日打拼事业,勇往直前,愈锉愈勇,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条汉子的气慨。 不疾不徐的鼓声听在耳里,犹如在打退堂鼓一般,要他们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只要能保住当下的荣华富贵,至于谁来掌控这个江湖,他们去做谁的奴才,也许不是很重要了。德兴方丈看着士气低落的众人,摸摸光头,提声暴喝道:“开战!”众人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冲了上来。 叶枫叫道:“不要杀人了!”嗤的一剑,刺中一人大腿,那人大叫一声,从马鞍跃落下来。叶枫一跃而起,骑着这匹夺来的马,在旷野中左右盘旋。众人知道他不愿杀人,顿时看到了生机,皆是跟在他身后,大呼小叫,热闹非凡。东方一鹤冷笑道:“我们不杀人,就要被别人所杀!”呼的一掌劈出,将一人击落,却是手下留情,那人只跌得头晕眼花,并无性命之虞。 东方一鹤骑着那人的马,从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斜地里冲了进去。拳打脚踢,连伤数人。众人大惊失色,四散奔逃。有几个贪生怕死的,纵马拼命往外跑去,意欲趁机逃之夭夭。忽然嗖嗖嗖响声不绝,数支利箭射了过来,追上这几个夺路而逃的人,从后背贯穿前胸。这几人哼也不哼一声,从马背倒栽下来。 其余跟在后面的人,忙不迭勒住缰绳,不敢向前冲出一步。但听得德兴方丈厉声道:“谁要临阵逃脱,一律按照勾结魔教妖人处置,格杀勿论,决不手软!”说话之间,冲出百余骑,均是背负箭袋,手执强弓,腰悬利刃,双目精光四射,一看便知做惯了杀人放火的行家好手。 他们分为左右两队,把守住旷野两边边缘,若想海阔天空,任自翱翔,首先得问问他们手中的弓箭,腰间的利刃答不答应。有几个不甘心的,强行冲撞,自然难逃一箭穿心,呜呼哀哉的下场。德兴方丈纵声喝道:“查出这些人的身份,此战结束之后,去找他家人的麻烦!” 众人不由心中一凛,口中低声咒骂着,慢慢收拢一起。失魂落魄的鼓手被德兴方丈蓦地暴喝,登时汗流浃背,鼔锤暴风骤雨般落在鼓面上,声震四野,豪气冲天。叶枫和东方一鹤如两只闯入绵羊群中的猛虎,所向披靡,来去自如,搅得天翻地覆。这些身价不菲的人,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斗志完全丧失,只有挨打受欺的份儿,见得同伴时不时惨叫着倒下,宛若身处人间地狱,备受煎熬。 叶枫见得一干堂堂男子汉,行事畏手畏脚,想起武林盟被这些心荡神迷,利欲熏心之人弄得乌烟瘴气,心中怒气上涌,长剑抖动,将几个似没头苍蝇乱转,不敢抵抗之人刺落下马。他恼怒之下,不禁多使了些力,不是挑断了筋脉,便是削掉了四肢,下辈子真的要小心翼翼做人了。 忽然间听得有人冷冷道:“大胆逆贼,你真以为武林盟没人么?”一道凌厉的剑光抢在声音之前,递到他胸前。叶枫见得有人敢出头反抗,不由得精神大振,手腕一翻,长剑上挑,荡开迎面刺来的长剑。他唯恐对方招架不住,有意克制住自己,故而只使了一二分力气。 岂知那人阴森森冷笑几声,道:“没什么本事,倒来充厉害了。”长剑挥出,连刺几剑,青光闪烁的长剑在他手中,宛若书法大家手中的笔,挥洒自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只是他的招式再优美好看,终究是藏在绵花中的针,笑容后面的刀,是要他的性命。叶枫想不到此人竟如此厉害,大吃一惊,忙举剑招架。 可是那人出手极快,占了先机,逼得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若非服了东方一鹤的“作?丸”,功力倍长,勉强能够应付,若不然早就命丧当场了。叶枫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当,虚晃一招,一个筋斗翻了出去。抬头望去,脑子猛地“嗡”的一声响,全身似抽了筋骨,双腿酸软,情不自禁跪倒在地,道:“师父……” 余观涛沉着脸,厉声喝道:“你早已不是华山派弟子。”他的左右立着三人。这三人叶枫都识得,紫色脸膛,身上衣裳在不显眼处打了几个?丁,手中拿着根碧绿色竹杖的那人是丐帮帮主乔难敌。面皮白净,身材肥胖,服饰华丽,好像是乡下土财主那人是昆仑派掌门齐连城。脸色阴郁,身着青布长袍,手拿一把出鞘长剑,方才险些置他于死地的那人是青衣门门主田仲明。 除了三巨头之外,他们便是江湖上最有权势之人。乔难敌、齐连城、田仲明三人恶狠狠地瞪着叶枫,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显然把叶枫当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叶枫知道他们将飞鹰计划的账全算到了他的头上,反正他在世人眼里已是穷凶恶极,再多一笔糊涂账又有何妨?但他仍不愿失了礼数,当下站起,弯腰躬身,行礼致敬。 余观涛跨上一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森然道:“今天你必须死,否则武林盟就不复存在了。”他每一个字说得清晰缓慢,好像每个字都意味深长。叶枫心念一动,暗自寻思:“难道师父说的是反话,是不是我闹得越大,华山派便越是安全?”可是当下形势,他若想闹大,岂非要先出手教训余观涛一通?他又怎敢做这大逆不道,天打雷劈的事? 叶枫想到此处,全身冷汗淋漓,不敢抬头去看神情肃穆的余观涛。但听得余观涛大喝道:“敢做敢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叶枫忍不住抬起头来,见得余观涛又跨上了一步,背对着另外三个掌门人,深?的眼瞳充满了期待,他真心希望叶枫能够好好配合演一出精彩的大戏。他从孤山归来,三巨头私底下与他达成共识,这一战不仅决不可以打赢,而且他们几个大佬还要适当做些牺牲。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三巨头仅仅只对他一个人说。对于另外三大掌门,三大掌门则是拿“飞鹰计划”大做文章,扇风点火,勾起他们压抑已久的仇恨,务必要他们杀了叶枫。若是每个人都知道了底牌,自然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只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真假假,才不至于被别人看出是刻意而为之,至死也不知道整个事情真相。 余观涛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便是让华山派变得更强大,只要能对华山派有利,他既可以将余冰影嫁给叶枫,又能做好被叶枫欺辱的准备。他唯一担心的是,叶枫将情义看得太多,放不下心中的包袱。叶枫定定地看着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余观涛,忽然心里一酸,二十年来他一直看到余观涛在不知疲倦地奔跑,翻越一个又一个山峰,却不敢停留片刻,喘一口气。余观涛怕被别人超越,被时代无情抛弃。 如今的余观涛,就像悬在半空中的人,只要再稍稍努力,便可攀上云端,摘下天上的星辰。叶枫若是肯遂了他的心意,等于最关键时刻拉他一把,叶枫若是做甚么伪君子,无异是一脚把他从天堂踹入地狱。他神情紧张地看着叶枫,眼中的恳求愈发浓郁。叶枫脸上忽然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右手紧按住剑柄,咬牙切齿道:“我不看你,因为我实在讨厌你!” 余观涛跳了起来,道:“畜生,你……你……说什么?”叶枫道:“你刻薄自大,蛮横霸道,何时将我当作人看待?”余观涛暴跳如雷,道:“老子若是不器重你,何必将影儿嫁给你?”叶枫冷冷道:“你若非要保全华山派,这种好事怎能轮得我?”余观涛登时怔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叶枫笑了笑,道:“你以为只有你的算盘打得好,难道我就没有小心思?”余观涛道:“你……你……” 叶枫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华山派掌门的女儿,无论身份地位,怎能与魔教教主女儿相提并论呢?你向来精明谨慎,难道没听过我和云无心关系很好么?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给予了我一个美妙的夜晚。”余观涛怒道:“影儿对你恩重如山,你…… 你……”叶枫悠悠道:“有人生捷径不走,有可以改变命运的大腿不抱,我岂非是傻瓜白痴?我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处处留情,不负责任才是我的本性啊。” 余观涛忍无可忍,抽出鞘中长剑,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丐帮帮主乔难敌道:“看来余掌门要清理门户了。”叶枫冷冷道:“我早已不是华山派的人了。”青衣门门主田仲明忽然斜地里插上,横在余观涛身前,恶狠狠地盯着叶枫,道:“你还记得宇文三兄弟么?”叶枫仰天打了个哈哈,道:“那三个长相俊俏的小家伙啊,真是可惜了……”他说话之时,眼珠子不停在田仲明脸上转动着,笑道:“他们和你长得很像啊,莫非是你的私生子?” 听他们说话的齐、乔二人“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原来田仲明好色成性,在外私生子极多,叶枫不过是贪图口舌之快,哪料到误打误撞,猜个正着?田仲明满面通红,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大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杀了你!”长剑挽起一团剑花,顷刻间便将叶枫全身罩住,动作之快,委实出乎意料。 青衣门处于岭南荒蛮之地,交通阻塞,与外界隔绝,故而剑术自成体系。既有当地蛮人山高皇帝远,不服管教的凶悍霸道,又有千千万万下南洋讨生活之人的不折不挠,坚韧不拔,一旦利剑出鞘,定要取了对方的性命方肯罢休。所以外人一提及青衣门,难免一头雾水,满面迷雾:“青衣门的剑法啊,不可捉摸,变化莫测,难搞得很啊!”叶枫足尖一点,往后急退几步,双眼盯着闪烁不定的剑光。 他要找出田仲明剑招中的破绽。可是他只看到了乱,乱得像长在山野的蔓藤长草,像大海中掀起的惊涛骇浪,错综复杂,纠结一起,压根就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杂乱无章的剑光渐渐向他逼近,叶枫长剑颤抖不已,额上似有汗水渗出。他知道蔓藤长草深处往往藏匿着毒蛇,惊涛骇浪底下往往潜伏着鲨鱼,一旦被这团看似乱糟糟的剑光笼罩,便是他生命终结的时候。 田仲明哈哈大笑,步步逼近,现在的叶枫就像是片没有蓠芭保护的菜地,就等着他这头来自岭南的猛兽来践踏破坏。为宇文三兄弟报仇不过是借口而已,他决不会为几个私生子丧失理智。如果说三巨头是想借这一战清除异己,巩固地位,余观涛是想两面下注,左右逢源,那么他和乔难敌,齐连城三人是想利用这个大好时机,火中取栗,浑水摸鱼。 他们实在不甘心被三巨头压在脚下,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有管理好这个江湖的能力,只是一直缺乏合适的机会。倘若他们杀了叶枫,就会引发魔教与武林盟真正的战争,三巨头作为武林盟的真正领导人,将成为魔教首要解决的任务,一旦三巨头被杀,这个江湖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当然他们所有的假设推断,是基于大家都深信不疑,叶枫是云无心的情人的流言。叶枫忽然停止了后退,右臂伸得笔直,长剑从剑光边缘刺了进去。 田仲明“啊”的一声大叫,长剑飞上天去,手腕流着鲜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叶枫微笑道:“你本该不用这么乱的,你已经错失了杀我的机会。”毒蛇鲨鱼犹豫得太久,当然会引起猎人的警惕。叶枫不杀田仲明,是要留他去制衡三巨头。叶枫跟随东方一鹤多日,耳濡目染,晓得了要让一个人有所顾忌,便是给他安排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丐帮帮主乔难敌抚摸着碧绿色的竹杖,冷冷道:“适才田兄心慈手软,被你侥幸得手,这一次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试探 叶枫脸上忽现惊畏之意,勉强笑了笑,道:“敢情是‘惩奸除恶棒’?”乔难敌眼中涌上浓浓的杀气,竹杖平平抬起,指着叶枫,道:“也就是世人俗称的‘打狗棒’,最适合对付你这条见人就咬的疯狗了。”叶枫吐了吐舌头,脸上堆满了邪魅诡异的笑容,叹了口气道:“你未必比我干净。”叹息声中,他的剑已经出手。一道白练般的剑光,直直劈向乔难敌。 他刚刚吃过田仲明的亏,故而先下手为强,不敢再让乔难敌抢在他前头。乔难敌见得他出剑之快,实在和他的年纪并不相配,不由得低呼一声,但随即静定如恒,浑没将叶枫这难以想象的一剑放在眼里。右臂斜斜挥出,随意划了条极长的弧线,截住了快速袭来的剑光。他的动作并不算快,却用得恰到好处,宛若扑灭大火的最后一桶水,?上堤坝缺口的关键一担土。 身为丐帮中人,早晩行讨乞食之际,被人辱骂殴打寻常不过,故而防御抗打击能力极强,一般人难以击中他们的要害。叶枫觉得胸口窒息,呼吸不畅。乔难敌竹杖划过的地方,无不是汤池铁城,无攻取之势。当下长剑转动,欲攻向竹杖力不所及之处。乔难敌哈哈一笑,竹杖横了过来,听得嗡嗡作响,登时幻化成十多根竹杖,劈头盖脸击至。 叶枫除了后背尚能活动,身前,左右皆被竹杖封锁,手中的长剑似成了摆设,僵在半空,不知该刺向何处。乔难敌知道他剑法厉害,见他一时回不神来,正是剪除他的大好时机,竹杖越使越快,风声呼啸,恨不得立时将叶枫击毙。叶枫惊骇之下,连退几步,长剑斜举,护住胸口,不让乔难敌抢攻进来。 田仲明神情狰狞,手舞足蹈,叫道:“老乔,很好,杀了他,哎唷!”忘了手腕中剑,用力过度牵动伤口,痛得呲牙裂嘴,对叶枫的憎恨又多了几分。叶枫寻思:“东方大哥说我尽管功力大增,还是临阵经验不足,不会随机应变,放不开手脚。眼下面对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手,不正是好机会么?”当下收敛心神,目不转睛盯着挥动的竹杖。 乔难敌吸取了田仲明的教训,一根竹杖使得如暴风骤雨,泼水难进。叶枫站着不动,眉头紧锁,显然是一筹莫展,苦恼至极。乔难敌喝道:“棒打恶犬!”骤然跃起,竹杖裹挟着一股劲风,往叶枫天灵盖击下。叶枫仍然不动,眉头却已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愉快的笑意。乔难敌一怔,暗道:“莫非他找到了击败我的办法?” 可是竹杖离得叶枫不过数尺,方圆数丈之地皆被他严密控制,便是一只蚊子也飞不出来,叶枫哪腾得出手来反击?猛地听得叶枫长笑一声,连人带剑化为一道青光,往左边扑去。乔难敌岂容得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竹杖改变方向,戳向叶枫后背。叶枫大笑道:“你上当了!”身躯扭动,转到他的身后。 乔难敌暗叫不好,只是为时已晚,却被叶枫抢入,抓住背心,高高抛起,竹杖也随之脱手飞出。乔难敌人在空中,心里惦记的却是那根碧绿色的竹杖,只有手握竹杖,他才能发号施令,有视天下苍生为蚁蝼的底气。他甚至在享受男女欢悦的时候,手中还紧紧抓住这根竹杖。他顾不得自己狼狈,伸手去抓上下翻转的竹杖。 忽然之间,伸入一只手来,稳稳接住了竹杖,除了叶枫还会有谁?乔难敌似被扼住喉咙,全身筋骨酥软,斗志尽失,叫道:“还给我,还给我!”叶枫将竹杖搁在剑锋上,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来抢呢?你的本事远在我之上。”乔难敌盯着在剑上摆动不止的竹杖,向前跨上一步,脸上杀气腾腾。但随即又消逝不见,汗水涔涔而下,道:“咱们有话好商量。” 叶枫笑道:“这东西烫手得紧,我不稀罕它。”长剑一挑,那竹杖直往空中射去,乔难敌眼睛瞪得滚圆,双手情不自禁伸了出去,手背青筋凸起,他从未让权力离开过十指的掌握。过了良久,竹杖晃悠悠地落下,嗤的一声,插在乔难敌脚下雪地上。乔难敌“啊”的一声大叫,双手紧紧抓住竹杖,放声大笑,笑得泪水长流。叶枫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去,长剑指着昆仑派掌门齐连城。 他的心中满是信心,已经没有对成名人物的畏惧,原来他们心里装的不是天下苍生,而是自己的贪欲,怪不得东方一鹤孤身一人,竟能搅得武林盟天翻地覆。齐连城面色变了变,右手紧握住剑柄,只是怎么也拨不出来,好像长剑生了锈,卡在鞘内动不了。可是他的剑柄篏着各种各样的宝石,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名剑,想必平时是爱不释手,保养得极好,又怎能出不了鞘呢? 叶枫厉声道:“你为什么不拨剑?”齐连城脸色阴晴不定,右手五指关节由青变白,剑仍在鞘中。叶枫冷笑道:“你心中早已没有了那根纵横天下,傲视群雄的长剑,是也不是?”齐连城默然不语,显然承认了叶枫的责问,他的剑术仍然精湛绝伦,只不过丧失了一剑见血,不顾一切的气势。他的心中长满了锈,吃不准叶枫会不会要了他的命,所以鞘中的剑怎能拔得出来?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那个最近得手,年方十八,一笑起来脸上有小酒窝,身材窈窕的小情人,经手打理钱财的总管每天向他禀告各处产业的收入,皆是从早忙到晚,累得汗流浃背,一天只赚几十一百文的贩夫走卒想也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若是此时拨剑,女人、金钱会随着他生命的结束而化为乌有,若是不拨剑,他依然可以过着堪比帝王般奢华无度的生活。 叶枫长剑抖动,冷冷道:“莫非你怕我杀了你?”齐连城看着咄咄逼人的叶枫,似乎想到了什么,五指渐渐松开,离开篏着宝石的剑柄,笑了起来,道:“我何等身份,岂能做让你这个亡命之徒,扬名天下的台阶?我为什么要奉陪呢?”他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看着咬牙切齿的余观涛,皮笑肉不笑道:“这个人贪得无厌,一心想着不劳而获,一夜成名,真可惜了冰影贤侄女。” 余观涛冷冷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长剑转动,自下而上,直直划了过来,势力疾劲,居然是要将叶枫开膛破腹。叶枫见他出招,忽然心里充满了悲伤,绝望,他已经见识过四大掌门的身手,等于看到了武林盟的未来。从他们身上看不到积极进取,励精图治的朝气,大刀阔斧进行除旧改造的魄力,他只看到对个人权力地位的极度贪恋,以及对武林盟前途的漠不关心。 凭他们的实力和影响,纵使武林盟倒台,江湖换了新主人,他们也是别人极力拉拢的合作对象,当下的利益地位决不会受到损害,仍然是寄生在他人身上,以他人血肉滋?自己的剥削者,他们为什么要全力以赴为武林盟卖命,为什么要热爱这个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腐臭的武林盟?曾经他觉得神圣无比、正气凛然的华山剑法,此时看来,却是说不出的浮躁不安。 被诱惑左右了的心,手臂怎能安稳得了,剑招怎能有摄人魂魄的气势?叶枫右手递出,长剑一挑,余观涛的长剑登时脱手飞出,没入厚厚的积雪之中,只露出一个剑柄。余观涛哈哈大笑,笑声轻松欢快,似搬开了压在胸口多时的千斤巨石,厉声叫道:“你干脆杀了我罢!”足尖一点,往叶枫剑尖撞去。 叶枫腰身一弓,掠到数尺之外,长剑入鞘,冷峻的目光从四掌门脸上扫了过去,脸上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大声问道:“你们何时才能醒来?何时才能稍稍为他人着想一下?”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有些人永远不会醒来,永远不会去直面困难,为他人申张正义,虽然他们始终打着公平正义的旗号。四掌门看着他,无不神色诧异,就像看到了一个白痴,傻瓜。 大家都活在甜蜜的梦中,谁他娘的愿意睁开眼睛,做那个最痛苦的人? 东方一鹤像一条劈开波浪的鲨鱼,一直冲到被诸多好手拥簇,严阵以待的武林盟秦啸风身前。单凭长相来看,秦啸风是个不折不扣男子汉,他有一部乌黑油亮,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子,有双炯炯有神神,无论男女见了都会怦然心动的眼睛,身材高大魁梧,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迷人魅力。 他身穿以关外苦寒之地的黑狐皮制成的大衣,腰间悬挂着一口乌木刀柄,削铁如泥的快刀,骑着匹日行千里,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马,愈发精神焕发,气度非凡。可是谁曾想得到,这样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男人,居然是巨人中的侏儒,没有爪牙的猛兽,任由三巨头摆布的傀儡?东方一鹤冷冷看着风度翩翩的他,脸上忽然露出了讥讽的笑意。秦啸风神色自若,仿佛没看见迎面射来,锐利如刀的目光。 他早已习惯了别人难以理解的眼神,默默忍受别人笑里藏刀,指桑骂槐般的嘲讽。他知道好多人看不起他,在背地里骂他是没骨气的孬种。虽然香客进献的供品皆被庙祝主持中饱私囊,神坛上的菩萨不过是他们赚钱的工具,但每天被香火缭绕,看着世人跪在他脚下,便是做个不能开口,应允他人要求的傀儡也值了。那些嘲笑他的人难道不想坐在台上,受人参拜吗?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三巨头还是坐在高高的台上,俯视着众人,站在高处虽然能比一般人看得远,但是也要比一般人更早承受寒风的侵袭。今天的风特别的大,尽管三巨头内力深厚,仍感到一丝丝寒意,他们的心也是冷的。这一战对他们而言,简直生死攸关,所以他们要分辨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从而恩威并施,加以利用,或者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当下秦啸风和东方一鹤最是让他们放心不下。秦啸风当武林盟已经有好几年了,虽然他和以前的盟主一样,恭顺听话得就像自己养了多年的狗,要他吃屎绝不敢去啃骨头,毫无主见,任由摆布。但是秦啸风某些事始终似一根插在他们喉咙里的刺,抵在他们后背上的一把匕首,时不时会使他们心神不安,冷汗淋漓。 秦啸风深爱着他的妻子,他从不去风花雪月的场所,做某些不三不四的事,无论有多重要的事,他每天都要赶回来与妻子同床共眠。秦啸风不喝酒,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他只喝煮沸了的白开水,秦啸风不赌钱,他世家子弟,家?丰厚,并非输不起的人,秦啸风好读书,尤其是记载合纵连横,权谋斗争的史书……他几乎没有不良的嗜好。这些优点如果搁在寻常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秦啸风绝不能具备。 作为一个被他人操控的傀儡,难道不应该是意气消沉,终日伶仃大醉,花天酒地么?他不近女色,是洁身自爱,不愿沉沦,他不喝酒不赌钱,是在保持头脑清醒,不甘心寂寞空虚,他好读史书,是心怀抱负,想从中吸取经验,这样一个有控制能力的人,怎能甘心做他人手中的木偶?他是不是一直在积蓄力量,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 东方一鹤不光是老狐狸,而且计谋还高他们一着,时常令他们有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不得不一次次调整策略,付出更大的代价。三巨头想三足鼎立,相互制衡,只有让魔教重返中原。所以他们要大力扶植东方一鹤,让他成为有能力使云万里不得不改变主意的反对派。他们派秦啸风出马,是想借东方一鹤试探他,看他有没有向往权力的野心,有没有拯救江湖的正义感? 三巨头大权在握,只手遮天,绝不愿意身边出现有野心的人,三巨头现在只想把水搅浑,绝不允许有扭转局面的人出现。秦啸风身边的好手,皆是三巨头的亲信心腹,他们已经得到指示,知道该怎么做。东方一鹤冷冷道:“你来做甚么?”秦啸风笑了笑,道:“武林盟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东方一鹤道:“你屎也吃?”秦啸风道:“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当然也吃。” 第一百六十章 强敌 东方一鹤道:“我曾经去过你家。”秦啸风岩石般棱角分明脸上看不出丝毫惊讶的表情,淡淡的道:“这世界没有阁下到达不了的地方。”说到这里,摸了摸引以为傲的胡须,道:“听说阁下酒量极好,只可惜秦某不能与你大醉一场。”东方一鹤道:“你的家很大。”秦啸风道:“秦某一纨绔子弟,百事无成,幸好娶了个好妻子,经营得当,有条不紊,不致于将祖上遗留下来的产业败得精光。” 他一向似中风偏瘫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与当下形势不相配的柔情,这些年来他只有流露出这种表情,才不会被别人指责猜疑,自从他当上了武林盟主,他俊朗的脸庞就已经成了一块冷酷的石头,谁也看不出他的立场,心里想的是什么。东方一鹤道:“我去的恰好是六七月,你家后院人工挖掘的湖泊荷叶碧绿滚圆,一朵朵荷花亭亭玉立……”秦啸风慢慢收敛起笑容,道:“如果阁下喜欢吃莲藕,冬天我可以托人捎给你。” 东方一鹤道:“你家几乎每一样家俱上都刻着荷叶莲花的图案 ,你的厅堂,卧室以及书房都悬挂着宋人周敦颐的《爱莲说》。”秦啸风道:“阁下想对我说什么?难道我家中用什么家俱,墙上挂什么的字画,用得着请示阁下么?”东方一鹤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是你做到了么?你以为什么话不说,就能仰俯天地,问心无愧么?你装聋作哑,毫不作为,便已经助纣为虐,同流合污了。” 围绕在秦啸风身边的一干好手,忽然神情异常紧张,不约而同地手握兵刃,数十双眼珠子一齐瞪着秦啸风。坐在台上的三巨头也坐直身躯,耳朵竖了起来。秦啸风道:“阁下穿凿附会的本领果然厉害,倘若秦某墙上挂的是贯休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条幅,岂非得被阁下想象成不安现状,暗藏野心?难怪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一到了炎炎夏日,看到女人捋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就妄下结论,说人家是不守妇道,心里想着别的男人了。” 东方一鹤道:“当下正是百年难有之大变局,没有任何一个人以为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便感受不到时代的更迭,以为将门窗关闭,便不受风雨的侵袭,哼,没有一个人可以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为什么不挺身而出?堂堂七尺男子汉,难道不是开疆拓土,马革裹尸?岂能甘心做听他人使唤的傀儡?”一干好手面色大变,忍不住亮出兵刃,只要秦啸风流露出对三巨头的不满,他们便刀剑交加,教他成为一坨肉泥。 秦啸风抚摸着自己身上的黑狐皮大衣,好像没有看到身边众人紧张的表情,没有听到东方一鹤所说的每一个字,道:“难道你不是命运的傀儡?你敢说事事不受约束,随心所欲?假如武林盟是张桌子的话,有的人是刻在桌子边缘不起眼的纹饰,有的人便是承担所有力量的桌脚,当然桌面上什么也没有未免太过于难看,便会在上面摆一个精致的花瓶,插一束鲜艳的花,都是在给武林盟做事,每个人承担的责任不一样,何必计较自己是不受关注的纹饰,还是那个吸人眼球,其实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呢?” 德兴方丈盯着苏云松,道:“我只知道书读得越多的人,越是懦弱胆小,天天心中念着阿弥陀佛,安于现状,莫惹祸上身。”莲花道长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听说秦啸风在家里连只鸡都不敢杀,你们说好不好笑?”苏云松沉吟道:“我们不妨给他一些无关紧要的权力,既是进一步试探他,又能减少大家对我们大权独揽的指责?”德兴方丈道:“权力是最好的照妖镜,隐藏得再深的人都无处隐遁。” 东方一鹤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一人厉声喝道:“兀那老头,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一抬头见得一人扑了过来,两只手似刚从油漆桶里抽了出来,青里透着黑,散发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东方一鹤哈哈一笑,道:“来得好!”抓起立在边上看热闹,笑容满面的叶枫,往那人抛了过去。叶枫大吃一惊,道:“怎么是我?”说话之间,那人已离他不远,恶臭味道更加难闻,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呕吐出来。 叶枫强忍住恶心,长剑削出,意欲斩断那人的手臂。那人看也不看迎面而来的长剑,竟将自己的左臂当作可以抵御叶枫的神兵利器,直直撞了上去,却听得“叮”的一声脆响,长剑似刺在一块铁板之上,连剑身也弯成了一个老大的弧度。叶枫简直难以置信,“啊”的一声惊呼。那人阴森森的道:“小家伙,你没听过‘铁手无敌’么?”右手无声无息伸出,往叶枫胸口抓来。叶枫急速后退,仍被那人撕下一块衣襟,衣裳破损之处,赫然留着与那人手上一样的颜色。 那人哈哈怪笑几声,双臂卷起一股罡风,劈头盖脸朝叶枫击去。惨淡的阳光照在他手上,散发出诡异可怖的光芒。叶枫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下大骇,转身就走。那人拨起身子,从叶枫头顶越过,似一座不可攀登的山峰,横亘在叶枫身前。双手十指不停绞动着,发出类似铁器相击的铮铮之声。叶枫毛发直立,暗自叫苦:“武林盟不是人人贪财好色,怎会有这样不怕死的人?” 殊不知这些人是三巨头从搜罗来的奇人异士,他们凶悍好斗,性情偏执,不爱金钱美女,只爱杀人放火。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放在江湖上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只是他们一直被三巨头藏在幕后,故而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那人蓦地大吼一声,身子飞起,双臂一左一右如铁箍般向叶枫揽至,显然要将叶枫挤得骨肉皆烂。 叶枫见他下身露出好大一片空当,不由心念一动:“总不成他身上每一块肉都是铁铸的,难道就没有可以攻击的地方?”当下腰身微?,长剑斜斜刺出,指向那人无遮无拦的腹部。那人两条大腿忽然收拢夹紧,宛若守身如玉的少女,拼命护住自己最珍贵的地方,恰好将叶枫的长剑牢牢地夹在中间。原来他故意以自己为诱饵,从而控制住叶枫手中的剑,他看得出叶枫还是太嫩,经验不足。他人杀得多,知道该挖怎样的坑,让对方一头栽进去。 那人两只宽松衣?忽然似缩水了一般,每一根布纱都绷的紧紧,他手臂上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叶枫腾不出双手,加之他居高临下,压得叶枫根本就站不起来,万万不能避开他的击杀。东方一鹤举起右臂,冲着前方台子上的三巨头挥了挥手,看上去很相信叶枫能绝处逢生。那人十指已经触及叶枫两鬓的头发,只要他再往前压上一寸,叶枫的脑袋便会似从高处扔下的西瓜,掉在石头上面的鸡蛋。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刹那间,叶枫突地放开长剑,将那人的两只牛皮靴子脱了下来,扔到了一边。那人极是好奇,忍不住停止动作,双眼瞪着叶枫,他很想知道叶枫要做什么,毕竟这种事不是谁都能碰到的。叶枫伸出手指,使劲在他脚板心挠了几下。那人只觉得阵阵酥麻涌上头顶,紧绷的肌肉一瞬间放松,情不自禁放声大笑。就在此时,叶枫握着长剑,从他张开的双腿一直向上,嗤的一声,穿透他的喉咙。 那人眼珠子凸出眼眶,苦笑道:“这种杀人方式,真他娘的太……太刺激……了……哈哈……哈哈……”笑声逐渐低沉下去,终于再无任何声息发出。叶枫喘了口气,颤巍巍地站起,道:“你不应该太好奇的。”他每个字说得很慢,显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而是在对自己说的,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也不敢确定那人怕不怕痒。一干好手面无表情,他们已有习惯了别人的倒下。东方一鹤冷笑道:“还是不够。”伸手往几人指了指,道:“你们出来。” 被他点到的那五人居然极其配合的站了出来。第一个是满脸横肉,目露凶光,敞开的衣襟中露出一条煮熟的狗腿,腰间系着一对拳头大小的流星锤的胖大和尚。另一个是脖子上纹着条吐着舌头的大蟒蛇,眯着眼睛,好像永远也睡不醒,留着八字胡,赤手空拳的男子。第三个是身穿青布长衫,眉清目秀,左手拿着一本《论语》,右手握着一只极长毛笔的书生。 第四个身上穿着件前前后后缝了数十个大大小小袋子,每个袋子似装满了诱人零食,高高凸起的衣服,双手戴着百毒不侵的鹿皮手套的中年美妇。最后一个是浑身血迹斑斑,似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肩扛一根丈二红缨枪,腰悬一口无鞘,早已卷刃,不知斩杀了多少英雄豪杰的钢刀的汉子。他们极其随意地站着,却似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叶枫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他并不认识这五人,但他知道他们决不是好对付的人,他更知道东方一鹤为什么要这样做。 自从他功力暴增之后,尽管他战胜了不少高手,但亦是投机取巧,运气成分居多。比如对付孔威他们,他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适才在旷野中如入无入之境地,是因为武林盟众人斗志丧失,信心崩溃。他能击败四大掌门,更是由于四掌门患得患失,心中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他从未遇到过强硬有力的抵抗,可是他能一辈子都势如破竹,运气好到极点么?上天也不会专门安排些软柿子给他捏。 正如夜晚走多了,难免会遇到可怕的厉鬼,人在江湖走,哪能不碰到几个不要命的人?没打过硬碰硬恶战,没经历过熬到最后一刻才取胜的,岂能算得上真男人?现在东方一鹤就找了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就看他能不能迈过这道坎。而且东方一鹤所找的这五个人,亦是极有针对性,几乎括囊了普天下长短软兵刃,以及百般拳脚功夫,点穴擒拿,种种暗器。倘若他能击败这五人,才算得上真正数一数二的高手。 就在此时,那个衣服缝了几十个口袋的中年美妇,笑盈盈地向他走来,道:“小兄弟,你为什么愁眉苦脸啊?莫非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话嗲声嗲气,好像小姑娘在央求情郎陪她上街采购心仪已久的水粉胭脂。叶枫知道她每个口袋里装的是要命的暗器,当下长剑一摆,横在身前,防止她突然发难,喝道:“你别过来!”中年美妇一只手摸着涂了茉莉花油的头发,眼波流转,嗔道:“这地又不是你家的,你好不讲道理。”忽然之间,从她散发着香气的头发中射出一蓬暗器。 叶枫舞起长剑,绕着身子转动,顷刻间将这些暗器纷纷击落。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几十年过去了,公孙娇仍然是‘碰不得’的带刺玫瑰。”‘碰不得’公孙娇跺脚叫道:“什么几十年过去了?我有那么老吗?我上个月才过的十八岁生日。”她忽然咬着嘴唇,双颊涌起红晕,道:“你认不认识那些忠厚老实,心地善良的小伙子?”说到此处,羞涩无比,急急低下头去。便在她低头的一瞬间,从她后颈里窜出数十枚银针。 东方一鹤指着惊魂未定的叶枫,朗声道:“这个小伙子就很不错,你要不要考虑下?”公孙娇横了叶枫一眼,吃吃笑道:“他看上去是个老实人,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的心是不是一样的好呢?”双手往外一翻,送出一堆染成红色的暗器。既好像是她追求幸福的心,又好像是她送出去的玫瑰,更好像是即将从叶枫体内流出的鲜血。 可是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自从她十八岁生日那天被别人无情抛弃,她就不再相信爱情,男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吃瘪 叶枫暗自叫苦,长剑卷起一团青光,蓦地拨起身子,那些暗器扑了个空,纷纷落在地上。围观的武林盟早腾出块方圆十丈的空地,省得被不长眼睛的暗器误伤。东方一鹤笑嘻嘻的道:“你过于热情,把他给吓跑了。”公孙娇沉着脸,冷冷道:“经不起考验的男人,留他活着做甚?”双手上下翻飞,各种各样的暗器从指间飞出,嗤嗤作响,遮天盖地,宛如扑向庄稼的蝗虫,噬啃木头的白蚁。 武林盟众人无不头皮发麻,骇然变色。叶枫第一反应不是怎样抵抗,而是心生怯意,溜之大吉。长剑左右摆动,双脚旋转不停,看上去是竭力招架,其实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在寻找出路。公孙娇冷笑道:“想走?把命留下来!”暗器更加密集,不给叶枫脱身的机会。叶枫无可奈何,长剑使得泼水难进,身子越转越快,和闪烁不定的剑光化为一体。 众人看不清他的身影,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仿佛铁锤击打着铁砧,雨水落在青石板上。公孙娇格格笑道:“本事倒是有的,就是人品不太好。”十指似弹奏乐器,一刻不停歇。她发射暗器的手法层出不穷,千变万化,如梦如幻,惊艳至极。围观的武林盟众人无不心悦诚服,一迭声叫好。 好在叶枫已经不是昔日的无名之辈,虽然被压制得无法反击,但总算能够保全性命,只是难免手忙脚乱,出了一身臭汗,狼狈至极。叶枫见得自己当下并无性命之虞,但公孙娇终究是暗器大家,手段犹如鬼魅,防不胜防。自己绝对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只须有一枚暗器击中他,便将呜呼哀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念头更是强烈,立时连人带剑,往右首投去。 公孙娇见他身形展动,暗器在他前方形成一道难以突破的屏障。叶枫一声长笑,使一招“乳燕入林”,身子生生在半空折转过来,扑向防守不甚严密的左侧。公孙娇叹了口气道:“天罗地网,插翅难飞!”慢慢缩回双手,十指拂着身上的衣裳,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左盼右顾,看上去就是个风情万种,准备赴约的小女人。 众人没来由一阵心慌意乱,火辣辣的眼睛一齐向她望去。公孙娇愠怒道:“看什么看啊?就不怕我射瞎你们的狗眼?”假意挥了挥手。众人大吃一惊,各自抽出兵刃,使得水泄不透,唯恐公孙娇发一枚暗器过来。公孙娇早笑弯了腰,跺脚拍手,道:“都是一群胆小鬼!”叶枫暗自好奇,想不明白公孙娇为什么会放他一马,忽然间听得有人暴喝道:“小鬼,看枪!” 只见一杆长枪似出洞的巨蟒,跃出深渊的蛟龙,发出呜呜的响声,朝他心口直直刺来。枪头上的红缨,随风飘散,好像泼出去的鲜血。叶枫微微一怔,想找出借机入手的破绽,然而那人力道均匀,招数衔接严密,整根长枪似铁铸的一般,寻觅不到一个能加以利用的机会。叶枫无计可施,眼见长剑又逼得紧,立时长剑斜挑,企图借着巧劲荡开长剑。 那人哈哈一笑,双手翻转,掌心中的长枪猛地似活物一般,一圈圈地旋转起来,贴上叶枫斜穿过的剑身,这样一样,成了与叶枫硬碰硬之势。叶枫料想不到如此变故,铁打的枪头接二连三撞击着青钢剑,叮叮当当,直震得叶枫手臂酸痛,胸口气血翻滚。东方一鹤道:“迄今为止,还没有能击败杨家枪。”那人道:“因为杨家枪正气凛然,自古以来邪不压正!”逼得叶枫步步后退,惊怒交加,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东方一鹤道:“可是我从来不会看错人,世上没有不败的神话。”那人颇不服气,冷笑道:“就凭他能击败我杨潇霆?”长枪脱离剑身,背在身后,枪尖触地,冲着叶枫冷冷道:“你能么?”叶枫见他杀气腾腾,心里不由涌起强烈的惧意,暗道:“我打不过他,我肯定打不过他!”自习武以来,从未像此刻信心丧失,意气消沉。 他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是道似千仞绝壁屹立在他面前的屏障,也就是世人所说每个人都躲不过的坎。按照迷信的说法,坎是上天刻意来考验人的,要么凤凰涅盘,浴火重生,要么被它无情地毁灭。叶枫全身在微微颤抖,他只想尽快逃离此地。他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他承担重任,难道天地间就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人么? 东方一鹤目不转睛看着他,对自己的选择充满了信心,身为负责情报收集的人,当然擅长布局和识人。所以把别人都不看好的人,扶植培养成最优秀的强者,或者在最合适的时候,安排好足以改变以后局势的线索。他相信他所选中的叶枫,就是那只在空山幽谷中轻轻扇动翅膀,便能使千里之外的海面上掀起滔天巨浪的蝴蝶。 杨潇霆哼了一声,枪已出手,枪尖挑起一团积雪,在半空弥漫开来,顷刻间遮住了叶枫的视线。叶枫自然而然抬手去拂拭飘到眼前的雪末,杨潇霆喝道:“教你见识一下杨家枪法的厉害!”斗然跃起数尺之高,枪头红缨抖动,卷起一朵朵海碗大小的枪花,嗖嗖声中,使出名动天下的杨家枪法。挑、刺、搠、戳、扎、撩、拨,端的是气象万千,枪枪干脆利落,迅急凶猛,只要对方的性命。 原来杨家枪源于北宋杨家将,本来用于冲锋陷阵,纵横疆场百余年,天下无敌手。后来杨家衰落,子弟沦落江湖,先人的快马铁枪那一套方法自是没有用武之地了,只有不断改良精简,直至完全适应新的环境。叶枫听得“杨家枪”这几个字,不由得想起听说书先生讲起的杨家将满门忠烈,抵御外侮,杨再兴小商河力战殉国的故事,自己心惊胆颤的样子,分明就是鼻子打着白印,长相猥琐,只露一次脸便死翘翘的番邦小将。 叶枫强打精神,与之周旋,他好像忘了自己拥有天底下最强的功力,只须一剑挥出,便教杨潇霆近不了身。可是他的心已经乱了,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仿佛又是以前那个二三流的无名小辈,哪有绝地反击,逆转乾坤的气势?这真是一道要命的坎。杨潇霆大喝一声,长枪挟着风雷激荡之声,直往叶枫心口搠来。叶枫心慌意乱,右臂前挺,长剑撩出。 杨潇霆枪身下沉,压住长剑,枪尖嗤的一声,划破衣裳,在叶枫左胸上拖出一道五寸余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叶枫顾不得疼痛,往后翻了个筋斗。杨潇霆收住长枪,朗声道:“顾先生交给你了。”那个一手拿着《论语》,一手拿着根极长毛笔的书生,笑嘻嘻的道:“好的,好的。”扭了扭腰,悄无声息地站在叶枫面前,凝视着叶枫,道:“阁下看上去并不是个喜欢读书的人。” 叶枫大吃一惊,提气往前纵去,岂知他刚站稳脚跟,顾先生便已经横在他前方,指着手中的书本,笑盈盈的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年轻人不好好读书,你到底想做甚?”叶枫心烦气躁,一言不发,朝南边跃去。顾先生仍然抢在他前头,冲着他似笑非笑,行动始终比他快一步。叶枫眼见此人轻功了得,自己上窜下跳亦是徒劳,当下唰的一剑刺了出去,喝道:“让开!” 顾先生“啊唷”一声,跳了起来,道:“目无尊长,得敲脑袋壳!”抬起手中的书本,往叶枫额头击下。叶枫知道顾先生故作癫狂,其实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倘若被他击中,岂非得脑袋开花?展开长剑,顷刻间向顾先生刺了十余剑,一团剑光笼罩住自己,教顾先生没办法攻进来。顾先生怒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恶,可恶!”将书本往空中抛去,忽然揉身而上,那根极长的毛笔对着叶枫,指指点点,好像要在他身上写什么字,身形灵活敏捷,宛若无迹可寻的狸猫、羚羊。 叶枫不由心中一凛,明白顾先生使的是点穴功夫,舞动长剑,腾挪跳跃,尽量与顾先生保持一定的距离。顾先生不急不躁,绕着他打转,力沉手腕,握紧毛笔,在空中一丝不苟的写着字。叶枫忍不住大奇,心想:“他在写什么?”又不敢停下来,唯恐被顾先生钻了空子。正心头痒痒,却听得东方一鹤沉声吟道:“勿听白头吟,人间易忧怨。若非沧浪子,安得从所愿……”叶枫曾经学过这首诗词,好像是规劝浪子回头,暗自神伤:“我回得了头么?天地有我容身之地么?” 就在此时,眼前飞起一条条布纱,仿佛春日里的柳絮,飘忽不定,落入凌厉的剑光之中,随即被绞成粉末。叶枫心中一怔:“这布纱的颜色和我衣裳居然一模一样。”听得顾先生拍手笑道:“妙悟海上人,辞君永飞遁。好得很。”弓起腰身,退到数丈之外。叶枫情不自禁往自己身上望去,登时面如土色,冷汗直流,见得衣服前面千疮百孔,写满了字,正是东方一鹤念吟的唐朝王昌龄的《悲哉行》。 叶枫大是恼怒,脱下衣服,丢在地下,心想:“他既然能在我身上写字,为何不取了我的性命?”随即恍然大悟,敢情是顾先生的毛笔递到他身上,已经力道衰竭,故而不能伤他。忽然间额头一阵剧痛,原来那本书这时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头上。叶枫猝不及防,一跤跌坐在地,伸手往额头摸去,高高鼓起一团,显然是肿起一个大包。 正怒火中烧,听得一人道:“既然这厮不吃软的,老子只好给他来硬的了。”一抬头,但见一只钵盘大小的拳头往他面门捣来,正是那个脖子上纹了条蟒蛇,眯着眼睛,好像永远睡不醒的汉子。叶枫定了定神,叫道:“当我好欺负么?”提起长剑,对着那人的手腕刺去。那人似乎没看见叶枫的剑,拳头依然径直朝前,右脚猛然提起,踢向叶枫的小腹。纵使叶枫削断他的手腕,亦得被他踢得非死即残。 东方一鹤笑道:“严家的人,好像都是不怕死的,你是老几啊?”那人道:“三房排第七,在下严厉。”拳脚犹如他的名字,严厉至极,招招致命。叶枫心下怯意更浓,他手中的长剑,仿佛是无甚鸟用的烧火棍,严厉的攻击犹如大浪巨涛一样,连绵不绝涌来,叶枫完全腾不出手来,再也刺不出一剑。 严厉道:“去你妈的!”双拳一左一右,分别击向叶枫的两个太阳穴。手背肌肉鼓起,青筋暴凸,莫说是叶枫的脑袋,便是块大石头,也要被他击得粉碎。叶枫往后纵出,严厉早伸出右脚,扫在叶枫的左脚踝上,叶枫大叫一声,似飞鸟般摔了出去,脚腕已经肿得如涨大的馒头,还好两脚相交之时,体内自然而然生出抗力,卸了严厉九成的功力,否则一条腿早就废了。 严厉并没有打算要放过他的意思,一个虎扑,当头压下,双拳直掏叶枫心口。右膝同时屈起,看来不是顶叶枫的肺,便是撞他的小腹。叶枫一时难以站起,就地一个“懒驴打滚”,避到一边,长剑始终指着上方,防范严厉突然袭击。严厉干笑几声,右手直直插了进来,如一道坚固的铁门闩,横在叶枫身前,教他长剑难以回援。左手五指叉开,去扼叶枫的喉咙。 叶枫见严厉右手凝停不动,显然是把自己的手当作诱饵,一旦他以为有便宜可占,长剑反削,严厉当即使出擒拿手法,刹那间将他制伏。严厉的左手看上去是佯攻,事实上也是可以随时转换成主攻,叶枫长剑不动,稳往严厉伺机而动的右手,左手伸出食中两指,似把锋利的刀子,斜斜划向严厉腕上的筋脉。 严厉知道叶枫虚张声势,却终究不敢以身犯险,朝后退开几步,恶狠狠地瞪着他。叶枫长剑驻剑,颤巍巍的站起。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大和尚忽然伸出油腻的手,在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擦了擦,打了个哈哈,道:“唉,软不吃,硬不吃,不知大和尚我能不能说服他?”叶枫凝视着和尚,紧握手中的剑。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不堪一击的武林盟众人,并非没有本事,而是缺乏自信。 他不敢向前,他怕会被跘倒在地,跌得鼻青脸肿,被人嘲讽。他认为自己的武功自保绰绰有余,乐于安于现状,为什么要吃饱了挑战这个,战胜那个,攀登所谓的人生巅峰?绝大多数的人自始至终不敢迈出人生最关键的一步,是不是自己画地为牢,墨守成规,丧失了向前冲的力量?大和尚笑道:“小娃娃莫要怕,和尚我法号行空,他妈的阿弥陀佛。”说话之时,一只手却抓着塞在怀里的狗腿,绝无宝相庄严的气度,倒是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剑在心中 武林盟众人轰然笑道:“好一个他妈的阿弥陀佛。”叶枫勉强笑了笑,道:“原来是行空大师,久仰久仰。”行空翻了翻眼珠,阴阳怪气道:“你仰慕我什么?我既不遵守清规戒律,又是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三不和尚’本来是臭名远扬,天下皆知,你看我的脸都红了。”脸上却是堆满了得意的笑容东方一鹤道:“平生不鸟菩萨佛祖,不放过女人,不做一桩善事。‘三不和尚’果然名副其实的紧。” 行空嘿嘿一笑,道:“做人若是被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所束缚,岂非如同落在深井里爬不出来的乌龟,陷在泥潭里抽不出身的巨兽,倒了一辈子的楣了?”拿出怀中的熟狗腿,用力咬了几口,咀嚼有力,香气扑鼻。众人忍不住咽下口水,喉咙格格有声。叶枫亦看呆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按理说没有底线,没有畏惧的人,应该如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为什么现在混不下去的人是他呢?行空忽然将狗腿往叶枫身前递去,大声喝道:“和尚请你吃肉!” 叶枫愕然道:“我为什么要吃肉?”行空大笑道:“你想活得潇洒快活,就应该像我一样百无禁忌!”叶枫道:“我敢和你打赌,你一定不敢抬头凝视天上明亮的太阳。”行空狂笑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比和尚罪孽深重得多的人都敢在阳光底下大摇大摆,和尚做的那些事又算得了什么呢?”大笑声中,他腰间那对流星锤似霹雳闪电,直奔叶枫。他的流星锤似黑白无常的勾魂符,是专门夺人性命魂魄的。叶枫长剑横在胸前,心中忽然涌起一些信心。 一个不知节制,酒色过度的人,纵使他的武功很高,但他的腰一定挺不起来,双脚无法站稳,手臂也不及他人沉稳有力,所以他使出的招数一定会有致命的破绽。叶枫眼睛瞪得滚圆,紧握手中的长剑,准备随时刺出致命的一剑。可是他什么也没发现的时候,那对流星锤已经奔到他身前。只听得行空冷笑道:“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不是一般的强,哪怕他晚上掏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照样变得生龙活虎,厉害极了。” 叶枫眼见来势迅急,长剑奋力挥出,流星锤登时被荡得老高,在空中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叶枫趁流星锤还没有旋回之际,猛地向前跨上一步,一剑刺向行空的喉咙。行空哈哈一笑,手中的狗腿翻转过来,似一面扇子般遮住自己的面门,胸口。叶枫收势不住,嗤的一声,长剑刺入肥厚多肉的狗腿中,混合着蒜香味的汁水突地射出,一部分射在叶枫脸上,眼里,一部分从剑身流在叶枫手腕,打湿了?子。叶枫大吃一惊,急忙抽出长剑,向后急退。 行空道:“吃了肉再走!”狗腿击向叶枫的脸颊。叶枫正要闪避,听得身后呼呼作响,原来那对流星锤荡了回来,往他后心撞至。叶枫暗叫晦气,捏着油汁淋漓的长剑,反手挑开流星锤,接着提起身子,朝左直冲出去。只是左脚肿涨,行动不甚利索,终于躲不过迎面而来的狗腿,啪的一声,捂在他的脸上。溢出的油脂酱汁自是沾得他满脸都是。叶枫目不视物,不由得闷哼一声,直直跌了出去。 他只觉得脸上流动的汁水如琼浆玉露一样,实在难以抵御这种诱惑,顾不得一张脸是否肿得像猪头一般,舌头伸得老长,将流到嘴边的汁水收入喉咙,心里满是惊叹:“真香,真香。”行空见他丑态毕露,冷笑道:“你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贱。”手掌一划,切下一大块狗肉,远远抛了过去。叶枫笑道:“吃饱了好上路。”伸长脖子,叼住狗肉,大口吃了起来。此时才感到百骸皆散,说不出的疲惫。 公孙娇偷偷瞟着他,眼中充满了同情婉惜,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阴间又多了个小鬼。”行空又摸摸大光头,恨恨的道:“想不到我居然会做好事,会让他吃饱上路。”顾先生翻看着《论语》,摇头说道:“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我还想劝劝他。”严厉扎了个马步,手臂上肌肉一堆堆坟起,厉声说道:“这种人只有打到他服输求饶为止。” 杨潇霆缓缓抽出腰间那柄早已卷刃的钢刀,搁在两唇之间,一口气吹了过去,刀身微微颤抖,发出龙吟虎啸的响声。众人皆是心中一凛,不由得肃然起敬,齐声惊呼。原来这把刀据传是北宋名将杨业杨令公的佩刀,上阵用来割斩敌将首级,历经数百年的代代相传,也不知砍了多少英雄豪杰的人头,故而杀气甚重,令人毛骨悚然。杨潇霆喃喃道:“拿它来剁你的脑袋,也不算辱没了你。” 大地一片银白,天色湛蓝,各种形状的白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众人齐齐抬头,不去看死狗般躺在地上的叶枫。他们觉得便是一片白云也比叶枫更值得留意,像叶枫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本是汤锅中的老鼠屎,混在米堆里的沙子,向来是他们清除、排斥的对象。有几人心有顾虑,忍不住向东方一鹤望去。 东方一鹤淡淡道:“诸位放心,我决不会出手帮他,我也想看看他究竟是块闪闪发光的金子,还是没甚鸟用的破铜烂铁。”叶枫一口口地吃着嘴里的狗肉,咀嚼得细细的肉未一点点被送入胃中,心底里忽然涌起异样的感觉。他知道一个人若是懂得珍惜、享受食物,是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他只是发愁该怎样越过这道坎,支持他大步向前的动力又在何处? 便在此时,天上一朵白云翻翻滚滚,聚聚合合,忽然形成了一幢甚是巨大的房子,接着几朵不大的云朵从四面八方移了过来,快速组合,顷刻之间,生成了一道护卫房子的长墙。众人“噫”的一声惊呼,叶枫却是心头突突跳动,登时双眼生光,似乎看到了希望。虽然他没什么理想,追求,但想要好好生存下去,务必手中有根使旁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冒犯的杀手锏。 他已经拥有高深莫测的功力,就是不知道怎么合理运用。杨潇霆抬起右脚,踩在他心口上,举起了刀。叶枫忽然大喊道:“请等一等。”杨潇霆愕然道:“为什么?”叶枫道:“我想看看天上的云。”杨潇霆笑了笑,道:“你还指望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料想叶枫决不能绝处逢生,况且他只须脚下使力,便教叶枫内脏碎裂,于是放下了刀。叶枫转头看着行空,道:“请再给我一块肉。”行空嘿嘿一笑,又切下一块肉,掷了过去。叶枫慢慢吃着,天上的白云在变幻不定,就像不停变换位置,寻找最佳攻击点的高手。叶枫忍不住心念一动,想起了自己方才的表现,见招拆招,中规中矩,绝无可圈可点之处。他又想起东方一鹤每次与别人对阵的场景,总是随意潇洒,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叶枫心头剧震,险些叫了出来:“原来他什么招数都没有!”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屹立在面前的那道坎是什么东西了,是那些从小就被灌输,根深蒂固的观念!比如对方从正面发起攻击,就必须使出类似“铁链锁江”的招数来化解,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决不可以脑洞大开,另辟捷径。他也明白了该怎样去越过这道坎,便是扔掉背在身上的坛坛罐罐,砸碎缠绕在身上的镣铐枷锁,从此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可是他敢吗? 虽然他不是个乖孩子,有些东西看得很淡,但他绝不是那个离经叛道,走所谓歪门邪道的人。不使用师长所传授的本领,和那些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无耻小人有什么区别?以后无论走到那里,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别人看他也是鄙视不屑。人要规规矩矩,守份守己,怎能异想天开,独行特立呢?那些想走不寻常路的人,哪个最后不是头破血流,声名狼藉?叶枫想到此处,心下焦急难过,脸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 杨潇霆大笑,道:“你看他热成这样,这狗肉真?!”行空道:“只可惜他不是我们一路的人,否则我一定带他去逍遥快活。”叶枫似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眼睛怔怔看着天空。那团像房屋一样的云朵渐渐散开,很快与其他的云朵融在一起。叶枫心想:“若是一味的抱残守缺,固步自封,不积极进取,求新求变,很快会被浩浩荡荡的潮流所吞没,我这个年纪,本该要像太阳一样朝气蓬勃,为什么我会有暮气沉沉的想法呢?” 汗水不断从体内流出,湿透了衣裳,融化了身下的积雪。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块铁,被丢入熊熊燃烧的火炉之中。要把废铁炼成精钢,除了烈火焚身,千锤百炼,别无他路可走。摆放在厅堂房间里的花朵,初看上去明艳娇丽,再仔细看会发现它们似病人一样,始终没什么精神气。它们一直被精心呵护,娇生惯养,哪有长在山坡,野地里那些终年累月承受风吹雨打,霜雪摧残的花朵的傲骨? 体内的热气从各处汇在一起,如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注入丹田之中。丹田一时消化不了,多余的能量直往踩在叶枫心口,杨潇霆的那只脚撞去。杨潇霆感觉到了叶枫的变化,暗自吃惊,脚下使力,准备将叶枫踩得胸骨尽碎。岂知他似站在力量强劲的喷泉上面,整个人突然被高高托起,一直送到十余丈之外,才勉强站稳脚跟。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我成功了!” 众人面色大变,齐齐往叶枫望去。他脸上依然带着吊儿郎当,使人忍不住要捶他几拳的坏笑,但他的眼中却多了他从不曾有过的坚毅,果敢。 叶枫伸了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着有些笑得不自然的公孙娇,嬉皮笑脸道:“公孙姐姐,我又来找打了。”公孙娇沉着脸,喝道:“口无遮拦的小鬼,你是自己找死啊!”双手翻飞,射出数百枚细小的暗器。 叶枫站着不动,深吸了几口气,竭力让自己每块肌肉放松,进入虚无的状态。他要忘掉自己所学的武功,做到剑在心中,心中有剑。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去看密集而来的暗器,有人不禁失声叫道:“小心,小心!”叶枫微笑道:“谢了!”剑尖挑起一团积雪,弹了出去。这一剑看似轻似鸿毛,随意至极,却有重若泰山,力拔千斤的气势。众人情不自禁大声叫好。 东方一鹤哼了一声,道:“大笨牛总算开窍了。”积雪冲到空中,化为不计其数的雪未,不停飞舞。射来的暗器纷纷落下,没有一枚能射到叶枫身前。叶枫歪着脑袋,吐了吐舌头,笑道:“公孙姐姐,多谢你的手下留情!”公孙娇一张脸气得雪白,破口大骂道:“谢你妈的大头鬼!”双手忽上忽下,前后左右,须臾之间,将身上十几个口袋所盛的暗器,统统射了出去。 这招叫做“玫瑰有刺”,意思是想赢取她的芳心,务必要有被她伤害的准备。这些年只有数以百计的人不明不白送了性命,却从没有人能成功撷采这朵玫瑰。她恼恨叶枫轻薄无礼,故而使出了关键时刻才用的招数。叶枫哈哈大笑,道:“我的头一点也不大啊!况且我本份老实,哪里会鬼啊?岂不是冤枉好人么?”足尖一点,冲入泼水难进的暗器之中。 众人眼珠瞪得滚圆,呼吸似乎停顿。东方一鹤伸出一根手指,剔除着塞在牙缝中的食物残渣,悠悠说道:“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密不透风的暗器忽然让开一条仅容叶枫的通道,一直延伸到公孙娇身前。公孙娇一时惊呆了,颤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忽然一只手揽住她柔软的腰肢,接着一张看上去很坏,却又忍不心扇他一记耳光的脸蛋,凑到了她眼底,笑嘻嘻的道:“公孙姐姐,你为什么不嫁人呢?” 公孙娇虽然手段辛辣,但是洁身自爱,除了十八岁那年欺骗了她的男人之外,几十年来从未和其他男人有过亲密接触。蓦地里被叶枫搂在怀中,不由得心神倶醉,灵魂出窍,曾经的甜蜜往事,旖旎场景一发涌上,半晌动弹不得。众人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之事,皆尽呆了。 过了良久,公孙娇清醒过来,咬了咬牙,一掌往叶枫脸上击去。只是她依然筋骨酥软,使不出多少力气,看上去倒像是在和叶枫打情骂俏。叶枫轻轻把她送了出去,叹息道:“找到合适的人,就赶紧把自己嫁了,一个女人在外头打拼,真的很不容易。”公孙娇心里一酸,眼圈忽地红了,道:“我的事用得着你管么?” 叶枫笑了笑,转头看着顾先生,拱手说道:“在下还想听先生讲道理。”顾先生打了个哈哈,道:“好说,好说。”摇头吟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抢到叶枫身前,一管毛笔点、戳、撇、捺、勾、横,极尽所能,眼花缭乱。叶枫朗声说道:“受教了。”长剑插入鞘中,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指指点点。众人心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顾先生脸色大变,毛笔回转,护住全身,好像叶枫那根在空中鬼画符一样的手指,会给他带来最致命的一击。叶枫纵声吟道:“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在下说的不好,请先生莫要见笑。” 那万花筒般的庙祝书籍甚多,叶枫无聊的时候,不免拿来消磨时光,故而能记得几首诗词。顾先生看着自己满是字迹的长衫,长长叹了口气,惨然笑道:“我还有笑你的本钱么?”叶枫笑了笑,正想说几句客套话,却听得严厉大喝道:“得了便宜又卖乖,这种人实在该打!”呼的一拳,捣向叶枫的太阳穴。 第一百六十三章 放下屠刀易 成佛难 叶枫哈哈一笑,斗然跃起。严厉拳头重重击在他的左肩上,既没有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又没有见到叶枫飞了出去。叶枫立在原地不动,脸上带着宽容的笑意,好像对于严厉这一拳从没放在心里。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人人心中充满了惊骇恐慌。他们曾经见过严厉一拳将一头数百斤的大牛牯击飞,一拳将桌面大小的石头击得粉碎,可是他现在已经对叶枫无可奈何。 那叶枫只不过吃了几块狗肉,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而已,谁曾想到他再度站起,已经脱胎换骨。众人几乎不敢相信。东方一鹤目光往众人扫去,淡淡说道:“看通想透,心灵觉醒,自然要高人一等,但是你们永远做不到。”因为他们眼睛看到的是无法割舍的利益,心里装的是有利于自己的算计。心眼闭塞的人,只有眼前的苟且,决计没有远方与理想。 忽然之间,严厉跳了起来,失声叫道:“我的手……我的手……是不是见到鬼了?”见得他出拳的那只手软软垂下,再也无法抬起,拳头肿得似个大棒槌,显然是击到叶枫身上的力量被神不知,鬼不觉的送了回来,从而致使他关节脱臼,手掌肿大。严厉深感恐惧的同时,心里却有些不解和疑惑,倘若叶枫是把他所击出的劲道原封不动退回,所造成的后果绝非仅仅脱臼,肿胀,那些足以致命的力量又被叶枫引导到哪里去了? 叶枫叹了一口气,道:“恐怕是你心中有鬼?”严厉大口喘息着,道:“我偏不信邪!”抬起另一只手,呼呼呼连击三拳,他的脾气和所练的武功一样刚强坚毅,要他认输屈服,简直比拿刀杀他还要难受。叶枫双手背在身后,哈哈一笑,道:“我便让你输得无话可说。”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了他这三拳。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心头突突乱跳。 严厉忽然“啊”的一声,直直飞了出去,那只手同样软软垂下,无法抬起。身子弓得似油炸透了的大虾,满面晶莹发亮的汗水。他恶狠狠的瞪着叶枫,嘶声问道:“我打了你三拳,为什么你一点事也没有?”他第一拳击在叶枫的小腹上,但是叶枫肚子上好像堆了一层柔软的绵花,刹那间把他的力量吸收得一干二净,根本就无法达成震碎叶枫五脏六腑的目的。 他第二拳击在叶枫的心口上,岂知叶枫没多少肌肉的胸膛宛若一块坚不可摧的铁板,不仅有效保护住自己的心脏,而且震得他的手臂几欲折断。严厉第三拳击在叶枫的腰间,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纵使要不了叶枫的性命,也要叶枫断子绝孙。谁料到他的拳头刚沾及叶枫的衣裳,突然一股大力从叶枫体内涌出,他就像一头推到风口上的大猪,稀里糊涂的就飞了起来。 叶枫掸了掸衣服,仿佛严厉击来的三拳,不过是落下的三片灰尘而已,笑道:“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境界。”严厉咬牙切齿道:“我还有脚!”脚字刚从嘴里迸出,所站的地面突然破了个大洞,整个人直直落了下去。他尚未反应过来,泥土、积雪从两边快速涌至,瞬间淹没了他的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他终于明白被叶枫化解的力量在什么地方了。 叶枫盯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杨潇霆,冷冷道:“杨家儿郎,世代忠良,你不应该走这条路!”杨潇霆定了定神,喝道:“祖上的荣光与我何干?我便是杨家的不肖子,你又能拿我怎么样?”长枪嗤的一声,直往叶枫喉咙刺来。叶枫冷笑一声,放他进来,双手自左至右转了个圈。杨潇霆只觉得长枪似刺入巨大漩涡之中,一时把持不住,脱手而出。 就在此时,叶枫翻了个筋斗,脑袋朝下,两手撑地,双脚夹住了杨潇霆的长枪,朗声笑道:“你能夺得回你的长枪么?”杨潇霆见他狂妄傲慢,不由得怒火冲天,道:“如何不能?”抽出腰中的刀,伏下身子,唰唰几刀,削向叶枫支撑躯体的双手。叶枫脚踝扭转,带动长枪,呼呼转着圈子,迅速指向杨潇霆驼起的后背。行动之灵活敏捷,不亚于长枪托在手中。 杨潇霆激得性发,不顾身后的威胁,刀径往前递。叶枫想不得他如此悍勇,不禁起了畏惧之意,当下手掌一按地面,直纵出去,长枪拖地,极是狼狈。杨潇霆如何肯错失良机,虎吼一声,跃到半空,一刀劈向叶枫毫无防备的后背。叶枫哈哈大笑,抵在地面的长枪突然似从草丛窜起的响尾蛇,疾刺正往下落的杨潇霆。这一枪招式之怪,简直出乎意料,而出手之狠毒,更是令人胆颤心惊。 众人不泛有见识多广之人,失声叫道:“啊,是杨家的‘回马枪’!”杨潇霆心里满是苦涩,他曾经使‘回马枪’干掉了许多厉害的人,但他绝没料到自己会死在‘回马枪’之下。他根本就没法闪避,此刻的处境就像厨子刀下的活鱼,叼在猛兽嘴里的兔子,只有束手待毙的份。枪尖在他眼前不停颤抖,莫非叶枫在考虑究竟是给他一枪封喉,还是一枪穿心? 杨潇霆说不出的烦躁,嗤的一声,撕开衣襟,露出伤疤交错的胸膛,大声说道:“小子,尽管往这里刺,老子绝不皱一下眉头。”叶枫看着他,道:“浪子回头金不换,难道你从来就没想过?”行空忽然大笑,笑声充满豪情,说道:“我们所犯下的罪行,足够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你是不是找错人了?”一对流星锤,直上直下,向叶枫攻了过来。 叶枫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只不过见得行空顽冥不化,忍不住装出大彻大悟,高深莫测的样子。说话之间,右臂屈起,举于胸前,掌心对着行空,神情虔诚,恰似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菩佛。行空吃了一惊,叫道:“施无畏印?”叶枫哈的一声,不禁笑了出来,道:“原来这是施无畏印啊?” 他时常在古庙过夜,见得有些菩萨摆出这种姿势,可谓印象深刻,当然要拿出来炫耀一番。行空见他贼眉鼠眼,情知被他耍了,更如怒不可遏,流星锤卷起一阵劲风,扫向叶枫的腰部。叶枫手掌一翻,往行空头顶拍落,道:“如来神掌,你怕是不怕?”行空怒道:“怕个鸟!”流星锤蓦地向上冲起,犹如两尾使出浑身力气,准备飞跃龙门的鲤鱼,朝叶枫掌心撞去。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冲高数尺的流星锤忽然一动不动僵在半空,好像叶枫手掌下面,横亘着一道无法突破的防线。行空脸色凝重无比,腰身下沉,双臂举起,手背青筋凸起,宛若托着一块千斤巨石。叶枫笑意盈盈,继续说着牛头不对驴唇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好在众人全神贯注,故而并无一人出声讥笑他。 行空光秃秃的脑袋突然晶莹发亮,居然已经大汗淋漓,伸得笔直的手臂一点一点屈起,脚板踩破地面,渐渐往下陷去。叶枫手掌离他尚有几尺距离,他头上明明是捕捉不到的空气,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狼狈?可是众人并不觉得可笑荒唐,更不觉他是在与虚无的空气作斗争。忽然之间,那两个挂在空中,特殊材料制成的流星锤似被捏碎的鸡蛋,发出两声“嘭嘭”的闷响,四分五裂,粉未落得行空一头一脸都是。 行空叫道:“去你妈的!”身子跃起,朝东便走。叶枫笑嘻嘻说道:“铜墙铁壁,无路可逃!”行空“啊”的一声,直直躺在地上,额头鼓起几个青包,真的似撞到了墙壁。众人看得莫名其妙,搞不明白行空为什么就躺下了。倒是当事人行空心知肚明,他周身数丈之地皆被叶枫内力控制,无论他如何折腾,始终似五指山下的猴子,逃不出如来的手掌心。 他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凛:“莫非这少年如来转世,是来点化我的?”目光慢慢往上望去,见得叶枫挤眉弄眼,极不正经,哪有济世救人的气度?又想:“他年纪轻轻,哪有离奇高深的功力,我做甚害怕?”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往西投去。叶枫摇头叹息,道:“没用的,没用的,何必多此一举呢?”说话的口气,俨然与东方一鹤有几分相似。东方一鹤冷冷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为何要做他人的影子?” 行空一路行西,叶枫等人已经消失不见,眼前望去灰蒙蒙的一片,委实难辨方向,宛若天地未开,不知路在何方。行空重获自由,心情大好,放声大笑,奔走如飞。众人见他脸带诡异的笑容,不停绕着叶枫转圈子,既是诧异又是骇然。行空兜兜转转多久,始终找不到通向光明的道路。不由得心头焦躁,忍不住放声大吼。众人见他神情狰狞,暗自吃了一惊。 冥冥之中,听得有人叫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声音真挚恳切,宛若年迈母亲呼喊着多年不曾回家的游子。行空大怒,东张西望,却不见一人,但那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好像就躲在他的身后。行空暴跳如雷,对着那个看不见之人拳打脚踢,叫道:“和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日子快活得紧,为什么要做个处处受气的老实人?”众人见他上窜下跳,暗道:“他是不是疯了?” 忽然之间,混沌之中射出一道光,定定落在他的脸上。行空发现这束光色彩斑澜,竟是不同颜色的光线组合而成的。有象征简单纯洁的白色,有象征活泼张扬的红色,有象征自由清新的蓝色,有象征灿烂辉煌的黄色……唯独没有象征邪恶无情的黑色。行空循着光束往上望去,见得叶枫脑袋悬浮在五颜六色的光芒上面,居高临下看着他,满脸怜悯同情。 叶枫缓缓说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声音温柔动听,听在耳中,说不出的享用。行空怔了一怔,怒目圆睁,道:“我就是要做坏人,我就是不放下屠刀!”蓦地拔起身子,双掌朝叶枫击去。就在此时,那些光线收拢一起,幻化成一只黄澄澄的大钟,从上而下,除除落下。行空无处躲避,光头与大钟相撞,顿时一跤坐倒在地,眼前金星乱冒,半晌回不过神来。 众人哈哈大笑,行空定了定神,摸摸光头,目露凶光,道:“和尚不服!”挣扎着起来。兴许是筋疲力尽的缘故,刚一站起,双脚打滑,又一屁股坐了下去。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叶枫叹息道:“你还要执迷不悟么?”张开的手指慢慢屈起。坐在地上的行空只觉得四面八方皆有源源不断,向他涌来的力量,自己倘若不加抵抗,便将被浑厚无比的力量挤压成肉饼,或者是粉未。 行空四肢张开,连脑袋也伸得老长,不让这些力量接近他。哪知他根本就无能无力,伸展出去的四肢当即被逼近的力量推得缩回,整个人慢慢从坐着的姿态,转化成双手抱头,脑袋陷在两膝之间的蜷缩之势,嘴里发出长长短短的叫唤,似在承受莫大的痛苦。叶枫柔声道:“你服是不服?”行空道:“和……和……尚还有一……一点不服……”语气苦涩艰难,似乎随时会一口气续不上来。 叶枫笑道:“你一定会服的,我吃了你的狗肉,就要帮你的忙,做人要晓得报恩,是也不是?”行空紧咬牙关,气喘吁吁道:“和……和尚……”说话之间,听得嗤的一声,后背僧袍裂开,露出好大一块肌肤。众人见得他原本鼓起的肌肉,此时起伏不定,深凹进去,似风吹过的风浪,方知他是被叶枫的内力逼迫成这个样子。行空道:“和……和尚受不了啦……和尚服了……”叶枫笑道:“很好,很好!”摊开手掌。 行空只觉得无所不在的压力倏然消失,立时筋骨伸展,肌肉放松,通体舒畅,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叶枫慢慢走近,右手放在他头顶上。行空盘膝坐下,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嘴里低低念着佛经。叶枫伸出另一只手,取出行空怀里的狗腿,咬了一大口肉下来,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将狗腿递到行空身前。行空凝视着泛着油光的狗肉,脸上肌肉微微抖动着。 叶枫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无法形容的伤感,道:“我已经陷得太深,不能退出,但是你能。”他现在是制约各方面力量的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谁都不敢贸然将他一口吃掉,除非大家抱着自我毁灭的疯狂念头,强行重新洗牌,否则他只有奉陪到底。行空霍然抬头,盯着他说道:“你为什么不成佛?”叶枫眼中似有泪光闪动,道:“我出卖过朋友,杀错过人,伤过别人的心,我只配下地狱啊!” 行空道:“你做过的事,我也做过,你是不是看错了人?”叶枫叹息道:“至少你可以放下屠刀,我还要继续杀人,不管我愿不愿意。”行空大声道:“那你岂非成了十恶不赫的大魔头?”叶枫默然,如果因为他的存在,各方面势力能够相互制衡,不敢轻举妄动,能够少死一些人,他不在乎再多背负一个大魔头的称号。 东方一鹤忽然道:“但是你也成不了大魔头,因为你还有良知、底线,所以你只能在神魔之间苦苦挣扎,活得生不如死!”行空大声说道:“你说的不错,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夺过狗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吃得干干净净。叶枫又笑了笑,欣慰的笑。行空一跃而起,道:“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叶枫眯着眼,道:“那是必须的。”行空道:“只要你还活在世上,和尚我决不做一件坏事。我走了。”油腻的双手在光头上擦了擦,迈开大步,向前而去。 公孙娇幽幽道:“小鬼头,我也该走了。”叶枫不由眼睛一亮,这才发现她扔掉了那件有几十个口袋的衣裳,脸颊不知何时涂上绯红色胭脂,真似一朵等人采撷的玫瑰。公孙娇道:“我现在又老又丑,哪个男人瞎了眼会要我啊?”叶枫笑道:“正值蜜桃成熟时,抢手得紧。”公孙娇“呸”了一口,道:“不正经。”脸上堆满笑意。叶枫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眼皮上点了点。公孙娇横了他一眼,吃吃笑道:“真是啰嗦,我晓得了,眼睛要放亮点,要找个忠实稳重的男人,不要上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白脸的当!”挥了挥手,潇潇洒洒的去了。 顾先生慢慢走了过来,脸上充满了愧疚,道:“我一直以为书读得多,是个聪明人,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叶枫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道理要慢慢领悟。”顾先生叹了口气,道:“可是我早已经死了。”说到了字,手中捧着的《论语》,化为粉未,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叶枫道:“大好河山,你应该到处走一走。”顾先生道:“青蛙应该从井里爬出来,去见识一下世面了。”辨明方向,往东而去。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一人奇道:“姓顾的不是去过很多地方么?”另一人道:“或许他从没用心感受过所走的路,他看不到路边花朵绽放,树枝长出新芽,听不到鱼儿在水里产卵,小蝌蚪长出手脚的欣喜声,心不在焉的人,眼中怎能看得到世界精彩?”严厉从泥土中钻了出来,脱臼的双手已经被他自己接好,脑袋垂得低低,不敢与叶枫的目光相接触,道:“我实在太争强好胜了。”叶枫道:“争强好胜并不是坏事,就看你用在什么地方。” 严厉深深一揖,道:“我明白了。”叶枫反问道:“你明白什么了?”严厉苦笑道:“我老家有几个恶霸,横行霸道十多年了,乡亲们一直敢怒不敢言,我正好有替他们出头仗义的本领,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父老乡亲都保护不了,做再轰轰烈烈的大事又有什么意义?”叶枫道:“难道你不再想念这个江湖?”严厉叹了口气,道:“叶落归根,是时候回家了,假如你有机会路过我故乡,务必要到我家喝几碗自酿的糯米酒,吃几块味道精美的酒糟鱼。”一边说一边走,顷刻间不见踪影。 杨潇霆扛着长枪,一言不发,径往西方行去。叶枫忍不住问道:“难道你没话对我说么?”杨潇霆收住脚步,道:“杨家子弟,混迹江湖,已经是件很可耻的事了。”他抽出悬在腰上的刀,舞了几下,道:“这把刀是用来抵御外敌,保家卫国的,不是用来为虎作伥,残杀同胞。”叶枫道:“听说最近边疆不太安宁?”杨潇霆道:“谢谢你唤醒了我沉睡的心,我知道该为谁流血,为谁而战了。” 叶枫目送他远去,觉得快乐如潮水般袭来,情不自禁放声长笑。他当下的能力,并不足以改变世界,但能感化自己所接触的人,也是极大的成就。倘若每个人都有他的想法,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世上岂非少了许多悲伤,多了许多温暖?东方一鹤看着坐在台上的三巨头,冷冷说道:“三位的脸皮当真够厚,这时候还能心安理得坐着,佩服佩服。”苏云松哈哈一笑,道:“苏某不是来了么?”纵起身子,轻飘飘的落在东方一鹤面前。 第一百六十四章 对决 叶枫看着苏云松拔起身子,忽发奇想:“此时我发起攻击,能有几分胜算?”不由得凝神注目,意欲找出有机可趁的破绽。苏云松看上去动作随意洒脱,衣袖软软垂下,好像所有人都是与他和睦相处的兄弟朋友,没有人值得他防范戒备。可是叶枫很快发现,苏云松每块肌肉骨骼协调一致,浑身上下宛若一块铁板,压根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攻击的地方。苏云松落下之时,身姿优雅,气度不凡,目光缓缓往众人扫去。 但在每个人看来,他眼中包含的内容却是大不相同。对于那些混得不甚如意,势单力薄的人而言,苏云松眼里充满了鼓励希冀,似乎在吿诉他们莫灰心气馁,只要持续不停奔跑,总有跑到别人前面的一天。对于那些已经兵强马壮,混得风生水起的人而言,苏云松眼光似是充满告诫提醒,要他们时时保持清醒,务必戒骄戒躁,不可贪功冒进,得意忘形,顶峰下面便是万丈深渊。 叶枫目光与他接触,却是另有深意:“我苏某人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既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人手中,更没有让他人能够加以攻击的地方。”众人被他气势折服,情不自禁衷心喝采。叶枫也附和了几声。东方一鹤道:“你来做甚?”苏云松道:“杀人。”东方一鹤道:“你要杀谁?”苏云松笑了笑,道:“当然是你。”东方一鹤也在笑,道:“你若是杀了我,岂非等同与大同教开战,给岳重天千载难逢的机会么?”他内力深厚,声音宏亮,远远传了出去,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 众人不由脸色一变,心道:“三巨头当真目光短浅,年老糊涂,这时候能去招惹魔教么?”随即转念又想,无论是谁执掌江湖,反正他们都是做听话的奴才,总有碗饭吃,不至于家破人亡,于是人人心中释然。苏云松道:“照你说来,武林盟应该与魔教达成协议,甚至给予魔教诸多难以想象的好处,方可避免腹背受敌,两线作战的困境?”东方一鹤道:“三足鼎立,相互牵制,不是你们所期待的结果么?” 苏云松森然道:“是你们魔教想趁机浑水摸鱼?”东方一鹤横了叶枫一眼,道:“我们不过二人而已,尔等精锐尽出,千军万马,倘若真想杀我们,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叶枫不失时机接着说道:“三巨头向来精明干练,算无遗策,这次亦是老谋深算,长远布局……”东方一鹤冷冷说道:“三巨头早已看出来武林盟风雨飘摇,内外交困,终将被更开明进取的组织所取代。” 叶枫瞪大眼睛,大惊小怪说道:“武林盟走到今日地步,固然有历代所遗留下来的棘手问题,但更多的是三巨头见利忘义,监守自盗,致使上下离心离德,大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而错失了救冶武林盟的最佳时机。新的带头大哥上台,必然要拿三巨头的人头来树立威望,平息民愤。”众人面现气愤不平之色,心中皆道:“三巨头早就该死了。” 苏云松始终面带微笑,丝毫不被他们的言论所影响,也不知是虚若怀谷,宽容大度,还是脸皮极厚,早对他人的批评无动于衷?东方一鹤打了个哈哈,道:“所以三巨头要让武林盟多存活十年,从而可以全身而退,不受任何审判惩罚。”叶枫叹了口气,道:“如今武林盟至多只能撑上年,再多存活十年,怎么可能呢?”苏云松脸上笑意更浓,耸了耸肩头。 他掌握权力的这几十年来,哪天不是双耳灌满了谣言流语,恶意中伤?可是他何时退缩动摇过?能驾驭权力的人,从来不是一受到刺激就会崩溃失控的。东方一鹤道:“所以三巨头要设法让大同教重返中原,借助大同教的力量压制变革派。”叶枫一拍脑袋,笑道:“所以这一战武林盟决不能赢,死的人越多,三巨头的晚年越是幸福。” 众人听在耳中,无不骇然变色,想起三巨头种种反常举动,并非是他们先前所推测的三巨头年老昏庸,贪生怕死,而是将他们的白骨,鲜血,来给三巨头的晚年做保障。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若非外围有三巨头的心腹亲信把守,众人早就一哄而散,逃之夭夭了。众人齐齐看着苏云松,每双眼睛充满了愤怒怨恨。叶枫偷偷往东方一鹤瞥去,心道:“我是他手中的棋子,他又是谁的棋子?” 东方一鹤昂头看天,似笑非笑。叶枫寻思:“原来大家都是命运之神的棋子,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苏云松柔和的目光忽然变得深沉起来,众人只觉得一股股森然寒气,逼了过来,直入五脏六腑,不由心中一凛,各自别过脸去,不与他对视。苏云松长长叹息,道:“作为武林盟的实际负责人,我们三人的确要承担起武林盟当下面临凋零磨灭,岌岌可危的责任……”东方一鹤冷冷道:“纵使武林盟明天灭亡,你们今日也不会停止收手,仍然要给自己谋取利益,没有什么东西能填饱你们深不见底的胃口。” 众人低头不语,有人暗自握紧拳头,喉结蠕动,显然他们在心中诅咒蛮横霸道,视武林盟为私人财产,无视武林盟各种规则的三巨头,并非每个人都是天生的坏人,不泛有人曾经也有热血,抱负。苏云松缓缓说道:“我们过于急功近利,甚至好大喜功,想在极短时间内使武林盟面目一新,可是我们一直没有自知之明,看不到自己的平庸无能,原本想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反而演变成洪流滚滚,横行肆虐,局势不可收拾了。” 东方一鹤伸出一根手指,在右耳中一旋,抠出一大坨耳屎,道:“你不把握好这次机会,恐怕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叶枫心道:“他一边和三巨头合作,一边又给三巨头添乱,饶是三巨头老奸巨滑,亦被他耍得无可奈何。”苏云松忽然仰起脖子,放声大笑,声震四野。叶枫寻思:“据说一个人倘若无缘无故发笑,而且笑得很是厉害,一定是想掩饰心中的慌乱不安。”以为找到了察言观色的门道,左盼右顾,甚是得意。 苏云松独自大笑良久,渐渐收起笑声,道:“像我们这种人,随时会被他人取代,死于非命,从不敢奢望安享天伦之乐!也许你们认为此时向魔教妥协,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是最隹选择,但是我们绝不苟同。”他声音渐渐有了些伤感:“时代一直向前迈进,我们三人却始终呆在原地不动,脑子里还保留着你们认为顽固不化,腐朽没落的想法,武林盟与魔教向来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谁要是和魔教做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来给武林盟所谓的续命,我们三人决不答应!” 莲花道长忽然说道:“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魔教的胃口,岂是达成某个协议,分些利益就能满足的?” 苏云松朗声道:“道长说的不错。”手腕一翻,右手多了柄精光闪闪的长剑,平平往东方一鹤胸口刺去。叶枫登时精神大振,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洗剑山庄以剑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在剑上的造诣自是非同寻常。叶枫很是觉得好奇,苏云松满脑子装的是利益,终日在做精于算计之事,心灵被沾污了的人,手中的剑是否与他人品一样庸俗不堪? 苏云松这一剑平淡无奇,如大海中的一滴水珠,沙漠中的一粒沙子,找不到任何值得称赞的亮点。叶枫脸色逐渐凝重起来,苏云松所使出的剑式,完全没有被他的品行侵蚀,干净纯朴,好像剑一到了苏云松的手中,他便成了心无杂念,纯洁高贵的天使。最厉害的招数,往往是经历了无数次蜕变,终究化简为繁,返璞归真。东方一鹤收起笑容,抽出袖中细铁丝般的长剑,斜斜横在胸前。 叶枫吃了一惊,他与东方一鹤相处多日,知道东方一鹤的性子,崇尚进攻,憎恨防守。东方一鹤始终认为,到了举剑防御的时候,等于对方兵刃已经逼近自己的要害,离死也就不远了。苏云松才刺出第一剑,东方一鹤却似大难当头,难道他已经嗅出了死亡的气息?叶枫目不转睛地看着,见得苏云松长剑被一层青光包里着,仿佛是递给朋友的一杯美酒,不知不觉间就让人醉了。一醉就再也醒不过来。 东方一鹤手背青筋凸起,长剑向前推出半尺,好像这半尺的距离便是他的生死线,一旦被苏云松抢了进来,便将万劫不复。众人亦是凝神屏息,看着苏云松缓缓向前送去的长剑。苏云松长剑推进得异常缓慢,似乎剑尖所接触的是坚固无比的堡垒。东方一鹤全身衣裳似充了气般鼓涨起来,搁在身前的长剑摇摆不定,时而倒向自己这边,时而又倒向苏云松那边,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苦楚。 便在此时,裹在苏云松剑身上的那层青光忽然似煮沸的水,裹挟着长剑不断旋转翻滚,照得苏云松满脸绿光,好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与此同时,长剑也似被注入新的力量,快速向前推进。众人捂着鼻子,齐声叫道:“好臭,好臭!”只见剑尖似根点燃的木柴,向上冒着缕缕黑烟。散发出臭不可闻的气息。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两股力量相互交锋,此消彼长的结果?东方一鹤是不是输了? 东方一鹤细铁丝般的长剑不再摇摆,恰似枯萎的花朵,软软垂下,倒在苏云松刺来的长剑上。众人“啊”的一声大叫,见得苏云松剑上那层青光已然不见,好像东方一鹤落下的剑是桶冰水,顷刻间便扑灭了苏云松所有的努力。苏云松神定气闲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无比,五指使力,竟是想抽回被东方一鹤缠住的长剑。东方一鹤冷笑道:“你始终放不下贪婪,一直想占别人的便宜,如何能不中计?” 说话之间,他的长剑似根长藤,紧紧绕住了苏云松的长剑。叶枫若有所悟:“心不干净的人,终究达不到武学巅峰。”苏云松脸色铁青,居然连长剑也不要了,转身便走。他刚撤手,长剑立即发出爆豆般的响声,化为一摊细细的碎片。众人皆看呆了。苏云松定了定神,沉声说道:“诸位都看到了,魔教妖人工于心计,走的是歪门邪道,这种人务必要斩草除根,决不可以由他活在世间!” 说到此处,他双目精光四射,豪气冲天,适才的挫败似乎丝毫没影响到他的情绪,他仍能掌控局势,取得最后的胜利,陡然提气喝道:“拿剑来!”叶枫暗自一惊,寻思:“难道苏云松留有后手?”听得几人放声喝道:“是!”众人转头望去,见得数条玄衣大汉越众而出,其中一人背着一具五六尺长短,装饰精美的木制盒子,另外几人与他形影不离,显然盒子里装的东西珍贵异常。众人急忙让出一条路来。 东方一鹤冷眼旁观,道:“是谁工于心计,走歪门邪道啊?”这几人快步走到苏云松面前,背盒子的那人解下背上的盒子,双手托起高举头顶,神情严肃恭敬。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着。苏云松冷冷看着东方一鹤,道:“你一定会喜欢的。”十指按住盒子上的弹簧,咔的一声,打开了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把剑身血红的长剑,提在手上,道:“你应该认得它?”背盒子那人捧着空盒,与另外几人转身离去。 东方一鹤盯着苏云松手中长剑,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呼,往后连退了几步才站稳脚跟,似是遭人在胸口吃了一掌。他苍白脸上瞬间布满了红潮,身子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忽然间两行泪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他有过凡人不敢想象的残酷经历,早已铁石心肠,几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动情的事情了。可是他此时已经完全失控。叶枫好生纳闷:“不过一把剑而已,犯得着这样么?” 苏云松笑了笑,道:“你为什么激动?”东方一鹤脸上红晕渐渐消褪,又恢复到先前的苍白,道:“为了你手中的剑。”苏云松笑意更浓,手指轻弹剑身,发出嗡嗡不绝的响声,道:“这把剑有什么来头啊?”东方一鹤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一字一字说道:“这把剑为本教教主的佩剑。”众人不由得齐齐“啊”的一声。 原来这把剑名曰“血剑”,既是魔教教主的佩剑,也是魔教教主的权力象征。据说铸剑之际,杀了武林盟一百零八名高手祭炉,让他们的血肉与金铁融为一体,故而剑身如血,阴气森森。每逢夜深人静,便会在鞘中鸣叫不止,也不知是不是那一百零八位冤魂的哭泣? 随着三十年前魔教远走,血剑也随之消失。正因为魔教教主缺乏权力象征,难以约束下属,这三十年来魔教山头林立,内讧不断,消耗巨大,难以重返中原。盖世英雄云万里近年来意气消沉,举棋不定,亦是和手头没有血剑,约束不了魔教诸方势力有极大关系。谁能想得到血剑居然落在苏云松手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地间没有一个英雄 第一百六十五章天地间没有一个英雄 苏云松道:“血剑下落不明,应该是魔教最大的耻辱,但也是武林盟莫大的幸运,魔教教主若非成了跛脚鸭,处处受制,武林盟岂能有三十年的太平日子?”说到最后,忍不住干笑几声,好像武林盟这三十年的繁华兴旺,皆是拜洗剑山庄所赐。东方一鹤握紧双拳,眼中带着说不出的伤痛,沉声说道:“倘若教主有血剑在手,下面的人便不敢不听他的号令,更不敢在私底下培植自己的势力。” 这三十年来的数任魔教教主,无一不是在郁郁寡欢,怏怏不乐中离世。没有血剑的威慑,魔教上下一盘散沙,各有打算,再无昔日情同手足,患难与共的气象。其实在这些日子里,包括魔教教主在内的许多人,并没有忘记过要找到血剑。如果说魔教教主找回血剑,是为了结束魔教分裂,凝聚人心,但是其他的人寻找血剑,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并不打算将血剑交给教主。 苏云松抚摸着殷红如血的剑身,森然道:“肉身铸剑一百零八人之中,其中有六人来自洗剑山庄,血海深仇我从不敢忘记,魔教妖人,实在该杀!”突然纵声长啸,如龙啸九天,惊天动地,旷野中数千豪杰皆觉得双耳大响,脸上变色,所骑的马匹暴躁不安,仰起上半身,昂首嘶叫,乱成一团。至少有一两成的人由于疏忽大意,从马背跌落下来,好在众人亦是习武之人,身手敏捷,当即一跃而起,倒不至于受伤。 东方一鹤脸上表情异常复杂,既有对大同教这三十年深陷内斗,一事无成的惋惜,又有找到血剑,大同教从今以后走上正确道路的欣喜,长长叹息,道:“在外面漂泊三十余年,是时候回家了!”拔起身子,往苏云松冲去,伸出枯瘦有力的左手,竟来硬夺血剑。忽然之间,离他较近的数十人连声闷哼,双目翻白,似伐倒的树木,相继栽倒在地,昏迷不醒。其他的人忙掐他们的人中,按揉太阳穴,喂服提神醒脑的丹药,才悠悠醒转过来。 原来东方一鹤动作犹如鬼魅,这些人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中恶心,登时支撑不住,瘫软在地。苏云松道:“留下你的人头!”这次他不再与东方一鹤比拼内力,殷红如血的长剑斜斜挥出,似是一滩泼出的血水,击向东方一鹤。叶枫见他看似随意一剑挥出,实则长剑所到之处,浑然一体,无懈可击。若是自己此时处于东方一鹤的位置,根本就无法招架应付。可是东方一鹤能吗?叶枫心头突突乱跳。 东方一鹤缩回伸出的左手,身子抢出,双手背在身后,却将自己的脖子撞向急速而来的血剑。众人见他招式怪异,尽皆瞠目结舌,难道东方一鹤练就了“铁脖子神功”,可以做到刀剑不入?或者东方一鹤能够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口咬住苏云松的手腕,教苏云松痛得抛掉血剑?只是东方一鹤身为魔教长老,怎能使出无赖手段呢?叶枫忍不住摸摸柔软的脖子,心道:“这个也能当作武器?反正我做不到。” 苏云松亦是大吃一惊,当下他急需借助魔教的力量来制衡岳重天,当然不会去做伤害东方一鹤之事。藏在宽大袖中的手腕轻轻抖动,血剑向外移开半分,剑刃割断东方一鹤后颈一绺白发。便在此时,东方一鹤在他右肘一托,苏云松只觉得一股大力涌到掌心,撞在剑柄之上,血剑登时从松开的五指之间冲出,往空中激射上去。众人齐齐抬头,眼睛不眨一下看着越冲越高的血剑。 东方一鹤道:“我带你回家!”声音中掩饰不住的喜悦,身子随即向上冲起,去追赶已成一条细线的血剑。苏云松沉声喝道:“痴心妄想!”跟着拔地而起,右手伸得笔直,五指如钩,去抓扣东方一鹤的脚踝。左手斜扬,如一柄锋利的柳叶刀,斩向东方一鹤的胯间。为了阻止东方一鹤拿到血剑,他已经顾不得一代武学宗匠的身份,居然使出为人所不齿的下三滥手段。只是举手投足间,仍然风度翩翩,气度优雅,倒似不是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在扫除窗台上堆积的灰尘,剪掉花草上多余的枝叶。 众人看得心旷神怡,不禁放声叫好。东方一鹤冷笑道:“多此一举!”双腿突地合拢,似两扇快速关上的铁闸,莫说是苏云松的一只手,便是一坨铁也得夹扁。苏云松不愿吃亏,早将手抽离出来。东方一鹤忽然身子下沉,伸出一只左脚,踩在苏云松的左肩胛上。这一下是苏云松从未想过的奇变,一下被踩个正着,啊的一声大叫,落在地下,面皮时青时白,嘴巴一张,吐出几大口血来。众人齐声惊呼。 东方一鹤接住血剑,轻飘飘落了下来,冷峻的目光射向立在人丛深处的那个背盒子的人,嘿嘿冷笑不止。众人也情不自禁转头看着那个人,神情狰狞,好像那人是掉在一锅白粥里的一粒老鼠屎。那人满头大汗,奔了出来,一直奔到东方一鹤身前,跪了下去。双手将盛剑的空盒子高举头顶,态度比适才服待苏云松还要谦卑恭顺。东方一鹤接过盒子,把夺来的血剑郑重地放入盒中,背在身后。苏云松喉咙嗬嗬作响,双目几欲喷出火来。 众人见得东方一鹤一招便制服苏云松,都大为钦佩,叶枫起初亦是和众人一样的心思,但是立即琢磨出来其中精奥之处,他们看似出手辛辣,其实都留有余地,甚至可以说俩人达成了某种默契。东方一鹤夺得了血剑,等于同意了三巨头将魔教引入中原,与变革派抗衡的建议。苏云松所献出的血剑,既是给东方一鹤的报酬,也算是三巨头提前交纳的养老钱。血剑是魔教的心头之痛,没有人能拒绝这份丰厚的诱惑。 叶枫痴痴看着志满意得的东方一鹤,蓦地想起他如今血剑在手,便可以公然质疑反对云万里,若是云万里不顺从他的意思,东方一鹤极有可能拿血剑来斩杀云万里,以及他的家人和拥护他的人。三巨头和东方一鹤为了一己之私,居然不惜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几个本来最该死的人反而被命运安排成掌握他人生死的顶级强者,是不是很荒唐,很好笑?叶枫他又在当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忽然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服务于东方一鹤的利益,甚至是替三巨头安享晚年扫清障碍。一直身处漩涡中央的人,又怎样做到置身事外,与世无争?除非他先入魔道,杀光所有的坏人,才可以登天成佛。杀人,怎么又是杀人?难道他真如东方一鹤所说的,只能在神魔之间苦苦挣扎,生不如死?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怆从心底直涌上来,叶枫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裳也被冷汗湿透,尽管他拥有绝世武功,但并不能改变他性情懦弱无能的事实。 东方一鹤目光越过苏云松的头顶,落在不远处的德兴方丈和莲花道长脸上,道:“是你还是你?”莲花道长屈起右手两根手指,在德兴方丈光秃秃的脑门上笃笃地凿了几记,笑道:“出家人肚量大,不争一时长短。”德兴方丈双手合十,朗声笑道:“阿弥陀佛,大和尚已经习惯了臭杂毛的斤斤计较,我念段经文送给你,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嘴唇蠕动,竟念起了超度死者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声音洪亮,入耳清晰。众人一听之下,无不捧腹大笑。 莲花道长快步而出,提气喝道:“武当弟子,列阵!”话音刚落,走出数十名英武豪迈,身穿胸前背心印着八卦太极图案的灰色道袍,手中均提着一口精光闪闪的长剑的道人,其中就有曾经败在东方一鹤手下的武当五子。众人排在莲花道长身后,排成一个比豆腐块还要整齐的方阵。莲花道长死死盯着东方一鹤,胸膛渐渐涨大鼓起,从口鼻喷出的气息吹得唇上颔下的胡须飘忽不定。 东方一鹤眼珠子上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不屑的笑意,道:“你瞪着我做甚?我又不认识你母亲。”莲花道长咬牙切齿道:“我想起了那些死在魔教手上的本教前辈,以及我的同门师兄弟。”东方一鹤淡淡道:“武当派历来是反对大同教的急先锋,死几个人有什么奇怪的?”莲花道长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线装册子,封皮陈旧,书页破损,显然年代悠久,并非临时造假。东方一鹤冷笑道:“只要武当派继续和大同教作对,这本册子还会继续添加新的名字。” 莲花道长翻开册子,厉声喝道:“白石道长!”武当派众人接口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神情激昂,士气高涨。莲花道长沉声说道:“白石道长死的时候,刚过二十六岁生日,结婚不到一年,他妻子怀着六个月的孩子。”忽然一人奔了出来,伏在地上放声大哭,道:“弟子正是白石道长的遗腹子!”莲花道长道:“孩子,别忘了你的杀父之仇,别辜负了你母亲的养育之恩!” 那人恶狠狠的盯着东方一鹤,大声道:“魔教不灭,弟子决不成家立业!”双手用力,将手中长剑拗成两截,哭着退回阵中。莲花道长笑道:“你做得很好,宋秀锋!”武当派众人朗声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抖动手中长剑,发出铮铮的声音。东方一鹤冷笑道:“难道大同教就没死过人么?难道大同教的人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没有家人朋友么?”莲花道长道:“魔教妖人,无恶不作,死了也是活该!”继续念着册子上的名字。 叶枫看透三巨头的用心,并不觉得多么凄凉悲壮,反而觉得拿死人做文章,犹如吃了沾了人血馒头,便可以包冶百病一样的恶心。他斜眼望去,入目之人皆是面目可憎,好像阎罗殿上的牛鬼蛇神,人人各怀鬼胎,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莲花道长一口气喊了三百多个名字,武当派众人早喊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再无当初气势如虹的气势。东方一鹤冷笑不止,道:“你奶奶的有完没完啊?” 莲花道长道:“还没有!”缓缓解开道袍,只见他前胸后背,遍布一道道伤疤,犹如一条条凸起僵硬的蚯蚓,看上去极是可怖,武当派众人习以为常,倒不觉得惊诧。其他人却是第一次见过,不由均是胆战心惊。东方一鹤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莲花道长抚摸着交错复杂的伤疤,道:“这些伤疤,全拜魔教妖人所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绝不能放过魔教妖人!” 东方一鹤阴恻恻说道:“若想不被别人起疑心,最好闭上嘴巴,少说几句废话!”莲花道长闷哼一声,抽出平时用于拍打蚊蝇,清扫衣裳上的灰尘。银白色的拂尘既似瞬间绽放的花朵,又似海中章鱼乌贼张开的偌大吸盘,往东方一鹤上半身罩去。叶枫已经预测到了结局,登时对他们看似精妙绝仑的的招式感到索然无趣,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可是老天和他一样的无奈,看着人世间最丑陋的事情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却只能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东方一鹤的身子突然跃起,脚尖轻轻在半空飞扬的拂尘一点,似只轻盈的鸟儿从莲花道长头顶掠过。右袖突然窜出一道凌洌的寒光,细铁丝般的长剑宛若贪得无厌的小蜜蜂,嗡嗡的响声中,分别击向莲花道长背心的十七处穴道。莲花道长拂尘荡过自己的肩头,千万根柔软的马尾毛忽然分成了十七绺,好像十七条鞭子,护住了后背十七处穴道。他们背朝对方,彼此都没有回头,但他们的后脑勺似长了一对眼睛,每一招准确无误,不论对方如何离奇莫测,总有办法化解。 俩人皆不转身,各自的兵刃在他们身后来来回回,针锋相对。他们只有数尺的间距,虽然没有大开大阖,纵横自若的气势,但是由于受场地限制,唯有奇招迭出,出其不意,更显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众人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奇幻的厮杀,人人紧握着双拳,呼吸艰难,体内血液似一壶放在炉子上的水,渐渐沸腾起来。叶枫仍望着天空,身体却似堕入奇寒彻骨的冰窖之中,他们配合越是娴熟,无辜丧命的人越是更多。 忽然之间,莲花道长大吼一声,向前冲出数步,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好痛!”叶枫不禁转头望去,见得莲花道长右胁衣裳破了道大口子,鲜血不断从伤口流出,很快染红了半边身子。叶枫心道:“三巨头当真有诚意得很!”武林派众人不由得放声惊呼。几个头脑活络的弟子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快步奔到莲花道长身前,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敷在伤口上,止住外流的鲜血。莲花道长抬起右臂,颤巍巍的指着面色阴晴不定的武当派众人,道:“老腊肉,你过来。” 一个肤色黝黑,果然像极了一块在灶台上挂了许久的腊肉的男人,急步而来。从叶枫身边经过的时候,叶枫却闻得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异样气息,既有白酒,酱油,蒜泥,又有陈醋,姜汁,以及大骨熬就的高汤,各种材质混合而成的味道,好像有人端了盘赤酱重油的菜肴从他面前经过。叶枫恍然大悟,寻思:“原来这人是个厨师。”老腊肉挨着莲花道长跪下,双眼垂泪,道:“爷,你没事?待会小人便给你炖千年的何首乌。”莲花道长凝视着他,道:“我死不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输?” 老腊肉狠狠说道:“魔教妖人,阴险卑鄙,坏得很。”莲花道长摇头说道:“是你害了我。”老腊肉差点跳起来,颤声道:“我……我……没有……我……不敢!”豆大的汗珠顺着黑黝黝的脸颊流下来,闪闪发亮。莲花道长道:“你好好看看,我的肚皮,腰间长着赘肉,行动不再灵活敏捷,四肢肌肉松驰无力,无法集中力量发出最致命攻击,难道你不知道原因么?”老腊肉摇了摇头,茫然说道:“我……我……不知道……”莲花道长道:“因为你做的饭菜实在太好吃,生生把我喂得像头猪般笨拙。”老腊肉吃惊地说道:“把爷服侍好,不是小人的责职么?” 莲花道长厉声喝道:“可是你让我忘了我是穷人的儿子,忘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做什么事,忘了根本的人,怎能不被时代抛弃?你害得我好苦啊!”抬起右掌,击在老腊肉天灵盖上。老腊肉眼珠凸出,登时毙命。围在莲花道长身边几名弟子惊骇交加,浑身颤栗。莲花道长道:“我堕落成今天的样子,你们也脱不了干系,终日拣好听的话说给我听,致使我产生幻觉,真以为自己开创了盛世江湖,若是你们能让我四处走走,听听不同的声音,何至于有现在的奇耻大辱?” 叶枫听他满嘴谎言,不由得哈哈大笑,听起来格外刺耳。莲花道长怒目而视,道:“你笑什么?”叶枫道:“穷人的儿子真是口无所不能的大锅,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往里面扔。”东方一鹤接口说道:“现在有些人啊,一旦犯了滔天大罪,便千方百计和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人搭上关系,谋求大家的怜悯同情。难道穷人儿子都是白眼狼,一得势便了根本?我所接触过那些混得很有出息的穷人子弟,仍然保持着穷人的谦逊克制,对明天充满信心期待。你的确是个穷人,心里很穷困的人。”莲花道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时无法以对。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追灰尘的少年 第一百六十六章追灰尘的少年 德兴方丈见得莲花道长境况窘迫,双手合十,朗声诵道:“阿弥陀佛!”脸上杀气腾腾,绝无有要劝人悬崖勒马,就此罢手的迹象。东方一鹤冷笑道:“佛在何处?”德兴方丈望着西边的天际,喃喃道:“佛在天上。”东方一鹤道:“你心中有什么?”德兴方丈的表情更加恐怖,厉声道:“我想做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全身骨骼忽然似一堆点燃的炮仗,噼噼啪啪响个不停,许久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东方一鹤道:“难道你不想上天成佛?”德兴方丈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耸了耸肩头,披在身上的袈裟突地脱离躯体,旋转到半空,好像四个角都被用力拉扯着,平平摊开,悬浮在头顶。众人不明其意,痴痴看着。叶枫若有所思:“这光头佬看似威风凛凛,其实已经虚有其表,若非身体虚弱,拿块袈裟遮住日头做甚?”正想到此处,袈裟似只找到猎物的大鹰,从上而下,往东方一鹤压去。 叶枫心道:“他就不怕东方一鹤抢了袈裟,做少林寺的方丈?”想起东方一鹤一头白发,委实有些显老,若是剃个大光头,兴许看上去会年轻许多。随即想起东方一鹤行事天马行空,惊世骇俗,倘若由他执掌少林寺,恐怕钟、鼓、铙、?、木鱼等法器不是变卖给收破烂的人,去换酒肉吃,便是劈成木柴,塞入灶内,权当煮炖食物的好材料了。藏经阁里千千万万本经书,想来也不能幸免,统统搬到茅房,给如厕的人擦屁股了。 累世流传的“阿弥陀佛”更是要被废除,即使嘴上非得要挂着个口号,也可能是类似问候他人女性亲属的不雅言语。如此一来,庄严肃穆之佛门圣地,势必弄得乌烟瘴气,藏污纳垢。一时之间,叶枫浮想连翩,难以抑制情绪,情不自禁搔首弄姿,格格地怪笑不停。好在众人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故而没人察觉到他丑态百出。东方一鹤长剑伸出,去挑从天而降的袈裟。德兴方丈早抢到近前,喝道:“降妖伏魔!”两根手臂伸得笔直,犹如某些菩萨维护世界安宁的金刚杵,一对暗含劲力,随时会爆发的拳头递到了东方一鹤的胸前。 东方一鹤道:“来得好!”长剑脱手而出,宛若一根支起的撑衣杆,轻轻托住落下的袈裟,借着东方一鹤传出的力量,不停向上爬升,好像一把飘浮在空中的雨伞。众人却没有抬头观望,反而更加目不转睛盯着他们。谁都知道袈裟是德兴方丈抛出来的,真正杀着是那对可以开碑裂石的拳头。既然他们都能看得出来德兴方丈的心思,况且是比狐狸还要狡猾几分的东方一鹤? 岂知东方一鹤深吸了几口气,只见后背忽然凸起一个好大的肉包,扁平的胸部往里凹陷,形成好大的一个深坑,好像整个胸膛的肌肉骨骼都被挤压到了背上。德兴方丈本来计算得精确无比,这两拳足可震碎东方一鹤的五脏六腑,可是他万万没算到东方一鹤会大变戏法,两只拳头是到了他所预计的地方,目标却已经消失,而且劲力衰竭,向前再进一寸,无异难于上青天。众人惊诧不已,一迭声叫道:”见到鬼了,见到鬼了!” 德兴方丈气忿忿道:“是见到鬼了!”便在此时,后颈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这下等同让东方一鹤捏住命门,空有一身武功,亦是难以施展。庞大的身躯被东方一鹤提在手中,四肢舞动,宛若一只极不甘心的大蛤蟆。众人见得德兴方丈吃了大亏,无不在心中大呼痛快,只是畏慑三巨头的威势,决计不肯将喜悦流露出来,反而人人眉头紧锁,看上去对德兴方丈的关切远甚于自己的父母妻儿。 叶枫脸上露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笑意,心想:“三巨头一味示弱,可谓是一箭双雕,心思谨密。既让东方一鹤看到合作的诚意,又是在敲打暗示那些立场摇摆不定,以为岳重天的变革会让他们过得更好的人。毕竟看得见的利益只有那么多,岳重天肯定要优先分配给他的忠实追随者,像他们这些动机不纯,两面下注的人,自是不被岳重天看重,可想而知,无论岳重天以后出于平息怨恨或者提高自身声望的考量,他们总是最合适的替罪羊,毕竟他们一屁股的屎是不争的事实。” 他想到此处,目光往众人扫去,见得众人此时脸上涌现出是发自内心的忧愁,显然想透了利害关系,不再觉得投靠岳重天是只赚不赔的好事。叶枫又想:“三巨头早算定大家会参透其中奥妙,故而三巨头输得越惨,大家越是对岳重天忌惮,借助魔教力量抗衡变革派的呼声便愈发高涨。三巨头不消说是大义凛然,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万万不肯做出卖武林盟利益的千古罪人。大家一心想维护住眼前的地位荣耀,已顾不到引魔教重返中原是饮鸠止渴……” 众人齐齐看着东方一鹤,眼中散发着奇异的光芒,好像东方一鹤才是他们生命中的大贵人。叶枫寻思:“他们对三巨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唉,三巨头再执拗顽固,也不能无视大家的要求,终于还是选择了与魔教的合作。当然三巨头会发布一纸声明,说什么与魔教合作并非出于本意,倘若以后出现不可预测的变故,三巨头绝不承担任何责任。营造恐惧紧张的气氛,让别人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又能置身事外,撇得干净,三巨头果然城府深沉,老奸巨猾啊。” 德兴方丈大汗淋漓,面皮通红,好像由于受了奇耻大辱而感到愤怒,难过,厉声吼道:“你杀了我罢!”东方一鹤捉住他的右手,笑道:“阁下至少还能活十年,今日之事,不过是人生一个小挫折而已。”说话之间,另一只手松开,德兴方丈登时跌落在地。便在此时,在空中的袈裟落了下来,覆盖在他身上。东方一鹤道:“世上没有比你穿袈裟更帅的人,也没有人敢挑战你的权威,你的位子稳如磐石。”德兴方丈双手捶地,恨恨道:“今天你不杀我,以后你必定死在我的手上。” 东方一鹤叹息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敌人,永远的朋友,就看你想得到什么,有没有和别人谈得来的话题。”德兴方丈跺脚叫道:“我与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东方一鹤道:“像我们这样的岁数,已经没有开天辟地,再创辉煌的激情,少些疾病,能多活几年才是我们的追求,身体安康,长命百岁,难道不是我们共同的兴趣么?”众人听在耳中,均觉得东方一鹤的话大有深意,暗自寻思:“魔教妖人也看得出当下是重返中原的大好机遇,大家各有所取,为什么不合作呢?” 忽然之间,远处传来“得得得”的蹄声,犹如千军万马杀将过来,整片旷野都跟着颤抖起来。众人大吃一惊,暗道:“莫非岳重天派人来捣乱了?”循声望去,见得旷野的西边,赫然出现少说有七八百头,体格健壮,爆发力惊人的大牛牯。它们头上一对牛角分别绑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尾巴拖曳着浸泡了火油,熊熊燃烧的火把,口中“哞哞”怒吼不停,竭尽全力往众人冲来。众人本已士气低落,斗志丧失,见得大牛牯气势汹汹,均是魂飞魄散,瞠目结舌,大叫道:“这些牛是谁的?” 反应快的人,当下催马便走。反应慢的人,茫然无措,被狂奔而至的大牛牯,连人带马撞倒在地,不是被头上尖刀开膛破肚,便是踩成一坨肉酱。有些人不甘心束手待毙,挥动手中兵刃,击向横冲直撞的大牛牯。可是大牛牯皮糙骨硬,慌乱之中,功力大打折扣,难以刺中要害,反而激起它们的怒火,乒乒乓乓,将他们顶得人仰马翻,又白白枉送了几条性命。各门派头脑见势不妙,纷纷招呼自己门下弟子:“莫惹它们,大家快跑!” 众人乱走乱窜,刀剑乱舞,当然刀剑并非砍向大牛牯,而是针对那些挡住了他们去路的同类。当真是挡我者死,让我者生,所谓江湖道义,朋友情谊,早就置之脑后。一时之间,哭声,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直如人间地狱。叶枫盯着东方一鹤,冷冷问道:“是不是你安排人做的?”东方一鹤回答得很干脆:“我没有!”双眼却盯向左前方。那里有三个少年,他们早给吓坏了,似三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恰好堵住黄山派掌门鲁挺一伙人的路。鲁挺沉声喝道:“挡我者死!”右手疾探,长剑向这三个少年刺去。 三个少年大骇,纷纷举起兵器招架。但鲁挺的动作还是比他们快了一步,左边的少年手臂刚举到胸口,尚未做好有效防护,鲁挺长剑嗤的一声,刺入他的喉咙。几名黄山派弟子催动马匹,从这个坠落在地的少年身上踩了过去。右边的少年完全惊呆,似中了定身法般的一动不动坐在马鞍上,眼睁睁看着鲁挺长剑挥动,将他拦腰斩断。叶枫看得热血上涌,连眼睛都已发红,嘶声叫道:“以强凌弱,要不要脸?” 中间的少年“啊”的一声,不顾同伴死活,拔转马头,往西窜去。鲁挺喝道:“哪里走!”斜刺里插了过去,追到那少年的身后,勒紧手中缰绳,胯下马匹登时直起上半身,两只前脚高高抬起,对着那少年后背踩落。那少年浑然不知自己危在旦夕。突然间旁边冲出一头大牛牯,脑袋左右摆动,头上的利刃在鲁挺所乘的马匹腹上开了个口子,鲜血长流。那马吃不住痛,倒了下去,将那少年连人带马撞翻在地。 鲁挺一时不防,抢先落地,下半身被马压住,竟动弹不得。那少年却比他幸运,只不过扭到左脚而已,一瘸一拐仍往前行。那大牛牯脑袋垂到胸口,加快步伐,两把雪亮的刀子刺向连声怒吼的鲁挺。黄山派众人大声惊呼,却无一人敢上前救援。鲁挺骂道:“去你奶奶的!”双手一掀,压在他身上数百斤重的马匹被他抛了起来,与冲了过来的大牛牯撞在一起。大牛牯脑骨碎裂,眼珠凸出,不能活了。那少年已奔到十余丈之外。鲁挺站起身子,右臂使力,掷出长剑,如一道流星闪电般射向那少年。 那少年听得身后风声凌厉,急忙往左跃开。飞来的长剑“喀嚓”一声,把他的右手齐肩斩断。那少年忍着疼痛,足不停顿。鲁挺早抢到他前头,一掌按向他的天灵盖。那少年眼看到头来仍然难逃一死,不由得悲愤交加,支撑着自己不停奔跑的一口气突地泄了,双脚一软,瘫倒在地。便在此时,一人抢了进来,提起他的衣领,跟着左脚上挑,踢向鲁挺腕上的筋脉。鲁挺手掌再也击不下去,退后几步,道:“啊,原来是你!” 那少年见到救他的人,亦是大吃一惊,道:“怎么是你?”叶枫怒视着鲁挺,道:“你为什么要杀人?”鲁挺大笑道:“我不杀人,别人便要杀我,自己想要活下去,必须得牺牲别人!”斗然跃起,挽起几朵剑花,击向叶枫。人在空中,厉声喝道:“怪不得武林盟事事遭人算计,原来是有人里应外合,泄了机密。”这句话显然是对那少年说的。那少年急声分辨道:“我没有,我没有!”叶枫冷冷道:“你们从不反思自己,都是别人的错,是也不是?”提起那少年,迎向鲁挺刺来的长剑。 岂知他刚跃起身子,却觉得肚子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见得腹部鲜血直流。那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恶狠狠的瞪着他,少年身受重伤,使不出多少力气,故而只划破皮肉,并未伤及内脏。鲁挺长笑道:“好孩子,你做得很好!”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砰的一脚,将从他身边驰过的一人踢下马去,落在鞍上,与黄山派众人汇合,绝尘而去。叶枫怒不可遏,右手按在那少年脑壳上,只要他稍一用力,少年便一命呜呼了,道:“我救你性命,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那少年道:“你忘祖背宗,勾结魔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叶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神情狰狞,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那少年面色苍白,汗水如浆,大哭起来:“我不杀你,别人便要杀我全家,我没得选啊!”叶枫长叹一口气,冷笑道:“你也是个只敢背后捅刀子的孬种,杀你这种人,岂非污了我的手?”撕下一块衣襟,裹往那少年伤口,右手轻轻一送,那少年腾空而起,飞到了十余丈之外。他脚一落地,便踉踉跄跄朝东投去。 叶枫心头凄苦,痴痴望着那少年东倒西歪的身影,眼中流下泪来。别人对他的指控,似留在肌肤上的烙印,一辈子也无法抹去。那少年“啊”的一声大叫,被一头大牛牯撞翻在地。大牛牯脖子伸长,两把尖刀刺入那少年体内,慢慢将那少年举到头顶。叶枫大吃一惊,冲了过来,又不敢贸然对大牛牯出手。那少年已经奄奄一息,口不能言,雪白的脸上露出了干净,动人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很快不再被诸多的烦恼困扰。他的笑意越来越浓,终于凝固在年轻的脸上。 叶枫怔了一怔,一掌砍在大牛牯的脖子上。大牛牯口吐白沫,仆倒在地。叶枫左右观望,见得尸横遍地,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活着的人惶恐不安,东奔西窜,不知何处才可以安身立命,有的人仰天号叫,是在怨怪老天爷的冷漠无情么?但他们都是世人眼中贪得无厌的吸血鬼,手段残忍的压榨者,早就该死了,还好意思怪这怪那?叶枫心头愈发难过,他知道这些人罪该万死,当下更是消灭他们的好机会,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一条条性命消失,他实在忍不下心。 这旷野极大,几百头大牛牯也不是成群结队,它们单独行动,各自为战。倘若依照常规的点名式方法去捕杀它们,不花上半天甚至一天的工夫,恐怕难以搞定。这期间又得死多少人?关键时刻,又怎能循规蹈矩?叶枫从地上拾起几面丢弃红色旗帜,跃上一匹失了主人的黑色健马,双腿一夹马腹,道:“伙计,能不能成功,就看你给不给力了!”黑马长声嘶叫,冲着一头大牛牯奔了过来。叶枫双手挥动着大旗,口中发出古里古怪,却能引起大牛牯注意的声音。 那大牛牯恰好将一人撞翻在地,正准备给那人发起致命一击,忽然一面红色的旗帜横了过来,在它眼前晃来晃去。大牛牯勃然大怒,舍弃目标,咆哮着向叶枫扑来。叶枫哈哈大笑,道:“有本事你来咬我啊!”拔抟马头,向前奔去,手中的大旗兀自上下翻飞,那大牛牯紧追不舍。离叶枫较近的几头大牛牯也发现了红旗,从各个方向汇成一起,跟在叶枫身后。叶枫见得大牛牯中计,心下大喜,催动黑马,在旷野中兜着圈子。黑马精神抖擞,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一会儿,旷野中的几百头大牛牯皆被叶枫吸引过来,如浩浩荡荡的洪流,跟在叶枫身后。武林盟众人趁机脱身,退到安全之地,看着数百头牛被叶枫带着忽而向东,忽而朝西,此时牛尾上的火焰已经蔓延到牛身上,炙得牛皮滋滋生响。众牛牯疼痛难忍,更是凶悍蛮横,数千只牛蹄骤雨般的踢打着地面,恨不得把叶枫踩成一团肉泥。只可惜叶枫总比它们快一个身位,尽管看上去险相丛生,却始终无法如愿以偿。 叶枫哈哈大笑,连人带马宛若在水中游动的鱼,好不快活。只是他得意之时,没留到一个披头散发,身穿黑衣的人骑着马与牛群平行。过不多时,便有筋疲力尽,支持不住的大牛牯倒在地上,大火在身上烧得正旺,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再也无法站起。起初是一两头牛倒下,渐渐的就是成群成群的倒下,剩下尚能奔跑的,亦如重负在身,气喘吁吁。叶枫放慢速度,左右盘旋,手中大旗仍在不停挥舞,不给那些残余的大牛盟任何喘息的机会。 武林盟众人见得叶枫奋不顾身替大家解围,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极少数有见识的人隐隐觉得叶枫并非似武林盟所宣传的罪大恶极,丧尽天良,随之联想到武林盟上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那些不肯同流合污,坚守良知的人,无不视为异类怪物,加以排斥打击,直至亡命天涯,不得善终。大多数的人却以为叶枫不怀好意,想借机拉拢人心,均是神色鄙夷,心道:“我们才不吃你这一套!” 叶枫来来回回又奔走良久,身后已经没有追击的蹄声,回头望去,但见偌大的旷野横七竖八躺着几百头大牛牯,全身裹在一团明亮的火焰之中,香气扑鼻。就在这时,叶枫才发现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那人瘦骨嶙峋,似乎随便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出十万八千里,他长发覆面,看不清面目。叶枫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好像这个人是他生命中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人。他凝视着那人,希望那人能够揭开头发,可是那人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有做。 叶枫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数面旗帜掷入火中,须臾间化为飞扬的烟尘。那人全身颤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忽然大叫一声,冲了过来,伸出双手去抓在空中飘浮的尘埃。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开他的头发,露出一张瘦得脱形,近乎骷髅的脸庞,叶枫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原来是你!”那人不理会他,纵马去追被风吹走的灰尘,脸上露出了甜蜜,动人的笑容。叶枫痴痴望着,泪水慢慢溢出眼眶。 这个少年之所以追逐灰尘,是因为他最爱的人已经化为灰烬。他始终相信她并没有走远,每次他冲入灰尘之中,都有与她久别重逢的感觉。这些天来,他时刻渴望起风,风起的时候,也是他快乐的时刻。叶枫眼前一阵迷茫,他忽然发现在空中飞舞的尘埃汇成一起,幻化成一张天使般美丽的笑脸,他情不自禁举起手,柔声问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岳冲勒住马,伸出双手,好像在抚摸她的脸颊。 第一百六十七章 哀莫大于心死 ”吃……吃……饭……了!”新娘惊恐地看着骨瘦如柴,面目狰狞,露出的肌肤生着一层灰蒙蒙泥垢,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气息的岳冲,双手不停颤抖着,托在掌上的一盘菜左右摇晃,溢出来的菜汁溅得她衣服,裤子都是。岳冲笑了笑,低声说道:“小妺妹,我不是坏人。”他不笑也罢,一笑起来脸上的骨头鼓起来,似是要撕破薄薄的皮肤。朗朗乾坤,此时鬼气森森,恐怖之极。除了东方一鹤镇定自若,在座众人无不脸色突变,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 新娘叫了声妈妈,身子往后便倒,托在手上的菜肴飞了出去。岳冲跃了出来,一只手接住盛菜的盘子,另一只手托住新娘的腰肢,道:“你没事……”话音未落,新娘眼睛翻白,昏了过去,胸口气伏不定,显是吓得不轻。岳冲也吓了一跳,奇道:“为什么这样呢?”新郎以为新娘死了,急怒之下,从墙根拿根扫帚,接二连三击打着岳冲后心,带着哭腔叫道:“你这个不人不鬼的丑八怪,为什么要来害人?你赔我老婆!”岳冲蓦地挺直腰杆,新郎只觉得一股力量反推回来,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岳冲将新娘放下,凝视着咬牙切齿,准备扑来拼命的新郎,黯然道:“你的夫人很好,好的人就要紧紧抓住,不能让她离开。”他每个字说得很慢很慢,好像说快了便会情绪失控。新郎半信半疑,扑将过来,手指搁在她鼻前,一股热乎乎的气息喷在他指头上,登时破涕而笑。岳冲不理会他,慢慢坐入椅中,双手搁在桌面上,抖得很厉害。叶枫迟疑了片刻,拿起一碗酒,推到他面前。岳冲毫不犹豫拿起酒碗,往嘴里灌去,但他的手仍在抖动,酒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叶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浅浅饮了一小口,感慨道:“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岳冲横了边上庙祝一眼,道:“倒酒!”庙祝不敢惹他,迭声应道:“是,是!”忙给他斟满。岳冲一饮而尽,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庙祝随即倒上。岳冲又喝得干净。他用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犹如鸡爪般的手托着酒碗,不停往肚子里倒着酒,好像这酒是具有某种功效的灵丹妙药,可以带他到一个快乐幸福的地方。他一连吃了十八碗酒,庙祝抱着酒坛,眼睛却盯着叶枫,似在询问叶枫要不要倒第十九碗酒?叶枫微微点了点头。 他知道一个人倘若拼命往肚子里灌酒,过不了多久,他喝下去的酒便会化为千言万语,从喉咙中吐了出来,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他很想知道岳冲这些天经历了什么。岳冲倒不急着喝第十九碗酒,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白上布满了一条条细细的血丝。叶枫心中一阵刺痛,这些天他一定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满腹心事的人,哪怕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亦会觉得身下有一堆长着尖刺的荆刺,一刻不得安宁,只能眼睁睁等待着天亮。 岳冲道:“我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你的……”说到这里,他脸上涌起嘲讽的笑意,接着说道:“你长得平淡无奇,恐怕连正眼看你的女人都没几个。”叶枫不愿扫了他的兴,脑袋点得如鸡啄米一样,嬉皮笑脸道:“所以我只好偷偷去看别人喽,难免有时会被别人察觉,那些面皮薄,有修养的女子,至多满脸通红,送我几个不友好的白眼,尔后掉头就走。那些性子泼辣,吃不得半点亏的女人,骂我流氓无赖算是嘴下留情……” 新娘不知何时醒转过来,想起自己前几天被这个德行浅薄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既是羞愧,又是恼怒,截口应道:“你本来就是个不要脸的流氓无赖,呜呜……”再也说不下去。原来新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急道:“你不是性子泼辣的女人。”新娘心下甜腻,拿开他的手,低声说道:“余生我会温柔待你。”叶枫不介意自己出丑,歪着脖子去看全身上下宛若一块石头的岳冲,笑道:“像我这种下三滥的歪门邪道,只配做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了。” 岳冲神色冷峻,道:“我是来还你人情的,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向人低声下气,说违心的话,我万万做不到。现在我还欠你么?”叶枫见他软硬不吃,无可奈何苦笑道:“现在你我互不相欠。”岳冲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道:“真的么?”叶枫大笑道:“你又不是小姑娘,我骗你做甚?”岳冲跟着笑道:“好,好极了!”饮干碗中的酒,乜斜着庙祝。庙祝极不情愿给他倒满。岳冲又喝了十余碗酒。其间一言不发,一口菜不吃,火焰般炙热的酒水流入腹内,烧得他整张脸通红发亮。 叶枫不由心中一酸,伸手去抱岳冲,用自己的脸去贴他的脸,眼中已有泪水流下,在叶枫印象中,这个少年一直郁郁寡欢,没有真正开心快乐过。岳冲一掌推开他,大声说道:“以前你是我的朋友,但现在绝对不是,我是个孤独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张开嘴巴,将碗内的酒灌入喉咙,脸更加红了。岳冲摇摇晃晃站起,抬起右臂,指着叶枫,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叶枫道:“你说我听。” 岳冲忽然身子往后倒去,连人带椅仆倒在地。叶枫大吃一惊,抢了上前,见得岳冲眼皮阖上,鼾声大作,竟是睡了过去。东方一鹤道:“你朋友好臭!”叶枫道:“他好久没洗澡了,我去烧水。”东方一鹤道:“就算他洗了澡,身上还是有臭味。”叶枫听他话里有话,愕然道:“为什么?”东方一鹤道:“因为他散发出的将死之人的死亡气息,哀莫大于心死,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说到此处,他往沉睡不醒的岳冲望去,冷漠无情的脸上难得出现同情,怜悯的神色,道:“他是个骄傲的人,如今还清了你的人情,更无甚么牵挂,只有死的念头了。”叶枫叹了口气,拿起一碗酒,咕嘟一声,喝了下去。他知道青青化为灰烬,岳冲的心就已经死了。世上的绝望,痛苦有许多种,一厢情愿无疑是其中的一种。岳冲深爱着青青,但青青所爱的人却是他的父亲。自始至终青青只是把他当作打击报复他父亲的工具而已。 熟睡中的岳冲忽然眉头紧锁,眼角流下泪来,他是不是梦到了青青和他父亲在一起?所以他宁愿如孤魂野鬼般在外面游荡,宁愿无声无息的死去,也不肯回家?岳冲是不是怕面对万人敬仰,盖世英雄般的父亲的时候,忽然想起一直被父亲操控着命运,死无葬身之地的青青,从而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况且他回到那个家,便要做他父亲所期望,承担重任的人,可是他父亲从来就没问过他有什么喜好,想做什么样的人,硬是要他手握令天下人生畏的权力,脑子里装着害得他人妻离子散的阴谋诡计。 他也不敢向父亲说自己是想做个身上有烟火气息,能不顾虑任何人目光,可以和乞丐,流浪汉坐在街边脏地上吃肉喝酒,可以和街坊邻居一边抠着脚丫子,一边说着脸红心热的荤话。岳家子弟向来做的是轰轰烈烈的大事,怎能有不思进取,泯然众人的念头?所有让他活下去的希望都已经破灭,连做的梦都会让他感到恐惧,除了投向死神的怀抱,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了。 叶枫看着岳冲,眼中充满了同情和沉痛。忽然间一只酒碗递到他身前,听得庙祝轻声说道:“你喝口酒,定定神。”叶枫喝了几口酒,反觉得说不出的烦躁不安。东方一鹤道:“你想帮他?”叶枫道:“我不忍心看他死去,他还年轻。”东方一鹤沉吟道:“他心如死灰,已经很难让他再次燃烧起来。”叶枫道:“我不相信,我一定会让他振作起来,他只不过一时想不开而已。”这个孤独的少年之所以闭塞厌世,是因为他找不到人来倾诉,而叶枫的长处恰恰是废话多多,能够撬开别人的嘴巴,打开别人的心扉。 东方一鹤冷冷道:“他好像对你并不是十分的友善,你就不怕到时他重获新生,却来剥夺你的生命?”叶枫笑了笑,缓缓说道:“倘若事事都要考虑周全,不容闪失,那么世上也就没有几个经常头脑发昏,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傻瓜呆子了,大家茶余饭后岂非少了许多乐趣?”东方一鹤道:“你为什么要做吃力不讨好的蠢蛋?”叶枫一本正经说道:“或许我活着的目的,就是给大家搞笑的,都是聪明人的世界,真的一点也不好玩。” 夜已经深了,山下武林盟群豪却无人入睡。重新安营扎寨,收拾死者尸骸,救冶受伤的同伙,忙到现在才有坐下来吃东西的空闲。晚饭倒是有现成的熟牛肉,但是每个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数千号人成群,远远近近的将一座极大的帐蓬,围得水泄不通,哪怕是只灵巧的苍蝇,也休想从里面飞出来。人人手持兵刃,肌肉紧绷,显是随时准备跃起厮杀。按理说敌人是在山上,为何他们的眼睛全盯着那巨大的帐蓬,难道帐蓬里的人才是他们要对付的人? 帐蓬的周围,立着数十名汉子,从身上的服饰来看,皆是三巨头的手下。他们神色木然地望着数千号面色不善的人,已经没有昔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气势,反而有树倒猢狲散,大势已去的感觉,难道当下的形势是对三巨头不利么?至少从表面上看的确是这样的。灯火通明的帐篷里,坐着各门派的头脑,他们手挽着手,紧紧挨在一起,以此时的情况,分明结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联盟。 三巨头坐在中间,每个人都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好像他们是生长在表皮上的毒瘤,要么听从建议,接受治疗,要么被连根拔起,强行清除。秦啸风躲在一个角落里,脑袋深埋在胸口,不与任何一个人的目光接触,省得有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他所要做的是耐心等待,无论是谁获得胜利,他将在第一时间送上衷心的祝福,热烈的掌声。这才是一个优秀的傀儡,最合情合理的操作。 鲁挺嗡声嗡气道:“三位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了。”口气生硬冰冷,听起来宛如下达最后通碟,不容许有任何讨价还价。莲花道长苦笑道:“鲁兄,你知道我们是不会更改立场的。”德兴方丈强忍着怒气,道:“天亮尿床,临老失节,这种不要脸的事我们干不出来。”苏云松站了起来,冲着众人行了个四方揖,道:“我们的苦衷,请诸位多多见谅。”鲁挺霍地立起,双手扳着椅子扶手,厉声问道:“你们有什么苦衷?还不是在乎当下的地位,以后的名声?” 众人跟着一齐站起,百余双眼晴目不转睛的盯着三巨头。苏云松站得笔直的身躯,忽然似不堪重负般的,颓然坐入椅中,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道:“如今的武林盟似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能守住先人的基业已经谢天谢地,还敢贪图什么名声地位?”莲花道长忍不住激动起来,道:“在各位的眼里,我们三个的名声难道不是比茅坑里的尿屎更臭,做出来的事不是比最没节操的妓~女更不要脸么?” 德兴方丈气忿忿道:“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更知道你们想要我们做什么。”鲁挺冷冷道:“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就应该给大家一个痛快,磨磨唧唧,推三阻四,岂非成了难下决断的老娘们?”众人哄然大笑,紧张的气氛在促狭的笑声中缓减了不少。苏云松昂首干笑几声,森然道:“我们决不做他人的挡箭牌。”鲁挺面色骤变,毛发竖起,提气喝道:“你们摆明是不肯配合喽?” 坐在外面的众人听得里面鲁挺大发雷霆,一齐站起,手持兵刃,往帐蓬逼近。众守卫慢慢往后退后,终于背靠帐蓬,再也无路可退。人人神色慌忙,满头大汗。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掀开帐蓬厚厚的布帘,大步闯了进来。就在他双脚迈进来的瞬时间,二人一左一右向他袭来,一人双手按向他的肩头,另一人右脚横扫,同时喝道:“谁叫你进来的,跪下!”这首领是个高手,突然遇袭,并不慌忙,左臂屈起,手肘撞向意欲将他按倒的那人心窝。左脚抬高,从上而下,踩向另一个准备扫他四脚朝天的人的脚踝。 这二人想不到他反应迅捷,出手凶悍,登时皆着了他的道。一个捂着胸脯,口吐鲜血,一个腿骨折断,在地上打滚,长声惨叫。众人哗然,喝道:“好大的胆子!”怒骂声中,又有几人从四面抢来,这首领再是悍勇,亦是双拳难敌四手,顾此失彼,被一个使熟铜棍的人抢了进来,在双脚间一拨,另一人手执一根皮鞭,啪的一声,击在他背上。这首领闷哼一声,仆倒在地。 使皮鞭那人手腕一抖,鞭子回转过来,勒得这首领脖子格格生响,眼珠子凸了出来。德兴方丈冷笑道:“为什么打魔教妖人没有这般齐心协力?看来有些人只会窝里横,欺负自己人。”莲花道长道:“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已经没有任何顾忌。”苏云松道:“谁若是对我兄弟不敬,我会动用所有力量让他付出代价!”身子拨起,击向那个使皮鞭的人。鲁挺喝道:“你想做甚?”长剑递出,朝苏云松喉咙刺来。苏云松尚未出手招架,只见眼前剑光闪烁,原来又有六人攻至。其余的人忙贴着帐篷站立,省得碍手碍脚。 德兴方丈怒道:“直娘贼的狗东西,有本领连我杀了!”操起所坐的椅子,对着往苏云松右侧攻去的一人砸去。那人吃了一惊,长剑反撩。德兴方丈拗断一只椅脚,如敲木鱼一样,笃的一声敲在那人额头上。那人眼冒金星,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右边一人见得同伴危急,忙撇开苏云松,长剑一挺,指向德兴方丈的左胁。德兴方丈双手斜举,三只脚的椅子恰好封住那人刺来的长剑。那人暗叫不妙,急忙缩手撤剑,德兴方丈的椅子压将下来,生生折断了他的手臂。 一倚靠在帐篷的人喝道:“莫欺人太甚!”一对漆成绿色,宛如两个大西瓜般的流星锤飞了出来。德兴方丈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吃瓜!”椅子一勾一拔,流星锤荡了回去,那人见势不妙,忙撇开流星锤,弯腰伏身。听得嗤的一声,流星锤撞破帐篷,外面随即传来一声惨呼,也不知是那个倒了大霉。德兴方丈道:“你坐下来,听我讲一讲道理。”大踏步上前,把那人提起,往椅子按去。 那人身不由已,坐了下去。三只脚的椅子承受不起他的身躯,顿时倾倒在地,那人亦跟着跌倒,面红耳赤,好不狼狈。莲花道长道:“没得谈,除非杀了我们三个!”左掌劈倒正面冲来一人,右手抓起一人,抛了出去,撞倒不及闪避的数人。双脚亦不停顿,乒乒乓乓,将几人踢翻在地。其他的人见他凶狠,不由心生惧意,一时不敢逼近。莲花道长怒目圆睁,道:“不是打倒我们,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么?为什么不敢上来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谁是赢家 第一百六十八章谁是赢家 苏云松冷冷道:“我想做甚,你不知道么?”右手衣袖如飞流直下的瀑布,与鲁挺刺来的长剑撞在一起,鲁挺只觉得手臂酸麻,长剑不由自主荡到一边。与此同时,苏云松左手衣袖无声无息挥了出去,宛若一面在半空流动的屏风,遮住了举剑乱攒的那四人的视线。那四人暗自吃惊,往后急退,长剑舞得泼水难入。忽然之间,四人均觉得右手空空如也,定睛一看,自己的长剑已经到了苏云松手上。 四人赤手空拳,僵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鲁挺自知不是苏云松对手,生怕出丑丢人,缓缓绕着苏云松兜圈子,口中大呼小叫,看上去愤怒至极,却不发起攻击。四人中有一人忽然急中生智,叫道:“我会耍猴拳!”一只手搭在眉上,另一只手搔着后脑勺,两只眼睛眨个不停,加之他面容清秀,一头赤发,果然像只入了果园,猛地见得树上结满果实,却又不知该摘那个果子,一时急得挠头抓腮的大猴子。 另外三人一见之下,立时脑壳开窍,纷纷使出了“鹤拳”、“蛇拳”、“螳螂拳”,无不造型独特,形象逼真。苏云松哈哈一笑,道:“嘿,还给你们!”双手一扬,四柄长剑掷了过来。四人忙伸手去接。岂知迎面而来的长剑从他们双手之间钻了进去,剑身贴着他们胸膛往下滑去,四人吓得几乎连心脏都已停止跳动,手足无措,一动不动。恍惚之间,觉得长剑抖动,腰间倏地一松,裤腰带竟被割断。眼前再往下几寸,便教他们非男非女了。四人齐声大叫,双脚用力往下蹬去,没有腰带的裤子当即脱落在地。 四人用尽全力,拨起身子,撞破帐蓬。外面剑拔弩张,随时一触即发的众人,突然见得落下四个下~身光~溜溜,一脸大义凛然,舍我其谁的男子,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放声大笑。这四人的徒子徒孙们见得自家师尊衣冠不整,皆是脸面无光,无地自容。四人怒道:“笑什么?”身形展动,或而挺胸凸肚,或而屈膝缩颈,又摆出鹤、蛇、猴、螳螂的架势。只是夜间寒冷,北风呼啸,四人没穿裤子的腿上布满了寒栗,牙齿相击,格格生响,倒似拔了毛的大鹤,堕入水中的猴子。 苏云松一步一步往那眼珠翻白,舌头伸长的首领走去,双眼恶狠狠的瞪着那个勒紧鞭子的人,目中几欲要喷出火来。那人咬了咬牙,手腕抖动,长鞭脱离那首领的脖子,嗖的一声,直窜出去,鞭子两端分别绕住帐篷顶端两根硬木上,中间软软垂下,便是抛一头几百斤重的大猪上去,亦能稳稳挂住。那人纵起身子,整个人悬挂在鞭子上面,摇摇晃晃。不一会儿,鞭子陷入脖颈肉中,喘不过气来,双脚乱蹬,情不自禁发出痛苦的叫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去搭救。苏云松一只手按在那首领的背心,一股内力传了过去,关切问道:“戴兄弟,你没事?”姓戴的咬牙切齿道:“他们造反了,不能让他们活着!”苏云松的手慢慢从他后背抽离,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歉意,道:“戴兄弟,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姓戴的不觉愕然,道:“为什么?”苏云松长长叹了口气,道:“武林盟已经风雨飘摇,不能再自相残杀啊!”手掌一挥,射出一股劲风,斩断勒在那人脖子上的鞭子。那人跌了下来,大口大口喘息着。 姓戴的默然片刻,低声说道:“庄主怎么说我便怎么做,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苏云松点了点头,忽然提高嗓门道:“但是我必须要为你出口气,若不然以后谁还敢跟我混?”提起那人,双掌左右开弓,在那人脸上掴了十几耳光。那人脸颊浮肿,牙齿掉落,一声不吭。苏云松凝视着姓戴的,道:“怎么样?”姓戴的泪水盈眶,扑倒磕了几个头,道:“我下辈子还做听庄主使唤的一条狗!”一跃而起,走了出去。 苏云松一脚将那人踢到角落去,转头盯着神色不自然的鲁挺,厉声喝道:“你有想做带头大哥的心思,为什么没有杀人的胆量?”鲁挺定了定神,道:“谁说我不敢杀人?”挽起几朵剑花,攻向苏云松上半身。众人见得鲁挺出手,不由得蠢蠢欲动。德兴方丈提气暴喝道:“都他娘的老老实实待着,否则别怪大和尚大开杀戒!”莲花道长冷冷说道:“任他们单挑,生死由命,谁不相帮!”众人听他们口气凶恶,心中忐忑,又不敢乱动了。苏云松斜眼看着一个手执长剑的人,喝道:“拿剑来!” 那人心慌意乱,情不自禁把长剑抛了过去。苏云松长剑在手,左右摆动,如春风推动柳枝,看上去没有使用任何招式,但却似包纳百川的海洋,把鲁挺精妙至极的招数化解得干干净净。众人心下佩服,又不敢发声喝采,唯恐堕了鲁挺的锐气。苏云松长剑连点,纵横交错的剑气忽然似是落在长满苔藓的马头墙上的雨珠,山坳里牧童悠悠的短笛声,青白色的剑光也成了高低起伏,绿郁葱葱的山峦,逆流而上撒网捕鱼的竹筏,田中初栽不久,一日高似一日的秧苗,一时之间,帐篷内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众人皆是眼前一亮,精神气爽。鲁挺低呼一声,道:“你怎么会使‘黄山烟雨’?”苏云松道:“你觉得怎样?”鲁挺哼了一声,道:“照样画葫芦,能好到哪里去?”心下却是大骇,原来这招“黄山烟雨”,融合了黄山如画的山水,淳朴的风土人情,故而既有天真烂漫,热情奔放,又有奇峰突起,阴峻凌厉,是黄山派最厉害的杀着。没有过人的悟性,实在难以修练此招,鲁挺自以为是黄山派百年来不世出的人才,数十年的用心详参,也只能勉强发挥出十之三四的功力。 他时常长吁短叹,以为这高深莫测的招数就要失传,哪料到苏云松轻描淡写之间,便呈现出他梦寐以求的场景,若非强自压抑住内心恐惧,只怕早就跳将起来。苏云松哈哈一笑,精钢铸就的长剑涌出了淡白色的烟雾,宛若黄山常年绕缭的云雾。鲁挺心中一凛,挥动长剑,连连后退。他知道云雾中不仅有采茶姑娘甜美的歌声,更多的是看不清的悬崖绝壁,一不留神,便会一脚踩空,死无葬身之地。苏云松长剑晃动,烟雾很快涌到了鲁挺身前。 鲁挺大为惊慌,长剑乱劈乱砍,想到黄山剑法博大精深,威力无穷,自己却能力有限,不能发扬光大,既是羞愧,又是难过。众人忽然大叫起来:“鲁掌门,小心!”鲁挺吃了一惊,抬头望去,见得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疾刺而来。他急忙转身,脖颈突地一冷,那把长剑已经架在他颈上。众人“啊”的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失望,沮丧。鲁挺抛掉手中长剑,昂首大笑了一阵子,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活得不耐烦了,与他们无关!” 苏云松冷冷看着他,眼中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道:“你还是太心急了,我们三个一直看好你,在暗中也一直把你当成武林盟将来的掌舵人来栽培,你为什么不多等几年,我们终究会老的……”说到此处,左掌扬起,似是要掴他一耳光。鲁挺道:“好笑,真是好笑!”苏云松道:“你对我们有成见,指着我们的鼻子来骂我们,甚至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言语问候我们家人,我们都可以忍受,但是你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煽风点火,把大家带上不归路。”鲁挺冷笑道:“我究竟贪图什么?” 德兴方丈道:“当然是权力,他娘的该死的权力!好好的一个人,变得像一个疯子一样。”莲花道长道:“如果你实在等不及,我们可以考虑提前退隐,把位子让给你。”苏云松道:“大家有不同的想法,很是正常不过,大家可以坐下来慢慢谈,总有皆大欢喜的时候,但是你不应该与魔教暗通款曲,煽动大家作乱。”德兴方丈道:“你想通过分裂武林盟,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好意思,这条路你行不通。”莲花道长伸出手掌,做了个杀头的动作,咬牙切齿道:“谁想分裂武林盟,贫道第一个砍他的脑壳!” 苏云松道:“我们带着诚意来和你谈,只带了几个随身伴当,可是你打的什么算盘?妄想借着人多势众,逼我们几个就范,若是我们啰里啰唆,便趁机剁了我们的人头,是也不是?”德兴方丈冷笑道:“真要动起手来,你们未必讨得了便宜。”突然收腹提气,发出一连串响亮的长啸。众人大惊失色,心头怦怦跳动。莲花道长道:“莫把我们的忍让克制,当成懦弱胆怯!”从一人腰间拨出一把长剑,双脚奔走如飞,绕着巨大的帐蓬奔走了一圈,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正兀自纳闷,忽然觉得冷风扑面,这才察觉帐蓬已被莲花道长使剑毁坏。在外面的数千人突然见得鲁挺被苏云松制住,不由得情绪激昂,挥动手中兵刃,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各门派的头脑精神大振,恶狠狠瞪着三巨头,喝道:“放了鲁掌门!”鲁挺哈哈大笑,道:“为什么大家都支持我?因为只有我能拯救武林盟!”莲花道长道:“恐怕你很快就想抽自己的嘴巴,恨不得收回这句话。”鲁挺道:“你们的人见得大势已去,早就鸟走兽散,各寻出路了。” 就在此时,听得灯火照不到的地方传来呜呜的号角声,旋而冲出数百人马来,虽不及他们势大,但人人脸上覆盖着狰狞恐怖的神魔鬼怪造型的面具,手持利刃,横冲直撞,气势却是压了他们一头。每匹马脖子下悬挂着一盏海碗大小的灯笼,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众人看得呆了,半晌则声不得。一人喝道:“截住他们,莫让他们过来!”登时跑出数百人,迎了上去。片刻之间,双方人马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兵刃相交,厮杀起来。苏云松提气喝道:“不许杀人,不许杀人!” 戴面具的人齐声高喊:“不许杀人,不许杀人!”纵马驰骋,来回冲撞,果然遵照苏云松的命令,只伤人不要命。饶是如此,支持鲁挺的那些人仍然难以招架,节节败退,被这些生龙活虎的骑士逼到了一个极小的圈子,挨肩擦膀,神色惶然。一个戴着财神爷赵公明面具的人喝道:“放下兵器!”鲁挺顾不得自己命悬一线,急声叫道:“放不得,放不得!”数千人齐刷刷转过头去,看着那些亦是满脸惊恐的各门派掌门人。众掌门人面面相觑,叹息道:“你们看着办罢,我们不怪你们。” 众人默不做声,纷纷抛下手中的兵刃。那戴赵公明面具的人道:“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众人斗志全无,只盼着早点了结,照着那人所说的去做。鲁挺嘶声道:“乌合之众,一盘散沙!”德兴方丈瞪着各门派掌门人,道:“各位还在犹豫什么?”各门派掌门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说不出的苦涩。一人道:“各位,认命!”丢下兵刃,抱头蹲下。众掌门无可奈何,相继蹲下。莲花道长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道:“大家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好得很。” 鲁挺道:“只有与魔教合作,武林盟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德兴方丈脸上似罩了一层严霜,道:“那是绝不能的事。”莲花道长道:“不能因为活下去,便可以不守底线,失去了做人的尊严。”苏云松道:“我一直不对自己人下手,看来这次要破例了。”缓缓提起长剑。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朗声说道:“苏庄主,能否听我说几句话?”众人抬头望去,见得一青衣文士缓步而来,正是掌管“执笔郎”的蒋先生。鲁挺眼皮突突跳动,叫道:“姓蒋的,连你也来落井下石,是不是?” 蒋先生森然道:“蒋某只想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德兴方丈道:“蒋先生,你来做甚?”蒋先生道:“做一个说客。”莲花道长瞳孔蓦地收缩,喝道:“你想做谁的说客?”蒋先生道:“武林盟的说客!”莲花道长道:“你也支持与魔教合作?”蒋先生道:“不错!”德兴方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只手提起蒋先生,另一只手按在他头上,道:“你想做第二个司马逸?”蒋先生丝毫不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倘若大家都明哲保身,保持沉默,岂非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 德兴方丈道:“你不怕死?”蒋先生道:“谁说我不怕死?我有贤慧美丽的妻子,可爱动人的儿女,我想和她一起慢慢变老,我想看着他们渐渐长大……”德兴方丈道:“你现在滚蛋走人,并不算太晚。”蒋先生道:“但是他们知道我目睹黑暗而无动于衷,有能力出声的时候却选择闭口不言,他们一定会很难过,一辈子也不理我。那样没皮没脸的活着,又有甚么意思?”德兴方丈道:“既然你想死,我成全你便是!”抬起手掌,一掌击下。蒋先生低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莲花道长眼明手快,抬起左臂,使了个“铁门闩”,架住德兴方丈落下的手掌。德兴方丈一怔,道:“你做甚?”莲花道长道:“蒋先生心思谨密,冷静理智,决不是那种走一步,算一步,目光短浅的人。”德兴方丈恼怒至极,道:“可是……可是……”苏云松沉声道:“就算他与我们对立,我们也不能剥夺他辩白的机会。他若是说得不好,我们再去找他也是不迟。”德兴方丈五指松开,向前一推,怒道:“有屁就放。”蒋先生站立不稳,跌了一跌。他慢慢爬起,莲花道长搬来一张椅子,道:“蒋先生,你坐着说话。” 蒋先生坐入椅中,道:“执笔郎的职责,便是收集提供方方面面的资料,尽可能让武林盟所制定的每一项规章条例,能够到顾及大多数的利益,争取让抱怨失望的人少之又少。”苏云松叹了口气,道:“你们终年在外,一定时常面临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蒋先生淡淡道:“有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的人,当然是不愿意我们顺藤摸瓜,揭开真相,所以自是要想方设法笼络我们……”莲花道长道:“执笔郎大多数人的节操,还是值得敬重的。”蒋先生黯然道:“一年下来,死在外面的兄弟少说有十个,绝大部分的人尸骨无存,不知魂归何处。” 德兴方丈皱了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绕来绕去烦不烦啊?”蒋先生道:“我们最大的敌人并非魔教妖人,而是我们自己。”苏云松阴沉着脸,道:“有些人已经不能称为自己人,若非他们不知收敛,作威作福,岂会有今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局势?他们真该把脑袋按到茅坑里吃屎。”德兴方丈道:“当下一个人也动不了,我们一动他们,岂不是把他们推到敌人的怀抱?”蒋先生道:“我们的确动不了,但是魔教的人可以替我们达成愿望。”德兴方丈愕然,道:“什么?” 蒋先生道:“三位出过海么,捕过鱼么?”德兴方丈道:“无缘无故到海上做甚?吃饱了撑着啊?”莲花道长道:“说来惭愧,贫道最远只去过浙东秀州。”苏云松道:“我家海外生意甚多,十八岁那年随船队去过一趟昌国,直吐得昏天暗地,全身乏力,生病也不如它难受,从此以后,再不敢到海上去。”蒋先生道:“出海讨生活的渔夫,少则在海上呆天,多则十天半个月,他们究竟用什么办法让捕来的鱼不死去,上岸能卖个好价钱呢?” 三巨头一时难住,摇了摇头。蒋先生道:“他们会在渔槽里放几条极不安份,喜欢惹事生非的鱼,这样一来,所有的鱼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之周旋……”苏云松截口说道:“你的意思是说,要魔教妖人做那条调皮的鱼?”蒋先生道:“所以和魔教合作并非是引狼入室,而是借助魔教来推动武林盟转身蜕变,所有的门派要想不被魔教吞并消灭,唯有自身大动筋骨,时刻怀着敬畏之心。我敢断言,不出年,武林盟必然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又有独霸江湖的本钱。”这一番话他说得豪气冲天,眼中灿然生光。 众人皆是热血上涌。三巨头似乎被说得心动,相互对视了一眼,莲花道长道:“万一事情不是按照计划进行呢?就怕被魔教妖人反客为主,鸩占鹊巢,那真是周郎大意失荆州,赔了夫人又折兵。”德兴方丈冷笑道:“魔教妖人奸诈阴险,哪会真心真意帮我们对抗变革派?他们到中原来,还不是与我们抢地盘,壮大队伍?”苏云松沉吟道:“此事关乎武林盟生死存亡,我们务必谨重行事。” 鲁挺冷笑道:“这前怕狼后怕虎的,怪不得武林盟上下像娘们一样,没有半分血性。世上从没有万无一失的事,霉的人吃饭会被饭噎死,睡觉会被棉被捂死,但是见过谁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只喝白开水,不吃饭,晚上穿上厚厚的衣服,而不盖被子呢?”蒋先生道:“现在不当机立断,不久的将来在场的各位,恐将都是地府新鬼。”鲁挺盯着德兴方丈道:“方丈精通佛法,为何瞻前顾后,没有割肉喂鹰,普渡众生的魄力?” 德兴方丈脸红了一红,哑口无言。鲁挺冷笑道:“三位享受荣华富贵几十年,是时候给大家做点实事了。”口气咄咄逼人,难以反驳,好像是他把长剑架在三巨头脖子上。三巨头面红耳赤,尴尬至极。蒋先生道:“在下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使三位不再为难,又能拯救武林盟。”莲花道长忍不住问道:“什么办法?”蒋先生道:“三位只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余下的事自然有人安排妥贴。”德兴方丈怒道:“到时出了玭漏,还不是我们三人背锅?” 蒋先生不慌不忙,道:“在下已经替三位准备好后路,包管三位清清白白,没有任何麻烦。”苏云松道:“莫非蒋先生要给我们写一纸声明,此事纯属个人行为,所造成的任何后果,统统与我们无关?”蒋先生拊掌大笑,道:“正是!”莲花道长叹了口气,喃喃说道:”蒋先生如此用心良苦,我们怎能忍心拒绝他的好意?”德兴方丈转头看着露出笑意的鲁挺,道:“鲁掌门性情豪爽,粗枝大叶,委实不应该要他承担重任。”说话之间,眼睛直盯着不知所措的秦啸风。 众人也齐齐看着他。苏云松面现愠色,道:“你这个盟主当得实在清闲,大家都在为武林盟出谋划策,你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秦啸风红着脸说道:“是我错了。”莲花道长踏上几步,柔声说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总会有人看在眼里,先人制订的规定的确对你很不公平,但绝不是你自暴自弃,得过且过的理由。”德兴方丈道:“武林盟没有一个位子是多余的,没有一个人是无所事事的,当然你什么也不干,也没有人会说你什么。” 苏云松道:“你心里装着大家,大家亦会替你说话,我就不相信,几百年前不合时宜的规定便不能适当更改。”秦啸风全身抖动,大汗淋漓,忽然跳了起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莲花道长拍着他的后背,道:“我们可没逼你,是你自愿的啊?”德兴方丈道:“大家又不是瞎子。”秦啸风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我自愿的。”鲁挺道:“他笑得那么开心,心里一定愉快极了。”数千人跟着大笑,声震旷野,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大赢家。 不远处一顶光线昏暗的帐蓬里,一个脸戴黄金面具的人,一动不动听着外面潮水般的笑声,忽然抽出一把斜插在腰带上的匕首,嗤嗤数声,把摆放在桌上的一尊木偶斩成数截,咬牙切齿说道:“三巨头,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付出惨重的代价!”他身上的衣服高贵大气,双手皮肤光滑细腻,显然是个不算很大的年轻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痛恨三巨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兄弟 我拉你一把 “喂,你跟着我做甚?”岳冲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瞪着似跟屁虫一样的叶枫,不由得怒不可遏,大声责问。叶枫居然面不改色,耸肩摊手道:“难道这条路,这块土地是你家的?”岳冲一怔,摇头说道:“不是。”叶枫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的道:“既然不是你家的,你凭什么来管我?”纵起身子,向前冲出数丈,随即又兜转回来,挺胸凸肚,摆出无法无天的架势,道:“天大地大任我行,你若是看我不顺眼,可以来咬我啊!”说到这里,双手拍了拍裆部。 岳冲气得面皮发青,转身就走。走了百余步,回头一看,见得叶枫不仅阴魂不散的跟着他,而且所走的每一步皆是落在他遗留下来的脚印上,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原来叶枫曾经听过一个难分真伪的传说,相传踩了一个人的脚印,便会吸收那个人的霉气厄运,他以前觉得很荒唐可笑,如今却希望这是件能够实现的事。只要他一直跟在岳冲身后,假以时日,岳冲身上的戾气便会一天天消减,寻死的念头也会渐渐淡忘。 岳冲不知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捡起一块土疙瘩,朝着叶枫掷了过去,喝道:“你这个人真的很无赖。”叶枫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认为我是个无赖,我早就无所谓了。其实做无赖挺好的,万一有一天我和某个姑娘好上了,她的父母绝不敢收我一文礼金,要我摆一桌酒席,因为我是混不吝的无赖嘛,要钱没有,烂命一条。哈哈。”用力干笑了几声。岳冲冷冷道:“很好笑吗,为什么我不觉得?”叶枫挠了挠头,道:“做人要求放低一点,不就可以笑出来了吗?” 岳冲定定的望着一朵云彩也没有的天空,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轻声问道:“你看见我在笑么?”叶枫冷笑道:“也许她在看我笑。”岳冲怒道:“你说甚么?”叶枫摸了摸刻意抹了刨花油的头发,整了整做工并不讲究的廉价的衣服,道:“因为我现在比你帅得多,你应该知道女人大多善变,见到了长得帅的男人,难免会心思不定,见异思迁了。”岳冲道:“你甚么意思?你这个丑八怪算什么东西?我可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声音极是凶狠。 叶枫道:“是吗?”双眼却望着不远处的一口波光粼粼的池塘。岳冲大叫道:“你就等着瞧!”跌跌撞撞奔了过去。这池塘水质极好,清澈见底,只是不见一条鱼。敢情是临近年关,这池塘的主人把所有的鱼、虾、蚌、螺统统变现,一部分用于置购年货,偿还债务,另一部分留着开春采购鱼苗,以及上半年家中的开销。岳冲怔怔地看着水中的自己,眼中不觉流下泪水,他知道自己瘦得厉害,只是没想到竟然如此恐怖,吓人。 他已经好久没有照镜子了,以前他至少一天耗上近两个时辰,坐在镜子面前帮她画眉,梳头,涂指甲油,以及探讨今天该穿什么样的衣裳。如今她已经不在,还要镜子做甚?徒增伤感而已。忽然之间,他身边多了个人,这个人曾经是她口中所说的,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优点,痴心妄想的癞蛤蟆,而今似高贵脱俗的王子一般,散发出令人眩晕沉醉的魅力。 向来心高气傲的他,不禁有了自渐形秽,无地自容的念头,低下头去,不与叶枫盛气逼人的目光相接触。岂知叶枫伸出一只手来,捏住他的下巴,生生将他的脸托起。岳冲竟不知反抗,由他摆布。叶枫凝视着他,邪魅一笑道:“你知道我一直心术不正,装了一肚子的坏水,见到美人自是心猿意马,神不守舍,忍不住便要上去撩拨一番。”岳冲哼了一声,道:“天底下恐怕找不到一个比你更厚颜无耻的人。” 叶枫摇头晃脑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有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必……必须好……咳……咳……呜……”念到“必”的时候,脑子突地一阵空白,再也记不起下面的字,只好卷起大舌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岳冲“呸”的一声,道:“不学无术的草包,饭桶!”清了清嗓子,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叶枫大喜过望,拍手笑道:“对,出手阔绰,气慨豪迈,说的就是我。” 岳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有了难得的欢愉,道:“阁下充其量就是个淫~才,只是阁下运气好像并不十分的好,尽管四处出击,拈花惹草,可是你成功过么?”叶枫叹了口气,道:“到目前为止,我是没有品尝到成功的味道,但我是乡下人,喂,你和乡下人打过交道么?”岳冲道:“我的姆妈就是临安乡下的,淳朴善良,每次从老家回来,都要给我带几只家里养的老母鸡。” 叶枫道:“倘若你与乡下人待久了,你一定会发现他们性情坚韧不拨,百折不回。一旦下定去做一件事,纵然头撞南墙,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你别看我现在屡受挫折,一事无成……”一边说话一边把胸膛拍得嘭嘭响:“我不是轻易言败的人,迟早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吃到天鹅肉,抱得美人归。”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两只眼珠凸出眼眶,几乎要滴出血来,双拳紧握,胸口起伏不定。 岳冲讥笑道:“如果是猴年马月呢?”叶枫双手握得更紧,十指关节发白,大笑道:“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现在就接近成功了。”岳冲笑意更浓,道:“但愿你不是脑子发昏,高估了自己。”叶枫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道:“其实有件事你我都知道,只是谁也不愿意说出来。”岳冲似乎有些听不明白了,道:“甚么事?” 叶枫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意味深长的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一见到她就心如鹿撞,口干舌燥?难道你察觉不到,我一直蠢蠢欲动,在做取代你的准备?”岳冲面色骤变,嘶声叫道:“混蛋,你说甚么?”叶枫盯着他,眼中充满了自信,悠然道:“以前我不敢下手,因为那时的你委实很帅,根本就是自取其辱。但是如今的你不人不鬼,我不趁机撬墙脚,岂非比乌龟王八蛋还要糊涂,笨拙?”张开了双臂,仿佛要将那个看不见的她纳入怀中。 岳冲低头看着水中形容憔悴的自己,又看看不可一世的叶枫,不由得悲中心来,伏在塘埂上,肩头耸动,低声哭泣。忽然听得叶枫道:“起风了!”岳冲赶紧抬起头来,见得一团灰尘被风推得往西飞去。他惊喜交集,“啊”的一声,跃了起来,追向飞旋的灰尘。叶枫嘿嘿冷笑道:“轮得着你吗?”从他头顶窜过。岳冲神色狰狞,道:“我杀了你!”一掌劈向叶枫后背,挥出的衣袖充气般鼓起,显是全力以赴。 叶枫头也不回,道:“你已经没那个本事!”右足反踢。岳冲翻了几个筋斗,落地时使了个“千斤坠”,勉强稳住身子,不致于摔倒。叶枫冲入灰尘之中,手舞足蹈,大呼小叫,仿佛摘下了天上最明亮的星辰。岳冲整个人突然似瞬间枯萎的花朵,投入火焰中的纸张,扑倒在地,全身都在抽搐,抖动。他大声号叫,痛哭,诅骂,泪水满面。他已经失去了最爱的人,为什么连享受追逐灰尘的乐趣都要被剥夺?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风轻云淡,叶枫一副心满心足的样子,双手抱在胸前,一只脚落在他仍在痉挛扭曲的身前,道:“你一败涂地,翻不了身。”岳冲十指在地皮上抓抠,须臾间积累起一小堆土,好像这些刨起来的泥土是从叶枫撕下来的肌肉,喉咙里发出低吼声:“我……我……”叶枫哈哈大笑,道:“你活得很痛苦,为什么不去死呢?早死早出头啊。”抽出鞘中的长剑,扔在岳冲面前,缓缓道:“你只须割断脖子上筋脉,刚开始也许会觉得不舒服,但是随着鲜血不断流出,你似躺在柔软的床上,或者飞到天上云端,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岳冲目不转睛盯着泛着寒光的长剑,手背青筋凸起,却又不敢去拿,两鬓流下了一道道汗水。他认为自己已经万念俱灰,无所畏惧,可是他面对叶枫丢下的长剑,心中似乎有了某些留恋,那些他所憎恨的人与事,此刻也有了让他温暖感动,回心转意的记忆。叶枫见他面色犹豫,抽出裤腰带,挂在头顶的树杈上,打了个结,冷冷说道:“原来你怕疼,不过也不要紧,上吊用不着你流一滴血,你所要做的是使劲蹬双脚,每蹬一下你便离天堂近了一步。” 岳冲抬头望着随风飘动的裤腰带,又低头看看搁在眼前的长剑,大声骂道:“去你妈的!”抓起长剑,用力掷了出去,随即整张脸陷入堆起的泥土中,死活不肯抬头,不与叶枫意气奋发的眼神相接触。叶枫抬起右脚,踢在岳冲额头上,破口大骂道:“你既不想死,又不想活,到底想干什么?老子被你搞得很烦了!”岳冲猛地爬起,冲着叶枫怒目而视,胸部急速收缩扩大,一股股气息喷到叶枫脸上。 叶枫微微抬起脸,斜视着他,嘴里哼哼唧唧,冷笑不止。岳冲盯着远处一团升起的灰尘,一字一字说道:“你别得意,我一定会打败你。”叶枫伸出一根手指,在岳冲脑门上一点。岳冲踉踉跄跄,连退了好几步。叶枫“哈”一声,笑了出来,道:“就凭你风一吹便倒的小身板?”岳冲气呼呼道:“我会喝酒吃肉。”叶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声音却依旧冷酷无情:“你口袋一文钱也无,也想喝酒吃肉?” 岳冲道:“我有手有脚,想喝酒吃肉,还不容易?”再也不看叶枫一眼,径直向东投去。叶枫慢慢跟在他身后,眼中的欣喜已经溢到了脸上,他很想开怀大笑,却又不能笑出来,因为他暂时不愿意岳冲猜到他的心思。作为旁观者的叶枫,他已经知道怎样将岳冲从深渊中拉上来。青青便是最好的一张牌。青青既能让岳冲意气消沉,生不如死,也能让岳冲重燃希望,振作起来。就看叶枫用什么样的方式将这张牌打好。 叶枫之所以打击刺激岳冲,就是要把岳冲心中那团火烧起来,一旦人的心肠热了起来,自是处处光明,积极向上。 至于以后岳冲会是他的敌人,或者他将来会命丧于岳冲之手,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至少叶枫现在的心中是把岳冲当作兄弟看待,兄弟有难,怎能袖手旁观?当然要伸手拉他一把。温暖的阳光洒在岳冲的肩膀上,他已经不再刻意躲避阳光,不专挑黑暗之地行走,他还是打开了自己心里的门窗,让阳光照了进来。 “酒多少钱一壶?”岳冲看着双腿盘在板凳上,正全神贯注用手撕扯着盘中一只熟鸡的叶枫,忍不住使劲咽了几口口水,小心翼翼问着眼珠翻上,神色倨傲的店小二。店小二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道:“酒和人一样,有三六九等之分,好的话价值千金亦是正常不过,最便宜的是文钱一勺的浊酒,是那些一天忙到晚也只赚十文钱,脑子不晓得变通的蠢汉的至爱……”岳冲赔着笑脸,道:“文钱的浊酒,一定和喝水没什么区别了?” 店小二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目光如电,快速往岳冲身上扫了过来,他们平日阅人无数,往往一眼就能从一个人所穿的服饰判断出该是笑脸相迎,还是敷衍了事,当下阴阳怪气说道:“有些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明明连蠢汉都不如,硬是要装少爷阔佬,呸!”一口浓痰吐在岳冲的左脚鞋面上。岳冲这些天在外漂泊,尝尽人间百态,并不在意店小二的趋炎附势,点头哈腰道:“是……是……”一双眼珠子死死盯着嘴里啧啧有声,吃得冿冿有味的叶枫。 店小二脸上忽然露出悲哀、怜悯的表情,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是本店的招牌菜,三百文钱一份,你连文钱一勺的浊酒都喝不起,还敢异想天开,白日做梦?”叶枫用力一拍桌子,店中的食客吃了一惊,齐齐转头往他看来。叶枫十指敲击着桌面,朗声笑道:“我这个人就喜欢好善乐施,见不得别人走投无路,这位朋友是不是好久没吃东西了?我请你便是。”店小二赶紧搬来长凳,碗筷。岳冲慢慢收回热切的目光,坚决地摇了摇头。 叶枫皱眉说道:“好酒好肉,难道不是阁下所想的?”岳冲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有些人的酒肉,吃了会难受一辈子的。”叶枫慢慢说道:“我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心胸不够开阔,我帮了别人的忙,忍不住会有要别人报恩的念头,若是那个人暂时没有能力偿还,或者不太识相,我便会逢人就说那人忘恩负义,直至弄臭那人的名声为止。”岳冲道:“这样的酒肉,岂非比吃砒霜,喝鹤顶红还要命?”叶枫眯着眼睛,笑道:“我有个好办法,既能让你填饱肚子,又不会让有你欠我人情的担心。” 岳冲道:“你脑子里永远装着损人利己的坏主意。”叶枫摇头晃脑道:“没办法啊,从小到大一直手头不宽裕,每花一文钱都得精打细算,能不挖空心思占别人便宜么?”岳冲道:“你的好办法就是让我吃亏。现在你岂非可以告诉我了?”叶枫十指又敲击着桌面,悠悠道:“倘若你能向我磕几个头,叫我几声大爷,你尽可畅开肚皮享用三百文钱一盘的酱香鸡……一两银子一壶的美酒,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另掏腰包,再给你上几道菜。” 岳冲道:“看上去好像我并没有吃亏啊?”叶枫拿起一只鸡爪,在眼前晃动着,道:“你我各取所需,没有人是输家。”岳冲笑了笑,道:“可是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就是那种宁愿像野狗般死去,也不愿低头屈服,脑子一根筋的人。”伸手在嘴上一抹,掌心上赫然有一滩亮晶晶的口水,道:“虽然我现在肚子里好像有一千条疯狗在咬我的肠胃。”叶枫道:“你很快会成为死人。”岳冲盯着酒店屋檐下堆放的一堆木头,道:“如果我把它们劈成木柴,喝一舀文酒的浊酒,吃几个热炊饼,应该问题不大?” 夜已经深了,外面已经没有柴刀劈开木头的声音,房间里的小泥炉上的牛肉炖得滚烂,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叶枫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身后,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他相信岳冲会循着这香味,跳入他的房间。这少年脸皮薄,怕大家取笑,放不下矜持骄傲,自寻苦吃。如今他是不是看着满是血泡的双手,心中满是悔恨?况且房间里只有叶枫一人,纵然做些丢人的事也没有人看见,为什么不来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中终于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到了窗户外面才停顿下来。叶枫依然眯着双眼,一动不动躺着。忽然之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根指头粗细的竹管戳破窗纸,伸了进来。叶枫心下大奇:“他想做甚?”正暗自纳闷,竹管突然涌出一缕淡青色的烟雾,吸一口进去,竟有筋软骨酥的感觉。叶枫心中一凛:“下三滥无耻小贼使的迷香,莫非是武林盟的人?”当下凝神戒备。他功力深厚,缕缕扑鼻的烟雾宛如石沉大海,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约莫过了一柱香工夫,竹管再无青烟飘出,窗外施放迷香之人估计叶枫早已昏迷不醒,大大方方推开窗户,跳了进来。只是来人动作与众不同,一般人是手掌按住窗台,借力跃起,他却是以手肘为支撑,弹起身子。这样一来难免使力过猛,头重脚轻。落地之时,果然收势不住,撅起屁股,直往前扑去,险些跌了个“狗吃屎”。叶枫趁着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过去,一看到这草包的尊容,差点儿笑了出来,除了岳冲还会有谁? 不甚明亮的灯火照耀之下,见得岳冲高举的双手掌心通红,长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血泡,时不时咧嘴呲牙,倒吸一口气,显然是疼痛难忍。他素来娇来惯养,哪干得了劈柴的粗活?叶枫心念电转,已然明白岳冲用意:“这小子还是皮不够厚,多半怕老子出言嘲讽,于是乎干脆将老子熏倒,便可以心安理得坐下来大吃大喝,不必承受老子的唧唧歪歪了。” 岳冲见得小泥炉上嘟嘟打着滚头,热气腾腾的炖牛肉,双眼立时发出贪婪之极,想当即拥有的光芒,也不顾得流下的涎水打湿了衣襟,狠狠说道:“有钱人过得真是奢侈,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拿起桌上一把银制的刀子,割下一块牛肉,插在刀尖上,往嘴里送去。叶枫不由得心头大乐:“任你骨气铮铮,到头来还是吃老子的东西。”岳冲似是想起一事,忽然放下送到嘴唇的牛肉,自言自语道:“这家伙不是好东西……” 叶枫心里有气:“古人云,吃人嘴软,哪有吃别人的东西,还要讲别人闲活的道理?搞得我莫名火起,一脚揣翻了炉子。”听得岳冲继续说道:“这锅里混着他的口水,我若吃了他的东西,岂非和他一样油腔滑调,德行浅薄?”皱起眉头,神情茫然,手中银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叶枫寻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还是莫吃了,吃了会拉肚子拉得站不起来,舌头上长大疔疮。” 岳冲伸出右手食指,对着一锅滚烂的牛肉不停画圈子,嘴唇蠕动,不知在做甚。叶枫略一沉吟,立即火冒三丈:“奶奶的,居然敢画圈子诅咒老子!”岳冲画了一会圈子,手臂指向躺在床上的叶枫,喃喃说道:“你吃了这锅会拉肚子拉得站不起来,舌头上长大疔疮。”叶枫胸膛都快气炸了,又不能发作。岳冲道:“我有手有脚,想吃东西还不容易?”一边说话一边蹑手蹑脚向叶枫走来。 叶枫大是奇怪,刹那间脑中种种猜测此起彼伏,却始终猜不出岳冲想做甚么。忽然之间,只觉得腰间一松,衣服上的带子已被岳冲解开。叶枫脑中一阵空白,全身肌肉蓦地僵硬。岳冲双手伸入他衣襟,从他的怀里掏出银子,银票的布包,在掌心上下颠动着,布包里的银子相互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叶枫恍然大悟,暗道:“他偷了我的钱,岂非便可以喝酒吃肉了,真是妙极了。” 他的目的本来就是帮助岳冲摆脱困境,岳冲能拿他的钱去吃东西,心里反而说不出的欢喜。听得岳冲说道:“我现在等你的钱,是要去做本钱,天亮之前,我一定会分文不少还给你。”叶枫听在耳中,如五雷轰顶,脑袋嗡嗡作响,心里叫苦不迭:“十赌九输,你怎么想出来的蠢主意呢?”胡思乱想之时,窗户吱呀作响,岳冲已经跃了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轻,不一会儿,四下一片静寂,再无其它声音。 叶枫静静地躺着,心里始终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忽然间叶枫“啊”的一声大叫,直直坐了起来,浑身大汗淋漓,暗道:“万一那小子手气不好,老子岂非连今晚房钱,以及这锅牛肉的钱都付不出来,老子岂非也要去劈柴?”从窗户冲了出去。这个镇子并不算大,赌坊只有一家,他很快就找到了岳冲。 岳冲失魂落魄的坐在赌坊门口台阶上,似怨妇般对着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说道:“你们说我笨不笨?今晚接连开了十三次大的,为什么我一次都没买?”叶枫冲了过去,拉起他的手,道:“快跟我回去。”岳冲一时听不明白,道:“回去做甚?”叶枫道:“吃牛肉啊,吃了明天有力气劈柴。” 第一百七十章 先定个小目标 “哎唷,我的手是不是断了?”“我的腰……我的腰……痛死了……” 某个昏暗肮脏的杂物间里,叶枫和岳冲躺在干稻草上长吁短叹,叫苦不迭。叶枫双脚搁在岳冲的肚子上,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点,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当时能给我留下一锭银子,我们何必遭这种罪?”岳冲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分辩道:“你这句话说得很不地道,好像是我要诚心害你似的,我也不知道会连开十三手大的,千载难逢的怪事居然被我碰上了,你说能怪我么?” 叶枫听他胡言乱语,毫无反省之意,更增恼怒,道:“难道你是个瞎子,连输了几场,就不会暂且停一停,等庄家手气不好再去下注?”岳冲振振有词地说道:“万一我停下的时候,恰巧开出小的呢?赌钱赌钱,本来就是拿钱去赌运气……”叶枫几乎要跳了起来,失声叫道:“那是我的钱啊!” 岳冲横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亏你还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应该知道将所有的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的后果,倘若你在枕头底下偷偷塞几锭银子,你现在岂非还舒舒服服躺在柔软的床上?人要自己作死,谁都无能为力啊。”叶枫一时气苦,咬牙切齿,恨不得扼住岳冲的喉咙,教他立时发不出声音。岳冲瞪着他,道:“是你脑子不灵光,想事不周详,还好意思赖我?” 叶枫哭笑不得,唯有点头称是。岳冲摊开满是血泡的双手,歪着嘴皮笑肉不笑道:“如果你能舔~一~舔我的手,也许我心里会好受些。”叶枫怒道:“你自己不是有舌头么?”岳冲悠悠说道:“你平时花言巧语说得甚好,所以我坚信不疑,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便是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叶枫终于忍无可忍,跳了起来,手指戳着岳冲的鼻子,大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要不要脸?白天你劈过一根柴么?你一直叉着腰在边上吹牛皮,竟然要我侍候你,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岳冲悄悄伸出一只脚,在叶枫左脚踝一拔。叶枫没有防备,栽倒在地,腰部撞上搁在地上的一截硬木,触发旧伤,大声哀嚎。镇上百姓家中养的鸡鸭、鹅猫、猪狗、牛羊跟着凑热闹,咿咿呀呀,叫唤不停。众百姓以为来了盗贼,纷纷穿衣起床,男的四下巡视,察看家中门窗是否关紧,女的赶紧清点家里的畜生。一时之间,端是热闹非凡。 岳冲嘿嘿冷笑道:“你自己惹的祸,关我什么事?你睡一晩上一两银子的上等人房间,吃一锅二两银子的顶级牛肉……”叶枫截口说道:“你没吃牛肉么?连锅里的汤都被你喝光了。”岳冲道:“拜托,你搞清楚再说好伐?是你硬拉着我吃牛肉的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拿不出钱来,给别人劈柴抵债有错么?明明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不劈柴也是无可厚非,做人要厚道啊。” 叶枫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咬着嘴唇,沉默了良久,低声下气说道:“你能不能帮我揉一揉腰,明天还有劈不完的柴。”岳冲眨了眨眼睛,道:“有一样东西,包管你明天昂首挺胸,莫说劈一堆柴,便是砍光一座山的树,你也不会觉得腰酸背痛,全身泛力。”叶枫听他说得活灵活现,不由得心头痒痒,问道:“什么东西?要不要花钱?” 岳冲笑了笑,道:“童子尿。”叶枫跟着大笑起来,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道:“可是你没有啊。”岳冲瞪着他,嘴角露出诡异的笑意,道:“难道你不是么?”叶枫咳嗽几声,缓缓说道:“我倘若说是,你肯定笑我没出息,我倘若说不是,你又会说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像看起来有些嘴巴干净的猫,你就可以断定它从来不吃鱼?万一你碰到的是只行事内敛,不愿张扬的猫呢?” 岳冲眼珠子转动着,道:“看来你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意暴露秘密?”叶枫摸了摸后脑勺,大笑道:“有些秘密,哪怕丢了性命,也是不能说出来的。”两人抱在一起,放声大笑。他们都算不上目光远大,胸怀大志的人,否则也不会经常做自己挖坑,自己跳的蠢事了。他们通常都不会放到心里去,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太认真的事。人若是记性太好,就让他人敬而远之了。 他们笑了好久,才渐渐收住笑声。岳冲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算是仗剑走天涯,放荡不羁的侠客么?”叶枫幽幽道:“人家口袋里有永远花不完的银子,身边始终美女如云,你何时见过连吃饭的钱都掏不出来,要靠干粗活养活自己的侠客?”岳冲办着手指头,道:“干一天活抵一百文钱,我们至少要劈三十天的柴。”叶枫叹了口气,道:“三十天,我们岂非得错过好多次拯救世界的机会?” 岳冲吃吃笑道:“你想做甚?”叶枫道:“我要回到江湖去。”岳冲伸手摸摸他有些发烫的额头,冷冷道:“可是你有给自己赎身的钱么?”叶枫道:“所以我要想办法,一个能够让我们快速翻身的办法。”岳冲道:“当心步子迈大了扯着蛋哦,你最好先制订一个小目标。”叶枫一怔,道:“小目标?”岳冲道:“比如世人皆知的关外辽东王员外,他的小目标是一年赚一百万贯钱。” 叶枫望着黑漆漆的外面,道:“我希望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我是个自由的人。”岳冲道:“你当下有二个可以很快来钱的办法,一是赌……”叶枫道:“口袋一文钱也无,拿什么去赌?”岳冲咬了咬牙,道:“二是去偷去抢,以我们的身手,搞些钱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叶枫居然没有反对,道:“我们是替天行道,搞的是有些人的不义之财。”岳冲双目灿然生光,道:“莫非你已经有了目标?”叶枫双手拍了拍腰部,冷笑道:“用得去找吗?” 岳冲沉下脸,道:“这个老板还算不是太过于苛刻的人,至少他没有玩弄利滚利的鬼把戏,更没有给我们吃馊了的饭菜,我们每餐还能吃到一块巴掌大小猪肉,还能喝上一勺浊酒,你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叶枫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微笑道:“难道你不觉得是我们气宇轩昂,丰神俊朗,使得他不敢胡来?”岳冲道:“我不想去伤害好人。” 叶枫轻轻提了提他的耳朵,道:“有些人是有两张面孔的,现在我就带你去看他的另一张脸。”前面不远处的厨房已经响起菜刀剁肉,手掌揉捏面粉,菜油在锅里炸得嗞嗞响的声音,原来这间酒店的老板经营了早餐生意。岳冲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叶枫胸有成竹道:“他多半的收入来自客人的吃喝,所以他对食物的态度,便是他的真面目。” 岳冲笑了起来,道:“倘若他在食物上以次充好,弄虚作假,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要他拿钱消灾。”叶枫伸手做了个捅肚子的动作,目露凶光道:“最好放光他所有的血。”他们绕到厨房后面,悄悄在窗纸上戳了几个孔洞,张眼往里望去。见得里面有四五个人,炸油条,做包子,蒸馒头,人人忙得不可开交,大汗淋漓,头上热气腾腾。 那老板什么活都干,谁忙不过就帮谁,并没有大老板高人一等的架子。既不会冲着这个人吹胡子,瞪眼睛,又不会冲着那个人大发雷霆,倒是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好像这些伙计都是他的合作伙伴,半点怠慢不得。众人也不惧怕他,什么话都敢讲,嘻嘻哈哈,气氛极是融洽。岳冲禁不住瞪了叶枫一眼。叶枫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种吃肉不吐骨头的笑里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一个长得浓眉大眼拿着一双极长筷子,正在给油锅中的油条翻身的小哥忽然大声说道:“叔,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锅里的油隔几天就要换掉呢?有的人炸了一辈子的油条,也不见他换过一次油。一年下来,我们得增加许多成本啊。”擀包子皮的伙计笑道:“我们是样样都比别人都花钱,就说做馅的肉,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使的是生了瘟病不干净的猪肉,只有我们的朱老板,用的是来源干净,上等好猪肉。人家一个包子可以赚对半的钱,我们除皮脱壳,能有一文钱到手,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朱老板笑了笑,道: “我们一天能买二三千个包子,虽然赚的钱极少,但是积少成多,亦是一笔可观的收入。那些妄想凭一年半载就赚好一辈子的钱,不肯去脚踏实地做事,专走歪门邪道的人,一天又能卖出几个包子呢?他们哪个不是过几个月就关门大吉,消声匿迹呢?”一个端起蒸笼,检验里面包子是否蒸熟的伙计道:“说不定他们这几个月已经赚了一大笔钱,准备搬到另一个地方发财呢?” 朱老板并不直接回应他,伸出一根手指,往头顶指去,道:“上面是什么?”那伙计有些听不明白,道:“上面是瓦片啊,前几天请人翻修过的,应该不会漏水啊。”朱老板忍着笑,道:“瓦片上面是什么?”那伙计道:“上面是只大烟囱,日夜冒着浓烟,镇上的人都说朱老板财源滚滚,从不停歇。”说到此处,转头冲着往灶里塞柴禾的伙计喝道:“是不是柴堵住灶头,烟倒灌回来了?” 那伙计笑道:“放屁,整个店里找不到比我更能掌控火候的人。”朱老板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道:“烟囱上里又是什么呢?”那伙计道:“有东南西北风,有叽叽喳喳的鸟儿,黄莺的声音最是清脆动人,麻雀很不识相,有事没事聒噪不停。”众伙计哄然大笑,道:“喜儿虽然像麻雀一样聒噪不停,但她的声音像黄莺一样清脆动人,教你怎能忍心生她的气呢?”那伙计面红耳赤,搓着手憨笑起来。 朱老板一只手扶着灶台,一只手捧着肚子,道:“再往上呢?”那伙计道:“是一朵朵的云,老板你见识多广,云比棉花还要柔软,浑身上下一根骨头也无,为什么它有时会变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黑狗,有时会变成蹲在地上下蛋的大母鸡,有时……有时……”脸蛋愈发红了,嘴角带着浓浓的笑意,显然此时此刻心中想到了极其甜蜜的事。众人拍手笑道:“有时会变成你和喜儿头贴着头,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那伙计跺脚叫道:“你们出卖我,以后不和你们说话了。”朱老板道:“云里面有什么呢?”那伙计道:“云里面有凌霄宝殿,玉皇大帝在此统领着诸天万神仙佛。”朱老板道:“这些神佛平时在做甚么?”那伙计道:“当然是盯着凡间每一个人,谁要是做坏事,便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朱老板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头顶三尺有神明,我们敢胡来么?尤其是我们做吃的行业,更是要心有敬畏,恪守良知。” 众伙计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尊敬的神色,他们一直作为这间酒店的伙计感到自豪,骄傲,在镇上每个人都对他们很客气,因为跟着朱老板做事的人都值得信任。朱老板拍了拍烧火伙计的肩膀,叹了口气,道:“尽管有钱人可以让我们多赚一些,但是我们决不能冷落穷人,在我们店里没有贵贱高低,来的都是客,我们应该一视同仁,让每个人能感受到我们发自内心的热情。” 那伙计红了红脸,极不服气道:“我知道我不应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我更知道有些人在背后骂我‘目中无人’,我本是马车夫的儿子,自己泥菩萨过河,哪有看低别人的本事?若是我不摆出眼高于顶的架势,一天得有多少人到店里白吃白喝?毕竟我们是自负盈亏的小酒店,不是官府开设的赈灾粥厂。纵使如此,仍有人明目张胆的来吃霸王餐。就像昨天那两个家伙,摆明就是耍无赖的。”窗外的叶枫和岳冲相互对望,均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朱老板道:“如果他们真是耍无赖的,岂会心甘情愿劈一天的柴?明天随便找个理由让他们走,别忘了给他们够吃几天的干粮,还有可以帮他们解燃眉之急的百文钱……”众伙计齐声叫道:“好像我们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朱老板笑了笑,道:“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何时亏待过好心人?”叶枫捂着耳朵,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他全身烫得厉害,心里充满了愧疚。 倘若此时能让他找到一条可以藏身的缝隙,他绝对会毫不犹豫钻进去,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岳冲忽然一掌击在他背上,冷冷道:“幸好你拎得清,否则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叶枫提手掴了自己几记耳光,道:“我是个混蛋。”岳冲看着满是血泡的双手,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无奈,苦笑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并不想欠朱老板的人情,朱老板已经对他们够仁至义尽了。 忽然间远远近近响起鸡鸣声,天快亮了。在天亮之前他们一定要弄到钱,可是到哪里去找心术不正的坏人呢?叶枫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不相信镇上没有一个坏人。”岳冲道:“大家都在睡觉,你怎知哪个是坏人?除非坏人说梦话喊的是:‘我无恶不作,每一文钱都来路不正,有本事来抢我啊’。”叶枫笑了,道:“也许有人会憋不住呢?坏人终究是心中有鬼。” 可是他们很快就失望了,直到天亮他们也没找到所谓的坏人。 每个人看起来很和善,就连赌坊老板认出了岳冲,客客气气请他们到朱老板店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临别时还送了十两银子给他们做盘缠,搞得他们像做梦似的。但他们心里并没有遗憾,反而说不出的快乐。假如世上的人都似这镇上的人一样和睦相处,像他们这一类人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们一路向南,岳冲瘦弱的身躯渐渐有了起色,性情不再阴阳怪气,终日板着一张脸,时常和叶枫开些尺度大到难以置信的玩笑,弄得叶枫头昏脑胀,难以应付,唯有厉声提醒岳冲是名门子弟,切莫自甘堕落。岳冲反将一军,越堕落,越快活,你管得着吗?叶枫双眼翻白,无言以对。 叶枫忽然发现,不知所时闻不到岳冲身上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了。他看着一天比一天精神的岳冲,心里满满的成就感。他知道岳冲经过这一次痛苦残酷的洗礼,将会变得坚强勇敢,获得第二次新生的人,总是格外珍惜生命。尽管是隆冬腊月,大地萧条,但叶枫似乎闻到了春的气息,看到了枯树开花。 他们一路向南,倒不着急赶路,游山玩水,贪恋风景。赌坊老板赠送的十两银子没过几天已然花得精光,好在他们发财致富的念头尚未泯灭,寻壑经丘的时候,也不忘留心观察身边的人。正所谓苍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他们碰到了几个飞扬跋扈,名声不佳的人。 于是三更半夜摸上门去,俩人演双簧,一个怒发冲冠,一言不合便要掏刀子杀人全家,一个做左右周旋的两面人,一边托着持刀的手大呼大王息怒,有事好商量,一边苦心婆口劝说事主钱是王八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俩人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事主无可奈何,唯有乖乖拿出一大笔钱来。 他们留一小部分供自己日常使用,大部分的都给路上所见到的穷人了。钱使完了,又去设法开源,叶枫和岳冲平时亦是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之人,但求事事无愧有心。何时有过这些日子随心所欲的放荡不羁,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潇洒?他们皆有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刺激,兴奋,做梦禁不住发出欢快的笑声。 乘船过了长江,便到了人杰地灵,山清水秀,繁华似锦的江南。叶枫初到江南,见得四下地势平坦、河道纵横、市肆发达,宛如精致的瓷器,柔美的画卷。完全不同于西北雄浑阔大,苍莽豪放,自是惊叹不已。岳冲又是个极好的向导,妙语连珠,叶枫听得兴趣盎然,心驰神往。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陪你吃年夜饭 这一天,他们到了湖州,正好是大年三十。晴,碧空如洗。 湖州地处浙江北部,东邻嘉兴,南接杭州,西依天目山,北濒太湖,与无锡、苏州隔湖相望,处在太湖南岸,东苕溪与西苕溪汇合处。自古以来素有丝绸之府,鱼米之乡,文化之邦的美誉。 叶枫痴痴地看着湛蓝的天空,忽然怦然心动,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弥漫了全身,既似被强大的电流击中,又似泡在浓得难以化开的糖水之中。只是他无法确定,这一瞬间与他心有灵犀的人,究竟是只与他相处了短短几天,却一直让他无法忘怀的阿绣,还是和他拜了天地,名义上算是他妻子的余冰影? 可是阿绣想必回到了亲人身边,兴许听从父母的安排,已经找了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此时算来,应该是新婚不久,她怎么会惦记着他?况且古墓中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她一辈子也不愿意提起。他伤得余冰影那么深,纵使余冰影有时会想起他,也是心头充满了仇恨,痛苦,哪有昔日的柔情蜜意?到底是谁给了他这刹那间的奇妙?他是不是又开始自作多情了? 叶枫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慢慢向岳冲移去,见得他也仰着头,脸上的笑意,居然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叶枫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上,笑了,开怀大笑。他看得出岳冲眼中对生命的依恋,他知道岳冲已经完全想开了,岳冲能够凤凰涅磐,是不是老天赏赐他最好的新年礼物?曾经抱怨命运不公,此刻蓦地心平气和了。 今天的阳光果然灿烂,一年最后一天的阳光,仿佛浓缩了一年所有的精华,不遗余力的释放出最后的辉煌。明媚的阳光尽情照耀着大地,似乎要将每个人这一年所遭受的不幸,挫折,统统都蒸发掉。明天是新的一年,崭新的太阳会给予世人新的开始,新的梦想。叶枫卷起袖子,任由阳光晒得肌肤发烫,这一年他足够晦气的。 岳冲还是仰着头,阳光与他目光相融合,折射出奇异的光芒,就连苍白色的皮肤,也被渲染成高贵的金黄色,仿佛地位尊崇的天神。叶枫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心道:“他是不是在祈求上天让他这张英俊帅气的脸蛋,最好一辈子也不会衰老?”随即气愤不平:“他若是青春永驻,得有多少男人娶不到老婆?多少女人宁愿芳华逝去,也不肯嫁人?” 忽然之间,城中响起噼噼啪啪的炮仗声,浓浓的硝烟味直入鼻中,原来家家户户煮熟三牲,备好果品,美酒、纸烛,开始祭祖请佛了。叶枫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心里涌上一股酸水,苦涩难当。他第一次在外面过年,以后他要习惯一个人过年,因为他是跟不上时代脚步的弃儿,所以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他只能看着别人热热闹闹过年,自己却忍受着孤独,寂寞。 无根的浪子,只能喝得烂醉如泥麻醉自己,只能在胭脂堆中寻找快乐,哪有资格享受合家团圆的幸福?他很想寻个无人光顾的破房子,睡到过了正月十五才出来。他曾经听某个长者说过,不开心的时候,最好暂时躲起来,莫给别人添麻烦,破坏了气氛。岳冲低下头,凝视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叶枫勉强笑了笑,道:“我有么?” 岳冲翻起了白眼,道:“人家开开心心过年,你哭丧着脸,莫非你诚心和大家作对?哼。”叶枫苦笑道:“你看我像不识趣的人?”岳冲笑了,道:“你一定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了年再无声无息钻出来。”叶枫道:“原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岳冲眨了眨眼睛,道:“就你那抠出来比鼻屎大不了多少的脑子,怎能想得出曲折离奇的事情?除了做不敢见人的缩头乌龟,还能做甚?” 叶枫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有办法让我们过个终身难忘的年?”岳冲挽起叶枫的手臂,哈哈大笑道:“别人过得好年,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拖着叶枫,大步往城中走去。叶枫见他步伐轻快,神情放松,不禁全身又充满了活力。他这些天所付出的努力,就像撤在土地里的种子,现在就是开花结果的好时候。 平时热闹非凡的街道,今天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走动。许多店铺早早就关门歇业,毕竟和家人团聚是头等大事。“陈记寿材店”的陈老板是个保守传统,小心谨慎的人,一大早他就用红布遮住了店铺招牌,以及店里大大小小的寿材,省得触了别人的霉头,惹来没必要的口舌之争。 尔后扫干净地,门上张贴春联,给辛苦了一年的伙计结算工钱,派发红包,年货。一切安排妥当,正要关门打烊,见得一年轻男子快步而来,别人过年都穿新衣服,而他却穿着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露出脚趾头的鞋子。他满脸愁容,与大家都在欢笑的环境格格不入。连过年都觉得不开心,要么是口袋空空,连块豆腐,一根小葱都买不起,要么是家里坐了一大堆要钱的债主。 陈老板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尾青鱼、一刀五花肉、一只熟鸡、几块水豆腐、一包青菜、还有两套新衣服,两双新鞋子,一套是男装,另一套是女装,还有一贯铜钱。他笑着道:“我正准备去你家。”年轻男子涨红了脸,摆手说道:“我不是来讨东西的。”陈老板道:“你干娘还好?” 年轻男子眼中流泪,哽咽道:“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明年开春。”陈老板道:“是不是你干娘的侄子又到你家中闹事?”年轻男子道:“他除了想霸占我干娘的房子,又能做甚?我干娘病了十来年,他何曾上门探望过一次?”陈老板叹了口气,道:“你干娘是临街门面房,很是值钱的,若非有利可图,他岂会不知羞耻,没皮没脸?”年轻男子道:“可是……” 陈老板又叹了口气,道:“你们的家务事,我们怎能插得了手?万一你干娘驾鹤西去,我曾经向她许诺过送她一口上等寿材,替她料理后事,我一定信守承诺。东西你拿回去,陪你干娘好好过个年。”年轻男子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接过东西,便要回去,只是看上去更加发愁了。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阴阳怪气道:“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汉,有些东西不敢靠自己去争取,哭哭啼啼像个小姑娘,有个屁用啊?”年轻男子一抬头,便看到二个男人立在不远处。一个嘻皮笑脸,一对眼珠子乱转不停,一只手不断抓挠着裤裆,一看就是不正经的货色。另一个长得极帅,气度不凡,手中拿着一把匕首,轻轻打磨着手指甲。年轻男子吓了一跳,道:“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叶枫道:“我们没地方过年,所以就找些闲事来管一管了。”岳冲道:“正好你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事,我们不找你找谁?”年轻男子道:“我……我……”叶枫抽出那只挠痒痒的手,凑到鼻前嗅了嗅,登时眉开眼笑,好像天下最美的味道不过如此,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有些人跟他讲道理,磨嘴皮子是没用的,你就要比他蛮横霸道,只要我们帮你出面,包管你从今往后高枕无忧,万事大吉。” 年轻男子有些心动了,双眼发亮。岳冲道:“你今天是走了狗屎运,碰到了我们。你一定不知道,有多少人开出了丰厚的条件,都请不动我们哦?”叶枫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卖,错过了就不会重来。”年轻男子咬了咬牙,道:“好。”岳冲盯着上好门板,准备拔脚开溜的陈老板,道:“陈老板是个有头面的人,请你做个见证最是合适不过了。” 陈老板道:“在下……在下……”平时伶牙利齿的他,这时舌头像涂了一层辣椒。岳冲仰望着天空,喉结上下蠕动着,似乎在强行抑制某种情绪,一字一字道:“现在是上午,吃年夜饭还早,你去是不去?”有意无意地翻动手臂,落在明晃晃的匕首上的阳光,立刻射到陈老板眼中。陈老板面无人色,强笑道:“既然阁下古道热肠,在下怎能推三阻四?” 年轻男子一推开家门,立时怔住了。十余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桌上摆着十几道菜,中间一只火锅“嘟嘟”地打着滚头。他干娘的侄子,也就是他的堂兄,他们夫妻俩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神采飞扬,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主人。其余的人他都识得,都是附近说话有份量的人。穿黑色衣服,脸上有麻子的是当地姚保正。面前搁着笔墨纸砚的,长相文雅的则是开古玩店的平掌柜。 自从他干娘十年前得了难以医冶的怪病,殷实的家境渐渐衰落下去,到他家串门的亲戚亦是一年比一年少,尽管他家位于湖州城最繁华的地段。最可恶的是,人落魄潦倒的时候,有些亲戚便成了面目可憎的坏人,他堂兄夫妇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干娘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全仗街坊邻居的救济,除了他堂兄夫妇之外,在座的哪个不是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的恩人? 他们定定地看着满桌丰盛的酒菜,皆是神情凝重,无人动筷夹菜,举杯喝酒。好像吃了这些酒菜,便会抱憾终生。年轻男子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堂兄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了,他已经输定了。他堂兄看到了他,先是满脸堆笑招呼陈老板坐下,陈老板道了声谢,挨着米行梁老板坐下。 他堂兄随即沉下脸,双眼上翻,冷冷说道:“我正要和你谈一谈房子的事。”丝毫没有邀请他入座的意思。他不等年轻男子开口,转头看着漫不在乎的叶、岳二人,讥笑道:“若不是你不务正业,结交些来路不正的狗朋狐友,你干娘岂会气得连命都快没了?”年轻男子气得面皮发涨,怒道:“你……你……说甚么?”姚保正“咳嗽”一声,道:“家骏,家良终究是你的兄弟……” 年轻男子的堂嫂“啊唷”一声,叫了起来,道:“保正你好不明事理,他是捡来的野种,家骏身上流着的是卢家的血,他们一个天,一个地,怎能是兄弟?”极不情愿站起,拿了碗筷,重重情愿在桌上一搁,尖声说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鬼,今天你尽管敞开肚皮吃,老娘绝不皱一下眉头。”众人听她言语粗俗,心中暗自叹息。岳冲捂着鼻子,道:“这个女人身上有味道。” 叶枫奇道:“什么味道?”岳冲道:“骚味。”叶枫道:“我怎么看不出来?”岳冲神秘兮兮道:“你看她的眼睛转啊转,你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叶枫歪着脖子,问道:“她在想什么呢?”岳冲道:“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女人,陡然见得两个风度翩翩的大帅哥,你说她会不会全身发烫,心烦意乱,屁股似坐在一堆钢针上?”叶枫道:“所以她一定会悄悄来找我们,留下她家的地址,三更之后,猪圈旁边的柴房,不见不散?唉,就算弄出什么动静,大家也以为是猪栏里的母猪在叫,这头母猪又不是第一次在夜里叫唤。” 岳冲大笑道:“看来你也是情场老手?”说话之间,右手两根手指贴在嘴唇上,冲着那女人送了个飞吻。那女人神差鬼使的往岳冲看了过来,突然见得他轻佻无礼,一时心如鹿撞,气也喘不过来。叶枫拍手笑道:“她真的在看你耶!”众人哄堂大笑。卢家骏恼怒至极,掴了他女人一耳光,道:“你添什么乱?”那女人自知理亏,捂着肿起来脸颊,一言不发。 姚保正敲着桌子,道:“家骏,做人要讲道理,就算家良不是卢家的人,但是你婶婶她是,这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平掌柜道:“家良这些年照顾你婶婶,毫无怨言,便是亲生儿子也不如他孝顺,这么忠厚老实的人,卢家的祖宗会不喜欢么?”就在此时,听得一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家良就是卢家的人,这房子就是他的!”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裹着厚厚的衣服,面色苍白的女人步履蹒跚,从后堂走了出来。卢家良抢了过去,搀扶着那女人在一张椅子坐下,道:“妈,你出来做甚?”卢母恶狠狠的瞪着卢家俊,道:“我想看看有些人是怎样人吃人的。”卢家骏笑了笑,淡淡的道:“各位莫要误会,我卢家骏并非六亲不认之人,但是顾兰芬实在不配做我的婶婶。” 卢母怒道:“我做过有辱卢家的事么?”卢家骏冷冷道:“你二十三岁克死叔叔,难道不是你上辈子造孽么?”姚保正道:“生死由命,与你婶婶何关?”卢家骏妻子道: “你们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捡个野种做儿子么?她真是给叔叔留一脉香火么?一个青春年少的寡妇,她忍受得了寂寞么?但她又想立牌坊,所以她计上心头,捡了个野种抚养成人,岂非如愿以偿了?” 姚保正忍无可忍,厉声喝道:“你这不是血口喷人,无中生有么?你们俩夫妻的吃相实在太难看了。”卢家骏妻子道:“那野种已经二十六岁了,为什么一直不娶老婆呢?因为家里有现成的女人啊。”说到这里,盯着气得浑身发抖的卢母,道:“你十年前怀上这野种的孩子,偷偷给打掉了,本来这种事至少要过一个月方可同房,你是情不自禁,没过天又和这野种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生病才怪呢。” 信佛的梁老板横了她一眼,道:“没根据的事切莫胡说,否则以后会下拔舌地狱,永不超生。”卢家骏妻子道:“接生的王婆亲口对我说的,难道她会骗我?”姚保正道:“王婆素来守口如瓶,不讲他人隐私。”卢家骏妻子道:“她那天喝醉了,喝多了的人话特别的多。”陈老板道:“王婆十年前就死了,你嫁给家骏不过六七年,莫非是王婆托梦给你?” 卢家骏妻子毫无愧色,道:“前几天我提了些东西,来看这个姓顾的寡妇,刚踩入后堂,便见得这野种正在脱顾寡妇的衣服,我不愿坏了他们的好事,就悄悄退了出来……”卢家骏道:“怪不得你那天拿酒擦眼睛。”卢家骏妻子冷笑道:“人都快死了,还是忘不了有些事。”卢家良咬牙切齿道:“我是给我妈抹身子。”想起卢家骏夫妻为了霸占房子,居然血口喷人,忍不住放声大哭。 卢家骏砰的一声,一掌拍在桌子,大声道:“顾兰芬的身子只能是我叔叔一个人看,我叔叔死了,纵使顾兰芬的身子烂了,也不能让第二个人看到,你们做了伤风败俗的丑事,卢家已经容不得你们!”姚保正叹了口气,道:“家骏,你已经有十余处宅子,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为什么要夺你婶婶唯一的家产呢?你要他们到哪里去?像野猫野狗一样无声无息死在阴暗的巷子里?凡事不可做绝,留条后路,给子孙后代积点德啊。” 卢家俊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冷冷道:“你们是不肯帮我喽?”姚保正道:“我们不做昧着良心,断子绝孙的事。”其他人跟着道:“不错。”卢家俊打了个哈哈,道:“各位一味的维护顾寡妇,莫非各位和她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卢家俊妻子怪腔怪调道:“倘若不是顾寡妇让各位占了便宜,各位岂会年复一年周济她?据说各位给顾寡妇送东西都是天黑之后,这是为什么呢?”卢家俊冷笑道:“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都是天黑之后做的。” 卢家骏妻子忽然拍手叫道:“当家的你看看,这野种跟他们长得像不像?额头像姚保正,嘴唇薄薄像陈老板,手指长长像平掌柜……啊,他们是一家人!”卢母呼吸急促,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眼看就要晕过去。岳冲取出一枚暗红色的药丸,捏住她的腮帮,放入口中。姚保正怒道:“放你妈的狗屁!”卢家骏神色狰狞道:“总之这房子我要定了。” 卢家俊妻子道:“早知道你们是一家人,合伙来对付我们,老娘还到‘太白楼’订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做甚?拿去喂狗,狗还晓得摇尾巴,舔老娘的脚趾头。”双手一托桌子,碗碟盘杯跳了起来。众人大吃一惊,纷纷离席,往后退去,仍被汤水溅到身上,极是狼狈。卢家骏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道:“既然你们沆瀣一气,莫怨我不讲情义,我昨晚和知府大人身边头号红人张师爷一起吃饭,顺便聊到房子的事,张师爷很是气愤,连声不可思议,无法无天,这状纸便是张师爷写的。” 众人见他心狠手辣,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卢家骏盯着卢母,得意洋洋道:“今晚我要在这里吃年夜饭。”叶枫嘿嘿嘿的冷笑了几声,道:“阁下印堂发黑,恐怕要大祸临头。”卢家骏道:“你是什么人?”叶枫挺起胸膛,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岳冲附和道:“这种人也就是所谓的侠客,大家都知道侠客快意恩仇,一言不合便血溅五步,更要命的是,侠客杀人放火,不受任何法律约束,你是不是运气很不好?” 卢家骏脸色渐渐变了,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是侠客?说不定你是江湖骗子。”叶枫长笑一声,人已经飞出天井,站到了屋顶上。卢家骏大惊失色,霍然起身,喝道:“什么?”却见得无数毛发落在手背,桌上。他妻子失声叫道:“你的眉毛,你的胡子怎么没有了?哎呀,有鬼!”原来叶枫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前。 岳冲叹了口气,道:“幸亏他要的不是你的脑袋。”卢家骏慢慢坐下,拿起一杯酒想定一定神,岂知一只手不听使唤似的,不停颤抖着,泼出的酒水流在桌上,他也毫无知觉。岳冲道:“出门左转,滚你妈的蛋!”卢家骏胸口起伏不定,他已经打通了所有的关节,怎能甘心就此放弃?他妻子忽然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冷笑道:“你们敢把它喝了,我便相信你们是侠客。” 叶枫瞪着眼睛,沉吟道:“这是?”卢家俊妻子大笑道:“鹤顶红!”众人听在耳里,心头皆是一凛,她为什么要携带鹤顶红?当然是要卢母尽快从这个世界消失。为了房子,这对狗男女已经丧心病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岳冲扯了扯叶枫的衣角,神色紧张道:“兄弟,这东西厉害得紧,我们……我们……还是走。” 卢家骏妻子大笑,道:“出门左转,滚你妈的蛋!”叶枫叹了口气,道:“我们若是一走了走,以后还能在江湖上混么?”岳冲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跺脚叫道:“可是我们会没命的,我今年十九岁,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卢家骏妻子笑道:“如果你们真的贪生怕死的话,我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左手一撩长裙,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肌肤,吃吃笑道:“只要你们从下面钻过去,老娘决不再为难你们。” 卢家骏大怒,喝道:“你又发什么骚?”他妻子冷冷道:“只允许你在外面花天酒地,就不准我寻找片刻快活?”拍了拍大腿,笑道:“来,小伙子!”岳冲双眼发亮,慢慢弯下腰去,道:“好像是我们占便宜耶。”叶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便是刀山火海,老子也决不皱一下眉头。”卢家骏妻子脸色骤变,恶狠狠地盯着他,目光就像两条毒蛇,恨不得将他咬成碎片,冷笑道:“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无情。”那条腿却不放下来。 叶枫走过去,接过白色瓶子,喃喃自语道:“小姐姐你的肉又白又嫩,为何你的心那么狠呢?”卢家骏妻子哼了一声,道:“谁叫你不识好歹呢?”叶枫回头盯着岳冲,愁眉苦脸道:“喝下去是不是很痛?”岳冲道:“你会痛得似有许多刀子在肚子里搅动,你会难以忍受在地上打滚号叫,七窍流出血来,声音停顿的时候,你就解脱了。”叶枫看着陈老板,道:“我口袋一文钱也没有。” 陈老板叹息道:“我会送给你一口上等寿材,一块位置极佳的墓地。”叶枫又回头盯着岳冲,道:“你一定不会喝的。”岳冲道:“我现在想占便宜。”卢家骏妻子噗嗤一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叶枫道:“你一定要来看来,我怕寂寞。”岳冲道:“年年清明,冬至,我会给你准备最好的酒菜,讲最动人的故事。”叶枫道:“记得菜里不许放香菜,生姜,不许讲你泡了多少女孩子的故事,否则我会跳出来,顶你的肺,捏你的蛋!” 卢家骏怒道:“你喝是不喝?”叶枫道:“万一我福大命大,死不了,你们就要接受应有的惩罚。”卢家骏道:“你活得了么?答应你又何妨?”叶枫道:“你老婆同意么?”卢家骏妻子道:“我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踩在凳子上的那只脚举了起来。岳冲大叫道:“我的妈啊,我要流鼻血了!”卢家骏妻子修长纤细的脚在叶枫手腕上一送。叶枫魂不守舍,瓶中所盛的鹤顶红倒入喉中。 众人齐声大叫,惊慌失措。卢家骏的妻子那条脚缩回,又踩在凳子上,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岳冲,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岳冲扶着叶枫,关切问道:“你肚子里是不是有无数把刀子在搅动?”叶枫捧着小腹,后背驼起,衣服已被汗水浸透,道:“好快的刀,哎哟喂呀,哎哟喂呀,我的肝,我的胃,我的肠子……”卢家骏俩夫妻哈哈大笑。叶枫一屁股坐在地上,喉咙发出呃呃的响声。 岳冲在他后背击了一掌,道:“吐出来舒服点。”叶枫嘴巴张大,一股臭不可闻的水柱冲了出来,射向眉开眼笑的卢家骏妻子。那女人目瞪口呆,动也不动。臭水从她头顶飞过,落在青石铺成的地板上,宛若一勺热水倒入雪中,滋滋生响。那女人想笑,却觉得脑袋凉嗖嗖的,不由得伸手往头顶摸去。手指触摸之处,一片光滑,一头秀发居然无缘无故不见了。 叶枫伸了伸懒腰,道:“福大命大,实在太好了。”那女人“哇”的一声,扑入卢家骏怀里,道:“老公,他欺负我!”卢家骏一巴掌把她掴飞起来,厉声道:“你这个丑八怪,也配我的妻子。”岳冲道:“夫妻同心,真是好感动呀。”叶枫挨着卢家骏坐下,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干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卢家骏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道:“家良,我看你不拘言笑,活得太累,所以和你开个玩笑,逗你开心。我是个讲兄弟情的人,怎会要你家的房子呢?”将铺在桌上的状纸揉成一团,蘸了些调料,放入口中咀嚼,吞下肚子,道:“难道你们没看到上面写的是风花雪月的故事?自家人打官司,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卢家良怒道:“如果不是他们出手相助,你会和我开玩笑么?”岳冲抽出匕首,顶在卢家骏的心口上,阴森森的道:“我有办法让你们从此消失,当然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众人齐声道:“我们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卢家骏大汗淋漓,咬着嘴唇说道:“请你给我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岳冲道:“狗改不了吃屎,除非你答应我两件事。”左掌摊开,手心中赫然多了一颗黑色的丸子。卢家骏道:“这是做甚?”岳冲道:“这个叫做‘老实做人,方得善终丸’,倘若你从今以后,安份守己也就罢了,你若是不知收敛,变本加厉,药丸中所含的毒素便会化作一条条虫子,钻入你脑中,五脏六腑,教你生不如死,猪狗不如。” 卢家骏脸色惨白,接过药丸,吞入腹中,道:“第二件事是?”岳冲道:“大家都不愿吃你的酒菜,倒了委实浪费,不如你就吃了。”叶枫接着说道:“若是碗中有一片菜叶,有一滴汤水,我便在你身上割一块肉下来。”岳冲道:“你一定要面带微笑,心情好,才能吃得下。”卢家骏看着满桌丰盛的饭菜,心里充满懊悔,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岳冲转头看着卢家骏妻子,伸出两根手指。 那女人头点得如鸡啄米一样,已无先前嚣张跋扈的气焰,道:“我做,我做。”岳冲手心中多了粒蓝色的丸子,道:“这个叫做‘心若止水,平安一生丸’,你若是春心荡漾,想七想八,或者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药性发作,身上皮肤溃烂,脱落,成为一个人见人怕的丑八怪。你应该知道怎么做。”那女人道:“我晓得轻重缓急。”吞下药丸,抬头眼巴巴看着岳冲。 叶枫皱眉说道:“这又不是你的家,凭什么搞得乱七八糟,一地的汤水?”那女人俯下身上,伸出舌头,谀笑道:“我有办法收拾干净。”卢家良忽然大叫道:“妈,你……你……”众人吓了一跳,见得病得快死的卢母满面红光,精神焕发。卢母道:“我吃了这个小哥的药丸,说不出的舒服,好像病也没了。”岳冲道:“我只能让你保持天。”卢家良扑倒在地,道:“你一定要救救我妈。” 岳冲道:“我认识天下第一神医温无病,他可以帮你的忙。”拿起纸笔,写下温无病的地址,落上他的名字。众人见得一场大祸烟消云散,纷纷起身告辞。卢母大声说道:“各位照顾我多年,一直无以回报,不如大家中午一起吃顿便饭,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众人轰然叫好。岳冲右肘轻轻撞了叶枫一下,低声说道:“跟着我混,何愁没饭吃?”叶枫拱手笑道:“请岳大哥多多关照。” 已经晚上了,但是湖州城的天空是彩色的。 叶枫他们坐在一座七层高塔上面,拔地而起的烟花从他们身边窜过,在他们头顶尽情绽放,宛若一朵朵盛开的花朵,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淋淋沥沥的细雨。但很快就转瞬即逝,犹如昙花一现,没有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 他们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高塔下面的民居里,勤劳贤惠的妻子端上精致的菜肴,丈夫取出美酒,老人,小孩坐在桌边,准备开始吃年夜饭了。街上还有人走动,步履匆匆,有的是出门要债,有的是上门还债,谁都想圆圆满满结束这一年,不留下任何遗憾的记忆。 叶枫敞开嗓子,唱起急促欢快的曲子。此情此景,纵然镇定冷静的人,也会心里一酸,何况是时常患得患失的他?叶枫知道涌到喉咙口的情感,要么化为悲怆的声音,要么化为两行热泪。岳冲捂着耳朵,走到高塔另一边,在琉璃瓦片上平平躺下,看着密集如星辰的烟花。只是在他看来,一闪一闪的烟花,更似她亮晶晶的眼睛。 岳冲看得更真切的是,使她眼珠子发亮的是泪水,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天上,怎能不苦恼,忧伤?岳冲只觉得热血上涌,身子倦缩成一团,大叫道:“青青,我要陪你吃年夜饭!”手中多了把匕首。正在纵声高歌的叶枫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猛地回头,刀光已经没入胸口。岳冲脸已发白,道:“给我输内力……给我输内力……” 叶枫按住他的后心,浑厚的内力输了过去。岳冲笑道:“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叶枫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道:“我一直佩服你,你虽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名门子弟,其实你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岳冲叹了口气道:“这几天我快活得紧,但是我再也走不下去了,对不起。”叶枫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岳冲从未放弃过死的念头,他的心早已不在这个世界。岳冲道:“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她并不是有意要害你。”叶枫道:“她是个活泼调皮的女孩子,她所做的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让别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岳冲道:“我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我有做过好事。”叶枫道:“不错。”岳冲似卸下千斤重担,吁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所以我们还是……” 叶枫道:“朋友,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岳冲摇了摇头,板着脸孔,道:“你不是我的朋友。”叶枫叫道:“什么?”岳冲大笑道:“她是你的妹妹,你当然是我的大舅子啦!”叶枫笑道:“我们是一家人!”岳冲道:“我口袋里有些碎银子,买几瓶好酒,几只烧鹅还是绰绰有余的,算是我给你的拜年礼物。”叶枫道:“自家人随便一点,提礼物做甚?” 岳冲又望着姹紫嫣红,色彩斑斓的夜空,露出温柔的笑容,道:“她和我相处甚久,一直以为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从不知道我炒得一手好菜。”叶枫心如刀割,哽咽道:“所以你要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岳冲道:“她一定会吃惊连舌头都缩不进去……咳……咳……”口中鼻间流出了鲜血。 叶枫只觉得输出去的内力撞在墙上,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岳冲目光开始涣散,道:“就活这一次,下次不来了。做……做……人太……太难了……”声音越说越轻,最终被喜气洋洋的烟花所掩盖。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一只扶摇而上的烟花从他身边冲过,仿佛带走了他的灵魂,扑向深?寥寂的天空。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新年新气象 辞旧迎新之际,下起了小雨。雨水洗去了弥漫在空气中硝烟味,却洗不掉秦啸风心里的沮丧。自从小孤山归来,他便似得了大病一般,终日坐着发呆,长声叹气。他和妻子李婉喻结为夫妻已经有十四年,每年除夕都会以特别的方式来告别过去,迎接将来。 但是今年秦啸风失约了,他喝了几杯闷酒,随意吃了些东西,连衣服也没有脱,倒头就睡。李婉喻搂着秦啸风,发现他背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犹如拉满的弓。他的心也跳得很快,很乱。谁是他这张弓瞄准的目标?他为什么愤怒,紧张?他性情随和,就像一团烂泥,找不到一个可以伤害他人的棱角,正因如此,三巨头才会放心让他做武林盟主。 婚前李婉喻为他彬彬有礼,温润如玉的气质着迷,这样的男人哪怕女人再无礼取闹,刁蛮任性,他总会百般迁就,脸上始终保持着绅士般的笑容。婚后李婉喻却为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大为恼火,女人嫁男人,本来是想要找个能遮风挡雨的依靠,她不仅无处可靠,反而活成了秦啸风头上的伞,搁在他面前的挡箭牌,大事小事皆由她定夺裁决。秦啸风悠哉悠哉的躲在她身后,做没心没肺的甩手掌柜。 每次看到他温文而雅的笑容,李婉喻恨不得一拳捣在他脸上。男人要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魅力,要有千军万马我独往的豪气,岂能有岁月安好,静默如初的念头?她的亲朋好友皆称她好福气,嫁了个好丈夫,她表面上点头称是,摆出骄傲自豪的姿态,内心却是说不出的苦闷。她娘家是扬州城赫赫有名的“金刀李家”,她亦使得一对好双刀,虽然是女儿身,但是她和男儿一样争强好胜。 她只恨自己当年少女情怀,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婚后多年才知道自己想嫁的应该是燕颔虎须,豹头环眼,声若洪钟,脾气不是很好,惹他急了会一叠声大骂“贼婆娘,臭贱人”,实在说不过,就双臂合拢,将她囚禁于怀中,浓浓的男人气息熏得她晕头转向,若是仍然不奏效,便嘴唇压在嘴唇上,教她浑身酥软,心神荡漾,说不出一个字来,愿意挺身而出,会替他人出头,身上有许多的伤疤,永远有股酒味的男人。 秦啸风轻轻翻了个身,额角青筋凸起,心跳得更快,更乱。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她更知道他这些天因为什么而烦恼。他无法改变三巨头与魔教合作的事实,他是为自己作为参与者感到愧疚,羞耻。他不过是三巨头手中的傀儡,替他们背黑锅亦是正常不过的事,就算以后有人评价这件事,钉在耻辱柱上的人应该是三巨头,而不是他秦啸天。他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一个多年麻木不仁的人,忽然有了冲动,愤怒,一定是他受到了某种刺激,呼醒了他的良知。没有一个人,愿意一辈子做他人的附庸,就像再不成器的儿女,总要离开父母,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只是他内心充满彷惶,迷茫,他很想做出改变,又不知从何下手。李婉喻握住了他汗水涔涔的手,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有我在。” 她掌控这个家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入手。秦啸风没有睁开眼睛,耳朵微微一动,他不仅在听,而且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习惯了对她的依赖。关键时刻她说的每一句话,足以影响他的信心。李婉喻打了几个哈欠,倦意袭上,很快沉沉睡去。今夜虽然少了温存,但是她收获了希望。 秦啸风天不亮就起床,前往附近的寺庙祈福,依照常例,上香之后,便是抽签。他抽的是上上签。他的记忆中,在这间寺庙他抽的都是上上签。主持呵呵大笑,道:“秦施主福泽深厚,前程似锦。”秦啸风劈手夺过签筒,往地下一倒,筒里装的全是上上签。主持朗声道:“秦施主统领武林,威震四海,当然要福禄双全,事事如意。”秦啸风冷笑道:“我是个没出息的废物,像个有福气的人么?” 他纵马回到家中,依然气忿难平,在厅里不停踱着步子,随处可见的《爱莲说》已然撤下,换上其他的字画。李婉喻嫣然一笑,道:“你不做洁身自爱的莲花么?”秦啸风停下脚步,反问道:“我能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么?”李婉喻淡淡道:“你有挑战三巨头的本事么?你在家里连只鸡都不敢杀,怎敢去做杀人放火,掉脑袋的事?”秦啸风看看自己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脸色变得极是难看。 他的手会弹奏各种乐器,写得一手堪比名家的好字,却从未沾过别人的血。没有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的血性的人,拿什么去和视天下苍生为棋子,精于算计的三巨头扳手腕?李婉喻绷着脸,叹道:“我们已经平平安安过了半辈子,再小心翼翼熬上几十年,一辈子就算功德圆满。你想在这不尴不尬的岁数搞事情,岂不是害人害己?” 秦啸风道:“许多人成了替三巨头谋取利益的牺牲品,我……我……”想起小孤山前尸横遍野,血染白雪的惨景,不由得感慨万千,余下的话堵在了喉咙。李婉喻冷冷地看着他,道:“又不是第一次有人为三巨头而死,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无缘无故做什么善人?”秦啸风吃惊地瞪着眼睛,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李婉喻抓起一只茶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秦啸风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讷讷道:“这杯子花色太老土,早该换套好看的了。”李婉喻道:“你没有操持过家,不知道每一样东西来之不易,你知道现在头脑一热的后果么?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家便不复存在,我会被众多陌生粗鲁的男人欺负,侮~辱,你会被三巨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从而亡命天涯,直至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秦啸风颓然坐入一张椅子,挨着他的一张桌子忽然发出“笃笃”的响声,原来他搁在桌上的双手不听使唤的颤抖起来。李婉喻道:“何况你当下的地位荣誉是三巨头给予的,你倘若与他们作对,岂非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秦啸风道:“我只不过是听命于他们的傀儡,配合他们将肮脏邪恶的想法鼓吹成恩泽天下的大好事的傀儡。” 李婉喻道:“至少你是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不是三巨头眼中所要清除的目标。你衣食无忧,妻子贤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有些人啊,为什么总要做吃饱了撑着的蠢事呢?”秦啸风看看自己的双手,道:“每次我签字署名,便会有人家破人亡,血流成河,谁说我的手是干净的?我是个不折不扣,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啊!”声音犹如号叫哭泣,充满了悲伤无奈。李婉喻道:“你真的要做?” 秦啸风紧握着双手,道:“我已经受不了三巨头。”李婉喻脸上全无表情,道:“你有制订长远周密的计划么?三巨头势力庞大,想扳倒他们便要旷日持久,稳扎稳打。”秦啸风苦笑道:“走一步算一步。”李婉喻冷笑道:“你岂非白白送死?”秦啸天道:“我可以写一纸声明,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妻子,我所做的任何事情,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李婉喻道:“我被你白~睡了十四年,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你当我是甚么?”秦啸风毫不犹豫道:“我名下所有的产业都转赠给你,以你的才干本领,下半辈子根本就不用发愁。”李婉喻笑了,道:“你便可以心无牵挂,单枪匹马和三巨头斗法了?”秦啸风的手又握紧,沉声道:“正是。”李婉喻道:“你不妨去睡一觉,等想好了再做决定,谁知道你是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 秦啸风眼睛忽然发红,直直盯着她,道:“我想了很多天,已经想通了。”李婉喻也盯着他,冷冷说道:“你只想用鲜血,头颅来证明你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从未想过要怎样击倒三巨头,这样的死有什么意义呢?你还是世人眼中那个软弱,可怜的人。”秦啸风怔了怔,说不出话来。李婉喻道:“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到最好。所以要对付三巨头,必须要联合拉拢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形成一股无坚不催的力量。” 秦啸风道:“人心叵测,谁该是我团结的对象?”李婉喻微笑道:“你不妨从身边的人入手,一个和你同枕共眠了十几年的人,总会念及旧情,决不会轻易出卖你的。”秦啸风愕然道:“你为什么要参予进来?”李婉喻叹息道:“我的丈夫糊里糊涂过了半辈子,如今他想干件大事,我怎能袖手旁观呢?”秦啸风道:“可是……”李婉喻道:“你年年抽上上签,运气应该不会太坏,所以跟着你没错。”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道:“这样的好事,怎能少得了我?”来人身穿黄衫,双手叉在腰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这人姓任,名惊蛰,天赋极好,从未拜师学艺,硬是凭自己的悟性,练就一身好功夫。是秦啸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秦啸风道:“你来做甚?”任惊蛰道:“天下人苦三巨头久矣。”秦啸风道:“也许我们都会死,我们极有可能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任惊蛰道:“总有人会看到那一天的,我愿意做托着他们前进的垫脚石,前行的路上,是由无数块垫脚石组成的。”李婉喻道:“三巨头看上去权势熏天,不可一世,实则外强中干,离心离德,倘若我们运筹得当,未必不能取胜。”任惊蛰笑道:“莫忘了嫂子恰恰有这种本事。”李婉喻凝视着秦啸风,道:“你务必扔掉自命清高,洁身自好的毛病,跳到臭哄哄的污水中,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和他们打成一片。” 秦啸风满脸通红,大声说道:“我决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李婉喻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你心中有我,何必在乎肉体上的忠诚?”任惊蛰神情严肃,缓缓说道:“眼见黑暗,心怀光明。你自污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好,谁敢说你背叛嫂子?”李婉喻笑而不言,左手牵着任惊蛰,右手挽着秦啸风,走到厅堂外面的庭院之中。庭院里每一寸土地皆被夜里的雨水浸蚀,散发出犹如花朵绽放的芬芳。 李婉喻抬头笑道:“你们看!”西边墙根种植着一排银杏,早已在寒风冰雪轮番袭击下,叶子凋谢,枝干萧索。此时见得光秃秃的枝丫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绿意,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任惊蛰笑得很愉快,道:“新年新气象,是个好兆头啊。”既然闻到了春的气息,离坚冰融化的日子还会远吗?没有一块冰,能够躲得了阳光的审判。 正月初八,杭州,晴,天空如一块刚晒上竹竿的蓝色床单,不见一片云彩。 岳重天的心情就像天气一样,简直好到了极点。 今天是他六十岁生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一旦迈入六十岁这个关口,便似已经坠入山腰的夕阳,再无纵横四海,叱咤风云的豪情壮志,会似守财奴,铁公鸡般的牢牢抓在自己当下所拥有的任何东西。 人到老的时候,便会觉得能让自己以最体面,最有尊严的方式给人生画上圆满的句号的不是自己的儿女,而是自己手中所掌握的东西。 那东西好像赌桌上的筹码,拥有的越多,越是有安全感,若是手中什么也没有,便有可能遭受恶言相向,扫地出门。 但是岳重天并不认为自己是即将步入暮年的老人,反觉得自己不过是刚满六岁,十六岁,二十六岁而已,犹如初升的旭日一般,有冲劲,有热情,哪怕世上最难的事横亘在身前,都不能让他步伐停止。 他的人生只有勇往直前,绝不允许后退。他从不相信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后面是万丈深渊呢? 他像追日的夸父,奔驰的汗血宝马,几十年不知疲倦的奔跑。任何一次短暂的停顿,都会使他产生挥霍时光,蹉跎人生的愧疚。 因为光阴好像傲慢无礼的人,不会驻足等待任何人。时光看不起那些慢如虫蚁的人,往往变着法子去惩罚折磨他们。唯有与他并肩疾奔的人,他才会毫不吝啬赐予好运。 连岳重天对手都不得不承认,他勤奋上进,忠诚热情,而且几乎没有任何绯闻。像他这种出类拔萃的男人,只要他愿意,身边绝不会缺少美女陪伴。 要么他实在太爱他的妻子,要么他隐藏得太深,所以很少有人用女人做话题,来做打击他的武器,因为连他们都不相信岳重天会是那种戴着厚厚面具的伪君子。 只有岳重天心里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男人。 他慢慢喝了半壶雨前茶,缓缓站起,走到巨大的镜子之前。他喜欢镜子,因为镜子能让他看到另外的一个他,也只有镜子,才会让他彻底放松。 镜子里的他,高大魁梧,精神抖擞,头上一根白发也无,肚子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八块腹肌棱角分明,看上去就像三十岁的男子汉。 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能够拥有这些,无疑是值得骄傲的,但他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事,就是将武林盟一统天下的局面,硬生生开创出一股属于他的势力!以至许多人惊叹不已:“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偏要用实力打天下!” 打天下无非是两种套路,第一个简单鲁莽,死打硬拼,血战到底,纵然胜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遗留下来的烂摊子,足够收拾好一阵子了。 第二个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每一个步骤都精密计划,每一次损失都控制在可承受范围之内,最终以四两拔千斤之势,在不知不觉之间,一举改变局面,岳重天所推行的变革无疑属于第二种方式。 但是不代表变革就没有任何风险,变革的利弊关系,同样显而易见,拥护他的人,恨不得连命都交给他,憎恨他的人,巴不得他立刻身败名裂。 变,不仅意味着利益重组,重新瓜分蛋糕,而且要损害到一小撮人的利益(这一小撮人,也就是所谓的社会精英,掌握着大部份的权力,财富,资源),古往今来,有几个变革者,能有好下场?历史上的商鞅,吴起,王安石便是最好的例子。 岳重天当然不是那种容易头脑发热,做事不计后果的愣头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想取得变革,最必须具备的条件是,心思谨密,沉着稳重,经验老到。 所以他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去论证变革的可行性,以及推演各种突发的情况,又花了三十五年时间,结交人脉,部署布局。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分明扮演着武林盟掘墓人的角色,却从来没有引起武林盟的警觉,因为他足够的低调,谦逊,每到关键时刻,总有人替他出面说话,遮掩。 经过四十年的苦心经营,忍辱负重,昔日风华正茂的少年,如今也两鬓斑白,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当今的江湖大势,已经彻底倒向他这一边,大部分的人,都盼望着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一潭散发着恶臭的死水,终于让它流动起来了!这个英雄辈出的江湖,将由他岳重天来主宰。 将近午时,数千名宾客流水般涌到。襄阳三十六坞总舵主金无忌,川东排帮龙头老大萧万水、云南大理段家老二段玉圭、东海巨鲨岛岛主夏侯横……皆在江湖上有身份,排得上名号之人。 他们既然亲自来参加岳重天的寿宴,也就等于公开表态,支持岳重天的变革。岳重天自然不敢怠慢,早早地站在自家大门口,迎接着各位宾客。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却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面,一时间招呼引见,承奉客气,热闹无比。 精明能干的管家指挥着家丁佣人,里里外外摆设了三四百席,岳府本来宽敞宏大,前几个月,岳重天又将数十间闲置的空房拆除,平整,形成个大广场。当中筑着一个圆形的高台,上面只摆放着一桌酒席,其余数百席如群星捧月一般,分布在高台之下。 能在高台上入席,自是与岳重天关系亲近,深得信任,或者在江湖上身份,地位极高之人,岳重天也不谦让,抢先坐入首席,并非他得意忘形,高兴过了头,而是这个时候,他必须表现出一种唯我独尊的霸气,要让所有人怀着敬畏之心,用仰望的眼神来看他。 唯一让他感到有些不快的是,他的宝贝儿子岳冲居然还没有回来!平时行事荒唐,胡闹一通也就罢了,这么紧要的日子,还不晓得轻重缓急。他已经派出好几批人寻找岳冲,但是始终不见岳冲的踪迹。谁知道岳冲躲在某个腌臜,肮脏的小酒馆和乞丐,浪子称兄道弟,喝得大醉,或者在低廉庸俗的勾栏瓦舍里,念着酸得掉牙的情诗,丢人出丑? 岳重天微微皱起了眉头。岳冲就像一根嵌在他心口的刺,时常让他难受不已,产生强烈的挫败感。他始终想不明白,岳冲为什么总明白不了他的一番苦心,他替岳冲安排好的人生,难道有错么?一个男人,不去积极进取,只知道吟诗作赋,纵情山水,谁会看得起他?岳重天最无法忍受的是,岳冲整天所鼓吹的自由,仁爱,在他看来,不过是给自己的堕落,放纵寻找借口。 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是绝对自由的,哪个人不是戴着镣铐跳舞?强大如他,也有身不由已,向他人妥协的时候。作为岳家王朝的开创者,他决不允许他的继承者是个软弱无能,忧柔寡断的诗人画家。没有杀戮果断的手段,冷血无情的心肠,如何震慑得住底下一帮脑袋别在腰上,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江湖豪杰?不管岳冲愿不愿意,他都要将岳冲脱胎换骨,百炼成钢。 可是他一次次收获失败,不仅磨不掉岳冲身上的棱角,反而使得岳冲愈发厌恶他。时常以“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作由头,常年在外漂泊。除非过节过年,岳冲才会回来,呆上天,又似飞鸟般的走了。富丽堂皇的家里竟不如酒馆,青楼更值得岳冲留恋。岳重天搞得定天下最斤斤计较,不可理喻的人,却始终对岳冲无可奈何。谁也不知道他这个号称江湖上最会做人的盖世英雄,也会把父子关系处理得一汰糊涂,焦头烂额。 他偶尔也会懊恼后悔,独自垂泪,低声问自己,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岳冲一人身上?为什么当初不把她娶进岳家,让她为他生个儿子?凭她的智慧和手段,生出的儿子必然比岳冲强得大。只是算无遗策的他,也会做不可原谅的蠢事,他生怕她的心狠手辣,会威及到岳冲的生命。所以他让她彻底丧失了做母亲的希望,每次看到岳冲无所谓,极不争气的样子,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一步错,步步错,他能怪谁呢? 岳重天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忍不住往门口望去。他真想听到外面响起“冲少爷回来了,冲少爷回来了”的欢呼声,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在此时,白羽举着酒杯,立起身子,朗声说道:“在座的各位,均是安份守己,品行端正的好人,若非武林盟瞎搞一通,绝了大家活下去的念头,谁愿意去干脑袋的事?” 众人齐声应道:“若是有碗饭吃,有条路可走,谁不喜欢老婆娃娃热坑头?”白羽微微一笑,道:“其实问题并不复杂,解决起来也不难,为什么非得闹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爷们还是始终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呢?因为顺应民心,等于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挖了他们的心头肉。”众人齐道:“那些人根本就不关心大家死活,他们在乎的是自己能捞到多少好处。” 白羽冷笑道:“难道我辈是鱼肉牛羊,任由他们盘剥宰割么?难道我辈是走狗奴才,任由他们驱使抽打么?”众人振臂高呼道:“不是,不是!”白羽点了点头,反问道:“那该怎么办?”众人用尽全力,大声叫道:“变革,变革!”如轰雷一般,震耳欲聋。岳重天已经停止对岳冲的思念,坐着不动,脸上一点反应也无,好像他们所说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白羽右手微动,示意大家平静下来,又问道:“你我有能力推动变革么?” 众人摇了摇头,道:“当然没有!”白羽紧问道:“那么是谁最有资格,举起变革的大旗?”众人抬起手臂,指向坐在台子上的岳重天,大声道:“当然是岳重天岳大侠!”岳重天脸上微微露出了些笑意,白羽之所以能够成为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因为白羽心思谨密,做任何事都站在岳重天立场上,更不会沾沾自喜,永远牢记着自己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 白羽道:“按理来说,岳大侠身家显赫,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过着快乐富足的生活,但他为什么要来自寻烦恼呢?难道他是天生的劳碌命?抑或一时兴起,心血来潮?”众人摆手说道:“不是的,不是的。”白羽双目左右观望,缓缓道:“谁能做到似岳大侠一样,四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做一件事?”众人道:“莫说四十年如一日,便是四十天,我们也坚持不住。”一人低声说道:“我老婆坐月子一个月,我简直度日如年,难以忍受。” 岳重天哈哈一笑,双手抱拳,冲着众人行了个四方揖,道:“白贤弟,你把我夸得太离谱了,我不过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白羽不接他的话,继续说道:“因为岳大侠心中挂念着千千万万说不上话,没有任何地位的江湖朋友,变革的目的,便是让所有人都有权利参予江湖事务,给那些权大势大的大门派戴上紧箍咒。倘若变革成功,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究竟是我们大家?还是岳大侠一个人?” 众人道:“当然是我们!”白羽道:“不错,老天毕竟没有瞎了眼睛,这江湖虽然肮脏,黑暗,但总算派来了岳大侠这个大救星,拯救大家于水火之中。放眼当下江湖,就数我们变革派一枝独秀,矫矫不群,那都是岳大侠领导有方之故。”说到最后,右膝着地,双手抬高,将酒杯递给岳重天,朗声说道:“恭祝岳大侠千秋万载,寿与天齐!” 众人纷纷跪拜在地,道:“恭祝岳大侠千秋万载,寿与天齐!”在座众人大多数不是与岳重天共过患难,便是受过岳重天的恩惠,欢呼拥戴之意,都是发自内心。岳重天巍然不动,待众人呼毕,才站了起来,凝望着众人,只觉得内心澎湃,热血上涌,忽然之间,八个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天上人间,唯我独尊!”隔了良久,他提气喝道:“大家并肩同行,荣辱与共。”内力充沛,远远传了出去,久久不散。众人附和道:“好!好!” 叶枫驾着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杭州城。马车上放着一口棺材,里面装着岳冲。尽管岳冲憎恨这个牢狱般的家庭,但叶枫还是要把他送回家里。不仅有树高千尺,叶落归根的传统,而且他要为冤死的赵鱼,化为尘埃的青青向岳重天讨个公道。他知道今天既是岳重天六十大寿,又是变革派向武林盟吹响开战号角的日子。 他一定要当众揭下岳重天的面具,让大家都看得清楚,岳重天的嘴脸其实和贪得无厌的三巨头并无区别,都是以别人的血肉来获取自己的利益。只是岳重天的手段更狡猾,更具有欺骗性,他打着变革的大旗,来迷惑走投无路的人们。他只不过在墙上画了一只大饼,一条鱼而已,哪会真心真意为众人着想?所谓变革成功之日,也是新一个独裁者诞生之日。他决不能让岳重天阴谋得逞。 有人看到腰插长剑,眼露杀气的叶枫走入杭州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大变。他们并不知道棺材里面躺的是谁,他们只知道今天是岳重天的六十寿辰,叶枫拉一口棺材而来,岂不是来找麻烦的么?他们慢慢后退,退入阴暗的巷子,一哄而散,皆去通风报信了。叶枫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泛起泪光,道:“兄弟,你的家到了。”可惜他没听到回答,岳冲最不愿意的就是回家,生气都来不及,怎会搭理他的话? 第一百七十三章 奈何桥 “叶枫来了,带着一口棺材!”在岳府的数千豪杰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叶枫既是魔教长老东方一鹤的结拜兄弟,又是华山派掌门余观涛的乘龙快婿,如今魔教与武林盟结盟,变革派自是他们所要对付的头号目标。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叶枫携带的这口棺材,显然是给岳重天准备的。 小孤山一战,叶枫扬名天下,无人不知。世人以讹传讹,说他是下凡的天上煞星,投胎的地府无常,专做扰乱清平世界,荼毒生灵的事。他要取谁的性命,无人可以逃脱,唯有引颈待戮。众人定定地盯着岳重天,满脸愁容,仿佛已经看到了叶枫的剑割断了岳重天的喉管。岳重天道:“大家安心喝酒,天塌下来自有凌霄顶着。” 白羽、凌霄是岳重天的左臂右膀。白羽长袖善舞,擅长计谋,凌霄一柄长刀,替岳重天披荆斩棘,冲锋陷阵。能够做岳重天先锋必然是身手了得之人。凌霄是扶桑浪人,在中国已经居住数十年,将中华武术与东灜刀法相互融合,自成一体,罕有敌手,为岳重天立下了汗马功劳。今天由他负责外围的安全。 凌霄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手下人才济济,奇人异士甚多,所以岳重天很有把握。没有人能突破得了凌霄的防线。 孝子桥,长二十一丈,宽六尺三。桥下是一人多深的河水,桥的两端是繁华的街道。今天恰好是集日,按理说是热闹的一天。但是街道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打烊,河中没有一条运载货物的船只。叶枫来了的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了杭州城。孝子桥恰好位于通往岳府的必经之路上。因此这里很快成了一条死街,街上的人忽然像无孔不入的老鼠一样,都找地洞躲了起来。 叶枫现在就站在孝子桥头。衣裳溅满了鲜血,风吹在他的身上,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带到了远方。这些血都是别人的。他已经突破了七道防线,一旦他越过孝子桥,便将进入变革派的核心地带。所以防守孝子桥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桥上立着八条关西大汉,均是手持失传已久的唐朝陌刀,杀气腾腾。 他们一身大红衣裳,不是叶枫流血,便是他们流血。叶枫站着没有动。忽然间前方传来喜庆的奏乐声,噼啪作响的鞭炮声,给这沉寂的街道平添了几分热闹。八条关西大汉眼中有了柔情,他们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只见一群人拥簇着一顶贴着喜字的轿子,吹吹打打,从桥那边走了过来。这些人走到关西大汉,不忘给分发他们糖果。众大汉迭声致谢。 叶枫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桥下开阔之地。这些人很快走到叶枫身前,停下脚步。叶枫瞪着他们。一个鬓边插着红花,身穿花衣服,看上去像媒婆的老太婆冲着叶枫连连拱手,道:“恭喜,恭喜!”叶枫道:“你和我说话?”老太婆脸上每一根皱纹舒展开来,犹如一张摊开的大饼,当真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欢喜,道:“老身当然是和姑爷说话。”叶枫一怔,道:“姑爷?” 老太婆道:“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难道你不知道?”叶枫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要娶媳妇了?”老太婆拍手大笑,道:“不错,而且是我做的媒。”叶枫盯着轿子,叹了口气,道:“里面坐着就是新娘?”老太婆道:“不错,而且是我的侄女。”叶枫道:“你侄女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老太婆道:“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叶枫道:“莫非见得叶某穷途末路,故而趁火打劫?”老太婆有些不开心了,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侄女是个不忍目睹的丑八怪。”叶枫摸着脸颊,一脸坏笑道:“我长得并不丑,只是当下落魄而已。”忽然之间,听得轿内有人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声音婉转悠扬,宛如一袋珠子倒入玉盘,说不出的悦耳动听。叶枫忍不住掏了掏耳朵,神情恍惚。 老太婆笑道:“你何时见过一个丑八怪,拥有黄莺般的声音?”叶枫笑了笑,道:“万一是意外呢?”话音刚落,轿子左边窗户里慢慢伸出一双手来,这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纤细修长,白暂丰润,十个指甲盖上分别绘着十朵不同的花朵,雅致至极。叶枫不由得双眼发直,喉咙间格的一声大响,吞下了几口唾沫。老太婆笑道:“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叶枫定了定神,道:“若是他娘的长了一脸麻子呢?”那双手慢慢缩回,掀开遮住窗户的布帘,露出一张脸来,容色绝丽,不可逼视。老太婆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叶枫似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那女子眨了眨眼睛,嫣然笑道:“你看看我脸上有没有麻子?”叶枫吸了口气,脑袋凑了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反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我一派胡言,你莫往心里去!” 那女子掩嘴轻笑,说不出的温柔可人。叶枫忽然脸色蓦变,眼珠子瞪得圆鼓鼓,大声喝道:“你为什么坐着不动?莫非你腰粗腿短,不敢见人?”那女子依然满脸笑容,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身姿曼妙,亭亭玉立。老太婆拊掌笑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你还有何话说?”叶枫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女子,摇头晃脑说道:“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可不做接盘,喜当爹的蠢事。”那女子盯着他,双眼灿然生光,道:“因为你是当今江湖上最红的人!” 叶枫冷笑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抱着谁红和谁玩的念头,打算一辈子嫁几个老公?”那女子振振有词道:“你和别人不同,你可以红一辈子。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们俩定能白头到老。”叶枫道:“我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既说不来讨人喜欢的话,又厌倦约束,十天半月不回家亦是正常不过,更不会侍候人。花瓶固然好看,可是不适合我啊。” 那女子道:“我不是中看不中用的人,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耐得住寂寞,受得了清苦。我会把我们的家打造得温馨幸福,你绝无再有跑出去寻乐子的想法。”叶枫笑了,道:“看来你是非我不嫁了?”那女子道:“我大张旗鼓的,还有改变主意的余地么?”叶枫眼睛眯成一条线,喃喃道:“我若是推三推四,岂非暴殄天物?送上门的老婆,不要白不要!”张开手臂,便去抱那女子。 岂知老太婆抢上一步,横在他身前,道:“给新郎换衣裳。”当即走出二人,一人手中托着镶嵌明珠的腰带,另一人捧着锦袍,腰间还插着竹尺,剪刀,敢情是个裁缝。叶枫凝视着那女子,笑道:“等会儿又要脱掉,不是平添麻烦么?”那女子已然明白叶枫话中意思,不由得面红耳赤,急急低下头去。老太婆道:“姑爷,规矩不能坏。” 叶枫道:“好,好。”伸开双臂,任由他们套上新衣,系上腰带。那女子还是低着头,却用眼角觑他的动静,眼含春意,娇媚无限。叶枫忽然大吼一声,双掌横扫,面色大变,道:“什么回事?”原来套上身躯的衣裳,腰带里面暗藏牛筋绳索一样,倏然间勒住手臂,腰肢,陷入肉中,宛若被力士拦腰抱住,被金刚捏住胳膊,一时之间,竟难以动弹。 那二人腰身弓起,朝后纵出数尺,脸上盈盈笑意已经消失不见,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不出的诡谲可怖,众人亦是一样的神色。他们冷冷道:“要你的命!”叶枫嘶声道:“你们到底是谁?”老太婆冷笑道:“你还是孤陋寡闻,否则你不会没听过的要命的人。”其实要命的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由十余个武艺高强,雕心雁爪之人组成的,他们一般独来独往,除非遇到极其厉害的对手,才会并肩作战。 叶枫几乎说不出话来,道:“要命的人?”老太婆从衣袖中抽出一对精致小巧的鸳鸯刀,道:“我是要命的媒婆,可是我不喜欢给人撮合姻缘,我喜欢搞得别~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女子手中多了条鞭子,手腕上下抖动,发出骇人的声音。她眼波流转,幽幽说道:“我是要命的新娘,我至少叫过一百七十一名男子为丈夫,只是他们命薄得很,没有一个能和我洞房花烛,结为真正的夫妻。” 两个轿夫从空心的轿杆中取出二根五六尺长短的熟铜棍,敲得铺地的青砖咚咚响,咧嘴笑道:“俺兄弟是要命的轿夫,我们并不乐意抬轿子,我们更愿意给人抬棺材。”四个敲锣打鼓的汉子板着面孔,阴森森的道:“我们当然是要命的乐手,吹欢天喜地的曲子有什么意思呢?要吹便吹送人下地狱的丧曲。”两个裁缝在笑,笑声狰狞,道:“我们是要命的裁缝,我们不会缝制活人穿的新衣服,我们只会做死人的寿衣。” 叶枫终于听明白了,道:“你们是想要我的命?”这些要命的人异口同声道:“你和岳大侠过不去,我们便要你的命!”叱喝声中,他们已经出手。打鼓的忽然把牛皮小鼓抛到半空,底部是空的,里面装着圆形的利刃,受机括的控制,旋转得飞快。 鼓上有根细细的链子,与那人手腕相连。牛皮小鼓如只鸟笼,直往叶枫脑袋罩下,倘若叶枫头颈被套牢,随着鼓内利刃转动,岂非得身首异处?使钹的咣的一声巨响,两片黄澄澄的铜钹一左一右,拍向叶枫的两侧太阳穴。打锣的右手锣锤如短剑匕首一样,戳向叶枫的后背。左手的铜锣平举,犹如一面盾牌横在身前,纵使叶枫能够出剑反击,亦可将他的招数化解。 吹喇叭的鼓着腮帮子,摇头晃脑地吹着欢愉的曲子,与此同时,一蓬蓬细若牛毛的暗器,从喇叭口中飞出,射向叶枫。两个裁缝其中一个尺子前递,这根平时一拗便断的木尺,此刻好像是合抱大树轰然倒下,竟有泰山压顶,雷霆万钧之势,从上而下封住叶枫的右腕,教他无法抬手出招。剪刀跟着递进,喀嚓喀嚓,一张一合,看上去是要将叶枫那只动不了的手,齐腕剪断。 另一个手执一根手指粗细,二尺余长的银针,忽而当作长剑使用,刺、削、劈、砍,忽而当作判官笔,鹤嘴镢,招招不离叶枫周身大穴。但见一团耀眼至极的银光,飘忽不定。老太婆嘿嘿冷笑几声,提刀而上,刀法轻灵飘逸,既似无孔不入的蚊子,又似伺机而动的毒蛇,专往叶枫难以防范的部位攻去。 那女子一根鞭子舞得呼呼生响,远远望去,如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在叶枫头顶盘旋不定。谁也想不到看似慵懒随性,娇柔无力的女子居然走的是刚猛凌厉的路子。两个轿夫不仅没有参予进来,反而跃出数丈开外,一个熟铜棍上扬,一个熟铜棍触地,哪怕叶枫侥幸脱身,也是难以逃脱他们的截杀。叶枫上半身被牛筋束缚,等同废了大半武功,如何躲避得了这些要命的人击杀? 众人皆在笑,笑得很愉快。眼前活生生的叶枫瞬间会成为一坨烂肉。叶枫提气大喝,直如霹雳一般,也不知是无可奈何的哀叫,还是放手一搏的豪气?震得众人耳膜生痛。便在此时,吹喇叭的闷哼一声,坐倒在地。面皮乌黑,七窍流血,喇叭口上盖着一块红布。使银针的“啊”的一声大叫,翻着筋斗跌了出去。轿夫以为是叶枫想夺路而逃,一棍击在使银针的额头上。 使银针的倒下去的时候,腹部多了条原本缠在叶枫腰间的带子。叶枫适才放声暴喝,瞬间震断了牛筋,一身新衣化为无数碎片。恰好有一块堵住了喇叭口,那些刚飞出来的暗器仿佛撞到了一块铁板,又倒飞回去,被吹喇叭的悉数吸入口中。剧毒攻心,焉有活命?脱身而去的腰带更似掷出的铁门闩,重重撞在使银针的肚子上,五脏六腑已经稀烂,纵然轿夫不?上一棍,也是不能活了。 上下飞舞的布片犹似挥动的快刀利刃,嗤嗤作响。刚扑到叶枫身前的众人不由大吃一惊,忙不迭朝后急退。叶枫趁此空当,断然出手。猛地一托打鼓的手肘,打鼓的身不由已,在空中飞行的小鼓突然改变了方向,套在使尺子的那个裁缝脖子上,旋动的刀刃登时割下他的脑袋。那裁缝身上的神经尚有意识,双脚向前迈上一步,手中的剪刀剖开了打鼓的肚子。 叶枫连杀四人,信心大增,冲到了打锣的近处。打锣的心慌意乱,锣锤戳向叶枫的左胁。叶枫右手拂出,锣锤立时化为粉未。叶枫左手成拳,直捣打锣的胸膛。打锣的忙将铜锣横在身前,护住心口。哪料到铜锣如纸糊般的脆弱,根本就抵挡不了叶枫的拳。只听得砰的一声,拳头重重击在打锣的胸脯上。打锣的口鼻喷血,软软瘫倒在地。 几乎同时,叶枫身后的使钹的长声惨呼,捧着肚子,慢慢坐下。他见得叶枫指东打西,便悄悄绕到叶枫身后,准备发起偷袭。谁知道叶枫突然右脚反踢,踹烂了他的内脏。叶枫先前连过七道防线,只是伤人,并非杀人,眼前这些要命的人恶积祸盈,血债累累,不由得杀心大起,出手绝不留情。余下四人见得同伴接二连三倒下,不禁脸色惨然。叶枫哈哈一笑,道:“我是不要命的人!”挽着马车,向前迈出一步。 两个轿夫咬了咬牙,挥动熟铜棍,一左一右,截住叶枫。老太婆扑倒在地,身子如陀螺一样,转动不息,一对鸳鸯刀砍向叶枫的下半身。那女子斗然跃起数丈高,手中的鞭子抖得笔直,好像一根长枪,风声霍霍,罩住了叶枫的上半身。四人心中皆是无比悲愤,他们一向是要别人的命,怎想到今天是别人要他们的命?玩火者终被火烧死,杀人者被他人所杀,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叶枫左脚踏出,踩住了老太婆的鸳鸯刀,老太婆见势不妙,连刀都不要了,滚了出去。叶枫道:“看刀!”一对鸳鸯刀突然飞了起来,射向在他头顶盘旋的那女子。要命的新娘急忙撤回鞭子,舞得水泄不通。那对鸳鸯刀还是突了进来,没入她的体内。巨大的力量推得她一直冲入花轿之中,端端正正地坐着,真似个出嫁的新娘子。 叶枫冷笑道:“你们抬轿去。”伸出双手,抓住击来的两根棍子。十指拨动,轿夫只觉得排山倒海的力量传了过来,若是握住棍子不放,势必震断臂骨。当下撇开熟铜棍,凌空翻了几个跟斗。落地之时却是叫苦不迭,原来自己竟站到了轿子边上。叶枫道:“很好,很好!”手掌推出,两根熟铜棍呼啸着穿透他们身体,将他们钉在地上。 老太婆无声无息往后退去,一直退到河边,蓦地纵起身子,便要跳入河中。忽然之间,一根鞭子飞了过来,套住她的脖子,把她挂在河堤上的拴马石上。老太婆挣扎不得,觉得喉咙上的鞭子越勒越紧,乱蹬的双脚慢慢停止动作,终于伸得笔直,从裤管中流出来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清澈的河面上。 叶枫叹了口气,正要驾着马车过桥,忽然怔住了。桥中间不知何时立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写着“奈何桥”三个大字。叶枫心中一凛,不由得打了几个寒噤。这十个不要命的人的尸首忽然冒出一缕缕烟雾,汇在一起,变成了浓烟。眼前的孝子桥已经被浓烟吞没。叶枫当即停步不前。所乘坐的马匹毛发竖起,长声嘶叫,连退几步。 第一百七十四章 装神弄鬼 浓烟中传出了声音,叶枫凝神倾听。既有犹豫不决的长长叹息声,又有语重心长的劝告声。那发出叹息的,是不是刚到奈何桥的灵魂,面对孟婆递上来的迷魂汤,一时半会难以决断。刻骨铭心,一辈子难以忘怀的爱人,时常涌上心头,为之热血沸腾的往事,一旦随着醇香的迷魂汤入喉,便如被摘掉了脑子,再也无法记起。 那个苦心婆口的人,自是那个从不失手的孟婆。想必此时笑容可鞠,语气柔得如糖水,红尘间悲苦事,已经太多,何不忘得干净,从头再来?那人迟疑了半晌,终于一口喝了下去,随之放声大哭。在记忆被抹除的一瞬间,他想到的人究竟是谁?叶枫忽然发现自己脸上有了泪水,禁不住心头一酸:“若是换作我,想的人又是谁?” 王婆一边柔声细语安慰他,一边引着他过奈何桥。忽然之间,响起了咯咯的门轴转动之声,莫非打开的正是地府之门?浓烟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人,手中提着一盏写着“冥府”灯笼,缓缓越过奈何桥,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敲锣打鼓,抬着一顶花轿的人,竟然是适才死于叶枫手下的那些不要命的人。 叶枫大吃一惊,转头望去,地下十余具尸首已经不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叶枫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拔动马首,转身便走。他刚转过身子,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登时目瞪口呆。原本死一般沉寂的街道,重新恢复了热闹。一间间店铺开门营业,街上人来人往,就好像是奇迹一样。他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叶枫又回首往桥上望去,愈发烟雾弥漫。 这时里面响起歌声:“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声音飘忽不定,阴柔无力,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所发出的。叶枫大汗淋漓,眼睛瞪得滚圆。只见一个头戴高冠,身着蓝袍的中年男人从桥上走了下来。他是人还是鬼?如果是人,为何在奈何桥上游荡?如果是鬼,为何不在阴曹地府呆着? 蓝衣人走到烟雾的边缘,猛地收住脚步,再往前走去,便是阳光满天的街道,看起来他惧怕阳光。叶枫心头突突乱跳:“他不是人,是鬼!”蓝衣人道:“我是游离在阴阳两界的孤魂野鬼。”叶枫道:“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转世?”蓝衣人叹了口气,凝视着叶枫身后熙熙攘攘的街道。叶枫情不自禁跟着转头。 “共白头”花店门口,站着一对青年情侣,男子肩上斜跨着几个包袱,显是要出门远行。女子脸上挂满了泪珠,十指牢牢牵住他的衣袖,仿佛能多留得他一刻,便能多享受一刻的幸福。男子比手划脚,神情慷慨。叶枫面含微笑,他知道那男子在说什么。每个初次出门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扭转乾坤只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叶枫并不觉得这男子大言不惭,哪个年轻人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口无遮拦的?类似这样的大话,难道他以前说得还少吗? 女子被他说得不由心动,破涕为笑,握紧的十指也渐渐松开。男子趁机凑过头去,在女子额头吻了一下,尔后哈哈大笑,大步而去。向前走了几步,猛地收住脚步,伸手三根手指,大声说道:“你一定要相信我,用不了三年,我便会名扬四海,到那个时候,我会驾着最华丽的马车,去你家提亲!”女人双颊绯红,眼瞳充满仰慕神色,大声喊道:“请你务必尊守诺言,我等你,等你衣锦还乡,等你娶来我!” 最惹人注目的是在“张记”杂货铺进进出出的一对男女,男的指挥着店伙计将一坛坛绍兴黄酒、一只只金华火腿、一笼笼太湖螃蟹、高邮咸鸭蛋、两广的荔枝干、龙眼干搬到门前空地,堆得如小山一般。掌柜的开列货物清单,嘴巴早已笑得无法合拢。女的小腹微微凸起,已有几个月的身孕,见得丈夫大手大脚,挥金如土,不由得大为心痛,跺脚叫道:“够了,够了,不许再买了。”男的哈哈大笑,道:“第一次给丈人丈母拜年,万万马虎不得,花钱事小,面子要紧。” 叶枫忍不住回头看着马车上的棺材,心里一阵酸楚。按照传统习俗,收了别人的拜年礼物,东家便得请客人吃饭。叶枫已经打探得西湖边有间酒馆,价格实惠,最是合适像他这种口袋钱不多的穷人,店里所烧制的龙井虾仁、笋干老鸭煲、叫化童鸡据说比杭州最有名的大饭店不遑多让。他是第一次有人向他拜年,只可惜这个人情他永远无法偿还。 蓝衣人幽冷的眼中流露出无限仰慕,轻声说道:“我若是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岂非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我宁愿做孤魂野鬼,每天游荡在阴阳之间,我……我……实在舍不得滚滚红尘。”叶枫道:“既然你舍不得,你为什么要死?”蓝衣人眼里流出泪水,喃喃说道:“倘若我知道死后如此的凄凉,哪怕做牛做马,毫无尊严,我也要活下去。” 叶枫轻轻叹息,原以为人一死,便可以一了百了,哪料到做鬼依然要延续着生前的痛苦。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都无法摆脱被他人操控的宿命。神掌握着世人的命运,阎王安排着小鬼的前程。蓝衣人忽然抬头看着叶枫,道:“你是不是要过桥?”叶枫点了点头。蓝衣人道:“你要是过了奈何桥,便再也看不到这个花花世界,你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非得要去死?” 叶枫看着花天锦地,红飞翠舞的街道,面部肌肉突然僵硬,淡淡的道:“畏缩不前,沉默不言并不能换来太平日子,反而是给某些人撑腰壮胆,行事更加肆无忌惮。只有断然拔刀,斩断某些人伸得太长的手脚,和平从来就不是靠嘴皮子说岀来的,而是靠刀与剑,血与火去争取来的。”蓝衣人神色黯然,道:“可是……可是……”叶枫横了他一眼,冷冷的道:“可是我并非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他拔出鞘中的长剑,双腿用力一挟马腹,厉声喝道:“过桥!” 蓝衣人脸色突然无比狰狞,嘶声叫道:“你会后悔的!”隐于烟雾之中。 烟雾更浓了。 叶枫已经冲了进来。 他看到了烟雾中人影绰绰,若隐若现,是人是鬼?他听到了凄厉放肆的笑声,是不是鬼魂笑他不自量力,自寻死路?八条红衣大汉还是似铁塔般屹立在桥上,八把陌刀发出幽冷的光芒。他们既然不是鬼,站在奈何桥做甚?莫非他们是上天派来,监视孟婆有没有心慈手软,网开一面? 桥上插着一面布幡,幡上写着“且乐桥头一碗汤,何须身后千载名”两行大字,字迹飘逸洒脱,仿佛真要将人引到安乐世界。叶枫不知道这两句话源于李太白的《行路难》,不由得暗自叫好。阴风阵阵,吹得布幡左右摆动。幡下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搁着一个大茶壶。一个穿着碎花衣裳,头发油亮,满面笑容倚在桌边。除了笑里藏刀的孟婆还会有谁?桌上大茶壶装的自是忘却记忆的孟婆汤了。 叶枫只觉得热血上涌,跃下马来,踟蹰向前走去。八条大汉横在他身前,刀光闪烁,齐声叫道:“回去!”叶枫道:“回去做甚?”八条大汉道:“只因你的阳寿未尽!”叶枫道:“倘若我活得不耐烦了?”八条大汉怔了一怔,道:“你真的不想活了?”叶枫笑道:“你们看我像是混得很好的人么?”八条大汉道:“既然你想死,我们成全你!”怒吼声中,八把陌刀同时出手。 他们所使的刀法似乎不是这人间所拥有的,刁钻怪异。明明是一刀迎面劈来,待到对方出手招架,那柄刀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背后,钻到了胁下。瞬时间一片刀光,罩住了叶枫。其中二人倏地跃起,扑向搁在马车上的棺材。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叶枫。历经小孤山一战,叶枫对这种刻意追求故弄玄虚,显得莫测高深的招数已经见怪不怪。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完全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叶枫手腕一抖,长剑如条柔软的布条,越过自己的肩膀,追上那两个从他头顶窜过的人。剑身“啪”的一声,击在他们的脚后跟上。那二人如被拦腰斩断的木头,从半空跌落,在地上翻滚挣扎,不住的大呼小叫,泪水鼻涕流了出来,却再也无法站起。其时六把刀到了叶枫身前,但是叶枫的剑也撤了回来。 这六人刀势正盛,锐不可挡。而叶枫则是旧力已衰,新力未生,只能自保,无力反击。倘若他们能够把握机会,同心协力,未必毫无胜算。岂知他们见得叶枫长剑回转,六把长刀忽然散开,分别击向叶枫的两胁、双臂、腹部、喉咙。叶枫趁他们变招之际,一口气缓了过来,力量随之续上,右腕旋转,长剑拖过一道耀眼的光芒,从这六人眼前一闪而过,剑尖已触及他们的手腕。 这六人大吃一惊,已然不及反应,当下松开十指,扔掉陌刀,急向后跃。叶枫一声长啸,长剑反刺,剑尖插入地面,身躯以长剑为依托,双脚接二连三踢出。这六人如同六个被抛起的口袋,卟通卟通声中,纷纷跌入河中。叶枫抬起手臂,长剑指着在浓雾中时隐时现的人影,冷笑道:“妖魔鬼怪,还不现身?”话未说完,只听得嗤嗤作响,无数暗器向他激射而来,竟是臭不可闻。 叶枫哈哈大笑,道:“画圈圈诅咒我岂非效果更好?何必要使用暗器?原来你们都是人!”长剑漫不经心在空中划了几下,这些暗器仿佛倒入仓廪的谷物,汇入大海的河流,随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便在此时,浓雾中走出十六人来,他们四人一组,从前后左右将叶枫团团围住。但是他们并非像寻常人一样的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反而畏畏缩缩,古里古怪,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左边四人蹲在奈何桥的栏杆上,皆是后背凸起,头颈伸出,手臂展开,左右手各自握着一根一尺长短,通体黝黑,宛若凿子一样的兵器。四人看上去就像四只展翅欲飞,追捕猎物的苍鹰。右边四人四肢着地,目露凶光,喉咙嗬嗬生响,似是饿了几天,饥不择食的猛兽。十指磨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原来手上戴着特殊材料制成,类似野兽爪子的手套。 前面四人像四条长蛇,或者是四条蚣蜈,匍匐在地上,神情阴森。左手拿着一根铁钩,右手握着一把快刀。敢情先是铁钩勾住对方脚踝,摔个仰面朝天,头晕脑胀,紧接着手起刀落,剁成两段。后面四人站得比较松散,犹如四头孤狼,扼守住叶枫的退路。他们的兵器是普通不过的青钢剑。叶枫脑子转得飞快,怎么也想不起江湖上竟有这十六号人物,不由得暗自骇然。 后面四人齐齐仰起头颅,八只坚忍冷酷的眼珠子望着天空,突然放声长啸,果然似狼嗥一样的惊心动魄。叶枫冷汗直流,连退几步。心慌意乱之时,听得左边,右边,前面有人喝道:“鹰击!”“下山!”“出洞!”趴在四人身子左右扭动,果然似巨蟒出洞,向叶枫游了过来。凹凸不平的路面丝毫不影响他们前行的速度。这四人时不时伸出舌头,发出“咝咝”的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 四根铁钩分成两路,勾向叶枫两只脚踝。四柄快刀也举了起来,就等叶枫跌倒在地。叶枫心惊胆颤,“啊”的一声大叫,拔地而起。蹲在栏杆上的四人蓦地跃起,好像四只凶猛的苍鹰,在叶枫头顶盘旋,八根凿子向叶枫头顶,肩膀攻去。叶枫无计可施,挥动长剑,朝头上四人刺去。右边四个似猛兽一样的人,纵身而起。其中一人伸出双手,来硬抢叶枫手中的长剑。叶枫惊怒交加,长剑斜转,横削这人的手腕。 这人双掌合拢,“啪”的一声,拗断了叶枫的剑锋。叶枫这才想起这人戴了特制的手套,忙不迭缩手抽剑。头顶一人瞅得空子,凿子击在叶枫的左肩上,鲜血迸溅。叶枫大叫一声,身子下堕。前面一人和身扑上,十指如钩,抓向叶枫的腹部。所戴的手套发出幽冷的光芒。地下一人扬起铁钩,钩尖已经触及叶枫的裤管。一时之间,攻得叶枫险象环生。 叶枫眼见这十六人出招毒辣,一出手便下杀招,自己稍有不慎,就得命丧当场。当下打起精神,右膝屈起,似一块立起的石头,撞向扑到身前那人的额头。那人不愿被撞得头骨粉碎,止住脚步。叶枫左脚扫出,荡开那只对他构成极大威胁的铁钩。长剑晃动,逼得头顶四人不敢挨近。叶枫凌空翻了几个跟头,向后跃去。 他似乎忘了身后有四只一直在等着他的狼。狼的耐心极好,没有极大的把握,绝不会轻易发起攻击。如今叶枫整个后背暴露在他们眼前,宛若一大块没有扎立篱笆墙的菜地,就等他们去尽情破坏。四柄长剑已经出手,如四道闪电击向叶枫的后背。叶枫急往前冲,仍然慢了半拍,长剑在他背上划了四道长长的口子,好在他及时前扑,所受的仅是皮肉之苦。 第一百七十五章 士为知己而死 叶枫慢慢挺直腰杆,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沮丧至极。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刚才电光石火般的几个回合的交锋,似乎已经耗尽他所有的力量。他从未见过如此干脆利落,阴险残忍的打法,若非他运气实在够好,恐怕整个人都是七零八碎,连具完整的尸体也不会留下。叶枫深吸了几口气,想竭力保持镇静,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不听控制的颤抖起来? 桥上的孟婆喋喋怪笑几声,从茶壶倒出一碗汤水,拍手叫道:“喝了孟婆汤,早点去投胎。”声音出奇的欢愉。那十六人依然保持先前的阵形,将叶枫团团围住。叶枫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剑。只是刚才完好无损的长剑尚且不能有效保护他,况且现在已经折断了剑锋?这样一来,和握着一根烧火棍有什么区别?暗灰色的烟雾围绕着叶枫,看起来他就像一束连根拔起的花朵,过不了多久,便会枯萎凋零。 蹲在左边桥栏杆的一人,忽然用力咳嗽一声,嘴唇蠕动,似要说出什么话来。叶枫大为紧张,情不自禁举起断了一截的长剑,护住头顶,防止四个鹰人从天而降。那人嘴巴一张,叶枫跳了起来,舞动长剑。只听得“啵”的一声,那人吐出一口浓痰,阴森森的脸上似乎有了捉挟的笑意,指着喉咙说道:“五香瓜子吃多了,上火了,老是一口痰堵在里面,不吐出来很不舒服。” 叶枫大失所望,跺脚叫道:“喂,你怎么不按照套路来呢?”东张西望,一时无法判断哪个方向会发起突袭,难饰惊恐之意。右边四人肌肉紧绷,手指蹭着地面,坚硬的青石板仿佛豆腐一样脆弱,被抓出一道道深痕。叶枫见他们蓄势待发,心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当下凝神贯注。果然听得一人冷冷道:“猛虎下山……”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叶枫大急,道:“猛虎下山?你怎么多加了两个字?后面还有么?”长剑横在身前。 那人冷笑道:“猛虎下山有些早,歇会儿再说!”四人不约而同放松,神态懒怠,活似四头吃饱了撑着,躺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的野兽,眼前肃立的叶枫,却已勾不起他们的食欲。叶枫眼珠子一转,暗叫不好,挽个剑花,纵了起来。只听得前方地下一人厉声喝道:“巨蟒出洞恰恰好!”四人突地仰起上半身,四根铁钩向叶枫下盘递至。叶枫身子旋转,右脚踢出。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显是左手的铁钩和右手的快刀相互撞击,乱成了一团。 叶枫大笑道:“去你妈的……哎哟!”头下脚上,跌了下来,原来有一人没有被他踢中,趁他得意忘形,一根铁钩伸了进来,勾住他的脚腕。叶枫人未落地,那人一声虎吼,扑了过去,手中快刀朝叶枫颈脖斩落。叶枫慌乱之下,不由得手脚摆动,谁知道误打误撞,左手居然把那人扫了出去。那人眼见功败垂成,怒气冲冲,在飞出的一瞬间,使尽所有的力气,一脚踹在叶枫屁股上。叶枫“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身子倦缩成一团,便如一只被树桩撞得晕头转向的兔子。 蹲在左边栏杆上的四人眼睛发亮,齐声喝道:“鹰击长空无敌手!”相继跃起,接二连三向叶枫击去,一个比一个出手无情,就算叶枫躲得了第一个人的攻击,也绝对躲不过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的追杀。叶枫双手抱头,口中发出低呼声,他明明踢中的是屁股,为什么头会痛呢?其余三组人不愿意与他们争功劳,默默地看着,已不如先前全身绷得似一张弓,每块肌肉,骨头都保持在最佳状态。 扑在最前头的那人有意模仿鹰的动作,斜着身子,往趴在地上的叶枫俯冲下来,手中凿子插向叶枫的前心后背。此时距离叶枫不足三尺。叶枫仍然不动,他继续向前,叶枫整个人都处在他力量的控制范围之内,哪怕叶枫想逆转局势,恐怕也回天无力了。他冷笑一声,凿子从容不迫插下。叶枫也在冷笑,只是那人此刻听来,竟是别有深意。那人心中一寒,凿子不敢落下,道:“你笑什么?”叶枫松开双手,露出坏坏的笑容,叹息道:“难道你没听过兔子蹬鹰?” 那人笑容凝固在脸上,往后急退,另外三人也在退缩。地上的四人人铁钩,快刀齐出,急攻叶枫的下半身,封住了叶枫两条准备踢出的腿。蹲在栏杆上的四人如虎豹般窜起,雷霆霹雳一样击向叶枫。身后四人举起了长剑,剑身上有淡淡的血迹,适才他们只在叶枫背上留下四道浅浅的剑伤,现在他们要叶枫的鲜血染红长剑。叶枫绝不会有好的运气。叶枫无视斩向他双腿的八件兵刃,蜷缩的双脚伸得笔直,闪电般的踢了出去。 四个鹰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飞了出去,口中鲜血直喷,横七竖八躺着,一时无法站起。四个蛇人眼睛瞪得滚圆,满脸的难以置信。他们手中的兵器已经触及叶枫的肌肤,却偏偏无法将他伤害。叶枫柔软的肌肉忽然似铁铸一样,抵御住他们的攻击。这是怎么回事?叶枫冷冷道:“打蛇打七寸。”从他们头顶越过,手中半截短剑反划。四个蛇人只觉得后颈一痛,似被黄蜂狠狠蛰了一下。他们忽然听到了嘀嘀哒哒的声音,好像是雨水落在地上。 他们忍不住回头,见得四道血箭从他们后颈射出,喷得到处都是。四人惊骇不已,往前冲出几步,终于扑倒在地。四个虎豹豺狼般凶残的人已经扑到叶枫身前。第一人十指搭在叶枫肩头,他指头只须稍一使力,便能把叶枫两只肩膀捏成粉末。第二人抓住了叶枫的衣襟,手背青筋凸起,分明要将叶枫开膛破肚。第三人双手按在叶枫腰上,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叶枫的肾脏在跳动。 第四人一只手按住叶枫的天灵盖,一只手扼住叶枫的喉咙。叶枫好像有些生气了,面皮涨得通红,冷笑道:“很好,很好。”四人却“啊”的一声,忙不迭松手。叶枫笑道:“松手做甚?难道你们不想我的命了?”四人咬了咬牙,又向叶枫扑去。可是他们一触碰到叶枫,又是齐声大叫,双手连连甩动,呲牙咧嘴。叶枫的身躯分明是根烧红的铁棍,一束带着尖刺的玫瑰,压根就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 叶枫叹了口气,道:“野兽没有了爪牙,便不能伤人了。”长剑随意挥出,没有剑锋的长剑仍然耀眼夺目,摄人心魄。四人跺脚叫道:“走!”扑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叶枫只有一把剑,怎能同时把他们杀死?谁知每个人眼前都有剑光闪动,而且不止一道,是二道。一道削向他们手腕,一道削向他们脚踝。四人怔了一怔,大笑道:“好快的剑,老子输得一点不冤枉。”手脚流淌着鲜血,倒了下去。叶枫盯着四个变得有些不自然的狼人,缓缓说道:“你们没机会了。” 四个狼人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大喝道:“我们未必会输!”四把长剑嗤嗤之声不绝,顷刻之间刺出了数十剑。天地间充斥着毁灭一切,万劫不复的杀气。叶枫道:“输定了!”双手握紧剑柄,直直一剑劈了出去。匹练般的剑光升到空中,突然扩散开来,似辽阔无边的海洋,白茫茫的一片,推到了他们身前。四人便如四条势单力薄的小船,如何抵御得了滔天大浪?登时长剑脱手,衣裳破碎,血迹斑斑,看起来好像受了千刀万剐的酷刑。 烟雾散去,红日当空。 孟婆还坐在桥上,神情古怪,似笑似哭,但看起来更像在哭。她叹了口气,将碗中的汤水一饮而尽,莫非她装了一肚子的心事?孟婆要喝孟婆汤来忘却烦恼,奇不奇怪?好不好笑?她又叹了口气,拎起桌上的茶壶,便要向河中掷去。叶枫慢慢走到桥上,笑吟吟说道:“且慢,且慢。”孟婆面色微变,提拎茶壶的那只手僵在半空,道:“阁下有何指教?”叶枫悠悠道:“到了奈何桥,不喝碗孟婆汤,岂非说不过去?”夺过茶壶,满满倒了一大碗。 叶枫失声叫道:“怎么是乌鸡汤?”孟婆道:“喝了孟婆熬制的乌鸡汤,下辈子男帅女美,身强力壮,百病莫侵。”叶枫右手一拍额头,哈哈一笑,道:“看来下辈子我要大吃四方,无往不利,妻妾成群,儿女无数。”一仰脖子,饮得干净。孟婆微笑道:“阁下这辈子已经叱咤风云,笑傲江湖,混得很好了。”叶枫“咦”了一声,道:“为什么我喝了孟婆汤,有些事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早上吃了三碗豆腐花,两根油条,还到小店后面拉了泡尿,那泡尿真是急得很,生生在地上冲出一个浅坑。” 孟婆道:“说不定阁下天赋异禀,非同寻常。”叶枫挠了挠头,道:“也许份量不够呢?乱七八糟的事情塞在脑子里,烦都烦死了。”壶嘴对着嘴巴,一道水流注入喉咙,只见肚子渐渐凸起。须臾间,饮得一滴不剩。叶枫眼睛发亮,奇道:“昨晚亥时我上了趟茅房,屁股被蚊子咬了一个大包,痒了一个晚上,他奶奶的,这大冬天居然有蚊子……”他似乎要证明自己不是在说谎,一只手伸入裤子里,使劲挠了几下。孟婆微微皱起眉头,满脸无可奈何。 叶枫道:“无论武功多高,总得脱裤子拉屎,没有一个高手,会无聊到出恭的时候,全身神经紧绷,杀气弥漫茅房,教一只虫子也飞不进来。偶尔这样倒是可以,倘若长此以往,不便秘才怪呢?八面威风,天下无敌的大侠,他娘的装着一肚子的屎,不是让人笑掉了大牙?”孟婆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阁下所言甚是。”脸上的忧愁更浓了。叶枫盯着他,喃喃道:“你一定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熬这锅汤的。” 孟婆也盯着他,微笑道:“阁下意志坚定,岂是锅迷魂汤能搞得定的?”叶枫道:“若是记忆还存在脑子里,岂非又要忍受痛苦?”孟婆叹息道:“你过了桥又怎样?前面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你怎能全部闯得过去?”叶枫道:“你会阻止我?”孟婆眼中露出坚毅,决绝之色,道:“我知道我肯定会死在你剑下,但是我绝不会退缩半步。”叶枫道:“为什么?”孟婆吐了口气,握紧双手,一字一字说道:“士为知己而死。”罩在她身上的碎花衣裳忽然化为无数碎片,露出一身蓝衫。 孟婆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落下一堆粉末,竟然是那个先前与叶枫交谈的蓝衫男子。叶枫镇定自若,嘴角带着微笑。蓝衫男子目光似刀锋一样,停留在叶枫脸上,冷冷道:“我叫韩铮,人称‘百变韩铮’,没有岳大侠的赏识,便没有我韩铮的今天。所以有人要和岳大侠过不去,首先要问我答不答应。”说话之间,刀光闪动,横在两人身前的板桌分为两半,一口快刀朝着叶枫直劈下来。 韩铮不惜牺牲数十名高手,便是想找到叶枫的弱点。叶枫每次出剑伤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叶枫的剑法并不算十分高明,只是比别人快一步而已。所以他必须先发制人,压制得叶枫无法出手,而且他还有千变万化的本领。刀光如虹,杀气凛然。叶枫跨上一步,拔出了长剑。可是他惊奇地发现,眼前的韩铮忽然消失不见了,只有那道耀眼夺目的刀光仍在空中闪烁不定。 叶枫大吃一惊,长剑护住自己,左右观望,孝子桥除了他一人之外,哪有什么韩铮的踪影?居然毫无征兆从这个人世间蒸发了。叶枫大汗淋漓,他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时断时续的心跳声。他当然知道韩铮决不会凭空消失,他只是不知道韩铮会用什么方式将自己藏匿起来,莫非韩铮穿着传说中的隐身斗篷?叶枫似乎闻到了危险的气息,全身肌肉紧绷。长剑在手,却不知刺向何处。 忽然间,叶枫听到了一声长笑,是韩铮的笑声!笑声惊心动魄,是从地下传了出来。叶枫急忙低头,地上空空如也!站在一边的马儿长声嘶叫,烦躁不安。叶枫从黑漆漆的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道刀光拔地而起,击向他的后背。只有刀光,没有人!叶枫反应极快,随即长剑反削,人若脱兔,往前窜去。他冲出数尺,打了个趔趄,右膝着地,跪了下去。他的后背上已经多了道六寸左右,深及见骨的伤口。 叶枫顾不得处理伤口,一步一步往刻着“奈何桥”大字的石碑走去。他背靠石碑,至少不必四面临敌。马儿又叫,这时既没有笑声,又没有刀光,有的是暗器!密密麻麻的暗器似蝗虫般从石碑飞出,击向叶枫已经受伤的后背。他正好移了过来,背对石碑,岂非自寻死路?叶枫手握长剑,目不转睛看着前方,丝毫没有要回头击落身后暗器的意思。 这些暗器不过用于分散他的注意力,真正的杀着,也许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但是他不去应付身后的暗器,必然被射得像刺猬一样。看起来他已经陷入死亡陷阱,无论他怎么做,总是难逃一死。便在此时,叶枫长衫的后摆忽然翻了上来,似一面极大的盾牌,遮住了他整个上半身。那些暗器撞在柔软的布上,却如射在坚固的铁板上,铮然有声,纷纷落地。 笑声再起,仍然是从地下传出。叶枫连人带剑,化为一道光芒,刺向血迹斑斑的地面。他刚跃起身子,便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一道凌厉急速的刀光从石碑顶端劈了下来。转眼间,刀光已经到了他的头顶,额前一绺头发被杀气斩断,在他眼前飘舞。韩铮终于不再隐身,哈哈大笑,道:“你死定了!”叶枫冷冷道:“恐怕未必!”手腕一翻,长剑从头顶掠过,两只手掉在地上,是韩铮的手!韩铮也随即掉了下来,凸着眼珠子,嘶声喊道:“为什么?” 叶枫道:“所谓的百变韩铮,不过是玩障眼法而已。”驾着马车,缓缓从他身边驶过。韩铮道:“你过得了奈何桥,绝对过不了狮子巷,凌霄是天底下最难对付的人,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斗然跃起,砰的一声,额头撞在石碑上,脑袋破碎,血流满地。叶枫怔了一怔,仰面向天,喃喃说道:“我回得了头么?我还有得选么?大家都没得选!”都说阳光之下无丑恶,为何岳重天数十年却能不被拆穿?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过街老鼠 人人喊打 过了孝子桥,便是弯弯曲曲,狭长幽深的鱼肠街。 叶枫一进入鱼肠街,立即拔剑在手,提高警惕。这房宇鳞次栉比,暗巷众多的鱼肠街无疑是伏击的最佳场地。他已经注意到,街道的地面上,湿嗒嗒的一片水珠,显然是泼上去还没过多久。叶枫不由得心中一凛,脑中似乎出现了一幕幕他不愿意的场景。数十名武功高强的杀手从屋顶,巷子里冲出,人人脚上皆穿着特制的防滑的钉鞋,而他难以立足,终于滑倒在地,任由他人宰杀。 类似这样的事情,他在洛阳城经历过,只是那次有赵鱼出手援救,他才能逃脱生天。如今他只能靠自己,硬着头皮闯过去。过孝子桥的时候,他已经付出流血受伤的代价,这条鱼肠街又将让他留下什么?是一只手、一只腿、还是一条命?他无法预测未来,他只有全力以赴。努力拼搏的人,成功的概率总会相对大些。他从马鞍跳下,手挽缰绳,慢慢向前行去。 一步,二步……十步,二十步,却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想像中的惊虹厉电般的截杀。耳中除了他小心翼翼的脚步落地声,以及马蹄叩击石板,车轮辗过地面的声音,再无其他声息传出。长长的鱼肠街,好像只有他一人一车。叶枫并没有就此放松,反而长剑握得更紧,调匀好呼吸,保持随时出击的状态。那些人就躲在暗处,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只要他松懈下来,迎来的将是杀身之祸。 十步,二十步……九十步,一百步,他走出了极长的一段路,依然没有出现他所担心的事情。忽然一阵冷风吹在他的背上,他却觉得似让快刀砍中,忍不住放声呼叫,原来他的肌肉,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稍有风吹草动,便使他痛苦不堪。敌人尚未出现,而他即将面临崩溃的境地。被风吹得哗哗生响,悬挂在门楼上的招牌,布幡宛如长长叹声息,既然已经心力交瘁,走不下去了,何必要勉强为难自己? 叶枫叹了口气,在马臀轻击一掌,继续向前行去。他似一根射出去的利箭,只有射中对方,方可罢休。忽然间前方传来歌声:“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声音曼妙动人,喜悦之中蕴含娇羞,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叶枫一时忘了身处险境,心底不禁涌出柔意,眼前泛着水光的街道,也好像成了一泊无边无际的湖水,碧绿的水里长着饱满圆润的莲子,几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边采摘着莲子,一边相互埋怨那个呆头呆脑,不晓风情的情郎。 叶枫不知不觉,双手松开了缰绳,那马拉着车子,兀自向前。叶枫一个人在街心怔立良久,猛地察觉马车走了很远,跳了起来,失声叫道:“喂,等等我!”拔脚追去。随着马车转了几个弯,眼前不由得一亮,见得街道中央坐着一对身穿一尘不染,长相清秀儒雅的白衣男女,身前分别摆着一具瑶琴,叮叮咚咚,宛若泉水在山间流淌,说不出的悦耳舒畅。 他们左右立着六名妙龄少女,随着琴声启齿吟唱,神情陶醉。叶枫心念一动:“这几个男女好不尴尬。”想起凌霄手下奇人异士甚多,不敢掉以轻心,在数丈开外立住脚步,凝视着她们。白衣男女头也不抬,十指拔弄着琴弦,琴声平缓柔和,一马平川,既似清澈的水流漫过了石头,又似远方亲人的召唤。叶枫脑子一片空白,全身肌肉放松,他知道自己已经灵魂脱窍。他的心飞到了盛夏的华山。 尽管每天事务繁忙,但是一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总要抽空子玩耍,他们像猴子一样行走在山林之间,摘取各种野果,他们卷起裤管,脱掉鞋子,脚丫子泡在冷冽的山溪水中,任由小鱼小虾在脚趾缝间游来游去。他的心甚至飞到了那个叫不来名字的大湖,波光潋滟,风景秀丽,真是个适合隐居的好地方啊。他右手仍握着长剑,却远不如先前有力,果断。 六个少女动了起来,缓缓摆动的十二根手臂,盈盈扭转的腰肢,宛如迎面吹来的春风,一圈一圈荡开的漪涟。她们慢慢脱离那对白衣男女,一点一点向叶枫挨来。叶枫站着不动,眼中眉间,荡漾着欢乐。他的负担、压力似乎在这一刹那间完全卸掉,剑上也没有了杀气。任何一样兵刃,都不能容忍自己的主人心中有柔情。白衣男女相互对望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十指加快了节奏。 那六个少女的十二根手臂也随之忽高忽低,蜿蜒盘旋,宛若吹得麦浪起伏不定的劲风,湍急奔涌,勇往直前的水流。叶枫只觉得热血沸腾,他似乎看到了无数个泉水汇集一起,顺着悬崖峭壁流下,形成一面壮观宏伟的瀑布。水从高处跌落,掉下来还是水,但是人呢?叶枫想到此处,脱窍而出的灵魂又飞回体内,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他当然知道这些男女的意图,决不是给他放松心情。他又紧握着长剑。 逼到近处的六个少女见得他眼中精光四射,不由吓了一跳,无声无息地退了回去。就在此时,鱼肠街两边的巷子里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叶枫抬眼望去,只见每条巷子走出一个灰衣和尚,手中托着一个木鱼,“笃、笃、笃”地敲个不停。每个和尚的身后都跟着近百号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小,从所穿的服饰来看,皆是当地的居民。只是他们目光呆滞,表情僵硬,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似是中了某种邪术。 狭窄的鱼肠街哪里容纳得下这么多人?登时挨肩叠背,人头攒动。叶枫围在中间,目瞪口呆。十余个和尚在白衣男女身后坐下,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着经文:“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味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神情虔诚,不可侵犯。叶枫脑子“嗡”的一声响,手脚冰冷,寻思:“这些和尚到底是在超度我,还是这些无辜的百姓?” 白衣男女琴声变得急促无比,似快马扬鞭,雷鸣电闪,听在耳中,血脉贲张,难以克制。那些冷漠木然的百姓突然面皮涨红,眼曈发出奇异的光芒,双臂举起,喉咙嗬嗬生响。六个少女齐声喝道:“去!”数以百计的百姓好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从四面八方往叶枫围去。人人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看上去就像一群饿鬼。 叶枫惊怒交加,全身颤抖。他惊的是凌霄为了阻止消灭他,居然将无辜的百姓当作杀人的利器,变革尚未成功,便来奴役百姓,以后登上权力巅峰,大家还有活路吗?他怒的是倘若他不出手的话,势必将葬身此地。可是他怎能忍心对这些备受命运摧残的百姓?哪怕他穷途末路,死到临头,手中的剑也决不会对向他们。 叶枫定了定神,目光越过众人,移向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弹奏的白衣男女,心道:“他们使琴声控制众人,我万万不能让他们奸计得逞。”当下足尖一点,从众人头顶掠过,扑向那对白衣男女。众人仰起头来,双眼灰蒙蒙的,不喜不悲。六个少女盈盈旋动,柔声吟唱。白衣男女头也不抬,瑶琴铮铮作响,铿锵有力。 叶枫人在半空,顿觉得身前,左右两侧似有滔天巨浪击下,震得胸口气血翻滚,浑身上下如被锤击刀割,真是难受至极。叶枫急忙运用内力,雄强无比,无止无竭的力道护住全身,再无不适之感。当下右臂伸得笔直,折断的长剑指向他们。彼此相距不过三丈。白衣男女抬起头,双手按在琴上,笑眯眯地看着急速而来的他。 琴声骤停,那些百姓好像被揭了封印,一个个神情茫然,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街上,更不知道叶枫究竟和这对看起来很好相处的男女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皆是神色仓惶。一个孩童尖声叫道:“他是个大坏蛋!”静寂之中,格外刺耳。叶枫猜不透白衣男女的心思,心里忐忑:“他们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手臂颤抖,也不知这一剑究竟要不要刺下去? 忽然间,听得一人沉声喝道:“下去!”一件物事破空而来,击向叶枫的后背。叶枫长剑后撩,拔开那东西,身子倒折,翻了几个筋斗,落到马背上。见得前面的屋顶上,立着一个腰悬一口东瀛的黑衣男子,他居高临下,眼光如电,显得极有威势。他的身边站着十多个搭弓引箭的剽悍汉子。 叶枫心中打了个突,寻思:“莫非此人是刀法独步天下的凌霄?”众人欢声叫道:“凌爷,凌爷!”凌霄双手抱拳,微笑道:“各位街坊邻居能够挺身而出,协助凌某剪除此獠,那是最好不过。”众人面面相觑,哑然无声,猛地想起自己在家中坐着,门口响起“笃笃”的木鱼声,便如索走了魂魄,身不由己走到街上。如今看来,显然是出自凌霄的安排。 可是他们半点武功不会,不仅帮不了忙,甚至要添麻烦。凌霄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凌霄见得众人极不情愿,哼了一声,脸上有了怒意。众人听在耳里,心中一凛,且不说他们平时受了不少变革派的恩惠,光是变革派在杭州城里的势力,要为难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还不是跟捏死蚂蚁一样轻巧?随即摆出欢天喜地的样子,齐声说道:“凌爷尽管开口吩咐,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凌霄转怒为喜,哈哈大笑,道:“有大家的鼎力支持,这件事便好办了。”他眼光慢慢转向叶枫,道:“你一定不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叶枫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凌霄冷笑道:“你知道你最怕什么?”叶枫挺起胸膛,傲然说道:“心有敬畏,坦坦荡荡,有什么好怕的?” 凌霄摇了摇头,指着街中数以百计的百姓,大声说道:“他们就是你的克星,自古以来,任凭多凶残阴毒的人,总是会被百姓的海洋所吞没,今天你也迈不过这片海。”叶枫怒气上冲,喝道:“你拿别人的性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你才是最邪恶的人!这种剥夺他人自由换取自己的变革,怎能得到衷心的拥护?”既然凌霄拿百姓的这顶大帽子来打压他,叶枫便用百姓做利器来戳穿凌霄的谎言。 叶枫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毛发悚然,满腹悲苦。原来凌霄是要将他们的血肉筑成阻止叶枫前行的障碍。在那些高瞻远瞩,明察秋毫的大人物眼里,他们甚至连枚能够摆上台面与对方博弈的棋子都算不上,至多是一堆可以随时牺牲,绝不会有半点心痛的数字。便在此时,坐在白衣男女身后那些和尚又“笃笃”地敲打着木鱼,声音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魔力。 众人皆是寻常人,根本就没有能力抵御,须臾间,已是人人意识混乱,魂不守舍。凌霄仰起头来,大笑数声。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齐望着他,眼神混浊迷离。凌霄抬起右臂,直直指着叶枫。众人的目光跟着转向叶枫,脸上肌肉剧烈抖动,目中几欲要喷出火来。叶枫站着不动,后背却被汗水浸透,豆大的汗珠顺着衣襟,滴落在地。凌霄冷笑道:“难道你看不出自己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么?” 叶枫摇摇头,道:“我觉得我像单枪匹马,冲向敌阵的孤胆英雄。”凌霄道:“你想做甚?”叶枫凝望着手中的剑,眼中有了淡淡的忧伤,道:“替死去的人讨个公道,让活着的人能看到希望。”凌霄盯着这些神情狰狞的百姓,冷笑道:“你认为他们过得很悲惨?”叶枫道:“没有一个人,愿意被他人利用、愚弄。”凌霄叹了口气,道:“你看看他们,一定要看得清楚,仔细。”叶枫也叹了口气,道:“他们看上去很想我死。” 凌霄撇了撇嘴,道:“不过是一群脑子空空的愚民,他们哪晓得什么是光明,希望,谁能给予他们恩惠,他们便去支持,拥戴谁。岳大侠让他们享了几十年的清福,是时候拿命出来报答岳大侠的恩情了。”叶枫道:“因为他们平时得到了岳重天的照顾,所以你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凌霄道:“世上没有白给的好处,岳大侠花在他们身上的钱,是来买他们的命的!” 叶枫道:“很好,很好!”凌霄笑道:“你想给世人带来希望,就应该加入我们的队伍,岳大侠才是这个江湖的大救星。”叶枫道:“如果这颗星名不符实呢?如果我一定要摘下这颗星呢?我一步一步走来,就是要搭建一架可以通天的梯子。如今我已经触手可及,怎能退缩放弃呢?他不是世人所期待的夜空中最亮的星,从来就不是。”凌霄收敛笑容,道:“我一定会剁掉你伸出的手。” “手”字刚从凌霄口中说出,那十余个弯弓搭箭的彪悍汉子齐声喝道:“去死!”嗖嗖声响,十余支利箭激射而来。与一般弓箭手只射心口、喉咙不同的是,他们每一箭射的是叶枫身上的各处穴道,劲道强劲,速度其快,分明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叶枫朗声笑道:“命长得紧!”长剑卷起一阵罡风,这些利箭还未飞到他身前,便被荡到了一边,“夺、夺、夺”声中,插在两边店铺的门板,窗框上,摇曳不定。 叶枫持剑而立,盯着屋顶上的凌霄,正要开口讥讽,忽然之间,离他不远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啊”的一声,仰面倒了下去。只见她喉咙上赫然有道剑痕,鲜血染红了衣裳,已是回天无力。她怀中抱的孩子亦是和她一样的遭受,母子眼珠瞪得滚圆,死不瞑目。叶枫知道是凌霄安排人在暗中捣鬼,只是他一时不知凌霄用意何在。强自压住悲愤,默不作声。 那些受木鱼声迷惑得神智不清的百姓,猛然闻得浓浓的血腥味,个个兴奋无比,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双手举到头顶,十指屈起,宛若野兽的爪牙。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足无措的叶枫,口中不断发出低沉,恐怖的声音。凌霄冷冷道:“这个人泯灭人性,怎能由他活在世上?”话未说完,那对白衣男女又铮铮的弹起瑶琴,声调高昂,激扬壮烈。听起来似是在给好友送行,既有临别分手的依依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前程的热切期盼。 众人阴森森的面皮立即涨得通红,仿佛体内的血液随时从皮肤里涌出。他们磨动着牙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皆是目光涣散,四肢僵硬,除了心脏在跳动之外,和地府里放出来僵尸,恶鬼并无区别。凌霄嘿嘿冷笑,道:“他们是你的希望,世上还有什么比拥抱希望更甜蜜,幸福的事情呢?”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惨叫,只见一个老者天灵盖被削去了半边,鲜血突突冒出。 众人哇哇大叫,张牙舞爪,情绪激动。叶枫心念电转,恍然大悟:“原来鲜血会使他们人性泯灭,如同疯子。”他慢慢退到马车边上,一只手搭在马背上,却是颤抖不止。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他没有把他们当敌人,但是他们一定要他死,他既要不伤及无辜,又要顺利冲出鱼肠街,这一战该要怎么打?叶枫昂首望天,一片湛蓝,恍如隔世。 众人渐渐逼近,脚步有力而沉重,听在耳里,好像是敲响的丧钟。 第一百七十七章 杀死凌霄 屋顶上的风很大,吹得凌霄衣裳飘动,长发凌乱。 但是他的心始终保持冷静。 叶枫突破第三道防线的时候,他手中已经有了关于叶枫的详细资料,叶枫双脚刚踏上奈何桥,他已经知道自己该要怎么做了。 凌霄很快就做好了布署。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全是针对叶枫的弱点设置的。 叶枫心慈手软,所以这些无辜的百姓,便是束缚叶枫手脚的枷锁。叶枫武功无法发挥出来,等于双脚迈进了棺材。 现在这些百姓由他驱使,叶枫的性命无异被他捏在手里。凌霄这么做,绝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他是东瀛人,他的故乡是个岛国,四面被大海包围,资源有限,生存条件恶劣,不比那些地广物足的大国,可以从容不迫,长远布局。 他们做任何事都务必要求快狠准,在极短时间内获得实际效果,决不会给对手留下喘息的机会。所以只要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以采取任何极端的手段,可以牺牲任何人的生命。 岳重天有些事敢放手给他去做,看中的就是他不顾一切,放手一搏的手段。 众人连声怪叫,距离叶枫已是越来越近。凌霄目光投向叶枫,见得叶枫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完全惊呆,还是故作镇定,这个为礼义道德困惑的少年,是不是此刻心里充满了懊悔? 叶枫心里没有后悔,从他迈入杭州城的那一刻起,他知道这条路充满了刀光剑影,阴谋诡计。现在他想的是怎样活着走到岳重天面前。尽管他心地善良,并不等于他顽固迂腐,在残酷的江湖斗争中,他已经学会了变通。 眼前的路行不通,他可以尝试兜圈子,绕路走。实在不行的话,他甚至可以在泥泞地里,荆棘丛中生生踩一条路出来。只要对自己有信心,何愁没路走?倘若自己不想走的话,阳光大道也会成为断头路。 五个人到了他的身前,第一个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她在家里是不是慈祥和蔼的奶奶?第二个是肤若凝脂,长相精致的小姑娘,像她这种年纪,应该沉浸在甜蜜的爱河里。第三个是皮肤黝黑,关节粗大的精壮男子,他看起来生活过得比较倨佶,大家都在欢度春节,而他穿着沾着油污,打着补丁的衣裳,显然是在帮人干活,赚些钱补贴家用。 第四个是脸上敷着白粉,眉毛画得浓浓的,鬓角插着朵红艳艳小花,浑身香气的少年郎。他家里的条件一定不错,口袋不缺闲钱,身边有一帮兴趣相投的玩伴,平时不是 游山玩水,吟诗作对,便是游恋风月场所,悄悄偷走一个又一个痴情少女的心。最后一个是个眼角有鱼尾纹,后背微微驼起的中年男人,好像有看不到的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上,有看不见的鞭子抽打着他不敢有片刻停留。 这五个人充其量就是市井小人物,平时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可是他们当下似天底下最蛮横霸道的人,冲着叶枫瞪眼怒吼。叶枫抬头上望,屋顶上除了凌霄和十余名弓箭手之外,突然多了二三十个身穿黑衣,手握东瀛长刀的汉子,虎视眈眈,威风凛凛。若是叶枫想从屋顶逃走,立即会遭到他们无情残酷的截杀。 叶枫收回目光,往前看去,眼前黑层层的全是人,犹如密密麻麻的桩子,插在他前行的路上。叶枫已经无法逃避。他必须要尽快冲出鱼肠街,但决不是靠武力辗压他们,而是要靠自身的智慧妥善解决这件事。也许以后他会到杭州做客,他希望再次路过鱼肠街的时候,迎接他的是真诚的笑容,热烈的掌声,而不是仇恨的目光,愤怒的咒骂。 老妇人伸出两根瘦骨伶仃的手臂,鸡爪般的十指往叶枫喉咙扼去。小姑娘尽管脑子混乱,但潜意识中仍然竭力保持淑女的矜持,伸出去的双手似是在采摘枝头上的花朵叶枫抢上一步,托住老妇人的手肘,笑吟吟地道:“老婆婆,你且坐着喝杯清茶,粗活重活交给小子去做。”老妇人嘴巴一张,残缺不全的牙齿往叶枫肩头咬落。 叶枫道:“你吃腻了豆腐青菜,今天想换口味,啃一啃肉骨头?你不知道眼前这头二十多年的大羊牯,皮糙骨硬,膻味又重,改天我给你找头小肥羊?”提起她的衣领,手腕一抖,往外远远抛了出去。听得屋顶一人喝道:“杀!”一支箭破空而来,射向老妇人,眼看就要一箭穿心。叶枫大吃一惊,纵身跌起,右手挥手,格开射来的利箭,左手抄出,揽住了老妇人。 一人冷笑道:“好身手!”弓弦响起,五六支箭射了过来,其中一支箭射向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余下的几支箭全朝叶枫射至。老妇人突然清醒过来,双手牢牢抓住叶枫的手腕,仰面看着他,说不出的害怕。叶枫笑了笑,道:“老婆婆,你莫要害怕。”右腕一翻,便要出剑招架。岂知看上去吓得魂不附体的老妇人猛地发出阴森森的怪笑声,听起来毛骨悚然。 叶枫“啊”的一声惊呼,道:“你在做甚?”见得老妇人鸡爪般干枯的双手,忽然似是一副玄铁制成的镣铐,牢牢地锁住了叶枫一双手。老妇人眼中杀气腾腾,道:“分筋错骨手,正好来对付你。”利箭已经到了近处。叶枫微微一笑,道:“你把自己估计得太高,把我估计得太没用。”握在手中的长剑从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过来,划过老妇人的两只脉门,鲜血长流。 老妇人痛得满头大汗,咬了咬牙,抬起左脚,踢向叶枫的裤裆。哪知道他的脚刚抬起,叶枫左脚早踢中了她的裆部,隐约中听得轻微的闷响,宛若踢破了什么东西。老妇人双手捧着裤裆,泪水鼻涕一发流出,大声哀号。叶枫笑道:“我本来差点上当了,谁知道你仰起脖子,让我看到一个比桃子还大的喉结。”提起小姑娘的衣领,斗然窜起数丈,利箭擦着他的足底飞过。 凌霄喝道:“下去!”只听得风声急响,光芒闪动,四把长刀从他头顶劈落。叶枫身子凌空,无法使力,左手在小姑娘后背轻轻一推。小姑娘腾云驾雾般飞起,往人丛中坠去。叶枫没有负担,长剑一抖,向上连刺四剑。那四人不及闪避,皆被刺中手臂,往后翻了一个筋斗,纵回屋顶。叶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气上窜。凌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副硬弓,弦上搭着三支箭,一动不动地瞄准着往上急升的叶枫。 叶枫一见之下,不由得变了脸色,稳住身形,长剑平举胸前。但是凌霄那三支足以风云变色的利箭,已离弦而出,呜呜的响声,震得耳膜隐隐生痛。叶枫见得来势凶猛,本想避到一边,再做计较。随即转念一想,生死攸关之际,自己若是胆怯退缩,等同挫了自家的锐气。一旦气势被对手压制,这一战便没法打下去了。叶枫硬着头皮,挺剑迎了上去。 但听得“叮叮”两声脆响,两支利箭撞在剑身上,溅起一串耀眼的火星。叶枫只觉得二股力量当胸袭来,势不可挡。若非他暗运内力,护住全身,恐怕已是长剑折断,胸骨粉碎,不能活了。饶是如此,叶枫仍被霸道的劲道震得头晕脑胀,浑身发热,腹腔间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置,在空中连翻着筋斗,哪里收得住身势?旋转的时候,心中一直挂念着不知所踪的第三支箭。 他正在惊疑不定,却听得那个小姑娘长声惨呼,那支他念念不忘的利箭贯穿她柔弱的身躯,强大的力量推得她飞过街道,砰的一声巨响,撞破一间店铺的木门。凌霄冷冷道:“只要你还活在世上,便会不断有人为你丧命,倘若你真是想给他们希望,就不应该连累他们。”言语之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威胁之意。 叶枫真难相信凌霄居然灭绝人性,惶然失措片刻,一股热血随之涌上头顶,一时间杀心骤起,厉声喝道:“如果杭州城里没有你们,他们才有真正的希望!”稳住身子,足尖一点,跃上屋顶,奋不顾身的向凌霄扑去。他的双脚刚踩上瓦面,四人已经截住他,四把长刀劈了下来,皆是一刀致命,绝不留情。 叶枫斜眼往下望去,见得街中的百姓齐齐抬起了头,不悲不喜,也不知是盼着他快点死去,还是等待他带来生机?叶枫瞪眼喝道:“别挡我的路,挡我者死!”长剑斜斜削出,四只握着长刀的手突然飞到空中。更诡异的是,这四只手窜起数尺之高,忽然变了个方向,紧握的长刀拖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从那四个目瞪口呆的人的脖子上划了过去,四颗头颅从屋顶滚落,掉到下面的街道。 原来叶枫长剑轻轻击打四只断手,故而宛如有人操控一样,使出干脆利落的杀着。他憎恨凌霄,所以凌霄手下亦成了他的出气筒。屋顶上的上见得同伴被杀,不仅没有害怕退缩,反而满腔怒火,咬牙切齿,一步步向叶枫逼近。他们是岳重天最忠实的追随者,死对他们而言,是对变革事业最神圣的献祭。下面的那对白衣男女,六个少女,以及十多名和尚,不约而同看着上面。满脸舍生取义的神色。 叶枫目露凶光,撩起衣襟,挺起长剑,迎了上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死凌霄,杀死凌霄!”因为凌霄是邪恶,暴力的象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放弃这个想法。凌霄喝道:“大家退到一边去。”数十黑衣人应了一声,站到了屋脊上。凌霄弓上又有三支箭,对着下面惘然无措的百姓,冷笑道:“只要你往前走一步,下面就有一人死去。”叶枫嘶声叫道:“你本事就跟我单打独斗!”凌霄道:“有人可以要你的命,我为什么要出面?” 他既又忌惮叶枫无迹可寻,一招致命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布置有任何差错,务必要叶枫跳入他挖好的陷阱里。他心里同样只有一个念头:“杀死叶枫,杀死叶枫!”叶枫就像一只不安份的猴子,倘若这次不把他给收拾妥帖,恐怕那些老实鸡鸭鹅都要跳到变革派头上。所以凌霄相信岳重天也会默许这次违背变革宗旨的行为,因为他是在替岳重天消除隐患。毕竟只有生存下去,才有资格和别人讲道义。 叶枫暴跳如雷,道:“你……你……”凌霄道:“你不救他们么?”松开勾住弓弦的手指,三支利箭脱弦而出,分别射向油头粉面的少年郎,皮肤黝黑的精壮男子、后背微驼的中年男人。叶枫脸色剧变,喝道:“不……不……”斜纵过去,竟将自己身躯当成一面盾牌,横在利箭的必经之路上。岂知凌霄又射出三箭,撞在先前三支箭上,登时在空中急转弯,绕开叶枫。 那三人齐声惨叫,皆已中箭。精壮男子一箭穿喉,中年男人脑袋中箭,一个仰面朝天,一个仆倒在地,一动不动。只有那少年郎背上带箭,未中要害,踉踉跄跄,似喝醉了酒一般。叶枫心中酸楚,一个箭步扑了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年郎,柔声说道:“你没事的。”少年郎苍白的脸上忽然涌上杀气,冷冷道:“可是你大大的不妙。”左掌砰的一声,重重击在叶枫胸口上。 叶枫暗呼不好,急忙运起内力,但这一掌来得突兀无比,还是无法全部化解给他带来的伤害。叶枫身子晃了几下,吐出几口鲜血。少年郎右手抽出一把短刀,无声无息地刺向叶枫左胁。叶枫警觉之时,已经入肉三分。屋顶上的黑衣人彩声如雷,叫道:“凌爷,好计谋!”凌霄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叹息道:“为什么没人帮他呢?因为他与世界对立,自取灭亡。” 琴声急促,木鱼沉闷,众人愈发癫狂,躁动不安。数百双手臂在空中挥舞,发出野兽般的呼叫。叶枫心下悲苦,双掌直直的推出,排山倒海般的击在那少年郎的胸膛上,少年郎闷哼一声,软软瘫倒在地。叶枫拔出插在肋骨缝隙的短刀,上面流淌着热血,是他的血!叶枫缓缓四下观望,身边已经围满了表情可怖的人,有几个人站在他背后,手指头在背上划来划去,不时一串串的涎液滴在他的项颈里。 他们只想把叶枫连皮带骨吞入肚子。叶枫痴痴地看着刀刃上的血珠,这一刀并不致命,他心里才是难受。叶枫额角青筋鼓起,仰天长啸数声,喃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从眼中流出的泪水,和刀身上的鲜血融在一起,从刀尖上滴落在地。流血又流泪,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么?屋顶上的黑衣人哄然大笑,他们看出来叶枫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的生命犹如风中之烛,已经维持不了多久。 凌霄冷冷道:“恭喜你,你天地不容,没有比你更狼狈的人。”叶枫定了定神,眼中还保留着最后的希望,道:“你应该不知道,今天活得最狼狈的人,明天将是最风光的人……哎哟!”他身后几人突然张嘴,咬住他的背上,肩膀的肌肉。叶枫转头望去,见得这几人嘴里流血,咀嚼有声。叶枫惊怒交加,抬起手掌,便要当头拍落,小腿上又是一阵剧痛,居然是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咬住不放,犹如饿狗叼着一块肥肉。 叶枫长叹一声,举起的手放了下来,托住那几人的下颔,一一卸脱,再也不必担心他们会伤人了。随后提起两个孩子的背心,抛入马车底下。凌霄冷笑道:“多此一举,蠢不可及!”叶枫边上的人闻得血腥味,挥舞手臂,纷纷涌来,牙齿时合时张,恐怖至极。就连那几个下巴脱臼的人,亦成了他们的攻击目标,乱咬乱啃。数十人围住了马车,却不敢轻易进攻,不由得搔头抓脑,甚是苦恼。 那马受到惊吓,又脱不了身,嘶声不绝。车底下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叶枫见得这等场景,骇异无比,心头大乱。便在此时,数人低声呼喊,扑了过来。叶枫长剑插入鞘中,一只手抓起一人,远远抛了出去。凌霄冷笑道:“你不敢杀人,我替你来杀!”射出数箭,几个被叶枫抛起的人皆是身上中箭,他们一落到地上,便被数人牢牢按住,张嘴嘶咬,整条鱼肠街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叶枫全身流着冷汗,心头大乱。他知道凌霄在制造混乱局面,凌霄要每个人都情绪失控,都成为不可理喻的疯子。凌霄做得轻车熟路,他已经习惯了每次胜利都是不择手段去争取的,可是叶枫第一次碰到,他完全无能为力。他手中还提着一个人,但是他再不敢抛出去,他无法忍受活生生的性命在眼前消失。忽然之间,手中的那个人动了一下,一脚将叶枫踢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屋顶上的黑衣人欢声如雷:“好!”凌霄早就安排了一些擅长擒拿格斗的好手混杂在百姓当中,教叶枫防不胜防。踢倒叶枫的那人狞笑道:“夺命连环脚!”风声霍霍,一连踢出数十脚,转眼间踢到了叶枫胸前。叶枫大笑道:“我有可以断腿的长剑!”那人大吃一惊,急往后倒纵,只是他看到了自己的两条腿落在了地上,依旧保持踢出的姿势。那人大叫一声,双手胡乱摆动。 岂知他的手恰好碰到了一个至少有百斤重的大胖子,而且这个大胖子虚弱得紧,被他随手一碰,好像一棵砍断的大树,倒了下来。不巧的是,叶枫还躺在地上,登时被大胖子压在身下,双眼发黑,几乎昏厥过去。大胖子想挣扎起来,双手在地下乱摸,竟抓到了那人遗留的两条腿,举了起来。其他的人见得鲜血淋漓,不由得眼里发光,接二连三的扑在大胖子身上,不一会儿,宛若垒起一座小山。 叶枫只觉得每一块骨头都被压碎,根本动弹不得,叠在他身上的人你咬我,我咬你,既滑稽又可悲。大胖子肉嘟嘟的脸蛋直接贴在他脸上,一股股的热气从口鼻喷出,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气息油腻得很,熏得叶枫几欲作呕。大胖子凝视着他良久,猪头般的脸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好像叶枫是盘中的山珍野味,柔声说道:“我一拳下去,便可以把你的脑袋锤得稀巴烂。”叶枫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大胖子举起钵盘大小的拳头。 第一百七十八章 护身符 围着马车的数十人观望良久,终于壮起胆子,一部分人搔扰刺激兀自嘶声不绝的马匹,一部分人尝试着推动大车,拍打搁在车上的棺材。有几个人鼻子抽动,东张西望,似乎闻到了某种诱惑的味道。 凌霄看着宛如人间地狱的鱼肠街,笑得很愉快,转头对着一人吩咐道:“向岳大侠发信号,禀告毒瘤成功切除,祝岳大侠生日快乐,万寿无疆!”那人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烟花,火折子点燃引线,烟火“砰”的一声,冲到了空中。 坐在高台上的岳重天很快看到了空中绽放的烟火,始终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收到了太多的坏消息。 “叶枫过了永安坊!” “叶枫过了大夫弄!” …… …… 早有文书取来巨副杭州地图,订在木制的支架上,摆放在岳重天面前。叶枫每闯过一道关卡,便用炭笔划上一条细线,不到一个时辰,只见这条细线已经到了孝子桥。众人皆是心头一紧,神色凝重。画中蜿蜒曲折的细线,此刻似是抵在胸口的一把利剑,随时可以洞穿他们的胸膛。 岳重天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酒,他并不是嗜酒如命的人,他只想借酒化解沉甸甸的压力。今天既是他六十大寿,又是变革派正式向武林盟开战的日子,原本是双喜临门,有谁想到会忽然杀出叶枫这个煞星?更没有人能想到精心布置的防线,居然似纸糊一般的不堪一击。他身为统筹大局的带头大哥,承受着别人难以忍受的烦恼,负担。好苦的酒。 白羽拿起筷子,挟起一块鱼肉,放入嘴里,慢慢品尝着,笑道:“叶枫虽然厉害,但是他一碰到韩铮,他马上就要完了。韩铮就像厨艺高明的师傅,再平常不过的食材,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做出一桌惊叹不已的美味佳肴,也许不用多久,我们就会收到他带来的好消息。大家吃鱼。”众人将信将疑,举起了筷子。 他们并非担心韩铮的实力,而是今天所发生的事,犹如神话一样的不可思议,有些事看起来极有把握,到头来还是出乎意料。他们心中已经有几分相信,叶枫今天或许能够创造奇迹。碰到一个被上天眷顾的人,哪怕韩铮千变万化,手段高强,又能改变什么呢?众人心乱如麻,压根就吃不出这鱼肉比少女肌肤还要嫩滑的感觉。 他们很快就等到了从孝子桥传来的消息。不幸的是坏消息。 韩铮全军覆灭,叶枫驾着马车,已经进入鱼肠街。 岳家大院数千豪杰面面相觑,神色各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时之间,静寂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最懊恼的莫过于那些见得变革派稳操胜券,便来投机取巧,想分好处的人,他们以为等到了天亮,岂知是回光返照,旋即又陷入漫长的黑暗之中。岳重天目光慢慢往众人脸上扫去,见得这种墙头草两边倒的人竟然占了六七成之多,他心下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但是这些人已经被他牢记在脑子里。 他表面上虚若怀谷,接若天下英雄,骨子里其实对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充满了深深的戒备。岳重天站起身子,双手按在桌上,沉声说道:“还是那句话,我相信凌霄。”他决不能让叶枫使他数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他可以纵容凌霄没有底线,不择手段。他相信凌霄在鱼肠街已经采取雷厉风行的措施。 在生死存亡之际,他和凌霄一样的想法,决不会受所谓的道德标准的束缚。倘若杀人能够换来他稳若磐石的地位,他可以做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况且白羽擅于擦屁股,处理残局,就算是凌霄犯下了人神共愤的滔天罪行,白羽都有办法粉饰成凌霄为了正义,不得不断然出手。白羽就像高明的裁缝,把让人觉得害怕的黑色,灰色剪得干净,留下的是赏心悦目的白色。 大胖子的拳头举到了叶枫的头顶,却再也击不去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开了一道极长的口子,看到了自己体内所有的鲜血从这个口子流了出来,底下的叶枫就泡在殷红色的血液之中。这是什么回事?难道叶枫的长剑拔了出来?但是叶枫的手脚依然无法抽出。忽然之间,他看到了叶枫嘴里咬着一根头发,抖得笔直,宛如一根尖针,显是贯注了力量。他实在无法相信,一根柔软的头发,居然能似利刃一样,刹那间剖开他的喉咙。叶枫笑了笑,道:“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 屋顶上面的凌霄尽管看不到叶枫做了什么,却看到了从大胖子身上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情知不妙,大声喝道:“干掉他!”接着嗖的一声,一支射向露出半个脑袋的叶枫,然后一个“鹞子翻身”,从屋顶跃下。除了弓箭手守住上面,其他的黑衣人跟着跃下,朝那座堆得高高的的人山奔去。与此同时,人群中冲出十余人,和凌霄他们汇合一起。 这次凌霄决不能让叶枫站起来,更不能能让叶枫拔出鞘中的剑,眼下正是除掉叶枫的好机会。大胖子咽下最后一口气,举起的双手垂了下来,搁在叶枫头顶。凌霄的箭射在他粗壮的手臂上,无法贯穿厚实的肌肉,自然伤害不到下面的叶枫。街上灵魂出窍的百姓见得他们从天而降,先是吓了一跳,马上又摇头晃脑,嘴里哼哼唧唧,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与他们纠缠不清。凌霄冷冷道:“杀了!”众黑衣手起刀落,一刀一个,瞬间杀了数十人。 凌霄一个箭步冲到大胖子身前,双手握紧刀柄,对着大胖子的脖子刺了下去。他相信这一刀可以刺穿大胖子疷下叶枫的身躯。他的刀刚刺出,一动不动的大胖子忽然飞了起来,压在他背上的数十人如天女散花一般,高高抛到空中。凌霄将头一低,钻入大胖子的身下,不由得叫一声苦,地下只有一滩血水,哪有叶枫的踪迹?忽然间听得一人长笑道:“我在这里!”凌霄惊道:“什么?”整个人似被扔出去的布袋,登时跌得老远,脑子里满是疑惑:“他躲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到他?” 众黑衣人齐声大喊:“杀了!”霎时刀光闪动,数十把长刀齐向在半空打转的大胖子砍去。大胖子忽然似陀螺一样,左右旋动,呼呼作响,划起一个个极大的圆子,撞向这些黑衣人。众人发一声喊,退开数步。凌霄这才看清楚了,原来叶枫如只大章鱼,牢牢地吸在大胖子身下,故而适才发现不到。凌霄怒火中烧,长刀唰的一声,刀光如电,朝着叶枫急掠而来。 叶枫哈哈大笑,突然间身子落地,双腿微蹲,两臂往前一推,大胖子的尸身不停翻滚,从凌霄头顶飞过。凌霄无动于衷,长刀前递,距叶枫的喉咙尚有一丈左右。叶枫双腿蹲得更低,“卟通”一声,膝盖着地,跪在凌霄身前。这一下出乎意料,众人不由得“噫”的一声惊叹。凌霄亦是一怔,极是错愕:“他要做甚?”说时迟 ,那时快,叶枫抽出鞘中长剑,从下面翻了上来,直指凌霄的喉咙,近在咫尺,杀气凛然。 凌霄本人心狠手辣,阴险奸诈,时常使匪夷所思的怪招击杀对方,叶枫突然下跪,他虽然惊讶不已,自然不信叶枫是穷途末路,迫不得已,始终保持戒心。叶枫的长剑刚举起,凌霄早似风中的叶子,向上飘起数尺,长刀一直对着叶枫,随时可以反击。叶枫直起身子,缩回长剑,倒跃出去。凌霄抢上几步,长刀慢慢举高,准备一刀劈出。众黑衣人面对着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想要提醒他什么,又唯恐惹他大发肝火。 凌霄心念一动:“又出了什么乱子?”跨出来的脚步收回数尺,持刀凝立。猛听得背后风声呼啸,似是有人从后面袭来。凌霄不敢回头,当即伏低身躯,却见得那大胖子的尸首又飞了回来,从他的头顶掠了过去。叶枫哈的一声,倏地欺到近前,一剑刺下。凌霄手腕一翻,长刀似一条柔软的藤条,缠住叶枫刺来的剑,喝道:“杀了!”众黑衣哇哇大叫,数十把快刀同时向叶枫身上击来。叶枫道:“好得很!”右腿抬起,举起自己的头顶,足尖一踢大胖子的肚子。 大胖子肥胖的身躯似块大石头,朝众人头顶压下。数人斗然跃起,长刀飘忽,顷刻之间便将大胖子分解成数十块。叶枫凝视着杀气腾腾的凌霄,左手张开,冷冷道:“小心,暗器来了!”凌霄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一个“懒驴打滚”,脱离了与叶枫的接触。岂知他闪到数丈之外,并未见到任何暗器,随即醒悟中了叶枫的诡计。叶枫蓦地转身,无锋长剑矫若惊龙,自头顶急掠而过。 那几个肢解大胖子的人只觉得腰间一阵剧痛,见得自己的下半身已经与上身分离。叶枫叫道:“杀了!”平平削出一剑,奔向其他的黑衣人。这一剑看似稀松平常,实则暗藏杀机,威力无穷。屋顶上的人见得同伴势急,箭如连珠,噼里啪啦射向叶枫。叶枫哈哈一笑,长剑拂动,生出巨浪般的气浪,将射来的利箭倒推回去,嗖嗖之声不绝,竟似刚从弦上发射,气势惊人。 屋顶上的众人一时不及发箭击落,只得将手中的空弓当作武器,又见射回的利箭绝非自己所能抵挡,人人露出绝望的神色。凌霄大喝道:“大家莫怕,我有人肉盾牌!”抓起数人,掷了过来,恰好落在众人身前。叶枫低声骂道:“他妈的!”纵了起来,长剑往下一压。数十支飞行的利箭突地往下栽去,整整齐齐扎在屋檐下的横梁上,皆是入木尺余。 凌霄道:“下来!”一道闪亮的刀光拔地而起,冲到空中,映照得叶枫整个后背闪闪发光,好像划了条银线,倘若这道刀光落将下来,叶枫完整的身躯将被一分为二。叶枫头也不回,长剑划出一道光芒。他的剑光似条胃口大开的贪吃蛇,从上而下,把凌霄的刀光吞了下去。凌霄面色凝重,连退八步,他脚下的地板忽然似掀起的席子,数块青石板劈头盖脸的向他击来。叶枫终于可以心无旁鹫的使出风云变色的剑法! 他设法诱使凌霄他们离开屋顶,就是要不受约束,随心所欲。凌霄大喝一声,直直一刀劈出,这一刀不仅把迎面飞来的青石板击得粉碎,而且强劲的刀势往前延伸,冲向背对着他的叶枫。屋顶上的人也是放声大喝,数十支箭离弦而出,分别射向叶枫身上的各处要害。地上数十黑衣人不声不响,从四面八方攻了过来。叶枫没有三头六臂的通天本领,他怎能做到面面俱到? 叶枫腰部微沉,扎了个马步,长剑绕着自己,快速无伦的划了个圈子,剑在手中,他便有纵横天下,睥睨群雄的底气。划起的圈子便似不断往外荡出的涟漪,最里面的圈子又似坚不可摧的金钟罩一样,保护他的生命安全,而向荡出的圈子,犹似肆虐天地的风暴,足以化解任何威胁。众人徒劳无功,不知该用何种法子可以使得眼前大魔头引颈待戮,愁肠百结,沮丧之极。 叶枫见得众人痴痴呆呆,心想此刻是突破重围的好时机,长剑摆动,揉身向持长刀的黑衣人纵去。几个黑衣人定了定神,迎了上去。叶枫长剑一挥,登时四人身首异处。既然他们都是漠视生命的魔鬼,叶枫也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出手绝不留情。在某些时候,以暴制暴的确是最有效的选项。其余的黑衣人见得叶枫一招致命,纵然他们亦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此时心中不由得有了强烈的惧意,连声惊呼,退了数步,手中的刀颤抖不已。 叶枫苦闷多时,总算有片刻称心如意,自是精神大振,决意趁热打铁,杀出一条路去。他足不停顿,跃到众人身前,长剑递了出去。众人知道难逃一劫,索性闭上眼睛。却听得凌霄厉声喝道:“这个人你杀不杀?”众人忍不住张开眼来,见到凌霄手中提着一人,往叶枫长剑撞去。叶枫面色铁青,长剑斜转,刺到空处。凌霄突然右胁中钻出一把长刀,嗤的一声,在叶枫左臂上划了道口子。 众人死里逃生,惊喜交加,迭声喝彩。凌霄冷冷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长刀唰的一声,指向叶枫的小腹。叶枫咬了咬牙,长剑斜穿出去,逼近凌霄的右腋。凌霄大笑,道:“你看不到我手上有让你害怕的东西?”抓住那人背心,挡在自己身前。叶枫心中气苦,生生缩回手臂。但是凌霄的长刀已经到了近处,待要回剑救援,哪里还来得及?叶枫急中生智,抬起左脚,足尖一拨长刀。 长刀登时偏到一边,在他左腿内侧刺了一下,鲜血直流,却比起开膛破腹已是万幸。叶枫强忍着疼痛,一个筋斗翻了出去,放眼望去,见到众黑衣人皆是一人挟持着一个百姓,显然是将手中的人质当成了既可以保佑自己的护身符,又能让叶枫不敢轻举妄动的大杀器。叶枫见得如此光景,心里一片凄凉:“难道我要死在这鱼肠街?”凌霄狞笑道:“你觉得还有希望么?” 叶枫目光慢慢转了过去,但见他的坐骑已经支撑不住,软倒在地。一群人扑在它身上,抓扯它的鬓毛,啃咬它的肌肉,那马无力挣扎反抗,泪水不断涌出。大车也倾覆在地,车底下二个小孩亦被发现,抛来抛去,却无哭声喊声发出,多半凶多吉少。另有一些人使劲拍打,摇晃着盛敛岳冲的棺椁,盖子上的钉子一一拔出,眼见过不多时,岳冲的尸体便要给他们拖了出来。 那对白衣男女仍然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弹奏着瑶琴,街上此起彼伏的惨呼声,哀嚎声,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与优美琴声相互呼应的高山流水,松涛阵阵。叶枫心里满是悲愤,恨不得把他们十指修长有力,洁白如玉的手指剁下来喂狗。可是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哪有什么精力去拯救他人?凌霄意气奋发,振臂高呼:“该结束了!”四人应声而出,各有人质在手,宛如提了面盾牌,从四个方向往叶枫逼近。人人神色有持无恐。 他们都以为叶枫难逃此劫。叶枫看着手中的剑,脸上肌肉突突跳动,咬牙切齿。他咬了咬牙,猛地大喝一声,冲了出去。哪怕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冲锋,也要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四人加快脚步,手中人质当头压下,他们料定叶枫决不会采取伤害别人的办法来挽救自己,他们另一只手的刀提了起来,就等叶枫茫然无措的时候,终结他的性命。叶枫步步后退,不一会儿,便无路可退。他无法出剑。 四人齐声大喝,手中人质再度压下,叶枫一声长叹,整个人慢慢往下蹲去,他有可能再也无法站起。四人岂能错失良机,四把刀刺出。叶枫仰面躺在地上,以脊背为支撑,似陀螺般旋转起来,双脚乱踢一阵。四人猝不及防,皆被他踢飞出去。凌霄见得叶枫屡屡逃脱,怒不可遏,刀光一闪,急斩叶枫的头颅。叶枫屁股发力,身子贴着地板,冲出数尺。 凌霄挥刀再斩,一口气斩下十余刀。叶枫却似灵活的泥鳅一样,总有办法避开雷霆霹雳般的追击。凌霄放声怒吼,一刀接着一刀,他相信总有一刀会击中叶枫。众黑衣人也来助阵,倘若叶枫离他们近了,便出刀逼得他退回原地。瞬时间刀光如虹,叶枫在刀光中来回翻滚,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凌霄又是一刀劈落,封住了叶枫所有的封路。 叶枫咬牙切齿道:“我和你拼了!”直直坐起,一剑划向凌霄的腹腔。凌霄早有防备,手中的人质往叶枫长剑撞去。叶枫趁此空当,转身就走。凌霄道:“哪里走!”长刀砍向叶枫后背。叶枫反手一剑,指向凌霄右胁。凌霄故伎重演,哪料到叶枫长剑转了个弯,避开他手中的肉盾牌,斜斜而下,直刺他的小腹。凌霄大吃一惊,退了开去。叶枫提气纵身,扑向岳冲的棺材。二人喝道:“站住!”一左一右,攻了过来。 叶枫将头一低,竟然从二人之间尚未合拢的空隙闯了过去。二人不及转身,右脚同时反踢,正中叶枫的臀部。叶枫飞了起来,脑袋砰的一声,撞飞了棺材盖子。把守屋顶的人失声大叫:“是冲少爷!是冲少爷!”凌霄和一干黑衣人目瞪口呆,道:“什么?”叶枫提起浑身浮肿,散发出异样气味的岳冲,凝视着怒目圆瞪的众人,疲倦的眼里涌起无法形容的悲伤,缓缓说道:“对不起,他是我的护身符。” 第一百七十九章 枭雄 “凌霄死了!” “叶枫过了鱼肠街!” 岳重天坐着不动,成熟充满魅力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变化,按在桌面上的双手张开放松,压根没有最得力干将被杀的愤怒,紧张。莫非他已经找到了对付叶枫的办法?可是谁也想不到,他此刻担心的不是所向披靡的叶枫,叶枫至多是个杀人机器,并不足以对他构以致命威胁,真正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来自身边,多谋善断的白羽。 他和同时代的枭雄一样,对于驾驭下属,都信奉相互制衡,相互竞争的手段。这些年来他也的确这样做的,他有意无意地视而不见凌霄与白羽的明争暗夺,他们斗得愈是厉害,便会愈发死心塌地的效忠于他。他所要做的是,维持住他们斗而不破,你追我赶的局面,尽量把他们貌合神离所造成的负面困扰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 他们心中都憋着一口气,千方百计要超越对方,成为岳重天眼中最得宠的那个人。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凌霄被杀,等同于没有可以约束白羽的力量,白羽一家独大,势必会有各种算计心思,不再对岳重天似以前般的俯首帖耳。岳重天眼角余光扫了过去,见得白羽仰头望天,神色凝重,是不是在心中做着各种预案? 岳重天暗自叹了口气,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事比如何摆平白羽这件事更为重要。变革已经到了即将收获果实的时候,倘若论功行赏的话,白羽、凌霄将获得极为丰富的报酬。可是醉心于打造岳家王朝的他,自然不甘心把过多的资源交给他们。历史早已证明了,大权在握的功臣对于新兴王朝从来就不是件好事。当务之急,他要培养出一个新的凌霄,让白羽在无穷无尽的斗争中,消耗精力,放弃梦想。 铁打的皇帝,流水的辅臣,诸多下属并驱争先,各显神通的同时,既能心怀敬畏,保证队伍的活力,又不能挑战他的权威,正是他最想要的结果。想到此处,岳重天慢慢往台下他认为可以担当重任的人选望去,他希望他们能够领会他的意图,挺身而出,做些稳定人心的事。他并不需要他们流血拼命,他只要他们及时表个态,教白羽心中有数即可。 那些他寄予厚望的人一和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相触,忽然面红耳赤,似做了亏心事一样,急急低下头去。他们显然领会错了岳重天的意思,以为岳重天要他们去截杀叶枫,无异又是枉送几条性命而已。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唯恐被岳重天点了名字。岳重天见得他们躲躲闪闪,心中好不失望,暗道:“混蛋,都是烂泥扶不墙,一点也不明白我的苦心。” 就在此时,一人跌跃撞撞从外面奔入,道:“叶枫来了……”脸色犹豫不决,喉结上下蠕动,分明是有更重要的事尚未禀报,只不过好像有什么顾虑,不敢说出来。众人不约而同的“噫”了一声,一齐站起,数千双眼睛朝外望去。白羽盯着那人,厉声喝道:“说下去!”那人定了定神,道:“还有冲……冲……少爷……得……得……得……”他已经在竭力控制情绪,却仍情不自禁牙关叩击,声音颤抖。 正月初八,晴,碧空如洗,正午时分。 满身伤痕,衣裳破碎的叶枫,背着岳冲终于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岳府。他忽然眼前一陈恍惚,仿佛岳冲就站在大门口的屋檐下,锦衣华服,容光焕发,张开双臂,笑吟吟说道:“大舅子,欢迎你到我家做客。”叶枫心中一酸,泪水不禁从眼里流了出来。众人看着步步走入的叶枫,不由得瞠目结舌,呼吸似乎停顿。他们想不到岳冲已经死了。 有人拔出了兵器,恶狠狠地瞪着叶枫,他们是岳重天的亲信嫡系,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可是双臂仍不听使唤的抖动不已,难以掩饰心中的恐惧。有人悄悄后退,退到不起眼的角落。他们本是心思不定,两边逐利之人,如今见得变革派大祸临头,均是各怀鬼胎,自然不愿出力卖命,要给自己找条退路了。忽然间听得一人“哎哟”一声惊呼,倒了下去,原来是岳冲的母亲,无法承受丧子之痛,登时昏厥倒地。 岳重天沉声道:“把夫人送回房中,好生照顾。”声音出奇的平静。几个贴身丫鬟匆匆跑到台上,架起昏迷不醒的岳夫人,小心翼翼走下高台。白羽厉声喝道:“杀了姓叶的,替冲少爷报仇!”叶枫背着岳冲,大步向前。忽然间眼前光芒闪动,四把一模一样的大刀从前后左右向他劈下。这四刀的用意就是要将叶枫大卸八块,彭家四虎的刀从来不是吃素的。 叶枫喃喃说道:“好妹夫,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家养了许多恶狗?本来打狗要看主人,这次我可不给你面子了。”他苦战多时,早已心力交瘁,难以再打一次硬碰硬的恶战,唯有趁得众人惊魂未定之际,一举拿下岳重天。叶枫嘴上说话,腰身扭动,转到了左边彭大虎身后,一脚踢在他的脚弯里。彭大虎站立不稳,往前冲去,就在他即将仆倒在地之时,叶枫又一脚飞来,踢在他的右肘上。 彭大虎莫名其妙的跃起,和扑上来搭救他的彭三虎撞在一起,大刀砍在毫无防备的彭三虎的肩膀上,彭三虎长声惨呼:“大哥,你无缘无故砍我做甚?二哥,老四你们躺在地上做甚?”原来叶枫在踢倒大虎的同时,长剑刺倒了他们,他务必得快刀斩乱麻,决不可纠缠不清。众人见得他顷刻间击败彭家四虎,更加惊骇惶恐,就连诸多变革派的死忠,亦不禁心若死灰,神色黯然。 白羽正要站起,岳重天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让我来。”变革派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决不允许白羽来抢他的风头,削弱他的威望,他必须亲自出马,尽快稳住人心,控制局面。白羽坐了下去,端起一杯酒,神色不变,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过。他当然知道岳重天的心思。在岳重天的眼里,他既是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又是潜在的竞争对手,他尽量做岳重天的影子,不留下功高震主的名声,有时候却难以被猜忌怀疑。 他端起杯子的瞬间,目光往台下左边一群人投去,示意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护好岳重天。那些人点了点头,慢慢散了开来,占据有利的位置。他们是岳重天的贴身护卫。他绝不可以动用自己的力量,否则又认定为别有用心。他习惯了一边替岳重天出谋划策,一边忍辱负重。岳重天大步流星地走到叶枫面前,脸上的表情似乎被冻结了,道:“你是华山派叶枫?” 叶枫道:“在下正是。”岳重天道:“听说你是余掌门派来给我祝寿的?”叶枫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道:“只可惜买礼物的钱都被我买酒买肉了。”岳重天道:“礼轻情谊重,能来就是好的……”他的眼睛忽然杀气腾腾,看起来好像两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厉声喝道:“但是你这种人,我不欢迎!”叶枫哈哈一笑,道:“若不是我要替几个人讨回公道,便是八抬大轿来请我,也休想老子到这里来。这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岂是他娘的人待的地方!” 岳重天冷笑道:“你想替谁讨回公道?”叶枫直视着他,眼中泛起了泪光,道:“第一个是你的儿子岳冲!”说到此处,双手一翻,托起岳冲的尸体,递到岳重天的身前。岳重天接了过来,痴?地看着永远不会醒来的岳冲,忽然发出一声叹息,眼中流出了泪水。此时有风,温柔的春风犹如情人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岳重天的脸。他保养得极好,紧致而有弹性的肌肤,被这醺醺欲醉的春风吹拂着,蓦地里似揉皱了的纸团,瞬间松驰下垂,遍布皱纹,老年斑。 风继续吹,吹白了他乌黑的头发,吹弯了他笔挺矫健的腰杆。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个憔悴不堪的老人居然是岳重天?这到底是什么风啊!众人目瞠口呆,说不出话来。岳重天泪流不止,泪中有血。风不是罪魁祸首,而是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血是从嘴角流出来,他的牙齿已经咬破嘴唇,身体里每一根血管中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岳冲始终是他的软肋。岳重天慢慢低下头去,鲜血淋漓的嘴唇吻着岳冲肿涨变形的脸庞,喉咙发出阵阵的哭泣声。 这个倔强顽固的孩子,再也不会让他莫名怄气,大动肝火了,可是他多么希望岳冲突然睁开眼睛,噼哩叭啦地骂他一通,他保证脸上始终保持微笑,决不会说出一个让岳冲不开心的字眼。岳冲是七月十八离开家的,那天他们又是吵得很激烈,如今想来,他当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步步把岳冲推向阴阳相隔的深渊。 他在别人面前都可以控制住情绪,为什么要把最坏的一面呈现给岳冲?假如他当时能够心平气和,耐住性子,何至于现在追悔莫及,遗憾终生?叶枫亦是不停流泪,这个号称要给世界带来公平,自由的男人,却对他的儿子划地为牢,禁锢终身。或许岳重天还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岳冲好,为岳冲着想,多少父母抱着这样的念头,结果毁了孩子的幸福,害了孩子的一生? 叶枫忍不住破口大骂:“岳重天去你妈的,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岳重天居然点了点头,抬手一耳光掴在自己的脸上,嘶声叫道:“我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诸多变革派死忠见他神情颓废,疲态尽显,已经无心打理变革派事务,想到大家数十年的努力就此化为流水,心下难过,不禁低声叹息。有些人心有不甘,抬头朝台上的白羽望去,希望他能够力挽狂澜,重振旗鼓。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完全不懂大家的意思。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朗声说道:“萧万水就此告辞!”众人转头看了过去,只见川东排帮龙头老大萧万水拱了拱手,领着他的一帮手下大步而去。众人见他在这关节眼上落井下石,不由得勃然大怒,手按刀柄,便要强行拦住。萧万水瞪着眼珠子,道:“老子是来谈大事的,哭哭啼啼的人,不值得老子与他合作!”抓起一个横在他身前的人,使力抛了出去。众人忍无可忍,喝道:“变革派不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 岳重天还是痴痴的看着岳冲,不理会他们的剑拔弩张。萧万水大笑道:“别逼老子杀人!”浑然不把岳重天放在眼里,他已经一蹶不振,再也不是那个一呼百应,风云变色的岳重天了。白羽站了起来,道:“今天招待不周,改日与萧老大一醉方休。”萧万水道:“你有统领群雄的能力,为什么不挺身而出,为什么躲在某些人的背后?如果你现在站出来,我还是拥护变革派。” 白羽想也没想,道:“我只听岳大侠的。”萧万水叹了口气,道:“我不相信你心中没有一点想法,只要你动了心思,请你一定要通知我,我愿意和你合作。”白羽道:“安排好冲少爷的后事,我一定会通知你。跟着岳大侠干,江湖才有希望。”萧万水哼了一声,再不说话,扬长而去。白羽冲着四面八方行礼,道:“各位多多见谅。”那些三心二意的人道声得罪,纷纷一拥而出,瞬时间十去其八,桌歪椅倒,一片狼藉。 余下的人茫然无措,相互拥抱,放声大哭。叶枫见得变革派树倒猢狲散,岳重天形同废人,等同于给赵鱼,青青讨回了公道,不愿在此逗留,便要转身离去。岳重天霍然抬头,用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瞪着他,道:“我也要向你讨个公道!”叶枫暗自一惊,退了几步,道:“你……你……甚么?”变革派众人怔了一怔,随即欣喜若狂,欢声雷动。 岳重天示意二人过来,将手中的岳冲交给他们,接着跳到一张桌子上,双手叉腰,白发飘扬。虽然他的容貌变得衰老,但是他问鼎天下的气势却没有衰减。他随意站在桌上,宛若君临天下,威风凛凛。众人热泪盈眶,情不自禁跪下,大声喊道:“变革,变革!”岳重天道:“我的确心里很难受,但是绝不能因为我个人原因,就中止了变革事业!”众人放声大呼,直喊得青筋暴凸,声嘶力竭。 岳重天道:“方才我一直在想,有些人是真心拥戴变革派么?我看未必。他们只不过借着变革瓜分利益,若不趁早看穿他们的心思,纵使变革成功,也是服务于他们的利,益,千千万万底层的兄弟姐妹仍然前途渺茫,看不到出路。这种挂羊头卖狗肉,换汤不换药的变革,我断然不会支持的。”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岳重天适才装疯卖傻,是要将那些既想来分一杯羹,又不真心支持变持的人剔除出去,齐声说道:“变革派容不下奸佞小人。” 岳重天道:“我可以容忍变革派推迟五年、十年成功,但绝不能忍受我们的队伍皂帛难分,龙蛇混杂,变革派之所以声望日重,便是我们始终保持队伍的纯洁……”叶枫大声道:“你就是一粒臭哄哄的老鼠屎,岳重天,你说是也不是?”众人听他出言不逊,甚是恼怒,数人手执兵刃,恶狠狠地围了过来。岳重天道:“让他说下去,我们变革派从来不是不许他们开口发声的一言堂,更不是以多欺少的地痞无赖。” 众人悻悻退开,却是目不转睛的瞪着叶枫,眼中满是怒火。叶枫冷笑道:“我不是变革派的人,你居高临下的模样,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岳重天毫不在意从桌上跃下,面对着叶枫,道:“现在你心里舒服么?”叶枫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还记得姚大通么?”岳重天脸上肌肉抖动起来,长长叹了口气,道:“他是我少年玩伴,只可惜他死的太早。”叶枫眼中涌上杀意,道:“你还记得青青么?” 岳重天双手紧握,脸颊上有了淡淡的红晕,那是掩饰不住的欢喜,道:“她是我最爱的女人,没有之一。”众人面面相对,颇感尴尬。英雄配美人,本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是谁叫岳重天的人设是用情专一,忠贞不渝呢?岳重天叹了口气,深深弯下腰去,哽咽着嗓子说道:“对不起,我让大家失望了。”叶枫嘿嘿冷笑几声,道:“你的戏演得真好!”剑光闪动,疾向岳重天胸口刺去。众人齐声叫道:“岳大侠,小心!”岳重天道:“好!”双脚滑出,转到叶枫身后。 叶枫跟着转动,意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知岳重天动作更快,抢在他前头,劈手夺了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叶枫惊得汗流浃背,面色煞白。这绝非是他大意轻敌,被岳重天攻了个措手不及,而是岳重天的本领在他之上,哪怕他身上没伤,也是难以防范这电闪雷鸣般的奇袭。众人喜出望外,大叫道:“杀了他!杀了他!”叶枫没有还手之力,任由宰割,忽然一口气续不上来,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章 是我错了吗 叶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的伤口也被处理妥当,散发出淡淡的药香味。这是一间布局精致的房间。南边墙壁立着一面书橱,里面摆放着百余本装帧考究的线装书,从印在书脊上的书名来看,皆是游山玩水,纵情声色的闲书。窗前摆着牛毛纹紫檀打造的桌椅,桌上有文房四宝,一缕缕轻烟自一只铜鹤嘴中袅袅升起,气味淡雅,宁心清神。 窗户左边挂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陶渊明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笔势飘逸灵动,犹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写字之人向往自由,不受约束的心意,跃然纸上。右边的雕花衣架搭着几件年青男子的衣服,剪裁得体,质地华贵。叶枫禁不住怦然心动,暗道:“岳重天为什么要把我安排在岳冲房间里?”陡然想起岳冲时常在这房间里彷徨来回,彻夜难眠,不由得黯然伤神。 圆桌边上坐着五人,他们皆是眼中布满血丝,好像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觉了。人人面前放着一杯浓茶,一堆瓜子壳,是不是他们一直就靠喝浓茶,嗑瓜子来驱赶睡意?除了岳重天,白羽之外,其余三人叶枫并不认识,他们是不是一直坐在这里等他醒来?现在他已经落在岳重天手里,岳重天随时可以取他的性命,为什么要由他活在世上?莫非有什么阴谋诡计? 叶枫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命在他人手上,想什么都无济于事。他轻轻动了一下,忽然碰到一件硬物,一把崭新的青钢剑搁在他身边。叶枫登时一怔,岳重天为什么要给予他武器,难道不怕他杀出去?岳重天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岳重天轻轻咳嗽一下,柔声说道:“你终于醒了,还会觉得不舒服么?”言语中充满关怀。白羽双掌相击,道:“快把东西端上来。” 早在门外守候多时的二个妙龄少女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每人手中捧着一只茶碗,走到床前,一只腿跪在地上,揭开茶碗的盖子。一碗是燕窝,一碗是参汤。叶枫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额头情不自禁沁出了密密的汗珠。一个少女勺起一调羮的参汤,往叶枫嘴唇递去,春水般流转的眼波,看得叶枫心慌意乱,茫然无措。只听得那少女轻声说道:“张嘴。” 叶枫身体虚弱,本需进补,加之魂不守舍,实在无法拒绝便张了开嘴。少女吃吃笑道:“千年的长白山人参,对身体很好的哦。”将一匙匙的参汤喂入他嘴里,从喉咙里流入腹中,犹如充沛的雨水灌溉着干旱多时的土地,说不出的温暖舒畅。这少女喂完参汤,退出房间,另一个少女又喂他吃燕窝,叶枫抱着顺其自然,听天由命的念头,配合着这少女,把碗里的燕窝吃得干净。 岳重天目不转晴地看着,脸上带着欣慰的表情。叶枫抓起少女柔若无骨的小手,嘴唇凑了上去,在手背上用力一吻,道:“这顿断头饭吃得真是爽快。”少女想不到他如此胆大妄为,又挣脱不了,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叶枫偷眼看去,见得岳重天目光闪烁,好不尴尬,索性气他一气,将少女搂入怀中,拿起青钢剑,笑吟吟的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杀了我罢。” 少女气恼之极,右肘横转,撞在叶枫胸上。叶枫终究尚未复原,仰面便倒。少女趁机脱身,奔了出去,雪白的脖子早是一片绯红。叶枫凝视着岳重天,一字字缓缓说道:“吃饱喝足,该动手杀人了。”岳重天也在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道:“如果我真想杀你的话,何必要等到现在?”叶枫露出讥诮的笑意,道:“我杀了不少变革派的人。”岳重天道:“我舍弃仇恨,为的是什么?” 白羽道:“摒弃前嫌,创造辉煌。”叶枫冷笑道:“休想我做你的走狗。”岳重天皱眉道:“看来你对我的成见很深。”叶枫道:“难道我冤枉了你?”岳重天道:“我希望能够解开你的心结。”他转头指着中间一个腰悬铜牌,身穿公服的官吏,道:“这位大人是京师总捕头吴太平。”叶枫知道吴太平铁面无私,嫉恶如仇,名声极佳,禁不住心中一凛,不敢出声。 岳重天指向挨着他左手边一人,道:“闻先生不仅德高望重,而且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去年‘猎鹰计划’亦是由他主持的,想必你不会忘?”叶枫勉强笑了笑,道:“是。”最后那人长着好大的一个红鼻子,两个不大的眼睛却是闪闪发光,锐利如刀锋,好像任何秘密都无法躲过他的眼睛。他不等岳重天介绍,自己站了起来,道:“我姓康,从事忤作已经有二十多年……”叶枫心下疑惑,寻思:“岳重天请他们来做甚?” 白羽道:“你睡了三天,我们在这里坐了三天。”岳重天道:“纵然我想弄虚做假,也逃不过吴捕头、闻先生、康团头的火眼金睛。”叶枫听得一头雾水,隐隐觉得岳重天在策划一件大事,只是想不通吴太平、闻先生这些正派人士为何心甘情愿听他的驱使。吴太平哼了一声,道:“吴某生平最为憎恨的是欺世盗名,奸滑桀黠的伪君子。”岳重天道:“有人说岳某是乱世之奸雄,只会玩弄权谋,今天劳烦三位还岳某一个清白。” 闻先生冷冷道:“但愿如此。”口气森然,不留情面。岳重天盯着叶枫,双手用力揉了揉脸颊,道:“我究竟有没有戴面具,你很快就会知道。”叶枫咬了咬牙,跳下床去,只是双足酸软,险些跌倒。白羽见状,便要扶他。叶枫扶着床沿,定了定神,道:“我没事。”岳重天道:“最好把长剑带上,万一我是个伪君子,你正好可以剁了我的脑袋。” 吴太平道:“你若是无力出手,我替你效劳。坏人必须死,这是我一贯的原则。”叶枫抓住长剑,道:“很好。”当下以剑为杖,跟着他们身后,慢慢走了出去。众人穿过几道长廊,忽然听得一阵呼天呛地的哭声,其中夹杂着咀咒叶枫的骂声。叶枫知道是谁在哭,他并不觉得自己要承担责任,岳重天才是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叶枫情不自禁往岳重天望去,看看他会不会心怀愧疚? 岳重天苍白的脸上只有疲倦,眼神冷静而坚决,连一点泪光都没有看到。他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更知道变革的果实是用鲜血灌溉出来的,所以他的泪水已经化为推动他前行的力量。叶枫默不做声,握紧长剑,纵然今天他拼了性命,也要把岳重天的血来祭奠所有冤死的人。岳重天走在前面,大步流星。虽然眼下他遭受了极大的挫折打击,但他还是走在最前沿的领头羊,没有人可以超越他。 他们很快走到一个院子之前。巨石砌成的围墙,早被青苔杂草,遮盖了本色,两扇木门长着一道道粗细不一的缝隙,宛若满脸皱纹的老人,静静地等着那一天的来临。挂在门上的大铁锁,也被岁月腐蚀得锈迹斑斑。包括白羽在内,谁也想不到岳府竟隐藏着如此破败,荒芜的院落。院子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不是藏着与岳重天有极大关系的秘密? 众人忽然心跳加剧,热血上涌。岳重天退到一边,做了个恭请的手势,道:“吴总捕头,你请。”吴太平走了上去,摸摸门板上的灰尘,瞅瞅门板上的裂缝,擦拭铁锁上的锈迹,道:“这扇门少说十年没打开过了。”岳重天轻轻叹了口气,道:“差不多有四十年了。”吴太平试探着问道:“现在可以开喽?”手上却多了把明晃晃的短刀。岳重天拱手说道:“有劳吴总捕头了。” 吴太平短刀一划,大铁锁宛如豆腐一样,掉落在地。他接着一脚踹开木门,尔后往后倒跃数尺,双手一扬,往里面扔入几粒冒着白烟的圆球。他为人素来谨慎仔细,没有十足把握,决不会贪功冒进。众人跟着往后急退,捂紧口鼻。忽然间听得翅膀拍打之声,只见数百只肥大的蝙蝠争先恐后从院子里飞了出来,好像一朵乌云从众人头顶掠过。众人“哎哟”一声,纷纷低头伏身。 蝙蝠茫然无措,到处乱窜乱撞,过了好一阵子,才散得干净。吴太平沉声说道:“我在前头,万一有什么事,各位莫来管我,该干嘛就干嘛。”手执短刀,慢慢走了进去。叶枫心道:“这个姓吴的倒是条汉子。”众人跟在他身后。院内种植着数十株高大挺拔的柏树,茂密的枝叶遮住阳光,整个院子凉嗖嗖的,极是阴森。地上堆积着凋零的树叶,蝙蝠的粪便,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味道。 柏树的中间,筑建着两座坟墓。右边的坟墓竖有石碑,杂草遮盖了墓碑,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左边的坟墓却是什么标识也无。众人暗自诧异:“这是谁的坟墓?”吴太平用短刀刈掉杂草,清理干净墓碑上的泥土,见得变了颜色的碑上写着“兄弟姚公大通之墓”几个大字。叶枫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大响,既然这坟里埋葬的是姚大通,那么在洛阳死在他剑下的的姚大通又是什么人? 这一切会不会是岳重天有意设下的圈套?可是这坟墓年代久远,绝非近期建成的。况且岳重天更不知道他的最终目的。叶枫偷偷往白羽看去,白羽一脸茫然,显是毫不知情。岳重天脸上肌肉抖动,眼中流下二行泪水。吴太平慢慢站起,一字一字说道:“这坟也有四十年了。”岳重天却蹲下身子,十指抚摸着陈旧肮脏的石碑,仿佛它是有血有肉的人,白羽转过头去,眼中热泪盈眶,与岳重天相处几十年,第一次见到他真情流露。 叶枫目不转睛地盯着岳重天,希望能够看出他的破绽,可是他只看到发自内心深处,真诚灼热的情感。岳重天抚摸了良久,喃喃说道:“你是不是对我充满了怨恨?怪我这四十年来,从没有看过你?像我这样薄情寡义的人,是不是不配做你的好兄弟?”众人互相你瞧我,我瞧你,皆在心里猜测这坟墓葬的是何许人也,竟使得岳重天情绪失控。叶枫不知不觉已对自己失去信心,背脊上全是冷汗。是赵鱼欺骗了他,还是岳重天这个局设计得过于精妙? 岳重天额头抵住石碑,泪水鼻涕一发流出,声音由于悲痛而嘶哑:“我很想把你变换身份,让你在无人认识的异乡过完一生,但是我这样做,对得起那些被人你滥杀的无辜之人么?”吴太平鞋底磨擦着地面的石子,漫不经心问道:“是你杀了他?”岳重天看着自己开始颤抖的双手,道:“我不愿他死在别人手上,他也不愿死在他人手上。”吴太平点了点头,道:“你当时使的是哪一招?”岳重天道:“我存心要给他一个痛快,一招‘白马过隙’,斩了他的头颅。” 吴太平“嗯”了一声,短刀从左至右,划过一道弧线,道:“是这样的吗?”岳重天道:“不错。”吴太平声色不动,淡淡的道:“他身上有没有比较明显的特征,比如骨折刀伤……”岳重天沉吟不语,苦思冥想。吴太平冷笑道:“莫非你和他压根就不熟?”叶枫似乎看到了希望,轻抚着长剑。新铸的长剑,正好需要热血的洗礼。岳重天抿着嘴唇,缓缓说道:“我只记得三样。”吴太平道:“那三样?” 岳重天道:“他小时候从三楼跌下,摔断了腿,接骨的大夫手艺不到家,致使他一只脚长,一只脚短。”吴太平紧追不舍,问道:“短的是那只脚?”岳重天道:“左脚。”吴太平忽然提高了声音,宛若审问犯人一样,道:“你敢确定?”岳重天被他近乎无礼的态度给激怒,重重哼了一声,道:“我当然敢确定。”吴太平察觉到自己失态,露出致谦的表情,道:“第二样是?”岳重天道:“他左手有六根手指,所以我常带着他去吃酒,要他替我划拳。” 吴太平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六根指头划拳,出了新招,别人自是难以猜中。”岳重天面对着石牌,十根手指时屈时张,口中大声喊道:“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八仙寿、九连环、全来到,该喝酒了!”脖子涨大,额角青筋凸起。众人吃惊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与他接触。这个男人心里不仅装着天下霸业,而且还有不为人知的柔情。他不是彻底无情的人,他也有备受痛苦折磨煎熬的时刻。吴太平轻拍他的肩头,道:“第三件事是?” 岳重天眼中又流出泪水,道:“记得有一次,‘开山掌’霍纲偷袭我,他替我挡了一掌,右胁三根肋骨断裂。”吴太平道:“我听明白了。”闻先生忽然凝视着白羽,道:“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办了?”白羽脸上现出诧异神色,道:“你要我做选择?”闻先生很不满意他的回答,道:“人总要分明是非,兄弟情决不可以凌驾在正义之上。”白羽嘴角露出奇特的笑意,道:“可是我的兄弟一直是正义的化身。”闻先生道:“你看起来很相信他?” 白羽道:“我时常暗自问自己,为什么我能跟他合作几十年?我试图找到不信任他的理由,可惜我只看到他的诚意。”闻先生道:“作为没有利益纠葛的旁观者,也许我们比你看得更透彻。”白羽好像被人在肚子上捣了一拳,一张脸扭曲抖动,极是难看,厉声喝道:“你要我颠倒黑白,背后插刀,便是做了正确的事?如果你们存心要搞倒岳大侠,谁都别想平平安安走出这个院子。”闻先生看着正在掘墓的康团头,道:“我们只相信事实,不是见不得光的地方,就可以肆意妄为。” 康团头动作很快,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将棺木从泥土中挖掘出来。他取出特制的工具,拔掉棺盖上的长钉。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枫的心跳得很快,他无比渴望岳重天所说的都是谎话,这样一来,他就不必有任何愧疚。康团头轻轻推开棺盖,露出一具身首分离的骸骨。众人踏上一步,眼珠子瞪得滚圆。叶枫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他禁不住全身战栗。康团头取出一只刷子,一边仔细清理着依附在骨头表面上污物,一边报告检验结果:“右胁三根肋骨断裂。” “左手的确有六根手指。“ “一剑断头,创口从左至右,果然是‘白马过隙’。” 康团头声音平稳有力,叶枫听在耳里,却似以为问题不大的囚犯结果等来了秋后处斩的宣判,他还是没有等来所谓的好信息。岳重天证明了清白,而他才是罪该万死的人。杀人者偿命,可是他只有一条命,怎么偿还得起累累血债?岳重天长吁一口气,道:“岳某总算没有让大家失望。”吴太平道:“难道他就没有一个亲人?我们一直在听你讲故事,万一你在有意误导我们呢?”岳重天道:“他有亲人。”吴太平道:“都有些什么人?”岳重天道:“他的媳妇,他的儿子。”吴太平道:“请。” 第一百八十一章 无人不冤 有情皆孽 叶枫已经并不抱着任何幻想。去见姚大通的家人不过是必走的一个程序而已,岳重天是个严谨细致的人,决不会给他翻盘的机会。他现在只恨赵鱼,为了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居然害死了那么多的人!幸好赵鱼死得及时,否则以后大权大握,恐怕也是个目无法纪,滥施刑罚的酷吏。岳重天目光投向他,道:“请。”叶枫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他知道自己要承担起所有的责任,但他绝不会退缩。 不知是岳重天有意安排,还是纯属巧合,他们所走的道路居然与叶枫入城的路线完全吻合。鱼肠街的石板上还遗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家家户户紧闭门窗,里面隐隐约约传出哭声。尽管岳重天给予了每个受害者丰厚的抚恤,足可以使他们的家人做衣食无忧的富家翁,可是谁愿意用自己亲人的性命去换取荣华富贵?谁不愿意阖家团圆,一个都不能少呢?白羽紧握双手,关节发白,仰头向天,喃喃说道:“今天正月十一,离元宵节还有四天。” 杭州元宵花灯历来冠绝江南,只可惜好多人看不见了,活着的人也没有心思操办了。叶枫走得极慢极慢,他希望有人能从屋里冲出来,口无遮拦的破口大骂他一番,或者劈天盖脸揍他一顿,他压抑的心情也许会好受点。可是并没有人出来。躲在屋里的人已经看到,本来与叶枫仇深似海的岳重天,如今和叶枫并肩而行,眉间透出欣赏之意,显是要有心提携重用叶枫。他们现在和叶枫过不去,便是和岳重天作对。岳重天的刀剑对付不了叶枫,但是消灭他们绰绰有余。 风把遗落在街上的一本书吹得沙沙作响,翻了几个筋斗,落在叶枫脚下。打开的书页正好是元人张养浩所写的《山坡羊? 潼关怀古》,叶枫看得真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些字一一流入心间,蓦地想起这本书的主人通晓古今,却仍然摆脱不了受人操控,无力抗争的命运,一时百感交集,热泪盈眶。白羽嘿嘿冷笑几声,足尖一挑,书本飞到半空,化为一张张飞舞的纸张。他也是饱读诗书,但他始终保持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追求怎样的目标。 孝子桥下的街道照旧人来人往,生意兴隆,那间花店门口时时上演着人间最甜蜜的一幕。叶枫神情忽然一阵恍惚,如果当时听从了韩铮的劝告,就此罢手,就不会有鱼肠街的杀戮,更不会有今天悲怆唏嘘的哭声,也许那本书的主人,可以悠闲自在的坐在店门口,泡一壶热茶,摆一碟炒南瓜籽,消磨一天的时光。路走错了,大不了掉转头去,重新开始,人一旦做了决定,便无法更改。要么如愿以偿,要么抱撼终生。叶枫失魂落魄,只觉得脚下的路好长好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岳重天道:“就要到了。”叶枫回过神来,左右打量,眼前阡陌纵横,鸡犬相闻,一派田园景象。原来他们已经到了杭州城郊。岳重天引着众人走上一条狭窄的田埂,向南行去。两边的田里种植着油菜、小麦、桑树,随着天气的转暖,叶子长得极快,绿油油的一片。有的田中立着头戴斗笠,手执竹竿的稻草人,原本是要它们吓唬鸟雀的,岂知被鸟雀识破了,反而成了它们栖身之地。众人常年在外奔波,难得有此刻的空闲,春风拂面,空气清新,皆是精神大振。 岳重天边走边向他们畅谈种植经验,讲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若是与他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是朴实忠厚的老农民。吴太平他们从未有过下地干活的经历,无不如痴如醉。田埂尽头是一片起伏不定的丘陵,上面全是茶树。趁着天气好,茶农忙着施肥,除虫,剪除枯枝。他们见到岳重天,纷纷出声招呼。岳重天停下脚步,拱手作揖,笑着询问他们一年收成多少,刨掉正常开销,能够结余多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口气柔和平淡,绝无傲慢无礼,目空一切的姿态。 众茶农感激至极,连声高呼:“变革,变革!”叶枫一直留心观察岳重天的言行举止,见他神态自若,坦然磊落,决非刻意伪装岀来的,更是有七八分信了是自己铸成大错。岳重天仿佛知道他的心思,走了过来,轻轻地抱住他,手掌抚摸着他微微颤抖的后背。叶枫站着不动,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喃喃说道:“我认输了,你可以杀我了。”岳重天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深沉的苦涩,道:“不是你一个人怀疑我,我正好趁这次机会向所有人解释清楚。”吴太平冷冷道:“人红是非多,肉臭苍蝇多。你想站在高处俯视世界,便得忍受别人苛刻挑剔的目光。” 丘陵的背面,是条不大的溪流,几只肥大的鸭子在水中游来游去。岸上躺着一头大水牛,长长的尾巴左右晃动,驱赶着欲把它身躯当作歇脚地的苍蝇。苍蝇行动灵活,尾巴还没有晃到近前,便已飞到安全之处,尾巴屡次击空,落在地上,尘土飞扬。一个 绾起头发,穿着一条深色裤衩的汉子,在烂泥田里挖掘莲藕。只见他拿着一个短柄铁铲,先是使力掀开厚厚的淤泥,尔后顺着莲藕生长的方向,一点点往手上增加劲力,猛地将整根莲藕从泥泞中抽出,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决无任何破损。 众人见他手法娴熟,不由得佩服不已。那汉子忽然哈哈一笑,道:“今晚老子吃定你了。”见得他右手捏着一条肥大的鳝鱼,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敢情是未从睡梦中醒来,不知自己已经处境凶险。那汉子提在手里仔细端祥,脸上表情丰富,也不知是寻思要红烧着吃,还是煲汤更加滋??他看了一会,放入一只木盘,里面盛着许多泥鳅、鳝鱼。皆是意外收获。岳重天呵呵大笑,朗声说道:“富贵,今天双丰收啊。” 那汉子“哎哟”一声,快步奔了过来,纳头便拜。吴太平忽然站了出来,冷冷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那汉子翻了翻眼珠子,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吴太平手按铜铸腰牌,森然说道:“你应该知道不告诉我的后果。”那汉子大怒,抓起两团烂泥,便要掷出。吴太平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往前望去。不远处是栋新建的房子。一个老妇人翻晒着摊在屋前空地,蓠芭墙上的咸菜,咸鱼,一个年轻女子在屋子左侧池塘边洗衣服,两个孩童来回奔走,弄得鸡飞狗跳。 吴太平紧绷着脸,冷冷道:“倘若我的身上沾到一点泥巴,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不仅那座新房子将不复存在,而且她们也将经历另一种命运。”那汉子面红耳赤,脖子涨大,似乎已经被吴太平阴森森的口气所震慑,本来他挖藕已是大汗淋漓,惊吓之下,更是汗若浆涌,整个人犹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岳重天跨上一步,眼睛瞪着吴太平,厉声说道:“吴总捕头,你玩过火了。”吴太平道:“我不用非常手段,他未必会说出真话,毕竟在杭州由你说了算。” 他说话之间,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始终落在那汉子身上,接着哈哈哈冷笑了几声,傲然说道:“做我这一行的,面对的都是穷凶恶极,阴险狡诈之徒,若是与他们嘻嘻哈哈,客客气气,还指望他们俯首认罪么?唯有使用最残酷无情的手段,教他们肚子里不敢藏着一个秘密。”闻先生不紧不慢道:“真金不怕火炼,莫非岳大侠心有顾虑?”岳重天脸红了一红,道:“岳某问心无愧。”康团头道:“既然如此,岳大侠就不应该干涉吴总捕头做事。”岳重天勉强笑了笑,闭上了嘴,退了回去。 吴太平抽出短刀,在手中轻轻翻动着,阳光在刀身上折射出幽冷的光芒,眼中已有杀意,道:“倘若你难以选择是要泥巴还是要一双手,我可以替你作主。”倘若那汉子能够扔掉手中的烂泥,等于放弃抵抗,默认与他合作,他要让一个人屈服至少有一千八百零三种办法,现在他用的是最简单的一种,但是他相信那汉子绝对扛不住,因为那汉子清清白白,几乎没有和官府打过交道,当然想不到他的威逼恫吓不过是虚张声势。 那汉子抿着嘴唇,忍不住偷偷往他的家望去。吴太平提刀虚劈几记,道:“好好多看几眼,明天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汉子额头汗珠涔涔而落,嘶声道:“我……我……”十指情不自禁松开,两团烂泥落了下来。吴太平哈哈一笑,道:“明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咱们言归正传。”那汉子道:“我姓姚,名富贵。”吴太平道:“你的父亲是谁?”姚富贵双手紧握,脸上露出憎恨厌恶的神色,道:“他叫姚大通,早就死了。” 闻先生道:“令尊可是患病去世的么?”姚富贵道:“不是,他是被杀死的!” 吴太平道:“是谁杀了他?”姚富贵抬手指着岳重天,大声道:“就是他!”却看不出半分的深仇大恨。吴太平道:“这个人杀了你的父亲,你好像不仅不怨恨他,而且很尊敬他。”姚富贵狠狠道:“他是个该死的人,我之所以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啊!”泪如雨下。吴太平目不转晴地看着他,企图从他的脸上捕捉到诡异反常的表情。可是吴太平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闻先生不动声色道:“我们到你家坐一坐?” 夜已经深了,桌上摆有丰盛的酒菜,铜盆里木炭烧得正旺,屋内温暖如春。叶枫满头大汗,他如坐针毡,极不自在,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不安,无论是屋内屋外的人,都让他感到难以忍受,处于崩溃的边缘。坐在他对面的岳重天和白羽,一个不紧不慢地剥着糟毛豆,一个浅呷着烫热的黄酒,他们脸上都带着捉摸不定的神情。吴太平他们已经走了,他们找到了可以证明岳重天清白的证据。余下来的事,是岳重天和叶枫的私人恩怨,由当事人自行料理,他们犯不着插手。 门外空地立着百余个人,都是老人、妇女、孩童,人人神色憔悴,身上穿着件不知从那里弄来的血衣,在惨淡的灯光照耀下,呼啸的风声衬托下,宛如有冤无处申张的厉鬼。他们静静地站着,眼中不停流着泪水。叶枫当然知道他们的身份,更知道岳重天打的是什么算盘,要么做岳重天手中清除利己的刀,要么杀人偿命。岳重天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原来真的是命中注定。”言语间意气消沉。 白羽也叹了口气,道:“岳大侠你何必自责不休?”岳重天道:“若是我能管住下半身,岂能被青青美色所诱惑?我不去伤害青青,她怎会报复冲儿?”叶枫暗自咀嚼着“有情皆孽,无人不冤”这八个字,一时间想起自己、赵鱼、青青、岳冲皆是挣不脱名缰利锁,勘不破恩怨情仇,不由得心有感触,泪水流下,流过嘴唇,又咸又苦。岳重天目光移到叶枫脸上,喃喃问道:“倘若你能够慎重考虑,怎会死那么多的人?他们何至于失去儿女,失去丈夫妻子,失去父母?” 他的话说得很轻很慢,但是每个字好像一把刀插在叶枫心头。叶枫慢慢站起,伸长脖子,他不想替自己辩白解释,但求一死。只有死才能让他永远解脱。纵使做岳重天麾下的一条狗,心中偶尔也会涌起愧疚忏悔。岳重天侧着脑袋,似乎在聆听什么。忽然间风中传来叮叮当当的铁链拖地之声,由远至近,逶迤而来,不时夹杂着粗俗的怒骂声。叶枫心生好奇,忍不住抬头往去。只见几条大汉押着个人缓缓而来。那人手足系着铁链,走路时高时低,肩头上下耸动,好像有条腿瘸了一般。 那人行动不便,自是走不快,那几条大汉极不耐烦,大声催促,不时捶他几拳,踢他几脚。那人倒是硬朗,竟是一声不吭。立在门口的众人默不做声让开一条路来。叶枫已经看清那人的脸,他忽然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放声高呼:“是你,原来是你!”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居然是赵鱼!瞬时间怨恨,内疚化为泪水,模糊了双眼。赵鱼苦笑道:“想不到我在这里遇见你,想不到你和他在一起。”叶枫这才看清赵鱼原本俊朗的脸庞,多了道长长的伤疤,犹如一条弯曲的蚯蚓,长在左颊之上,显得格外的狰狞,恐怖。 那几个汉子大喝道:“见了岳大侠,还不跪下?”抬脚往赵鱼膝弯里踢去。赵鱼站立不稳,双脚发软,便往地上跪去。就在他膝盖即将触及地面的时候,猛地生出一股力气,挺起腰杆,站得笔直。那几个汉子大怒,数双大手搭在他肩膀上,手背青筋凸起,敢情要把赵鱼按倒在地。赵鱼梗着脖子,全力抗衡,无奈他势单力薄,加之被擒时已受了极重的伤,只听得骨头发出“格格”的响声,身躯一寸一寸往下沉去。那几个汉子哈哈大笑。 叶枫不忍直视心高气傲的赵鱼受这奇耻大辱,将脸偏转到一边。听得岳重天说道:“强扭的瓜不甜,莫要再为难他了。”那几个汉子应了一声,放开赵鱼,退出屋外。赵鱼筋疲力尽,瘫在地上,气喘如牛。岳重天凝视着他,道:“你出身卑微,想出人头地,改变命运,这并没有错!”赵鱼看着他,眼中带着奇怪的表情。岳重天道:“但是你不应该抱着侥幸的打算,去走所谓的人生捷径,你知不知道你给多少人带来痛苦?” 赵鱼便是那只扇动翅膀,便足以让千里外的大洋掀起滔天巨浪的蝴蝶,当下所有的悲剧,都源于他近乎疯狂的想法。叶枫的心在绞痛。赵鱼脸上肌肉不停扭曲,抖动,大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说违心的话,还是这些天他的确在潜心反思?白羽道:“知道了又如何?那些死去的人会活过来么?”岳重天转头瞥向叶枫,道:“你被他害得很惨。”叶枫道:“是。”岳重天道:“请拔出我送你的那口剑。” 叶枫从鞘中抽出长剑,不由得怔住了。只见长剑的正反两面皆是镌刻着小字。一面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另一面是“天马行空,豪放不羁”。这是什么意思?叶枫满脸疑惑。岳重天道:“我必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人不能白死,今天总要有个人头祭奠亡灵。”叶枫沉吟道:“诸事由他而起,他的人头便是最好的供品。”岳重天道:“莫忘了你也是个受害者。”叶枫道:“我杀他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岳重天微微一笑,道:“也是在替你自己争取天马行空,豪放不羁。”叶枫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道:“我杀了他,便可以获得自由?” 岳重天道:“你既然无心效力于我,我为什么要勉强你?但是变革派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随时欢迎你的加入。”叶枫望着门外满脸悲愤的人们,迟疑着道:“他们会让我离开?”岳重天道:“他们懂得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你也是个受害者。”叶枫大声说道:“我明白了。”提剑走到赵鱼身前,道:“我会照顾好你的父母。”赵鱼道:“他们勤劳俭朴,养活自己应该问题不大。”白羽冷笑道:“只可惜你并没有学会到你父母的长处。你父母也会瞧不起你用这种方式来光宗耀祖,名扬天下。”赵鱼脸色变得很难看。 叶枫道:“你有什么愿望?我尽量替你完成。”赵鱼道:“把我埋葬在阳光永远照耀不到的阴暗之地。我这种人不配拥有阳光的眷顾。”叶枫道:“好。”赵鱼目光落在桌上,喃喃道:“我想喝酒,我好久没有烈酒入喉,浑身沸腾的感觉了。”叶枫道:“好说。”也不和岳重天打招呼,拿起搁在桌上的酒壶,放在赵鱼面前。赵鱼嘴唇对着壶嘴,如鲸鱼吸水,片刻间将一壶酒饮得干净,大笑几声,道:“酒是好酒,但是没有家乡的味道。”说话之间,他伸长脖子,等着叶枫长剑落下。叶枫长剑慢慢送出,剑尖却在不停的颤抖,指头有汗水流出,他似乎比赵鱼还要痛苦。 岳重天仍然在剥着糟毛豆,但是他的双眼已经紧盯着叶枫。叶枫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长剑脱手而出,从众人头顶飞了过去,没入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赵鱼吃了一惊,道:“你在做甚?”叶枫道:“我希望你从今以后堂堂正正做人,多做有意义的事情,也算是替自己赎罪。”赵鱼反问道:“你不怕看错人?”叶枫道:“我不甘心,我想再赌一次,我不相信我的兄弟是个不可药救的烂人。”赵鱼突然听到“兄弟”两个字,黯淡的眼中似乎燃起了闪亮的光芒。他用力咬着嘴唇,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 岳重天忽然道:“我有许多官场上的朋友,你想飞黄腾达,兴许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赵鱼摇了摇头,道:“我想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替自己赎罪,我更想证明自己并非是不可药救的烂人。”叶枫看着岳重天,道:“他可以走吗?”岳重天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叶枫道:“好。”抓起赵鱼,往外使劲掷了出去。白羽冷笑道:“但是你必须给岳大侠一个交代。”叶枫惨然一笑,道:“以血还血,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岳重天道:“你已经拯救了自己,我丧失了杀你的理由。” 叶枫又惊又喜,怔怔的瞧着他。岳重天道:“假如你方才心有邪念,做出落井下石,卖友求荣的举止,现在你决不会站着和我说话。”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把长剑。这把剑随时可以取他的性命。白羽卷起衣袖,解开一只绑在手腕上的黑色铁筒,拔开筒塞,见得里面装着数以百计,细若牛毛的钢针,针尖泛着蓝汪汪的光芒,自是涂了致命的毒液。铁筒底部装有机括,只须手指轻轻一按,钢针便如暴风骤雨般射出。白羽悠悠道:“能够宽容他人的人,福气自然就来了。” 叶枫只觉得头皮发麻,背上汗水淋漓,半晌说不出话来。岳重天道:“自从你进入杭州城,总共死了二百零五人,其中直接死在你手上的有四十二人……”白羽道:“岳大侠现在不杀你,不等于忘掉你犯下的错误。你总得要有所表示。”叶枫面色变了变,嘿嘿笑了几声,笑声甚是凄苦,道:“是要我的手,还是要我的脚?”岳重天道:“你要在我监督之下,做许多许多好事,也算是对死者的弥补。”叶枫道:“我要在你身边呆多久?”岳重天道:“当你认为心安理得的时候。”叶枫点了点头,道:“应该的。” 岳重天叹了口气,道:“如今冲儿没了,我想找个人替代他的位置,别看我当下风光无限云,我也怕老无所依,空虚寂寞,假如你愿意的话,能认我做义父么?”声音既有伤害,又饱含期待。叶枫觉得脑子一阵眩晕,几乎不敢相信,道:“我……我……\"岳重天凝视着他,道:“倘若你能力足够好的话,纵使做我的接班人,大家也无话可说,当然你实在无心权力,我也不勉强你,我已经失去了冲儿,我不想再失去你。” 第一百八十二章 风雨小店 自从叶枫做了岳重天的义子之后,岳重天刻意栽培叶枫,只要外出巡视,便将叶枫带在身边,教他处理变革派大小事务,认识变革派在地方上的重要人物,至于指点完善叶枫武功上的不足之处,更是不在话下。谁都看得出来,便是昔日的岳冲,也没有得到如此的宠爱。叶枫一介孤儿,孤苦伶仃,骤然得到人间最温暖的爱,自是时常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不觉光阴迅速,冬去春来,转眼间到了清明节。岳重天给岳冲扫了墓,次日又与叶枫出门远游。这次是向西而去。杭州到湘西数千里之地,岳重天苦心经营多年,九成的帮派皆是拥护变革。如今变革派面临重大挫折,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虽然暂时还没有听说有那个门派倒向武林盟的迹象,但是岳重天未雨绸缪,决意抢在人心未变之前,亲自出马,好生安抚笼络,免得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白羽坐镇杭州,主持诸事,密切关注武林盟动向。 他们易容换装,扮装寻找商机的生意人,沿途暗访调查。其时正值三四月间,春意盎然,草长莺飞,百花齐放。浙江盛产菜油,油菜种植面积极广,恰逢油菜花盛开,从远至近望去,黄澄澄的一片。大地似是铺了一块鹅黄色的床单,不觉心旷神怡。这一天到了闽浙赣三省交界的江山县,原本计划晚上到江西投宿,岂知山水秀丽,贪行了半日,到了廿八都已是黄昏,想去江西歇夜万万不能了。 二人循着唐未黄莽开辟的仙霞古道步入廿八都。只见街道与小溪并行,自北至南曲折蜿蜒而去。由于地处三省交界处,南来北往的旅客极多,故而甚是繁华,镇上店铺林立,各行各业都有。这时乌云密布,低低的压在头顶,眼看就要下雨。二人不敢耽误,寻了间饭店,走了进去。店中已是人头攒动,多半是游走在三省的小商贩。沽酒的柜台边上摆放着他们装盛货物的箩筐,藤箱,有的空空如也,有的满若小山。 货物脱手的商贩心情大好,要了壶好酒,几样荤菜,自斟自饮。一无所获的人不知何时是归期,所花的每一文钱都得精打细算,一盘猪油蛋炒饭或者一碗加了豆腐干浇头的面条算是很奢侈的开销了。二人找了副不起眼的座头坐下,店小二见得岳重天雍容华贵,料定是有钱的主,撇下眼前犹豫了半天仍不知点什么菜的客人,急步过来。泡了一壶仙霞岭的绿牡丹茶,端上江山极负盛名的米焦,弥猴桃干。岳重天只是端着瓷杯喝茶。 叶枫拿起一块米焦,咬了一小口,顿觉得口感酥松绵软,香甜可口,当中似乎又夹杂着桂花蜂蜜的味道,整个口腔都是淡淡的香味。叶枫禁不住将剩余的大半块米焦送入口中。岂知一块米焦下肚,反而勾起了强烈的食欲,叶枫顾不得什么形象,连吃了块,方才止口不吃。店小二趁机推介当地的名菜,叶枫有意想讨得岳重天欢心,选了“白羽乌骨鸡”,“江山老鹅煲”,“神仙豆腐”,“农家香竽”……这几道菜。 店小二拿下大生意,顿时眉开眼笑,拿起菜单,便要交给后厨。岳重天忽然哈哈一笑,说道:“再添一份‘葱油蚕豆’,一份‘油豆腐蒸鱼’。”叶枫心头一热,暗自感激。原来他素来喜欢吃豆,以及用豆做原料的食物。不一会儿,店小二笑嘻嘻地端出酒菜,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店中就食的商贩无不面露羡慕神色。就在此时,外面雷鸣电闪,宛若天崩地裂一般,众人相顾骇然,勃然变色。接着落下倾盆大雨。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但对那些压货在手的商贩而言,既要多份额外的开支,又要承受行情变化,货物面临随时跌价的风险。这泼天大雨,似是火上浇油,病重时喂砒霜,简直要了命。这些失魂落魄的人瞪大眼睛看着雨水从屋檐冲下,在门顶,窗口形成密集的水帘,仿佛随水流去的是他们口袋里的真金白银,脸色惨白,心里充满了绝望。岳重天见得店中皆是贩夫走卒,收集不到有用的讯息,自顾自的饮酒吃饭,不理会他们。 忽然间听得有人街上大呼小叫,众人一齐抬头望去,见得四五人张着油纸雨伞,快步往饭店走来。这几人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绸衫,并非做粗卖劳力之人。掌柜眼尖,早叫了起来:“啊,是姜八爷!”忙冲到门口,笑容可掬地将这几人恭迎进店。原来曹、杨、姜、金四家是廿八都的世家大族。这个姜八爷为人豪爽,最爱结交朋友,尽管他有布料产业,生意颇是兴旺,但赚来的钱多半拿去吃喝玩乐了。 只要他一踏入别人的店里,必然要出手花钱,从不考虑所购的东西当下需不需要,总之不能让对方失望,廿八都开店的没一个不喜爱他。店小二在店中最显眼的地方腾出一张桌子,姜八爷当仁不让坐了主位,另外几人左右挨着坐下,须臾之间,已经安排好酒食筵席,比起岳重天他们又要丰盛得多。姜八爷一坐下来,一张嘴巴就没有消停过,叽叽呱呱,滔滔不绝,竟将外面爆豆般的雨声盖了下来。同来的几人有心攀附他,不管他讲得好不好,只是迭声喝采。 姜八爷受他们的抬捧,愈发兴致勃勃,有意卖弄本事。不是连记录帝王起居的史官都无从知晓的宫廷秘史,便是比炒菜的猪肉还要荤腥几分的夫妻隐私,一会儿让众人瞠目结舌,大呼不可思议,一会儿让众人捧腹大笑,伸不直腰。那些有心事的人情不自禁跟着大笑,阴沉郁闷的店里登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姜八爷天南地北胡侃了一通,忽然话锋一转,道:“岳重天煞费苦心数十年,眼见可以推翻武林盟,做执掌江湖的新主人,岂知半路杀出叶枫这个愣头青来,凭一己之力几乎灭了变革派,看来岳重天又要多奋斗几年了。” 岳重天听到姜八爷突然提起他,夹菜的筷子忍不住微微一震,神色极是凝重。叶枫面皮发热,羞愧难当,不敢直视岳重天。坐在姜八爷右边的人说道:“岳重天果然宽宏大度,不仅不为难叶枫,反而收叶枫做义子,做大事的人的心思,当真捉摸不透啊。”姜八爷嘿嘿嘿冷笑几声,道:“岳重天要除掉叶枫,岂非如捏死蚁蝼一样容易?只不过叶枫和魔教长老东方一鹤是结拜兄弟。眼下变革派和武林盟对峙,无论任何一方能够得到魔教的援助,皆可以取得最终胜利。岳重天此时收叶枫为义子,等于与魔教搭上了关系,至少不必担心腹背受敌,与叶枫的血海深仇,暂时可以放到一边了。” 那人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原来岳重天老谋深算,从长计议,在下没见识,还以为他怕老无所依。”叶枫不由得心念一动:“难道不是么?”姜八爷冷笑道:“叶枫不过是一块让岳重天过河的桥板,倘若以后变革派吞并了武林盟,势必和魔教形同水火,到那个时候,叶枫已无利用价值,岳重天还容得下他么?”叶枫听得耳中,心下一片冰凉,寻思:“义父真是在算计我么?我是当局者迷么?我该如何是好?”偷偷往岳重天瞥去,见他神色自若,大口吃酒,好像压根就没听到姜八爷所说的话。 叶枫猛地想起受赵鱼蛊惑,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若是再耳根子软,是非不分,心生芥蒂,岂非天地不容?叶枫深吸几口气,涌入腹内的气流犹如铜汁铁水,裹住了惊疑不定的心,姜八爷他们的话,再也不能使他心烦意乱。坐在姜八爷左边的人摇头叹息道:“武林盟那些老爷也是不思进取,如今变革派元气大伤,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岂知那些老爷个个按兵不动,裹足不前,难道他们不知等到岳重天卷土重来,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姜八爷道:“孙二哥,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岳重天诚然要推翻武林盟,但他绝不会视武林盟每一个人都是敌人,他采取的是打击针对极少数,比如不得人心的三巨头,团结笼络大多数的策略。因此除了三巨头之外,其他的人都清楚得很,无论谁做这个江湖的新主人,他们的荣华富贵都能得到保证。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关节眼上为难岳重天?三巨头虽然有趁他病,要他命的念头,只可惜人心散了,大家阳奉阴违,想劲往一处是万万不能了。” 另一人接着说道:“说不定三巨头这边还没动手,那边已经有人向岳重天通风报信了。那不是自讨苦吃么?所以维持现状,求得善终,也算是三巨头明智之选。”孙二哥脸红了红,干笑几声,喝了一大口酒。姜八爷夹了块鸡肉,边吃边说道:“变革派掌权,大家便可以享福吗?我看不见得。变革派未必都是正气凛然之人,也有许多人心术不正,胡作非为。哪怕武林盟声名狼籍,臭名昭着,却仍有昧着良心的人,坚守底线。不说远的,就是我们江山县,武林盟更受百姓的拥护。” 岳重天停箸不动,面色突地凝重起来。孙二哥道:“林振南是个好男儿,好汉子,无论男女老幼,总是以礼相待,决不仗势欺人。赏罚分明,绝不让任何吃亏。他极有谋略,气度不凡,可不是寻常的草莽英雄,他是落在平阳的猛虎,困在浅滩的蛟龙。唉,他向来时运不济,既得不到武林盟上层人物的赏识,又要被变革派的阴险小人陷害,宛若丧家之犬,无容身之地。” 姜八爷筷子在桌上一拍,狠狠的道:“汤独桥那厮,一直两面三刀,见风使舵,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事。近年来他投身变革派,借着变革派的浩浩声势,明目张胆的营私结党,排斥异己,事事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俨然是江山县的土皇帝。”店里众人听到“汤独桥”这三个字,尽皆勃然变色,眼中满是惊恐害怕。刚刚气氛热闹起来的酒店又死气沉沉,好像这个神通广大的汤独桥就潜伏在店里,众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叶枫忽地心念一动,暗自嘀咕:“三月衢州来信,特地提到了这个汤独桥,说他为人耿直,铁面无私,是变革派不可多得的人才。怎么他在江山百姓口中竟是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无耻小人。莫非衢州方面得了汤独桥的好处?”岳重天呆呆的坐着不动,脸上已有怒意。掌柜见得姜八爷口无遮拦,暗自叫苦,从柜台暗格取出一只玉石鼻烟壶,快步抢到姜八爷桌前,笑道:“前天花了十两银子从贾员外那里购得,八爷最是识货,麻烦帮我看一下,我这笔买卖究竟是赚了,还是亏了?” 姜八爷懒得理他,自言自语说道:“前几年汤独桥走投无路,人人憎恶,一口饭也讨不到。是我于心不忍,相留在家管吃管使大半年。倘若我当时狠下心来,任他饿死街头,哪有今天的祸事,唉!”就在此时,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姜八爷,你说得不错,当年汤爷走了背运,承蒙你老人家收留了半年,可以说没有你姜八爷的一时善念,便没有汤爷的今天。”众人吃了一惊,见得一人施施然步入店中。 来人左边脸颊长着块巴掌大小的青色胎记,眼神阴郁,好像见到任何人都心里有气。他身后跟着十余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彪悍大汉,腰间都挂着兵刃。十余名大汉把守住门口,并不进来。众人“啊”的一声惊呼。掌柜的面色发白,道:“袁……袁爷……我是和姜八爷探讨鼻烟壶,并……并没有说汤爷的……坏话……”汗流浃背,衣裳湿透,好像屋顶漏了,雨水淋了下来。姜八爷满脸通红,好不那人慢慢走了过来,伸手在掌柜肩膀一按,掌柜身不由已坐入椅中。 那人冷笑道:“大家莫怕,我袁成才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我们变革派是讲道理,明是非的,凡事以德服人,决不胡来。”掌柜道:“是……是……”汗水却流得更多了。袁成才搬了张凳子,坐在姜八爷那张桌上,笑道:“袁某当年也受过八爷的恩惠,按理说今天碰得巧,应该请八爷吃饭喝酒。”姜八爷哼了一声,道:“袁爷地位尊贵,姜老八高攀不起。”袁成才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变革派有几个是有钱的呢?这顿饭看来要下次了。” 姜八爷横了他一眼,带着讥讽的口气,道:“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请你。”掌柜大叫道:“拿副碗筷。”袁成才摊着手掌,急声说道:“八爷不是在害我吗?变革派自上而下,记律森严,不准擅自收取他人钱财,不接受他人请客吃饭……”脸上的青痣闪闪发光,说不出的诡异。姜八爷道:“既然袁爷办难,姜某就不勉强了。”喝了一大口酒,喉咙故意发出极大的响声。袁成才干笑几声,道:“掌柜,拿一壶好酒,几样菜蔬,我陪八爷喝几杯,叙叙旧情。” 酒保取来一壶江山有名的糯米酒,一盘熟牛肉,一只烧鸡,一碟油爆花生米,摆在姜八爷的桌上。袁成才一只手伸入怀中,斜乜着掌柜,道:“多少钱?”掌柜急得快要哭了,摆着手说道:“袁爷光顾小店,已经是小人的莫大荣幸,小人怎敢收袁爷的钱呢?”袁成才哼了一声,板着脸道:“吃东西要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个不收钱,那个吃白食,你家里有矿啊?”叶枫心道:“这个姓袁的看上去不像横行霸道之人。” 掌柜道:“是,是。”紧咬着嘴唇,目光闪烁不定。谁都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挣扎困惑,他该收多少钱,既能让袁成才满意,又能让自己全身而退?袁成才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往桌上一放,那荷包干瘪,显是没有装多少钱。掌柜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姜八爷他们觉得奇怪,一齐看了过来。店里众人亦是如此。袁成才提起荷包,倒出一堆铜板,一个个数着,一共三十个。叶枫寻思:“三十文钱炒盘菜也不够啊,莫非他要打欠条?” 第一百八十三章 巧取豪夺 袁成才叹了口气,道:“袁某本来能力有限,没有甚么挣钱门路,不是靠江湖朋友的接济,便是走些歪门邪道,挣些现成的银两,一家人勉强图个温饱。自从投身变革大业,等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是万万不能结交了,来路不明的钱财更是不能碰了,故而日子过得愈发窘迫……”他慢慢站起,举起双臂,转动身子,众人这才看清他的衣裳早洗得褪了颜色,袖口、手肘,腋下等容易磨损的部位,缝着大小不一的补丁。叶枫心中一酸,眼眶不觉湿了。 他知道变革派底层人物活得异常艰辛,多数时光都在为变革事业奔走,反而丢弃自己赖以养家营生的职业。虽然上面每月会拨些钱款下来,但也是杯水车薪,无法真正改善他们的生活。他真想将口袋里的所有银子掏给袁成才,或者叫袁成才过来喝一杯酒,吃一块肉,可是千千万万在一边为变革派效力,一边过着穷困潦倒日子的人呢?谁请他们喝酒吃肉呢?所以当务之急,是裁减不必要的开支,每个月能有一大笔钱,全力保障他们,使得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开手脚为变革派效力。 叶枫寻思:“变革并不是让别人过上好日子,自己就活该一贫如洗。”他加入变革派几个月,完全熟悉变革派的操作运转,知道那些地方花销是可有可无的,叶枫略一思索,已经有信心筹得钱物。他相信岳重天也会鼎力支持,不夯实稳定住根基,哪建得起百丈高楼?袁成才又坐了下去,苦笑道:“说出来不怕各位父老乡亲笑话,这三十文钱我媳妇给袁某一个月的伙食钱。也不是我媳妇蛮讲道理,而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声音逐渐低沉,神色黯然,对家人的无能为力,愧疚自责涌现脸上。 众人面面相觑,皆觉得不可思议。一份猪油蛋炒饭,一碗青菜面都要一二十文钱了,哪怕一日三餐都吃最便宜的食物,一月下来,至少也要七八百文钱。又见袁成才满面油光,精神充沛,绝不像吃不饱饭,饿肚子的人。他是怎么做到一个月花三十文钱的?尤其那些压货在手的商贩兴致盎然,巴不得袁成才说出其中窍门,大家好效而仿之。掌柜眼珠子转了转,已经有了主意,从桌上拿起一文钱,收进怀里,眯起眼,笑道:“袁爷请尽情享用美食。” 袁成才大吃一惊,冷笑道:“你开甚么玩笑?你岂不是变着法子拉拢我么?你到底是何居心?快把酒菜端走,我无福消受。”掌柜微微一笑,道:“我的确怀有私心……”袁成才眉毛竖起,怒道:“你说什么?”站在门口的众汉子拨出兵刃,怒容满面,就要冲进来。掌柜哈哈大笑,道:“便是袁爷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痛揍武林盟那帮龟孙子,保得一方平安。”袁成才盯着他看了很久,似笑非笑道:“你确定说的是实话,不是在拍我的马屁?” 掌柜道:“我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拍别人的马屁,一开口就是让别人觉得不开心的大实话。”袁成才转怒为喜,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人,你做得很心。”众汉子收起兵刃,站在屋檐下,昂首看着不停落下的雨水。掌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递到袁成才面前,笑吟吟道:“袁爷,请。”袁成才叹了口气,道:“掌柜有意照顾,袁某铭记于心。”一饮而尽,又吃了块肉。掌柜赶紧倒满。 袁成才看起来好久没吃过酒肉了,无一时,一壶糯米酒,一盘熟牛肉,一只烧鸡,都吃了,只剩下半碟子花生米。掌柜不离左右,尽心服待。姜八爷一直对袁成才心怀芥蒂,纵然袁成才举杯敬他,提起旧事,也是爱理不理,神情冷漠。袁成才自讨无趣,并不当场翻脸,仍然嘻嘻哈哈。众人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唯恐成了袁成才迁怒的箭靶子,偌大的店里,只听得袁成才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以及外面淋淋沥沥的落雨声。众人却无“忽听春雨忆江南”的情绪,更多的是担心吊胆。 忽然间袁成才打了几个响亮的饱嗝,拍拍凸起的肚皮,双目左右观望,道:“坐无虚席,好生意。”掌柜听出了别样味道,不觉心中一凛,陪着小心,道:“混口饭吃,赚不到钱的。”袁成才干笑几声,道:“是武林盟好,还是变革派好?”语气阴森冷峻,已经没有先前对掌柜客气,谦和。叶枫心念一动:“这人翻脸好快。”掌柜登时脸上变色,又是满头大汗,搓着双手说道:“武林盟剥肤锤髓,民不聊生,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哪有甚么闲钱到店里吃酒……得……得……得……”惊恐之下,颤抖不已的身躯碰到桌子,摇晃不止。 袁成才道:“看来你是懂道理的。”掌柜道:“变革派敬天爱民,修仁行义,大伙儿钱袋鼓了,自然敢舍得花钱了,小人亦是跟着沾光。”两行泪水流了出来。他本想大笑数声,表示对变革派衷心爱戴,可是想起自己祸福未知,顿时心下一阵酸楚,顾不得袁成才凝视着他,任由泪水长流。袁成才道:“饮水不忘挖井人,变革派的好,你务必要牢记在心,不得忘恩负义。”掌柜使衣袖擦拭泪水,哽咽道:“小人不敢忘本。”袁成才从斜跨身上的旧招文袋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账本,往桌上一放,道:“始今变革派面临危机,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过分?” 他有意无意翻开一页,缓缓说道:“后溪村的孙铁匠也捐了十两银子。”店中的食客未必知道孙铁匠是何许人也,可是姜八爷,掌柜他们这些江山本地人,皆如五雷轰顶,头皮发麻。原来这个孙铁匠是整个江山县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苦的人,他的媳妇是个疯子,生的五个小孩不是残疾,便是白痴。孙铁匠每天起早贪黑,一个铁锤,一根铁钎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也是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前些天一家人七口人忽然服毒自尽,还是姜八爷出钱买棺材,给他们办丧事。 当时人们猜测是孙铁匠做牛做马,仍然看不到活着的希望,故而一死了之。如今看来是袁成才生生逼死孙铁匠一家人。姜八爷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喝道:“是岳重天要大家出钱的吗?恐怕是有些人巧设名目,私自受益?”袁成才笑了一笑,道:“八爷你老人家猜的真准,若非岳大侠开口下令,谁敢来收大家的一文钱?唉,上面的人动动嘴皮子,得罪人的事由下面的人去干啊。”他立即从招文袋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内容无非要大家多多谅解支持,帮助变革派度过当前难关,底下落款是岳重天的名字。 叶枫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大响,后背冷汗直流,暗道:“义父何时下过这样的文书?这些人想钱想疯了,连掉脑袋的勾当都敢做。”他抬头望去,袁成才身上打满补丁的衣服,此时看来说不出的荒唐可笑,忽然想起某些隐藏极深的巨贪蛀虫,在东窗事发之前,哪个不是身上穿的破破烂烂?装得比谁更穷?他又转头向岳重天望去,见得岳重天脸上带着好奇的笑意,分明不急着表明身份,要看袁成才这场戏怎么演下去。姜八爷脸上肌肉跳了几下,咬牙切齿道:“岳重天也是个没远见的混蛋!” 袁成才面色突变,额角青筋凸起,道:“姜八爷,你心里不舒服,你可以骂我,问候我家里女性,我决不生气。但是你辱骂岳大侠,莫怪我不敬重你了。”姜八爷的同伙忙站起来打圆场,道:“八爷喝多了,袁爷勿怪。酒保,来碗醒酒汤。”姜八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袁成才冲着掌柜拱手,大声道:“我是喝江山水,吃江山米长大的,按理说我要站出来替大家说话,不应该做逼迫,为难乡亲之事,但是大家也要摸摸良心,究竟是谁让在座各位挺起腰杆做人,可以从容自在坐在这里吃酒?” 众人迫于袁成才的威势,默不作声,心中皆道:“放屁,至少在江山县,武林盟更深得人心。”袁成才跨上一步,几乎与掌柜脸贴着脸,灯火照耀下,青郁郁的脸庞愈发狰狞可恐,犹如一头饥不择食的野兽。此时天色昏暗,店里已经点起蜡烛。掌柜浑身战栗,摇摇欲坠。袁成才左手提起他的衣襟,厉声说道:“大家对变革派的帮助,绝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是像入股做生意一样,以后会有不菲的回报。若是岳大侠到时不兑现承诺,我带领大家去杭州向他讨个说法。”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叶枫暗自发笑:“钱由他来捞,黑锅要义父来背,真他娘的老奸巨滑。”袁成才瞪着掌柜,道:“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掌柜红着脸,讷讷说道:“我信,我信。”袁成才冷笑道:“那你就不应该光说不练,净耍嘴巴子戏。”掌柜脸现难色,双手紧紧扶住额头,喃喃道:“我太难了,最近口袋空空,没有多余的钱啊。”袁成才无名火起,揪住衣襟的手突地一紧,掌柜脖子似被绳索勒住,忍不住大声咳嗽。袁成才凸目喝道:“我比你更难,大家都以为我是假传圣旨,其实中饱私囊,江山县哪个不是暗地戳着我的脊背骨骂?巴不得我现在就死?” 说到此处,袁成才右手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目中杀气腾腾,凶狠之极。众人以为他要杀鸡骇猴,不由得毛骨悚然,一颗心突突乱跳。就连仗义疏财,见多识广的姜八爷亦惊得目瞪口呆,握住酒杯的五根手指松开,酒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也是毫无察觉。袁成才手膝一翻,把匕首塞入掌柜手中。掌柜犹如握了一根烧红的铁棍,失声尖叫。叶枫正要拍案而起,忽见岳重天一动不动坐着,神情平静,一腔怒火忍不住消了,心想:“ 变革派是义父说了算,我怎能不知好歹,去抢他的风头?” 只听得袁成才咬牙切齿说道:“你杀了我,我也活得不耐烦了,你最好剖开我的胸膛,这样你就可以看到我的心,所流淌的血,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掌柜不敢与他对视,步步往后退去,忽然双脚发软,坐倒在地,道:“我出钱就是……”放声大哭。袁成才收起匕首,哈哈一笑,道:“如此最好。”掌柜道:“我出五十两银子。”袁成才刚涌起的笑容突然消失,冷笑道:“你的生活至少比孙石匠富足百倍,你当我是讨饭的乞丐?”听他说话的口气,已经摆明了要掌柜出一千两银子,否则决不善罢甘休。 掌柜心下一片凄然,寻思:“我今天给他一千两银子,过几天他必然又要寻别的由头来勒索我,迟早要被他逼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趁早死了,投个好胎,老天爷你怎么能让这种人渣得时?”想到此处,他满怀深情地看了经营多年的小店,又想自己与人为善,遵纪守法,仍不能存活下来,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啊?袁成才道:“难道你不愿意?”掌柜笑道:“我怎么不愿意呢?”袁成才道:“明天早上我一定要收到钱,分文不少。”掌柜道:“是,是。”心道:“你明天只看到我一家人的尸体。” 袁成才转头盯着忿忿不平的姜八爷,皮笑肉不笑地道:“八爷你老人家方才说到你当年待汤爷恩重如山……”姜八爷截口喝道:“只怪那时我瞎了眼珠,竟把白眼狼看成了哈巴狗。”袁成才叹了口气,道:“八爷你老人家是有所不知,汤爷始终将你的大恩大德掂记在心,不敢忘怀,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报答你。”姜八爷哼了一声,道:“他没来害我,已经阿弥陀佛了。”袁成才脸上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道:“若非汤爷在暗处关照扶持,八爷的布料生意岂能一帆风顺?这些年世道艰难,各行各业萧条,廿八都做布料的老板换了又换,唯独你岿然不倒,财源滚滚,你真以为是福星高照?” 姜八爷怔了一怔,一时说不出句囫囵话来。袁成才又叹了口气,道:“汤爷这些年替你八爷的保驾护航,难道还抵不过那半年的饭钱?汤爷并不怪你至今还对他有所误解,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似汤爷一样凡事不张扬,纵使对人恩重如山,也是只字不提,省得让人难尴。而有的人啊,借了别人几次钱,让人白吃几顿饭,便敲锣打鼓,逢人就说,恨不得整个江山县家喻户晓。”姜八爷面皮发涨,紧握双手,胸膛徒地涨大起来,从口鼻喷出的气息,吹得唇上颌下的胡须左右摆动。 袁成才沉下脸,道:“可是你不应该要谋害汤爷……”姜八爷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大声说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我有什么本事去害姓汤的?”袁成才笑道:“我老娘每天三餐要吃个几个大蒜,所以一天下来至少要放百个臭屁,弄得家里臭气熏天,我已经好几天没回去了。”姜八爷不觉得好笑,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袁成才道:“你出钱资助林镇南,便是挑战汤爷的底线。无论是谁勾结武林盟,汤爷都决不能容忍。唉,一个人口无遮拦,瞎讲八讲并不打紧,但是不与敌人划清界限,站错了队,真的很要命。” 姜八爷冷笑道:“你想要我的命?”袁成才说得很诚恳:“汤爷左右为难,他倘若要了八爷的命,不明原因的人会说汤爷人面兽心,恩将仇报,汤爷若是高抬贵手,无法对赏识重用他的岳大侠交待……”叶枫险些笑了出来,心道:“说的汤独桥好像是义父的左臂右膀,得力干将一样。”听得袁成才继续说道:“汤爷左思右想,彻夜未眠,喝了数十杯浓茶,吃了二斤瓜子,三斤蚕豆,终于想出了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姜八爷道:“不妨说来听听。” 袁成才不动声色说道:“八爷你能够救困扶危,疏财仗义,无非仰仗手中有钱。”姜八爷跳了起来,戟指喝道:“你们处心积虑,原来是想夺了我的布料生意?”叶枫心道:“打着变革旗号巧取豪夺,搜刮钱财,实在可恶。”袁成才笑道:“只是暂时接管而已,八爷幡然醒悟,与武林盟一刀两断的时候,自会连本带利,双手奉还。”叶枫寻思:“老虎借猪,有借无还。吃进嘴里的肥肉,岂有吐出来的道理?”姜八爷用力拍着胸脯,厉声说道:“只要我姜老八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们得逞,我会和你们拼到底。” 他几个伴当惊得面无人色,使劲扯他的衣服。袁成才目不转睛看着姜八爷,忽然仰天长叹,道:“我想不到走南闯北的八爷也会说出小孩子一样的气话,难道你就忍心姜家在廿八都数百年的基业,一朝之间被连根拔起?”姜八爷立即似被阉了的公牛,颓然坐下,搁在桌面上的十指颤抖不止。袁成才道:“就算你想拼命,可是你们姜姓数千口人不一定和你并肩作战。”说话之间,他从招文袋取出一叠文书,一页页摊开给姜八爷看。 第一页是姜姓长辈痛斥姜八爷大逆不道,胡作非为,给姜家名声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害,经过大家一致认为,决定将姜八爷革除祖籍,收回产业,不得在廿八都居住。措词严厉强词,绝无商量回旋的余地。自第二页起,一直到最后一页,都是姜姓男女的签名。每个名字上面按着手指印,红得触目惊心。姜八爷大汗淋漓,红着眼圈,嘶声说道:“我……我……怎么不知道?”袁成才笑道:“刚刚决定的事情,还来不及通知你。汤爷在福建浦城替八爷安排了处大宅子,八爷一家人尽管安心过日子。”他又从招文袋取出几张写着字的纸,居然是要姜八爷转让产业的协议。 姜八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汤独桥早已安排妥当,一举将他拿下。他自己始终蒙在鼓里,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再无翻盘成功的机会。姜八爷悲愤交加,瞪着袁成才,恨不得一口吃了他。袁成才道:“只要八爷肯回心转意,廿八都还是你的家。”姜八爷一言不发,提起准备好的毛笔,在转让协议写下自己的名字。袁成才抚掌大笑,道:“拿得起,放得下,爽快。”姜八爷扔掉毛笔,大步往外走去。 大雨如注。 据说天上的雨水是世人的泪水。天会突然下雨,人有无法预料的灾祸。 第一百八十四章 忠臣烈士 袁成才摆平了姜八爷,转头来收拾那几个伴当,那几人见他干脆利落夺了姜八爷家产,逼迫姜八爷移居他乡,早惊得魂不附体,惶恐无措。袁成才不过绷着面皮,说了狠话而已,便冶得那几人服服贴贴,老老实实接受他的盘剥。那几人一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口袋没多少闲钱,本来这次怂恿着姜八爷做冤大头,大喝大喝几餐,再骗几两银子,快活几天。岂知杀出个心狠手辣的袁成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人人吃了哑巴亏,有苦难言。 众人见得袁成才此时情状,恐怕屋中每个人都不放过,自己又无力反抗,犹如砧板上的鱼肉,唯有任由宰割,不由得悲从心来,身子簌簌发抖。袁成才哼着小曲,往自斟自饮的岳重天走去,叶枫神情紧张,欠起腰身,便要站起。岳重天在桌底下伸出一只脚,踩在叶枫鞋面上,暗示他稍安勿躁。叶枫忍气吞声,放松肌肉。袁成才阴沉的目光落在岳重天脸上,打了个哈哈,道:“好体面的酒菜,看来先生不是缺钱花的人。”岳重天悠然道:“我好像从来就没有为钱发愁过。”袁成才摸了摸头,哈哈大笑,道:“爽快,很好!” 忽然之间,远处传来大声呼喊:“莫让章家驹走了!”四面八方皆有人附和,间或混杂着兵器叩击声,有人受伤惨叫声,声音逐渐清晰,离得小店已经不远。袁成才面色一变,拱手说道:“在下有事失陪,待会和先生长谈。”岳重天挥了挥手,笑道:“你先去忙,我等你便是。”袁成才快步往门口走去。此时喊杀声近在咫尺。众人无心吃饭,纷纷站起,立在窗前,张眼往外望去。叶枫亦跟了过去,岳重天却坐着不动,眉头微蹙。只见大雨滂沱的街上,五条汉子护着两个女人,一个男孩,踩着雨水,急奔而来。 那个男孩五六岁光景,使块毡布包裹着,装在一个竹编的篓里,被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背在身后,另一个是豆蒄年华的少女,被一个大汉牵着。那大汉嫌少女走不快,便将她抱起,挟在左胁之下,一行人且战且退,前后左右都有人拦截,击杀。 袁成才双手抱肘,站在屋檐下,观看街上的厮杀。一个手下忙搬来一条板凳。袁成才大咧咧的坐下。这五条汉子见得无路可走,情知想逃出生天,唯有血战一场,将追兵击败。当下收住脚步,五人围成一圈,少女和中年妇女站在圈子中间。 众追兵见得他们停步不走,不禁惊喜交加。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越众而出,手上钢刀指指点点,厉声喝道:“章家驹,只要你献出林镇南的妻女,儿子,汤爷定当将你从轻发落,给你条生路。你又何必冥顽不化,枉送了性命?”那个唤作章家驹的汉子,手中铁枪重重在地上一顿,使劲“呸”了一口,大声道:“老子岂是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那首领道:“你要做忠臣烈士,成全你就是!”打了个唿哨,十余人如下山猛虎,扑了过来。鞋子踩在地上,水花飞溅。章家驹道:“护住嫂子!”摆动铁枪,迎了上去。 双方挨得近时,数人腾空而起,自上而下击向章家驹。另有数人从左右两翼强行突击,教章家驹腾不出手来招架。那首领抬起手臂,交叉摆动,四面八方的同党登时分出一部分人来,朝那四条汉子冲去。那四条汉子肩头相接,犹如四面铜墙铁壁,牢牢护住林镇南的妻子儿女。一时之间,街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交战双方都不算武功高强,没有眼花撩乱,高深莫测的招数,只有硬桥硬马,刀刀见血。因此看起来更加血腥,残酷。屋里的人凝神静气,只觉得惊心动魄。 不到一盏茶工夫,地上已经躺下十余人,死的有二三人,其余的都是中伤倒地。他们无力站起,雨水流入伤口,痛不欲生,大声嚎叫,加之不时被跃来跃去的人踩到身躯,愈发叫得厉害。众人听在耳里,面如死灰。章家驹一伙虽然还未倒下,但是人人身上带伤,兀自强行支持,口中喘息不止,犹如劳累过度的牛牯。眼看过不多时,便要被击倒格杀。那首领也看出了他们是强弩之末,又打了个唿哨,与他们纠缠不清的那批人旋即退下,换上一批待命多时的人。这批人仗着体力充沛,急于建功,也不组成有效衔接的阵形,乱杂杂的便发起攻击。 那五个看起来气喘吁吁,无力站起的汉子,忽然放声长啸,脸涌杀气,全身又充满了力量。那些逼到近处的人,尽皆骇然,手足酸软,不敢上前。说时迟,那时快,章家驹一个箭步抢出,手起枪落,刺倒数人。保护林镇南妻女的四个汉子趁得众人罔知所措,昏头昏脑,也来趁火打劫,提起手中兵刃,如切瓜砍菜,各自斩杀几条性命,又迅速退回原地。众人还没有来得及与他们交手,就不明不白死伤十几人,当下锐气尽失,发一声喊,往后急退。 店里的人见得他们损兵折将,皆是脸含笑意,暗自在心中祈祷,既巴不得他们死得一个不剩,又盼望老天开眼,章家驹他们能够绝处逢生。叶枫把他们喜不自禁的表情尽收眼里,想起一路行来,民众都是衷心拥戴变革派,唯独这江山县,反其道而行之,视武林盟为稳定社会的压舱石。若非汤独桥一伙胆大妄为,气焰嚣张,败坏了变革派的声誉,变革派怎会在江山县不得人心?可是让他大为恼火的是,哪怕汤独桥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终究是变革派的人。 林镇南声望再好,亦是变革派的敌人,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只能希望赢的一方是变革派,决不能让武林盟占了上风。他抬头望着被四个汉子严密保护的林镇南的妻女,心下一阵感慨,斗争的目的不仅要彻底击倒对方,而且还要斩草除根,不留任何后患。总有无辜的人会做牺牲品,妇女儿童也不例外。在几个月之前,他绝不会有这样无情,决绝的念头,难道他已经被权力渐渐腐蚀?权力会让积极乐观的热血少年,变成冷血无情的杀人魔头。 忽然之间,鼻中闻得一股清香,岳重天捧了杯热茶,站在他身边,眼睛直直盯着街上的打斗,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叶枫忍不住心念一动:“让江山县脱离武林盟的势力范围,可以说意义重大。这几个月来,变革派意气消沉,的确需要干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提振士气了!”他再度抬眼往外望去,眼中已经没有对章家驹他们的同情,怜悯,取而代之的是厌恶,憎恶。章家驹他们就像粪坑中的石头,搁在车前的障碍,只有将他们清洗,搬走,变革的道路才会平坦无阻。 正浮想翩翩之际,街上喊杀声骤起。原来那首领见得属下无用,提了口单刀,亲自出马,寻章家驹来单打独斗。袁成才翘着二郎腿,坐在屋檐下,嘴里嗑着不知那里弄来的南瓜子,吐出来的瓜子皮落在地上,很快被流淌的雨水冲走。只听得那首领大吼一声,跃起身子,手中单刀直劈下来,恨不得将章家驹一分为二。章家驹骂道:“去你妈的!”长枪斜举,枪尖刺向那首领喉咙。那首领冷笑道:“螳臂挡车,不自量力!”抬起左腿,踢中章家驹的手腕。 章家驹体格健壮,一身铜筋铁骨,无奈苦战多时,竟然躲不过这一腿。手腕酸痛,不仅长枪坠地,就连身躯也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四面八方的变革派教众轰然叫好,那四个汉子和林镇南妻女大惊失色,呼吸几乎停止。叶枫亦长吁了一口气,眼睛闪闪发光。那首领大喜,道:“去死!”单刀拖过一道光芒,往章家驹颈部划去。章家驹赤手空拳,无法招架,只得步步后退。那首领喝道:“往哪里去?”向前踏上几步,单刀连砍数下。 那四个汉子正要上前救助,眼前忽然刀光闪烁,十余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压根脱不了身。章家驹双手叉腰,傲然说道:“你凭什么杀老子?就凭你手中这口破刀?”那首领大怒,单刀上下翻飞,密集的雨水都荡了出去。章家驹伟岸的身躯突地矮了下去,单刀从他头顶掠了过去。那首领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单刀回旋。章家驹发出一声大吼:“去你妈的!”一只仿佛铁铸的拳头从那首领手臂间的空隙突了进来,砰的一声,重重捣在他的脸上。 那首领只觉得自己一张脸似一块锤烂的肉饼,他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感觉到鲜血不断的从口鼻流出,他大叫一声,往后便倒。章家驹喜出望外,跳得老高,一拳击向他的胸口。那首领目不视物,慌乱之下,双脚乱踢一通。章家驹不曾防备,踢中膝盖,兼之地下积水,脚底打滑,竟扑倒在那首领身前。那首领简直难以置信,提起钢刀,往章家驹后背插落。忽然间听得有人大叫道:“小心,小心!”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心里茫然:“他们在提醒我么?” 就在此时,脖子一阵剧痛,一根尖锐的铁器贯穿了他的喉咙,只听得章家驹冷冷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分险。”他扑倒的时候,拾起了地上的铁枪,当即一枪刺出,结果了那首领的性命。那十余个围住四条汉子的人见得头头被杀,登时斗志丧失,便似没头苍蝇一样,东奔西走,乱了章法。那四条汉子看到章家驹绝地反击,无不喜出望外,疲惫不堪的身体似乎贯入强大的力量,大呼大叫,刀光闪动,顷刻间又杀伤了几人。未死的人在水里滚来滚去,大声号叫。 四面八方围观的变革派见得接二连三受挫,人人脸色苍白,胆颤心惊,再无上前拼搏的气势。袁成才霍地立起身子,扔掉手中的瓜子,忽然抬手掴了立在边上一人一记响亮的耳光,骂道:“他妈的都是饭桶,草包,没有一个有用的!”那人莫名其妙吃了一巴掌,捂着肿起的半边脸颊,敢怒不敢言。袁成才提着杉木长板凳,一步步走入雨中。章家驹也不说话,板着脸孔,唰的一枪,直刺袁成才的喉咙。袁成才将头一侧,伸出三根手指,阴恻恻的道:“念在你我从小相识,我姑且先让你三招,再来要你的命!” 章家驹大怒,枪尖抖动,使了招“投石问路”,挟带着一股劲力疾卷过来。袁成才冷笑道:“你是天堂有路偏不走,非要走歪门邪道。还有一招。”轻轻巧巧跃到一边。这二枪几乎使尽了章家驹仅有的力气,他颤巍巍地举起铁枪,胸膛似要炸裂一般,发出打雷般的喘息。袁成才朗声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献了林镇南的妻子儿女,便是大功一件!”章家驹哈哈大笑,道:“恃强凌弱,算甚么为民着想,谁会瞧得起这样的变革?” 袁成才道:“你有人不做,要做鬼,只好怪自己了。”章家驹道:“放屁,我从不后悔!”长枪朝袁成才攒刺。袁成才道:“我已经仁至义尽,是你不识好歹。”腰肢一扭,转到章家驹身后。章家驹来不及转身,长枪急忙后刺。但是袁成才的板凳早已击在他的腰间,道:“看你的腰到底有多硬。”章家驹只觉得整根腰都断了,高大威猛的身躯登时弯了下来,脚步踉跄,朝前冲去。袁成才道:“路走到了尽头,还要两只脚做甚?”抡起长凳,砸在章家驹膝弯里。 章家驹两根腿骨齐折,仆倒在地。袁成才放下长凳,缓缓坐了下去,其中两只凳脚恰好压在章家驹摊开的手背上,并且袁成才有意转动着臀部,凳脚随之在章家驹手背转动,登时血肉模糊,骨头碎裂。饶是章家驹铁打的汉子,也难以忍受疼痛,放声大叫:“你杀了我,你杀了我!”那四个汉子和林镇南妻小乱了分寸,大叫大哭。袁成才张开手掌,好像落下的雨能冲掉他的罪恶,悠悠道:“正月份我和汤爷去杭州喝岳大侠的寿酒,岳大侠特地邀请我们与他同坐一席……” 叶枫不由哑然失笑,寻思:“他这鼻屎大的级别,也配和义父同桌吃饭?”他斜眼望去,岳重天哭笑不得,显是被袁成才的无中生有给震惊了。只听得袁成才继续说道:“岳大侠和我们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我至今记得清楚,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变革从来不是踩着敌人的尸首前进。”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摇动长凳,章家驹痛得几欲昏了过去。众人心道:“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使下作的手段折磨别人,这也叫以德服人?呸!” 袁成才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折了你的手脚,你就不会跟着林镇南祸害百姓了,我的苦心你难道不明白么?你以后有任何困难,我绝不会坐视不管,咱们有盐吃咸,无盐吃淡。”站起身来,拎着长凳向甚是惊惶的那四个汉子走去。袁成才道:“我妈妈一辈子吃斋念佛,常对我说,要多做善事,给子孙后代积德。我不想违背妈妈的话,各位切莫让我为难。”说着拱手作揖,真似恳求他们高抬贵手,大家皆大欢喜。 那四个汉子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了片刻,忽然齐声道:“我们若是贪生怕死,做下了出卖兄弟朋友的事,岂非要被世人的唾沫给淹死?”袁成才胀红了脸,很是生气的样子,道:“你们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毁了自己?”那四个汉子厉声道:“只恨苍天不长眼睛,竟让你小人得势,耀武扬威。”袁成才转头看着西方,他的家在江山县的西边,喃喃说道:“妈妈,你都听见了,是他们逼我的,其实我不想双手沾血。”那四个汉子齐声大喊,一齐抢了出去,四样兵刃向袁成才身上招呼过来。 袁成才双手抓紧凳脚,呼呼地舞了起来。那笨拙沉重的板凳,在袁成才手中,却是灵活敏捷之极,上下翻飞,忽高忽低。不仅化解了对方的杀着,而且逼得那四人手忙脚乱,自顾不暇。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合不拢嘴。叶枫心道:“正月里耍龙灯的后生也不及他活泼。”原来袁成才投身变革之前,便是庙里舞灯耍狮的好手,三省都知道他的名字,每逢节日婚庆,皆以能请得他现场露一手为荣。 自从他加入变革阵营之后,时常参与各种打斗,却始终使不惯刀枪之类的兵器,觉得不称手。直到某天随手操起一张板凳砸倒几人,才有了昔日潇洒自如的感觉。自此以后,他便扛着板凳在江山县打出了名堂。别人一见得他在板凳上坐下,心中就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唯恐被他的板凳砸成个丧失记忆的白痴傻瓜。忽然之间,一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只见他的后脑勺开了个铜钱大小的窟窿,红的白的液体汨汨流出。 另外三人大吃一惊,手中兵刃乱舞一通。店里的人不懂武功,见得他们不成体统,亦知情势不妙,均替他们暗自担心。袁成才神采飞逸,一条板凳指东打西,逼得三人无处逃遁,狼狈不堪。四面八方的变革派教众轰然叫好。袁成才喝道:“倒下!”拖动长凳,往后撞去,正中一人的心口。那人眼珠翻白,软绵绵的倒了下去。袁成才冷冷道:“死不悔改的人,决不可以饶恕他。”提起长凳,连击数下。那人胸脯凹了进去,口中鲜血直喷,看样子不能活了。 剩下的两人眼珠通红,怒吼连连,如同疯了一样。他们知道已无生还的可能,他们只想能够死得有尊严些。袁成才似乎被他们的血性所感动,哽咽着道:“只可惜不知进退,跟错了人。”手腕一翻一送,沉重的板凳狠狠地打在一人脖子上,那人整个脑袋耷拉在肩膀上,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最后一人腰杆挺得笔直,仰起头颅,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充满了骄傲,自豪。有道是: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他庆幸自己死得其所。 袁成才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嘶声道:“能够到死都不心生悔意,不改变主意的人,也算是条好汉,我敬重你。”抡起板凳,把那人打翻在地。流出来的鲜血,瞬间被大雨冲走,渗入肉眼看不见的缝隙。也许有一天,让热血灌溉过的土壤,会长出一朵朵娇艳的花朵。袁成才长叹一声,扔掉板凳,慢慢朝林镇南妻女走去。那母女知道难逃一死,抱头痛哭。装在背篓里的男孩昏昏沉沉,适才那么大的动静,却不能让他醒过来,不知怎么回事。店里的人亦是唏嘘不已。 叶枫静静地站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无论同情还是怨恨。想成为主宰天下的大人物,务必要将眼光往远处看,能够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深处,所以他要变得铁石心肠,习惯生离死别。袁成才在她们身前站住,道:“外面雨大,请到里面喝碗热汤,暖暖身子。”林镇南妻子厉声道:“你何必虚情假意?”袁成才冷冷道:“我希望你能够让林镇南放弃抵抗,不要牺牲不相干的人。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林镇南妻子恶狠狠地看着他,忽然张开嘴巴,“啵”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他脸上,道:“你做梦!”袁成才也不生气,反而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不为你的儿子着想?你儿子的病可是不能耽搁。”林镇南妻子似让抓住了要害,转头看着闭目不醒的儿子,不由得悲从心来,哭得更是厉害。袁成才也不开口催促,摸着自己的下巴,笑得很是愉快。他仿佛看到了林镇南的脑袋扔在了他的脚下。 他痛恨的不是林镇南武林盟的身份,而是林镇南的所作所为,挡住了他们的财路。自古以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他们怎能容忍林镇南活在世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搏杀 林镇南妻子忽然侧着脑袋,似乎在静心聆听某种声音,可是除了下疯了般的雨声又能听到什么?然而她憔悴,疲惫的脸上,此刻涌上了温柔,迷人的笑意,看上去她已经听到让能够让她安心,踏实的声音。 袁成才双手抱肘,气定神闲,显得很有信心。他知道一个人快要崩溃的时候,那一刻故意装出来的镇静,就像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他十根长着厚茧的手指抚摸着打了许多补丁的肘部,心中充满了愉快。他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个女人会跪在他脚下,大声说出林镇南的下落。 一个已经生育过的女人,她的儿女才是她的心头肉,只要他们幸福快乐,她可以牺牲一切。如果有人能够治好她的儿子的怪病,你说她会不会出卖自己的丈夫?现在袁成才抛出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就等着她来乖乖上钩,双手奉上林镇南的项上人头。 只要林镇南还活在世上,他们便是为人不齿的窃贼大盗,所有巧取豪夺来的财物,就不能痛痛快快花出来。他卧室四面挖空的墙壁,床下的暗格,都装着金银珠宝,房契地契。可是一个子儿都使不出去,和一堆废铜烂铁有什么区别? 前段时候收到风声,岳重天微物私访,着实让他紧张了一阵子,与同党相互串通,转移财物,就连酒架上的几十瓶年份悠久的佳酿,也被他忍痛倒入茅房。那几天他脱裤子拉屎,竟有置身酒池肉林,想俯身喝个痛快的念头。他并没有想到给他带来恐惧,害怕的是他永不满足的胃口,他反而更加憎恨不识相的林镇南。 他时常在脑子里设想,如果有一天世界突然没有了林镇南这个讨厌的人,他会做些甚么?他会把那些属于他的房子,土地,统统写上他的大名,而不是像现在挂在别人的名下。他会穿上做工讲究,价值不菲的衣裳,而不是像现在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装着清苦贫穷,奉公守法的样子。他会建一座有三十个房间的大房子,每个房间都安置着一个年轻貌美的情人,一个月一轮回,夜夜做新郎,岂不快哉? 他甚至想到皇帝老儿居住的紫禁城去撒欢儿,他深信不疑只要找熟人打点,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规定不过是句吓唬老百姓的屁话,他不仅要大摇大摆骑着高头大马,在皇帝老儿眼皮底下耀武扬威,而且要请画师将他英姿焕发的样子画下来,装裱起来,流芳百世。有钱不让别人知道,岂非等同于锦衣夜行? 他想过上梦想般的生活,林镇南就必须死。任何一个贪赃枉法的人,决不允许背后有双监督他的眼睛,有随时能够干扰,阻止他好事的声音。所以他借着变革的名义铲除异己,绝对是最安全妥当的办法,说不定岳重天会把他当成典范大力宣传,毕竟江山县一直被武林盟把持。岳重天并不介意林镇南深得人心,他只介意现在谁是江山县这块地盘的主人。 林镇南妻子笑意更浓,就连她的女儿眼中闪烁着奇异光芒,嘴角带着浅浅的欢喜。袁成才突地怦然心动,不由得浑身酥软。他没有发迹的时候,经常戴月披星,他的妻女就站在门口,亦和眼前这对母女一样的表情,充满了关怀和期待。 虽然现在他还是和以前的早出晚归,可是她们已经不会立在门口等他,就算和他打照面,脸上只有冷漠,鄙夷,因为她们知道他当下的忙碌,不是让这个家庭更温馨幸福,而是满足自己个人的贪念,使得这个家的人心涣散,相互猜忌。 袁成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心中惊喜交加:“莫非林镇南来了?”他凝神倾听,隐隐约约听到了快马奔走的声音。林镇南女儿抬手指着他,冷冷道:“我爸爸会替我们出头,他不允许别人欺负我们。”袁成才哈哈大笑,道:“那么咱们就好好看看,你爸爸究竟是所向披靡的盖世英雄,还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他一边说话,一边做手势,变革派教众心领神会,匿身阴暗之地,埋伏起来。有几人还寻了几根长绳,铺在街面上,就等那马疾奔过来,骤地提起绷直,教连人带马掀翻在地。另有几人躺在章家驹身边,佯装受伤的样子。 林镇南与章家驹几十年的交情,见得他重伤不起,必然前来探察,那一瞬间林镇南绝对心慌意乱,正是将他一举格杀的好时机。一人心思谨密,唯恐章家驹发声示警,长刀伸入章家驹嘴里,搅烂他的舌头,纵然他想提醒林镇南,也是有心无力了。 林镇南妻女见得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既惊又怒,不由得破口大骂。袁成才挥了挥手,几人从屋檐下冲出,把她们硬生生架入店里,钢刀压在脖子上。袁成才扛着长凳,立在街道中间。虽然是生机盎然的暮春,但是落在身上,仍有几分寒意,可是袁成才却觉得雨水心里有团火焰在燃烧,全身暖烘烘的。 雨渐渐变小了。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急促焦灼。 林镇南戴着尖头斗笠,披着蓑衣,一鞭接着一鞭抽打着健马,冲入廿八都镇。店里的人神情紧张,心跳得极快。袁成才纹丝不动,如铁铸的一般。叶枫心道:“倒是条敢做敢当的汉子,只可惜和变革派作对。”忽然之间,前方传来呼喊声,兵刃相交声,原来林镇南被一堆人围在街心。 这个林镇南使着一对短狼牙棒,左击右打,拦截他的人招架不住,似劈开的水浪,纷纷后退,让开一条路来。林镇南马不停蹄,继续向前疾奔。那几个紧拽着长绳的人发一声喊,一根根绳子绷得笔直。林镇南哈哈大笑,道:“起!”那马登时纵起数尺,从这几人头顶跃过。 四蹄着地之时,还有意扭动几下臀部,昂首嘶叫数声,难以掩饰得意。这几人瞠目结舌,目送林镇南离去。叶枫这才看清林镇南的长相,高大魁梧,方面高额,眼若鸡子,肩宽手大,腮上长着乱蓬蓬的胡子。完全没有江南男子的秀气,灵动,倒似慷慨悲歌,视死如归的燕赵男儿。 叶枫愈发觉得惋惜,暗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林镇南从马背跃下,慢慢往卧在地上的章家驹走去,脚步异常沉重。他有许多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兄弟,然而当下能够站着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想再多站一段时间,直到江山县没有汤独桥,袁成才这类人物。 可是有人就不乐意他顶天立地的站着。躺在地上那几人同时一跃而起,数把利刃刺向神情恍惚的林镇南。店里的人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数十双眼睛一齐看着外面。只听得林镇南又是大笑数声,斗然拔起身子,在空中转了数圈,将这几人的杀着一一避开。 这几人定了定神,随即调整姿态,发起第二波攻击。林镇南怎会给他们出手的机会?二根狼牙棒倏进倏退,左右穿插,这几人相继中招倒地。林镇南俯身抱起奄奄奄一息的章家驹,大步往酒店走去。立在屋檐下变革派众人不敢阻拦,任由他步入店内。 林镇南沉声说道:“给各位添麻烦了。”目光如电,精神饱满,看不到有任何即将失败,人头落地的沮丧,却有胜利唾手可得的信心。几人被他气势所摄,腾出一张桌子。林镇南放下章家驹,二人四目相对之时,皆是情不自禁,眼中流出热泪。 林镇南凝视了良久,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右手在章家驹肩头拍了几下,转头望着颈加利刃的妻女,凌厉刚毅的眼神忽然充满了亏歉,内疚。那几名看守甚是紧张,颤声喝道:“林……林……大侠,我们敬重你的为人,但是你要谅解我们的难处,我……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握刀的手抖动不止,额头密密的汗珠。 林镇南叹了口气,道:“我不怪你们,大家各为其主。”这几人半信半疑,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林镇南直视着他的妻子,柔声问道:“家里安排妥当么?”他妻子笑道:“门窗紧闭,鸡鸭归笼,你尽管放心就是。”林镇南笑道:“我明天早上回家吃饭,粥千万别熬得太稠。” 他妻子道:“还是老样子,来一碟酱菜,几个咸鸭蛋?”林镇南道:“听说你刚学会炸油条,如果你不嫌我事多的话,可以炸七八根来让我尝尝鲜。”他妻子道:“就炸两根,这东西吃多了容易上火。”林镇南讨价还价道:“再加二根,你莫要扫我的兴致了。”他妻子大声道:“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就炸三根,否则你连一根也吃不到。” 林镇南赔笑道:“这次就依你,但是下次你务必要让我吃个痛快。”低声下气的态度,哪有适才使得对手闻风丧胆的霸气?他随即转头叮嘱他的女儿:“你晚上和你妈睡,替她多照顾弟弟,她好久没睡到自然醒了。”他女儿点了点头。林镇南道:“你妈脚冷,你在被窝放壶热水。”众人见他真情流露,无不耸然动容。 叶枫冷眼旁观,坐实了林镇南惺惺作态,收买人心。林镇南大笑数声,迈步出门。躺在桌上的章家驹喉咙嗬嗬作响,听来极是凄厉,谁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有林镇南他听得懂。只要他们还活着,江山县就不能乱!他们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他们只想自己的家乡是块公平,自由的人间乐土。 袁成才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也不说话,挥动板凳迎头击下。林镇南低头伏腰,狼牙棒捣向袁成才的腹部。袁成才转动长凳,犹如在身前立起一道铁闸,荡开了狼牙棒。林镇南收回兵器,双臂张开,棒头戳向袁成才的两胁。袁成才手腕翻动,长凳由直变横,好像一根牢不可破的铁链,护住了林镇南想要袭击的部位。 林镇南瞪眼暴喝,一对狼牙棒舞动起来,虎虎生风,前后左右,东南西北,皆是不离袁成才的要害。袁成才抓住长凳,跟随林镇南的狼牙棒忽东忽西,窜高伏地,不时趁林镇南招数用老,新招未生的空当,偷偷打一个反击。两人不惜体力,以硬碰硬,来来往往攻防数百招,谁也讨不便宜。 不一会儿,身上热气腾腾,呼吸粗重。众人不由得替林镇南捏了一把汗,他孤军奋战,怎能和袁成才拼实力呢?那边袁成才连声怪笑,此刻他居然占尽上风,一条长凳上下翻飞,横冲直撞。林镇南竭力招架,毫无还手之力,极是狼狈。 袁成才愈战愈勇,提气大喝,宛如惊天霹雳。饶是林镇南胆识过人,也不禁胆颤心惊,手脚酸软。袁成才觑得真切,长凳对着他的右太阳穴撞去。林镇南身子后仰,整个胸部无遮无拦。袁成才岂能错失良机,连人带凳,合为一体,自上而下,击将下来。 眼看长凳离得林镇南胸膛不过寸,袁成才忽然一声大叫,庞大的身躯窜高数尺,接着快速跌落下来,一时无法站起,鲜血从腿上流出,好像受了极重的伤。林镇南收起狼牙棒,拾起落在板凳,冷冷的看着袁成才。原来他故意装出无力招架的样子,趁得袁成才疏于防范,狼牙棒突地伸出,戳烂他的两个膝盖。 那几个挟持林镇南妻女的人见得自己头领受伤,心下一阵茫然,竟不敢出声要胁。袁成才面色微变,道:“你想做甚?”林镇南冷笑道:“你对我兄弟做了什么,我便对你做什么。”袁成才道:“我是变革派的人,你敢动我?”叶枫听在耳中,不由得心头剧震:“林镇南要杀变革派的人,我怎能无动于衷?” 他斜眼往岳重天望去,见他漫不经心,显得对袁成才的生死并不在意,寻想:“袁成才盘剥百姓,手段残酷,义父正好想借林镇南的手,清理门户。”林镇南冷冷道:“你真心拥戴变革么?你知道变革的宗旨么?”袁成才涨红了脸,大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问心无愧。” 林镇南道:“你是大言不惭,恬不知耻!江山县谁不知道你是打着变革旗号,藉机敛财?”袁成才怒道:“你在审判我?”林镇南狠狠道:“只可惜这一天来得有些晚,否则有些人就不会家破人亡。”袁成才道:“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是遵照岳大侠的安排,你为什么不去找他的麻烦?” 叶枫听他血口喷人,恨不得冲出去,一巴掌打肿他的嘴。林镇南道:“你就不担心岳重天会给你活活气死?岳重天有要求你睡别人的妻女么,有要求你觑觎别人的财产么?你若不伸手索取,岂有今天的灾祸?”长凳落下,相继击断袁成才的手腕,腿骨,腰椎。 店内众人面现喜色,有些人回到自己位子,喝酒吃肉,嘴里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掌柜的也啃着一只鸡腿,吃得津津有味。变革派众人眼见林镇南凭一已之力,扭转局势,自己此刻贸然上去,无异给林镇南送人头,刷战绩,正准备弃械投降,但听得头上屋顶有人冷冷道:“林镇南,你滥杀无辜,是该接受正义的审判了!” 林镇南吃了一惊,道:“汤独桥?”话犹未了,屋顶跃下一人,飞起一脚,将他踢翻了几个筋斗。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纷纷往外望去。店外的空地立着一个光头矮胖子,手中提着一口九环大刀,九个铁环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第一百八十六章 豺狼虎豹 光头胖子大刀一挥,嗤的一声,割断翻滚呻~吟的袁成才的喉管,冲着林镇南说道:“不让人死得爽快,你真是罪恶深重。”他出刀的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变革派教众已经大叫起来:“汤爷宅心仁厚,功德无量!”掌声如雷,倒真似汤独桥做了件恩泽百姓,造福子孙的天大好事。 那些坐着吃肉喝酒的人悄悄站起,掌柜的也偷偷扔掉了鸡腿。林镇南被踹得不轻,不停地咳嗽着,慢慢挣扎起来,瞧向汤独桥,眼珠子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宛如黑暗中的两盏明灯。汤独桥微微一凛,嘿嘿冷笑几声,道:“可惜一双威风凛凛的眼睛,长在了猪狗的脑袋上。”连人带刀,向林镇南扑去。 林镇南探动狼牙棒,挟带劲风,击向汤独桥的天灵盖。汤独桥见他步法跟不上招式,知道若想击杀林镇南,唯有在下盘做文章。晃转大光头,避开狼牙捧,九环刀专往林镇南下身攻去。林镇南亦清楚自己的弱点,若被汤独桥砍上一刀,立时便性命不保。提起狼牙棒,防护得十分周密。 汤独桥城府深沉,慢慢绕着林镇南兜圈子,就等他心慌意乱,犯下错误,露出破绽,尔后发起致命一击。林镇南不由得又惊又怕,早对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他担扰的是妻子儿女,若是他真的死了,她们必然要遭受无法想象的羞辱。他只有设法杀了汤独桥,变革派众人树倒猢狲散,方有阖家平安的可能。 他四下打量,见得不远处有座高大的牌坊,忍不住心念一动,如果他以牌坊作依托,足以抵消他行动迟钝的劣势。他边打边走,朝着牌坊撤去。汤独桥看透他的心思,蓦地里冲到他的身前,唰唰唰连劈几刀,断了他的去路。 林镇南进退两难,心头豪气涌起,暗道:“我历来胆识过人,智勇双全,哪有缚手缚脚,任由挨打之理?”立定身子,一招一式,与之周旋,绝不慌乱。两人叮叮当当拆了数百招,林镇南紧守门户,教汤独桥寻不到任何破绽,不时冷笑几声,故意诋毁汤独桥几句。 汤独桥本来心平气和,抵不住林镇南冷嘲热讽,众目睽睽之下,感觉颜面无存,渐感焦躁。忽然刀法一变,使一招“斩草除根”,九环九从左至右,斜劈下来。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急于求成,原来铁打般稳健的双脚,居然间距过大,门户大开。 林镇南大喜,叫道:“好快的刀,我没办法了。”朝后便倒,两根狼牙棒却微微向上,原来他是故伎重演。叶枫不在意外面的打斗,始终在观察岳重天的表情,揣摩他的心思,暗地告诫自己务必冷镇,稳重,在没有得到岳重天明确的指示之前,他决不能擅自行动,哪怕眼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汤独桥不知是计,仍往前扑,两个膝盖凸出,暴露在林镇南眼皮底下。林镇南腰杆笔直,抬起狼牙棒。汤独桥颈背坟起,数枚寒星从衣领射出,转眼间到了林镇南身前。林镇南没料到汤独桥会有这一手,急忙身躯折转,往后翻了个筋斗。汤独桥一跃而起,一道明亮的刀光,直劈下来。杀着接踵而至,极是凶险。 林镇南并非初次上阵的新人,这些年他与变革派周旋,躲过了数不清的追杀,靠的是日复一日的训练,临危不惧的勇气。他又翻了几个筋斗,寒星在他身前跌落,刀光落空。汤独桥不是等闲之辈,便即前扑,算准林镇南下落的地方,左脚对着他的腹部,狠狠踢出。 林镇南人在半空,看得清楚,苦于气力衰竭,回旋余地极小,眼看就要内脏碎裂,情急之后,生生转了个身。只听砰的一声,林镇南右胯中腿,立时飞起,跌入对面的巷子里。岂知巷子口坐着一个卖糖水的小贩,见得林镇南从天而降,啊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提起一桶糖水,哗啦一声,倒在林镇南身上。 林镇南本觉得右胯剧痛无比,也不知骨头断了没有,谁知一桶糖水当头泼下,流入口鼻,甜腻无比,身上的疼痛顿觉缓解了许多。汤独桥容不得林镇南有片刻喘息,提刀追入巷内。林镇南站不起来,身子倾倒,顺势在地上打滚,两根狼牙棒横扫汤独桥的脚踝。 汤独桥哈哈大笑,道:“顶天立地的林大侠,怎么像条满地打滚的土狗了?有本事站起来啊!”九环刀下划。林镇南双臂一麻,两根狼牙棒从那小贩头顶飞了过去。那小贩又是一声惊叫,双手抱头,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四面八方的变革派教众早已轰然叫好,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汤独桥道:“你竖起耳朵好好听听,为什么大家都在欢呼你即将到来的死亡呢?”伸长手臂,九环刀划向林镇南心口。林镇南大吃一惊,双脚用力一蹬,脊背贴着地面,往后滑出数尺。忽然间听得耳边叮得一声响,脑袋似乎撞到了某种硬物。 他尚未搞清怎么回事,整个人突地腾空而起,脑袋不停撞击着硬物,咚咚生响,呼吸之时,别样味道。这才察觉自己落入盛装糖水的木桶里,且被那小贩挑在肩上,快步奔跑。汤独桥怒不可遏,大吼:“兀那汉子,你搞甚么名堂?还不放下担子?”紧追不舍。 可是无论他如何追赶,总是差那小贩步距离,汤独桥并不以轻功见长,认为那小贩平时走街过巷,翻山越岭惯了,步履矫健,体力充沛,故而难以追上。岳重天和叶枫却是脸色渐渐变了。那小贩看上去东一晃,西一转,狼狈不堪,其实是种极其高明,精妙的步法,莫说是汤独桥,便是他们下场,未必能赶得上。 他们相互对望,心里均是同样的疑惑:“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十余名变革派教众大呼小叫,冲出拦截。几人横在那小贩身前,举刀就砍。那小贩失声叫道:“你这个人好不讲道,躲到桶里做甚?你害苦了我。”肩膀颠动,抛下林镇南,宛如泥鳅一样,从刀光剑影穿了过去,冲入巷子,不见踪影。 众人见得林镇南落地,惊喜交加,不理会这不知姓名的小贩,兵刃齐举,往林镇南刺去。林镇南反应不及,皆被刺中。店里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尖叫,林镇南妻女更是泣不成声,眼眶红肿。岂知兵刃刺在林镇南身上,并无鲜血流出,却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好像砍在铁板上。 众人怔了一怔,举刀又砍,又是如此。众人大惊失色,以为林镇南有神祗护身,自己若是再不识好歹,岂非要得到报应?纷纷扔掉兵刃,闪到一边。汤独桥怒气冲冲,对着林镇南连砍几刀,力气使得极大。林镇南亦是惊诧至极,不知自己何时拥有了刀枪不入的本领? 他见得刀来,内心忽然踏实无比,不闪不避,一一笑纳。一时之间,铮铮之声,此起彼伏,身上火星迸溅,众人皆看呆了。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岳重天长长吁了口气,手掌在窗框上轻击一记,喃喃道:“化水为甲,好厉害的江南吕家!” 叶枫陡然间想起心狠手辣,不自量力的缪宗棠,温柔多情,难以忘怀的阿绣,心中百感交集。只听得汤独桥“啊”的一声,虎口鲜血直流,千锤百炼的九环刀缺口累累。原来他的力气都反弹回来,故而他使的力气越大,对自身造成的伤害越是厉害。 林镇南眼见有机可趁,精神陡长,呼的一声,右拳捣向汤独桥的左胁。汤独桥身子一晃,转到林镇南身后,抱着碰运气的念头,朝他身上几处穴道戳去,林镇南似喝多了的醉汉,扑倒在地。汤独桥提起林镇南,往酒店走来。变革派教众七嘴八舌,尽其所能,肆意歌颂赞扬汤独桥,说不出的肉麻恶心。 店里众人面若死灰,皆在心里大骂老天爷瞎了眼。叶枫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虽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是江山县这块地盘,已经插上了变革派的旗帜。如今的变革派,就像干旱已久的田地,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来滋润。汤独桥把林镇南往地下一丢,几人取来绳索,将他捆得粽子一般结实,林镇南哈哈大笑,迭声叫好。一人听得心烦,在嘴里塞了团破布。 几人大献殷勤,送上酒食。汤独桥却不领情,双手挥动,将饭菜扫落在地,冷笑道:“我汤某岂是混吃混喝的酒囊饭桶?”这些男女自讨无趣,脸色难看。汤独桥东瞧西望,摸摸大光头,笑道:“各位都是到廿八都做生意的,很好,很好。”众人听他口气不怀好意,人人垂眉低目,神情惶恐。 汤独桥在一个面前摆着一壶糯米酒,一盘猪头肉,一盘炒青菜的人对面坐下,和颜悦色说道:“吃得还不错,货物应该清得差不多了?”那人啜嚅道:“都卖光了,明……天……天……准备回家。”汤独桥笑道:“应该的,省得家人日夜盼望,牵肠挂肚,祝你一路顺风,阖家安康。”那人松了口气,连声道谢。汤独桥漫不经心道:“阁下是做什么生意的?” 那人道:“小人是做香菇,木耳的。”汤独桥朗声大笑,道:“香菇炒腊肉,木耳红枣汤,味道好得很。”那人会错了意,心道:“他奶奶的,原来想讹我几斤香菇,木耳。”尽管心有不甘,然而常年来往廿八都,万万不敢得罪这个地头蛇,决定晚上到干货店,弄几斤上等的货色送给他。比起袁成才的吃肉不吐骨头,汤独桥简直是心慈手软,当即点头附和道:“是,是。” 汤独桥仿佛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直接了当说道:“你莫以为我长相丑陋,目露凶光,就认定我是心地阴暗,贪婪无耻之人,我他妈的也想相貌堂堂,自带光坏啊!可是爹妈就给了我这副神鬼厌憎的面孔,我也很无可奈何,毕竟他们已经尽力而为了啊!”说着在自己脸上拍了几下。那人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叶枫听他说话的方式,和死去的袁成才如同一辙,料定他又是借机敛财,不由得既喜又惧。像汤独桥这种人,一边替变革派开疆拓土,斩杀敌人,一边独行专断,败坏变革派声誉。不用他嘛,觉得可惜,用了他嘛,又担心惹祸上身。既要让牛犁更多的田,又不能让它吃过多的草料,的确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他目前就不具备这种手段和智慧。 汤独桥又道:“倘若我真的想搞你,你送几斤香菇,木耳便能万事大吉?你何时听说过金钱买得来平安?只有坦荡磊落,无愧于心,才能畅通无阻,逢凶化吉。出门在外,赚钱不容易,若非你货物脱手,你今晚舍得点一份猪头肉?我可以肯定,你行囊里绝对没有给你妻子添置的新衣裳,给小孩准备精致的礼物。因为你想把每一文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那人喃喃说道:“我想盖一栋象样的房子,买几亩良田……”汤独桥收起笑容,一字字说道:“只要你们公平公正,合法经营,谁敢勒索你们一个铜板,我汤某人一定敲断他的狗爪子。”在那人听来,别样滋味,又惊又怕,怔怔发呆。汤独桥道:“香菇,木耳多少钱一斤?”那人道:“香菇一百五十文钱一斤,木耳稍微便宜些,一百文钱一斤。” 汤独桥点了点头,道:“原来一百五十文钱一斤啊?”那人见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壮起胆子说道:“市面上一百六十文钱一斤。”汤独桥道:“你为什么要比别人便宜?莫非以次充好?”那人道:“小人资金不足,只好薄利多销。”汤独桥道:“听说做干货生意的,都不是本地人?”那人道:“都是我村的人在经营。”汤独桥道:“一带十,十带百,大家有福同享,所以就富起来了。” 那人点头哈腰:“是,是。”汤独桥道:“你们是发家致富了,可是江山县的百姓却被你们推入贫穷的深渊。”那人大吃一惊,急声说道:“怎么可能?”汤独桥冷笑道:“你们整村人把持干货生意,势必哄抬物价,牟取暴利!”那人跳了起来,道:“我们价格合理公道……”说到此处,头上有水流流下,脸上油腻不堪。 原来汤独桥将一壶残酒从头倒下,一盆猪头肉捂在他脸上。汤独桥道:“你喝的酒,吃的肉,难道不是江山县百姓的血肉吗?”抓起那人的衣襟,高高举起,只听得“啪”的一声,一只鼓鼓的钱袋落在桌上。那人尖叫道:“我的钱!”汤独桥把那人扔在地上,拾起钱袋,扯断束口的绳子,滚出几锭大银,数只碎银,百十个铜钱。 汤独桥狠狠地道:“都是昧着良心的不义之财。”那人“哇”的一声大叫,一跃而起,往桌子扑去,抓取他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汤独桥一巴掌掴了过来,那人眼冒金星,坐倒在地,双手捂住脸庞,呜呜而哭。汤独桥道:“我汤某人并非苛刻蛮横之人,只要江山县百姓能有饭吃,口中没有怨怪我的言语,我汤某人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的。” 那人脑袋着地,咚咚作响,只磕了十几下,额头一片乌青,道:“汤爷,我是正经的生意人啊。”又是大哭。汤独桥冷冷说道:“商人眼里只有利益,没有人情世故,你们这些不法奸商,把我的宽容大度,当作软弱无能,肆意盘剥百姓。是时候清肃歪门邪道,还江山县一个安宁,否则我就是千古罪人。”那人道:“我敢对天发誓,我赚的每一文都是干干净净。” 汤独桥冷笑道:“你还当我是傻子?香菇进价三十文钱一斤,木耳进价二十文钱一斤,你卖五六十文钱一斤,才是公平合理,哼哼,一百五十文钱一斤,你岂不是拿刀子杀人,谋财害命?”那人叫苦连天,道:“香菇进价是一百二十八文钱一斤,木耳八十六文钱一斤,去掉损耗,人工,税金,没有多少赚头啊。”汤独桥道:“嘿嘿,若非死了三十五年的奶奶,昨晚托梦向我诉苦,吃不起香菇木耳,兴许我至今蒙在鼓里,你还不承认么?” 众人已经猜到汤独桥的心思,只不过用三十五前的物价,作为栽赃构陷他人的由头,未免过于荒唐,不可思议。人人面面相觑,神情惊愕。肚子有些墨水的,想的是:“前朝的尚方宝剑,斩杀今朝大臣,真是活见鬼了。直来直去的,在心里大骂:“豺狼虎豹也不如姓汤的凶残。” 那人见此光景,知道破财出血在所难免,他只希望汤独桥良知未泯,能够给他一条活路。又是不住磕头,很快肌肤破裂,额上鲜血淋漓。汤独桥任由他磕了许久,才将他扶起,道:“说实话,我很反感你做的事,必然要你接受相应的惩罚。但是有一点你尽管放心,我并非赶尽杀绝,不给他人留条后路的无情人,我决不会让你身无分文,光着屁股离开廿八都。” 那人盯着桌上的银两,眼中燃起了希望。汤独桥右掌压在那几个大银锭上面,笑道:“出来混迟早要还,吃多了终究要吐出来,你多收别人的,我明天替你退还别人,你愿意么?”那人看着汤独桥五指下的大银,心头大痛,但想起他先前所做的承诺,另外数只碎银,一堆铜钱肯定不会染指了,于是强装欢颜,道:“全凭汤爷安排。” 汤独桥左手慢慢伸出,指头拔弄着那几只碎银,那人宛若被扼住喉咙,面无人色。听得汤独桥道:“你也看到了,为了江山县的安宁,我的弟兄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有的终身残疾,有的命丧黄泉。”那人眼见这些碎两仍然难逃被汤独桥私吞的命运,禁不住心下凄然,泪水流出。汤独桥抚摸着他的脸颊,沉声道:“你也不必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这些钱我会亲手交给他们的亲人……” 说到此处,汤独桥弯下腰去,冲着他深深一鞠躬。那人痴痴看着仅余的百十个铜板,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在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面前,他又怎能哭得出来?汤独桥道:“袁成才是个穷人啊,一辈子没享过福,至死都穿不起一件体面的衣裳,我若是不给他买一身新衣服,一双过得去的鞋子,怎么对得起数十年的兄弟情?”十指张开,把铜钱扫到身前。那人目瞪口呆。 汤独桥拈起一只铜钱,放在他手心里,笑吟哼道:“我说过不会让你身无分文离开廿八都,是不是?做人没信誉,寸步难行。所以我希望你下次是带着真心,来江山县做生意。”那人口中感激,心里却将汤独桥的列祖列宗,一个个问候过去。汤独桥胆大皮厚,也不更改借口,就用死去三十五年的奶奶托梦,生生的把手头无货,袋里有钱的商贩,压榨得只剩下一文钱。 那些压货在手的商畈,还不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汤独桥已坐到他们面前,大同小异的套路,以一文钱的价钱,买下他们的货物。汤独桥得手之后,走到岳重天身前,拱手行礼,笑容满面。岳重天道:“我准备出多少钱?”汤独桥道:“我非常害怕看起来,好像读过很多书,懂很多道理的人,所以我不敢要你的钱。” 岳重天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有甚么好害怕的?”汤独桥道:“文人手中的笔,乃是世上最厉害的武器。动动笔杆子,杀人千千万万。”岳重天道:“你好像担心我会把你名声搞臭?”汤独桥道:“我怕你断章取义,而世人又好这一口。”岳重天道:“你不为难我,原来你想我春秋笔法,尽量花团锦绣,百兽率舞?” 汤独桥笑道:“有些人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他就靠常年累月写这样的文章,获得常人难以企及的地位。先生通情达理,决不会做与世为敌的事。”岳重天道:“我并不喜欢歌功颂德,指鹿为马。”汤独桥道:“我也很烦那些马屁精,但是这个世界最需要麻醉。你以为揭露真相,大家就会觉醒?永远叫不醒的人,就乐意活在梦里。我希望搞定事情之后,能够看到你的文章。明天我会派快马送到杭州,呈递给岳大侠,麻烦你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又见故人 汤独桥取掉林镇南口中的破布,嘻嘻一笑,道:“林兄,我做得如何?”林镇南道:“神出鬼没,魔幻得很。”汤独桥道:“你好像不太满意我?”林镇南冷笑道:“何止我一人而已?”汤独桥道:“你们似乎认为我最近某些事处理得很离谱?”林镇南道:“蚊子不叮无缝的鸡蛋,大家眼睛是雪亮的。”汤独桥道:“看来我有必要向大家解释,澄清,谎言传播的范围大了,也就成了无庸置疑的真相。” 林镇南道:“权力的魅力在于,能够把言之凿凿的真相,变成人人喊打的谎言。你难道心里不清楚,大家为什么宁愿相信所谓的谣言呢?”汤独桥打了个哈哈,道:“武林盟靠阴谋诡计,玩弄手段来操控江湖,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你的脑子里也装着肮脏,龌龊的念头,总认为他人阴险奸诈,做任何事都是毁灭世界。”林镇南道:“去年十月十八,你在做甚?” 汤独桥道:“我在县上陪知县大人吃酒。”林镇南道:“十月大雨不止,山洪暴发,受灾百姓甚多,尤其枫树坳二十三户人家最是凶险,随时有被洪水吞噬的可能。你不去组织人手救援,却跑到县里喝酒。莫非百姓的性命,不如一杯酒重要?” 汤独桥道:“你自命清高,当然不知道那些官老爷的性子,他们不是受祖荫庇护,就是拿钱买来的乌纱帽。别看本事不大,架子却大得吓人,你不与他们吃喝玩乐,称兄道弟,他们怎能给你出面办事?哪怕人命关命,火烧眉毛,他们也有办法一拖再拖。石门镇的不懂规矩,双手空空入衙门,站了三天三夜,也没人正眼瞧他们一下。倘若是你,这样的酒你喝不喝?” 林镇南哼了一声,狠狠地道:“知县派了十名兵弁协助你救灾,你却将他们用来清剿,追杀武林盟力量,当夜洪水淹没枫树坳,一百零七口人无一生还。天灾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祸。”叶枫想象着汤独桥与官员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丑态,一百零七名灾民大难之前,束手无策,听天由命的绝望场景,心里忍不住涌起:“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诗句,虽然并非完全贴切,却也有几分类似。 汤独桥面无愧色,振振有声道:“众所周知,武林盟从不敢明刀明枪搞,只会在背后捅刀子。灾祸之前,本应摒弃前嫌,并肩作战。可是他们算盘打得很好,趁大家全力应付灾情,集中力量,给予江山县的变革派致命打击。出于对大局的考虑,汤某唯有先肃清隐患,致使酿成悲剧,我心里实在很难过……”说到此处,他抬起左臂,手指几乎戳到了林镇南的眼珠上,咬牙切齿道:“你才是刽子手,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林镇南冷笑道:“没有你们的愚蠢,哪来的灾难?出了事,说句心里难过搪塞过去,下次仍然犯相同的错误。归根到底,你是视人命如草芥。”汤独桥道:“既然你心地正直,义薄云天,按理说上天要刻意照顾你,但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会得无药医治的怪病?纵然你藏得再深,亦是难逃老天爷的法眼。若非你罪孽深重,恶贯满盈,你儿子岂会受苦受难?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哈哈。”林镇南面孔扭曲,表情狰狞,泪水夺眶而出。 他不怕流血,不怕死,就怕仇敌拿他儿子的病情来攻击他。他儿子的病是天生的。在那个民智未开的年代,他儿子的病自是被人说成替父辈赎罪。每次他听到有人用荒谬,恶毒抹黑他儿子,他恨不得割断那个人的喉咙。可是到了他真正击败对手的时候,他却忍不下心来杀人。仇恨只会使人狭隘,宽恕让世界充满希望。 他妻子看着背篓中昏昏沉沉,面黄肌瘦的儿子,不由得悲从心来,掩面哭泣。汤独桥叹了口气,道:“林兄有胆识有本事,可惜走上不归路……”拿起一根绳子,套在林镇南的脖子上。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冷冷道:“汤独桥不死,江山难太平。”汤独桥吃了一惊,往外望去,见得一人缓缓而来。此时雨水停歇,无星无月,冷冷清清。 来人腰悬口刀,肩挎包裹,一脚高,一脚低,走路姿势很是怪异,好像腿脚不便。走到近时,见得这人头发胡须连成一体,脸上一条长长的疤痕,肌肤黝黑粗糙,似乎走过了万水千山,所有的人间沧桑都堆砌在他脸上。他看上去凶神恶煞,眼中却流露出怜悯,哀伤。岳重天微微侧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叶枫一眼。叶枫觉得全身热血瞬间涌上头顶,脑子“嗡”的一声响,险些叫了出来:“赵鱼!” 赵鱼离开杭州之后,一路向南。在嘉兴城外一口废弃的砖窖里,一动不动躺了三天三夜。他既在反思自己的过去所犯的错误,又在考虑自己将来要走怎样的路,做怎样的人。那些因为他欲望丧命的人,不是纸上一个个枯燥的数字,而是一条条有血有肉的性命。他无法做到让那些人起死回生,他除了做实事来赎罪,让死者安息,让自己解脱,别无它法。 有了目标,事便好做。他沿途细心打探,纵使碰到罪大恶极之徒,并不急着出手惩戒,不厌其烦的搜集犯罪线索。直到证据确凿,才付绪行动。数月下来,除了不少祸害。然而他行事隐蔽,所以从未暴露过身份。他原本打算等汤独桥出了酒店,到偏僻的地方截杀,眼见林镇南要被勒死,不得不出面现身。汤独桥喝道:“你是谁?”赵鱼道:“一个知道你底细的人!”抬起右脚,迈入店里。 汤独桥叫道:“剁了他的脚,干掉他!”几人发一声喊,挺起兵刃,向赵鱼刺去。赵鱼右臂探出,五指往一人胸口抓去,动作简单平淡,宛若初学武功。那人暗喜,举起兵刃,对着赵鱼手臂直直劈落。赵鱼小指上挑,在那人手肘上轻弹一下。那人如遭电击,兵刃脱手,嗤的一声,插在屋梁上。只是入木甚浅,兵刃摇摇摆摆,随时会掉落下来。 底下的人唯恐被击中,抱着脑袋,纷纷避让。赵鱼道:“大家不用怕!”揪住那人衣襟,往上一送。那人飞起,撅起的屁股正好撞在摇动的兵刃上,兵刃顿时没入屋梁,只露出一截握手的铁柄。赵鱼双手后探,抓住两个扑到他身后的人,手腕交错,砰的一声,两人脑袋撞在一起,眼珠翻白,晕死过去。 赵鱼道:“倒!”身子旋转,左脚扫去。几人脚踝中招,纷纷倒地。另几人连退几步,右手一扬,手中兵刃往赵鱼掷去。赵鱼道:“过来!”双手摊开。那些兵刃接二连三落入他手里,好像他手里有块肉眼看不见的磁铁石。这几人赤手空拳,神情尴尬,也不知要不要冲上去?赵鱼笑道:“还给你们!”手掌张开,兵刃呼呼作响,倒飞回去。 这几人知道对付不了,反应也快,抓起身边的板凳,椅子,乱舞一通。只听得一阵“夺夺夺”响声,兵刃全插在凳上,椅上,无一落空。他们见识低微,不知赵鱼手下留情,皆以为自己处理得当。赵鱼不理会他们,继续往里走去。这几人叫道:“站住,站住!”提凳举椅,往赵鱼身上击来。 赵鱼运力全身,迎了上去。凳椅如击中硬物,断折碎裂,木屑纷飞。这几人觉得一股力道迎面推来,退了七八步仍无法站稳,坐倒在地。赵鱼拍拍身上灰尘,大踏步向前。有几人犹豫了片刻,数件兵器向赵鱼击去。赵鱼道:“还要执迷不悟吗?”说话间,冲到一人身前。 那人一声呼喝,钢刀斜转。赵鱼动作更快,扣住那人的脉门。那人觉得整只手都不是自己的,手腕翻转过来,本来划向赵鱼喉咙的刀锋,居然指向自己。他挣扎不了,眼睁睁看着刀刃逼近,不由得魂飞魄散,大叫道:“我不想死!”赵鱼道:“你跟不跟他?”那人活命要紧,顾不得以后会不会遭到汤独桥报复,道:“跟他是乌龟王八蛋!” 赵鱼道:“很好!”抓住那人的手,往上提起数寸,“啪”的一声,刀身击在那人脸上。那人见得眼前刀光闪烁,肌肤又是一阵冰冷,惊恐之下,不加分辩,以为喉管割断,往后倒去,昏厥在地。赵鱼道:“为虎作伥,是没有好下场的!”一拍悬在腰口钢刀的把柄,钢刀后荡。身后一人揪住赵鱼乱蓬蓬的头发,正准备割赵鱼的脑袋。赵鱼悬挂的钢刀撞将过来,包着铁皮的刀鞘恰恰击中他裆间那坨柔软的肉团。 那人全身力气瞬间消失,双手捧着肚子,鼻涕,泪水,涎水一发流出。其时五人攻到赵鱼身边,二人在前,一人在左,二人在右,五把钢刀,同时而至。赵鱼哈哈大笑,汤独笑叫道:“大家小心!”大笑声中,赵鱼一闪身,转到左边那人身后,右手抓住了那人握刀的手。那人身不由己,钢刀刺向右边两个同伴。这一刀强劲凶狠,和他刚才有气无力的样子判若两人,那人大是诧异:“我怎么变强大了?” 那两人大惊失色,道:“喂,你在做甚?”忙不迭跳到一边,但那人的刀完全算准了他们的落脚之地,一道刀光从左到右,分别在他们的腿上划了道口子,血如泉涌。二人痛得满地打滚,大声咒骂。那人苦着脸,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话未说完,连人带刀转了个圈,向原本在赵鱼身前的两人攻去,风声凌厉。 那人赶紧叫道:“刀是我的,手是我的,但我不想伤害你们。”那两人是一百零八线的小角色,哪避得开?一个肩头中刀,一个背部带伤,免不得大呼小叫,怒骂连天。赵鱼松开捏住那人手臂的手,道:“为难你了。”那人的刀突然脱手飞出,向上冲了数尺,尔后往下急坠,刀柄“咚”的一声,重重敲在他的额头上。那人四脚朝天,昏迷不醒,脸上却有欣慰的笑容。 变革派教众见得赵鱼不到一盏茶工夫击倒十余人,不由得心惊胆战,人人自危。汤独桥咬了咬牙,厉声道:“上!”众人脸如土色,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根本迈不出脚。赵鱼凝视着满脸怒容的汤独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找的是你,别为难别人。”众人暗自松了口气,眼睛齐齐望着汤独桥,显然要他一人做事一人当。 汤独桥心中大怒,但眼下决非是与他们计较的好时机,此时他若是暴跳如雷,口不择言,便将众叛亲离,完全孤立。汤独桥摸摸光头,笑道:“我汤独桥岂是不讲义气的无赖?”倏地冲出,手中满是缺口的九环刀往赵鱼面门劈去。赵鱼道:“你莫污~辱了无赖,你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左手挥动,戳中汤独桥身上几处穴道,汤独桥一个趔趄,仆倒在地。 赵鱼把他提起,搁在一张桌上,抽出鞘中的刀,搁在汤独桥的脖子上,眼中已有杀意。众商贩拍手叫好,变革派教众垂头丧气,扔掉手中兵刃,有人赶紧解开林镇南身上的绳索。林镇南拾了口刀,站在赵鱼身边,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汤独桥大势已去,大汗淋漓,道:“你们想干什么?”赵鱼道:“杀人。”林镇南补充道:“拿你的人头,祭奠众多的冤魂。”刀身在他脸上拍了几下。 汤独桥吓得魂不附体,道:“我做任何事都是不折不扣遵照岳重天的安排,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底下皂线麻线,乱七八糟,难道不是岳重天目光短浅,政令不一所造成的么?”赵鱼冷笑道:“你怎么不说是你这个歪嘴和尚念错了经?”林镇南道:“以此等卑鄙手段推脱你犯下的罪行,你要不要脸?”汤独桥看着赵鱼,道:“这是变革派和武林盟的斗争,你没必要来插手。你应该知道,派系斗争就是狗咬狗,没有谁比谁干净。” 赵鱼道:“变革派和武林盟的屁事,的确与我无关,但是我知道他很干净,你脏得很,我不找你找谁?”林镇南道:“江山县的每一出人间悲剧,都与你脱不了干系。”汤独桥冷笑道:“你杀了我又怎样?马上有和我一样坏,甚至比我还要坏的人,填补我的位置。你照样要被变革派追杀,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只要你还在替武林盟做事,你就是岳重天的眼中钉,他一天不弄死你,就绝不罢手。岳重天需要的是一条懂得站队,会做事的狗,和他唱反调的人必死无疑。” 林镇南皱起眉头,沉吟不语。汤独桥直直盯着他,道:“人生在世,无非是要比别人混得好。你比任何人更需要钱,有了钱,你儿子的生命就可以延续,甚至有治愈的可能……”林镇南痴痴看着闭目不醒的儿子,内心充满了自责,内疚。他妻子又大哭起来。汤独桥道:“人心隔肚皮,你尽心替大家办事,未必都会领你的情。有人背后说你冷血无情,为了虚渺的名声,连儿子的性命都不要了。”林镇南静静在听,脸上肌肉却不停的跳动。 汤独桥道:“况且你对武林盟已经仁至义尽,你为武林盟鞍前马后,可是武林盟又给你做了什么?他们给过你应得的荣誉吗?给过你有力的支援吗?你一直孤军奋战,你已经彻底被他们遗忘,抛弃。只要你弃暗投明,不仅可以有更大的施展舞台,获得更多的声望,关键的是,一家人可以幸福美满,不必提心吊胆,人活着的意义,不就是追求名利双收,妻贤子孝吗?” 林镇南叹了口气,道:“你要和我联手?”汤独桥道:“你才能出众,不用多久,你会成为我的顶头上司,是你带领着我前进。”林镇南喃喃道:“江山县的百姓岂非更苦?”汤独桥道:“反正他们苦习惯了。就像鞋底下的蚂蚁,它们时刻面临泰山压顶般的危机,但它们总能找到活路。”林镇南慢慢走过去,定定看着他的儿子,大大的眼睛忽然涌出了泪水。 他儿子出生以来,多半时候是在昏睡。林镇南握紧妻子的手,道:“你会不会恨我?”他妻子道:“能够这辈子遇见你,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林镇南犹豫了一下,道:“我对宝儿是不是太残忍?”他妻子道:“宝儿希望他爸爸一直是个顶天立地,为民请命的大英雄,倘若你中途改变了主意,他一定非常难过。”林镇南低头吻了吻他儿子,转身向汤独桥走去,举起了刀,眼神坚定决绝。 汤独桥道:“你杀了我,等于绝了你儿子的希望!”林镇南冷冷道:“林某的私事,不消你操心。”刀光一闪,汤独桥身首异处。众人大声叫好。林镇南提起汤独桥人头,走到章家驹面前,高高举起。章家驹泪水盈眶,口中咿咿呀呀。材镇南提着人头,走到门外街上,跪在他四个死不瞑目的兄弟身边。 赵鱼跟着出去,往前走了十余步,忽然跪下。解下背上的包裹,取出一包东西,原来是香纸蜡烛。他掏出火刀火石,点燃纸烛,冲着四面八方磕头。他每铲除一个恶人,便告知那些冤死的人。他不知道何时能够清洗自己的罪孽,他只知道这辈子都停不下来。 林镇南背起章家驹,带着妻女走了,他们再次踏上逃亡之路,直到走不动,倒下为止。他有一口气在,还是要匡护正义,替天行道。他已经不在乎谁是江山县的主人,谁善待百姓,他举着双手赞成,谁倒行逆施,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天上突然出现了一颗星星,他们一家人和赵鱼跟着星星的方向走去。循光前行,总是不会走错的。叶枫目远他们远去,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之间,他听到岳重天冷冷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铸剑为犁 叶枫转过头来,当他看到岳重天那张脸,他整个人似被扔入冰窖,全身肌肉刹那间僵硬凝固了。岳重天冷冷盯着他,一双眼睛似二把快刀,好像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众商贩取回各自钱财,货物,不敢逗留,匆匆离去。变革派教众早鸟走兽散,不知去向。偌大的酒店只有个食客,掌柜吩咐伙伴清理场地,准备关门打烊。 岳重天指着面前的凳子,示意他坐下。叶枫坐了下去,心中忐忑不安。他不明白岳重天为何会这样看他?他又做错了什么?岳重天冰冷,凌厉的眼里忽有了灼热,憎恶的怒火,不一会儿,两只眼球通红,好像不把叶枫烧得粉身碎骨决不熄灭。叶枫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去,说不出的燥热,汗水湿透衣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恐惧,害怕岳重天的感觉。 岳重天道:“记得正月初八你杀到我面前,你眼中满是桀骜不驯,谁敢拦你的路,你便杀谁。你为什么现在连看我的勇气都没有?”叶枫头低得更低,汗水从发梢流下,一滴滴落在桌面上,道:“我……我……”岳重天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会变成我瞧不起的人。”叶枫像条被捏住三寸的蛇,顿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岳重天道:“我一直等待你出手,可是你没有也没有做,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你怕失去当下所拥有的东西,已经丧失了拔剑的勇气,所以你对眼皮底下发生的杀戮无动于衷。” 他一直竭力抑制的愤怒,终于像洪炉炸开时的火焰般迸出:“我用尽心思载培你,是因为你干净单纯,不懂世故,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血性,但是现在的你呢?脑袋装了太多的东西,患得患失,怕这个失去,怕那个失去,结果丢掉了最宝贵的本性,你的剑还能杀人吗?”他异常激动,口沫横飞,不时飞到叶枫脸上。 叶枫脸上肌肉扭曲,抽搐,不由握紧剑柄。鞘中的长剑仍旧锋利,持剑人却变得懦弱,胆怯。他放弃了曾经坚守的信念,他发现自己很像蜕变之前的赵鱼。岳重天又叹了口气,道:“说到底我把你高估了,殊不知越是单纯淳朴的人,面对权力,欲~望,越容易迷失堕落,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所以他舍不得放手,比任何人都自私,冷酷。” “在你看来,手握权力的人一定是铁石心肠,决不能有半点人情味。做任何事首先要让自己的帮派获取最大的利益,对待敌人必须心狠手辣,不留任何活路。故而你无视林镇南一家人受难,他是武林盟的人,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任由汤独桥胡作非为,他是自己人,自家人屁股打不得。我实话告诉你,大权在握的人务必具备赤子之心,目光远大,一视同仁。既然变革派在江山县做不好,为什么不腾出位子给林镇南做呢?他有能力造福百姓,我们便要鼎力支持,决不可有非我同党,其心必异的偏见。” 岳重天伸出右手,搭在叶枫肩上,眼中既有迷茫,又有犹豫,道:“我选择了你,是不是错的?你究竟能不能挑起变革的重担?”他从来没有放松对叶枫的观察和考验。今天叶枫的表现,不仅让他失望,而且寒心。一个处心积虑,精于算计的接班人,迟早让他追悔莫及。叶枫定了定神,道:“我错了。”他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名利场本来就没有他的位子,他何必苦苦强求?或许赵鱼现在所走的路,同样适合他。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道:“年轻人,别走得太快,说不定我可以帮你。”那个卖糖水的小贩不知何时坐在门口的一张桌边,桌上摆着一壶酒,样菜,三副杯筷,其中一盘腊肉混杂着黑乎乎的片状东西,散发出异样的香味。脚下放着两只空木桶。叶枫心中一凛,全身肌肉绷紧,情不自禁握紧长剑。那小贩微笑道:“坐下来喝一杯,怎么样?”叶枫硬着头皮坐下,五指仍不离剑柄。那小贩冲着岳重天叫道:“老先生,能否过来赏个脸?” 岳重天挨着叶枫坐下,看起来忧心忡忡。这小贩给三只杯子斟满酒,盯着岳重天,笑嘻嘻说道:“年轻人阅历浅薄,心思不定,做事难免以管窥天,顾此失彼。练达人情世故的长辈,在鞭策,督促年轻人的同时,亦要有足够的耐心,包容,给予年轻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岳重天听他的口气,俨然替叶枫求情,但是这小贩与叶枫素不相识,委实猜不透他的用意。岳重天满腹疑惑,打了个哈哈,道:“但愿他吃一埑,长一智,别再犯同样的错。” 这小贩侧头看着叶枫,向他端相半晌。叶枫心中七上八下,极是不安。这小贩道:“你也别怪长辈严厉苛刻,鸡蛋里挑骨头,哪个长辈不是恨铁不成钢,巴不得后辈成就超过他?他会开口说你,足见对你期望之高,若是他一言不发,才是对你彻底失望。有这样的长辈,你还不磕头称谢?”叶枫知道这小贩是给他个台阶下,让他与岳重天重归于好,再说他适才转身离去,未免有些心胸狭隘,意气用事。当下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向岳重天磕了几个头。 岳重天脸上堆笑,待他磕完,并不扶他起来,指着这小贩对叶枫道:“能给你指点迷津的人,你更要磕头感谢。”叶枫转过身来,又磕了几个头。这小贩扶起他坐下。岳重天夹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凝视着这小贩,笑道:“酱柚子皮,广永丰特产。”这小贩笑道:“岳先生好像对广永丰很是熟悉?”岳重天道:“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家父在世时,常用贞白先生的这句诗来激励我,做人要拼搏上进,莫要虚掷光阴,抱撼终身。” 这小贩笑道:“在下更喜欢贞白先生的恶闻亡越事,洗耳大江滨。”岳重天道:“据说广永丰的吕姓多半出自七都吟阳。”这小贩吃了块酱柚子皮,漫不经心道:“岳先生似乎很留心姓吕的?”岳重天也漫不经心应道:“江南吕家,谁都想高攀啊。”举起酒杯,目不转睛盯着他。这小贩也举起酒杯,轻轻一碰岳重天的杯子,笑道:“江南吕家的人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在下吕孤雁。”岳重天微笑道:“阁下虽然只有两只手,却比一千只手,一万只手还要管用。” 吕孤雁看着自己十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忽然叹了口气,道:“大家提到江南吕家,总是恐惧远大于敬重。”岳重天道:“没有恐惧,就没有敬畏,假如江湖没有江南吕家的暗器,毒药,不知有多少门派称王称霸,多少人家破人亡。”叶枫心道:“义父这话说得好牵强,那些有野心,决意做坏事的人,何时惧怕过江南吕家的暗器,毒药?一件兵器,一门武功,一个英雄,绝不能改变江湖局势。”他偷偷瞧岳重天的脸色,见得岳重天神情殷切,宛如孩童看到心仪已久的玩具,迫不及待的想拥有。 叶枫已然明白岳重天的用意,寻思:“若能得到江南吕家的帮助,无异大大增强变革派的实力。”吕孤雁道:“这个江湖从没有因为江南吕家的存在,而变得公平,自由,每天依然有许多受了冤枉,得不到申张的人,有一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太阳升起的人,有在回家路上倒下,再也吃不到母亲烧的家常菜的人。”岳重天道:“据我所知,江南吕家终年匿迹隐身,世人知之甚少,倘若多在江湖走动,知道的人多了,自然对某些人形成了震慑。” 吕孤雁道:“岳大侠的意思是,江南吕家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岳重天道:“树挪活,人挪活。”吕孤雁笑道:“现在无论做什么事,不和变革扯上关系,好像就颜面尽失,被时代抛弃了。一打起变革的旗号,再污泥浊水的事,立马光芒万丈。”岳重天干笑几声,不置可否。吕孤雁道:“江南吕家的变革算起来已经好几年了。”岳重天笑道:“真是江湖之大幸。”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满面红光,喜不自禁。吕孤雁道:“江南吕家从此退出江湖,当然是江湖的天大福事。” 岳重天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吕孤雁苦笑道:“为了子孙后代活得更快乐,我们不得不离开这个圈子。”岳重天愕然道:“江南吕家天下无敌,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吕孤雁抬手指着头顶,道:“就是这虚无缥缈的名声,几乎要让江南吕家灭族断种。壮士断腕,虽然异常惨烈,但是性命可保。”叶枫心想:“莫非江南吕家出了极大的变故?可是放眼江湖,有那个门派具备让吕家寝食难安的本事呢? 吕孤雁指着脚下的两只空桶,道:“空桶就像我们最初的心,干净纯洁,不去计较得失,更不会想着怎样害人。”叶枫一听,身躯一震。吕孤雁这几句平淡无奇的话,仿佛特意说给他听的。他禁不住神情恍惚,灵魂似已脱窍而出。岳重天沉吟不语,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柔情。他最初的梦想肯定不是做拯救世界的英雄,或许他更想做风度翩翩的护花使者。吕孤雁见他们痴痴呆呆,叹了口气,拎着空桶走出门外,从一口大瓮装了两桶水,提回店中。 岳,叶二人不知他来来去去做甚,各自心中嘀咕。吕孤雁伸手入桶,搅动清水,道:“桶里装着的水,就是我们的欲~望和贪婪,除了满足自己的利益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就连无价的亲情,友情,爱情都可以割舍……”叶枫听在耳里,胸如锤击,泪水忍不住悄悄滑落。自从离开华山,他经历的实在太多。但他不敢回头看自己曾经走过的,他怕心如刀割,号啕大哭。因为他每迈出的一步,都意味着渐行渐远。 正嗟叹唏嘘之时,听得淋淋沥沥的水声,原来清水溢过桶身,一道道的流在地下。吕孤雁道:“活得像受鞭子抽打,一刻都停不下的陀螺,难道这就是完美的人生?”岳重天怔怔地看着他,道:“人活在世上,不正是要奋斗至死么?庸碌无为,对得起自己么?”吕孤雁笑道:“我们以前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发现错了。”岳重天涵养再好,也受不了他惫懒,消极的态度,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依阁下看来,勤奋上进有错,难道大家都去做游手好闲的懒骨头?” 吕孤雁不接他的话题,道:“江南吕家数百年来长盛不衰,靠的是什么?”岳重天脸色稍暖,哈哈一笑,道:“当然是纵横天下的神兵利器。”吕孤雁听了这话,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什么神兵利器?分明是要命的暗器毒药。”叶枫陡然间想起青青临死前备受折磨的惨状,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心中感到一阵凄凉,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强烈的惧意。 岳重天一时语塞,拿起筷子,吃了几块酱柚子皮,掩饰尴尬。吕孤雁道:“江南吕家无敌天下的暗器毒药,并没有起到维护江湖安宁的定海神针的作用,反而似悬挂在世人头上,一口随时会落下来的刀,无时不刻活中恐慌之中。谁也不敢保证,万一某天江南吕家出个丧失理智的疯子狂人,整个江湖岂非面临浩劫?”叶枫又想起那个企图做世界皇帝,杀人如麻,自大成狂的缪宗棠,寻思:“原来江南吕家也想到了这一点。”岳重天见他一直唱反调,不由得恼怒不已,只是江南吕家实在得罪不起,一时不便发作。又寻不出反驳他的话,喝了几口闷酒。 吕孤雁见他脸色难看,歉然笑道:“岳先生,在下不是有意与你过不去。”岳重天哈哈一笑,道:“吕先生直说无妨,岳某岂是小肚鸡肠之人?”吕孤雁道:“是,江南吕家上下似喝醉了一般,浑身飘飘然,沉迷在无敌天下的假象中,挖空心思造出一种比一种更歹毒霸道的暗器毒药,可是我们拥有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几千年以来,向来是正义,光明主宰世界,见不得人的邪术何时能升堂入室?” 叶枫听他毫不避讳的评论自己家族,虽说有迫不得己的成分,却也算得上胆大包天了,不由得敬佩不已。岳重天眉头微蹙,沉吟不语,似在回味他所说的话。吕孤雁道:“别人根本不知道我们为了维持虚渺的名声,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终年累月与毒药接触,致使不少人精神错乱,得了根本医冶不了的怪病,活着简直生不如死。生岀来的后代不是死胎,就是怪胎,好多姑娘都不敢嫁给吕家子弟为妻。哈哈,江南吕家的毒药果然名不虚传,毒得自家都快断子绝孙了。” 叶枫擦擦湿润的眼眶,道:“毒药不是江南吕家的护身符,当机立断,果断放弃才是。”吕孤雁双脚踢出,木桶飞出门外,盛着的水倒得一滴不剩,他仿佛也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现出开心至极的神情,道:“清空一切,弃毒重生,这是江南吕家唯一的出路。”岳重天道:“你们以后准备做什么?”吕孤雁道:“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凭自己双手养家糊口的平民百姓啊!”岳重天叹息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卖糖水?” 吕孤雁笑道:“既不会很累,一天又能赚百文钱的行业,我是求之不得,做到死都愿意。”岳重天大笑,道:“拿得起,放得下,是条好汉子。”适才误会吕孤雁,以为他傲慢无礼,听他说出前因后果,方知他这样做是苦衷的,不但怨气极消,而且心下欢喜。尽管他拉拢不了江南吕家,但是也不必担心江南吕家会与他为敌。吕孤雁道:“过几天江南吕家要举行破茧成蝶仪式,两位能否赏光参加?”岳重天一怔,道:“破茧成蝶?”吕孤雁道:“像蚕一样,经过痛苦的挣扎,不懈的努力,终于化为蝴蝶。” 次日大早,三人往江西而来。过了靖安村不久,忽然眼前出现一条大河,河水恰如镜面般平静,波澜不惊。三人顺着河岸而行,正是暮春初夏时节,气候宜人,两岸青山巍峨,薄雾轻绕,柳丝飘摇,撩拨着河水,农夫在田里放声高歌,宛若身处画中。三人不觉胸襟开阔,精神为之一振。走了一两个时辰,日头高升,照得身上暖烘烘的。眼前又出现一条大河,河水流湍急,直冲而下。两条大河合在一起,从起伏不定的山峦之间流过,浩浩荡荡,朝东而去。 大河右岸,建着一座石头盖成的碾坊,河水推动着巨大的水车,里面正在榨菜籽油,在极远之地就能闻到浓郁的香味。越过一大片农田,是个不大的村庄,入村道路屹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匾额写着“简重遗风”四个大字,左右柱子镌刻着“两溪交汇积明珠”,“狮象对峙出人杰”的对联。牌坊往前数百步,是株数人才能合抱过来的樟树,枝叶浓密,树冠如盖。树下搭了间小石屋,门顶悬挂“碧石村土地庙”的牌匾,土地公土地婆坐在台上,慈眉善目,笑容可掬。 岳重天轻声吟道:“琼筵宝幄连枝锦,碧石青苔满树阴。”他十分巧妙的把李白,李端的诗句揉集一起,读来别有韵味。吕孤雁眯起双眼,打量着宁静安谧的村庄,道:“我们到处寻找合适的定居场所,有一天走到这里,见得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大家无不喜爱,决定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虽然本地人有些不太欢迎我们的到来,但是不用多久,我们就会与他们和睦相处。” 叶枫已经注意到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将这个村庄一分为二。道路两侧扎起半人高的蓠芭墙,显然有意隔绝对方,老死不来往。一边的房屋格外陈旧,却异常宽敞,占据交通便利的地方,掌握着肥沃的田地。另一边的房屋新砌不久,都是建在行动不便的半山腰上,每一幢房屋逼仄狭窄。不高的山上树木早被砍伐干净,开垦出一垄垄的麦田,菜地,一层又一层的叠在房子后面。不消说这些新房子的主人,正是刚搬迁过来的江南吕家。岳重天叹道:“虎落平阳受犬欺,这是何苦呢?”吕孤雁道:“人家能给容身之地,已经感激不尽,铭记于心。” 就在此时,听得有人暴喝道:“吕焰锋,老子把你当兄弟,朋友,你一天天的耍弄老子,莫非你把老子当傻子,白痴了?今天不还钱给我,老子便扒了你的狗窝,把你的婆娘卖到窑子去!”三人转头望去,见得一矮胖男子抱着脑袋,踉踉跄跄向他们奔来,大叫道:“是兄弟朋友就再宽限几天,我今天就去筹钱,总之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们的。本是同村人,相煎何太急?”口中唠唠叨叨,几条大汉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第一百八十九章 紧箍咒 前面斜刺里冲出几人,挡住吕焰锋去路。吕焰锋见势不妙,往左边田埂投去。众人大呼小叫,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在狭窄的田埂上你追我赶。昨天下了大雨,田埂泥泞不堪,举步维艰,稍有不慎,便要摔倒。追赶吕焰锋的是本地农夫,经验老到,如履平地,渐渐逼近。吕焰锋自投绝地,暗自叫苦。好在他颇为肥胖,身躯沉重,加之患有便秘的老毛病,装了一肚子的屎,尽管左摇右晃,眼看随时会跌个狗吃屎,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稳住阵脚。 众汉子恼怒至极,破口大骂。吕焰锋一声不吭,低头弯腰,撅着屁股,缓缓向前。吕孤雁摇头叹息,神情苦恼,看来这个吕焰锋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给江南吕家招惹麻烦是家常便饭。一人从田埂抠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呼的一声,往吕焰锋后背掷去。吕焰锋恍若无闻,石头正中他背上。他似让人在身后用力一推,登时趔趔趄趄,朝前冲出数步。那人大喜,加快脚步,张开双臂,准备从后面将吕焰锋拦腰抱住,放倒在地。 哪知击中他背上的石头,忽然反弹回来,笔直朝扑来的那人射去。那人大吃一惊,无法躲避,不得不跳了起来,准备跃入右边长着绿油油禾苗的农田。吕孤雁跺了跺脚,自言自语道:“不是胡闹么?”使力咳嗽几声。吕焰锋听得咳嗽声,宛如五雷轰顶,哇哇大叫道:“我的妈呀,屁股要摔烂了!”手舞足蹈,身子倒跃,速度奇快,顷刻间到了那人原先的位置。 飞回来的石头“咚”的一声,击在吕焰锋宽大,方正的额头上,当即肿起一个鹅蛋般的青包。吕焰锋咦了一声,道:“韭菜炒鸡蛋,哈哈,中午又多了道菜!”晃动的左手抓住了向农田跃去的那人手臂,将他拽回田埂。那人手臂翻转,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烂泥地里,接着提起拳头,在他两只眼睛各击一拳。吕焰锋眼冒金星,目不视物,双脚乱蹬,泥浆飞溅,叫道:“大狗头兄弟,你打我的眼睛,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 大狗头怒道:“谁叫你这双贼兮兮的狗眼睛,整天东看西看的?”手指按在他眼皮上,假意要抠眼珠子。吕焰锋吓得魂飞魄散,道:“大狗头兄弟……”大狗头抽了他一耳光,厉声喝道:“谁是你的兄弟?你配吗?呸呸呸!”吐了几口痰在他脸上。吕焰锋合手作揖,迭声叫屈,道:“是,是,大狗头大哥,真是天大的冤枉呀。那天我见得你家墙头站了许多麻雀,叽叽喳喳叫不停,去年你家去年收成又好,我担心雀儿来偷食你家谷米,所以悄悄爬上墙来,谁知道是大嫂在里面洗澡,连窗户也不晓得关上……” 另外几人拍手笑道:“完了,完了,看得光光,看得光光!”大狗头恨得咬牙切齿,又抽了他几记耳光,道:“你为什么不立即从墙上跳下来?为什么你在墙上还呆了半个时辰?”吕焰锋道:“我唯恐有不良之徒偷窥,毁了大嫂的清白,只好耐着性子,等大嫂洗好澡,穿上衣服,才敢放心离去。唉,全村找不到一个比大嫂做事更细心的人,左搓搓右揉揉,若不是我出声阻止,只怕还要洗半个时辰啊。” 大狗头怒不可遏,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喝道:“混蛋,你说什么啊?”眼珠凸出神情可怖。吕焰锋眼神迷离,摇头晃脑吟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美的人啊!”大狗头手指用力,吕焰锋喉咙格格作响,说不出话来,双眼翻白,好像随时会呜呼哀哉。一人忙拖开大狗头,拉到一边,低声劝告,不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大狗头跟着大笑。另几人架起吕焰锋,往大道走去。吕焰锋叫道:“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长着大脑袋,焦黄面皮的中年男人,冷冷的道:“可以说,碧石村找不出比你更穷的人,好像自从过了年,你家就没见过荤腥?”吕焰锋道:“还是发贵大哥通情达理。”发贵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道:“只可惜你没有富贵命,却得了花钱如流水的毛病。自己都填不饱肚子,居然敢到赌场充阔佬?你媳妇勤勤恳恳,不会花错一文钱,你内心可有丝毫愧疚?”吕焰锋脸上看不出任何内疚,振振有词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她的命。” 发贵厉声喝道:“放屁,命不由天,她的命运怎能掌握在你这个烂人手里?”吕焰锋茫然问道:“那她的命运又在谁的手里呢?”发贵冷冷的道:“在那些帮她想办法早日脱离火坑的热心肠人的手里。”吕焰锋道:“木炭一百文钱一百斤,我家哪有烧炭过冬的条件?天寒地冻,人家围炉夜话,我和妻子只能光~溜~溜的在被窝里抱团取暖。臭婆娘不止一次说过,家里若有个大火坑,做牛做马也乐意。你要她离开火坑,她不抓烂你的脸才怪呢。”发贵被他噎得哑口无语,隔了片刻,气急败坏道:“我打个比方而已。”若非瞥见吕孤雁站在近处,早就揍得他满地打滚了。 吕焰锋不慌不忙道:“常言道,办事要干脆利落,说话要准确无误。一字之差,谬之千里。幸好你是和我吹牛皮,不和你计较。若是要你传达军情,岂非要丧师辱国?圣上龙颜大怒,追究责任,少不得诛灭九族。”叶枫听他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想起自己也擅长此道,忽有英雄惺惺相惜之感,不由得心头痒痒,恨不得与他唇枪舌战三天三夜。 发贵怒火中烧,道:“和你说实话,大家看不下去你老婆过苦日子,要给她找条出路。”吕焰锋想起自己浑浑噩噩,游手好闲,这个家全靠妻子一人支撑,禁不住心里一酸,面现戚容。发贵阴森森的道:“你给予不了她想要的幸福,趁早放手,别耽误了她。”吕焰锋苦笑道:“那谁能给她快乐呢?”发贵道:“镇上谢员外对慧娴倾心已久。”吕焰锋怒道:“谢员外薄恩寡义,风流好色,倘若慧娴跟了他,不是羊入虎口吗?”发贵道:“说不定慧娴是谢员外命中克星,能让他改邪归正,浪子回头呢。” 吕焰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哈哈大笑,道:“上月老里长病故,村上有几人跃跃欲试,尤其你最为热心。谢员外的姐夫恰好是知县大人,你把慧娴奉送给谢员外,知县大人自会钦定你做里长。难怪你前几天请我喝酒,灌得我酩酊大醉,尔后做下赌局,教我输得一汰糊涂。我无钱还债,当然要依了你们,把慧娴卖给谢员外。是也不是?”发贵笑了笑,道:“你也不看看,慧娴委身于你,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和谢员外才是男才女貌,珠联壁合。何况慧娴让你白睡了这么多年,你也不吃亏。”吕焰锋胖乎乎的脸上涌起一层寒意,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逼得我走投无路,就不怕我杀人么?” 发贵哈哈大笑,道:“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竟然要杀我?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一边说话,一边仰起脖子,往吕焰锋怀里凑去。吕焰锋慢慢抬起右臂,五根白晢的手指忽然色彩斑斓,衣裳升起淡淡的白烟。叶枫领教过缪宗棠的厉害,知道吕焰锋若一出手,发贵等人必然生不如死,但是只要吕焰锋动手杀人,等于破坏了江南吕家弃毒重生的计划。然而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得了,别人欺负自己妻子的奇耻大辱!岳重天眼中闪烁着热烈的期待,他很想见识江南吕家暗器,毒药的厉害! 叶枫心头紧张,忍不住向吕孤雁望去,希望他能找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吕孤雁喃喃说道:“我帮不了他,他自己的事只能他自己解决。”每个江南吕家子弟都曾立下重誓,决不用自身的本领,去对付不会武功的寻常百姓,哪怕生死攸关之际,否则将面临最严厉的制裁。发贵抬起一掌,掴在吕焰锋脸上,道:“你居然敢用手指着我,莫非活得不耐烦了?”吕焰锋长叹一声,五指上的色彩随之散去,道:“我欠你的钱,这两天一定会分文不少还给你的,但是慧娴永远是我的妻子,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发贵摊开双手,哈哈大笑,道:“穷鬼,一百两银子,你还得起吗?”吕焰锋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叶枫心中不忍,伸手入怀,便要拿一百两银子,帮助吕焰锋度过难关。吕孤雁回头看他,冷冷道:“你现在帮他就是害他。”江南吕家决意做寻常百姓,就要直面小人物生活中的各种挫折,打击,凭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赢得尊重。发贵得意洋洋,拍着吕焰锋肉嘟嘟的脸,道:“我给你一个翻身的机会,咱们再赌几把,你敢是不敢?”吕焰锋又摇了摇头,神情沮丧。 他嗜赌如命,可是大赌小赌不下万次,唯一的胜绩是赢了三十六文钱。当晚赌友鼓躁着请客,吃了五百七十七文钱,于是东凑西借,结果又多了五百四十一文钱的债务。发贵知道他赢不了,所谓的翻身机会,是要将他彻底失去慧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突然心里说不出憎恨,他可以放下绝世武功,名声荣耀,为什么戒不掉这该死的赌瘾?就是这双不知收敛的手,把慧娴推入万丈深渊!他大叫一声,张嘴咬在手腕上,鲜血长流。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说道:“我和你赌一把。”声音不大,却坚决无比,充满了信心。 众人望了过去,见得一个约莫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的女人,走了过来。走到近处,见她长发垂肩,肌肤如玉,白腻异常,容色绝丽。虽然她身着粗布衣裳,仍掩饰不住她高雅的气度,众人自渐形秽,不敢逼视。叶枫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仿佛被人点了好几处穴道,全身肌肉僵硬。过了片刻,渐渐回过神来,转头看看容貌猥琐,五短身材的吕焰锋,不由得暗自感慨:“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猪拱了白菜,狗嘴里叼着天鹅肉。” 发贵等人亦是和他一样的魂不守舍,目光涣散。吕焰锋羞愧难当,放声大骂。慧娴扶起了他,柔声说道:“又不是天塌下来,我们夫妻同气连心,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吕焰锋道:“是。”紧握着慧娴的手。她的手又软又暖。发贵定了定神,笑道:“慧娴弟媳,咱们都是碧石村的,我不妨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赌钱不找陌生人。你孤身一人,怎敌得过人家联手?有的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便是中了他人的算计。”慧娴嫣然一笑,道:“所以我输定了?”发贵道:“我有个绝对公平,公正的办法,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慧娴笑道:“我还有选的余地吗?死马当成活马医,总比直接放弃的好。”发贵竖起大拇指,道:“痛快。”慧娴道:“出题。”眉目之间有了昔日纵横江湖,披荆斩棘的豪情。发贵指着前方一块晒谷场,道:“你若是不被我抓住,能从那里冲出去,便算你赢了。”慧娴“嗯”了一声,问道:“彩头呢?”发贵道:“债务一笔勾销,从此以后,绝对没有人敢来为难你们。”慧娴道:“我输了的代价是?”发贵笑道:“做谢员外的夫人。”慧娴伸手在发贵左掌一击,格格笑道:“成交。”叶枫横了吕焰锋一眼,寻思:“如此贤惠的妻子,竟不懂好好珍惜,当真是可恨可叹。” 晒谷场长一百零五步,宽四十七步,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大道,孤悬在一片农田之中。发贵吩咐四人站在四角,大狗头和另一人把守出口,他长于奔跑,自是充当捕猎者。吕焰锋看着站在中间的爱妻,甚是紧张,手心全是汗水。慧娴轻功极佳,越过这片农田决非难事,但是她有不得使用武功的紧箍咒,如此一来,比乡下村姑强不了多少,想突破这六条大汉的围追堵截谈何容易? 吕焰锋慢慢闭上眼睛,往事涌上心头。他一生之中,最凶险的事莫过于,二十二岁独闯苗疆,遭人暗算。当时身中七刀,被仇家扔在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自生自灭。尽管十多天高烧不退,伤口溃烂生蛆,但他还是活着走出了那片森林。如今看来,当下才是他迈不过去的坎,失去了慧娴,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发贵道:“慧娴弟媳,对不住了。”纵起身子,扑了过去。慧娴道:“不打紧的。”向前奔出数步。 发贵料定慧娴难以逃脱,不疾不除跟在身后,慢慢把她逼向出口。吕焰锋立在大道观看,眼见慧娴即将被他们包围,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慧娴道:“我来了。”笑吟吟的往出口走去。大狗头叫道:“来得好!”双臂直伸,便来捉慧娴,另一人低头伏腰,去揽慧娴的腰肢。发贵加快脚步,一个虎扑,从上而下,扑将下来。吕焰锋一声哀叹,闭上了眼睛。忽然间听得慧娴笑道:“多谢各位承让。” 吕焰锋又惊又喜,睁开眼来,慧娴已经站在小路上,不停地向他挥手,笑得如一朵绽放杜鹃花。而发贵三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相互埋怨。岳重天道:“好聪明的女子。”吕孤雁道:“取得真经,修成正果的人,哪个不是戴着紧箍咒?人生在世,谁不是踩着鸡蛋跳舞?”原来发贵三人抢到慧娴身边的瞬间,慧娴两臂早已伸出,左手抵住大狗头的胳肢窝,用力挠了几下,右手戳在另一人腰眼上。 大狗头哈哈大笑,脚步凌乱,和扑下来的发贵撞在一起,两人倒下的时候,又把捂着腰部,痛得泪水长流的那人压倒。等到三人挣扎起来,慧娴已经走到了大道。吕焰锋大喜若狂,发足狂奔,和慧娴抱在一起。发贵不甘心失败,目露凶光,领着众人,围了过来。慧娴笑道:“你好像很不服气?”发贵咬牙切齿道:“谢员外交待的事,我一定要办到!”手腕一翻,抽出一把短刀,另外几人也拔出短刀,神色狰狞。慧娴笑道:“吕家媳妇多美人。那见一个,爱一个的谢员外,决不会因为得到我就此罢手,是不是?” 发贵道:“你知道就好。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想在这里落户生根,就必须付出代价。”慧娴也不气恼,笑道:“就怕谢员外无福消受。我们几姐妹都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精,最爱吃花花公子的心肝。”发贵打了个哈哈,道:“我会相信吗?”慧娴道:“你可不要以为我是闹着玩。”左手挥出,袖中涌出一团粉红色的烟雾,阳光照耀之下,美丽无比。叶枫心中一凛,屏住呼吸,退后几步。岳重天眼睛瞪得大大,要瞧瞧江南吕家的暗器,毒药究竟有多厉害。 大狗头“啊”的一声大叫,颤声说道:“你……你……看……”脚下农田绿油油的禾苗忽然失去了生机,无不干枯焦黄,遇火即燃。发贵大吃一惊,跳了起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其余几人亦是惊惶失措。慧娴又挥了挥左手,袖中涌出的是乳白色的烟雾。众人凝神注目,心下惴惴。乳白色的烟雾随到之处,禾苗又恢复原状,生机勃勃。岳重天诧异不已,暗道:“果然厉害。” 发贵等人皆是乡村蠢汉,不知深浅,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出现了幻觉。顿时惊恐之意消去,个个又凶神恶煞,气焰嚣张,围着慧娴,纠缠不清。慧娴微微一笑,道:“你们睁大眼睛看清了!”双手倏然张开,不计其数的暗器从衣袖射出。众人仰头观望。每一枚飞到半空的暗器,仿佛都有使命,左右盘旋,寻找各自的位置。一时之间,空中“嗤嗤”的响声不绝于耳,好像有千万只鸟雀从头顶飞过。众人心旌摇曳,犹在梦中。 这些暗器很快完成组合,竟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在空中来去纵横,威风凛凛。一干蠢货方知大祸临头,拜倒在地,叩头求饶。那龙骤然张开嘴巴,摇头摆尾,似是发怒咆哮。离众人不远处的一口池塘忽然水波翻滚,往中间合拢,形成一条巨大的水柱,直往龙嘴冲去。慧娴悠悠道:“在诸多姐妹当中,数我最没本事,谢员外还要打我们的主意吗?”众人额头的油皮都磕破了,连呼不敢。 慧娴道:“从今往后,咱们团结友爱,和睦相处。”抖了抖双手,空中的巨龙,水柱立即不见。发贵等人道了声是,抱头鼠窜而逃。经此一役,当地流氓,无赖再也不敢寻衅滋事,江南吕家自此安居乐业,毓子孕孙。数百年后,成了碧石村第一大姓。岳重天知道慧娴所使的是极其高明的障眼术,想起江南吕家不能为其所用,难免怏怏不乐。慧娴笑着请众人去家里喝茶。吕孤雁正好要开导吕焰锋,便一口应允。 第一百九十章 再见江湖 “一个没有任何兴趣,爱好的人,他内心必然是空虚,仿徨的,要么整天无所事事,宛若行尸走肉,要么行事乖张荒唐,害人害己,难道你想这样过一辈子?”吕孤雁捧着茶碗,双眼直直瞪着面皮青一阵,红一阵的吕焰锋。 叶枫左右观望,见得吕焰锋的家委实简陋,几块木板搁在叠高的条石上,铺上被褥,便是所谓的床。桌上放着一碟霉毛豆,半钵稀饭,想必是早上吃剩的。灶台上摆着半个包菜,三块自家做的水豆腐,一盆雨后从山上拾来的雷公菜,自是给中午准备的菜肴。 二个赤脚的小男孩在门前空地玩着过家家的游戏,拾来的瓦片放着青草,树叶,年长的男孩指着一块块瓦片,报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菜名,“红烧肉”,“清蒸鱼”,“炸丸子”……小的男孩听得如痴如醉,一根手指含在嘴里,口水沿着指根流到了衣襟。 慧娴系上围裙,卷起袖子,坐在矮凳上,打理着猪吃的食材。不时站起往灶里添柴,给众人斟茶,走到门外交待小孩不准斗嘴,打架,看看笼子里的鸡鸭有没有下蛋,俨然是个勤劳,能干的家庭主妇。吕焰锋嗫嚅道:“我也是想让家人过得更好,毕竟赌博来钱比较快,哪知道时运不济,连接翻筋斗。” 吕孤雁冷笑道:“向来十赌九输,何曾听得赌鬼有堆金积玉的?你不仅没给家里带来一文钱的收入,反而似讨厌的老鼠,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搬,你对得起慧娴吗?人家可是湘西数一数二的富家千金,都甘心情愿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日子。为何你不安份守己,尽心尽力呢?” 吕焰锋低头不语,偷偷向慧娴望去,恰好慧娴也朝他看来,四目相对,吕焰锋心里一阵愧疚,急忙别过头去。吕孤雁道:“或许你到现在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还以为自己是千金散尽复又来的江湖大豪,今天口袋输得没钱了,晚上回去睡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袋子里又装满了钱,是不是?” 叶枫陡然间想起背叛江南吕家的缪宗棠,原来他是忍受不了从巅峰跌落到尘埃的巨大反差。吕焰锋叹了口气,他烂醉狂赌,难道不是逃避现实吗?虽然他服从大家的决定,但是心中仍对昔日的荣光念念不忘。他始终有抵触的情绪,不肯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 吕孤雁凝视着他,双目充满了期待和希冀,道:“我们如今是没有任何靠山,背景的平民百姓,想过上好日子,唯有脚踏实地,克勤克俭。”慧娴站了起来,挨着吕焰锋坐下,柔声说道:“你知道我从小娇生惯养,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可是现在你敢说我干活比村里的女人差劲?无论插秧收割,挑粪搬石头,养猪做饭,我样样在行。有些事不狠下心来逼自己做,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她偏过脸去,看着门外嘻嘻哈哈的孩子,继续说道:“我们放弃一切,不是希望他们活得更好吗?我也时常怀念鲜衣怒马,前拥后簇,一掷千金的日子,但是我们把所有的福都享尽了,留给后代岂非是无尽的厄运?还是仙芝姐说得好,只要儿女健康快乐,做父母的吃屎都愿意。”岳重天被她说得勾起心事,想起阴阳相隔的岳冲,眼圈发红,喉间尽是酸楚。 吕焰锋喃喃道:“我能做什么呢?”慧娴一只手放在他手背上,道:“只要放下身段,丢掉面子,抛弃幻想,眼前都是条条大道。你最要好的兄弟利锋,去年只身到松江府闯荡,他起初在生药铺做的是干杂活的伙计,一个月工钱不过二三两银子,但是他勤奋好学,头脑活络,不到一年光景,便做到了帐房先生,一个月后收入比以前翻了几个跟斗,还不包括年底分红。听说他今年打算在松江府买处宅子。江南吕家子弟没有笨的人,我选老公的眼光很毒的。” 吕孤雁道:“前几年大伙制作天三夜,有一帖药总掌握不好份量,是你独辟蹊径,攻破了这个天大的难题。”叶枫想起青青临死时的惨状,不由得心头剧痛,脸上突地变色,随即又恢复安定。吕焰锋苦笑道:“那些害人的东西,是我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提它做甚?”吕孤雁道:“我有个朋友,是做包子,油条的,手艺极好,每天供不应求。倘若你不介意辛苦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慧娴笑道:“我们现在没有本钱,可以暂时在街上摆条摊子,到了手头宽裕,再去开店也不迟。”吕焰锋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决,道:“只要生意好,何必要去开店,交一年的店租要白做多少包子,油条?”慧娴愁眉开展,喜极而涕。吕焰锋握紧她的手,道:“大家都在努力奔跑,我怎能原地打转,拖大家的后腿呢?” 吕孤雁叹了口气,沉芦道:“江南吕家走了几百年的歪门邪道,是时候调转方向,走正路了,也许我们这一辈人会过得穷困潦倒,面临难以想象的打击,唉!”吕焰锋道:“我们凿山辟路,荜路蓝蒌,不是让后人走得稳当吗?在大树底下乘凉的人,总会说起种树人的好。”吕孤雁劝得他浪子回头,不禁大喜,当即起身告辞。吕焰锋家里没有像样的饭菜,亦不挽留。 出了吕焰锋的家,是个不甚高大的山包。一条小道直达山顶。小道两边是低矮的房屋,约莫三四十栋。小道不见一个成年男人,不是在自家田地劳作,就是外出打零工。操持家务的女人见得吕孤雁,纷纷开口招呼。 她们荆钗布裙,竭力将自己融入凡人生活,只是举手投足之间,不自禁的流露出与周边环境不匹配的气质。岳重天从吕孤雁口中得知,原来江南吕家在弃毒重生的前夕,将金银财宝,房产田产,赠予给需要帮助的人,各家各户只留一二百两银子,作为一年的生活费用,以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狠劲,去迎接新的开始。 岳重天是决意要干番大事,建立不朽功名之人,巴不得天下英雄为他驱使,眼见一个个绝顶高手在这穷乡僻壤虚度一生,仿佛无价之宝丢弃在瓦砾堆中,自己却没办法让他们大放异彩,不由得心疼至极。他嘴里敷衍着吕孤雁,脑中却想着怎样让江南吕家改变决定,加入变革阵营。 叶枫想起自己本是没什么追求的人,只是命运不甘心让他沉寂,推动着他去追逐炽热眩目的光。他曾经单纯干净的内心,如今五光十色,波涛汹涌,他虽然羡慕赵鱼和江南吕家的浴火重生,然而要他回头是万万不能了,他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 就在此时,听得低沉,伤心的哭泣声。见得道边站着几个女人,她们手中捧着糖果,糕点,低声下气地向几个孩童哀求道:“小朋友,你们就陪他们玩一玩,请你们吃东西好不好?”另有几个女人倚着遍布缝隙的墙壁,泪流满面,痛苦极了。 她们身边站着四个孩童,亦是愁眉苦脸。这几个孩童指着道上的那几个孩童,问道:“妈妈,他们为什么不跟我们玩呀?我们有和他们笑,没有说脏话呀。”叶枫见到那几个孩童,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他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孩子! 一个穿红衣服的孩子双手光秃秃,居然没有一根手指头,宛若长在身上的两只棒槌。他肌肤似刷了一层绿色的油漆,好像一只刚从稻田跳出来的大青蛙。他垂头丧气道:“他们说我是蛤蟆精,我告诉他们许多次了,我的名字叫吕悦怿,诗经曰:既见君子,庶几说怿。爸妈希望我是个善良,真诚,可以给别人带来快乐的孩子。我想和他们分享几个开心的故事,为什么他们偏不相信?” 一个穿灰衣服的孩子浑身长着密密麻麻,如黄豆大小的疙瘩,不断向外流着脓汁,虽然他身上凃着极香的脂粉,仍然无法掩盖难以形容的恶臭。他扁着嘴道:“为什么他们一见到我,就拍手唱歌,头流脓,脚流脓,上辈做尽坏事今世还。妈妈,我没有踩死蚂蚁,没有弄死毛毛虫,我不是人人讨厌的大坏蛋。” 一个穿蓝衣服的孩子,鼻子,嘴巴烂了一大半,头上没有一根头发,皮肤好像树皮一样,看起来似一个小老头。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今年七岁,不是七十七岁的老头子,他们为什么要胡说八道?我天天给东西他们吃,为什么他们还不理我?” 最后那个身着白衣的孩子脑袋大得出奇,可是身躯却是痩骨伶仃。他眼眸灰蒙蒙的,居然是个瞎子。他伸出双手,不停的问道:“他们说风姐姐有三百六十五套新衣裳,每天都穿不一样的,今天她穿什么颜色的呀?吹在身上很温暖,很舒服,是不是她很开心,笑得很美丽?风姐姐,你可不可以低下头,我想摸摸你的脸。” 站在道上的几个孩童直勾勾的盯着美食,忍不住吞了几口口水。其中一个小孩抢上一步,便要伸手去取。一大男孩“啪”的一巴掌,击在他手上,厉声说道:“你吃了他们的东西,就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那小孩慢慢往后退去,眼神恋恋不舍。 众小孩摇头说道:“我们不吃你们的东西,也不和他们玩。”那几个女人脸色灰白,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些碎银,铜钱,低声下气道:“给你们钱,怎么样?” 这几个孩童脑袋摆手摇头,扮着鬼脸,大声说道:“不要,就是不要,跟他们玩,我们也会变成怪物,丑八怪。丑八怪呀丑八怪,从小没朋友,长大没老婆,哈哈。”大笑声中,一哄而散。众女人气得脸色铁青,全身抖动不止。 那个穿红服的孩子举起一双没有手指头的手,仰头问他母亲:“妈妈,春天已经过去了,为什么我的手指头还没有长出来?是不是你忘记浇水,施肥了?”他母亲眼里噙着泪水,道:“去年冬天太冷了,明年肯定会长出来的。” 那孩子点了点头,道:“今年冬天我一定要记得戴上原手套,不去堆雪人,不玩屋檐下的冰棱,这样就长得很快了,我有了手指头,就可以自己拿筷子吃饭,夹菜,不用妈妈天天喂我,妈妈你真的太累了。” 他母亲搂着他哽咽道:“宝贝你真乖。”一串串泪水滴在衣襟上。明年春天终究会来临,到那个时候,她又该怎么欺骗他呢?他迟早会明白真相,手指头不是埋在土壤里的种子,无论春风多么温柔,雨衣多么充沛,它依旧长不出来。 穿白衣服的大头孩子抚摸着他妈妈光滑的脸颊,道:“妈妈,爸爸天天喊你女神,女神是不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他妈妈竭力不让泪水流下来,道:“比妈妈长得美的人多得是。”这孩子拍手笑道:“你是爸爸眼里最美的人。”他妈妈轻轻“嗯”了一声,却无半分欢愉,愁意更浓。 这孩子忽然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爸爸说你一笑起来,脸蛋就像牡丹花一样好看。”说话之间,他双手在妈妈脸上摸索着,道:“虽然我看不到,但是我能感觉到,牡丹花在我手里绽放,妈妈,你笑得真甜。”掂起脚尖,在她脸上吻了几下。他妈妈听他说得诚挚无比,想起这么乖巧的孩子,一辈子却见不得光明,心里酸楚,眼圈又红了。 这孩子又道:“妈妈,你也不必伤心,我是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知道它们的样子。比天上月亮会时圆时缺,圆的时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缺的时候,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星星很古灵精怪,他一会儿躲在人的头发里,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一会儿离屋顶很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一会儿又远得紧,一年才见一次面。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他妈妈柔肠寸断,泪水盈眶。 叶枫不忍心听下去,掉头便走。恰好吕孤雁做了个走的手势,三人悄然离开,心头皆是沉甸甸的,仿佛压了块大石头。忽然之间,脚下地底传来几声怒吼,好像野兽的嗥叫,极是凄厉。吕孤雁脸色微变,叫道:“不好!”身子纵起,窜入路边一幢石屋,岳重天与叶枫跟着冲了进去。 石屋中间,有道向下延伸的石阶。走了百余级台阶,是个新挖的洞穴,长七十多步,宽二十多步,顶部悬挂着几盏油灯。洞穴四边墙壁,立着数十根粗大的铜铸柱子。每根铜柱正面,都是按照人的形状,挖出可以容纳一个人的空间。手腕,脚踝,脖子的部位,皆安装着能够限制行动的镣铐。 有十余人篏在铜柱中。他们有的全身流脓,肌肤溃烂,臭不可闻。有的身躯肿胀了好几倍,脑袋却依旧如初,看起来宛如一个大冬瓜上面,置放了一枚小小的鸡蛋,说不出的滑稽。有的皮肤长着一块块坚硬的鳞片,若非会开口说话,还以为是《山海经》所描述的上古神兽。 有的肌肤透明得像一面镜子,可以看见体内一根根的骨头,快速流动的血液,突突跳动的心脏。有的五颜六色,脑袋是蓝色的,脖子却是黑色的,左臂又是紫色的,总之每一个部位是不同的颜色。叶枫吓得呆了,四肢颤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他知道这些人终年累月和毒药打交道,毒素早已渗入他们的骨髄,神经,累积到一定的程度,突然如火山般爆发出来,不仅强行改变了他们的模样,而且使他们生不如死。他们呕心沥血研制出来的暗器,毒药,却从没有派上用场的一天,牺牲一代代人的健康,幸福,只不过是维护虚幻的名声和尊严。 篏在铜柱里的人,身子剧烈颤抖,脸现痛苦神色,喉咙嗬嗬作响,两片嘴辱早被牙齿咬得稀烂,若非镣铐控制住他们怕四肢,他们早就跳起,一掌震碎自己的天灵盖。没有任何文字可以形容得出,他们无时不刻所经历的惨酷煎熬。他们放声大叫:“快杀了我,我真的受不了啦!” 边上有几个端着药碗的人,他们一边给这些人喂药,一边温言劝慰:“哥哥,你稍安勿躁,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糟糕,大家看看,哥哥今天的脸色,是不是比昨天好多了?”另外几人急忙迭声附和。 那人怒道:“放屁,你当我是白痴傻瓜,我的病是一辈子也好不了!当我是自家兄弟的,就给我来个痛快!莫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受罪!”说到最后,情不自禁,泪水长流。 端药碗的人道:“三年前我身中奇毒,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是谁在苦心婆口的劝我别放弃?”那人道:“我真的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端药碗的人道:“我们已经找到通往幸福,快乐的道路,你为什么要放弃?咬咬牙再坚持一下,阳光就会晒在你身上,是不是?” 四月初八,风和日丽。黄历写道:“宜祈福,解除。” 吕焰锋门前的空地。江南吕家百多号人穿着崭新衣衫,人人脸带喜色,除了未年的小孩之外,每人身前均摆着一只脸盆,里面盛满了清水。只要他们将双手放入盘中,便意味着与暗器,毒药告别,从今以后,江湖再无江南吕家。 他们已经不想为虚假的名声付出任何代价,何况这个代价根本就没有意义,经过无数次极其惨痛的教训之后,他们已经明白,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无药可救的毒药,怎能比得上自己爱人甜蜜的一笑?怎能比得上阖家团圆? 四名壮汉抬着一只连一个小孩都拿得起的蚕匾,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可是没有人觉得滑稽好笑,反而觉得无比的庄严肃穆。他们把蚕匾放在一张事先准备好的桌上,只见匾里铺着一层鲜嫩的桑叶,一只银白色的蚕蛹卧在上面。 岳重天一声长叹,叶枫跟着一声长叹。两人一样的叹息,却是不同的心境。叶枫觉得自己就像开始吐丝自缚的蚕,不时何时才能飞得出来?落在身上的一道道线,难道不是挣脱不了的贪念吗?忽然之间,听得众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即又屏住了呼吸,神情凝重,犹如一个个虔诚的信徒。 桑叶上的蚕茧陡然破了个口子,一只蝴蝶将身体一点点地从破损处向外挤去。众人目不转睛望着,生怕它力气不济,爬不出来,小孩握紧拳头,暗地替它呐喊助威,女人手按心口,默默祈祷。 日头从一树之高,渐渐升到半空,蚕茧里的蝴蝶经过无数次艰难的挣扎,不懈的努力,终于冲破束缚,爬到了外面。众人互相拥抱,喜不自胜,只是谁也没有发出笑声。蝴蝶在叶子上歇息了半刻,慢慢张开翅膀,轻轻扇动着,身子一点点向上抬升。 然而还没有飞到一尺之高,忽然翻了个筋斗,跌落下来。众人不由得眉头一紧,额头沁出了汗珠,仿佛摔下来的是自己。岂知它的翅膀刚触及桑叶,体内又生出一股力气,摇摇晃晃向上飞去。既然长着翅膀,飞起来就是它的本能。 它似多喝了几杯的人,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出路。众人眼睛瞪得大大,眨也不眨一下。就连风也来刁难它,吹得它晕头转向。蝴蝶扇动着翅膀,与风抗争,它决不能落下来。它忽然发现,翅膀充满了力量,不仅可以顶住逆风,而且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蝴蝶调整姿势,顺着风在众人头顶盘旋了数圈,接着连续向上跃升,摆脱风的纠缠,飞出了众人的视线。众人目送它远去,这才纵声大笑。当下江南吕家的处境就像蛹中的蝴蝶,要么被活生生闷死在里面,要么奋起全身力量,撞破束缚自己的硬壳,冲上云霄。 吕孤雁跃到桌上,目光从众人脸上扫了过去,以种极其缓慢的语速,一字字说道:“大家须得考虑清楚,今天一洗手,谁都回不了头,容不得后悔。没有暗器,毒药的保护,或许我们的子孙后代,会被别人欺负,奴役,你们决定要这么做吗?” 众人想也没想,双手浸入水中,脸上没有一点可惜的表情,有的是喜悦。他们为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太久,在刀光剑影,叱咤风云与小桥流水,安生乐业之间,没有人比他们更能明白,那一种生活更适合他们。 再见了江湖! 第一百九十一章 自甘堕落 当夜,江南吕家载歌载舞,尽情狂欢。岳,叶二人亦受感染,喝得酩酊大醉。次日醒来,已是红日当空,吕孤雁早挑着糖水,外出讨生活了。其余的人一身农夫装扮,在田间地头施肥锄草,辛勤耕作,倘若没有意外的话,这个不为人知的江南小村庄,将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叶枫不由得怅然若失,轻轻叹了口气,岳重天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们是鞭子抽打的牛羊,只有拼命奔跑,不敢停歇。”叶枫心中一凛,神色又变得坚毅,果敢,既然做不到,就铁了心往前冲,大不了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他要做一把锋利的刀,剔除让肌肤红肿流脓的腐肉,清除可能危及生命的毒瘤,使得这个病了多年的社会,再度像身手矫健的年轻人,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每个人在世上都有不同的使命,有的人提笔如刀,书写时代,有的人创造财富,回馈社会,而他就是众人头上的大伞,身前的一堵硬墙,竭尽全力不让风雨吹到他们身上。 想到此处,他心里充满了骄傲,自豪,眼前着这个山峦起伏,风景如画的村庄,仿佛是万里锦绣江山,寻思:“有我在,大家尽可高枕而卧,舒眉展眼。”岳重天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微笑道:“你终于想明白了?”叶枫点了点头。岳重天道:“你还羡慕他们吗?”叶枫笑了笑,道:“没有某些人的负重前行,哪有大家的岁月静好?”挺起胸脯,大步向前。 趴在门囗晒太阳的一条土狗,见他大步流星,以为他要擅闯私宅,登时一跃而起,张牙舞爪,吠叫不停。叶枫跳到路对面,冲它扮了个鬼脸,哈哈大笑,道:“你做得对,我会像你一样,尽忠职守,看好家园。”岳重天道:“我们都是这江湖的看门狗,谁想闯入屋内搞破坏,一定打断他的腿!” 北国春天来得格外的晚。 江南早已桃红柳绿,鸟语花香,北国才刚刚冰雪消融,枯树长出新芽。 武林宫,元老院。 “咳咳咳,咳了一个月,还停不来,真是要命了!”面皮发涨的德兴方丈使劲在胸口捶了几拳,咬牙切齿说道。他年轻的时候,与人打赌,潜入数十丈深的碧潭,寒气浸透肺部,以至年年开春,便咳个不停,直到初夏方得自愈。饶是他精通医术,亦无计可施。 苏云松眯起双眼,望着庭院里开始变绿的树木,微笑道:“羊肉,狗肉驱寒怯湿功效甚放,方丈何不试试?”德兴方丈一只手紧扼喉咙,另一只手又在胸口重捶几拳,硬生生抑制住咳嗽,怒道:“老苏,你想要我下十八层地狱,下辈子做猪做狗么?”苏云松呵呵大笑,缓缓道:“天堂还有我们的位子吗?我们岂止下辈子做猪做狗?简直要永不超生。” 德兴方丈怔了一怔,大口喘气。苏云松横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我们只要维持住当下局面,不要出大的乱子,能够全身而退,身后的是非功过,理它做甚?”莲花道长道:“可是有些人并不愿意我们安享晚年。”德兴方丈瞪眼问道:“莫非是鲁挺?” 苏云松面现鄙夷之色,道:“那个眼高手低,关键时刻镇不住场子的人,不配做我们的对手。”德兴方丈摸摸光头,用力一拍巴掌,道:“一定是变革派的岳重天!”苏云松哼了一声,道:“他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不安份的合作伙伴,时刻觑觎他的位子,他是泥菩萨过河,自顾不瑕。” 德兴方丈抓起桌上一只杯子,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怒道:“魔教妖人狼子野心,他们最见不得我们好了!”立在门口的小厮听得响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德兴方丈伸岀手臂,揪住小厮的衣襟,抛了出去,道:“不干你的事!” 苏云松昂首望着屋梁上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木雕,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手指敲着桌面,道:“本事是有的,奈何看谁都不服气,每个人都想称王称霸,哼哼,我们有生之年也休想看到一个强大,团结的魔教。”德兴方丈有些泄气了,喃喃道:“是了,是了,华山派余观涛最后左右逢源,很吃得开,他心里若是没有想法才怪呢。” 莲花道长蹲在地上,将碎瓷片一块块拾起,道:“余观涛只有做小富即安的土财主的本领,他向来缺乏做大事的魄力,和掌控全局的能力。他连华山派数百号人都做不到同心同德,步调一致,怎能摆得平的草莽英雄?跟在我们后面,好歹不愁吃穿,他为什么要反对我们?” 德兴方丈跺脚叫道:“那究竟是谁呢?咳咳……咳咳……”苏云松收起笑容,冷冷的道:“他究竟是自甘堕落,还是扮猪吃老虎,故意迷惑我们呢?”德兴方丈皱眉道:“你说的是秦啸风那个废物?他家境优渥,纨绔子弟,不花天酒地,还能做甚?老苏,你未免想太多了。” 苏云松道:“秦啸风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从来不是放荡形骸之人,他深爱自己的妻子,以礼教自持。可是他最近荒谬绝伦,完全背叛了他所遵守的行为准则,难道不值得我们怀疑,警觉么?”德兴方丈道:“说不定他突然想开了呢?” 苏云松反问道:“万一他大彻大悟,决意要拯救世界呢?世上并不缺乏糊里糊涂活了半辈子的废人,某天冷不丁脑子开窍,成为永垂不朽的英雄的例子。”莲花道长道:“鲁挺已经盯着他好久,很快就有结果了。” 秦啸风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了。 他是被李婉喻赶出家门的。 她要让外面奢靡颓废的销金窟,洗掉他身上的凛凛正气,给他换上混蛋,人渣的新标签。想与狼共舞,务必要和狼有共同的兴趣。 秦啸风离家的第一个晚上,是在城南“闻香识女人”度过的。他的到来,把所有人给吓坏了,仿佛大白天看到鬼一样。谁能相信天底下第一好男人居然会光顾这种地方? 尤其秦啸风说出:“有没有标致伶俐的姑娘,给我来一个。”这句话时,更是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如痴似醉。秦啸风微笑道:“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为什么不能找女人呢?” 一人定了定神,问道:“你妻子不是大美女吗?”秦啸风翻了个白眼,哈哈大笑道:“再美的女神,和她睡久了,都会有厌倦的念头,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分开众人,抱起一个惘然无措的少女,大笑着走向二楼豪华的房间。 可是他一关上房门,他忽然发现自己衣裳已经湿透,身上每一块肌肉已经僵硬。他心里充满了愧疚,悔恨,除了李婉喻之外,他从没有抱过第二个女人。那少女坐在他对面,笑吟吟地看着他。她算不上美女,却有让男人怦然心动的厚嘴唇。 她伸出双手,十分自然的放在他手背上。秦啸风如遭电击,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脑袋一阵眩晕,险些从椅子跌下去,仿佛她的手是两条毒蛇,咬上一口便无可药救。 少女指头挠他关节的骨头,幽幽说道:“你长得相貌堂堂,却是块榆木疙瘩。”秦啸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心里只是不停问自己:“我真的要对不起她吗?我真的要自甘堕落吗?我骗得了三巨头吗?” 窗外街道灯火辉煌,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没有特殊情况,他都会在家里吃饭。一壶温度合适的美酒,几样别出心裁的菜肴,一个百看不厌的人。今晚家里餐桌仍然有可口的饭菜,可是丈夫已经背叛了妻子。 他又在心里问自己:“我能扳倒三巨头吗?我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他不出声,没有人会责备他,谁都知道他是没用的窝囊废,怎能奢求他做改天换地的英雄?他连杀鸡都不忍心下手,哪有杀人如刈草的狠劲?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突突的心跳声,仿佛是擂得震天响的鼓声,劝他罢手回家的退堂鼓。在这个大家都在给三巨头唱赞歌的年代,他为什么要觉得羞耻,自责呢?在只允许少数人说话的时期,没皮没脸,不在乎别人眼光便是最好的自保方法。 少女伸长脖子,脑袋几乎伸入他的怀里,廉价,庸俗的脂粉香气仍熏得他心神荡漾,魂不守舍。听得少女笑嘻嘻道:“你莫得慌张,害怕,万事开头难,只要你迈出第一步,以后就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 秦啸风听得“万事开头难”这几句字,不由得身躯一震,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胸怀大志,决意做大事的。世人所称颂的英雄,他们只不过在大家最彷徨无助之际,挺身而出,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在此之前,他们如同凡人,时常叹息没有发财的好机会,怨怪社会种种不公平。 他想起如今江湖的现状,绝大多数的门派不是成了三巨头的附庸,就是被三巨头强行吞并,少数不愿意合作的门派惨淡经营,风雨飘零。他想起如今的武林盟已经被三巨头改造成异口同音,万口一辞,无论白天黑夜,耳边都充斥着对三巨头的赞美,奉承。 他想起当下选拨人才的标准,并非注重人品好坏,能力强弱,而是能不能无条件执行三巨头的命令。他见过众多所谓的执掌生杀大权的一方诸侯,说出来的话比寻常百姓高明不到哪里去,做出来的事比未成年的孩童靠谱不到哪里去,他们本来不适合担当重任,但是他们站在三巨头这一边。 秦啸风握住少女的手,她的手很瘦,握着很不舒服。他的思路渐渐清晰:“我不能因为懦弱,就不敢站出来。暮色沉沉,恶狼成群,更需要有人举起火把。这束光可能持续不了多久,但是细心的人应该能察觉到,这个世界并非暗无天日,是可以看到希望的。” 少女痴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笑道:“现在夜短,你再坐着不动,天就亮了。”她眨了眨眼睛,道:“你就是什么都不做,钱一文也不能少。”说着开怀大笑,像这样的客人,一年也碰不到一个。 秦啸风托着她的下巴,笑道:“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花了钱就要得到应有的享受,是不是啊?”少女“哎呀”一声,整个人倒入他的怀里,嗔道:“你们臭男人,就喜欢拿钱欺负人。”秦啸风道:“那你拿钱来欺负我,我不介意的。”衣袖拂出,桌上烛火应声而灭。 不出数日,武林盟上下都知道秦啸风自甘堕落,多数人见怪不怪,好像秦啸风走到今天地步是水到渠成的事。在他们看来,秦啸风算是开窍慢的人,有的人前脚踏入武林盟,后脚便交出了灵魂。不堕落放纵,在武林是没有朋友的。 平时不搭理秦啸风的人,忽然热情无比,和他称兄道弟。秦啸风求之不得,很快和他们打得火热。花天酒地,听歌狎妓,所有开销,皆有他承担,众人愈发喜爱他。正如那少女所说,一旦突破心里障碍,便肆无忌惮了。 秦啸风忽然发现自己在寻欢作乐方面极有天赋,在极短的时间,他不仅熟悉掌握了声色犬马的各种技巧,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兼之他长相俊朗,雅人深致,怎能不成为既让女人着迷,又让男人仰慕的焦点人物?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不正经的大侠 “大富豪”不仅是城里装修最华丽,设备最完备的赌坊,而且是所有赌徒的最爱。它就像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却有老奶奶的慈悲心肠,哪怕口袋只有一文钱的赌鬼,亦把他当作富可敌国的巨贾看待,尽量满足他的虚荣心。所以“大富豪”天天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秦啸风已经在大富豪呆了三天。他面前桌上堆满了筹码,银票。这些都是他赢来的。倘若他不是想办法处理了大部分的钱财,只怕早已堆得老高。他的目的不是增加财富,而是拉拢人心。当然他的方法不是简单粗暴,而是既不会伤害别人,又是让别人铭记于心。 鲁挺不停地擦着汗水,可是汗水如泉水一样,源源不停地从汗毛孔流了出来。秦啸风面前的筹码,银票都是他的。这是他半辈子努力奋斗的结果。摆在他桌上已经所剩无多,他的手气还是霉得要命,再输下去,他将一无所有。 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武林盟上下公认的废物,在这个领域居然横扫千军,称王称霸。他却不想抽身而起,就此放弃。他认为幸运之光很快照耀到他身上。每个输红眼睛的赌鬼,总有一种错觉,以为凭着一个铜板,便可以逆天改命,达到人生巅峰。 但是他掏出了最后一枚铜板,仍然没有等到让他重振雄风的那束光。秦啸风还是运气好得爆棚,不到一盏茶工夫,就让他眼前的桌面空空如也。他低头看着映在桌上的自己,额角青筋暴凸,须发根根竖起,黄豆般的汗珠落将下来,滴得桌面一片模糊,更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他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瞪着秦啸风,眼珠如铃,胸膛涨大。他的手握住了腰上的剑。秦啸风面带微笑,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右手翻动,“啪”的一声,一把刀鞘镶嵌各种珠宝的宝刀,缓缓放到了桌上。众人面色骤变,退到一边。 鲁挺大喝一声,左手一按桌沿,跃上桌面,抖出数十朵冷艳的剑花,往坐着不动的秦啸风刺去。秦啸风偏过头去,冲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眨了眨眼睛。那少女只觉得身躯发热,涌出勇气,红着脸颊,走了过来。 剑已到身前,秦啸风伸出左臂,揽住少女腰肢。少女身不由已,坐在他腿上,鼻间尽是浓郁的成熟男人气息,一时心慌意乱,如在梦里。秦啸风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右手抓起宝刀,拔开了刺来的长剑。众人哄然叫好。 秦啸风哈哈一笑,道:“给各位加鸡腿!”刀柄轻叩桌面,一锭大银跳了起来,“卟”的一声,飞过众人头顶,牢牢嵌在一根楠木柱子上。鲁挺暴跳如雷,长剑连刺,剑气纵横,嗤嗤作响。众人背靠墙壁,一颗心突突跳动。 少女头埋入秦啸风怀里,不敢抬起来。秦啸风一只手轻拍她的脊背,柔声道:“宝贝别怕,我是你的护花使者。”另一只手舞动宝刀,叮叮当当,化解了鲁挺的攻势。始终没有瞧鲁挺一眼。少女听他言语温柔,不由得心下甚喜,抬起来头,一双妙目定定的落在他脸上。 众人又是迭声叫好。鲁挺恨得咬牙切齿,连刺数招,尽是杀着,威不可挡。泰啸风面色极是难看,放在她背上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少女忽然热血上涌,她要站起来,替秦啸风挡下致命的一击。秦啸风凝视着她,笑道:“你替我倒杯酒,我就不害怕了。” 说话之间,宝刀横扫,去向鲁挺下盘。鲁挺只是咽不下一败涂地的恶气,并无流血杀人之意。当下退后几步。少女斟了一杯酒,往他嘴唇送去,眉目含情,两颊生晕。秦啸风托住她的手腕,笑道:“你一口,我一口,咱们同心合力。” 少女听在耳里,却丝毫觉不到轻佻无礼,仿佛他在立下白首到老的山盟海誓,心里甜丝丝的,抿嘴浅浅饮了一口,接着酒杯送到秦啸风嘴边,俏脸更红了。秦啸风叹息道:“醉酒佳人桃红面,不忘嫣语娇态羞。”一饮而尽。 鲁挺怒道:“你风流得很!”长剑拖过一道弧线,斜削他的颈部。秦啸风揽住少女的臂膀,道:“我替你画眉。”左手真的多了支眉笔,认认真真的画起眉来,道:“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少女不敢动弹,额前一根青丝在他脸上飘来飘去。 秦啸风舌头一卷,叼住这根头发。少女又是喜悦,又是害羞,身子绷得紧紧,生怕弄断了这根头发,细细的发丝好像是情定终身的红线。两人心神俱醉,无视在他们身边闪烁不定的长剑。 鲁挺见得秦啸风不理不睬,自己在桌上窜来窜去,犹如一只好笑的大马猴,自己又找不到体面收手的台阶。他焦躁异常,大叫大喊道:“是好汉来决个胜负!”秦啸风不理会他,专心孜孜的画眉。 不知是谁说道:“这个人真不要脸,明明输了,还要作怪生事。”鲁挺怒不可遏,挥动长剑,道:“有种的站出来说话!”他连问数声,屋中无人回应。忽然之间,秦啸风拍手笑道:“好了!”几张银票随着衣袖摆动,飞了起来。鲁挺拔起身子,伸手去抓飘舞的银票。 秦啸风道:“愿赌服输!”陡地升高数尺,左掌疾拍鲁挺的天灵盖,招式极是辛辣,显是要取鲁挺的性命。鲁挺料想不到秦啸风痛下杀手,大惊之下,撇开银票,长剑横转,击向秦啸风的手腕。秦啸风急速下坠,右臂低垂,宝刀戳中鲁挺的左脚背。 鲁挺吃痛,身子一软,便要倒下。忽然眼前刀光闪动,脖子一凉。秦啸风宝刀出鞘,出其不意地制住了他。鲁挺哈哈大笑,瞪眼喝道:“狗杂种,你反了不是?老子若是少了根汗毛,三巨头保证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秦啸天微微一笑,宝刀上抬数寸,鲁挺颈边的一绺头发飘然落下。口中念念有词:“一根毛,二根毛,三根毛……我数不过来了。”鲁挺本是色厉内荏之人,秦啸天这一刀割掉的不单单是一绺头发,还有他的自尊,锐气,他颤声道:“你……你……” 秦啸风道:“花钱的地方多了,就必须想办法填窟窿。我不想杀人,我要拼命赚钱。”鲁挺叹了口气,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你还要做甚?”秦啸风道:“我想做些年年都有收获的生意,你正好有一群会下金鸡的母鸡。” 他撒下宝刀,挽着鲁挺的手,坐了下来。将赢来的筹码,银票推到鲁挺面前,笑道:“这是我合伙的本钱。”鲁挺毫不客气的揽了过来,冷冷道:“我为人独行专断,很讨厌别人指手划脚,我抠门小气,不会给别人太多的好处。你想清楚了吗?”秦啸风道:“你牙齿缝漏出来的渣渣,已经够我花好几年了。” 岳,叶二人雇了条船,从丰溪河而下,不过半天,转入信江。又行了几天,由信江汇向赣江。其时临近端午,雨水极多,江上随时可见冲风冒雨操练的龙舟,锣鼓喧天,劈波斩浪。舟中之人放声大呼:“我要争上游!”气吞山河,慷慨激昂。 五月初二,他们到达号称“三江之口,七省通衢”与“天下眉目之地”的九江。一眼望去,但见密密麻麻的船只停泊在江面上,首尾相连,桅杆林立,不知有几千几万条,本来宽阔的大江也变得局促不堪。叶枫惊叹不已,连舌头都忘了缩进去。 身体精壮的男子扛着大包的货物,飞快奔走在船,岸之间,江南的各种特产,就由这些大大小小的船只,运到帝国的每一座城巿。两人离舟上岸,码头外面是繁华的街道,屋宇鳞次栉比,行人衣着鲜亮,一派富庶景象。 岳重天好像到了旧游之地,路途极是熟悉。先到琵琶亭听歌女唱“琵琶行”,去浔阳楼吃小笼包,萝卜饼,尔后游览大胜塔,点将台。中午在甘棠湖品尝生炒糯米饭、米粉蒸肉,鄱湖胖鱼头、庐山石鸡。江西菜虽然不太出名,但是自成一派,独具特色。 酒足饭饱,二人东转西绕,不知不觉出了九江城。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平地尽是高高低低的桃树,李子树,花蕾方谢,果子初长。清风徐来,幽香袭人,心神皆醉。岳重天面含笑意,步入林中。叶枫跟在身后。林间砌着一条鹅卵石小径,弯弯曲曲通向深处。 便在此时,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从林子深处,传入耳中。琴声异常平缓,好像清澈的泉水,从光滑的石头流过,纵马行走草原,天广心宽,惬意至极。岳重天取出一根玉萧,呜呜地吹起来。音调略高的萧声犹如溪流,引导泉水去该去的地方。 平和的琴声融入萧声,两者互相映衬,相得益彰。恰似春风吹拂的江面,一叶扁舟缓缓而行,一群鸭子追逐荡开的水波。皎洁的月亮挂在天上,相爱的恋人坐在树下,鸟儿在头顶低声吟唱着,好一派和谐感人的场景。叶枫沉醉在动人的乐声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声突停,猛听得一人朗声笑道:“油灯开花,喜鹊报喜,原来岳兄大驾光临,失迎,失迎。”话音甫落,见得一人大踏步而来。来人面如锅底,鼻孔朝天,长相丑陋,宛如画中捉鬼的钟馗。叶枫不由得吓了一跳。 岳重天抢了上去,张开双臂,搂住这人,哈哈大笑,道:“陆兄,你今天又忘记洗脸了。”说着左手用力在他脸上搓了几下,笑道:“啊,我差点忘了,你是天生丽质啊。还记得吗,当年判定一块腊肉好不好,首先要看有没有比你黑。”姓陆的在他胸口捶了一拳,道:“你消遣了我几十年,还不肯罢休么?”脸上笑意盈盈,不见半分怒气。 岳重天笑声更响,道:“好家伙,你是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了。你给我无中生有,信口编排的故事还少吗?十六岁那年我长疔疮,卧床不起,你跑出去对别人说我,贪恋女色,得了花柳病。害得和我相熟的小姐姐们,见了我捂着鼻子绕路走,做媒的也不敢上我家,生怕我短命,让姑娘守寡。唉,你给我算算,那几年连累我错过了多少喜欢的姑娘?” 姓陆的哼了一声,狠狠地道:“我当年蹲茅房的时候,被你一泡尿浇到脸上的次数会少吗?你居然说没看到我,我是跟炭头一样的黑,但是我眼睛是亮的,牙齿是白的!你若是童子尿也就罢了,权当滋补身子。只可惜你懂事早,十岁的孩子就做了二十岁大人的事!”又在岳重天心口捶了几拳。 岳重天冷笑道:“岂止是我一个人看不见你而已?每次你躲在新人床底下,有几个新郎新娘发现得了你?与你一样大小的孩童懵懵懂懂,你却对男女之事了若指掌。人人称你一代宗师。那年豆芽弄的王小二娶媳妇,王小二那浑小子啥也不懂,以为和媳妇睡一张床便可以生儿育女。你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动静。眼看就要天亮,你忍不住跳出来大叫,傻瓜,穿着衣服是生出不出孩子的!次年王小二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人家还特地送了块牌匾给你,上面写着一言惊醒梦中人。你真的好厉害啊!”又是哈哈大笑。 叶枫目瞪口呆。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也不相信这些话居然出自正气凛然,忧国忧民的岳重天口中。岳重天又道:“那天我在纸上随意写下:珠缨炫转星宿瑶,花鬘斗薮龙蛇动。你却拿着这张纸逢人就说,我和西街豆腐店的珠缨姑娘有了夫妻之实。说什么我和她玩疯起来,天上星宿都要跟着摇晃,我和她经常躲在花丛中,惊动了草里的大蛇。珠缨姑娘长相精致,可是脾气与我不合,我怎会去招惹她呢?珠缨姑娘的父亲,兄弟不明情况,揣着刀子堵我家门好几天,非要阉了我不可。” 叶枫忍俊不禁,笑了出声。姓陆的横了他一眼,怒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甚?”岳重天笑道:“他是我的义子叶枫。”姓陆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双掌往一株大树击去。大树“喀嚓”一声,断为两截。他拾起一根树干,用力往地上戳去,吼道:“气死我了,岂有此理!”叶枫不明白他为何发怒,极是惊诧。 岳重天笑道:“陆兄,你又胡闹了。”姓陆的怒气冲冲,喝道:“放屁,难道我不知道你的馊主意么?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向来一肚子的坏水,收的义子也不是好东西。你现在有地位,有身份,不方便说我的坏话,但是这个小王八蛋可以,是也不是?”说到是字,蓦地冲到叶枫身前,左手扣住他胸上的“膻中穴”。 叶枫想不到他突然袭击,登时身子酸麻,动弹不得。姓陆的恶狠狠地道:“你最好等我和岳老头打完嘴战再出现,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手腕一翻,叶枫腾空而起,飞出了林子。叶枫双脚落地,想起他们老友相聚,有些彼此知晓的秘密,委实不愿意外人旁听。当下记下林子的方位,转身离去。 走出数里,见得路边有间酒店。叶枫进去,喝了十余杯酒,二斤熟牛肉。店中只有他一个食客,店家殷勤伺候,叶枫心满意足,赏了一两银子。出得店来,见得红日当空,回去尚早。望见不远处有条大河,河边长着连绵数里的芦苇,果然是个静心独处的好地方。 叶枫转身向店家讨了根钓鱼的竿子,几样鱼吃的诱饵,一个装鱼虾的竹篓。又称了半斤咸瓜子,一包炒蚕豆。往芦苇丛投来。走到近时,见得一条渔家常走的小路,分开芦苇,直通河边。小路两边是烂泥,沼泽。叶枫在河边掷下诱饵,安好竿子,坐在石头上,剥瓜子,吃蚕豆。 过不了多久,竿子微微弓起,水面荡起微波。叶枫暗自窃喜,准备提起。忽然间听得有人惊叫,鱼儿察觉不妙,吐掉口中的诱饵,潜入水中走了。叶枫转头望去,芦苇随风起伏,哪有人的踪迹?正惊疑不定,听得“汪汪”的犬叫声,二条大狗从芦苇荡冲出来,转眼间到了他的近处。 叶枫一惊,擎剑在手。二条大狗嘴里各叼着一只女人穿的绣花鞋,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它们跃起身子,扑了过来。叶枫赶紧低头伏腰,大狗竟从他头顶窜了过去,待他站起,大狗早已走远了。叶枫寻思:“狗咬着鞋子做甚?岂非咬死了人?” 忽然芦苇深处又传出叫声,是女子的呼救声:“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救命啊!”叶枫一跃而起,拔开芦苇,冲了进去。那救命之声始终不绝于耳。叶枫顾不上脱鞋,直接踩入泥泞,加速前行。不一会儿,便看到了那个呼天喊地的女子。 芦苇荡中间,是口二三亩左右的池塘。四周种着碗口大小的柳树,柳丝垂在水面上,随风摆动,划出一层层轻柔的波浪。一个身穿粉色衣衫的妙龄女郎,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洁白无瑕的双足轻轻在水中搅动着,口中一声声呼喊着“救命”,身边却一个连害她的人也没有。 叶枫知道被她耍了,甚是不快,转身就走。那女郎手掌拍打石头,叫道:“喂,你见死不救,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叶枫忍住怒气,道:“我怎么没看到要害姑娘的人啊?”说到这里,东张西望,似在寻找真凶。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好像上当了 那女子咬着嘴唇,定定看着半信半疑的叶枫,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凄苦。这一声叹息打消了叶枫的疑惑,忍不住问道:“是谁为难你?要不要我帮忙?”女子仰起上半身,双足从水中抽离,高高举起。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匀称,丰满,白得似刚剥了壳的鸡蛋的脚上,宛如精致的艺术品。从她脚趾间滴落的水珠,更似落在叶枫的心里,荡起一层层的漪涟。他的心已经沉寂了好久,多时没有心如鹿撞的感觉了。 叶枫只觉得口干舌燥,不敢多看,忙低下头去。女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嗔道:“傻瓜。”伸手折了根柳枝,在水面上斜斜划过,挑起一串水珠,落在叶枫脸上。叶枫如遭电击,跳了起来,叫道:“你干甚么?”声音却似蚊叫虫鸣,轻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况且他的口气是久旱逢甘霖的欣喜,绝无怨怪之意。女子没听见他说话,平平躺在石头上,一头青丝随风飘扬,胸脯起伏不定。叶枫不禁热血上涌,心中一荡,居然有上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的念头,不由自主走上几步,眼神迷离。女子双足又浸入水中,不紧不慢拔动着。 叶枫一会盯着她雪白的纤足,一会盯着她美丽的脸蛋,一会盯着她时起时落的心口,一对眼珠子一刻也不闲着。喉结不断上下蠕动,发出咯咯的响声。他忽然发现自己不仅迷恋权力,而且迷恋女色,尤其这温暖惬意的夏日,更是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 他不敢想象,在这里再多呆一会儿,是不是会做出不可原谅的事情?可是他脑子里的理智已经被欲望所吞噬,不知不觉走到女子身前,痴痴地看着她。女子见他面红耳赤,满头大汗,笑道:“你喝了酒吗?今天很热吗?” 叶枫语无伦次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心乱自然热。”解开自己衣裳两个扣子,露出一块肌肤,十根指头颤抖不已。女子道:“可恶的大狗叼走了我的鞋子,我该怎么办啊?”叶枫忽然恼恨起那两只大狗,为什么叼走的是鞋子,而不是她的衣裳呢? 古老的传说中,被偷走衣服的仙女,还不是做了穷小子的妻子?女子抓住他的手,哀求道:“你一定要帮帮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叶枫定了定神,道:“我的鞋给你穿。”低头一看,鞋上全是烂泥,岂不是对她的大不敬? 他提着脱下的小牛皮靴子,跑到池塘的另一边,洗得干干净净,又拔了许多青草,擦干靴子的水渍,这才快步走了回来。女子笑容满面,显然对他很满意。叶枫刚平静下去的心,突然跳得飞快。女子双脚轻轻在水面划过,造出一道道波浪。此时她脸上罩了一层红晕,似乎想到了某件让她感到极其害羞的事。 叶枫心想:“她一定很是纠结,究竟要不要我给她穿鞋子呢?我把鞋子穿上的瞬间,她会不会突然情不自禁,双手揽住我的脖子?我是要挣扎反抗的好,还是身子一寸一寸往下落去?这个时候,远方有没有人吹着《野有死麕》的曲子?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岂不美哉?” 就在此时,女子转过头来,与叶枫热情的目光一接触,又急急低下头去,脸蛋更是红了,唇上的口脂也要黯然失色。叶枫心想:“女孩子终究面皮薄,有些话说不出口。我若是犹豫不决,就要错失良机。”蹲下身去,准备给她穿鞋。脖子也放低到最佳位置,既好让她能够抱得住他,又保证她有足够的力气将他放倒。 女子抓住他伸来的手,笑道:“你背我回家,好不好?”叶枫心想:“莫非她父母今天不在家?家里柔软的大床当然比野外又冷又硬的石头要舒服多了。不去就是乌龟王八蛋。”他偷偷望去,见得女子眼中闪动着得意,狡黠的神色,好像猎人目送猎物走入陷阱。 叶枫不由心里一凛,寻思:“我今非昔比,既是岳重天的义子,也是变革派的第二号人物。不少人巴不得我身败名裂,我怎能马虎大意,管不住下半身?她不尴不尬现身此地,难道不值得怀疑吗?”想到此处,心生警惕,甩开女子的手。 女子一怔,笑道:“我的手有刺么?”叶枫道:“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应该还没有嫁人。”女子觉得很惊讶,道:“你是什么意思?怕我会害你不是?”叶枫笑了笑,等于默认了她的话。女子道:“我看得出,你杀过很多人,世上没有几个能够阻挡你的人。” 叶枫道:“你会看相?”女子道:“杀过人的人眼睛就像插着两把快刀。你看我的眼睛有什么?”叶枫摇头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女子道:“我的眼里只有干净,单纯,因为我心是空的,从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叶枫道:“所以你只是想我背你回家?” 女子悠悠道:“你说呢?”双手搭在他的肩膀,道:“起驾回宫。”叶枫苦笑几声,只好背起她,慢慢向前走去。女子两只脚摇来摇去,时不时脚趾头搓揉叶枫的肋骨,弄得叶枫半身酥软,魂不守舍。 他忍不住叫道:“你就不怕我心生歹意么?”女子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真要强人所难,我也没有办法,再说你长得不丑,我勉强可以接受。”这几句话说得异常大胆,叶枫一颗心怦怦跳动,几乎迈不开脚步。女子拉开他的领子,一口热气呵在他后背上。 叶枫只觉得一锅沸水倾倒在积雪上,浑身汗毛孔张开,双脚似踩在棉花堆。迷迷糊糊听得女子道:“你看那边有块草地,草长柔软……”叶枫道:“我们是兴之所至,无需对方负责,我不必问你的名字,你不会将我放在心里,是也不是?” 女子屈起手指,在他后脑勺连凿几下,大声叫道:“喂,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到草地歇歇。倘若我看中一个男人,决不会轻易与他发生肉体关系。太随便放纵的女人,是得不到男人尊重的。”叶枫极是尴尬,恨不得寻条地缝一头钻进去。 到了草地,叶枫仍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不敢看她,背对着她坐下。女子一拉他的手,道:“躺着更舒服。”两人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来来去去,变幻无常的云朵。蝴蝶,蜻蜓在他们眼前飞来飞去,偶尔落一只下来,显然把他们的躯体当成了歇息的地方。他们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它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渐渐西移,蝴蝶,蜻蜓慢慢散去,已是临近黄昏。远处隐约传来大人的呼喊声,是不是叫在外玩耍的小孩回家吃饭?叶枫道:“该回去了。”女子歪着脑袋,笑道:“难得出来一次,我要打几个滚再走。你不知道我父亲管我有多严。” 她真的在草地上打滚,发出爽朗开心的笑声。她干净的衣服沾着树叶,青草,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却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纵使穿着华贵的衣裳又有何用? 叶枫痴痴地看着放声欢呼的她,心里似被一根尖针扎着,隐隐生痛。他忽然想起得不到快乐,活得压抑的岳冲。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做大人的怎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小孩?他轻轻叹了口气,擦了擦眼睛,眼中有泪。 女子滚到他的脚下,手指扯着他的裤管,笑道:“既然你不开心,为什么躺下不打个滚呢?我觉得现在放松多了。”叶枫倒下的时候,女子狠狠一脚揣在他屁股上,叶枫身不由己,骨碌碌的滚动起来。 折断的青草的汁水流入叶枫的喉咙,多苦涩少甘甜,宛若他不堪回首的往事。泪水又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在草地不停翻筋斗。女子捂着嘴巴,好像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摘下戴在脸上的面具,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快乐。 叶枫终于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他闻到了摄人魂魄的幽香,看到了一双充满怜惜,同情的眼眸。女子就躺在他的身边。轻风撩动她粉色的裙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大腿。她慢慢向他挪动,蜷曲在他的怀里。叶枫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反抗,两人十指相扣,彼此能听见对方慌乱的心跳。叶枫深吸一口气,往她嘴唇吻去。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十根紧扣的手指汗水涔涔。叶枫得陇望蜀,另一只手从她的脸颊往下滑去。 女子好像发摆子病一样,身子剧烈抖动。牙齿相互叩击,格格作响,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也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叶枫忽然“啊”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呲牙咧嘴。他那只不老实的手背上鲜血长流,居然是给女子抓破的。 他的剑也到了她的手里。她转动长剑,架在脖子上,泪流满面喊道:“如果你真的喜欢你,就到我家去提亲。到了洞房花烛夜,我自然会把自己交给你,但是现在绝对不行。喂,你喜欢我吗?” 叶枫没有回答,脸上表情古怪。他的所做所为,就像到了春天的猫,纯属浑身躁热,一时冲动,想白占便宜而已,绝无与她白头到老的想法。他们是逢场作戏,她能比得上余冰影,阿绣么? 女子见他沉吟不决,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冷笑道:“你想要找女人,城里多的是,便宜的五十文钱,贵的要十两银子。本姑娘无价之宝,你不配拥有。”叶枫满脸通红,低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忽然间听得芦苇荡外面有人叫道:“小姐,你在里面吗?”女子笑道:“但是我喜欢你吻我的感觉。”抛掉长剑,用力推倒了他。叶枫大吃一惊,脑子一片混乱,寻思:“这是怎么回事啊?”他高举双手,省得又心生邪念。 突然几人奔了进来,见得眼前情景,不由得大惊失色,跺脚叫道:“小姐,你这是做甚么啊?”女子依依不舍从叶枫怀里钻出来,笑道:“找男人啊。”这几人叫苦连天,道:“可是你和马公子有婚约啊。”女子冷笑道:“他配得上我吗?” 这几人愁眉苦脸道:“我们怎么向老爷交待呢?”女子笑道:“你们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到了某天我肚子大了,马公子就知难而退了。”跳到叶枫背上,道:“我们走。”这几人道:“你去哪里啊?”女子道:“他累了大半天,难道不应该给他补身子吗?”叶枫一愣,心道:“我怎么好像上当了?” 走出芦苇荡,已经天黑。天上挂起一弯新月,不远处的九江城灯火辉煌。女子指着前方一栋农舍,道:“我爹爹在九江极有名气,他若是知道我和你胡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但是我们扮成进城的乡下人,他就认不出我们了。” 叶枫背着她往农舍奔去。见得门前晒衣杆上挂着好多风干了的衣裳,屋子大门紧闭,主人一家子想是去亲戚朋友家喝酒吃饭了。叶枫放了一锭银子在门边狗洞里,收了几套衣裳,一双布鞋,匆匆离去。 二人到偏僻的地方,把农夫的衣裳套在自己衣衫外面,又抓在了泥尘,各自涂在脸上,脖子,手背。女子撕掉一件多余的衣服,给自己做了个包头,又给叶枫做了个头巾。这样一来,俨然是二个呆头呆脑,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女子捂嘴笑道:“我本来想请你大吃大喝的,可是现在只好请你吃碗面条了,乡下人穷,是吃不起好的。”叶枫斜眼看她,道:“到了城里,你准备怎么称呼我?”女人瞪眼叫道:“我当然叫你哥哥啊。” 叶枫笑嘻嘻道:“你我长得一点也不像,谁会相信我们是兄妹,你要是叫我老公,没有人会怀疑。你先叫几声心肝宝贝好老公,省得到时露出马脚。”嘟起嘴唇,假意要去亲她。女子在他脸上轻击一掌,嗔道:“你想得真美!” 不一会儿,他们到了九江城,见得街上有许多腰悬利刃的汉子,走来走去,气氛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女子紧紧抓住叶枫的手。二人寻了个街面不起眼的面店,挨着门口坐下。女子不停地叫叶枫心肝宝贝好老公,叶枫坐立不安,哭笑不得。 二人点了两碗酸菜荷包蛋面,女子执意要给叶枫加块大肉,来二角酒,说是老公日夜操劳,费心耗神,叶枫实在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由她作主。女子一边吃面,一边看他,神情温柔,真似把他当作了老公。叶枫柔肠百转,又喜又忧。 忽听得有人大呼:“大家打起精神来,岳大侠马上要来了。”两人往外望去,见得数十人拥簇着一个青年男子而来。这男子鹰眼勾鼻,衣饰华贵,精神十足。来的数十人手中都提着油米肉鱼。女子低声说道:“这个就是和我有婚约的马公子。” 叶枫笑道:“比我帅多了,你为什么不跟他?”女子道:“我看不惯他盛气凌人,目空一切。”她接着筷子敲打叶枫的手,向他翻了个白眼,道:“我也看不惯你的毛手毛脚,心术不正。”那些腰悬利刃的汉子纷纷走了过来,一堆人站在街道中间。 马公子叉着腰,道:“岳大侠历来赏罚分明,做事公平,谁真心真意替变革派办事,他决不吝惜钱财。去年岳大侠巡视处州,见得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不由得喜出望外,当即赏了负责处州的邓金彪十万两银子。今年非常时期,岳大侠的赏赐只多不少。所以我们务必要让岳大侠看到九江城繁荣富强,民风淳朴,要让岳大侠继续支持我们金龙帮治理九江城。” 叶枫心道:“他若是诚心办事也就罢了,他胆敢弄虚作假,唬弄义父,我决不轻饶他。”马公子又道:“可能平时我做事方式过于干脆直接,大家难免对我马大用有成见,心里觉得不痛快。但是这个时候,大家要一致对外,唯我是从,在岳大侠面前不要乱说话,免遭飞来横祸。” 女子低声道:“你看他霸不霸道?”马大用指着一人,道:“黄虎,你准备得怎么样了?”黄虎道:“禀报帮主,我已经吩咐下去,除了临街开店的之外,其他居民一律在家在家呆着,不许出门,谁要破坏禁令,我黄虎明天教他家破人亡。” 马大用道:“万一岳大侠上门聊家常呢?岳大侠就好这一口,以为到穷人家里坐一坐,掀开锅盖看看有什么吃的,问一问一年收成如何,便了解到了人间疾苦。”黄虎道:“只许说帮主尽心尽责,鞠躬尽瘁,金龙帮为维护九江城不遗余力,深得大家拥戴。”马大用又指着另一人,道:“申明,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申明拍了拍手,街道边上巷子忽然走出数百人来,有的是挑着担子的小贩,有的是摆摊的摊主,有的是逛街的客人。他们占据按照事先布置好的位子,须臾之间,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叶枫瞠目结舌,女子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马大用道:“以前街上摆摊的好像不是这些人啊?”申明道:“我们每个月向那些贱骨头收了几两银子,心里不服得很,谁敢保证他们会不会向岳大侠告状,说我们金龙帮勒索百姓?”马大用道:“这些人就靠得住吗?” 申明道:“我给他们每人十两银子,他们敢不管好嘴吗?”马大用跌脚叫道:“申明,你真是糊涂,在九江城只有我们收别人的钱,哪有我们给别人钱的的?等岳大侠走了,不仅要追回十两银子,而且要收取一两银子的利息。”申明道:“利息?”马大用道:“混蛋,银子在他们口袋子里装了几天,怎么不收利息呢?” 叶枫心里暗自咒骂。马大用道:“大家办好了事,尽量别在街上呆着,岳大侠不喜欢前拥后簇。”众人应了一声,纷纷散去。马大用拎着一提油米肉鱼,迈入叶枫所在的小面馆。店老板迎了出来,面色苍白,大汗淋漓。马大用呵呵大笑,道:“老板,你好福气,沾岳大侠的光,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店老板摆手说道:“我……我……不要……”马大用冷冷道:“你不给我面子喽?”店老板道:“这些东西不要我出钱?”马大用喝道:“放屁,我又不养猪养鱼种田,这些东西也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店老板苦着脸,道:“我要出多少钱啊?” 马大用道:“米是常州产的,鱼从洞庭湖运来,肉是成都的黑毛猪,油取自大理高山茶树,样样都是好东西,我收你五两银子过分么?”店老板道:“马帮主两袖清风,洁身自好。”马大用道:“但是待会儿岳大侠问起,这油米肉鱼是不是你自己买的,你该如何回答?” 店老板道:“油米肉鱼是马帮主送给我吃的,他是大大的好人,见得小人生活艰难,隔三岔五周济小人。”马大用道:“很好,倘若岳大侠又问,你平时疏菜粮食那里买的,价钱如何啊?你不会说整个九江城的粮油菜肉,皆是由金龙派把控的?” 店老板道:“自从金龙帮治理九江城,不遗余力地打击不法奸商,粮油菜肉的价钱,比往年跌了好几成。大家心里欢喜得很。”马大用道:“很好,倘若岳大侠再问,金龙帮会不会向商铺收取保护费,欺压百姓啊?” 店老板道:“马帮主是个很有正义感,积极进取的人,他不仅不欺行霸市,不赚断子绝孙的钱,而且只要有商铺遇到困难,他便发动大家出手帮忙,九江城谁不说他是大好人啊?” 叶枫心道:“难怪义父看不到最真实的人间百态,制定不出真正有利于需要帮助的人的条律,原来这些人欺上瞒下,蒙蔽了他。可恶可恨。”女子低声说道:“大人物想看到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繁华盛世,下面的人自是竭尽全力编造出花团绵绣,十全十美的场面。掺水造假又不是九江一地独有。” 忽然一人在门口叫道:“马帮主,岳大侠到了街口。”马大用指着低头吃面的叶枫二人,道:“给这两个乡下人上几个好菜。”冲了出去。 店老板端着几样菜肴,放在叶枫的桌上,道:“马帮主一定会带着岳大侠到这里来,吹嘘如今九江的百姓有钱得很,就连乡下人也敢上馆子花大钱了。你们千万要说马帮主的好话,否则绝对走不出九江城。” 他回到柜台,看着马大用提来的东西,自言自语道:“妈的假的,他妈的都是假的,是我花高价钱买来的,不是姓马的白送给我吃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颠倒黑白 过了片刻,见得岳重天笑吟吟的从长街彼端走来,他的左手边,站着不停向他解说九江风土人情的马大用,与他并肩而行的,正是桃林里弹琴的丑陋男子。女子吐了吐舌头,低声说道:“我爹爹怎么来了?”叶枫吃了一惊,就凭姓陆的那副天下少见的尊容,怎能生得出貌美如花的她?是不是走种了?女子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拧他的耳朵,气呼呼道:“我爹娘感情向来好得很。” 在马大用刻意安排下,街道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此起伏,路人川流不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欢愉快乐的笑意,不时从某人口中迸出一句:“感谢岳大侠推行的变革,感谢马帮主的竭力虔心”的话来。岳重天听着这些人说着发自肺腑的话,心里充满了骄傲,自豪。每个人不用为生计发愁,天天有值得开心的事情,不正是他毕生的追求吗? 他时常有种忋人忧天的担心,他每取得一个成就,便感觉和最底层的人们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虽然他达到了人生巅峰,但是心里空荡荡的,他害怕他是站在流沙之上,一阵大风过后,就会把他打回原形。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的支持和拥戴,正是让他可以站稳脚跟的基石。他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步履轻快。 他觉得自己是条在水中尽情畅游的鱼。原来这几十年来,他一直都在水里,只不过是从小溪游入江河,又从江河游入大海。没有水对他的照顾,庇护,他决计没有今天的荣耀。他不停冲着别人拱手,不停地说着谢谢,热泪盈眶。叶枫远远地望着动情的岳重天,心里感慨万千。 如果岳重天知道眼前所看到繁华,不过是人为制造的假相,如果岳重天知道这些人受到马大用的逼迫,不得不说着违心的话,他是不是很绝望?叶枫实在不忍心看到岳重天痛苦的样子,他还没有从正月的挫败走出来,但是叶枫不得不要揭开真相,让岳重天看到最残忍的一面。虚假繁荣,自欺欺人,只会让变革派渐渐失去人心。鱼要想不被水浪推上沙滩,唯有让水无条件信任它。 岳重天毕竟经验丰富,他很快冷静下来,心里有了疑惑。很多时候眼睛看到不是真实的,就看别人想让你看到什么。世间万物有迹可寻,唯独人心捉摸不定,尤其有了欲望的人心。如果马大用讨好他能获得极大的收益,马大用为什么不可以动用所有的力量让他开心呢? 他脸上带着大度的笑意,不动声色地询问各种各样的人。他问话的方式很有技巧,时而单刀直入,黑虎掏心,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思索的机会,若是对方心中有鬼,自是方寸大乱,露出马脚。他时而含蓄委婉,不厌其烦,他要从一堆看似冠冕堂皇,合情合理的言语中,顺藤摸瓜,剥茧抽丝,找出有用的线索和破绽。 岳重天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闲着。他观察对方在交谈之际,会不会出现不易察觉的变化。任何人感到压力或者想要撒谎,身体某个部位难免会有强烈的变化。比如有的人会瞳孔收缩,肌肉抽搐,有的人会咬着嘴唇,绞动手指。他细心留意对方的服饰打扮,符不符合所从事的职业。 他并没有漏过身边的马大用,倘若与他对话的人和马大用有不易察觉的眼神交流,或者马大用流露出恫吓,威胁的表情,那么几乎可以断定,眼前的一切都是马大用演给他看的。可是他并没有看到设想的场面,每个人表现得很自然,很得体。他暗自嘀咕:“难道我多心了?” 马大用笑道:“岳大侠,前头开面馆的宗老三,你务必要去看看。”岳重天道:“说说他的情况。”马大用道:“他既是不幸的人,也是不服输的人,他一直努力向上攀爬,虽然他还是过得不太好。”岳重天皱眉道:“难道你没有给予他帮助?”马大用道:“帮助是锦上添花,决非是让他心生依赖,他想明天过得比今天好,只有用汗水和努力去交换,而不是坐在家里,等待别人的救济。” 岳重天哈哈大笑,道:“听你一说,打消了我本来想给他面馆写个牌匾,送他一个红包的念头。”马大用道:“恕属下直言,或许大人物看来,他的行为是对当事人的关心,鼓励,但是某些人会有某种错觉,以为大人物给他撑腰助阵,给予他超越他人的权力,由此目无三尺,肆行不轨。”岳重天道:“所以我们要更加严厉约束自己,不能给某些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说话之间,三人进了面馆。马大用大声道:“宗老三,来三碗羊肉粉,多少钱啊?”宗老三笑道:“一碗四十五文钱,三碗一共一百三十五文,马帮主是小店的常客,小人给个优惠,三碗给一百二十文好了。”岳重天道:“我们各付各的。”摸出四十五文钱,搁在桌上,姓陆的和马大用各自掏出四十五文钱。叶枫和女子低着头,生怕被他们认出来。 趁着宗老三在厨房炒羊肉粉,岳重天指着搁在柜台上的油米肉鱼,盯着马大用说道:“是你送来的?”马大用道:“是的。”岳重天道:“你做给我看的?”马大用眼睛不眨一下,道:“是的。”岳重天敲着桌面,道:“我以为你是正直,负责的年轻人,想不到你也会走歪门邪道。”马大用坦然道:“岳大侠离我太远,无论我多么尽心尽责给变革派做事,你都看不见。” 岳重天冷笑道:“现在我来了,所以你要好好表现?”马大用道:“岳大侠你误会我了,我只想你能够摸摸我的脑袋,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句孩子,你辛苦了,谢谢你的付出。我就心满意足了。许多兄弟长年奔波,处身险恶的环境,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艰辛。他们就像地底的蚯蚓,不停的疏松土壤,保障种子破土成长。” 岳重天默然片刻,站了起来,伸手摸摸马大用的脑袋,拍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字说道:“孩子,谢谢你的付出。”马大用静静地听着,眼里流出了泪水。姓陆的“咦”了一声,道:“你们看,那对乡下小夫妻吃得真好,莫非他们发了横财?”端着羊肉粉从厨房走岀来的宗老三道:“马帮主是真抓实干的人,这几年他把九江城治理得井然有序,路不拾遗。大家都成了有钱人,哈哈。” 叶枫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道:“假的,都是假的!”岳重天和姓陆的,马大用同时“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岳重天说的是:“枫儿,怎么是你?”姓陆的和马大用说的是:“陆嫣,怎么是你?”原来女子的名字是陆嫣。姓陆的瞪着陆嫣,难以置信道:“下午和你在芦苇荡的人是他?”陆嫣道:“是的。”姓陆的咬牙切齿道:“你和他到底做了什么?” 陆嫣脸颊涌起红晕,道:“孤男寡女,还能做什么?”叶枫大吃一惊,分辨道:“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陆嫣道:“草地都弄得一汰糊涂,谁会相信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她弯下腰去,冲着脸色难看的马大用行礼,道:“马帮主,真是抱歉,我辜负了你的心意。”姓陆的叫道:“混蛋,你为什么要毁了我女儿的清白!”左拳挟着劲风,击向叶枫面门。马大用大笑,笑得却比哭得还难听,道:“你为什么抢我的未婚妻?”一掌往叶枫天灵盖拍落。 岳重天抢上一步,一只手挡住姓陆的拳头,另一只手格挡马大用的手掌。道:“且慢!”姓陆的怒道:“你想包庇你的假儿子么?”抬起一脚,往岳重天的裤裆踢去。岳重天身躯斜侧,左胯生生接住姓陆的踢来的脚。道:“不听他的解释,就定他的罪,不是冤枉人么?”抬手指着叶枫,厉声喝道:“你若是诬陷好人,我决不饶你!大家姑且坐下说话,瞪眼握拳像甚么啊?”接过宗老三端来的羊肉粉,大口吃了起来。 叶枫瞥向伤心欲绝的马大用,道:“义父,你被他蒙骗了,你看到的都是假的。”姓陆的道:“你夺了他的未婚妻也就罢了,还要来陷害他,我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陆嫣道:“爹爹,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一只手搭在叶枫手背上,柔声道:“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姓陆的怒火中烧,道:“阿嫣,你要不要脸啊?”陆嫣道:“爹爹,我的心被他偷走了,我已经回不了头。” 岳重天目光往姓陆的,马大用脸上扫去,道:“四十五文钱一碗的羊肉粉,不吃真是可惜。”二人极不情愿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只是各有心事,味道鲜美的羊肉粉,犹如在咀嚼树皮干草。岳重天笑道:“臭小子,点了一桌子的菜,你很会巴结小姑娘啊。”叶枫苦笑道:“我就点了二碗酸菜荷包蛋面,加了一块大肉,二角酒而已。”陆嫣点了点头。岳重天道:“照你说来,其他的菜是别人送给你吃的,是谁那么好的心肠呢?” 陆嫣指着马大用,道:“就是他!”马大用茫然若失,筷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道:“我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请他吃东西呢?”叶枫拍了拍身上的农夫衣裳,道:“因为他以为我们是乡下人,他想营造出他很有本事,带领九江百姓发家致富,连乡下人都敢上馆子花大钱的假象。”岳重天仰头看着气忿不平的宗老三,道:“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宗老三吐了几口痰,道:“我气得想打人。”岳重天道:“你想打谁呀?”宗老三指着叶枫,道:“就是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明明是你点了一桌子菜,关马帮主什么事?”叶枫惊道:“什么?”宗老三道:“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不是好东西,搂搂抱抱,啃啃咬咬,嘴里还叫什么心肝宝贝好老公。若是我的女儿这样不知羞耻,我非得活活打死她不可。” 姓陆的神色凄然,捶桌叹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宗老三道:“男的要了二碗酸菜荷包蛋面,女的骚里骚气说,老公你在芦苇荡累了一下午,不好好补?,怎么行呢?”他捏着嗓子,模仿着陆嫣说话的口气,听在耳中,毛骨悚然。马大用“啊”的一声,大哭起来,道:“嫣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姓陆的把一碗羊肉粉翻在自己脸上,长吁短叹。陆嫣道:“我只是加了一块大肉,二角酒!” 宗老三道:“小姑娘,你不仅淫~荡下贱,而且很不要脸。你点了四样菜,甲鱼汤一百五十文钱,鄱阳湖银鱼蒸蛋一百二十文钱,烟笋炒肉一百十五文钱,焯水白菜心三十二文钱,一共四百一十九文钱,九文钱的零头被你赖掉了。四百一十文钱还在我口袋里。”他抓出一大把铜钱,放在桌上。岳重天数了数,正好是四百一十文钱。宗老三道:“岳大侠,你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栽赃马帮主吗?” 岳重天面色凝重,道:“我当然很想知道。”宗老三道:“男的看上去忧心忡忡,说若是让马帮主知道他们的奸情,岂不死无葬身之地?女的说今天岳大侠巡视九江城,倘若借机摆马帮主一道,不明真相的岳大侠必然要严厉惩处马帮主,不是天天可以到芦苇荡快活了?”陆嫣沉着脸,叫道:“宗老板,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宗老三道:“我是胆小懦弱,但不代表我不明是非,倘若九江城没有马帮主,大家又要过苦日子。岳大侠你要明察秋毫,别让有些人奸计得逞。”岳重天点点头,脸色严峻,道:“枫儿,你说什么是假的?”叶枫居然笑了笑,道:“你还会相信我么?”岳重天道:“我只相信证据。真凭实据才能辨别一个人的好坏。” 叶枫指着柜台上的米油肉鱼,道:“这些东西的确是马帮主拎来的,只不过他向宗老板收了五两银子。而且九江城粮油肉菜皆由金龙帮把持,每个店铺每月要向金龙帮交纳保护费。”他明白自己当下处境不妙,所以他说出的话,要像箭矢一样,准确无误的射中靶心。欺行霸市,收取保护费是岳重天的心头大忌。陆嫣道:“我可以证明。”岳重天毛发渐渐竖起,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大用。 姓陆的拈起脸上的米粉,往嘴里送去,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同,不敢随便插话了。马大用面无表情,他是故作镇定,还是即将崩溃?宗老三忽然抓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往叶枫,陆嫣击去,骂道:“打死你们这打狗男女!”叶枫拉着陆嫣,后跃数尺,异口同声道:“你在做甚?” 宗老三道:“马帮主若是讹了我五两银子,每天高价卖给我粮油肉菜,每个月收取保护费,我恨他都来不及,巴不得他接受最严厉的处罚,我帮他说话,不是疯了么?”陆嫣冲到街上,揪住一人衣襟,拖入面馆。那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破口大骂。陆嫣道:“你是不是收了马大用的十两银子?你是不是替他演戏?”那人怒道:“你是不是有病啊,我读过书,是有骨气的,十两银子就能收买我?”怒气冲冲去了。 其时街上站了许多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叶枫知道这些人受了马大用的威胁,绝不会出声,但是他多么希望有人站出来,大喊假的,都是假的,哪怕一个人也行!可是他只听到了大家的谩骂:“这个人真是心肠歹毒,拐了马帮主的未婚妻,还要构陷马帮主,小心出门遭雷劈!”陆嫣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叶枫咬了咬牙,拉着陆嫣,冲入一条巷子。岳重天三人跟在身后。巷子深处有灯火,仿佛黑暗中的希望。叶枫奔到近处,见得斑驳的门板上贴着“在家呆着,不许外出”的纸张,纸是新的,显然是马大用手下贴的。其他人家门上什么也没有,看来金龙帮众人慌乱之下,忘了撕掉这家人门上的纸条。叶枫笑了,他找到了马大用的破绽,邪不胜正。 陆嫣拍手笑道:“马大用怕有些人向岳大侠告状,所以不许这些人出门。”推开门来,见得三四个人愁眉苦脸坐在厅里,姓陆的开口询问,原来最近荆楚瘟疫大盛,而这家人恰好从武昌省亲回来,当地里长唯恐他们感染他人,故而要他们在家呆着,不许外出。岳重天狠狠瞪了叶枫一眼,走了出去。 天上有星星,在叶枫看来,却似别人讥讽的目光。姓陆的冷笑道:“岳老哥,你的眼光委实差劲,居然养了条恶狼在身边。”马大用道:“岳大侠,莫怪属下多嘴,这种人留在你身边,始终是个祸害。”叶枫一动不动站着,他听了沙沙的脚步声,巷口两端人影绰绰,是金龙帮的人。他们决不会让叶枫活着离开这条巷子。 岳重天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叶枫道:“我错了。”了字刚从舌尖迸出,他的剑已经出手,笔直一剑刺向岳重天的喉咙。岳重天三人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皆是大吃一惊,不由自主侧身避让。叶枫道:“我们走。”背起陆嫣,跃上屋脊,在屋顶上奔跑。金龙帮众人举着火把,在地上追赶,大喊大叫。叶枫不理会他们,继续向前。 忽然间,有一串串的水珠落入他的颈内,是陆嫣的泪水。陆嫣幽幽道:“那些人明明受马大用的欺负,他们为什么还要帮马大用说话?”叶枫叹了口气,道:“他们的家在这里。”倘若马大用受到惩罚,金龙帮势必会疯狂报复他们,岳重天不可能一辈子呆在九江城。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活着就是逆来顺受,受了委屈还要给别人唱赞歌。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响声,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金龙帮众人向他们逼来。叶枫道:“你回去,他们不会为难你的。”陆嫣抱紧他的脖子,道:“你偷走了我的心,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你带我走。”叶枫心里一暖,道:“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优点啊。”陆嫣大声道:“我喜欢你色迷迷,贱兮兮,不正经的样子。”叶枫笑道:“好。”背着陆嫣,跃入河中。 他一跃入河中,便追悔莫及了。其时即将端午佳节,河水暴涨,水流湍急。叶枫落入水里,当即几个大浪扑来,他只觉得头晕脑胀,情不自禁往深处沉去。他想冲出水面,可是他忘了还背着陆嫣。娇小柔弱的她,此刻却如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河水不断从他口鼻灌入,他渐渐失去意识,觉得脑壳裂开了条口子,灵魂从缝隙里爬出了躯体。 叶枫醒来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笑脸,弥勒佛的笑脸。叶枫不禁一怔,寻思:“我上天堂么?我手上沾满鲜血,天堂怎会有我的位子?”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处在一间庙宇之中,神坛上坐的是弥勒佛。他就躺在铺着青草的地上,身上一件衣服也无,风吹着肌肤,凉飕飕的。 陆嫣挨在他身边躺着,和他一样的光景,不着寸缕。叶枫不禁口干舌躁,热血上涌,目光赶紧从她移开,往门口望去。见得门外柚子树挂着他们的衣服,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时而紧贴在一起,宛若躺在地上的他们。知了在树杈上叫个不停。陆嫣恰好张开双眼,见他眼珠子滚圆,登时面红耳赤,伸出两根手指,往他眼睛戳去,叫道:“不许看,不许看。” 叶枫泪水长流,目不视物,听得脚步声响,想是陆嫣跑出去取衣服了。叶枫做了几十个深呼吸,仍是难以抑制突突的心跳。过了片刻,陆嫣跑了进来,把衣服扔在他身上,道:“赶快穿起来,丑死了,呸呸呸。”叶枫穿好衣裳,见她背对着他,双手捂着脸庞,整根脖子都是红的。他有意要吓她一下,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一拍她的香肩,大叫道:“你好,陆小姐。” 陆嫣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歪,倒入他怀里。双脚软得要命,怎么也站不起来。双手仍捂着脸,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叶枫把她手指一根根拿开,见她娇羞无限,美艳绝伦,情不自禁在她额头一吻。陆嫣有气无力地指着弥勒佛,道:“你这个胆大包天的短命鬼,佛祖在看着我们呢?”叶枫道:“佛祖已经看了我们一个晚上了,他笑得老高兴了。” 陆嫣手肘往他心口一撞,道:“你别想歪了,我是把衣服吹干而已。”她推开叶枫,跪拜在地,双手合十,道:“佛祖在上,小女子迫不得已,并非有意如此。”叶枫叹了口气,道:“佛祖宽宏大度,不会放在心上的。”陆嫣眼珠子一转,笑道:“反正你回不去了,不如我们隐居此地,白头偕老?”叶枫道:“我若是逃避现实,佛祖会笑不出来的。”说到此处,肚子咕咕作响。陆嫣笑道:“你若是饿着肚子,佛祖更会笑不出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短暂的快乐 庙宇坐落在河边的一座小山上。尽管弥勒佛笑口常开,和蔼可亲,却招徕不了几个香客。香火不旺,就没有常驻的庙祝。大殿右边搭了间不大的屋子,权当厨房。许久没有生火做饭,灶台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的瓦瓮里,倒有几升糙米。结着蛛网的橱柜,除了油盐酱醋盐,数十副黑乎乎的碗筷,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叶枫大失所望,道:“看来只好吃炒饭了。” 陆嫣做了个凝神倾听的手势,笑道:“人怎能被尿憋死呢?想吃肉还不容易?”叶枫竖起耳朵,听得外面呱呱呱的青蛙叫声,他的肚子不禁跟着叫了起来,更加饥饿难耐。叶枫笑道:“我们现在去抓青蛙?”陆嫣微微一笑,纠正道:“是去钓青蛙。”手中多了个脏兮兮的布袋。叶枫摸不着头脑,道:“该怎么钓?”陆嫣道:“反正不会让你饿肚子,你到外面采两根细竹子来。” 叶枫半信半疑,跑到庙的后面,折了两根手指粗细的竹子。陆嫣教他把其中一根竹子劈开,叶枫照她的吩咐做了。陆嫣鼓起腮帮,一口气吹在他脸上,笑道:“你闭上眼睛,我要变魔术了。”叶枫老老实实合上眼皮,心里却胡思乱想,怎么也静不下来。他忽然发现心中有了陆嫣的一席之地。既活泼可爱,又能考虑他感受的女孩,总能让他怦然心动。 他忍不住又想:“她现在看起来的确不错,但是我决不能麻痹大意,掉以轻心,我务必要沉得住气,擦亮眼珠子。女人善变,精于伪装,多少婚前看起来比小花猫还要乖巧,说话声音比蚊蚋还要温柔的小姑娘,婚后就成了比老虎还要凶猛蛮横,吼起来方圆里都听得见的残暴女魔头。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吞快了会烫着心。” 突听得陆嫣笑道:“好了。”叶枫睁开眼来,见得劈开的竹子拗弯成圈,使针线固定在布袋上,多出的一截竹子,成了提起布袋的把柄。另一根竹子绑着根长长的布条。陆嫣道:“你明白么?”叶枫道:“原来这样子的呀。”当下蹲下身子,四肢着地,肚子猛地涨大,眼珠鼓起,摇头晃脑,嘴里呱呱叫着。宛若一只吃得太饱,爬到田埂歇息的大青蛙。 陆嫣晃动竹竿,布条往叶枫嘴巴甩去,叫道:“嗨,肥厚多肉的大青蛙,还不到碗里来!”叶枫叼住布条,跃起身子,舞动手脚,道:“我的妈呀,大青蛙下油锅了。”陆嫣提起布袋,套住叶枫的脑袋,道:“啊,看走眼了,是只臭蛤蟆,快滚,快滚。”叶枫抓起她的手,轻轻一咬,捶胸大笑,道:“癞蛤蟆终于吃到天鹅肉了。又香又嫩,死而无憾。”陆嫣笑道:“肉麻,我们去钓青蛙。” 山下是一大片水稻田。宛若一块绿色的绸布摊在地上,被风推动,成片的禾田犹如轻柔的水波,由近而远,慢慢扩散出去。风中还有香味,是浓郁泥土的气味,是清淡的禾叶芬芳。走到近时,见得稻穗上生着一粒粒细小的白色稻花,夹杂在海洋般的绿色禾苗中,好像夜空中的星光。波浪般的禾苗,忽而把它们无情吞没,忽而把它们推到了阳光下面。 青蛙在田里纵情歌唱,似乎在向叶枫大声示威:“爷就在这里,有种来抓我啊。”叶枫心头痒痒,拿起绑着布条的竹子,往田中甩去。陆嫣笑道:“傻瓜,你没有诱饵,怎么钓青蛙?”叶枫道:“哪里有诱饵?”陆嫣道:“别动,它在脚上。”叶枫低下头去,只见脚背上蹲着一只青蛙,一双眼睛转个不停。陆嫣道:“快抓住它,它就是诱饵。” 叶枫悄悄抬起另一只脚,往青蛙踩去。他的脚未到,青蛙已跳了起来。叶枫收不住势,两只脚叠在一起,顿时重心骤失,朝田里倒去。陆嫣眼快手快,拉住了他,嗔道:“你真的好笨耶。”叶枫站稳脚跟,见那青蛙并未逃逸,趴在一个小土包上,痴痴盯着他。叶枫狠狠道:“小家伙,你插翅难飞。”跃起身子,压了下来。 青蛙察觉到危险,也跃了起来。叶枫这下学乖了,伸出左右手,捕捉在空中跳动的青蛙。青蛙无路可逃,惊慌失措,撞在叶枫嘴上。叶枫闻到一股腥味,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巴。青蛙误以为他的嘴是避难的洞穴,呱呱声中,蹦了进去。叶枫大吃一惊,道:“妈啊,是胡闹么?”上下牙齿合紧,咬住了青蛙。青蛙两条腿露在外面,乱蹬不停。陆嫣捧着肚子,几乎笑岔了气。 叶枫捉住青蛙的腿,把它从嘴里拖了出来。道:“怎么办?”陆嫣道:“摔死它,撕一条腿来做诱饵。”叶枫跳了起来,道:“太残忍了?”陆嫣冷笑道:“叶大侠,那你有没有让它不用承受痛苦的办法?”叶枫瞬时间转个好几个念头,将它一掌震死嘛,他足以开碑裂石的劲力,一掌下去,岂非连渣渣都找不到?使毒药暗器嘛,万一它命硬,熬个时辰才死去,不是罪大恶极? 想来想去,还是点穴最为仁慈,可是他左看右看,始终找不到青蛙的死穴,昏睡穴在什么地方。他手指头指指点点,无从下手,踌躇不决。陆嫣冷笑道:“既然你大慈大悲,为何要仗剑走天涯,干杀人放火的勾当?难道人命不及青蛙要紧么?”叶枫道:“对不住了。”摔死青蛙,撕下一条腿,在田埂挖了个洞,埋好青蛙的残骸。 叶枫把蛙腿绑在布条上,自己提着布袋,交待陆嫣道:“青蛙一咬住诱饵,你就把它往布袋里甩。”陆嫣道:“我就怕你双脚打滑,接不住。”叶枫道:“我接得住细若牛毛的暗器,还接不住一只青蛙?”诱饵一扔入田中,立即被青蛙抱住。陆嫣道:“起。”一只肥大的青蛙腾空而起。这青蛙明知大难临头,仍牢牢抱着同类的大腿不放。看来贪来无厌,放不下眼前利益,何止只是人类?叶枫提起布袋,去接落下的青蛙。 不料他兴奋过头,步伐迈大了,不仅把陆嫣撞翻在地,自己也一跤跌倒。那青蛙这才幡然醒悟,放开诱饵,从叶枫头顶跳过,窜入田中。陆嫣气得脸色发青,使劲踢了他一脚,骂道:“真是笨死了,唉,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般的搭档。”叶枫急中生智,折下一根稻穗,斜斜插在陆嫣的左鬓发间,笑道:“一回生二回熟,相信我,我会做得很好。” 这下他克制稳重多了,陆嫣指东往东,指东往西,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陆嫣手中的竹竿,再无失手。不一会儿,便钓了数十只青蛙,叶枫大叫够了,够了。陆嫣其实钓多少青蛙无关紧要,她是生怕叶枫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见他笑容满面,也就心满意足了。两人挽着手,往庙宇走去。走到一个小水沟,陆嫣拍手笑道:“哈哈,又多了一道菜。”水里静静躺着密密麻麻的螺蛳。 陆嫣不让他下水,要他坐在土垅上。她捡个头适中的拾了百十来个,叶枫脱了件外衣,包好螺蛳。陆嫣又采了些薄荷叶,野葱。两人回到庙里,清理灶台,洗锅洗碗,淘米做饭。蒸饭的时候,两人给青蛙开膛破肚,剪掉螺蛳屁股。一切准备妥当,饭甑里的饭已经蒸熟。可是当锅里的油烧热,他们忽然傻眼了,他们的厨艺不过停留在无需翻炒煎炸,一勺水便可以煮熟的水准,哪里驾驭得了这二道难度颇高的菜? 陆嫣急得挠耳抓腮,道:“是先放调料,还是先把青蛙倒下去?青蛙是炒熟,还是一勺水煮熟?”叶枫想了想,道:“我有办法了。”陆嫣道:“快说,快说。”叶枫道:“我们可以把青蛙做成四种口味,一是先放调料的,二是先把青蛙倒下去的,三是青蛙直接炒熟的,四是一勺水搞定的。总有一种口味适合我们的胃口。”陆嫣哈哈大笑,道:“你是负责搞笑的么?哎哟,不好!” 一缕缕的黑烟从锅里升起,油烧过头了。陆嫣道:“倒!”青蛙肉落入锅里,滋滋生响。叶枫误会了陆嫣的意思,以为釆用的是使水煮熟的办法,舀起一勺水,倒入锅中。陆嫣目瞪口呆,惊道:“什么?”话音未落,听得哗的一声响,叶枫又倒下一勺水。锅里犹如汪~洋大海。陆嫣见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跺脚叹道:“你添什么乱啊?” 叶枫眼珠转了几下,计上心头,道:“你稍安勿躁,看我将功赎罪。”拾起几段硬木,往灶膛塞去。陆嫣道:“你又在做什么?”叶枫得意洋洋道:“不用多久,锅里的水将被大火烧干。哈哈。”不停添柴。谁知他木柴加多了,不仅没有烧得更旺,反而倒涌出一股股黑烟,熏得叶枫面皮变色,大声咳嗽。陆嫣哈哈大笑。叶枫道:“不是欺负老实人么?”伸长脖子,不停往灶内吹气。 听得“啪”的一声响,灶口一根木柴突然着火,一道火焰往叶枫面门卷来。叶枫全心贯注,哪料到会有飞来横祸,待到察觉之时,火舌已经和他亲密接触。他大吃一惊,往后急退。依然被烧了许多头发,眉毛,脸上火辣辣的痛。陆嫣又气又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叶枫本想大展身手,好让陆嫣死心塌跟他浪迹天涯,谁知连出岔子,顿觉脸面无光,蹲在地上,默不作声。 陆嫣捞起青蛙,盛在碗中。叶枫忍不住提醒道:“还是生的呢。”陆嫣道:“我有个办法,既可以让我们不必大伤脑筋,又能让我们吃到美味的蛙肉。”叶枫道:“我喜欢既长得很美,脑子又有想法的女人,噢,不是女人,是姑娘。”陆嫣道:“我们把青蛙烤着吃。”叶枫道:“其实我早想出来了,但是由你说出来,听起来别样的味道。”陆嫣把碗塞到他手里,把他推到门外。 叶枫在庙前空地搭了个架子,用树枝把青蛙一个个串起,放在架子上烧烤。不一会儿,火上的蛙肉滋滋作响,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与此同时,厨房也传出锅铲翻炒螺蛳的声音,叶枫心道:“她能行吗?”望了过去,见得陆嫣一只手拿着锅铲,另一只却端着一勺水。一旦手忙脚乱,无法应付,便一勺水下去,来一锅“水煮螺蛳”。不过直到螺蛳出锅,也没有看到那勺水倒下去。 两人在弥勒佛前吃饭。陆嫣夹住螺蛳,含~在嘴里,两颊凹陷,提气一吸。听得啵的一声轻响,一团螺蛳肉就吸了出来。整个过程犹如短兵相接,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叶枫却犯了愁。他长于西北,以面食为主,鱼虾都很少吃到,更遑论吃螺蛳了。小小的一团螺蛳肉,好像被百万大军护卫的将领,他费尽心思,亦做不到取其首级。 他恼怒至极,夹几个螺蛳,放在桌上,一掌拍得稀烂。去掉碎片,取出螺蛳肉,咀嚼起来。只不过这样一来,既没有陆嫣优雅从容的气度,更品尝不到螺蛳肉被汁水包裹的味道。陆嫣无可奈何,吸出一团螺蛳肉,递到他的嘴边。叶枫见得米白色的螺肉上有淡淡的红色,是不是陆嫣唇脂的颜色?凑到鼻前,除了香料的气息,还有陆嫣的香气。他一时情迷意乱,竟舍不得吃掉。 他们吃饱饭后,洗好碗筷,放入橱柜,把大殿,厨房打扫干净。躺在地上歇息了小个时辰,踏上新的征程。他们只能拥有短暂的快乐,绝大多数的时候,是忍受痛苦,直面打击。只要世上还有像马大用这样的人存在,他们就不能松懈。 叶枫知道之所以马大用这种人层出不穷,不是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坏人,而是当下风气太浮躁,再没有人会数十年如一日,一辈子只做好一件事。人人想走歪门邪道,妄想一夜暴富。更是选拔人才的机制出了大问题,会揣摩上司心意,和上司步伐一致的人飞黄腾达,埋头苦干,拙于言辞的人一直得不重用。怎么不庸人当道,怪事频发? 幸好他如今不是无名小卒,他是变革派第二号人物,是岳重天的未来接班人。一旦他接过岳重天的权杖,他就要大刀阔斧进行更深层次 的变革,重用提拔有本事的老实人,惩治放逐那些弄虚做假,谄上抑下的混蛋。他抬头望天,蓝天白云,红日当空,他忽然有些难受,某些人的所做所为,实在对不住这纯洁,干净的苍穹。 他恨不得马上找到可以扳倒马大用的证据,重新获取岳重天的信任。陆嫣紧紧握着叶枫的手,鬓角的稻穗已经枯萎,但是稻花已经在她心里盛开。她和这个男人相识不到一天,可是她已经决定和他一辈子长相厮守。是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会幸福,她不后悔。风吹稻禾,清香袭人,还有什么言语来表达她心中的喜悦? 稻田的尽头,是片收割了油菜,小麦的空田。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驱赶水牛犁田。叶枫觉得这男子好生面熟,一时半会又想不起他的名字,歪着脑袋,站在田埂上怔怔望着他。这男子“哎哟”一声,叫了起来:“华山派叶枫,你还记得我么?”叶枫拍了拍额头,道:“你是……你是……对不起,我真的记不来了。”男子摘掉头上的斗笠,侧着脑袋,脖子上赫然纹了条吐着舌头的大蟒蛇,极是狰狞。 陆嫣心里害怕,低呼一声,靠在叶枫身上。男子道:“记起来了么?”叶枫满脸苦恼,摇头道:“我……我……总之你很面熟。”男子哼了一声,怒道:“我剃了八字胡,你就不认识了么?”放开铁犁,腰身下沉,扎了个马步,双手摆动,使出一套拳法。刚猛威武,虎虎生风。陆嫣道:“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叫不出名字就要打人。你一定要当心点。” 叶枫脑子灵光一闪,叫道:“你是严家三房老七,严厉!”严厉哈哈大笑,道:“臭小子,总算想起来了。”赤脚走上田埂,张手便来抱他。叶枫忽然出剑,往严厉下盘刺去。严厉吃了一惊,全身已经笼罩在一片剑光之中。想抽身后退已然不及,索性将心一横,一动不动。正暗自惊恐,叶枫的长剑已经入鞘。他脚下躺着几条被剑锋削成几截,吸饱了血的蚂蝗。 严厉笑道:“这东西贱得很,纵然断成二截,也能活过来。”弯下腰去,把这些蚂蝗的身躯似洗猪大肠般翻了过来,取草杆贯穿套住,放在日头下暴晒,道:“这样就一命呜呼了。”叶枫道:“你家乡的恶霸除掉了么?”严厉道:“我还没回家呢,走到这里,见得风光秀丽,就不想走了,但是糯米酒,酒糟鱼我是有的。” 当晚严厉请叶枫吃饭,除了糯米酒,酒糟鱼,还有当地的特色美食,堆得桌子满满的。严厉请了个人作陪,无非是水口的花狗头,大屋的茅坑仔,樟树底的乌卵子,麦田畈的大板牙等人。乡下人没什么讲究,随便起名字,叫阿猫阿狗不足为奇。他们和严厉情投意合,隔三岔五在一起喝酒。严厉也会教他们些武功。 他们给足了严厉面子,给叶枫斟酒夹菜,殷勤热情。严厉少不得把叶枫在小孤山击败他们五人的事又说了一遍,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迭声叫好。陆嫣目不转睛盯着叶枫,眼里满是崇拜。饮了数十碗酒,严厉问起叶枫到此地的由来,叶枫便将昨晚的事简要说了一下。严厉道:“你当真忧柔寡断,当场斩杀马大用,不是一了百了?” 叶枫道:“我并没有使岳大侠信服的证据,贸然杀了马大用,岂非让岳大侠难堪?再说马大用一死,金龙帮势必迁怒于当地百姓,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严厉道:“就算你扳倒马大用,统治九江城的还是金龙帮那些人,老百姓还是要被压榨,凌辱。”叶枫笑了笑,道:“你好像有让我不必左右为难的建议。” 严厉道:“除非有个正直,威望高的人统领金龙帮,可是金龙帮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哪找得出有担当的人?”叶枫道:“谁说非要从金龙帮选人?外来的和尚更会念经。”严厉笑道:“原来是你接手金龙帮,我可以经常找你喝酒了。”叶枫道:“这个人为什么不是你呢?”严厉瞪眼说道:“我在这里种田种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趟浑水呢?” 叶枫道:“你在这里种田,至多养活一家人,偶尔摘些瓜果蔬菜,送给邻居朋友,只有几个人能得到你的恩惠。但是你做金龙帮帮主,可以让千万人获得好处。宝刀不是挂在墙上做装饰的,是要出鞘亮刃,匡护正义,斩妖除魔。”严厉苦笑道:“我刚从名利场全身而退,现在你要把我推回名利场,不是害我么?”叶枫道:“那时你是给三巨头为虎作伥,良心不安,如今你是去做拯救世界,扬眉吐气的大英雄,我让你名垂青史,怎么是害你呢?” 严厉道:“倘若我抵不住诱惑,做第二个马大用呢?你把权力赋予给我,无异在我心里播下病根。总有一天,会蔓延全身,使我神智错乱,成为世人唾弃的罪人。我见过许多正常人,自从手握权力,就像恶龙附体。”叶枫道:“你从黑暗走来,心里会有寻常人不曾有的警惕。不是每个人都是权力的奴隶,有的人一辈子与权力相伴,却从来不被权力拉拢腐蚀。因为他把权力看成要命的刀剑,焚得粉身碎骨的火焰,始终心存敬畏。”严厉道:“我想请个人帮忙,也是你的熟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日礼物 叶枫想不到严厉口中的熟人,居然是“碰不得”公孙娇。他更不想到公孙娇居然嫁人了。 “杯莫停”酒家。公孙娇坐在柜台里,笑眯眯地看着难以置信的叶枫,道:“小鬼,很奇怪么?我不去嫁人,难道要做老太婆?你会养我吗?”叶枫忍住笑,道:“我差点认不出你了。”公孙娇哈哈大笑,道:“我打扮得很夸张,是不是?”她披金挂银,遍体绫罗,端的有老板娘的姿态。 只是她眼波流转,笑意嫣然之时,呈现出不仅是寻常女子的妩媚,温柔,还有一露即逝,昔日横刀立马,睥睨天下的霸气豪情。叶枫凝视着她那双可以发射英豪失色的暗器,如今戴着名贵玉镯、戒指,涂着猩红色指甲油,抓着一把玫瑰黑瓜子的纤手,道:“你更加成熟,美丽了。”公孙娇笑得合不拢嘴,道:“你真的很讨人喜欢。” 忽然听得轻轻一声咳嗽,一个灰袍男子立在二楼梯口,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口鼻。公孙娇道:“老罗,今天我不做端庄贤惠的淑女,朋友来了,心情欢畅,只想开怀大笑。”男子苦笑道:“你天天都找得到理由,哪天不是哈哈大笑?”冲着叶枫等人拱手行礼,独自走上二楼。 公孙娇低声道:“我先生是个秀才,读的都是迂腐固执的书,不可思议的规矩多得很。时常要求我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我自由自在了几十年,哪会被狗屁不通的歪理邪说,缚住手脚?我嘴上假意应允,私下我很我素。他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实在看不下去了,出来吼一声,算是出了口怨气。” 她边说边笑,头上首饰响个不停,清脆悦耳。叶枫面有忧色,道:“你很好?”公孙娇笑意更浓,道:“他和你一样的罗唣多嘴,一样的善良可爱。阿祥,你过来。”一个端着一盆回锅肉,正往二楼走去的伙计,转了过来,笑嘻嘻道:“阿姐,你又有什么吩咐?” 公孙娇皱眉道:“怎么都是大蒜叶,胡萝卜,肉到哪里去了?今天我们唬弄客人,明天我们就要关门闭店。”阿祥道:“金龙帮供应的猪肉一天一个价钱,二三个月翻了好几倍。哪个开饭店的听到客人要吃猪肉,不是大为头疼?不减份量,我们根本无利可图。” 公孙娇道:“叫张师傅多加几块肉,若是口牌没有了,这个店就开不下去了。”阿祥嘀咕道:“就怕有了口牌,店还是开不下去。”忽然一人大声道:“阿祥,阿姐是见过世面的,听她的话错不了。”老罗又站在楼梯口,腰上系了条围裙,手上抱着一撂碗盘。阿祥端着回锅肉,极不情愿返回厨房。 严厉冷笑道:“金龙帮那帮混蛋,居然不知死活,敢来勒索你的钱财。就不怕你发暗器,在他们身上戳几个窟窿?”公孙娇笑道:“我现在是小酒馆的老板娘,做生意的人,和气生财,胆小怕事,能忍则忍。”严厉大失所望,道:“你不帮我了?” 公孙娇咬破一个手指,鲜血流出,滴在柜台上。道:“我的血还是热的。”她从一个极其隐蔽的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账本,搁在柜台上。严厉不解道:“这是?”公孙娇道:“我先生有记账的习惯。每天金龙帮高价卖给我们的东西,每个月收取的保护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笔都没有遗漏。” 叶枫道:“有了它,足以扳倒马大用。”公孙娇凝视着严厉,脸上有了歉意,道:“杀人放火我就不参予了。好男人真的不多,抓住了就绝不放手。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严厉道:“你已经鼎立相助了。”公孙娇道:“你当了金龙帮帮主,能不能高抬贵手,少赚大家一点,这样开饭店的,就可以给客人多吃几块肉了。” 五月初五,端午。阳光灿烂。 马大用坐在浔阳楼最高的一层,整个九江城尽收眼里。江上锣鼓喧天,数十条龙舟劈波斩浪,百桨翻飞,水花飞溅。一艘彩绘着金色巨龙的龙舟遥遥领先,那是金龙帮的船。其他的龙舟看似竭力拼搏,实则只使了六七成本领,免得超越金龙帮的龙舟。 龙舟很快到了终点,金龙帮众人取出事先预备的炮仗烟花,燃放起来。立在马大用身边的几个亲信,挥拳呐喊:“帮主,我们又赢了,我们连续赢了五年!”马大用没有笑,他脸色阴沉,就像受了伤的野兽。这几天他的确受伤了。叶枫让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他身边从不缺女人,更算不上多么喜欢陆嫣,但是陆嫣对叶枫投怀送抱,让他大失颜面。他本是把面子看得比性命更加重要。他开始胡思乱想,以为这几天九江的所有人,都在讲述陆嫣、叶枫在芦苇荡的风流韵事,某些内心阴暗的人,暗自猜测他是不是丧失了某些方面的本事,所以陆嫣不甘寂寞,红杏出墙。 他变得疑神疑鬼,神经紧绷,走在街上,总是觉得每个人神色诡异,好像在背后讲他的笑话。他实在控制不住,当街拔刀杀了几个百姓。可是他突然发现,另外几人躲得远远,畏畏缩缩,若非他们心中有鬼,怎会惊慌失措?他狂性大发,将剩下几人杀得一个不留。 如今他们在他身边纵声欢呼,他听在耳里,觉得说不出的愤怒。他们嘴里喊着帮主赢了,其实讥讽他赢了天下输了她,他们目光怪异,肯定认为他头上顶着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一刀挥出。这几个人至死也不明白,他们拍马屁也有错么?一个女人吓得瘫倒在地,道:“马帮主,我……我……什么……么……也没有说……”马大用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窗户边。 楼下的街道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女人脑袋枕在窗台上,脸色发白,全身抖动。马大用道:“你觉得我昨晚表现怎样?”女人道:“马帮主厉害极了,是天底下最强的男人。”马大用道:“你没有骗我?”女人道:“我不敢。”马大用道:“既然你晓得我厉害,为何任由他们笑我,不向他们解释?你也是看我的笑话。”托起女人的腰肢,从高高的浔阳楼,扔到下面的街道。 叶枫吃掉碗里最后一粒米饭,打了个饱嗝,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对面饭桌几个男人跟着站起,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叶枫结了账,走到门外。这几个人跟在后面。天已经黑了。街上早已摆好各样的摊子。今晚没有向商贩收摊位费的金龙帮的人,大家开始觉得奇怪,很快觉得不奇怪。 天气很闷热,云层深处电光闪动,人人心中一样的想法:“马上要变天了。”就算变天又怎样?雨还是会落在他们的头上。他们没有雨伞保护,无遮无拦面对风雨。有时候老天不靠谱,倾盘大雨,把他们淋得落汤鸡一样,体质虚弱的,大病一场。有时候老天大发善心,毛毛细雨,至多感到不舒服,打几个喷嚏而已。 每次即将变天,他们都暗自祈祷,希望风能温柔的吹,雨能下小一点。叶枫到对面卖粽子的阿婆,买了二只粽子。一只咸蛋黄肉粽,一只红豆火腿粽。又到邻近的摊位买了一小坛酸梅汤,一包新摘的桑椹。粽子暂时不吃,系在腰间。喝一口酸梅汤,吃几个桑椹,慢慢向前走去。跟在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五个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他中午入九江城,一直在街上走动。他已经收到岳重天离开的消息。所以他只要在九江城现身,马大用就绝不会放过他。倘若他吸引了金龙帮大部分力量,严厉就可以突袭金龙帮总部,击杀马大用。一旦马大用死在严厉的手上,严厉才能在金龙帮建立威望,震慑人心。陆嫣留在公孙娇的店里。 他往偏僻,黑暗的地方走去。金龙帮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几乎动用了九成的力量来截杀他。电光闪动得愈发厉害,照得天空忽明忽暗,好像有人在云层里放烟火,是不是天上的神仙也在过端午节?但是始终没有听到雷声,有人不禁担忧不已,若是这一声雷倏地炸开,岂非惊天动地,山河破碎? 叶枫吃完所有的食物,转身拐入一条长巷。白天他已经来过这里。据说经常闹鬼,百姓已经全部搬迁,最是适合放手厮杀。金龙帮教众将巷子两头封锁,几个头领安排人手,制订攻击计划。叶枫往深处走去,里面有块平坦的空地。他忽然听到了稚嫩的歌声,看到了微弱的光芒。叶枫头皮发麻,难道真的有鬼?抽出长剑,缓缓走近。 他看到了一个扎着小辫子,有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蹲在墙根下捕捉萤火虫。叶枫大吃一惊,道:“小妹妹,你在这里做甚?”小女孩扁着嘴,道:“爸爸妈妈只跟弟弟说话,我心里闷得慌,就一个人跑出来了。”叶枫道:“你不怕他们担心么?”小女孩道:“他们心里只有弟弟,才不会管我呢。” 叶枫道:“你一个人跑到这里,真是胆大。”小女孩道:“我在家里像哑巴一样,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我来找鬼聊天,鬼懒得睬我。萤火虫只会一闪一闪,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叶枫往巷口望去,金龙帮帮众已经列好阵势,随时准备发起攻击。排在前头的是马队,长刀雪亮,骑士彪悍。 他对这些人并不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待会厮杀起来,必将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无疑会成为小女孩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恶梦。小女孩盯着他手中的长剑,道:“你是不是法师?会不会变魔法?”叶枫有了主意,道:“不会变魔法的,从来不是个好法师。”说话之间,左掌心躺着颗赭色的铁丸。 小女孩道:“这是什么啊?”叶枫吹了口气,道:“起。”铁丸腾空而起,飞到尺高,忽然通体发亮,色彩鲜艳,宛若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在小女孩头顶绕着圈子。萤火虫从小女孩手中的纱袋飞出,追逐着闪光的铁丸。小女孩身边光芒闪烁,犹如置身梦中。 叶枫轻声吟唱:“星星的眼睛女孩的心,萤火虫姐姐来送信。女孩脸上笑嘻嘻,眼眸闪着小星星……”铁丸转了七八圈,向上拔起,直冲苍穹。小女孩仰着头,脸色苍白,几乎要哭了出来:“他不要我了……”话未说完,铁丸直落下来,此时成了可爱,甜美的粉红色,停在小女孩的手心里。 小女孩惊喜交加,道:“他回来了。”牢牢攥在手里。叶枫道:“端午节的礼物,你喜欢么?”小女孩道:“喜欢,我好喜欢。”放入口袋。众骑士举刀,勒紧缰绳,就等一声令下。叶枫笑道:“我还有其他的魔法。”小女孩道:“我想看。”叶枫道:“但是我有个要求。”小女孩摇着他的手臂,道:“你快说,我一定答应你。” 叶枫道:“这些魔法比较特别,只能用耳朵听,不可以睁开眼睛去看,一看就无法完成了。”伸出右手小指。小女孩想了想,也伸出小指,勾住他的指头,认认真真拉了三下。道:“我要是睁开眼睛,就是臭烘烘,洗不干净的小狗。”紧紧闭上眼睛。叶枫有些不放心,撕下一块衣襟,蒙在她眼上,左手挟住小女孩,道:“我们现在要去辽阔的大草原,和骏马赛跑。” 一人呜呜的吹起海螺,众骑士一声轻叱,蹄声如雷,从巷口两头驰入,夹击叶枫。小女孩抓紧他的衣裳,道:“我听到马蹄声了,是不是好多的马?”叶枫道:“他们听说尊贵的客人从远方来到,全村人都出来迎接。”拔地而起,一脚把一骑士踢下马去,夺了马匹。那人刚要站起,却被随后而来的马队撞翻,踩成肉泥。 小女孩抚摸着柔软的马鬃,道:“我们是不是在骑马?”叶枫道:“主人热情极了,送了匹马给我们。它是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眼珠子像宝石般的璀璨。”说话之间,挺剑刺倒几人。他出手既快又狠,中剑之人连声音都不及发出。小女孩听得耳边人嘶马叫,蹄声纷杂,既是紧张又是兴奋。 她几次想解开布条看个真切,却怕受到惩罚,变成臭烘烘,洗不干净的小狗,只好强行压制着好奇心。叶枫呵呵长笑,道:“他们要和我们赛马了。”小女孩道:“我们一定要赢。”叶枫道:“那是当然。”催马来去纵横,剑光如电,气势如虹。众骑士纷纷中剑坠马。不一会儿,数十骑皆被叶枫击倒。 巷口的金龙帮众人惊心胆颤,不敢进来。小女孩道:“我们赢了吗?”叶枫道:“好像是的……”忽然一人一跃而起,跳上马鞍,拍马往巷口奔去。小女孩叫道:“还有一个!”叶枫道:“这家伙作弊,居然绕路走。但是他赢不了我们!”持剑赶上,剑尖点中那人的一处穴道。那人哼也不哼,伏在马背上。 叶枫道:“我们赢了。”望巷口而来。金龙帮众人惊惶失措,步步后退。一头领大叫道:“大家一起上!”众人大呼小叫,扑了过来。叶枫道:“大家见我们得胜,前来祝贺。哎哟,不好!”挟着小女孩,窜到空中。小女孩道:“怎么回事?”叶枫大笑道:“他们太疯狂了,把我们抛了起来。”冲到丈高,笔直坠落。 他双脚踩住一人脑袋,那人自然而然伸直脖子,叶枫借力弹起。长剑指东划西,所到之处,皆有人倒下。小女孩道:“他们又把我们抛起来了。”叶枫道:“是啊,真受不了他们。”长剑抖动,把一人背在身上的酒袋挑了过来,拔开塞子,酒香四溢,道:“他们还请我喝酒。”饮了几大口。小女孩心往神驰,恨不得变成一个会魔法的女法师。 叶枫此起彼落,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众人见势不妙,发一声喊,一哄而散。此时叶枫早已走出巷口,走到了繁华的街道。小女孩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仍然双眼紧闭。天上依旧风云变幻,一时猜不出明天是天朗气清,还是暴风骤雨?叶枫扯下布条,牵着她的小手,道:“该回家了。” 小女孩父母神情漠然,不问她晚上去了那里,他们已经习惯这个家没有她。小女孩道:“大叔,我还能见到你吗?”叶枫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谁是大叔啊?”随即摸着长着短短胡子的嘴唇,笑道:“一定会的。”小女孩拍手笑道:“我要请你吃……”她突然想起,要请他吃东西,必须经过父母的同意。她别过头去,望着他们,眼里满是企盼。 她父亲冷笑道:“你想做东请客,自己赚钱去。家里的东西没你的份,是留给弟弟的。”她母亲道:“小小年纪就勾引男人,长大不就成了狐狸精吗?”叶枫笑道:“小妹妹,以后晩上不可以出去乱跑了,更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不是每个人都是好心肠。女孩子要学会保护好自己。”小女孩道:“你不是坏人啊?”叶枫道:“在有些人眼里,我就是坏人。” 叶枫来到金龙帮总部,马大用的人头已经挂在门口旗杆上。他没有进去,坐在屋顶喝酒。大厅里的严厉忙得焦头烂额,惩治影响极坏,罪大恶极的人,安抚身不由已,罪不当罚的人;挑选几个腹中有笔墨,精细干练的人,重新编写金龙帮的规章制度;废除出售高价粮油肉菜,收取商铺保护费的条令。 金龙帮众人见他推倒重来,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欢呼雀跃。他们并不想做坏人,谁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谁不愿意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的走在阳光底下?谁喜欢夜里睡觉还要点着灯,枕头下压着刀剑,生怕忽然被人取了脑袋?谁不喜欢能够心无恐惧,一觉睡到自然醒? 乌卵子他们进进出出,干劲十足。他们为自己能够造福九江百姓而感到自豪。叶枫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厌倦,失去大步向前的激情,从而意气消沉,渐渐被权力所腐蚀。他也无能为力。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就像长在悬崖绝壁的松树,是要笔直挺拔,直刺苍穹,还是东倒西歪,伸不直腰,就看他要选择往那个方向。 他喝光了酒,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夜已经深了,但是街上人山人海。他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比过年还要热闹。天是变了,但不是他们所担忧的雷鸣电闪,大风大雨,而且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阳光明媚的晴天。他们声嘶力歇的呼喊着严厉的名字。杀了马大用的人,才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叶枫不觉得遗憾,只要大家过得好,何必要有英雄的虚名? 况且他不是很沉住气,倘若大家在他面前山呼海啸,顶礼膜拜,他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忽然之间,听得有人柔声叫道:“心肝宝贝好老公。”他的心跳得飞快,循声望去。见得陆嫣坐在宗老三的面馆里,灯火照耀下,娇艳动人,犹如下凡的仙子。叶枫不禁心花荡漾,走了进去。她还是坐在他们那天吃面的桌子。 桌上摆着两碗酸菜荷包蛋面,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四目相对,脉脉含情。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嫣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道:“老板,我老公日夜操劳,费心耗神,给他加一块大肉,来二角酒。”宗老三正要答应,听得门口有人说道:“老板,来两碗四十五文钱的羊肉粉,我们各付各的,不要你优惠。”叶枫和陆嫣喜出望外,同时出声:“义父!”“爹爹!” 第一百九十七章 正邪一身 次日一早,岳重天雇条大船,扬帆起航,溯江而上。陆嫣父女无所事事,跟着同行。叶枫和陆嫣终于可以安心享受真正的爱情,二位长者有意避开,在房间里喝茶下棋,长谈阔论,尽量不来打扰他们的清静。不日出了江西,进入荆湖水域。端午过后,正是漫长难熬的梅雨季节。睁眼闭眼都是雨,没完没了,好像天上有只破了个洞的大水袋,谁知道何时才能漏得光? 其时江水暴涨,冲毁堤岸,灌入地势低洼之地,举目望去,一片汪~洋泽国。百姓无法搬走的床椅桌柜,溺毙肿涨的猪羊鸡兔,随波逐流。日日都有拖妻携子,牵牛赶鸭,外出逃难的灾民,哭爹喊娘,数里之外,皆可听见。岳重天眼见雨停不下来,兼之船老大多次提议停船缓行,岳重天决定离舟上岸,协助救灾。船老大原地待命。算是百姓的福气,主持此城的知县耿直开明,积极上进,一心要做出大事业。 故而江水初涨,就会同乡绅富户,帮派头目,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预先加固堤坝,在高处开阔之地搭建粥厂,筑造简易房宇,采购贮存各种物质。征集郎中医士,撤出居住低处的百姓。由于提前预判,措施得当,后来洪水泛滥,尽管造成一定的财产损失,但是没有死一个人。每个灾民都得到妥善安置,比起其他地方麻痹大意,无所作为,以致天灾人祸,死伤惨重,堪称奇迹。 其他地方的灾民都到这里来,皆被收容,有吃有穿,万千灾民感激涕零,逢人宣扬知县的恩德。岳重天等人入得城内,见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不由得暗自赞扬。本地“绿叶会”常开泰总舵主听得岳重天到来,率人前来迎接。“绿叶会”负责的区域,恰好是城西。少说有万灾民,设了十余个粥厂,数千间竹棚建在旷野上,层层叠叠,宛如龙的鳞片。绿叶会成员来回游走,免得有不法之徒,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此时已经天黑,外出干活的灾民,相继收工归来。原来知县心思缜密,处处替人着想,他安排女人,老人到粥厂洗菜做饭,分发各种物质,身强力壮的男人修桥补路,巡查堤坝,每人每天给予一定的报酬。所以每个灾民不像刚来之时,面现愧色,有不劳而获,被人施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现在他们昂首挺胸,有说有笑,因为这座城市的安宁,也有他们的努力付出。 黄豆般的雨点,打得头上的竹棚啪啪作响,不时有雨水从横梁流下,落在众人头上,身上。七八个人围成一圈,蹲着吃饭。地面铺了块油布,便是所谓的餐桌。岳重天四人,以及绿叶会的大小头目,亦不例外。皆是和灾民一样的撅起屁股,手捧粗瓷大碗,吃得津津有味。谁这个时候摆出高人一等,特殊优待的姿态,他就是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晚饭是四菜一汤,外加一壶老小皆宜的甜糯米酒。 黄豆炖蹄膀,豆豉鱼干,红烧冬瓜,猪血豆腐,虾米鸡蛋汤。大厨是个头大颈粗,行动笨拙的大胖子,平时不忙的时候,就眯着眼睛躺在藤椅中,好像一头睡不醒的大肥猪。但是他一旦拿起锅勺,厨刀,竟比猎豹,狸猫还要灵活敏捷。沉甸甸的一口铁锅,仿佛一片轻盈的木叶,在他肉嘟嘟的手中上下翻飞,烧制出一道道赞不绝口的美味佳肴。 这些天他因地制宜,把有限的食材,烹饪出妈妈家常菜的味道。使得这些颠沛流离,暂时无家可归的灾民,找到安放心灵的地方,有迈过难关的勇气,信心。有能力的大人物,筹集物资钱财,帮助他们度过难关。而他一双巧手将美食化为人间烟火,抚平他们心中的创伤。众灾民狼吞虎咽,眉目含笑。叶枫暗自叹了口气,他虽然被眼前情景感动,但是他实在不愿意这样的场面再次出现。 用过晚饭后,岳重天在常开泰陪同下,到临时居住点慰问探望灾民,听取常开泰的相关情况汇报,对这些天绿叶会配合当地官府救灾,积极承担社会责任,在给予了充分肯定的同时,并对下一步灾情,提出几条改进的建议。随后到绿叶会承包的堤坝,现场察看水情,堤围状况,交待守堤人员时刻保持警惕,注意自身安全。 回到歇息的馆舍,已是深夜,外面仍然大风大雨,庭院里的芭蕉叶呜呜作响,宛若少女低声哭泣。叶枫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听着风声雨声,心情很是沉重。虽然常开泰尽职尽责,表现完美,但是他一路行来,见到的更多是对权力贪婪,人心叵测。他已经想象到前方的路,荆棘丛生,艰难险阻。但是他却下定了决心,哪怕扎得自己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也要给后面的人拼命踩出一条坦途。 他忽然听到了咳嗽声,远远近近,四面八方都有。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肺里黏了有什么东西似的,不把它咳出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叶枫听在耳里,竟有毛骨悚然,大难临头,世界末日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他坐起来倒了杯水,却发现一只手颤抖得厉害。他的预感向来准得可怕,明天将会发生什么? 天还没亮,听得有人敲云板、撞大钟,显是出了重大之事。叶枫心里格登一声,赶紧披衣穿鞋,奔到绿叶会平日议事的“同心堂”。厅中交椅已坐了十余个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的头目,口中喃喃不休,似在怨怪什么。几名郎中搓着手掌,来回走动,颇是着急。过不多久,岳重天,常开泰相继赶来。大家相见只是点了点头,便各寻座位,顾不得平时的礼仪了。 陆嫣头发蓬乱,斜斜插了根钗子,脸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颈下有个扣子没有系上,露出一片洁白的肌肤,别具韵味。叶枫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向神情严肃的岳重天。待者送上简易早餐,一人一浅碗白粥,二个杂粮馒头。常开泰手持热水泡过的手巾,敷在太阳穴上,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强自笑道:“昨日在下随口提到,西溪水源不太干净,有些灾民吃了闹肚子。想不到几位大夫,今天便有了解决办法。常某在这里,替大家感谢您们。”连连拱手作揖。 可是他的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哪里看得到什么快乐?其实他心里清楚得紧,若非没有异常重大的变故,这几位医术精湛,品德高尚的大夫决不会同时找他。他们并不是贪恋名声,揽功诿过之人。他心下忐忑不安,不知暗自念了多少遍阿弥陀佛。他背后的紫檀案桌上,摆着一尊义薄云天的关二爷神像。关二爷眼睑低垂,专心致志地看着《春秋》。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厅中满面愁容的人,没有倾听他们心中无奈的叹息。 他已经封神一千多年,热血早已冷却,雄心也被磨平,只想心安理得坐在高处,享受香火供品,世人的膜拜。他再不敢跨上赤兔马,手提青龙偃月刀,杀出一条路去。因为他承受不了摔下神坛,金身跌破的代价。常开泰身上有三十二处伤疤,其中有七处几乎足以让他丧命,每次他从尸山血海爬出来,靠的是手中的刀,坚韧不拔的意志,而不是神佛的保佑。 他站了起来,把关二爷转了个身,背对着大家。他碰到难以决断之事,总会有如此举动,靠自己才能逢凶化吉,前途光明。一个面容清秀,留着长须的大夫道:“岳大侠,常舵主,你们昨夜听到有人咳嗽不止么?”叶枫心中一凛,道:“我听到了。”常开泰沉吟道:“柳大夫,这几天不是一直有人咳嗽吗?”柳大夫道:“但是昨夜至少有百个人同时咳嗽。”常开泰笑得很勉强,道:“是普通风寒感冒么?”岳重天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坐在边上旁听。 几个大夫相互交换了眼色,摇头说道:“绝对不是。”常开泰拿掉热手巾,脸色变得极是难看,道:“莫非是……”他余下的话没有说,仿佛那几字受了神鬼的诅咒,会给人间带来浩劫。众人隐约猜出了几分,不由得勃然变色,坐直身子,好像灾祸随时会降临到他们头上。柳大夫大声道:“就是瘟疫,会人传人的瘟疫!”他语气坚决,不容任何人反驳。另外几个大夫点头称是。众人暗自打了几个寒战,后背一片冰凉。 岳重天忽然说道:“柳大夫,情况严重么?能不能控制?”柳大夫道:“每天人来人往,没有任何约束,恐怕已经有很多人感染,只是暂时没有爆发出来而已。当务之急,是要把开始咳嗽的人,统一安排医冶,并且找出和他们接触的人,与其他的人隔离开来。同时关闭城门,封锁出行路口,禁止人员流动,也许这样,大家还有一线生机。” 岳重天道:“岳某并非有意冒犯各位大夫,当下釆取极端的手段,会不会引起百姓恐慌?我们是不是暂时先观望几天,再做出决定?”常开泰道:“一旦城门关闭,道路隔绝,这座城市便成了与世隔绝,得不到任何援助的孤城,死城,虽然目前物质准备充足,撑个月不成问题,但是万一到时候,却是虚惊一场呢?我们该如何向大家交待呢?” 柳大夫脸上肌肉微微抖动几下,强压着怒气,大声说道:“岳大侠,常舵主,恕我直言,你们在乎的是以后能不能青史留名,所以你们宁愿四平八稳,坐等瘟疫肆虐,不敢承担风险,釆取干脆果断的措施……喂,姓施的,你捂着我的嘴做甚?”回头恶狠狠瞪着一个手背鲜血淋淋的男子。那男子脸上一块青,一块白,尴尬不已,喝道:“柳长生,咱们不是事先说好的嘛,你们只负责如实上报,其余的事你们决不参于,你们怎么背信弃义,火上浇油,乱放炮仗了?” 柳大夫道:“你的意思是叫我闭嘴?”姓施的一只手按住腰间刀柄,阴森森的道:“只说该说的话,不要自作聪明,没事找事。”众大夫齐声叫道:“你想杀人不是?”那男子道:“岳大侠、常舵主已经了解情况,具体怎么安排,他们自有打算,你们没必要不识时务,自讨苦吃。”钢刀从鞘中抽出半截。绿叶会的大小头目亦手握兵刃,杀气腾腾。柳大夫嘿嘿冷笑道:“既然岳大侠,常舵主不愿管事,我们去找封大人,相信他会秉公办事。” 众大夫手挽着手,往外走去。那男子面色突变,一个“鹞子翻身”,落在门口,钢刀指着他们,道:“你们休想走出去。”大小头目亦一跃而出,刀光闪动。忽然之间,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家不用找我,我封启来了。”但见一个身着官服的青年男子,缓步而来。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捕快。 封启的名字很有意思,是他目不识丁,却明白是非的奶奶起的。她希望她的孙子不要固步自封,墨守成规,而是要承前启后,不拘绳墨。事实上,自从他步入宦途,一直求变,求新,求突破,政绩斐然,上司喜爱,百姓拥戴,给暮气沉沉,委靡不振的官场注入新的活力。很多人都看好他,据说京城有位与皇帝关系密切的亲王,不止一次流露出要把独生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思。 封启面含微笑,听完双方的叙述,并不急着表态,淡淡道:“我们先去看看。”还未走到安置病人的院子,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见得院子门口围了数十个手握柴刀,锄头,扁担的灾民,怒气冲冲的就要冲进院子里去。把守大门的十余名军士竭力阻拦,嘴里不停的:“大哥,莫要让我们为难,好不好?”恳求。灾民破口大骂:“他妈的,这些郎中是吃屎的吗?不就咳嗽了几声,把人关起来做甚?” “这些郎中坏得很,他们表面上救死扶伤,菩萨心肠,其实上心黑得紧,乱开药,反正我们又不看不懂。生一次病,一亩田的收成便没有了。”“可不是嘛,有一次我膝盖关节疼痛,那混蛋郎中居然开了一大堆治头痛的药给我,老子很生气问他,那王八蛋却厚着脸皮说,万一某天头也痛呢?”“如今人被关起来,他们想开什么药,我们还不是乖乖的掏钱?” 众捕快抢了上去,喝道:“大家让一让,封大人来了。”众灾民见得封启来了,忙收起各种器械,不住口的指责柳大夫他们人品低劣,医术差劲,要求封启惩处他们,最好让他们一辈子不得从医。柳大夫几人一言不发,呆呆的瞧着群情激昂的灾民,神情复杂。封启拱手说道:“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封某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众灾民听他这么一说,慢慢都散开了。 众人走进院子去,只见里面隔开了百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都有一个咳嗽不止的病人。数十个使布遮住口鼻的郎中端汤喂药,忙得不可开交。这些病人一有得空,便开口骂人:“我没病,身体好得很,你们这些杀千刀的,该赚不该赚的钱都不分清吗?”“他妈的,谁一天下来,不会咳嗽几声啊?你蒙着嘴巴鼻子干什么?生死由命,没见过你这种贪生怕死的胆小鬼!”猛地扯下一郎中脸上的布,几口浓痰吐在他的脸上。 那郎中呆了一呆,捶胸大哭。另一郎中赶快端来一盆药汤,替他洗去脸上的污物。封启皱着眉,道:“柳大夫,这种病真的会人传人吗?”说话之间,有人递来遮脸的布巾。常开泰哼了一声,道:“故作玄虚,装神弄鬼。”封启道:“有备无患总是好的。”拿了一块布,系在脸上。众人跟着佩戴起来。柳大夫道:“不仅会人传人,而且感染得极快。” 封启道:“你的意思是说,已经有很多人被感染?”柳大夫道:“所以我们尽快要采取措施,停止人员流动,否则的话,不用多久,这座美丽的城市将是人间地狱。”封启吃了一惊,道:“难道有人死了?”柳大夫道:“昨天晚上已经死了六个。”封启面色倏地难看至极,道:“你没让别人知道?”柳大夫道:“暂时没有,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忽听得一人大声道:“我难受死了,你们杀了我!” 左边门楣贴着“二百四十六号”大字的房间,一个满面通红,脖子涨大的壮年男子,在木板床上用力挣扎。几个郎中按着他的四肢,尽量不让他动弹。一个郎中提着一只锡壶,往他口中灌药。这男人不知那来的力气,手脚舞动。几个郎中把持不住,趔趔趄趄,险些被他蹬倒。这男人身躯抬起,似想坐起来,忽然喉咙格格作响,咯出几大口鲜血来,有的冲到屋顶上,有的落在这几个郎中身上。 这男人“啊”的一声大叫,双脚尽力一蹬,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这几个郎中尽皆骇然,不敢上前,隔了良久,一人手指搁在他鼻间,哭着叫道:“他死了,他死了!”这几个郎中亦是大哭。医士的失败,莫过于用尽所有的办法,却依然挽救不了病人的性命。屋外的封启等人见得活生生的人命,在眼皮底下消逝,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喉头似便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般,又苦又涩。 柳大夫叹了口气,领着他们往后院走去。后院另有军士把守,戒备森严,好像保守重大秘密。众人不由得心中大奇。军士见得封启,向前唱诺,让出一条路来。柳大夫推开一扇紧闭的大门,里面摆放着六条长桌,桌上摆放着六具全身赤~裸,皆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地上血迹斑斑,宛若屠宰场。几个大夫一脸疲惫,显是一晩上都没有睡觉。封启吃了一惊,道:“这是?”柳大夫举起一盏孔明灯,指着众死者的肺部,道:“他们的肺已经萎缩,干枯。”封启道:“会死很多人吗?” 柳大夫道:“倘若大人当机立断,做出决定,不用多久,瘟疫就会消除。反之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便会酿成大灾难。天灾并不可怕,人祸才是最可怕的。”封启闭起双眼,定定的不动,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道:“难道没有更妥当的办法吗?”柳大夫道:“大人惟有雷厉风行,方能保得大家平安。大人对百姓仁慈友爱,但是瘟疫不会给大人网开一面。”封启叹了口气,道:“事关重大,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天亮了,窗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封启在窗前已经坐了很久,他心里矛盾得很。远处的街道,传来了开市买卖的声音。他热爱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百姓,他熟悉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子,知道谁家做的豆腐花最好吃,知道谁的酒馆卖出去的酒,从来不掺水,知道那个男人对老婆最好。正是这些纯朴善良的百姓成就了他今日的名声。 封启知道柳大夫是个单纯干净的人,他只是想尽自己医士的职责,拯救每一个人,让这座城市康健强壮。封启更知道柳大夫所说的严重性,不抢在瘟神之前行动起来,后果将是不堪设想。但是他绝不能听柳大夫的,他是帝国最有希望的官员,如果釆取封城闭路,百姓不许外出的决定,众多竞争者会拿此大做文章,来攻击损坏他的声誉。说不定圣上龙颜震怒,将他革职流放。 封启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办法。写奏章上报朝廷,把柳大夫的建议说成是他的想法,得到上面的授意,他才能够执行原本现在就可以开始的任务。这样一样,哪怕这座城市死伤惨重,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他会得到升迁重用,因为他始终和朝廷保持一致。他要警告申饬柳大夫,教柳大夫老老实实冶病救人,不许再有异想天开的想法。 郎中脑子里,只是想着不惜代价去救人,根本就不会收拾遗留下来的烂摊子。而他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封城很是容易,他一句话就可以做到,但是百姓赚不到钱,拿什么去填饱肚子啊?饿死比病死更难受。当然他会要求底下的人,尽量配合柳大夫,把咳嗽的人隔离收容。可是他又不愿意柳大夫他们活到瘟疫结束,他不想别人知道他也有肮脏,黑暗的一面。 他还要大操大办,营造出这座城市繁荣昌盛的景象。没有消息渠道的百姓,永远被掌握真相的人牵着鼻子走。街上越热闹,百姓越爱戴他。封启吸了口新鲜空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这几天没有睡好,但还是温文而雅,风度翩翩。他丝毫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羞耻,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集正义邪恶于一身的人,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封启推门,门外的柳大夫还等着他的好消息。 第一百九十八章 长袖善舞 封启在柳大夫对面坐下,特意整了整新换上的官服。他长相英俊,身着象征权力,威严的官服,愈发风流倜傥,英气逼人。自言自语道:“这衣裳真是合身,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柳大夫眼中闪动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封启这一身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的官服,已经给出了答案。封启不仅不会接受他的建议,而且还要用手中的权力来打压他。 他忽然觉得这个被他一直看好信任,以为怀有赤子之心,会济世救民的年轻人,到了真正需要考验的时候,还不是和那些自私自利,损人利己的官场老狐狸一样的德性?拿无辜百姓的性命去铺平自己的仕途? 他缓缓偏过头去,不去看这个剑眉星眼,面目如画,实则内心龌龊,残忍邪谬的男子,怔怔看着悬挂中堂,写着“视民为子”的牌匾。笔锋险峻遒肃,朴拙淳厚,透出凛凛正气。 可是柳大夫此时看来,这四个大字,仿佛是狰狞恐怖,张开血盆大嘴的妖魔鬼怪。惟有吞食百姓的血肉,方能满足它们的贪婪。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转头往厅中其他的人望去。除了他的同僚,和他一样的气愤不平,其他的人皆是满脸鄙夷,绝不掩饰对柳大夫的厌恶之意。 封启直视着柳大夫,道:“二十年前那场席卷大江南北的大瘟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死者不下百万之众,惨烈至极。却没有见得有那个官员颁布封城闭路的命令。”柳大夫道:“只会讨上司欢心,视人命如草芥的官员,当然不会做得力不讨好的事。” 封启道:“封某从来不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人。去年丞相二公子从本县经过,提出诸多不合理的要求,我有应允他一样事吗?难道我不知道顶撞他的后果么?正月吏部尚书的家奴在本县倚仗权势,强抢民女。有人劝我闭一只眼闭一只眼,莫去多管闲事。我有徇情枉法,网开一面么?难道我不知道吏部尚书可以左右我的官运么?” 柳大夫道:“当今圣上偃武修文,励精图治,一心要把帝国恢复昔日荣光。无奈承平已久,文弛武玩,泱泱帝国,竟没有几个刚正不阿为国为民的忠臣能吏。你选准时机展现出铁面无私,雷霆万钧的手段,圣上怎能不龙心大悦,视你为帝国未来栋梁?丞相大人,吏部尚书虽然权倾天下,终究是圣上脚下的一条狗。倘若他们连主人看中的人都敢咬,岂非以后不想啃肉骨头,吃屎了?” 封启脸红了一红,道:“你妄加揣测,我无话可说。但是任何人都知道我是真心真意为百姓着想。我上任二年多来,给百姓做的好事还少吗?他们瓜果卖不出去,我替他们想办法找销路。他们收成欠收,我替他们向东家求情,减少免除他们的租金。老无所依的孤寡老人,我将他们统一安置,雇人照料,生前日常支出,死后棺椁墓地,皆由官府垫付。” 柳大夫脸上倏地露出难过,悲愤的表情,好像是从美梦中醒来的人,忽然发现那不过是幻觉而已。道:“假如没有这场瘟疫,我会一直看好你,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百年难遇的奇男子。可是如今看来,你只不过不会迫不及待,露出难看的吃相,而是极其克制,异常耐心的获取你想要的东西。唉,哪怕是修炼成人的千年老妖,在照妖镜之前,终究要原形毕露。” 封启脸色发青,道:“柳大夫,你何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我做了什么,难道你看不到吗?我之所以预先建造收容病人的安济院,招募医士郎中,采购大批药材,就是生怕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当下本县灾民众多,有百人生病不足为奇。况且我们准备充分,完全有能力控制局面。你为什么要故意制造恐慌?一个好的大夫,应该让百姓踏实心安,而不是使得人人自危,恐惧不安。” 他抓住了柳大夫的手腕,用力摇晃着,好像要让柳大夫幡然醒悟,悬崖勒马。柳大夫冷冷地看着他,轻轻拂开他的手指,道:“其实你已经明白想要消灭瘟疫,只有封城闭路。但是你怕被对手弹劾,攻击,致使仕途受到影响。所以你决定维护你的利益,致百姓的生死于不顾,任由瘟疫蔓延扩散,酿成人间悲剧。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子的?”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须发竖起。 封启冷笑道:“柳大夫,你务必要搞清楚,这不过是一般的风寒咳嗽而已,吃几帖药,发几身大汗,就可以痊愈的,绝非是会人传人的瘟疫。哼哼,大夫说出来的话,难道不是要斟字酌句,一言九鼎么?怎能像信口开河的江湖骗子,为了贪图一时名声,什么话都可以编造呢?” 柳大夫怒气冲冲,拍案而起,大声道:“封启,倘若你是条有骨气,有血性的汉子,就不该计较个人荣誉生死,在这无人喝彩的凄风苦雨中,挺身而出,咱们联手合作,拯救这座城市!”众人听他公然斥责县太爷,不由得骇然变色。封启盯着他,眼中充满仇恨怨毒,怒道:“柳长生,我不晓得你到底是何居心,但是你想把这座城市的繁华,毁于一旦,不仅我不答应,大家也决不同意。” 他见得柳大夫顽冥不化,不肯配合,盛怒之下,不顾谦谦君子的印象,直呼柳大夫的名字。柳长生梗着脖子,颈上青筋凸起,道:“封大人,你想错了,倘若你采取果断措施,才能维护这座城市的繁荣稳定。” 封启冷笑道:“柳长生,本县一而再,再而三,给你台阶下,是要你脚踩实地,大家相安无事。你居然想拾阶而上,登峰上天。你一个人摔死也就罢了,何必要拉着大家为你陪葬?哼哼,人家是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你却是狼子野心,另有所图。你的名声已经够大的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 柳长生狠狠道:“只可惜我没办法医治你傲慢无知,贪恋权力的怪病。”一拂衣袖,便要扬长而去。几名捕快早挡住门口,喝道:“老匹夫,往哪里去?”柳长生道:“难道我忍心看着大家一个个无声无息死去,这个生机盎然的城市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场?” 一个军官打扮的男子道:“封大人,这几个鸟大夫妖言惑众,当下非常时期,就该格杀勿论。”腰刀出鞘,神情凶恶。封启按住他的手,将钢刀推回鞘中,微笑道:“虎将军,杀了他们,谁来医治病人呢?因为别人有不同的意见,就要动刀子血腥镇压,这种事我做不出来的。”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却盯着边上的捕头,似乎在暗示他什么。这军官明明是掌管千余号人的千户而已,却被封启吹捧成战功显赫的将军,顿时受用至极,浑身轻飘飘的。道:“可是不给点颜色让他们看看,他们是不知天高地厚,又要大放厥词。” 那捕头忽然道:“封大人,属下有个办法,可以暂时让柳大夫开不了口。”叶枫心头突突跳动,寻思:“莫非他们要割掉柳大夫的舌头?”封启道:“哦?”那捕头摸出一个瓷瓶,道:“蜀中唐门的‘千言万语,烂在肚子里’,喝了它,再伶牙俐嘴的人,也只能做哑巴了。” 封启沉吟道:“是永久做哑巴,还是暂时禁言几天?如果柳大夫一辈子开不了口,这种药决不能给他喝。尽管他现在不理解我。”那捕头笑道:“大人宅心仁厚,待民如子,属下岂敢做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暂时让柳大夫禁言几天,他想明白的时候,自会让他畅所欲言。” 封启长吁一口气,双手加额,笑道:“如此最好。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了脸皮,到时候真的很难堪的。”他握着虎千户的手,道:“柳大夫心里一时转不过弯,势必会做出偏激之事,所以劳烦虎将军亲自把守‘安济院’,保证每个大夫专心治病,不得东奔西走。” 虎千户哈哈大笑,道:”封大人,你放一百个心便是,倘若柳大夫他们走出‘安济院’,你便剁了俺老虎的人头,当球踢。”封启笑道:“谁不知道虎将军办事心细如发,尽责尽职?”他转头看着那捕头,道:“于捕头,麻烦你组织人手,挨家挨户询问,一旦发现有人咳嗽,一律送到‘安济院’医治。” 于捕头吃了一惊,道:“难道……”封启淡淡的道:“咳嗽终究也是病,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他又回头吩咐师爷,道:“大街小巷张贴布告,说清梦一切看病费用,皆由官府支付,不用大家掏一个铜板。老百姓就怕花钱,宁愿熬着忍着,除非到了实在受不了,才会去寻医看病。”师爷应了声是。 封启随即凝视着柳大夫,收起笑容,冷冷道:“从今日起,任何医生郎中,不许以布遮面。你们都贪生怕死,不以身作则,怎能给予大家信心?”柳大夫冷笑道:“封大人行事滴水不漏,加官晋爵,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封启早将面孔转向岳重天他们,笑道:“今晚本官在‘燕云台’宴请父老乡亲,各位务必要来赏脸。” 下雨的天空一片阴暗,整个城市笼罩在晦暗幽冷的气氛之中。但是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丝毫不受下雨的影响。勤快的摊贩已经支起雨布,摆好摊子,日日如此,就连逢年过节也未曾歇过。 未出阁的姑娘,成群,买些与京城皇后娘娘,贵妃公主同款,价格却云泥之别的胭脂水粉,各种饰品。涂在脸上,佩带起来,寻常的容颜,顿时大放光彩,眉目如画。 会过日子的小媳妇,拎着菜篮子,到这里挑选比菜市场便宜得多的时鲜鱼虾,水果。太湖的螃蟹,沈家门的带鱼,松江府的鲈鱼,福建的龙眼,岭南的荔枝,儋州的菠萝,经常出现在自家的餐桌上。在不用花很多钱的情况下,能够享受到精致的生活,岂非快哉? 累了一天的男人,约几个说得拢的同党,占一张桌子,点几个麻辣鸭头,兔头,切几斤卤猪头肉,来一碟油爆花生米,一盘泡椒凤爪,一盘蒜泥螺蛳,几样小菜,一坛老酒。几人说话无高无低,畅所欲言。生意不忙的时候,摊主会送他们几样酒菜,敞开衣襟,端着杯子和他们乱吹一通。直到人人有七八分醉意,方肯离去。 可是谁想得到二年之前,这里居然污水横流,脏乱不堪,从早到晚都散发着恶臭?其实自从封启上任以来,改变的何止是这条街而已?小城每个人都似脱胎换骨一般,积极自信,每一寸土地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日新月异。 封启并没有深厚的背景,游说不到户部的资金,得不到朝中大佬的支持,他唯一能做的是埋头苦干,默默耕耘。人若是奋发图强,多少会有收获。只是他运气相对比较好,很快结出了累累硕果。昔日贫穷,落后的小城,经过他二年的努力拼搏,成了帝国最富裕,繁华的城市。 封启头戴书生巾,身穿青衣长袍,饱含深情的凝视着这片土地。他所做的一切,已经被圣上赞许认可,在不久的将来,他会登上更大的舞台,他怎能容许柳大夫强行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他殚精竭虑,难道不是为了入阁登坛吗? 客人相继到来,找位子坐下。叶枫静静地看着周旋在人群之中,像星星一样闪亮的封启。学习别人的长处总是没错的。封启好像和任何阶层的人都说得上,妙语连珠,时而打动人心,时而引人发笑,完全不像管理着数十万百姓的官员,而是与大家都投契,合得来的好朋友。 像他这种人,无论他是投身官场,还是在其他领域,都会在极短时间内,出人头地,因为他有寻常人不具备的魅力。这时封启走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面前,极其自然地张开双臂拥抱住她,呵呵大笑,道:“胡奶奶,你越来越年轻了。” 胡奶奶看上去早习惯了他的热情,拍着他的肩膀,道:“封大人……”封启一只手压在她的嘴上,撒娇道:“胡奶奶,你又忘了我们的约定,不许叫我大人,叫我小封。”胡奶奶无奈道:“大家吃得饱饭,口袋有钱花,心情舒畅,自然就年轻了。都是你小封的功劳啊。” 封启笑道:“胡奶奶别给我灌迷魂汤,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有大家的支持配合,我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胡奶奶横了他一眼,嗔道:“你啊一点不珍惜自己,好像铁打的人,做起事来没日没夜,脸色乌青,眼圈发黑,像什么话啊?” 她从桌底下拎起一篮满满的鸡蛋,道:“每天煮三个吃,少熬夜晚起床,身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听到没有?”封启道:“胡奶奶,你又给我鸡蛋了,上次拎来的还没有吃完呢。”胡奶奶道:“呸,你当我是瞎子吗?你一转身就把鸡蛋送给田七婶了,这次你若是一个不吃,以后别叫我胡奶奶了。” 封启作揖笑道:“小封不敢。”示意随从收下鸡蛋,往另一桌走去。这桌人皆是本地的书生,秀才。所谈论的话题是最近风行的诗词拼接,且仗了几分酒意,顿时豪气干云,大声喧哗,动静极大。邻桌之人亦跟着凑热闹。见得一人摇头晃脑吟道:“王师北定中原日,从此君王不早朝。” 众人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禁不住点头称是。那人得意洋洋,饮了一大酒,左右顾盼。另一人不甘心被他占了风头,眼珠子一转,吃吃笑道:“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此言一言,众人登时轰然大笑,捶胸顿足。叶枫刚喝了口酒,忍不住喷了出来。 先前那人“哈”的一声,右手往这人裤裆掏去,道:“苦命的孩子,是谁把你弄得不男不女的啊?”这人退后一步,来了几句更污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众男人笑得前俯后仰,伸不直腰,拍桌大叫:“淫~才,真他娘的是个大淫~才。” 众女人羞得面红耳赤,头也不敢抬起。与他同桌的书生,秀才苦思冥想,搜肠刮肚,始终想不出可以继接这个家伙的歪诗。封启迎了上去,哈哈大笑,道:“封某一直很想找一个天空行空,脑洞大开的同道中人,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跟在身后的师爷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暗示他不要与这些只会夸夸其谈,矫揉造作,常在风月场所出入的人套近乎,免得坏了他的声誉。封启推开师爷的手,笑道:“当今圣上也有讲带颜色的笑话的时候。人总要找适当的时机,卸下压在心里的重担。只要不违法乱记,荒诞不经又有何妨?是也不是?” 这书生既惊又慌,道:“封大人……”封启抚摸着身上的青布长衫,笑道:“今日我不过是个调皮捣蛋,脑子里装着奇思异想的少年郎。”这书生长吁了一口气,道:“是。”封启摆出穷酸书生的架势,吟道:“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飞流直下三千尺,云雨巫山枉断肠。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鸳鸯藏禅房。”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给他们带来财富,幸福的知县,总觉得他是少年老成,城府极深。若非这些书生挑起事端,怎知他竟有恶搞,低俗的一面?众人并不觉得他无耻下流,反而是说不出的亲切。不由得轰然叫好。 那些未有媒人提亲的少女,痴痴的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爱慕之意。此时此刻,只要开口他说一句话,哪怕要她们跳火坑,下油锅,亦是眉头也不眨一下。封启又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公然抱我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仗自叹息。” 众人心头突突跳动,各自在脑中想像诗中的场景,竭力忍着笑,说不出的诡异。这书生自愧不如,退回席中。众书生拍着桌子,起哄道:“再来,再来!”封启哈哈大笑,摆手说道:“不能再说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搞臭了名声,以后谁还敢给我做媒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猪猪侠 “看来岳重天今年运气好像有点背。”德兴方丈盘膝坐在坑上,拈起碟中几枚葡萄,边吃边说,连皮带籽一发吞入腹中。莲花道长在厅中踱着方步,不时踢脚伸腰,喃喃说道:“据说岳重天这次面临的凶险,远甚于正月初八叶枫一人一剑,单挑变革派。那时叶枫虽然来势汹汹,终究是在明处,有办法收伏。但是瘟疫无情,难以防范,决不会因为岳重天是变革派的领袖,就会绕开他走,放他一马。” 德兴方丈道:“最近坊间茶馆的新闻,无非是猜测岳重天会不会成为第一个感染瘟疫,最有权势的人?就连好多赌坊顺应市场,推出了岳重天感染瘟疫机率的新赌法,老纳忍不住一时手痒,买了一百注岳重天得病的筹码。”莲花道长笑道:“想不到方丈什么钱都想赚。”德兴方丈道:“我只是比较好奇而已。” 身穿一件绣着祥云仙鹤,明黄色单衫,光着双脚,随意坐在藤条圈椅,手中捏住一叠文件的苏云松,不紧不慢道:“趁他病,要他命。哼哼,好多人建议趁岳重天这时候自顾不瑕,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歼灭变革派。”德兴方丈冷笑道:“武林盟的人,何时变得热血沸腾了?都是些什么人啊?” 苏云松道:“长在墙头上的草,风往哪里吹,便往哪里倒。岳重天如日中天,一呼百应的时候,某些人和岳重天眉来眼去,暗通款曲的事会做得少?若非我们几个防范得紧,恐怕我们的人头,已经成了他们向岳重天表忠心的投名状了。如今岳重天元气大伤,焦头烂额,那些人自以为岳重天已无东山再起,重振雄风的机会,便迫不及待换了张脸,站出来做武林盟的忠臣义士了。” 莲花道长冷冷道:“可是那些人万万没想到,我们不仅不会在岳重天背后捅刀子,而且还要让岳重天毫发未伤的活下来。”德兴方丈道:“魔教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只要魔教还存在这个世上,我们必须在身前筑一道墙,立一块箭靶,让它替我们格挡魔教的刀剑。” 苏云松苦笑道:“若非我们另有打算,岂容得岳重天崛起,一步一步做大?我们不仅装聋做哑,而且私底下给岳重天送钱送人。三足鼎立,相互制衡,才是最符合我们的利益。”德兴方丈将碟中十余枚葡萄倾倒嘴里,大口咀嚼,汁水溅湿衣襟,道:“那些眼珠子长到屁股上,不知死活的家伙,如果岳重天死了,我们岂不是要赤手空拳和魔教妖人拼命?” 莲花道长道:“我们既要保证岳重天不能死,又要演一出好戏,让那些蠢蛋相信,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只是老天爷并没有站到我们这边。”苏云松道:“天下第一神医温无病如今在哪里?”德兴方丈道:“他在云端山庄。”莲花道长道:“岳重天知道温无病有怯除瘟疫的能力,他一定会派人去请温无病。”德兴方丈道:“他派出去的人,绝对是叶枫。” 苏云松笑道:“我们肯定不会让岳重天如愿以偿,当然会在云端山庄附近埋伏大批好手,对叶枫进行疯狂,残酷的绞杀。”莲花道长眯着眼睛,叹了口气,道:“可是死伤无数,依然挡不住叶枫。”苏云松拍着手中的文书,也叹了口气,道:“这些人既然想出风头,怎能不成全他们呢?”三人相视大笑。 尽管他们私底下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拆台泼脏水,使尽浑身解数,但在对付魔教这件事上,他们却是想法一致,亲密无间。只要武林盟这块金字招牌,不是毁在他们手上,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给魔教创造出一个强大的敌人。魔教腾不出对付他们的力量,他们便可以功成身退。 过了良久,莲花道长道:“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总是个不太明智的决定。同样,我们也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岳重天一人身上,多几手准备,关键时刻,才不至于手中无牌,惊慌失措。”德兴方丈抽了口凉气,瞪着眼睛,道:“难道你想让叶枫那个王八蛋,做我们手中的一张牌?” 苏云松冷笑道:“叶枫性情温和,做喝酒聊天的朋友,倒是不错的人选。但是要他做问鼎天下的狠角色,他真的担当不起。何况岳重天已经准备了那么久,他的命应该不会太长了。”莲花道长盯着德兴方丈,道:“秦啸风怎么样?”德兴方丈差点跳了起来,大笑道:“哪个连鸡都不敢杀,只想花天酒地一辈子的废物,你开什么玩笑?”苏云松道:“他不是自甘堕落,他是想认真做好一件事。” 德兴方丈一怔,厉声道:“什么事?”苏云松道:“给武林盟带来真正意义的公平,自由,正义。”德兴方丈又笑,道:“他奶奶的,原来他想扮猪吃老虎,要我们几个的老命。”莲花道长道:“从今开始,我们要处处打压,刺激他,让他觉得时刻都活在屈辱之中。从而忍无可忍,反出武林盟,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德兴方丈道:“万一岳重天的地位稳若磐石呢?”苏云松左掌虚劈,冷冷道:“那么秦啸风只有死路一条。” 叶枫已经在路上。 雨还是下个不停。 大地一片狼藉。叶枫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分不出颜色的靴子,从烂泥中拔了出来。靴筒中全是泥浆,雨水,每走一步,便发出嗤卟嗤卟的声音。他早就筋疲力尽,不知诅骂了多少次贼老天。自从他做了岳重天的义子,他尽量控制住情绪,引导自己做个彬彬有礼,宽容大度的君子,几乎不说难听,刺耳的脏话了。 但是现在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他已经在烂泥地里走了三天。晚上到了投宿的客栈,泡在几乎能把肌肉烫熟的热水中,躺在比棉花还要柔软舒适的床上,他真的很想睡上几天几夜,一步也不愿意走了。然而他根本就不能停下来,他若不加快速度,将会有很多人死去。 如今那座美丽,富裕的城市的病人越来越多,白天黑夜的咳嗽声盖过了从不间断的雨声,死亡的人数也是与日俱增。只不过在封启精心掩饰之下,包括岳重天在内,都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皆以为当下病人增多,是梁大夫为首的医士郎中心有怨气,挟私报复,不肯出力。 若想拯救这座城市,惟有寻找有能力取代梁大夫的人。所以岳重天当即想到了第一神医温无病,这个任务当然由叶枫来执行。叶枫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呸”了一口,骂道:“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梁长生。”他拖泥带水,委实行动不便,不禁心下焦躁,索性脱了靴子。 光着脚走路的确舒服多了,但摔跤跌倒的次数随之也增多了。往往走了十多步,脚底忽然打滑,身躯收不住势,跌了个狗吃屎。不到半个时辰,自诩为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叶枫,便浑身泥浆,脏乱不堪,幸而四下冷清,并无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叶枫跌了数十个跟头,双脚发软,没有一点力气,一屁股坐在泥泞里,大口喘息,又是拍腿乱骂一通。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有辆马车驶过,他就可以搭个顺风车。最好车上有个大眼睛,长辫子,一开口说话会情不自禁脸红的美女,还有一坛老酒,几样小菜。 可是他坐了许久,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连个鬼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忽然之间,听得“吓吓”的声音,似是野兽在啃咬什么东西。叶枫循声看了过去,见不远处的高岗上,有八头体魄强壮的野猪,旁若无人的拱着农夫种植的疏菜。下了十余天的雨,野猪在山中寻不到吃的,便跑出来觅食了。叶枫眼珠子转了几转,立时计上心头,拍额笑道:“有了,有了。” 他不急着惊动它们,往不远处的村庄走去。除了几户建在高处的人家,幸免于难,整个村庄都泡在洪水之中。这几户安然无恙的人家,亦是人去室空,铁锁挂门,想必跟着大家一起逃难避灾去了。其中一户是打铁铺,左边窗户下堆放着各种铁器,右边墙上绑着一辆上好轱辘的板车。叶枫跳脚大笑,道:“不是天助我也么?” 拣有用的铁器,拿起一只铁锤,叮叮当当,改造起板车来。不一会儿,大功告成。又取了数根坚固的铁棒,十多条铁索,放在板车上。临走之时,少不得往屋里抛了一锭大银,省得不明所以的主人,跺脚大骂,问候他叶氏家族所有的女性亲属。拉着板车,回到原处,八头野猪吃得肚子滚圆,卧在地上,站不起来。 叶枫朗声笑道:“各位,跟着我混,保管一日三餐都有好吃的。”手腕一翻,一根铁索飞了出去。一头野猪尚未反应过来,铁索已经绕住了它的脖子。那七头野猪见势不妙,四肢使力,想站起身子。叶枫笑道:“这是何必呢?”右手抖动铁索,绕住另一头野猪的脖子。左手随即拿起一根铁棍,压在这两头野猪背上。又将绕在它们脖颈上的铁索,分别缠在铁棍两端。 这两头野猪登时被同一铁棒所控制,挣脱不了束缚。一头野猪忽然大吼一声,往叶枫怀里撞来,嘴巴张开,獠牙如剑,稠涎流出,腥不可闻。叶枫叫道:“好家伙,你想要我杀鸡骇猴吗?”一跃而起,稳稳的坐在野猪背上。这野猪扭动身躯,脚步加快,意欲把叶枫掀翻在地。叶枫牢牢抓住它的两只耳朵,吩咐道:“向东,向东。” 这野猪哪晓得东南西北,胡乱奔跑,叶枫见它不听使唤,心里有气,双手使力,几乎要把它的脑袋扭转过来。这野猪疼痛难忍,不由得顺着脑袋的方向奔跑。叶枫哈哈大笑,道:“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向上提起它的大耳朵,喝道:“停,停!”这野猪全身乏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叶枫拿铁索缠住它的脖子。另外五头野猪只做了象征性的抵抗,便任由他摆布了。叶枫把它们两头一组,四头一队,分成二队,又将控制住它们的铁索与改造好的板车相连。叶枫跳到车上,挥动拾来的竹竿,打了个唿哨,道:“咱们走!”这八头野猪极不情愿地拉动板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只是它们没有专业的训练,简直没有默契可言,完全凭感觉行走。板车忽上忽下,时倾时斜,颠得叶枫东倒西歪,屁股极不好受。叶枫并没有生气,毕竟他再不用忍受在烂泥行走的痛苦。雨打在他身上,嘴里,竟有琼浆玉露的感觉,时间一长,生出微醺薄醉的味道。 叶枫寻思:“遥想当年,岳武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今天我叶枫驱野猪,横穿千里泽国。不辞辛劳为了谁?请得神医救世人。由此可见,无论是骑高头大马,还是驾驭野猪板车,只要他是为国为民,都是大大的英雄。万万不可笑话。” 他驱赶野猪,往高处走去,洪水依然不停向前推进。几只大鹰发出凄厉的叫声,在混浊的水面上来回盘旋,显是在寻找猎物。忽然嗤的一声响,一支利箭破风而来,射向一只正向上爬升,双爪抓了只兔子尸体的老鹰。那老鹰闪避不及,被利箭贯穿躯体,翻了个筋斗,落入水中。叶枫心道:“好箭法!” 却听得马蹄声响,四骑迎面而来。当头一人手握长弓,腰悬箭壶,神情彪悍。这四人见得叶枫不伦不类,微觉奇怪。叶枫哼了一声:“有甚么希奇的?”四人白了他一眼,不搭理他。那长弓手勒住马,盘弓搭箭,叫道:“我要射那只头上有白毛的老鹰!”嗖的一声,一箭射出。 众人一齐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支快若流星的利箭。那白头鹰察觉到迫在眉睫的危险,扇动翅膀,拼命做出闪避的动作。利箭却似长了眼睛一样,紧追不舍,离白头鹰越来越近。白头鹰知道在劫难逃,悲声哀叫。另外几只鹰亦跟着号叫。 忽然一粒石子越过四人的头顶,须臾间,追上呜呜作响的利箭,铮的一声,把它撞入水中。白头鹰死里逃生,急忙加快速度,逃离这是非之地,另几只鹰纷纷散去。那长弓手将弓箭对准叶枫,恶狠狠道:“你管什么闲事啊?”叶枫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悠悠说道:“老鹰好像没有得罪你。” 那人道:“现在你得罪我了。”叶枫道:“那又怎样?”那人厉声道:“你必须死!”弦上的箭,直射叶枫的喉咙,既快又疾,根本就没有闪避的余地。叶枫丝毫不惧,伸出二根手指,宛若提筷从碗里夹菜,轻轻松松就夹住了这雷霆万钧的一箭,也不见他使出任何力量,这根利箭已经在他指间化为细细的粉未。 那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另外三人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亮出了兵器。叶枫两只脚搭在野猪的背上,笑道:“我是最近崛起的猪猪侠,难道你们没听说过么?”那三人道:“不管你是猪猪侠,还是猫猫狗狗侠,总之你得罪了我们,就要付出代价。”就在此时,听得有人厉声喝道:“是那个乌龟王八蛋射死了我的鹰?” 只见一条快船劈波斩浪,飞一般的从远处驶来。划船的是条身穿红衣红裤的年青男子,远远望去,犹如一团在水面燃烧的火焰。大风大雨,却不能使他躯体动摇,整个人好像铁铸的一般,牢牢地站在船上。那几只鹰在他头上飞翔,不停的鸣叫,似乎在向主人诉说它们的悲惨遭遇。叶枫喝一声采:“好一个奇男子!” 那三人怒气更炽,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那长弓手叫道:“是我杀的,有本事来咬我的鸟啊!”嗖的一箭,射向那红衣男子。那男子吃了一惊,急跳起来,岂知箭来的更快,正中他的心窝。登时哼也不哼一声,俯身仆倒。那船无人掌控,在水中打起转来。那几只鹰哇哇大叫,似在哭泣。四人呵呵大笑,道:“上头要我们对付的人,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叶枫暗自一凛,心道:“原来是个事先准备好的圈套。”四人催马冲到水边,想砍了那红衣男子的首级去领功,那船又离得远,不知深浅,心下好生为难,来回兜着圈子,留下一地的马蹄印迹。正无计可施,一阵风吹来,那左右摇摆的小船掉过头来,竟笔直往他们驶来。这四人惊喜交集,哈哈大笑。 一人道:“剁脑袋的粗活,我去做!”身子离鞍,跃到船上,刀光一闪,往那红衣男子脖子斩落。那红衣男子突然跳起,发出直如晴空霹雳的吼声:“杀我的人还没有出世!”这人不禁魂飞魄散,整个人都懵了,双脚发软,便要倒下。红衣男子瞪眼叫道:“就凭你们几个鼠辈,杀得了我?”右手抓起一根削尖的竹杆,刺穿他的肚子,将他钉在水中。 空中的大鹰闻得浓烈的血腥味,扑将下来,竟来撕扯那人的肌肉,不顾那人还未死去。那人疼痛难忍,四肢乱动,纵声哀叫。那长弓手咬牙切齿,连发三箭,分上中下三路,射向红衣男子的三处要害。另外二人发一声喊,催促坐骑,一左一右扑将过来。红衣男子哈哈大笑,斗然跃起,凌空翻了几个筋斗,双足连踢。 那条小船倏地脱离水面,骨碌碌地旋转着,朝那二个骑马的人撞去。二人大吃一惊,叫道:“小心!”同时拔高数尺。所乘的马匹脑骨碎裂,倒在水中。射来的三支箭,夺夺夺的插在船板上。那二人刚拔起身子,却觉得一股劲风从背心涌至,红衣男子不知何时转到了他们的身后,沉重的木桨击向他们腰部。二人身在半空,无力防御,唯有强提一口气,往前窜出数丈。 红衣男子笑道:“好极,好极!”木桨上下翻飞,拔开几支利箭。那二人叫苦不迭,原来用力过猛,离得岸边已是极远。他们气力衰竭,扑通扑通栽入水中。浊水随之涌入口鼻,呛得他们几乎无法喘息。长弓手甚是紧张,叫道:“快上来,快上来!”手中不停射箭。红衣男子招架不住,潜入水中,不敢露面。那二人觑得机会,手足并用,竭力往岸边游去。 忽然一人叫道:“我的妈啊!”湿淋淋的冲出水面。可是他窜起的时候,却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见他的双手,双脚脱离了自己的躯体,这是什么回事?他随即看到了红衣男子冲天而起,手中木桨摆动,重重击在他后脑勺上。长弓手四肢发冷,竟忘了射箭。另一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很快游到了岸边。 红衣男子还在空中,他心里说不出的踏实。他双手按住地面,便要爬上岸去。红衣男子笑道:“没有用的!”木桨脱手飞出,斩破雨水,激射而至。那人眼睁睁看着木桨如锋利的锄刀,将他切成两段。他甚至想说句恭维,赞扬的话,只是他再也发不出声息了。长弓手终于清醒过来,拼命射箭。 红衣男子好像有三头六臂,无论他的箭从那个角度射来,总能将它捕获。长弓手张弓再射,壶中却无箭。红衣男子道:“都还给你!”双手一扬,利箭呼啸,仿佛死神的吟唱。长弓手上窜下跳,左闪右避,却始终他没办法躲闪,一支支冰冷的利箭,刺破他的肌肤,突入体内。红衣男子右手按在他肩上,轻轻一推,长弓手倒了下去。 叶枫见这红衣男子出手之凶狠,实在令人难以想像,饶是他习惯了杀戮场面,亦是骇然变色。红衣男子乜眼看着他,笑道:“猪猪侠?”叶枫道:“是的。”红衣男子道:“猪是任人宰杀的,这个名号实在不太好。”叶枫叹息道:“在这个江湖,谁不是别人眼中的一头肥猪?”红衣男子冷笑道:“我不是,我是双手沾血的屠夫。”划动快船,顺流而下,渐行渐远。 第二百章 红衣龙王 叶枫驾着板车,沿着大河向前走。走了数天,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海洋一般的湖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仿佛不是这人间不曾有的景象。大湖的中央,屹立着一座高大的山峰,宛若一尊神兽,顶天立地,阴峻狰狞。山峰终年被云雾笼罩,若是天气好的日子,可以看到山顶有红瓦白墙的建筑,那便是闻名天下的“云端山庄”了。 大湖的岸边,分布着许多的城镇,侠客镇就是最大,最繁华的那个。叶枫在镇外荒地放了那八头野猪,步行入镇。他一走到镇上,就听到了使男人怦然心跳,魂不守舍的三种声音。是哪三种声音?一是扔出筹码,完成下注,豪气干云的声音,二是青楼女子欲迎还拒,半推半就的欢笑声,三是烈酒入嘴,在喉咙尽情流淌,熊熊燃烧的声音。 叶枫心中只挂念着那座城市的百姓,也不理会这些诱惑他的声音,迈开脚步,往码头走去。他在大雨如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了数十步,忽然前方横巷传来悠扬的弦乐声,爽朗粗旷的笑声。叶枫收住脚步,站着不动。数十个披着青色雨衣的仆役快步走了出来。他们有的肩挑食盒、有的手拎美酒、有的肩扛椅子,有的抬着桌子、有的背驼搭建帐篷的材料。 他们一走到街上,就各做各的事情。支起帐篷、摆好桌椅、铺上桌布、取出酒菜、放下碗筷、有条不紊。他们退下的时候,横巷走出一队乐手,吹吹打打,演奏着热情洋溢的迎宾曲子。尊贵的客人在曲声中翩翩而来。是八个高冠华服、俊雅不群的男子。他们各自坐下,有一个位子空着。叶枫却认识其中一人,他还是一身红衣,如一支发亮的火炬,立在席间,格外醒目。 红衣男子凝视着他,手指那个空位子,笑道:“猪猪侠,你为什么不入座?”叶枫道:“我好像和你不熟。”红衣男子道:“你没有我的帮忙,决不能横渡死亡之海。”叶枫大步走了过去,抚摸着椅背,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红衣男子傲然道:“我是‘红衣龙王’甘锦,在水中我是无所不能的神。” 叶枫坐了下去,冷笑道:“听说你是苏云松最为倚重的臂膀,洗剑山庄的海外生意皆由你负责打理,你为什么要帮我?”甘锦道:“苏云松是无条件信任我,但不等于我可以良知泯灭,正好你现在做正确的事。”那七人齐声叹息,道:“老百姓的命比蚂蚁还要卑贱,死了就死了,你何必为了那些低劣的人,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甘锦面色一变,冷冷道:“莫忘了你们的父母也是你们所瞧不起的低劣的人,无论我们现在衣服有多么华贵,口袋有花不完的银子,但是我们的根始终在海边那个小村庄,永远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七人苦笑道:“难道你不要我们的兄弟情么?”甘锦眼中闪动着决绝的目光,道:“如果你们当我是兄弟的话,就拔刀而起,咱们一起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那七人不敢看他,勉强笑了笑,道:“苏庄主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岂能做忘恩负义的事?”甘锦笑道:“既然大家谈不拢,还做个鸟兄弟啊?”那七人大声说道:“你绝不可能把温无病从山上带下来的。”甘锦偏过头看着叶枫,道:“想跟我合作的人,我都会提两个条件。”叶枫道:“不妨说来听听。”甘锦道:“一要酒量好,会喝酒的人,必然性情豪爽,心地坦荡。” 说话之际,提起一坛酒,搁在叶枫面前,道:“喝了它!”叶枫道:“好!”仰起脖子,如巨鲸饮水,咕咚咕咚,灌入嘴里。须臾间,饮得一滴不剩。众人看呆了。甘锦一拍他的肩膀,道:“很好,很好。”叶枫抹了抹嘴,道:“一个人的好坏,跟会不会喝酒没有多大的关系,会喝酒的坏人多得去了。第二个要求是?” 甘锦指着一个留着整齐八字胡,身穿紫色箭衣的男子,厉声喝道:“你给我杀了他!”那男子跳了起来,脸色很是难看,道:“什么?”甘锦道:“在我们八兄弟之中,我和你关系最好,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第一个跳出来捅我刀子的人,居然是你!路上二十一起针对我的截杀,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他解开衣裳,结实的肌肉上赫然有十余道新的伤痕,皮肉裂开,异常恐怖。冷笑道:“可惜我命硬,死不了。”紫衣男子道:“你背叛了苏庄主,就不是我们的兄弟!”抽出一把三尺五寸长的钢钎,往甘锦左胁刺去。叶枫冷冷道:“出卖兄弟的人,实在该死!”长剑出鞘,朝紫衣男子喉咙削去。紫衣男子目露惧意,往后急退。 岂知叶枫的剑更快,那人身子只动了一下,锋利的剑锋已经削断了他的脖子。卟通一声,脑袋落入冒着热气的火锅里。甘锦把他喷着血箭,无头的尸身按入椅子,道:“就算你杀了我,苏云松也不会重用你。谁会喜欢背后搞小动作的小人?”叶枫长剑插入鞘中,问道:“你还有疑虑么?”甘锦笑道:“你做得很好。” 他拿起筷子,从那口煮着人头的火锅里夹了个牛肉丸子,塞~入那人头张开的嘴里,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以前就对你说过,无论一个人处境多么狼狈,决不可以抢先伸脚去踩别人,今天你所有不尊重别人的举动,明天都为变成打肿自己脸的那只手。家乡的牛肉丸,还是一样的有嚼劲。你为什么连陪我吃最后一顿饭的耐心都没有?” 甘锦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提起酒壶,给一个长着麻子的人斟酒,道:“你弟弟那个人,平时看起来胆小怕事,对付起自己人来,心狠手辣得很,刀刀致命。若非我运气好,恐怕早已成了他刀下之鬼。”麻子脸色苍白,道:“他年少无知,请你大人大量,多多包函涵。”甘锦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想一个人真正痛改前非,只有让他投胎转世,重新做人。” 麻子饮尽杯中酒,木然道:“有劳你操心了。”甘锦又往一个面皮白净的人倒酒,指着自己肚脐下的一道伤口,道:“你小舅子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一柄长剑使得神出鬼没,接近无迹可寻的境地,他长剑倘若多使一分力,便剖开了我的肚子。”那人仰面大笑,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杀不了你,就是技不如人,死有余辜!” 叶枫默默喝酒,吃东西,他不敢肯定甘锦是不是苏云松设下的圈套,可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溺水垂死的人,看到水面有根芦苇,总会禁不住伸手去抓,哪怕到头来还是会淹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甘锦哈哈大笑,道:“酒足饭饱,咱们可以开战了!”刀光一闪,眼前的桌子分为两半。 风雨交加的码头,愈发萧杀冷清。 死亡之海波涛汹涌,拍打岸边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推到堤岸的除了浪花泡沫,各种鱼类,鸟类的尸体,有时候还有全身浮肿,已经腐烂,人的尸体。死亡之海就像喜怒无常,狂妄自大的暴君,谁敢违逆他的心意,他一定要那个人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没有特殊情况,没有人愿意招惹他。 远方的水面停泊着数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长墙。那是与甘锦现在分道扬镳,曾经是他出生入死好兄弟的船队。他们只收到一个命令,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甘锦渡过死亡之海。叶枫看着双手背在身后,胸有成竹的甘锦,只觉得心中咚咚的敲着小鼓。就凭甘锦一个人,怎能胜得了对面强大的舰队? 甘锦笑了笑,道:“我们八兄弟,就数老六脑子好使,有办法,但是他已经被你杀了,其他的人实在不足为患。”叶枫忍不住问道:“我们连条船也没有,怎么过得去?”甘锦哈哈大笑,道:“那些王八蛋与我划清界限,并不等于我已经是孤家寡人,愿意为我卖命效力的大有人在。” 大笑声中,听得头顶鸣叫不绝,一抬头,见数十只大鹰在空中兜着圈子,翅膀上下摆动,似是向他们致敬。叶枫大笑,道:“就是它们?”话音刚落,水中忽然冒出十个人头,齐声叫道:“大哥!”叶枫吓了一跳,道:“怎么回事?”甘锦道:“你见过水鬼吗?”叶枫道:“听说他们在水中神通广大,几乎没有人能够摆脱得了他们。” 甘锦道:“他们就是为我们保驾护航,扫清水下一切障碍的水鬼。”这些水鬼向他打了招呼,旋即潜入水中。叶枫凝视着起伏的波涛道:“难道?”甘锦道:“这支水鬼队伍是我亲手打造的,现在由老四统领,尽管大多数的人倒向我,仍然有十二个人与我作对。不拔掉插在喉咙里的刺,到时会要人命的。” 就在此时,二十多艘船只从大河驶入湖中,每条船头均插着一面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神情狰狞,红色的龙。两舷站着头裹红巾,赤着上身,,手持铁枪,腰插利刃的汉子,见得甘锦,纷纷躬身行礼,大声呼喊:“红衣龙王,红衣龙王!”甘锦携着叶枫的手,跃到一艘船上。有人端来两张椅子,搁在船头。二人并肩坐下。 叶枫这才注意到,船上汉子每只脚都系着一块长条木板,不知做何用处。甘锦目不转睛地盯着湖面。谁都知道在看不见的水下,此时正进行着一幕幕殊死搏斗,那十二个决非是任由宰割的软蛋。忽然众人大喊道:“三郎,三郎!”见得一人如飞鱼般的,跃出水面。也就在此时,另一人跟着窜起,手中快刀从三郎背后划下。 三郎结实强健的躯体,似剖开的鱼肉,从后颈分成两爿。那人揪住三郎的头发,快刀一划,割下人头,往甘锦这条船掷来。恰好落在甘锦脚下,转个不停。那人冲着甘锦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蜷起四肢,沉入水中。甘锦冷笑一声,道:“老四,你心狠得很。”众汉子见三郎惨死,无不脸色阴沉,大声咒骂那个老四。 波浪起伏不定,水下的战斗还在继续。大家眼珠子瞪得滚圆,神情焦虑,他们实在不希望再有自己的兄弟死去。甘锦一拍椅子扶手,大吼道:“操~你~奶奶的,敢来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抓住一根竹篙,狠狠插入水中,登时水面一片殷红。叶枫暗自一惊:“这人好生厉害,竟然单枪匹马,直捣黄龙。” 甘锦抽出竹篙,见一人似糖葫芦一样,挂在上面。五脏六腑稀烂,口鼻流血,显是不能活了。那人颤巍巍的伸出两根手指,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敢情是他杀了二人,觉得够本,死而无憾了。众人怒不可遏,一刀一刀往他身上剁去,不一会儿,斩成一团烂肉。大鹰扑将下来,叼啄着甲板上的肉酱,很快吃得干净。 又过了一会儿,水面哗的一声大响,一人似条大鱼一样,被抛了起来,跌在一条船的甲板上。那人身上少说有十道,深深浅浅,长短不一的伤口,战斗之剧烈,可想而知。众人叫道:“是贺强……那个王八蛋!”一人抢了上来,在那人身上戳了七八个洞。众人见连杀对手两人,情绪高涨,手舞足蹈,轰然大笑。 运气这东西很奇怪,一旦来了,挡也挡不住。在大笑声中,一个个人抛入船中。皆是伤痕累累,支离破碎。有的扔上来已经断气,有的尚有呼吸。船上的人不急着将奄奄一息的人杀死,反而尽情的羞~辱他们,不是往他们身上吐痰浇尿,便是从他们手臂,大腿割肉,使火烤熟,众人争相分食。甘锦亦不阻止。叶枫暗地数了一下,对方已有十一个水鬼被杀,所剩的那个,想必是本领了得的老四。 前方水面忽然好像烧开了的热水,翻腾不休,不时有人伸出头来,或者露出一对挣扎的脚。众人知道水鬼在剿杀老四,无数双眼睛怔怔地看着,大为紧张。远处船队呜呜的吹起海螺,见得近百号人从船上跃下,自是前来救援老四。叶枫看得真切,那些人的脚上亦是绑着长条状的木板,每个人都是保持着上身前倾,下肢屈起的姿势。 他们一落到水里,随即腰间发力,双脚猛地一蹬,整个人似离弦之箭,登时滑行出去,在水面上犁出两道浪花。近百号人在水上驰骋纵横,大呼小叫,气势惊人。几个负责警戒的水鬼浮出水面,急游上去,前去拦截他们。一水鬼挥动快刀,往一人脚踝斩去。那人提起一口气,身子原地翻了个筋斗,双脚踢出。 四边包裹着铁皮的木板在那水鬼两边太阳穴上,撞破两个大洞,连脑~浆也流了出来。另一人呼的一声,从一个水鬼头顶跃了过去。那水鬼大怒,游得飞快。那人长笑一声,铁枪从自己右胁穿过,往后反刺。那水鬼收不住势,喉咙撞在枪尖上,一直刺透后颈。另外几个水鬼见不对头,纷纷发声示警。 甘锦做了个手势,立在两舷的汉子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拼命向前滑行。片刻间,离得那些人已不到一箭之地。双方不急着交战厮杀,在水面上不停交幻着有利于己方的阵势。叶枫第一次见到如此场景,又是惊奇又是紧张,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最精采的一幕。他武功虽高,但在这惊涛骇浪之中,却毫无用武之地。 但见对方一人挥了挥手,人群中冲出十多人来。这些人均是背负一只黑黝黝的方形箱子,右手握着一根与箱子连接的圆形管子。谁也搞不懂它做什么的,但在这个时候使出来,必然是可以扭转局势的杀手锏。一人喝道:“有什么好怕的?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提枪前冲。众人精神大振,杀入敌阵。 忽然间火光闪动,那些圆形管子喷出一条条火龙。冲到近前的人,只觉得脑子一阵空白,根本就不晓得怎么回事,待到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团火球。这些着火的人长声惨呼,纵入水中。岂知压根就无济于事,兀自熊熊燃烧。那些背着箱子的人,已经调转管子,火龙飞舞,又有一批人上天入地,无处可逃。 其余的人生平从未见过这等残酷无情的杀戮,纵然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亦不禁两股战栗,胆颤心惊,齐齐发一声喊,往后急退。对面的人早掩杀过来,跑得慢的人,自然身首异处,呜呼哀哉。一时之间,水面上火光冲天,未死之人的哀号声,人体烧焦的臭味,当真是人间地狱,惨不忍睹。 叶枫四肢冰冷,心下何止只是震撼惊恐?他忍不住左右观望,向船上众人望去,只见这些百炼成钢,不折不挠的汉子,有的咬牙切齿,有的神情恍惚,有的垂头丧气,每个人都很仿惶。这种一出手便使人烟飞灰灭的武器已经摧毁了他们的信心,勇气。“叮”的一声,一人手中的铁枪落在甲板上,但他茫然不知。 那人蹲下身子,抱着脑袋,放声大哭。他并不怕死,他只是不想死得那么窝囊。随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一根根铁枪跌落,一个个人蹲了下去。有的人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却难以掩饰脸上的绝望。在那些足以毁灭一切的火焰之前,他们充其量就是一群不自量力,自寻死路的飞蛾。 叶枫叹了口气,心乱如麻。他实在没有办法越过这片水域,难道那座城市的人们已经被上天宣判了死刑?他情不自禁放在后脑勺上,双脚微微屈起,一寸寸向下落去。他的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他心里清楚得很,倘若他和众人一样的蹲下,就形同废人,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低下头的时候,看到了甘锦扔过来的两块木板。 甘锦拳头捶打甲板,脸上肌肉由于过度愤怒而扭曲变形,厉声说道:“男儿生来为战胜,敌人的刀还没有架到我们的脖子上,为什么要放弃?”他霍然回首,看着水上肆意穿梭的敌人,道:“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一群瓦鸡土狗而已,你敢不敢与我一起干掉他们?”叶枫就像即将熄灭的灯盏,忽然添满了香油,双眼发光,道:“有什么不敢的?” 第二百零一章 沧海屠龙 等到叶枫勉强掌握在水上滑行的技巧,甘锦已经被三人缠住,恶斗不休。虽然那三人身手不凡,但是甘锦绝非浪得虚名之辈,稳打稳扎,守紧门户,三人尽占上风,居然讨不到半点便宜。然而甘锦也无法轻易摆脱他们。四人走马灯一样,来来回回,打得难解难分。 派出去的那批人那才是真的惨,十停至少折损了三停,余下的七停亦是多半中刀带伤,在水面上做范围极大的动作,费尽心思躲避对方的追杀,狼狈不堪。叶枫硬着头皮,冲了上去。二人早将他锁定,如两匹脱缰野马,顷刻间便突至他身边,两根铁枪分别戳向他的喉咙,小腹。 叶枫腰身扭动,意欲从两人中间掠过去,再来个反手一剑,将他们斩杀。他大步跨出,身体突然往下深陷,好像有人拽住了他的双腿。叶枫大吃一惊,暗道:“怎么回事?”方想到“事”字,口鼻已有水灌入。原来他脑子转不过弯来,还以为脚下所踩的是块实地,顿时用力过猛,沉入水中。 二人想不到竟有如此天大好事,铁枪调转方向,往叶枫露出水面的脑袋插落。叶枫提起一口气,从水中冲起,人在空中,长剑挥出。二人急忙举起铁枪,却觉得喉咙一凉,倒了下去。另有十多人口中吆喝,数根长枪攒了过来。叶枫倒不惧怕他们,他所关心是自己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叶枫凝神静气,不停在脑子告诫自己:“我是在水上,不是在地面。”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把自己当成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只没有多少份量的小鸟。当即轻飘飘的落下,脚底的波浪依然起伏不定,好像根本就没有承受他的重量。眼前青光一闪,一根长枪已然刺到。 叶枫化解了自己的隐患,信心陡增,左手抓住长枪,“喀嚓”一声,拗断枪头,插入来人胸脯。右手长剑绕着身子划了个圈子,湖水被剑气所摧动,从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发出尖锐怪异的破风声,宛若上百成千离弦之箭。那十多个前来围攻他的人,哼也没有哼一声,同时跌了出去。浑身上下布满了指头大小的洞孔,血肉模糊。 那些背着方形箱子的人见叶枫凶悍,纷纷打着唿哨,四下逼近,圆形的管子对准了他。他们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只要他们轻轻动一动手指,叶枫就会化为一缕烟尘。叶枫瞳孔在紧缩,背上有冷汗渗出,他能够对付得了随时会将他吞噬的烈火么?但是他必须用尽全力冲过去,安然无恙活下去。 只要他活着,那座城市便有了希望。叶枫大喝一声,挺起长剑,向一人扑去。那人冷笑道:“想死?我成全你。”管子倏地喷出耀眼的火焰,带着灼热的气浪,往叶枫袭至。叶枫蓦地里拔起身子,向上急冲。那人管子转动,火焰追赶叶枫。其余的人亦按动机括,金蛇狂舞,映得水面一片金黄,封住了叶枫所有可能逃窜的方向。 叶枫一边向上快速跃升,一边在心里估计着他目前的高度。内力再深厚的人,也有一口气续不上的时候,再锋利强劲的箭矢,亦有无能为力的瞬间。所以他要赌一把,赌他的内力能不能挺过火焰的射程。他已经连续换了三次气,每换一次气,便觉得心口说不出的难受,越往上冲,脑袋似要迸裂开来,是不是到了所谓的极限?火焰也在继续上升。 他甚至能够感受得到,脚上的木板已经被火烘干,随时会燃烧起来,引发一场致命的火灾。然而他感到了力不从心,身躯像坨沉甸甸的铁块,每往上爬一分,便得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叶枫用力一咬舌头,鲜血流出,立时精神大振,仿佛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又上升数尺之高。 就在这一刹那间,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大汗淋漓,头皮发涨,忍不住低头下看。倘若火焰还是不依不饶,他就放弃认命了。可是他却看到追赶他的火焰忽然熄灭了。那些人当然不会同情怜悯他,他们抬高管子,手指不停扣压机括,神情既恼怒又无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叶枫略一思索,便猜出了答案。 管子之所以能够喷火,是因为方形箱子里装着类似黑油的易燃物品,经过长时间的喷射,贮存在箱内的物品消耗贻尽,当然连一个火星也喷不出来了。叶枫长笑一声,头下脚下,剑尖颤抖不已,生出十多朵海碗大小的剑花。每一朵剑花对应着一个背箱子的人,从天而降,威风凛凛。那些人大惊失色,抱头鼠窜。但是他们已经成了叶枫所要打击的对象,怎能摆脱得了? 只不过一个先死,一个后死而已。每落下一朵剑花,就有一人中剑倒下。眨眼工夫,背箱子的人死得一个不剩。那些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人,见得叶枫弹指间歼灭喷火的人,不由得齐声欢呼,发起猛烈反击。叶枫望着前方的船队,忽有得陇望蜀,凭他一人击溃他们的念头。他刚要跃出,那边船上突然跃下四人,踩波赶浪,行走如飞。 有几人扑出拦截,皆被他们一招击杀,干脆利落。叶枫便即凝神不动。待他们奔到近时,叶枫这才认清,原来这四人是甘锦拜把子兄弟的老三、老五、老七、老八,加之水中的老四,除去死去的老六,留在船上主持大局的老二,可以说倾巢出动,孤注一掷了。叶枫知道他们终年在海外大洋纵横,水中本事了得,亦不敢轻视,长剑斜举,尽量不露出破绽。 他们四人分别执着四种不同的兵器,老三一把五尺长短三股托天叉、老五一条刀身宽阔的长柄朴刀、老七一根无缨铁枪、老八左腕套一面脸盆大小,玄铁铸成的圆形小盾牌,右手握一把二尺来长的分水峨嵋刺。四人脸色阴沉,在离他数丈之地快速运动,掀起的水花不时溅到叶枫身上。 叶枫逐一打量着他们,一会儿把长剑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手递回右手。老八按捺不住,“哇”的一声怪叫,身子跃起。纵到一定程度,又落了下来,左手小盾牌护住要害,右手峨嵋刺紧接着刺出。叶枫没有任何犹豫,一道明亮的剑光飞出,迎向飞鸟般击下的老八。 老八翻了个跟斗,扎入水中。老五“嗨”的一声,直劈一刀,身前的湖水忽然向两边分开,好像被硬生生犁出一条又深又长的鸿沟。一面高丈,宽十余丈的水墙向叶枫当头击落。叶枫长剑平划,身前矗起一面更高,更宽的水墙,两堵墙登时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水珠溅落,迷乱了视线。老五忽然从水幕深处窜出,他的刀斜斩叶枫的脖颈。 在水中,他们是无所不能,主宰别人命运的神。他的刀来得极快,转眼间已经挨近叶枫,几乎不留反应的余地。就在此时,老八从水中露出上半身,双脚踩水,如履平地,一把寒光四射的峨嵋刺,急刺叶枫柔软的小腹。老三腾空而起,三股托天叉呼呼生响,袭击叶枫的天灵盖。老七挥舞无缨铁枪,直取叶枫的背心。 他们很少几个人一起联手来对付一个人,他们现在只想叶枫死得越快越好。况且他们最擅长在水中作战,叶枫是虎落平阳,蛟龙上滩,焉能不败?叶枫叹了口气,道:“我的妈啊,该如何是好呢?”左右扭动身躯,忽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不见了。水波荡漾,莫非他潜到了水下? 叶枫与他们打水战,岂非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怪不得有句话说得好,老天要让一个人灭亡,首先要他疯狂。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们大费周折。四兄弟满心欢喜,忍不住大笑起来。踩着水行走的老八突地下沉半尺,湖水浸到了嘴唇,原来叶枫在水下伸出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右脚踝。 老八反应极快,左脚一圈,夹住了叶枫的脑袋。他两条腿力大无穷,如两扇千斤铁闸一般,曾经夹死一条皮厚肉糙的鳄鱼。叶枫的小脑袋瓜子,不得和核桃一样脆弱?老五不放心,唯恐老八有事,一个猛子扎下去。老三,老七在水面警戒。老五见得叶枫拼命挣扎,双脚乱蹬,想必忍受不了脑壳碎裂的痛苦。 老五狞笑着,无声无息地贴近,朴刀戳出。哪料到叶枫乱蹬的双脚,一扭一绞,居然夹住了他的脑袋。老五大吃一惊,急忙缩颈,想把脑袋抽出来。可是叶枫两条腿似铁链绳索,勒得他简直喘不过气来,双眼发黑,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老五心下大奇:“他为什么还有夹我的力气?为什么我就不行?老八为什么不来帮我?” 他只觉得眼睛似瞎了,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忽然肚子咕咕一阵乱响,尿屎迸出,说不出的舒畅。在他失去意识的刹那间,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把朴刀向前送去。刀尖触及一片柔软,是不是叶枫的肚皮啊?反正他不知道了。鲜血突突从水中冒出,老三,老八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水面炸裂,一个人带着道道水流冲到半空,他手中有束光,耀眼的光芒,是剑光!只有叶枫使的是长剑!老三,老七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暗叫不好,舞动长枪、三股托天叉,编织起一面密不透风的网,托起落下的剑光。叶枫叹息道:“没用的。”长剑成了剪刀,裁开大网,急冲到老七的胸前。 老七放声大呼:“三哥救我!”无缨铁枪乱了章法,千疮百孔。老三道:“好!”三股托天叉高举头顶,却不插落。叶枫看也不看他,冷笑道:“为什么你的腰弓得老高,莫非你压根就不想救他?”老三被他说中心事,脸色忽青忽白,道:“老七,我们下辈子还是好兄弟。”身子往后倒纵,跃出数丈。 叶枫盯着老七,道:“你走。”老七面现倔强之色,道:“说好同生共死,独自苟活于世,会被人看不起的。”长枪脱手而出,往急速滑行的老三背心射去。老三听得后背风声凌厉,以为叶枫挺剑刺来,惊骇不已,左扭右闪。却觉得一阵剧痛,一支亮灿灿的枪尖突出胸部,血从枪尖流下。 老三错愕不已,回头问道:“老……老七……你……”老七神色凄然,道:“我的三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决不会扯大家后腿的,是也不是?”砰的一掌,击在自己额头上,脑骨碎裂,眼珠凸出,不能活了。叶枫瞧着老七宁死不屈,心中一片酸苦,不由得半晌不语。那边与甘锦苦斗的人,只剩下二人,另外一人,多半是被甘锦杀了。 甘锦红衣裳破了许多口子,流出的血早被雨水洗涮干净,伤口看起来愈发触目惊心。甘锦越是伤得厉害,越是斗志昂扬,招招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要命打法。那二人意志消沉,只有招架遮拦的份,毫无还手之力。甘锦“啊”的一声大喝,宛若平空起了个闷雷。 一人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身子。甘锦夺过他的刀,连头带肩,劈到左腰,只有一层皮相连。另一人扔掉兵刃,掉头就走,只走了步,甘锦长枪搠来,戳了个透心凉。水下的战斗也是到了尾声。老四纵使凶悍厉害,亦双手难敌四拳,架不住众水鬼前赴后继,车战。 他虽然杀了七八名水鬼,但是自己也伤得极重,又有水鬼向他游来。他想举刀再杀几刀,可是他所有的力量都已经耗尽,手中轻盈灵巧的刀,此刻却如泰山般沉重,哪里刺得出去?他眼睁睁看着几个水鬼挑断他四肢的筋脉,把他托出水面。他一动不动,就像刮了鳞片,掏空内脏,马上扔入油锅的鱼。至于是红烧,抑或清蒸,由不得他作主了。 数十只大鹰迫不及待地扇动翅膀,发声“啊啊”的尖叫声,现在该轮到它们出场了。它们又能做什么?叶枫忽然发现,大鹰的每一只脚都抓着一枚鸡蛋大小的黑色丸子,想必又是杀伤力巨大的神秘武器。甘锦八兄弟常年和蓝眼睛,红头发的番人打交道,番人善于制造各种火器,故而甘锦他们也装备了不少。 只是这次事发突然,加之帝国关防森严,想把整支舰队,驶入内陆绝无可能,仅挑选了些轻便,容易携带的武器。否则舰船撞击,枪炮齐发,场景更加壮观惨烈。甘锦站在船头,手指前方的船队。他的眼里满是悲伤痛苦。虽然他们现在背叛了他,但他们曾经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鹰群冒着风雨,往船队飞去。它们飞到一定的高度,然后朝下快速俯冲,扔出黑色丸子。船上有人大声呼喝,朝着鹰群射箭,没有弓箭的人,便掷出手中的兵器。有几只大鹰闪避不及,被箭射中,坠入水中。大多数大鹰躲过了层层劫杀,极其成功的把所携带的丸子扔到船上,旋即调转方向,做着各种规避袭击的动作,相继飞了回来。 木船倏地起火燃烧,剧烈爆炸,却不见得有人跳水逃生。甘锦这边的人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个个哭丧着脸,眼中有泪。烈火中忽然传出慷慨悲壮的歌声:“三碗酒入肚,今生就是好兄弟,刀山陪你闯,火海陪你趟,头可断,血可流,斩不断的是兄弟情……”这边的人跟着放声高歌,泪流满面。 甘锦也在唱,他口中有血,每唱一句话,便吐出一口血来。夫妻不能白首到老,多年的兄弟最后反目成仇,人生的痛苦,莫过于此。命运之神,总是独行专断给世人安排黯然销魂,摧心剖肝的剧本,连商榷更改的机会都没有。 一条条木船,逐渐化为浓烟尘埃,火光慢慢熄灭。 湖面上依旧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所有的恩怨都已经随风而去。 雨终于停了。云中有阳光射出。 通往云端山庄的台阶像一架竖起的梯子,从一条人工开凿的山谷向上延伸。 叶枫拾阶而上。 已有近百名武林盟中人抢先一步,在各处陡峭险峻之处安排人手,伏击截杀他。 叶枫别无他法,只有一步一步杀上去。谁敢挡他的去路,他就要那个人的命。 这座山高一千五百七十三丈,他花了近三个时辰抵达峰顶。死在他剑下的人已经有七十九人。 山顶是块极大的平地,平地中间又是一个水波粼粼的湖泊。湖中居然又有一座竹笋般突起山峰,“云端山庄”就建在上面。一条横跨湖面,天然生成的石拱桥,正是“云端山庄”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走上桥来,见桥面血迹斑斑,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尸骸,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厮杀。叶枫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往山顶的庄院奔去。一路上并没有人来拦截阻击他。叶枫已经明白武林盟中人的用意,只要他们杀死温无病,他所有的努力都将成为泡影。 他穿过一片竹林,一块草坪,沿着在一条长龙般瀑布边上修建的台阶,向上攀爬。眼前忽然出现一朵朵白云,像一只只温顺的绵羊,堆在山顶上。白云深出,有宏伟壮观的建筑,在阳光下闪动着奇异的色彩,这就是如仙境般美丽的“云端山庄”。 两扇篏着碗口大小铜钉的朱门大开,白玉砌成的地板扔着各种兵器,别具匠心的假山,清澈见底的池塘随时可见倒毙的尸首。高贵优雅的“云端山庄”,此时说不出阴森可怖。叶枫愈发担忧温无病,不由得心急如焚。便在此时,只听得前方庭院传出叮叮当当的兵刃相击之声。叶枫跃上屋顶,跟着声音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但见二人坐在一个精致院子中间下棋,一人是容貌清癯,下巴留着长须的白衣老者,正是天下第一神医温无病。另一人是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居然是湖州城的卢家良。一个满脸红光的中年妇女在屋檐下煮着山泉水,长相看上去和卢家良的干妈顾兰芬有十分相似,只是这个女人更加精神,康健。 门外十多条汉子提着兵刃,奋不顾身的往院子冲。几个青年男女拼命阻拦,他们浑身是血,气喘吁吁,怕是支持不了多久。温无病脸上全无表情,一炮飞出,打掉卢家良一个过河卒子。一汉子大喝道:“狗崽子,让开一条路来!”一刀砍在一个把守院门的男子左肩胛上。这男子颇是硬朗,双脚牢牢钉在地上,纹丝不动。道:“有种的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另一汉子冷笑道:“老子要踩得你永世不得翻身。”一把二尺余长的刀子,往男子肚子捅去。可是他的刀刚刺出去,却“哎呦”一声,仰面倒下,喉咙割开了道口子,鲜血直流。下棋的卢家良和烧水的女人同时跳了起来,拜倒在地,叫道:“恩公!”叶枫把守门的男子拉开,目光往门外那些人扫去,眼中杀气腾腾,道:“哪个不怕死的先来?” 第二百零二章 没有真相 甘锦挑选了个无父母妻小,无所羁绊的人做伴当,其余的部属,就地解散。中伤挂彩者,亦被温无病处理妥当。卢家良在边上协助帮忙,包扎上药的手法娴熟,俨然是个经验老到郎中大夫。他和他干妈在“云端山庄”住了已有大半年,天天见温无病医治患者,久而久之,耳熟能详,有些疾病也能治疗了。兼之卢家良忠厚老实,纯朴善良,无论谁骂他几句,都是笑脸相迎,绝不生气。 与温无病淡泊性子极为合拍,故而对他颇为关怀,无异亲人。一有空闲时间,便把他叫身边,传授医术,最近一二个月,索性让卢家良坐堂行医,除了疑难杂症,实在需要温无病出面主持,寻常的病例,卢家良皆可以做到对症下药,不出任何差错。经过大半年的悉心指导,卢家良的医术已然超过有些所谓的“名医”,扬名立万指日可待,只是他一直浑然不觉而已。 甘锦操驾一条大船,载着叶枫,温无病,卢家良母子,离了死亡之海,顺着大河而下。在船上和温无病闲谈,叶枫才知道封启一口咬定的寻常伤寒咳嗽,真的是可以人传人,能够毁灭一座城市的瘟疫,梁大夫更不是为了谋取个人的利益,从而颠倒黑白,他是真正的大公无私,一心一意想要拯救那座美丽繁华的城市。 叶枫已经明白封启的险恶用心。自始至终,封启从来没有真正热爱过那座城市,他只是把它当成可以爬得更高的跳板,如果有一天他觉得不再需要了,就会毫不犹豫和它切断任何关联。现在那个城市病了,封启不是想着拯救它,早日让它重获新生,而是不惜以无辜百姓性命为代价,来保全他头上的乌纱帽。 雨虽然停了,但是河水依然浑浊,不见有鱼虾在水中游动,想必它们也不喜欢当下的环境。相对而言,鱼虾是自由的,它们可以由着性子来寻找适合自己成长的地方。可是生活在那座城市的数十万百姓呢?他们就像剥夺了所有生存权利,被强行装入一口里面有蛇蝎的箱子里的人,就等着厄运的降临。 尤其梁大夫那些医生处境最为凶险,他们已经被把持舆论的封启定性为:“居心叵测,报复社会”,哪怕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挽救那座城市,也会被洗了头脑的百姓视为大奸大恶之徒,倘若某天有些百姓做出过激行为,伤害到了梁大夫他们,这也是封启乐于看到的。 叶枫想到此处,禁不住怒发冲冠,恨不得现在就回到那座城市,说出整个事件的真相。他抓起一根船桨,奋力划水,大船并没有因为多了他一份力量,就会穿越时空,快得不可思议。叶枫很快汗流夹背,筋疲力尽,却发现大船还是不紧不慢在水中摇晃。他忍不住一口气泄了,仰面朝天倒在船舱中,放声高呼,迭声咒骂。 这天中午,大船到了一座小城。此地离得那城市不过二三百里。叶枫独自上岸买米买菜。城中饭馆已经流传着有关那座城市的新闻。原来那城市有个退仕归隐的官员,目睹人间地狱般惨状,将这些天的所见所闻用文字记录下来,结集成册,并取名“小城记事”。流传开来,一时洛阳纸贵,供不应求。 常驻酒楼,茶馆的说书先生,便将《小城记事》做话本,讲给南来北往的旅客行人听,免不了又擅自夹杂私货,把自己的妄猜臆想添加其中,如此一来,本来被描绘成正气凛然,铁面无私的封启更是光芒四射,完美无瑕。阴险奸诈,狡猾无耻的梁大夫愈发处心积虑,面目可憎。街头巷尾,随处听得对封启的颂扬称赞,以及怒骂痛斥梁大夫的声音。 叶枫见得百姓愚昧无知,只有摇头苦笑,暗自叹息。卢家良母子烧好饭菜,待众人吃饱,洗净碗筷,来与大家告别。原来温无病未雨绸缪,唯恐其他地方出现瘟疫,便把医冶瘟病的方子交给卢家良,要他赠予给各地心地善良,品德高尚的医生大夫。纵使万一瘟疫大盛,亦有抑制祛除的手段,不至于生灵涂炭,赤地千里。 大船又驶了一天,在第二天傍晚抵达那城市。天气虽然好转,但是洪水并未退去,城外仍然滔滔洪水。叶枫忽然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想法,心跳得极快。他不过在这里生活了几天,为什么会有这样奇特的感觉?难道是因为城中有他心爱的人么?她现在还好吗?她是不是每天都守候在城楼上盼望他早日归来?他更惧怕的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甘锦叫道:“看,那边有人!”只见远处堤坝下面停着数条大船,数十人争先恐后从船中跃出,提气朝堤坝纵去,身手矫健,手提兵刃,显然不怀好意。堤坝上有人拦截,却不是这些人的对手,顷刻间被他们攀爬上来,砍倒数人。这段堤坝是变革派负责的区域,按理说有岳重天,陆涯(陆嫣的父亲),常开泰诸多高手坐镇于此,想在这里寻找突破口亦是不明智的决定。 叶枫突地心中一凛,莫非岳重天他们已经被瘟疫击倒?趁他病,要他命,除了武林盟的人还会有谁?甘锦他们大力划水,大船如飞起一般。忽然间堤坝上出现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正是“绿叶会”的总舵主常开泰。他头裹红巾,赤着上身,手拎朴刀,搠翻几人,勇不可挡。登上去的武林盟众人被他气势所夺,不由得缩头缩尾,一时不敢上前。 双方僵持了片刻,忽然船中传出几声清啸,遏云裂帛,震撼人心。见三人斗然拔身而起,数丈高低的堤坝竟如履平地,眼皮都来不及眨一下,已经扑到了常开泰身前。常长泰也不说话,刀光一闪,往一人头顶劈落。那人跨上一步,与常长泰擦身而过,常开泰的左胁却有血箭标出。敢情两人身形交错,那人长剑斜拖,在常开泰胁上划了道口子。 常开泰趔趔趄趄,几乎站不稳身子。一人齐眉短棍反戳,点在他的右膝弯里。常开泰身躯失衡,跪了下来。第三人一脚踢在他腰上,常开泰飞了起来。“绿叶会”其他成员奋不顾身,扑上搭救,都被武林盟中人击退。第一人长剑当刀,当头直劈。常开泰脑袋一侧,长剑斩在他右肩上,鲜血迸溅。常开泰却不顾伤痛,反而伸出左手,在剑身上一按,剑刃深陷肉中,几近见骨。 那人猜不明白常开泰为什么要自残,正纳闷不已,朴刀席卷而来,将他斩为两截。使齐眉短棍的戳中常开泰的左膝弯里,冷冷道:“倒!”常开泰左脚弯曲,“喀嚓”一声,夹断了齐眉短棍。使棍的大吃一惊,往后急退。常开泰道:“倒!”朴刀反砍,剁在使棍的脸膛上,连骨头都劈开了。第三人想不到常开泰悍勇之极,惧意骤生,一脚踢来,却露出老大一个破绽。 常开泰抢将进去,直直一刀,砍断这人踢出的那条腿。这人痛得大汗淋漓,在地上滚来滚去。常开泰刀尖一挑,割断了他的喉咙。尽管他连杀三人,暂时稳住了阵脚,但终究武林盟中人的本领更胜一筹,很快又卷土重来。堤坝上变革派的人越来越少,围攻常开泰的人越来越多。常开泰浑身是血,步法凌乱,若非武林盟中人忌惮他不要命,不敢逼得太紧,否则常开泰已经尸横当场了。 叶枫热血沸腾,一声长啸,从船上跃入水中,此时距离堤坝尚有二三十丈。就在叶枫身子即将堕落,他的一只脚探了出来,轻轻在高低不平的水浪上一点。借着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水浪颠簸,登时弹跳起来,跃出数丈。力气即将衰竭之时,又借助浪尖生出力量,如此反复数次,已经接近泊在坝下的那几条大船。 船中有人留守,也发现了冲来的叶枫,纷纷站了出来,摆出截击的架势。叶枫大喝一声,如精力充沛的猛兽,急掠而来,眼看就要跳上一条大船。一人“嗖”的一声,长枪迎面刺至。叶枫凌空翻身,双脚踩在这人的肩上。这人只觉得泰山压顶,骨头都要碎了,双脚不由自主弯曲起来,就要跪倒在甲板上。忽然之间,脚下的大船似被托住底部,猛地脱离水面,抛到了半空。 冲到丈高低,滴溜溜的翻转过来,船底朝上,重重的扣落在水面上。包括这人在内,船中竟无一人逃出,皆被压下的大船打入水中,喝了几大口水,登时头昏脑胀,不分东南西北。过了良久,才恢复意识,手脚乱动,各寻生路。就在此时,水中无声无息地游来一人,手中的快刀如切豆腐一样,剖开他们的肚子,割破他们的喉咙。 叶枫巧使“千斤坠”,毁掉大船之后,并不停顿,冲向坝顶。一人喝道:“去死!”举起八十二斤的大铁锤,当头击下。可是叶枫的剑更快,嗤的一声,刺入那人的右肘。那人痛得缩手,大铁锤把自己头颅砸得粉碎。另外的人不是叶枫对手,很快都被叶枫击倒。叶枫倒是手下留情,只不过将他们刺伤而已。 谁知“绿叶会”中人候在边上捡漏,见有人倒地,便抢了上去,一刀一枪,结果了性命。坝下的另外几条船急忙拔船开溜,只是甘锦岂能容忍他们全身而退?施展出惊人手段,在每条船上凿了几个大洞,河水灌入,相继沉没。武林盟中人在水中苦苦挣扎,甘锦不慌不忙,按着顺序把他们一一格杀。 常开泰却不行了。一把长刀从前胸贯穿后背,“绿叶会”众人跪在他身前,放声大哭。常开泰怒道:“哭个屁啊,老子又不吃亏,我睡过城中最美的女人,做了七八年的带头大哥,杀了数以百计的人,谁有老子过得快活……咳……咳……”咳嗽声中,血从口鼻流出。众人以头叩地,道:“我们要你做一辈子的大哥。”常开泰苦笑道:“占着茅坑不拉屎,难道要别人把屎拉在裤子里?该给你们腾位子了……” 温无病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大家都以为他可以妙手回春,起死回生,谁知道他也有眼睁睁看着病人在他面前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常开泰盯着叶枫,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我杀了柳长生,杀了城中所有不配合的庸医……”叶枫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什么?” 常开泰已经听不到他的话,脸上带着欣慰开心的笑意。临死前清除了柳大夫他们,真的可以不带任何遗憾了。或许常开泰以为,他当下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标准,就算他以前做了某些不道德的事情,老天爷也会网开一面,让他的灵魂升入天堂。 城里很乱,宛如世界未日。装载着尸体的马车,接踵而来,悼念死者的哭声,不绝于耳。城南的“大悲寺”成了最繁忙的地方,焚化遗体,僧人超度亡灵,一刻不得空闲。叶枫心里很沉重,他想大哭一场,又哭不出来。忽然他听到了阵阵的怒吼声:“那些庸医草菅人命,大家要他们的家人偿命,天经地义!” 叶枫一惊,抬头望去。见得一栋宅子门前空地站满了人,皆是神情凶恶,怒不可遏。不过是伤寒咳嗽,至多吃几天药而已,怎么把生龙活虎的人给弄死了呢?这样心肠歹毒的医生,就应该搞得他们家破人亡。众人的身前,立着一人,他像门神一样,阻止着大家的前进。他是封启!叶枫的手握紧了剑柄,他有杀人的冲动。 这些天不见,封启看起来更加削瘦,憔悴,脸色苍白,眼中布满了血丝。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而且他只能眯着眼睛打盹,绝不敢睡得太深,唯恐他的手下忽然心慈手软,把他的命令执行得不够彻底。不扫清前进路上的任何一粒沙子,以后都有可能是让他翻跟斗的绊脚石。如今他借常开泰的手除掉了梁大夫他们,该集中精力来对付叶枫了。 他知道叶枫出去的目的,他更知道叶枫会带着谁回来。凭着温无病丰富的经验,叶枫很快就会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他当然没有将叶枫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的能力,但他务必要有让叶枫把秘密烂在肚子里的本事。从叶枫外出求援的那一刻,他就开始着手准备,周密部署。手握刀剑,一言不合就血溅当场的江湖莽夫,怎能玩得过始终保持绅士风度,实际用脑子来谋取利益的文人? 封启目光不经意瞥了从远处走来叶枫一眼,拱手对着众人大声说道:“梁大夫他们有错不假,但他们的家人却是无辜的!况且梁大夫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与他们的家人又有何干?”一人叹息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尚且如此,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封大人,你何必护着他们呢?城里死了那么多人,要他们陪葬绝不过分。”封启道:“既然各位定要追究责任,是我用人不当,我才是该死的人。” 众人齐声说道:“封大人你事事替大家着想,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封启撩起官服,面对大家,跪了下去,道:“那么请大家给封某一个面子,咱们既往不咎,一笔勾销,好不好?”砰砰砰地磕起头来。众人吓了一跳,也跪了下去,道:“封大人宽宏大度,小人倘若不知进退,岂非不识好歹了?”叶枫大步而来,冷冷道:“封大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令人佩服得紧。” 封启叹了口气,道:“叶大侠,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没有照顾好他们。”他们当然不止一个人。叶枫面色突变,嘶声问道:“他们到底怎么了?”封启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他缓缓站起,冲着众人作揖行礼,道:“现在温神医来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用害怕了。”众人面现喜色,纷纷散去。封启笑了笑,横了叶枫一眼,双手背在身后,独自往前走去。 叶枫失魂落魄的走出衙门,适才封启对他所说的话,宛若一场噩梦。他面红耳赤,身子烫得厉害,他愤怒到了极点,但他却无处宣泄。他想不到岳重天,陆涯,陆嫣居然感染瘟疫,他更想不到他们成了封启逼他就范的筹码。若想他们平安无事,这件事就绝不能有真相。也就是说那些作为封启权力牺牲品的人,永远等不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他不能一怒拔剑,当场杀了封启,他只能配合封启所写的故事来演戏,虽然梁大夫他们邪恶反派力量强大,诡计多端,但是终究被封启的正义铁拳所摧毁,这个世界从来不亏待好人,正义永远是胜利者。他与封启达成协议的那一刻,心里说不出的耻辱,忍不住大叫一声,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封启在他身后大笑,得意的笑。当你看清这个世界无情的嘴脸,就要学会慢慢习惯适应,是不是? 封启得意的事,何止是这一件?半个月之后,城里的瘟疫得到控制,他的升迁文书也下来了。百姓早已得到消息,天不亮就开始大锣大鼓,鞭炮齐鸣,家家户户披红挂彩。他们为封启感到骄傲,自豪,这年头心里真正装着百姓的官员,已经不多了。叶枫搂着大病初愈,面色苍白的陆嫣,望着街上载歌载舞的百姓,心里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此时此刻,封启会不会想到数以千计,枉死的人? 这时候封启正目不转睛盯着桌上红色的官服,红色既是喜庆吉祥的象征,又代表着流血杀戮,正是那成千上万人的流血,才换来他更上一层楼。他眼前忽然恍惚起来,桌上的官服幻化成血海,触目惊心的血中有无数个人在晃动,这些人他都认识,他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七窍流血,伸手来抓他,向他索命。 封启头皮发麻,背心发凉,步步后退。血海向前推进,流到他脚下。血中伸出数十只手,紧紧抱住他的脚,教他动弹不得。十多人站了起来,掐他,咬他,神情狰狞,极是恐惧。封启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他们是死在常开泰手上的那些郎中大夫!梁大夫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往他脖子咬去。封启“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他跳起的时候,正好一脚踩空,从楼梯滚了下来。脑袋不停撞击墙壁,台阶,更是神智不清,灵魂出窍。楼下的仆役听得动静,急忙跑了过来,道:“大人,你没事?”封启一跃而起,一掌把他们推开,道:“鬼,好多的鬼!”大呼小叫声中,奔出了寓所。街上欢庆的人见他披头散发,神情惶急,不由得吃了一惊,道:“封大人……” 封启道:“我不是大人,我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一边竭力呼喊,一边脱身上的衣服。几人扑了过来,意欲阻止他。封启抱住一人,生生从那人脸上咬下一块肉来,双足反踢,揣倒几人。哈哈大笑,道:“我不要做鬼,我要做最大的官!谁敢挡我的路,我就要他的命!”手舞足蹈,眼露凶光。众人惊骇无比,让出一条路来。封启竭力奔跑,不敢停留。 他一停下来,身后那些冤魂就会将他带入地狱。很快他跑出了城市,来到了人迹稀少的乡下。炙热的阳光晒在他没有衣服的身上,据说鬼见不得光,为什么他们还不放过他?对了,他们的怨气实在太重,所以阳光对他们也不作用了。封启心下绝望,举目四望,见得前后左右都是面色不善的鬼,他已经无路可逃。 封启彷徨无计,蹲在地上,蜷缩四肢,双手抱头,全身颤抖。忽然二个捕快从远处奔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封大人,你是做甚?”封启瞪着他们,突然拜伏在地,砰砰砰的向他们磕起响头,道:“黑无常老爷,白无常老爷,你们不能带我走,我还要再活五百年,建造一个新世界……” 二个捕头吓了一跳,忙跪下磕头还礼。封启冷笑道:“你们这两个狗奴才,是不是收了梁长生老贼的银子?我告诉你们,没有用的,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妙笔生花,锦绣文章,玉皇大帝给嫦娥仙子的情书,是我给他写的。你们就等着吃板子,屁股开花。”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一捕快道:“于捕头,莫非他疯了?”于捕头壮起胆子,抬起手臂,一巴掌掴在封启脸上。 封启失声叫道:“混蛋,一个个阳奉阴违,为什么不挂蚊帐?父精母血,不得损坏,拖下去斩了。”那捕快吓得呆了,过了良久,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于捕头,封大人真的疯了!他可是大好人啊!”禁不住放声大哭。于捕头提起封启,将他扛在肩上,拔脚就走。封启怒道:“我是堂堂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居然要我骑马?赶快去换八人大轿!” 那捕头道:“于捕头,你是做甚?”于捕头一言不发,走了半里地,眼前出现一个池塘。于捕头双手一托,把肩上的封启扔入水中。那捕快大惊失色,不由自主拨出了腰刀,道:“于捕头,你……你……”于捕头往他手背一送,腰刀插入鞘中,冷冷道:“你少管闲事,我全是为他好。”封启吃了几口水,向岸边挣扎过来,道:“水太凉了,芙蓉,你为什么不来服待我洗澡?” 于捕头伸出右脚,踩在封启头上。封启沉入水中,双手挥动,搅得水波翻腾。那捕快脸都吓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捕头铁青着脸,右脚始终踩在封启头上。封启很快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水面又平静如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于捕头叹了口气,道:“现在让他离开,正是最合适的时机,若是以后大家知道他做的事,不把他撕成碎片才怪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第二百零三章 良辰美景 六月二十八,晴,白帝城。正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候。脚踩在地上有种肉搁在炉上炙烤的感觉。叶枫掂着脚跟,鞋底尽量不与滚烫的地面接触,他走到摆在树荫下的竹凉床,躺了下去。敞开衣襟的胸膛,汗水横流。他已经吃了两个浸在冷凛井水一晩上的西瓜,喝了一大壶被冰镇得几乎牙齿痛的酸梅汤,可是汗水依然不停从汗毛孔里涌出,好像他体内藏着一眼不会干涸的泉水。 头顶上知了声嘶力歇的叫着,仿佛说出了他的心里话:“烦啊,烦啊!”昨天下午,岳重天和陆涯离开了白帝城,据说去处理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至少十天半月才能回来。这次不知何故的,竟把他和陆嫣留了下来。当晚叶枫就失眠了,心乱如麻。他第一次发现床既大又宽,一个人睡在上面简直罪大恶极,莫大的奢侈。 如果能有个人也睡在这床上,也许他烦躁不安的内心会相对舒服些。他当然希望这个人是个善解人意,温柔动人的女人,他更希望这个女人是陆嫣。假设说原来呆在他身边的岳重天,陆涯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刃,勒在脑壳的金刚箍,使得他不得不心若死水,恪守道德。如今两个长者外出办事,所有制约他的因素几乎不复存在,他如何不心思荡漾,异想天开呢? 整个晚上,他都在想象着这个房间有陆嫣的场景,不时脑海深处浮现出一句精妙至极的诗句来。他原以为自己是个不懂风雅的江湖莽夫,纵使有时读过几本书,亦如吃进肚里的饭食,很快就一点不留的排出体外。可是一旦到了需要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涌上心头,脱口而出。正如曾经走过的路,遇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情,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淡出记忆。 只不过在很久以后的某天,那些沉睡尘封的东西,会异常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能记得那年十八岁的她,梨涡浅笑,顾盼生姿的样子。临别时她所穿衣裳的颜色,身上传出脂粉的香味。她某些生活习惯,至今还深深地影响着他。曾经挂在她嘴上的口头禅,现在成了他最爱说的话。 能记得每个朋友的爱好,他们的酒量多少,那个谁谁谁特别好面子,次次吃饭请客总是他抢着来买单,倘若谁有摸钱包的举动,他会气得面色发青,跳起来骂娘。他热情好客,仗义豪爽,俨然是大伙的主心骨,事事都替大家出头,决不会皱眉退缩。若有兄弟朋友落难受苦,更是二话不说,掏出口袋所有的钱财去周济别人。 那个某某某家财万贯,却是抠抠索索,逢到结账掏钱,不是忽然肚子痛,屎意上涌,跑去上茅房,就是假装不胜酒力,趴在桌子,昏昏欲睡,站不起来了。当然有人付了钱之后,他随即双眼发亮,声音大得不得了。他年年喊着要请大家畅畅快快吃一顿,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说有吃过他的一块肉,喝过一杯酒,就连一粒瓜子都未曾吃过。 叶枫望着跳动的烛火,就会觉得陆嫣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于是忍不住想起“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的诗句。窗外月清云淡,虫豕低吟,叶枫恍惚觉得陆嫣与他并肩而立,喃喃低语,又情不自禁想起“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的诗句。 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又觉得陆嫣与他同枕而卧,葱管般的手指梳理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脸颊,明眸皓齿,情意绵绵。此情此景,怎能少得了:“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的诗句?他想得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一股邪火腾地自脐下三寸之处升起,不由得全身燥热,汗流不止。 陆涯已经将叶枫当作女婿看待,说不定这个冬天,或者是明年春天,陆嫣就会成为他的妻子。可是他心里总有这几天要得到陆嫣的念头。况且炎炎夏日,本是容易冲动的季节。他没有那些青春岁月便失去丈夫,孤身到老的寡妇,每逢夜深动心之际,拿起烛火烧灼自己手掌心,克制欲望的坚忍卓绝的决心,咬紧牙关的忍耐。他只想完全释放自己,提前尝试人间最美妙的瞬间。 要一个血气方刚,二十多岁的男人,控制住下半身,做清心寡欲的修行者,根本就无法办到的。可是这种事向来“一个巴掌拍不响”,须得两厢情愿。倘若霸王硬上弓的话,万一刺激到陆嫣,局势失控呢?他不能不考虑到他大好的前程。所以想如愿以偿,就务必要让陆嫣毫无心理负担的完全放开。他已经和陆嫣相处了有些日子,算得上很了解她了。 她看上去热情奔放,大大咧咧,极像那些自以为阅女无数的风月老手口中所说的,只要说几段直击人心的金句,带出去吃几餐饭,赠予一些廉价的衣服饰品,便可以轻松搞定的随便女人。其实她骨子里传统至极,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有些事只有洞房花烛之夜才能做,否则会让丈夫瞧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不是一块入口即化的烂酥肉,而是一根不知从何下手的硬骨头。 叶枫擦拭脸上的汗水,咬牙切齿说道:“有志者事竟成,我一定要达成这个小目标。”他坐了起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坏坏的笑意。他好像有了办法。世上从没有不会沦陷的城堡,就看进攻的一方采取怎样的谋略。叶枫不是经验老道,久经沙场的将帅,但他有放下身段,做到活到老学到老,不耻下问的姿态。能够虚心接受他人意见建议的人,终究会摘下果子的。 无论任何一座城市,一个乡村,都存在着一种本事奇特,犹如妖孽一般的高手。他们以三寸不烂之舌为武器,专做偷走女人心的勾当。某些意志不坚,见识浅薄的女子,不知不觉就迷失了方向,甚至一辈子也找不回自己丢掉的灵魂。白帝城亦有很多这样的高手。叶枫一踩入“醉生梦死”的大门,就发现了他要寻找的人。 这位仁兄头发上面似倒了一斤菜油,犹如一面擦干净的镜子,几乎可以照得出人影。他绣了花卉图案的衣裳喷着香水,走到近处的人,无不心旌摇曳,情迷意乱。他保养得极好的双手捧着一个祖上传下来的汝窑茶杯,隔一会儿浅浅地呷一小口茶水,显得他从容淡定,极有修养。不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高深莫测,桀骜不驯的笑意。与众不同的笑容,也是掳获人心的大杀器。 他面前桌上随意摆放着几本书,每本书的名字皆是直奔主题,简单明了,不是《小姐姐,晚上可以约你吗》,就是《美女请回头,身后有帅哥》,或者《别惊讶,你肯定是我孩子的妈》,使人看一眼便会脸红心跳,惘然无措。每到用餐的时候,他就捧着茶杯坐在这里,但他自己并不点酒菜,因为他知道有人会请他吃饭。 这年头,有色心无色胆,脑子开不了窍的傻瓜笨蛋多得很,而他招花惹蝶的好本领,正好可以做他们的摆渡人,让他们找到人生的真谛。当然如今金钱社会,没有帮人干活的道理。譬如尿急得憋不住了,想找个茅房解决,看门的秦大爷还要收取一二文钱。尤其像这种替人带来快乐的事情,要对方弄一桌好酒好菜,绝不算过分。 此时临近中午,到店里用餐的食客渐渐多了起来。他摇晃着脑袋,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自言自语,其实声音大得任何人都可以听得见。他说的是某个高贵典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美人,还不是让他撩拔得难以自持,心中燃起熊熊烈火?有几个男人不由得被吊起了胃口,连声问道她究竟是谁?这位仁兄微笑说道:“不求金银,但求吃饱。” 有人伸手入怀,去摸钱包,准备点菜。谁知叶枫指挥店内伙计,捧着丰盛的酒菜,搁在这位仁兄的桌上。这几人觉得没趣,只好讪讪地离开。这位仁兄撕了只鸡腿,大口咀嚼起来,轻轻叹息道:“你已经不年轻了。”叶枫道:“快三十了。”这位仁兄道:“一个快三十岁的人,还是什么也不懂,莫非你脑子是石头做的?”叶枫并不否认,一根手指敲打着太阳穴,道:“所以请你替我搬掉脑袋里的那块大石头。” 这位仁兄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笑道:“你这几天想改变自己?”叶枫道:“水往低处流,人向高处走,难道不应该么?”这位仁兄道:“你既然有能把龌龊无耻的勾当说成高尚正义事业的口才,为什么干不了轰轰烈烈的大事,一直原地踏步不动呢?”叶枫苦笑道:“是啊,这是为什么呢?”这位仁兄哈哈大笑,接着一拍桌面,大声说道:“我晓得了,你就是一头纸糊的老虎,看起来凶恶得很,实际上却没有可以捕猎的爪牙。怪不得要饿肚子。” 叶枫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双手摊在桌上,叹息道:“我这双手揍过天下最高大威猛的男人,撕碎过天下最凶猛残暴的野兽……”这位仁兄冷笑道:“可是你这双近乎天下无敌的双手,却从来没有解开过一个小女人衣裳上的纽扣。”叶枫十根指头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低声道:“我怕她突然翻脸发怒,抓烂我的脸。”这位仁兄咳嗽一声,道:“你不去试探一下,怎知道她对你的心思?万一她只是嘴上说讨厌,其实任你胡作非为呢?”叶枫道:“那不是耍流氓么?” 这位仁兄道:“在这种事上,男人本来就是扮演臭不要脸的流氓角色。做正人君子要看在什么场合。有时候她明明想要你拿出流氓手段,你他娘的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人家不恨你一辈子才怪呢。”说到这里,他忽然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于世,若是事事畏畏缩缩,眼睁睁看着娇艳的花朵被他人采撷,以后死了有什么颜面去列祖列宗?这种人就算长命百岁,也是没有用的废物。” 叶枫被他说得脸色通红,满头大汗,道:“所以我一定要想得开?”这位仁兄道:“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深奥的窍门,无非是‘胆大皮厚、死缠烂打、假戏真做,能行便行,不行再说‘而已。我们都在同一条奔涌的河流中,精力充沛的你,为什么不是一马当先的前浪呢?”叶枫道:“我现在开始奔跑,还来得及吗?”这位仁兄道:“只有弱小胆怯的人,才会不断否定自己。” 叶枫走出门外,依然热浪滚滚。但是他的心已经静下来了。人有很多的弱点,没把握不敢做无疑是其中之一。所以有些人会悔恨终生,因为他没有在关键时刻迈出最重要的一步。叶枫迈开脚步,往暂住的地方走去。他忽然没有了强烈的冲动。他的想法又变了。虽然他非常赞成那人说的话,也许真有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事实,但他绝不会对陆嫣使出卑鄙下流的招数。 既然爱她,就该充分尊重她的意愿,他可以等到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那天。人活在世上,务必要有敬畏之心。叶枫穿过几条街道,忽然双眼发直,站着不动了。街对面的小食摊上,居然坐着陆嫣。她抿着嘴唇,低头听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说话,神态甚是卑微,好像在听先生讲述极其重要的事。那女子口沫横飞,指手画脚,肚子里似装着说不完的话,只是相隔甚远,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便在此时,听得身边一人说道:“唉,又一个良家女子自甘堕落了。”叶枫吃了一惊,道:“什么意思?”那人指着那个滔滔不绝的女人,面现鄙夷之色,道:“这个赛金花,就会引诱无知女子去做见不得人的丑事……”叶枫怔了一怔,立时明白过来,既然他都可以找人解疑释惑,陆嫣为什么不能呢?他在揣测陆嫣的时候,陆嫣也在判断他的心思。 叶枫的心跳得极快,他很想哈哈大笑。他蹑手蹑脚走过街道,躲到离陆嫣极近的一棵大树后面。两个女人谈兴正浓,谁也没有注意到鬼鬼祟祟的叶枫。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在陆嫣绯红的脸颊上,难以形容的羞涩美丽。叶枫靠着大树,左手按住起伏不定的胸膛。陆嫣额头几乎贴到了桌面上,仿佛做了极其丢人的事,不敢面对任何人的目光。 那女人道:“好男人就像杂货店里的抢手货,你若是犹豫不决,便被其他女人抢去了。我们做女人的,能有什么可以留住男人心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啊。”陆嫣喃喃道:“他会不会嫌我太下贱?”那女人道:“我跟你说,对付不同的男人,就要用不同的方法。比如他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实人,你便要占据主动,做一团烈火,把他烧起来。他假如是个花心大萝卜,你就得守身如玉,不让他占到半点便宜。只有让男人觉得刻骨铭心,他才会珍惜你一辈子。” 陆嫣道:“我也说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能把老母猪骗上树,但是他的两只手好像两根僵硬的木头,只会拍拍我的肩膀,搂着我的腰,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得寸进尺,步步推进。”叶枫盯着自己十根手指,心中百感交集,他和陆嫣在一起的时候,并非没有过心起邪念,陆嫣总是似踩到尾巴的小猫咪,尖叫着要他拿开他的狗爪子,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那副大义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哪敢擅自胡来?鬼晓得她居然说的是反话? 她骂得越厉害,竟是要他抗命行事?叶枫挠了挠后脑勺,惟有摇头苦笑,难道把话反着来说,不是女人的本能吗?他忽然想起一个笑话,一男一女某晚居住一室,女的警告男的,要他安份守己,否则她会恨他一辈子。男的果然很听话,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起来,女的甩手给了男的一耳光,骂道:“我真的恨你一辈子。”那女人冷笑道:“这种男人,也只有嘴巴占便宜的本事。”陆嫣低声分辨道:“他很尊重我的。” 那女人反问道:“你愿意他这样尊重你么?你是不是有时恨不得揣他几脚,把他的两只手拿到该放的地方来?”陆嫣面红耳赤,道:“我……我……”那女人笑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薄如纸。你想如愿以偿,岂非容易得很?今晚你不妨请他赏月喝酒。”陆嫣急道:“今天是二十八,哪有的月亮可赏?”那女人呵呵大笑,道:“年轻女人身上的月亮,又圆又白,没有阴晴圆缺。” 快三更了。他们都醉了。 陆嫣媚眼如丝,神情迷离。口鼻喷出来气息,既有酒气又有香味,熏得叶枫心神荡漾,忍不住伸出双手去抱她。陆嫣“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想从右边冲出去,岂知鬼使神差的扑入叶枫怀里。叶枫大喜过望,双手合拢,紧紧抱住了她。接着伸长脖子,嘴唇往陆嫣脸颊吻去。 陆嫣大为紧张,抬起双足,雨点般落在叶枫脚背上,怒道:“快放开我……快放开我……呜呜……”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被叶枫封住了嘴唇。叶枫偷偷看她,见她眼中闪烁着狡黠喜悦的光芒,好像猎人挖了个大坑,终于逮到一只冒失莽撞的兔子。叶枫受到极大的鼓舞,尽情去吻她,两只手不再是两根僵硬的木头,而是似两个不听使唤,自作主张的捣蛋鬼。 陆嫣几乎无法站稳,如团烂泥般瘫在他身上。叶枫衣袖拂动,敞开的窗户合了起来。陆嫣咬了咬牙,道:“你真的想要?”叶枫道:“你愿意给我么?”陆嫣道:“你以后会不会嫌弃我?”叶枫道:“你看我是个没良心的吗?”陆嫣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房内的烛火忽然熄灭了,屋外的虫豕也停止了吟唱。真是个美得让人心醉的夜晚。 第二百零四章 请君入瓮 天亮了,好像上天要让他们多温存片刻,太阳也躲起来了,风吹得外面的树木沙沙作响,是惬意凉爽的阴天。叶枫痴痴地看着像小猫般蜷缩在他怀里熟睡的陆嫣,忍不住心中又是一荡,低头往她光滑细嫩的额头吻去。 陆嫣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不着寸缕的自己,以及浓情蜜意的叶枫,眼珠子蓦地瞪得滚圆,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抽搐,发出一声大叫。令人毛骨悚然,愤怒而绝望的叫声,这种声音叶枫也曾经发出过,不过他当时是身处绝境,到了真正恐惧绝望的地步。陆嫣显然现在不是。 叶枫看她神情恍惚,怒不可遏的样子,觉得说不出的好笑,心想:“女人嘛,向来认为自己没有过错,男人才是心术不正,歪心邪意的人,反正我已经得了大便宜,在她面前卖乖未免有些不厚道,背几只黑锅又有何妨?”当下嘴唇凑到她的耳边,深情说道:“相信我,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陆嫣伸出双手,扼住他的喉咙,却不知疲惫不堪还是伤心过度,居然使不出任何力量。叶枫屏住呼吸,一张脸憋得通红,喉咙嗬嗬作响,道:“美女……饶……饶命……”陆嫣茫然看着凌乱的大床,泪水溢出了眼眶,喃喃说道:“我曾经说过,会在新婚之夜,将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你,但现在不是时候,你为什么要害我?” 叶枫提起左掌,装模作样的在自己脸上掴了几下,柔声说道:“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无法控制自己。”他偷偷往她脸上看去,见她脸上怒目圆瞪,恨意更浓,不由得暗地佩服陆嫣太会演戏,寻思:“长辈说过,差不多就适可而止,切忌不可贪心。陆嫣已经得到我的保证,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莫非她想我给她端一辈子的洗脚水?承包了一生一世的煮饭洗碗?罢了,罢了,又不是对别人低声下气,能让媳妇天天笑合不拢嘴,可是对我有天大的好处哦。” 想到此处,正要说出他的优惠条件,转念又想:“有道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她还没有提出条件,我便迫不及待亮出了底牌,岂非等同与任人鞭打,没有骨气的奴才?就算要做匍伏在她脚下的一条狗,也要稍稍进行一些象征性的抵抗。我姑且先观其言、察其行、知其底,再来制订应对策略。万一她并没有我所想像的那样苛刻呢?我不是亏大了?”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陆嫣盯着桌上吃剩的菜肴,横倒在地上的空酒坛,泣不成声说道:“反正我迟早是你的人,所以你算准了,纵使现在睡了我,我也是忍声吞气,不敢反抗,这是我的命,对不起?”叶枫低垂脑袋,看上去好像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心里却想:“倘若我能让一个人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哪怕泪水流干了也是值得的。”陆嫣“啊”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左掌往叶枫脸庞击去。 叶枫不避不让,着实吃了一记耳光。但他猛地转过身来,把另一边脸颊迎了上去,贱兮兮地笑道:“还有这边呢。”陆嫣推开了他,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咣当”一声,掀翻桌子。跺脚叫道:“男人请女人喝酒,还有什么好心?我真的好傻好天真。” 叶枫心想:“女人想要逼男人就范,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哭也哭了,桌子也翻了,接下来就是上吊了。”他悄悄左右观望,房间既无绳索,也无长布条,倒是墙上悬挂着一口短剑。叶枫心想:“到时候她把剑往脖子上一架,我还不得乖乖的签订丧权辱囯的城下之盟?”陆嫣果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墙上的短剑。她走了过去,伸出右手,取下短剑。 叶枫寻思:“我要不要上前拦阻?若是我现在出手,她必然会阴阳怪气的讥笑我,她只不过吓吓我而已,哪想到我胆小如鼠?若是我无动于衷,她又会指责我薄情寡义,心里根本就没有她,巴不得她死得越快越好。总之我不管怎么做,她都不会满意。”挠头搔脑,心如乱麻。 陆嫣转头看着他,咬牙切齿说道:“我恨死你,我决不会原谅你!”手腕翻动,短剑挥动,往小腹插去。叶枫情不自禁跪了下来,额头贴着地面,道:“从今以后,我就做条没有自我的舔狗,你便是天天拿鞭子抽打我,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语言羞辱我,要我吮你的手指脚趾,我也感到无上荣耀,快活至极。” 忽然间,他听到了滴滴答答的响声,似是雨珠落了下来。叶枫心想:“莫非她被我感动得稀里哗啦,泪流满面了?”不由得有了几分得意,寻思:“能让主人高兴欢悦的狗,主人当然不会发狠心去虐待它,更不会让它吃屎啃骨头。”但是他很快全身僵硬,犹如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因为滴在地上的不是泪水,是殷红的血。 流下来的血汇成一起,宛若一朵海碗大小的红花。叶枫胸口似让大铁锤重击一记,眼冒金星,几乎要瘫倒在地。短剑插在陆嫣柔软,洁白的肚子上。陆嫣眼珠子瞪得大大,脸上充满了惊恐、诧异,看着不断流出的鲜血,颤声说道:“怎么会这样子的?是谁……搞的……的……鬼……”叶枫“啊”的一声大叫,一跃而起。 谁知他身体似掏空了一般,下盘虚浮无力,登时跌倒在地。他大吃一惊,忙运力凝气,谁知道丹田空荡荡的,贮存体内的内力居然平白无故消失了。虽然行动如常,不受影响,若想助人克敌却是万万不能了。他不由得一呆,心想:“这是什么回事?难道我被人暗算了?” 陆嫣手捂肚子,靠着墙壁,坐在地上,苦笑道:“我在酒菜中放了‘软筋酥骨散’,教你内力半点发挥不出,廿四个时辰之后方可恢复原状。”叶枫暗自一凛,道:“为什么?”陆嫣道:“有人容不得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她一边说话,一边在笑,苦笑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除掉你之后,我便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叶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陆嫣叹息道:“抱歉,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纯情少女,我已经是有夫之妇。”叶枫吃惊地看着她,他忽然发现自己早落入别人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之中,现在已经到了收网捕杀他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你的丈夫是?”陆嫣道:“甘锦,红衣龙王甘锦。”叶枫手脚冰凉,冷汗直流,道:“原来你们是武林盟的人?” 陆嫣道:“他既是武林盟的人,也是岳重天的人。他为人大方豪爽,就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与别人分享,和我睡过觉的男人可多着呢,既有武林盟的三巨头,又有变革派的岳重天,白羽……我应该早就想到,我这么不干净的女人,他怎么会和我白头偕老呢?他心里早就想着我死了。” 叶枫冷冷道:“谢谢你对我说了大实话。”大步走了出去。走到庭院中的水井边,拿起木桶,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哗的一声,当头倒下。他曾经听东方一鹤说过,万一中了‘软筋酥骨散’,实在找不到解药的话,不妨在冷水中泡一会儿,倒是可以恢复几成功力。他连续浇了十几桶井水,身上渐渐有了力气。 谁要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也决不会让那个人活得痛快。他回到房间,陆嫣已经没有气息,眼睛瞪得滚圆,临死的瞬间,她心里是不是充满了悔恨?叶枫轻轻叹息着,从床上取下被单,盖在陆嫣线条优美的身上。然后他挨在她身边躺了下去。他在等想要他命的人,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穿过幽静的庭院,来到房间外面。叶枫在心里默默地分辨着,来的人竟有十个之多。有人轻轻叩门,发声询问:“枫儿,都什么时候了,你没有起床么?当下是你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怎能挥霍浪费呢?”语言中颇有不快之意,是岳重天的声音。 叶枫毫不考虑就回答道:“最美好的年华就要及时行乐,纵情声色。我才不在临死的时候,后悔自己这一生老实本份,没有享受过快乐日子。”岳重天怒不可遏,喝道:“混蛋,你这些天做了什么?”推开了门。门打开的刹那,岳重天等人齐声惊叫起来。叶枫抬起头,冷冷的目光往众人望去。 这些人叶枫都认识,除了岳重天、陆涯之外,“铁面判官”冯双诚、“正义剑”沈乐天、“管尽天下事”苦瓜大师、“天涯倦客”火真人,以及“不输华陀”邱凤阳、“插翅难飞”雷电。他们哪个不是岳重天的知己好友,亲信心腹?甘锦亦在其中,并不奇怪,最令叶枫震惊的是,坐镇杭州的白羽居然也现身此地!这些人皆是身穿劲装,手提兵刃,显然有备而来! 甘锦跳了起来,吼道:“我的妻子怎么会在你的房间里?”叶枫脸露沉痛神色,道:“她可以出现在任何能够结予你帮忙的男人的房间里。她只不过是你用来讨好巴结大人物的工具而已,从来没有获得过你的尊重,珍惜。”甘锦脸色发青,道:“你胡说,我和她的感情好得很。”叶枫哈哈一笑,笑中却有无限的凄凉,道:“你是个混蛋。” “不输华陀”邱凤阳检查着地上的碗碟,酒坛,道:“每样饭菜都添加了份量极大的催~情~药‘任君采撷‘,哪怕是心若死水之人,服用之后,亦会情不自禁,难以控制,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来。”叶枫哈哈一笑,道:“你不提醒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个卑鄙无耻的人。” 苦瓜大师叹息道:“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发现自己受了天大的侮辱,教她怎么活得下去?”叶枫凝视着岳重天,“啵”的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一字一字说道:“岳大侠与甘夫人的关系,犹如老朋友一样熟稔亲切,你最有资格评价甘夫人是不是冰洁玉清。”岳重天神色狰狞,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厉声喝道:“混蛋,你胡说什么?” 叶枫微微一笑,慢慢说道:“甘夫人对我说过,她知道岳大侠你左大腿内侧有个豆大的红痣……”甘锦忍无可忍,飞起一脚,把叶枫踢翻了个筋斗。叶枫俯伏在地,装做爬不起来的样子,他要有意示弱,决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已经恢复一些功力。岳重天走入房内,冯双诚忙搬来一张椅子。岳重天坐下,其余的人垂手分立两侧。 甘锦道:“岳大侠,他害了我的妻子,请你要替我作主。”他使劲眨着眼睛,本来是想挤出几滴泪水,显得自己悲痛不已,可是他对陆嫣没有半分情意,仓猝之间,哪里流得出泪来?竭力的挤眉弄眼,在别人看来,倒有种幸灾乐祸,如释重负的错觉。岳重天沉声道:“令夫人不会白死的,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随即转头凝视着叶枫,脸上表情复杂,也不知是懊恼还是难过?叶枫仍然在笑,只是笑容难看极了,道:“你为什么要抢我的戏?明明该捶胸顿足的人是我。是我瞎了眼睛,直到现在才看清你是个怎样的人。”岳重天长长叹息道:“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寄予了厚望,一心一意要把你栽培成我的接班人,想不到你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 叶枫伸出双手,在脸上虚抓了几下,接着高高举起,十指抖动,忽上忽下,似乎想把某样东西给拉扯。岳重天皱起眉头,问道:“你什么意思?”叶枫冷笑道:“你我已经撕破脸皮,还要一块遮羞布做甚?你挖坑的手艺真高明,明明泥土埋到了我脖子,我却察觉不到。” 雷电一步抢上,蒲扇般大手掴得叶枫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喝道:“你再出言不逊,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叶枫嘴角流血,斜睨着他,道:“你的主子都没有发话,何时轮到你这个狗奴才乱叫?”雷电被他挤兑得气不可遏,砰的一脚,正中叶枫臀部。叶枫如陀~螺一样转了几个圈,一阵头昏脑胀,坐倒在地,嘴巴张开,吐出几口酸水。 众人哄然大笑。叶枫定了定神,冲着岳重天翻了翻白眼,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还装什么呢?从早到晚戴着面具做人,难道你不累吗?”岳重天揉了揉脸庞,大笑起来,道:“若不是想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不想受到伤害,谁愿意戴着面具做人呢?如今我是胜利者,应该趾高气扬,为什么要扭扭捏捏呢?” 叶枫道:“真是难为你了,居然夹着尾巴装了大半年的龟孙子。”岳重天道:“你知不知道有时候心里很恼火,恨不得几个耳光抽醒你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叶枫道:“我是够蠢的,居然看不出你一直在装。”岳重天道:“任何骗人的东西,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破绽,你的眼睛若不是被屎糊住了,岂会蒙在鼓里好几个月?” 事实上,岳重天所布下的局,算不上很高明,甚至有些地方露出了极其明显的马脚,只要静下心来,顺藤摸瓜,便可以拆穿岳重天的阴谋。譬如说,既然岳重天与姚大通一家人关系亲密无间,为什么他的六十大寿,姚大通的妻儿,居然呆在自己家里,为何不来为他祝寿?因为所谓姚大通的家人,压根就是假冒的。 由此类推,那个破院子里姚大通的坟,也是假的,或许在他的之前,已经有许多许多的人追查岳重天谜一般的往事,这些不过是岳重天用来蒙混过关的挡箭牌。天下的骗局往往惊人的相似,没有特别深奥玄妙的情节,却总有办法,牢牢抓住世人贪婪的本质。岳重天在大众广庭之下,宽恕并且收取叶枫为义子,确定叶枫做他的接班人,是他抛出的第一个诱饵。 他相信叶枫决不会拒绝这份诱惑,从一个被人四处追杀,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突然成为变革派的继承人,简直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叶枫实在没有拒绝的勇气和胆量。他接着摆出充分信任叶枫,要将叶枫打造成未来接班人的迹象,又刻意安排叶枫在九江城偶遇陆嫣,品尝到爱情的甜蜜。一连串眼花撩乱的组合拳之后,叶枫怎能不彻底迷失,沦陷? 最后他和陆涯借故离开白帝城,暗中吩咐陆嫣在饭菜添加催情的药物,使得叶枫终日坐立难安,心浮气躁。就像一只飞蛾,见得眼前有火焰闪动,便会奋不顾身扑了上去。叶枫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天上哪会突然掉馅饼下来?纵使是有,恐怕也是掺了蒙汗药,砒霜。 众人同时捧腹大笑。叶枫瞪着笑得流出泪水的陆涯,咬牙切齿道:“你的女儿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伤心?”陆涯道:“她死得其所,我替她开心高兴。”岳重天忽然缓缓说道:“叶枫一不做二不休,接着杀了甘夫人的父亲,陆涯陆先生。”陆涯大吃一惊,道:“什么?”纵起身子。岂知他刚跃起数尺之高,身子似被利器划开了数个口子,喷出一道道血箭。 “正义剑”沈乐天拔剑在手,剑尖滴血。陆涯怒道:“我们是自己人,你疯了不……”后心突地一痛,一截刀尖从胸口突了出来。他猛地回头,见得苦瓜大师贴在他背上,不断搅动刺入他体内的刀。苦瓜大师道:“你出卖了岳大侠,我不能坐视不管。”另一只手伸入他的怀里,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封皮上写着“三巨头亲启”的字眼。 陆涯面色大变,竭尽全力喊道:“请听我解释……”火真人道:“脚踏两只船,意志不坚定的人,留着何用?”双掌合上,击在陆涯左右两边的太阳穴上。岳重天转头看着叶枫,目现凶光,道:“我可以原谅你玩女人,但是你坏了人命,那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沈乐天冷笑几声,提起带血的长剑。 叶枫已经恢复了大半功力,但他还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决意再拖延片刻,有气无力的叫道:“等一等!”岳重天哈哈大笑,道:“你还想耍什么滑头?”示意沈乐天暂不动手。叶枫脸露祈求之色,看上去无比的可怜,涩然一笑,道:“我不想到了阴曹地府,被阎王小鬼讥笑我是天下头号糊涂蛋。” 岳重天满脸笑容,道:“你还想知道什么?”叶枫装出欢喜至极,不尽感激的样子,昂首盯着甘锦,叹息道:“我很想知道你究竟给陆嫣喝了什么迷魂汤。要一个人心甘情愿放弃生命,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甘锦微笑道:“我只对她说,宝贝你所要做的事,只不过把那头蠢驴赶入圈里,绝对没有任何风险。” 叶枫道:“可是她终究死了。”眼圈一红,堕下两行泪来。这下是真情流露,叹息陆嫣命苦。甘锦耸耸肩膀,漫不经心道:“不死几个人,怎能把罪名给你坐实?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的,有的人要做后世传颂的英雄豪杰,而有的人却是衬托他人的绿叶、嫁衣。”说话之间,从怀里取出一把与插在陆嫣身上,一模一样的短剑。 岳重天道:“天意如此,没什么好抱怨的。”甘锦手腕一翻,嗤的一声,刺入腹中,大呼小叫道:“哎哟,我死了。”叶枫看得清楚,剑尖与甘锦衣裳接触之时,忽然往里收缩进去,自是无法伤人。原来这把剑分为内外两层,由装在剑柄的按钮控制着伸缩。叶枫面色变了变,道:“是你调了包?” 甘锦微笑道:“要怪就怪她太爱我,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当圣旨般遵从执行,从不怀疑我会伤害她。”他风度翩翩地转了个身,英气勃发,潇洒自如,道:“那些为爱痴狂的傻女人,注定一生是毁了,有时候我动了隐恻之心,想让她回首,可是她听不进去,非得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唉,我能有什么办法?” 岳重天道:“你问好了没有?”叶枫大声道:“你究竟是不是通天双煞?”岳重天双眼一翻,道:“在洛阳姚大通不是已经给了你答案么?”叶枫傲然瞧着众人,朗声说道:“难道你就不怕他们要胁你么?”岳重天哈哈一笑,道:“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叶枫喃喃道:“你根本就不想变革,你只是个为自己谋取利益的野心家。” 沈乐天将叶枫提起,往屋顶抛去。叶枫脊背撞在房梁,哇哇大叫。随即落了下来,重重跌在沈乐天脚下,连连摇晃脑袋,好像要让自己清醒过来。众人大笑不止。沈乐天右脚一挑,将叶枫翻了个身来。左脚踩住叶枫的肚皮,长剑嗤的一声,往叶枫喉咙刺去。 叶枫叫道:“你妈妈的欺人太甚,老子生气了!”伸出右手,夺了沈乐天的长剑。沈乐天做梦也想不到叶枫会出手反击,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叶枫手臂伸出,长剑从下向上,刺入沈乐天的腹中。沈乐天眼珠几乎要凸了出来,怔怔看着从喉咙突出来的剑尖,说不出话来,直直倒了下去。 第二百零五章 九条命的猫 众人立时变色。叶枫哈哈大笑,身形拔起,向外冲去。岳重天喝道:“把命留下来!”纵到空中,两股雄厚的内力从掌心涌出,排山倒海般往叶枫后背击下。叶枫只觉身后如巨石掷至,沉重无比,呼吸困难。当下加快步伐,卸掉了岳重天的大部分功力,余下微不足道的那部分力量,如轻柔的水浪,轻轻推在叶枫臀部上。 叶枫借力弹起,跃出了房间,踩踏屋檐下的几级石阶,到了庭院之中。便在此时,白羽从头顶落下,横住去路,怒目圆睁。叶枫往右侧投去。刚迈开脚步,眼前光芒闪烁,二人齐声喝道:“回去!”左边是火真人的青钢剑,剑气纵横,神出鬼没。右边是苦瓜大师的铁禅杖,上下翻飞,势力强大。 叶枫斜眼瞥去,见得数人拔地而起,分别占据屋顶有利位置。弹指之间,众人已经完成对他的封锁包围。他想从容离去,亦是万万不能,势必要经历一场恶战血战,这正是叶枫所不愿看到的。叶枫心里微微一震,喝道:“我偏要硬闯!”右臂挺出,长剑穿过一片烂银般的剑光,递到了火真人的胸前。 这一下看上去奇快无比,却终究受“软筋酥骨散”所制约,内力似被堤坝拦住的洪水,缰绳勒住的烈马,发挥不出最大的威力。不然的话,火真人已被开膛破肚,尸横当场了。火真人亦是使剑高手,毕生追求以快制快,也有具备叶枫这一剑气势的本事。衣?拂动,长剑回转,当的一声,荡开叶枫的剑锋。 叶枫正待挥剑拟招,苦瓜大师的铁禅杖已经到了近前,以叶枫此时的情况,仅仅只能自保而已,根本就没有与他们硬碰硬,猛烈对攻的本钱。苦瓜大师连声怪笑,铁禅杖平压下来。他若不侧身避开,恐怕整个人都将击成一坨肉泥。火真人虽然在边上助攻,但每一招都是杀着。叶枫步步后退,长剑指东划西,省得他们趁火打劫。他退了十几步,又回到了庭院。 两人责职是把守月门,见得叶枫败退,并不贪攻,回归原地。叶枫举目望去,地上屋顶,四面八方,皆有人把守。覆盖在陆嫣身上的床单忽然不见了,岳重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凹凸有致,曲线优美的身体,右手拍打甘锦的后背,带着遗憾伤感的语气说道:“令夫人心思细腻,善解人意,总能在极短时光内把男人推到快乐巅峰,让他心有不枉此生的念头,真是可惜了。” 甘锦垂着双手,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她能够得到您的青睐,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伸手在陆嫣脸上一抹,合上了她瞪开的眼睛。叶枫看着这二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心里满满的仇恨愤怒,他飞起一脚,咣当一声,踢破了一只靠在墙角的瓦缸。甘锦瞪着血红的眼睛,厉声道:“我杀了你。” 叶枫仰面而笑,道:“你不配,你只不过是条为了能吃到肉骨头,什么都可以出卖的,头长绿毛的贱狗。”他左手指着岳重天,冷冷道:“既然你想杀我,为什么不亲自动手?你有种就过来,老子随时奉陪。”岳重天泰然自若,微笑道:“好,我就亲手杀了你。”双手合上,十指交叉搓动,仿佛要洗掉手上的污垢。 只见他柔软的衣袖,好像突然被充了气一般,慢慢的张开扯紧,宛若两面悬挂在手腕上的旗帜。两道气流从袖中涌出,在庭院间四处游走,伺机寻找攻击叶枫的良机。它们时而合而为一,似是一把睥睨天下,无坚不摧的利剑,时而各据一方,似是一对荡平世界,毁灭一切的铁拳。叶枫脸色凝重,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气流的动向。 他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骨骼绷得紧紧,全身上下好像一块新铸的铁板。任何一个不经意暴露出来的微小缝隙,都可以使他身首异处。岳重天哼了一声,道:“螳臂挡车,不自量力。”手臂斜切,做了个劈斩的动作。在半空待命的气流,登时调了个方向,如把削铁如泥的快刀,对着叶枫直击下来。叶枫叫道:“来得好!”足尖一点,身子一闪,退到了数丈之外。 气流击在他先前落脚之地,铺在地面上数块青石板,好像切开的豆腐,分为两半。叶枫没有拔剑,他并不知道岳重天实力深浅。虽然他和岳重天交过一次手,但那次他已经筋疲力尽,强弩之末。而且这几个月岳重天深藏得极深,根本就不给他深入了解的机会。岳重天大笑道:“你想知道我的虚实,我满足你。”双掌翻飞,白发飘扬。 气流突地如天女散花,化整为零,有的似刀枪剑戟,大砍大杀,凛凛生威。有的似暗器箭矢,变幻莫测,防不胜防。一时之间,庭院里龙吟虎啸,狼嗥猿啼,叶枫宛如处于最低层,任由宰割的山鸡野兔,如何躲得了层出不穷的杀戮?叶枫已经出剑。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是他决不会就此放弃。人决不可以跪着死。 他以长剑为笔,剑光如墨,把这偌大的庭院当做上好宣纸,肆意挥洒。他一会儿施展的是隶书,横平竖直,间架紧密,泼水难进;一会儿是楷书,雄健恢泓,坚实有力,笔笔分明;一会儿是行书,放纵流动,相互牵连,浓淡相融;一会儿是草书,空灵飘忽,恣肆流动,狂放不羁。真是水来土掩,兵至将迎,接二连三封住了岳重天的攻势。 岳重天见叶枫挫败他的计谋,不觉得奇怪,他何尝不是与叶枫一样,抱着窥探对方的心思?幸好叶枫无法正常发挥,否则极有可能教他下不了台。他双手在空中乱抓一通,衣袖猎猎作响,仿佛千军万马杀将出来。未关上的门窗,屋顶上的瓦片,皆被震动,发出怪异的声音。叶枫神情凝重,剑法陡变。 不似先前千变万化,而是劲透剑锋,肃穆,每一剑使得异常缓慢,好像剑尖悬挂着三山五岳。一举一动,皆有光明磊落,浩然正气。只见他的长剑要么左右摇摆,凹进凸出,如同在火炉中千锤百炼的精钢。要么冒出淡淡白烟,传来嗤嗤的轻响,似乎和偷袭的敌人打了场极其艰难的遭遇战。其余的人连眼皮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最精彩的时刻。 忽然之间,听得“啪”的一声响,叶枫身子下沉数寸,双足踩破了脚下的青石板。岳重天劲力充沛,源源不绝,叶枫只觉得胸闷气短,说不出的难受,双脚忍不住往下落去。岳重天面现微笑,双掌高举头顶。叶枫全身湿透,他想挺直腰杆,做个不服输的男子汉。可是两只脚似被人强行弯曲,又一寸寸落了下去,顷刻之间,裤管沾满了翻上来的泥土。 他本来抵抗得难受,如此一来,更是处境凶险。岳重天嘿嘿冷笑数声,昂起头颅,右臂斜举,面孔、掌心皆迎着阳光。表情虔诚,好像在做神圣无比的事情。叶枫心中一动,不由得往岳重天所望的方向看去。他目光一移过去,便给吸引住了。如火球般炙热,不可直视的太阳忽然似铺在平底锅里的蛋黄,发出柔和舒适的光芒。 整个庭院金光灿灿,宛若佛光普照。把守各处的众人低眉垂目,双手合十,口念梵语,声音宏亮,震撼人心。叶枫凝视着手中沾有血迹的长剑,情不自禁生出亵渎的念头,此情此景,高高举起的长剑,岂非显得格格不入?岳重天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的声音听起来如乐曲般动听迷人,哪怕心肠再硬的人也会放弃执念,浪子回头。 众人停止了吟颂,侧着脑袋,神情陶醉。空中传来了清脆的仙鹤鸣叫声,悠扬的钟鼓击打声,是不是他放下手中的剑,便可以放下江湖恩怨,从此闲云野鹤,飘然出世?他的双脚已经深陷泥土之中,长剑也不如先前门户严密,他的心开始乱了。他立即听到了布帛撕裂的声音,肩膀衣裳裂开一道道细小口子,鲜血流了出来。 原来他分神疏忽,竟让岳重天攻了进来。终年刀口舔血的人,只有下地狱的命,哪有回归宁静的自由?他大叫一声,牙齿咬破舌尖,收敛心神,长剑急掠而出,斩断了汹涌而至的力量。岳重天依然昂着头,居然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天上的蛋黄扭曲变形,幻化成一只极大的手,遮住了头顶的天空。是岳重天的手,他一直是只手遮天,心无敬畏! 这只大手缓缓落下,向叶枫击去,登时眼前一片漆黑,看不清任何东西。岳重天所推行的变革,归根结底是想掌握世人渴望的光芒。那些听他指挥摆布的人,他就稍微张开手指缝,渗透些微光出来。那些不识时务的人,他便并紧十根手指,教他们永远活在暗无天日中。 叶枫拔起身子,连人带剑,化为一道耀眼的光芒,往手掌心射去。他刚纵起数尺,觉得头皮发紧,肌肉生痛,既似撞上一堵铜墙铁壁,又似巨浪当头击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听话的人不配拥有光明。叶枫偏不信邪,提起一口气,继续向上冲刺。既然苍天不仁,那么就把它撞破一个大口子。 就在此时,头顶的巨大压力倏然完全消失,他从手掌心冲了出去,看到了光,既有温暖灿烂的阳光,又有幽冷无情的兵刃光芒。左边是冯双诚的一双判官笔,右边是雷电的一对三尺余长的短狼牙棒。冯双诚所使的武功路子与他“铁面判官”的绰号大不相同,阴损奸诈,铁铸的笔尖始终不离叶枫腋下,乳间,下阴等要害。 与冯双诚的行为相比较起来,雷电简直光明磊落,狼牙棒里挟着风雷之声,罩住了叶枫的上半身,当真插翅难飞。叶枫想要避开他们的截杀,只有在空中变换身形,再不济的话,也得找到一个支撑点,供他落脚换力。可是他适才冲天而起,耗费了不少精力,兼之人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哪有借力生力的地方?如此一来,他和活靶子有什么区别? 冯双诚掩饰不住得意,朗声大笑道:“你死定了!”判官笔嗤嗤有声。叶枫笑道:“你的眼睛是不是让狗屎糊住了,死的人怎么是我呢?”长剑垂下,剑尖挑动,完全不顾迫在眉睷的凶险。冯双诚和雷电见他行事莫名其妙,以为他会使出极其厉害的招数,皆是心生警惕,收住了递出的兵刃,暗自防范叶枫突然袭击。 正提心吊胆之际,屋顶上七八块瓦片为剑气所激,一齐飞了起来。两人摸不着头脑,心里一片迷茫:“这是做甚?”飞起的瓦片呈高高低低的状态摆列,宛如悬挂在空中的一级级台阶。叶枫笑道:“看明白了吗?”右脚轻点最下面的瓦片,借力跳跃,纵起数尺,已然越过冯双诚的头顶。 冯双诚“哎哟”一声,反应过来,判官笔追在叶枫身后,乱戳乱点。叶枫头也不回,长剑从右腋反刺,正中惊慌失措的冯双诚左胸“天池穴”,冷冷道:“我也会点穴。”左脚抬起,踩上了第二块瓦片。冯双诚头下脚上,跌落在地,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处于上风的雷电喝道:“你走得了么?”狼牙棒猛击。 叶枫笑道:“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似条滑不溜手的泥鳅,窜入雷电怀里。雷电猝不及防,顶飞起来,心里好不惊诧:“他的天灵盖,为什么比我的狼牙棒厉害?”叶枫往第三块瓦片迈去,他已经看到了庄园外面热闹的街市,高耸黛绿的远山,他忍不住舒展开双臂,准备投向自由世界。他还有摆出优雅潇洒的姿势,一道闪电般的刀光飞了过来。 眼前数块悬浮在半空的瓦片登时化为粉未,叶枫无落脚之处,往下急坠数尺,刚刚看到的烟火人间又成了海市蜃楼。是白羽的刀。他一出手便击碎了叶枫的希望。叶枫心有不甘,勉强稳住身形,长剑向上,刺向白羽的心窝。白羽森然道:“有个卵用!”暴风骤雨般的劈出十余刀。刀刀致命。叶枫处于劣势,难以有效反击,只得一寸寸往下坠落。白羽占得先机,趁热打铁,后着绵绵而至。 叶枫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转眼间距离地面已然不远。他不由得心中大急,寻思:“难道我要被他砍死么?”绞动长剑,抱着一命换一命的念头,向白羽扑了过去。岂知坐在椅中的岳重天猛地站起,双掌推出。叶枫想不到岳重天居然不顾一代宗师身份,做出下三滥的勾当,待到察觉之时,劲力已经到了身边。 好在他也真了得,借助第一波到来的力量反弹起来,跃到数丈高低,斜倒下去,宛若一截横搁的木头。后继到来的劲力,如同颠上落下的潮水,推动他不停翻着筋斗,虽然晃得他有些头昏脑胀,但是并无大碍。他分寸拿捏得不差分毫,无论快一步或者慢一步,便将被岳重天深厚内力击得内脏碎裂。 可是他躲得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上头的白羽决不会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白羽唰唰唰一连数刀,一道道刀光化成一个个环环相扣的光圈,几无破解的机会。叶枫左右观望,见得头顶,左右三个方向,皆被封锁得滴水不漏,唯有落在地上,也许有一线生机。但这也是他的一厢情愿,在庭院中虎视眈眈的众人,会允许他平安着陆? 果然他双脚尚未着地,众人已经动了起来。邱凤阳的各种暗器,火真人的青钢剑,苦瓜大师的铁禅杖,冯双诚的判官笔,雷电的狼牙棒,岳重天的双掌,从四面八方袭来,纵使叶枫避得开一个人的攻击,也无法躲过其他人的杀着。无论是谁击中他一下子,便能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如此看来,他只有尸横当场了。 叶枫心里不甘,眼珠子乱转,他知道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但谁不想再多活片刻?这个世界再不值得留恋,但是人只能活一次。他斜刺里刺出一剑,击向胸部有伤,行动迟缓的冯双诚。冯双诚大吃一惊,判官笔探出,戳向他的手腕。雷电唯恐冯双诚有失,手持狼牙棒,从左边杀来。邱凤阳锦上添花,发射暗器。叶枫却转过身子,卟通一声,跳入庭院中的水井。 它能够当作他的坟墓,也是蛮不错的选择。众人起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围住水井,望着浸在水里的叶枫。邱凤阳冷笑道:“你们看看,他像什么东西啊?”冯双诚心情畅快,忘了伤痛,拍手笑道:“他凸着眼睛的样子,好像一只无可奈何的大青蛙。”苦瓜大师左脚踩在井沿上,道:“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叶枫抬头大笑,道:“你们得意什么啊?” 雷电道:“你要死了,难道我们不应该开心么?”叶枫道:“谁说我要死了?”他举起左手,掌心向着他们,笑道:“我的命很长的,恐怕各位的骨头都烂光了,老子还安然无恙的活在世上。”火真人道:“这种人既无自知之明,又不低头认命,他若是不死,岂非天理不容?”邱凤阳道:“大家都看他不顺眼,他已经没有活在世上的必要了。”双手张开,丢下几个燃烧的火球。 叶枫揉了揉眼睛,奇道:“莫非你想烧死我?”邱凤阳反问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叶枫道:“连傻瓜都知道,火落入水里,便会熄灭,难道你脑子有问题?”甘锦横抱陆嫣的尸体,卟通一声,扔入井里,面无表情道:“既然你喜欢她,让她在下面陪伴你,省得你一个人寂寞。”叶枫怒道:“你真是个大方的男人。” 甘锦道:“女人如衣服,一个懂得打扮自己的男人,当然隔三岔五要换新衣服。”邱凤阳微笑道:“这可是不一般的火,没有它烧不着的东西。”说话之间,火球落到了水里。竟不知何故的,幽冷清凉的井水却似易燃的灯油,棉花,一见到火星,蓬的一声大响,熊熊燃烧起来,吐出蓝汪汪的火焰。叶枫料想不到居然有如此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忘了做出有效反应。 凶猛灼热的火舌舔到他的脸上,身上,犹如涮了一层变态到了极点的辣椒油,火辣辣的难受至极。叶枫“啊”的一声大叫,愁眉苦脸说道:“哎哟我的妈啊,老子要成只烤猪了。”屏住呼吸,潜入水中。火越烧越旺,映得井中一片通明。众人盯着烈焰翻腾的水井,齐声大笑。忽然间,火中伸出一只手来,是叶枫的右手。这只右手其余的手指都弯曲起来,唯独中指伸得笔直,对着众人做出挑衅的手势。 苦瓜大师摇摇头,叹息道:“看他狂得没边的样子,好像真的有把握活下来一样。”叶枫的脑袋探了出来,嘻皮笑脸说道:“我是九条命的猫,不是说死就死的。”邱凤阳沉声道:“除非井底有条通往外面的地道。”叶枫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哦,万一井底真有条地道呢?”扮了个鬼脸,肩膀耸起,脖子一缩,又潜了下去。 第二百零六章 魔兽世界 烈火无情地吞噬着陆嫣精致、优美的躯体。自古红颜多薄命。她们所拥有令无数男人为之倾倒的天仙容颜,魔鬼身材,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幸福,好运。与之相反的是,她们要比寻常女人饱受沧桑,经历苦难。她们通常寿命不会很长,她们的生命在别人的唾骂嘲讽中消逝。 岳重天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井里,只不过他们关注的人不是陆嫣。他们更换女人的速度比平时换衣裳还要勤快,他们决不会为一个女人感到歉疚悔恨,更不会流下一滴眼泪。他们只在乎叶枫有没有死。火焰、浓烟遮挡了他们的视线,没有人知道叶枫在水里做什么。但是他们可以想象得到,困在井下的叶枫一定很焦急。 也许过不了多久,叶枫极有可能感受得到自己身上肌肉慢慢变得酥软,闻得到被火烤熟的肌肉,散发出来的香味。众人相视大笑,迭声说道:“有趣,真是有趣!”井底深处传来咚咚的打击声,似乎是利器在撬动某种东西。众人笑得更加厉害,个个手捂肚子,东倒西歪,连腰都几乎无法伸直。 火真人伸出颤抖的右手,直直指着井里,道:“那个人是不是有点意思?他居然真的想挖一条可以逃命的地道。”邱凤阳叹了口气,道:“只要他持之以恒,不停地挖下去,总会挖出条地道来。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是怎么做到的?还不是靠不畏艰险,绝不放弃?”苦瓜大师眯起双眼,微笑道:“可是当下火烧屁股,他没有一天挖一点的机会啊。” 说话之间,满满的井水突然消失不见,好像井底深处潜伏了条巨龙,一口气就吸得干净。众人大吃一惊,怔怔的瞅着。却见水井墙壁镶嵌着一面敞开的铁门,翠绿色的苔藓覆盖了整扇铁门,几乎与井壁的颜色混为一体,若非仔细察看,谁也想不到这里暗藏玄机。地上扔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锁。原来方才叮叮咚咚,敢情是叶枫使剑劈砍铁锁。井水皆流入门洞之中,显然里面有条极深的地道。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这秘道到底是谁挖掘的?叶枫又是怎样发现这秘道的?这秘道到底通往何方啊?这些问题谁能替他们解答?尤其岳重天,就像让人一泡尿撒到了脸上,脸色难看至极。他精心算计,依然功败垂成,难道叶枫那小子真是平时自吹自擂的,老天爷特别垂青的烂猪脚,哪怕遇上天大的灾难,至多翻几个筋斗,跌个鼻青脸肿,却总能大难不死? 叶枫前几天实在闲着无事,独自在井沿坐了大半天。坐井观天的青蛙倒没有发现一只,却让他无意间发现了隐藏在井底秘密。当时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待到夜深人静一个人下井勘探,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在这井中挖条地道有何作用?这宅院是不久前岳重天租借下来的,据说这宅院风水相当不好,故而一直无人居住。岳重天看中这里阴僻冷清,好实施他的猎杀计划。 殊不知他的一念之差,给他周密的安排留下了致命的隐患。叶枫落入水中,烈火袭来,才猛然想到井底的秘道。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秘道通往何处,但毕竟有个可以活下去的希望。叶枫挺胸凸肚,神气活现的从铁门中露出大半身子,脸上又露出气死人不偿命的坏笑,摆动着右手食指,道:“话千万不要乱说,很容易一言成谶的啊。”众人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 叶枫左手用力一拍胸脯,右手一掏裤裆,哈哈大笑,厉声叫道:“老子就在这里,有种来咬我啊!”苦瓜大师受不住气,道:“阿弥陀佛,去鬼去!”盛怒之下,不顾言语不伦不类。提起禅杖,跃入井中,对着叶枫头顶击下。哪料得井里狭窄,禅杖长大,人跃入井中,禅杖两端抵着井壁,整个人悬在半空,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叶枫剑尖之前。 叶枫嘿嘿嘿地冷笑几声,道:“半路和尚,不上不下,尴尬得紧。”长剑举起,一寸寸逼近。苦瓜大师想挥动禅杖招架,奈何禅杖与井壁锲合严密,竟然纹丝不动。眼见剑光闪动,惊骇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两只裤管涌出的水流,骚气十足。叶枫急往后倒跃,捂着鼻子,叫道:“什么玩意?有没有搞错?”上面的人想袭击叶枫,可是苦瓜大师卡在井里,教众人无从下手,焦急不安。 岳重天冷笑道:“难道你们就不会动脑子么?”甘锦道:“我有办法了!”斗然跃起,刀光一闪。挂在禅杖上的苦瓜大师突然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冯双诚与苦瓜大师交情深厚,见他死于非命,不由得眼睛红了,判官笔朝甘锦戳去,嘶声说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岳重天长剑一拔,荡开判官笔,道:“谁叫他挡了我们的路呢?阻止我们快速前进的人,他便是死有余辜。” 邱凤阳双手挥动,往井里射出数十枚各种各样的暗器,嗤嗤有声,不绝于耳。叶枫将头一缩,退入地道。冯双诚面红耳赤,正要开口分辩,岳重天扣住他的衣襟,把他抛入井里,冷冷道:“我让你打头阵,做急先锋,你若是替你的朋友报不了仇,和他做个伴也是好的。”冯双诚情知给岳重天卖了,既是绝望,又是愤怒,双足蹬踩井壁,向上急冲。 他身形方动,觉得肩膀一紧。邱凤阳和甘锦一左一右,分别踩住他的一只肩头,如泰山压顶一般,不由自主朝下堕落。冯双诚气得差点吐血,怒道:“你们……”一对判官笔使得泼水难进,唯恐从门里探出脑袋的叶枫突然袭击。叶枫笑道:“与其死在他们手上,不如你我联手,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背部贴着井壁,似行动壁虎一样,无声无息地向上窜起数尺,竟向井口冲去。 他口中大呼小叫道:“老子决不是一遇到麻烦,便躲起来不敢见人的地堡男孩!”长剑有意刺在砖石上,火星四溅,俨然有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架势。邱,甘二人担待不起让叶枫逃脱的责任,一个快刀连劈,另一个发射暗器,封死了叶枫上升的通道。冯双诚道:“你的主意不错,我无条件赞成。”判官笔陡然改变反向,分别刺向邱,甘二人的小腹。 邱,甘大吃一惊,又不敢向上跃升,但面对冯双诚的威胁,不能不救。只得腾出一只脚来,去踢伸来的判官笔。他们脚一踢出,落在冯双诚肩上的压力便少了大半,冯双诚用力一挣,摆脱他们的纠缠,双足一弹,冲入地道,不见了人影,行动迅捷无伦。叶枫笑道:“很好,很好!”跟着冲入地道,左手挥出,带上了铁门。他不知道地道里面的虚实,万一机关重重,杀机四伏呢?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替他探路。 冯双诚与岳重天的矛盾,正好是他可以利用的机会。他假装要破釜沉舟,殊死相搏,其实是给冯双诚创造脱身的机会。甘,邱二人不傻,随即猜出了叶枫的用意,破口大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同时往地道扑去。甘锦在变革派地位不如邱凤阳,急于想证明自己,抢上一步,左肩撞出。并肩齐进的邱凤阳登时飞起,让开一条路来。 甘锦加快步伐,伸手推门。就在此时,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铁门突出一截寒光闪闪的利剑,直刺他的小腹。甘锦不曾想到叶枫居然会在门后伏击他,根本就收不住脚步,径往剑锋撞去,眼看就要被长剑贯穿身躯。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禁不住放声尖叫。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忽然间,身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脖子,往后急退。 叶枫一击不中,旋即抽离长剑,转身而去。甘锦死里逃生,面色苍白,大汗淋漓,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邱凤阳横了他一眼,冷冷道:“若非我记着令夫人的好处,我绝不会出手相救。你的为人处事,我实在欣赏不来。”甘锦脸色难看极了,胸膛急速扩张收缩。邱凤阳偏过头去,再也不看他一眼,十指张开,星星点点的暗器,如轻盈的萤火虫,飞了地道。甘锦舞起刀,一团耀眼的刀光,护住他们,向前慢慢推进。 白帝城素来是扼守入川的要塞,历朝历代极为重视,驻军屯兵,军事设施甚多。这地道用途多半与军事相关,或许就是某个朝代守军预留的逃生通道。叶枫一奔入地道,便见得冯双诚举起火折子,快速向前移动。灯火并非十分明亮,但是叶枫目力惊人,已经可以看清地道内部状况。地道废弃多年,无人维护,破损厉害。 里面异常潮湿,不时有水珠从顶部滴落。空气浑浊,叶枫尽量不去深呼吸,省得引起身体不适。井水涌入深长的地道,很快被吸收得干净。叶枫挨着墙壁前行,不让自己身体暴露太多,避免成了身后追兵射杀的活靶子。地上随时可见丢弃的弓箭刀枪,多数已经腐朽。岳重天等人也进了地道,只是他们顾忌叶枫诡计多端,唯恐他又挖坑让他们来跳,远远的跟随着。 叶枫见他们如惊弓之鸟,心下大乐,不时抛几块砖石,掷些破烂兵器,唬得他们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叶枫开怀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讥讽不屑。他已经彻底看透岳重天,这个所谓的家喻户晓,世人敬仰的不世出奇男子,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纸老虎而已。忽然之间,听得前方冯双诚骂道:“臭死人了,谁他娘的在这里屙屎,有没有教养啊?”叶枫大感奇怪,这地道许久无人居住,哪来的排泄物? 当即手提长剑,提气悄步走了过去。尚未走到近处,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直涌口鼻,深入肺腹,犹如跳入粪坑之中。叶枫感到头昏脑胀,腹内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禁不住“哇”的一声,大口呕吐起来,心道:“是了,这里定然是贮存咸鱼咸肉的库房。纵使当初腌制这些东西的时候,涂抹了过多的盐巴,但是几十上百年过去了,也开始腐烂发臭了。” 他吐得肚子空空如也,才神智清醒过来。一步一步走过去,但见里面空荡荡的,哪有什么臆想中的咸鱼咸肉?只是这里愈发腥味浓郁,呼吸不畅,犹如走入鲍鱼之肆。叶枫东张西望,想找出臭味来源,可是他观察良久,一无所获。他继续向前,地上有一堆踩碎的蛋壳,显然是冯双诚的杰作,却不知这些蛋究竟是何来头。叶枫懒得猜测其中缘由,只想巴不得尽快离开此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光线射入地道。叶枫看到冯双诚站在地道的尽头,哈哈大笑,笑声传入地道,好像数十人同时张嘴大笑,震得叶枫耳膜隐隐生痛。他尽情笑了一会,缓缓张开双臂,不知是迎接阳光,还是在拥抱自由?突然间,他的头顶出现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当中坐着一只大得无法想象的蜘蛛。它看起来和成年人差不多大小。 八只修长强健的脚不安份地动着,好像有猎物站在眼前,等待它去捕杀。叶枫看得真切,这只从未见过的大蜘蛛的八只脚,居然完全透明的,宛若八把明晃晃的长剑。冯双诚呆呆的看着大蜘蛛,脸上神情恐怖异常,呼吸,心跳一瞬间停顿。大蜘蛛伸出一只长脚,往冯双诚额头戳去。 冯双诚缓过神来,骂道:“畜生,竟敢欺负大爷!”摆动判官笔,狠狠朝那只长脚关节连接处插下。大蜘蛛知道判官笔厉害,长脚一缩,另一只脚却抬得老高。冯双诚登时刺了个空,在蛛网上扎了个洞。大蜘蛛扭转身躯,屁股对着他,吐出一缕缕银光闪闪的蛛丝,将他的右臂紧紧裹住。冯双诚急于脱手,左手判官笔一划,剖开了在手上已如蚕茧的严密的蛛丝。 他只顾着腾出手来,却忘了大蜘蛛另一只抬起的脚。嗤的一声轻响,插入他的后颈,把冯双诚提了起来。冯双诚被击中要害,无力反抗,脑袋低垂,仿佛死人一般。大蜘蛛另外的七只长脚相继插入他的体内。叶枫不由得寒毛竖起,冷汗直流,想放声惊叫,释放心中惊恐,又怕惊动大蜘蛛,惹祸上身。悄无声息地将自己隐藏在阴暗之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还在后头。刺入冯双诚身体的八只透明长脚,忽然变得通红通红,原来是把冯双诚的血液给吸了过去。叶枫何曾见过如此残忍的场面,怦怦心跳,若非紧咬牙关,又要大特大吐。大蜘蛛约莫吸了一盏茶工夫,八只长脚又变得透明通亮,抛下干尸般的冯双诚,缓缓的去了。叶枫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又呕吐起来。 跟着身后远处传来一片哇哇声音,岳重天他们也目睹了这幕惨剧,亦是强忍不住,呕吐不止。叶枫歇息片刻,心里烦恶之感渐消。他扶着墙壁,手提长剑,小心翼翼朝外走去。岳重天他们亦在远处,悄无声息地跟着。叶枫眼看接近出口,舞动长剑,护住周身要害,双足一蹬,如离弦之箭,激射出去。岳重天等人各自找地方隐蔽,目不转睛地看着冲出去的叶枫。 外面是个四面被大山包围的盆地。这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魔兽世界。叶枫刚平静下去的心,忽然又跳得飞快,汗水又从每个汗毛孔中流出,流过每一寸肌肤,打湿了衣裳。只见数十余条头有一对尖角,身上覆盖金色鳞片,瓦缸粗细的躯体,丈长短的大蛇,或是卧在草丛里,或是蜷曲在巨石上,甚至有几条头朝下的盘绕在树上,说不出的可怖。 它们见得叶枫贸然闯入,纷纷昂起头来,分叉的舌头时而缩进,时而伸出,发出诡异的声音。叶枫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退回地道,猛一回头,岳重天等人立在洞口,表情阴阳怪气,幸灾乐祸。叶枫目光往远处投去,差点失声叫了出来。四个方向都有踞坐网中大蜘蛛,如一个个勇不可挡,万人难敌的猛将,扼守住每一条通往外界的要道。上天入地,插翘难飞。 数十条大蛇似有默契般的,在一瞬间同时开始行动。卧在草丛中的大蛇,贴着地面快速推进,看来它们所要攻击的方向是叶枫的下盘。蜷曲在巨石上的大蛇,以腹部为支持,脑袋升到一二丈高低,恰恰可以有效压制叶枫的头顶空间。盘绕在树上的大蛇,长长的尾巴似鞭子般的“啪”地甩出,勾住另一棵树的枝杈,几乎低垂到地面的上半身,忽然腾空而起,落在树冠上面。 就算叶枫能够摆脱来自地面,中间的截击,却决不能躲避它们居高临下的剿杀。因为叶枫连续突破二道防线,势必精力消耗厉害,再与以逸待劳的它们交手,当然凶多吉少,九死一生。数十只大蜘蛛亦是和大蛇一样的布署。岳重天见它们配合有序,不由得暗自称奇,心想这些大蛇,蜘蛛若非受到某种严格训练,岂能做到配合无间?他望着群山环抱的盆地,忍不住心中一凛:“这里不正是歼敌的最佳场地么?” 随之想到井底的地道,心里陡地一亮:“原来那地道是个让敌人产生错觉的诱饵,以为对手已经山穷水尽,不得不要借助地道逃遁,遇上此等赶尽杀绝的大好机会,当然要穷追猛打,紧追不舍。谁能想得到,他们跟着进入地道,死的人居然是他们?”他转念又想:“作为设伏的一方,放敌人进了盆地,便要扎紧口袋,关门打狗了。”想到此处,他觉得后背发冷,不由自主回头往地道看去。 第二百零七章 绝地 往往越害怕发生的事情,发生的概率往往越大。 厚实的蛛丝完全封死了敞开的地道。十余条大蛇与数量相等的大蜘蛛或趴或立的分布在地道上方,如一扇异常坚固的门户,切断了他们的退路。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它们本来是支神出鬼没,变幻莫测的奇兵。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既酸又苦。很不幸,他们也成了和叶枫一样,那条被一个肉包子诱入屋里,随时会面临暴打一顿的土狗。 训练这些魔兽的主人早不在世上,但是它们仍然履行自己的责职,谁若是贸然侵入这块盆地,所面临的将是无情,残酷的杀戮。蛇首高昂,目露凶光,大蜘蛛跃跃欲试,张牙舞爪,它们即将发起猛烈,致命的攻击。众人定了定神,彻底镇定下来。他们决不会束手待毙,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奋苦练,居然会敌不过这些人类驯化的杂~种。 岳重天一声长啸,厉声喝道:“大家一起上!”长啸声中,六个人同时行动。岳重天和白羽实力最强,居中路,甘锦、邱凤阳一路,在左边,火真人、雷电在右边。左右两翼作佯攻来牵制,掩护岳重天他们直插地道。他们行动迅捷,转眼间离得地道不远。十余条大蛇脑袋探出,盘成一坨的身躯伸得笔直,凭空长出数丈。面目狰狞的蛇首几乎与逼近的六人撞在一起,顿时腥臭难闻。 饶是六人定力极佳,亦被熏得头昏眼花,东倒西歪,方寸大乱,不知身在何处。众大蛇突然张开嘴来,喷出黄色的烟雾,一时之间,烟雾弥漫,目不见物。众人觉得似有辣椒面在眼前散开,辣得眼睛无法睁开,不由得泪水长流,咳嗽不止。六人之中,甘锦功力最弱,口鼻吸入黄烟,登时似给摄走魂魄,站立不稳,坐倒在地。 一条大蛇趁机抢到近前,张开大嘴,便要将他吞噬。甘锦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蛇嘴张大到了极限。邱凤阳双手一扬,数枚暗器射向大蛇眼睛。大蛇脑袋斜转,暗器射在金色鳞片上,铮然有声,堕落在地,宛若射在铠甲上。邱凤阳提起甘锦,往后急跃。大蛇尾巴摆动,如甩出的长鞭,向他们腰间席卷而至。邱凤阳手提一人,终究行动不便,只觉得腰部一紧,已被大蛇紧紧缠住。 他悔之不及,寻思:“我为什么要救他?”急道:“甘兄弟,快刺他的腹部。”心中又想:“倘若我活不了,他也得给我垫背。”左掌抬起,往甘锦头顶拍落。甘锦朗声道:“好。”嗤的一声,钢刀刺入邱凤阳肚子。邱凤阳五指搭在甘锦的头顶,却使出半点力气。不由得惊怒交加,道:“你做甚么?”甘锦大声叫道:“邱大哥,你千万要顶住,我不会让你给蛇吃掉的。”钢刀斜切,斩下邱凤阳那只抓住他的手。 随即跃到地面,就地打了个滚,滚到数丈开外,放声大哭:“岳大侠,白大侠,你们一定要救救邱大哥,他是个大好人啊!”众人眼前烟雾迷漫,看不清他们这边情况,加上又要对付无所不在的大蛇,大蜘蛛,哪里腾得出手来支援?岳重天叫道:“甘兄弟,无论如何,你都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出邱兄弟,咱们六人一个也不能少。”说话之间,长剑舞动,泼水难进。 三只大蜘蛛呈三角形状向他发动攻击。二十四根长脚,犹如二十四把长剑,此起彼伏,不停地向他刺落。但是这二十四只长脚,决非杂乱无章,颠三倒四,而是井井有序,错落有致,好像二十四个造诣极高的剑客,围着他转动不休。每一剑刺出缩回,总是攻到了应有的位置,护住了该防的要害。绝无任何疵漏闪失。岳重天只看得矫舌难下,心惊肉跳。 他练剑数十年,与各种类型的剑客交过手,再刁钻古怪的招式,都有办法应付。却从未遇到过像今天的对手。一时之间,心里一片茫然,长剑在手,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眼前白光闪动,十二只长脚同时从四面八方向他刺来。姿态不一,有的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疾闪而过。有的自上而下,如单刀劈落,有的自下至上,直指咽喉,角度诡异。 霎时之间,岳重天身边都是耀眼的光芒,几乎连眼睛也难以睁开。岳重天紧抿嘴唇,脸色凝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这样不可思议之事。他不停腾跳挪移,想跳出针对他的包围圈,岂知他朝东,大蜘蛛便跟着向东,他投西,大蜘蛛亦往西而来,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岳重天见得明晃晃的长脚始终不离他左右,若非他身手敏捷,及时闪避,换作他人,恐怕已被吸尽了身上血液。 三只大蜘蛛围追堵截,穿来插去,身手之灵活,丝毫不逊于岳重天。其余的人亦各自被大蛇、大蜘蛛所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岳重天处身险境,屡受挫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时光,不由得热血上涌,心生一决高下之意。他见二十四根长脚配合严密,灵动之极,想以常规的方法取胜,几无可能。 岳重天凝视着如冰柱般晶莹通透的长脚,忍不住心念一动:“倘若我斩下它们的脚,它们便任由我宰割了。”念及此处,犹如茫然无措的夜行人,忽然有束明亮的光芒投射在脚下,立时精神大振,身子旋转,避开左右,身后刺来的数根长脚,长剑唰的一声,朝一只向下插落的长脚削去。这大蜘蛛毫无感觉,长脚继续往下插落。岳重天心中窃喜,寻思:“终究是没脑子的畜生,死到临头仍浑然不知。” 眼见一剑就要斩掉长脚,这大蜘蛛忽然屁股喷出一堆蛛丝来,如积雪棉絮,顷刻间就涌到了岳重天身前。岳重天暗叫不好,急往后跃,却觉得左臂一沉,已里上厚厚的蜘丝。岳重天见过冯双诚的死状,知道此时务必保持镇静,千万慌乱不得。他斜眼瞥去,只见大蜘蛛另一只长脚已经高高举起,就等他顾此失彼,趁乱来取他的性命。岳重天定了定神,长剑拖带着一条夺目的电光,切断了蛛丝。 大蜘蛛抬起的长脚,亦对着他的额头戳落。岳重天举起包着厚厚蛛丝的左臂,对着锋利的长脚,就势一拖一拉。蛛丝一分为二,掉落在地。岳重天右手并不停歇,长剑叮叮当当,荡开了接二连三击来的长脚。三只大蜘蛛一边攻击,一边吐丝,压制得岳重天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岳重天心下骇异,知道自己再与它们斗下去,不但讨不到半分好处,而且极有可能命丧当场。 他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下虚晃一剑,低头伏腰,准备从两只长脚间的空隙突围。他身形甫动,已有七八只长脚,似一面扎紧的篱笆墙,堵上了前方的漏洞。岳重天哈哈大笑,道:“明修栈道 ,暗渡陈仓,这个你们就不知道?”双足一点,往左边空虚处跃去。三只大蜘蛛反应极快,身躯急转,仍然呈三角形状包抄夹击他。 二十四条长脚始终不离他左右,插得地上泥土飞溅,满是洞孔。岳重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连人带剑,对着一只大蜘蛛冲去。那大蜘蛛喷出一堆蛛丝,意欲将他裹成一只大粽子。岳重天抓住一缕蛛丝,借力荡起,从大蜘蛛头顶越过。长剑随即反撩,刺向大蜘蛛的天灵盖。大蜘蛛似乎彻底激怒,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对对长叉穿插,显然想在岳重天身上留下无数个透明窟窿。 岳重天紧抓着绳索般的蛛丝,在三只大蜘蛛头上荡来荡去,四面八方,无处不是向他发起袭击的长脚,稍有不慎,便不能活了。岳重天虽然借助蛛丝,纵高伏低,省了不少力气,但仍然无法脱身。他不免暗自焦急,照这样下去,结果会筋疲力尽,为它们吞食。猛然间,见得握在手里的蛛丝,脑子灵光一闪,寻思:“我何不这样……这样?”人往前冲,手臂发力。 与他手上蛛丝相连的大蜘蛛让他生生拖拽过来,身子前倾,就要仆倒在地。便在此时,它的八只长脚一齐伸出,用力抵住地面,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躯体。另外二只大蜘蛛一动不动,好像惊呆了。岳重天瞅准时机,长剑递出,直刺脑门无遮无拦的大蜘蛛。这大蜘蛛八只长脚弯曲,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岳重天不觉一怔,心想:“它要做甚?” 正惊疑不定之际,大蜘蛛拔地而起,直往他身上扑来。爪牙扭曲,狰狞异常。岳重天心下发悚,不禁退了几步。突然间右臂酸痛,长剑险些脱手飞出。原来大蜘蛛挥出一只长脚,与长剑撞在一起,劲道之强,简直出乎意料。岳重天仅有的一点信心,不由得荡然无存,只想尽快与这些变态,该死的畜生,脱离接触,最好离得越远越好。岳重天长剑低垂,斜身退开。 不防大蜘蛛另一只长脚凑上,嗤的一声,戳入他左肩肉中。岳重天这一下惊得魂飞魄散,眼前晃动的尽是冯双诚干瘪的尸体。想起自己即将步他的后尘,忍不住大叫一声。也不知那里涌来的力气,向前直飞,竟和插入肉里长脚成功分离。好在长脚扎进肉里不深,否则他哪里脱得了身?不顾肩头血如泉涌,一劲发足奔跑,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他一口气冲出数十丈,身后却是静悄悄的,好像那三只大蜘蛛没有追上来。他转头望去,尘埃飞扬,那三只大蜘蛛果然没有跟来,不知是何原因。岳重天随即明白过来,它们任务是守住洞口,不让敌方退回地道。不禁心下狂喜,振臂欢呼。只叫了声,烟雾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人,但见这人浑身是血,左边半张脸稀烂,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好像给利刃剜去了肌肉。岳重天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火真人!” 火真人不理会他,长剑乱舞,破口大骂。岳重天侧头听了片刻,才明白是大蛇的尾巴,拍在火真人脸上,致使面目全非。听着火真人迭声谩骂,岳重天心头愈发沉重。这几十年来,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意气风发,从不知失败,挫折是何滋味。自从正月初八给叶枫触了霉头,自此运势急转而下。他怔怔地站着,脑子里涌现出一句话来:“爬得越高,跌得越惨。” 他一直认为自己牢牢掌握了命运,如今看来,他也是被上天玩弄的一枚棋子。他的一路过关斩将,攀登人生高峰,不过是给上天枯燥的生活,添加的乐趣而已。现在他让上天看不出任何存在的价值,是时候清仓下架,换上新棋子了。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空中落下一人来,衣裳破碎,披头散发,除了雷电还会有谁?他一对狼牙棒光秃秃的,原本布满棒身密密麻麻的铁刺,早不知去向。 此时提在手中,宛如女人洗衣服的棒槌,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雷电倒是神智清醒,见了岳重天,摇头苦笑道:“该死的臭死蛇,什么都要吃。”岳重天示意他搀扶着火真人,自己挺剑走在前头,道:“紧跟着我,切莫走散了。”话音刚落,呼的一声,一把钢刀从他眼前疾闪而过,直指他的喉咙。这一刀来得出其不意,好像就埋伏在附近,待到岳重天警觉,离得他肌肤已不足尺余,刀气逼人,毛发齐竖。 身后的雷电无能为力,大叫道:“岳大侠,小心了!”岳重天出剑格挡已然不及,身子硬生生原地旋转过来,后背贴着刀身擦了过去。倘若他稍微发一下呆,便是人头落地了。虽然逃过一劫,岳重天仍是惊得冷汗淋漓,颤声问道:“白……白……兄弟……是你……你么?”长剑斜举,以防不测。可是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刀又一刀。一刀比一刀凌厉,凶悍。岳重天认得出这把刀,正是白羽的刀。 他实在弄不明白的是,他与白羽向来情同手足,关系亲密,为什么白羽要在这个时候对他突然发难?莫非白羽看出他一败涂地,要来趁火打劫了?岳重天心里难受得紧,长叹一声,长剑挥动,叮叮当当,格开白羽劈来的刀。只不过他一看到白羽的表情,他便发现自己的判断错了。白羽双眼发直,神情恍惚,似乎着了魔,中了邪一般。一把刀舞动不休,好像不把这个世界彻底毁灭,就决不会会善罢甘休。 岳重天知道他是吸入过多的烟雾所致,身躯斜转,放白羽进来,左臂长出,五指紧扣住白羽握刀的手腕。白羽立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岳重天摸出几粒解毒丸,捏住白羽腮帮,放入他的口中。过了良久,白羽神态恢复正常,见得只有他们几个人还活着,不由得悲自心来,流出泪水。众人亦黯然伤神,轻声叹息。 周围的烟雾越来越浓,他们看不清脚下的道路,更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这是个他们无法突破的绝地,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死路一条。 虽然刀剑还在手中,但是他们的信心,勇气已经完全被摧毁。 他们干脆盘膝坐在地上,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大口咀嚼起来。 据说吃饱了去迎接死亡的人,下辈子会投胎到富贵人家。 突然间烟雾中传来甘锦的叫声:“岳大侠,你在哪里啊?你还活着吗?”声音嘶哑急促,听起来好像在哭泣。岳重天听他的口气,充满了关怀,不自禁胸口一热,冷冷说道:“我快要死了,你能见我最后一面,那是最好不过了。” 甘锦循声而至,岳重天见他鼻青脸肿,身上多处挂彩,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当下手指地下,要他坐下。甘锦却伏倒在地,放声大哭:“属下无能,没有救出邱兄弟,他让大蛇给吃了。”岳重天伸手将他扶起,道:“我们很快也会被大蛇吃掉,邱兄弟只是先走一步而已。” 他说话之时,忽然想起了叶枫:“那个家伙现在是死是活啊?他运气向来不错,这次是不是也不例外啊?”他扔掉手中的干粮,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咱们走。”众人愕然问道:“我们去哪里啊?”岳重天笑道:“去找叶枫那个讨厌的家伙。” 第二百零八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 岳重天寄予厚望的叶枫,此时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欲哭无泪。 贴地游行的大蛇加快速度,忽然脱离地面,向上跃升数尺,柔软的身躯伸得笔直,犹如一支支离弦之箭,向叶枫射了过来。嗖嗖作响,不绝于耳。这些大蛇嘴巴皆是张到极致,做好了一口吞下叶枫的准备。那些以腹部为支持,高昂着脑袋的大蛇在它们后面押阵,倘若叶枫想一跃而起,迎接他的将是猛烈无情的痛击。 按照多数人的想法,当然是要拔地而起,虽然上面还有更厉害的阻杀,但是谁甘心一开始就被对方按在地上用力摩擦?况且每向上一分,就多了一分活着的希望。可是叶枫偏偏不这么想。他深吸一口气,胸膛猛地扩大,张开嘴巴,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四下长草高低起伏,树木前俯后仰,仿佛劲风在吹动。 数十条大蛇不约而同地扭动身子,眼睛散发出异样的光芒,不知是不是让他的啸声乱了心神,焦躁不安?叶枫动了起来。往射来的大蛇扑去,长剑蓦地挺出,刺向一条大蛇的下巴柔软之处。 众大蛇想不到叶枫居然敢和它们打对攻,更加惊慌失措,乱了分寸。这条被叶枫攻击的大蛇晓得长剑厉害,脑袋一甩,身子一扭,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在避开了长剑的同时,也给叶枫腾出一条路来。叶枫本意并非要杀这条大蛇,而是要给自己创造一个机会,见得大蛇闪到一边,不禁心花怒放,当即飞身而起,窜了出去。转眼间已经到了这大蛇的尾部。 这大蛇回过神来,尾巴回卷,往他的腰部绕来。叶枫眼见去路堵塞,向前已无可能,只有向上冲去。他身形甫动,却闻得腥臭难闻,抬头望去,叫苦不迭。一条在后面待命的大蛇,抢了过来,自上而下截击叶枫。倘若叶枫执迷不悟,势必冲入它张开的大嘴之中。叶枫可不愿做它腹中的美食,见它腹部肌肤柔软细腻,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恰如巨人的脚踝,高手的命门。 叶枫长剑斜举,拖过一道电光,对着蛇蝮狠狠地划了下去。殊不知大蛇反应更快,他的长剑刚举到头顶,长长的尾巴宛若一根灵活敏捷的鞭子,突地折转过来。这条轻盈飘逸的长鞭,到了叶枫身前,忽然成了一面刚猛有力的船桨,风声飒然,一股猛烈无比的力道,劈头盖脸向叶枫击至。 叶枫见得大蛇来势凶猛,凭手中长剑去抵抗,无异于螳臂挡车,心下骇然,自然而然的往后急跃。他双脚尚未站稳,觉得腰部一紧,似乎系上了一条腰带。低头一看,脸皮都吓白了。大蛇尾巴竟然悄无声息地抢在他前头,如绳索般的勒住了他。叶枫心里明白,若不及时摆脱大蛇的纠缠,后果不堪设想。他不及多想,运起内力,想将这大蛇震开。 后面那条大蛇猜出叶枫心思,张开嘴巴,喷出一股浓浓的黄雾。叶枫暗叫不好,急忙闭嘴,仍吸入几口浓烟。一阵头晕目眩,浑身酸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恍恍惚惚之间,觉得身躯一寸一寸向上升起,头顶上方忽然出现一张大嘴,从下望去,宛若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原来卷住他腰间的那条大蛇稳稳的托着他,往喷雾的大蛇嘴里送去。 喷雾大蛇腹部发出一阵乱响声,一坨涎水从嘴角流下,落在叶枫头上,身上,又黏又臭。叶枫昏昏沉沉的头脑猛地清醒过来,正盘算着如何脱身,只觉得头顶一片冰凉,仿佛脑袋浸在冷水中,不禁打了几个寒噤。原来与喷雾大蛇越来越近,大蛇口鼻喷出的气息,全都吐在他的头上。大蛇又是冷血物种,故而叶枫觉得头皮发冷。叶枫知道,自己再不采取措施,便将葬身蛇腹。 可是他四肢受到束缚,如何动得了?莫非他要用头去撞,使牙齿去咬?喷雾大蛇头颅低垂,一团阴影将叶枫彻底笼罩,口中的涎水不断流下,伸出来的舌头也触碰到了叶枫的头发。这次不会出现奇迹,叶枫死定了。忽然之间,叶枫整个人变得极长极细,好像一根光秃秃的筷子,竟从卷成一团的蛇尾巴中溜了出去,站到了地上。大蛇绝对想不到他会“缩骨功”! 这大蛇见得目标逃脱,怒不可遏,身上一片片鳞片竖起,发出“铮铮”的响声,好像钟钹齐鸣。叶枫提起长剑,假装向它刺去,笑嘻嘻的道:“你最好不要动,否则死的就是你!”这大蛇怔怔地盯着他,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心里权衡利害。叶枫斜眼看着它,长剑一会儿从左手交到右手,一会儿又从右手交到了左手,吃定了这大蛇不敢以身犯险。 只不过这里又不止它一条大蛇。喷雾大蛇卷起一阵腥风,戳将下来,嘴巴张大,对着叶枫脑袋咬下。这大蛇见得同伴发起袭击,随即蛇首低下,抵住地面,上半身弓起,长长的尾巴左右摆动,呼呼作响。好像一根抽动的鞭子,挟带着凌厉风声,往叶枫击去。叶枫道:“要命,真的要命!”两手抱头,双脚弯曲,蹲了下去。长剑却指着上方。 喷雾大蛇登时扑空,庞大的蛇首在地上戳了个大洞,尘土迷漫。它正要拨出头,再去攻击叶枫。谁知叶枫就地打滚,滚到它毫无遮掩的肚皮下面,长剑嗤的一声,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如泉涌,腥气冲天。叶枫又打了个滚,避开狂涌而出的蛇血。喷雾大蛇痛得难受,在地上扭动翻滚,尾巴乱扫一通,飞沙走石,一片狼藉。那条如鞭子般横扫叶枫的大蛇,躲避不及,被击中头部,上半身稀烂,呜呼哀哉了。 喷雾大蛇挣扎了一盏茶工夫,终于筋疲力尽,一动不动。叶枫设计格杀二条大蛇,心里却无半分欢乐,反而更加沉重。他还要面对几十条大蛇,几十只蜘蛛,它们受过严格训练,决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接下来他会更困难。他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谁知道还能维持多久呢?众大蛇见得伙伴被杀,尾巴击打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看样子又要发动新一轮攻击。 叶枫长剑提起,横于胸前。数十个蛇头齐齐对着他,数十张嘴巴同一瞬间张开,烟雾弥漫,气味呛人。地上的长草,树上的叶子,忽然枯萎凋谢。叶枫在烟雾中。他闭上双眼,屏住呼吸。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靠耳朵去感知外界的变化。他的耳朵还算灵敏,可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青蛙在水中产卵,竹笋一举突破坚固地面,蚯蚓在泥土下面奋力挖掘的声音。 他双手紧握剑柄,在等。大蛇吐烟,既是要将他熏得大伤元气,萎靡不振,又是借机来掩护它们的行动。很快他听到了悬挂在树上的大蛇伸缩舌头,发出“咝咝”的声音,宛若铁器刮铲锅底,听在耳里,说不出恶心难受。叶枫手心冷汗流淌。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些大蛇只不过是佯攻而已,真正执行绞杀他的任务是那些沉默的大蛇。此时浓烟重雾,他并不知道它们躲在什么地方。 蛇的眼力虽然不佳,但是它们感知辨别能力异常厉害,或许此时此刻,它们已经将叶枫牢牢锁定。树枝沙沙作响,枯叶一片片落下。这些用来吸引叶枫的大蛇,猛地脱离树身,如一道道迅急凌厉的闪电,击向站立不动,侧着脑袋,凝神静听的叶枫。倘若叶枫轻视它们,它们随时可以更改身分,由助攻变成主角。叶枫一察觉它们异动,身子似陀螺般急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旋升。 倘若他垂直上升,极其容易被大蛇捕捉,他快速转动,变化无常,就是要扰乱迷惑大蛇,让它们卓越的侦测能力失常。他刚转了二三个圈子,地上,半空忽然窜出许多大蛇,从四面八方向他包抄夹击。每条大蛇都出现在合适的位置,无论叶枫怎么折腾,总能将他有效拦截。叶枫上又不是,下又不是,卡在中间,好不尴尬。他大吼一声,长剑舞得泼水难进。不让大蛇接近,继续上升。 数条大蛇听风辩位,挺起身躯,紧追不舍。分布在头顶,以及左右的大蛇,也纷纷迅速向他接近靠拢,将他合围在中间。叶枫又是一声大吼,往右窜去,双手探出,抓住一条离他最近的大蛇的头上尖角,翻身骑在蛇背上。那大蛇吃了一惊,极长的身子如波浪般剧烈波动起伏,想把叶枫抛下去。众大蛇既不知叶枫在它背上,更不知它为何情绪失控,皆是呆呆不动,显然大感诧异。 叶枫长剑“嗤”的一声,插入大蛇额上没有鳞片的地方。大蛇重重落在地上,垂死挣扎,愈发惊天动地。有几条大蛇来不及反应过来,便被它扫中击倒,登时非死即伤。那些带伤的大蛇少不得又满地打滚,祸及其他的大蛇。一时之间,众大蛇互相攻击,乱成一团,无不自身难保,谁也顾不得去攻击叶枫。不一会儿,数十条大蛇死伤过半,余下的惊惶失措,东躲西藏,唯恐一不留神,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在外围布阵的大蜘蛛,忌惮烟雾的厉害,不敢冲进来,否则决不会如此损失惨重。叶枫误打误撞,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除掉大半的大蛇,实在喜出望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边大笑,一边提剑扑向无头苍蝇般的大蛇。残余的大蛇一心想着活命,放弃抵抗措施,任凭叶枫宰割。倘若它们表现稍微强硬点,叶枫决计不敢放开手脚,赶尽杀绝。 不到一盏茶光景,余下的大蛇皆被叶枫杀死。虽然是一面倒的屠杀,却也消耗了他极大的体力。叶枫提起长剑,割了一大块蛇肉,放在嘴里咀嚼。生蛇肉腥不可闻,闻一闻便要呕吐出来,但是他需要恢复力气,他没有挑三拣四的本钱。只要能让他很快生龙活虎,哪怕是女人的洗澡水,他也会不皱一下眉头,喝得涓滴不剩。烟雾慢慢变淡,消散,过不了多久,又是红日当空。 当阳光再度照射到他脸上,正是大蜘蛛发起致命一击的时候。他心里说不出的平静坦然,他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有可能丧命的日子。叶枫艰难地吞咽着蛇肉,等待阳光倾泻在他脸上。尽管这次阳光带来的是死亡,但他还是喜欢拥抱阳光。人生最大的善终,莫过于在阳光下,鲜花中,美人的石榴裙?,带着幸福的笑意,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 阳光满天,叶枫终于又见到了阳光,还有蠢蠢欲动的大蜘蛛。 叶枫忽然心念一动:“训练它们的人早就死了,按理说它们可以离开这里,莫非它们受到某种强有力的约束?那些让它们安份守己的东西,是不是就隐藏在附近?”想到此处,他似乎找到了破解大蜘蛛的法门,不禁举目四望。盆地四周并没有高大巍峨的长墙,却种植一株株笔直挺拔的树木,好像英勇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个人迹罕见的地方。 它们想回归自然,只有二条道路可走,一是通过秘道,二是穿越森林。叶枫立即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来,他进了秘道不久,便闻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他当时以为器物腐烂。如今想来,显然地道洞壁涂抹了可以抑制,吓阻它们的药物,并且药效极佳,数十年都不会失效。叶枫脑子忽然有个更大胆的想法:“莫非那些树木是提炼药物的原材料?” 由此类推,只要他设法搞到树木的枝叶根茎,树皮汁水,便极有可能制服这些凶残的大蜘蛛。叶枫凝望着远方的树木,只觉得每一根血管剧烈扩张,每一块肌肉痉挛扭曲,他激动他兴奋。不管他的判断会不会失误,总之他一定要闯过去。哪怕机会渺茫,也绝不可以放弃,只要尽力去做了,纵然最后死无葬身之地,心里也不会留下任何遗憾。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又怎么不勇往向前? 叶枫深吸一口气,低头弯腰,向前扑出。十二只大蜘蛛分成四队,从四个方向迎了上来。它们冲锋陷阵的方式与先前的蛇群如同一辙,上、中、下三个层面皆有大蜘蛛扼守。但是它们的战斗力要比大蛇强悍得多,它们不仅有八根比长剑还锋利几分的长脚,而且还有堪比牛筋坚韧,一旦被缠住就无法脱身的蜘丝。叶枫看着手中的剑,明亮的剑身映照出他充满信心的眼睛,决意大步向前的人,谁能阻拦得最下层的四只大蜘蛛已围住了他,三十二只长脚寒光闪动,直上直下,迅若雷电。这样的打法虽然简单粗暴,毫无美感可言,但是更具有杀伤力。叶枫知道若和它们多纠缠一刻,自己便多了一刻的凶险。此时他手中的剑,不是杀戮的工具,而是要替他保驾护航,只有揭开迷底的一瞬间,他才可以大开杀戒。 叶枫时而跃来纵去,时而就地打滚,三十二只长脚雷轰电闪般的连续击出,地面如犁翻过一般,但始终伤不了叶枫,可是叶枫也脱不了身。叶枫并不着急,不紧不慢舞动长剑,双眼始终观察着大蜘蛛的每一个动作。如果每一只击出的长脚是一柄刺出长剑的话,那么不论再厉害的剑客,也无法做到长时间维持同等威力。 只不过通常高明的剑客,会采取一剑快一剑慢的节奏,前后衔接得一气呵成,以致旁人看来天衣无缝,泼水难进。十二只大蜘蛛亦是如此。三十二只长脚上下翻飞,交替掩护,纵使有火眼金睛,也未必得出哪个是杀着,哪个又是虚招?叶枫心平气和,眼皮不眨一下。他在精确捕捉大蜘蛛旧力已衰,新力未生的刹那间。 虽然那一刻如电光石火,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但是只要一闪入他的眼里,他便能将微乎其乎的漏洞放大到极致。他同样知道,无法再复制歼灭蛇群的胜利,他只想将大蜘蛛逼得让开一条路来,他就能奔到树木那里,翻开那张他寄予厚望的底牌,看看究竟是不是至尊宝? 第二百零九章 赌命 叶枫凝视良久,脸上渐渐露出自信的笑容,他忽然身子一晃,长剑抖动,便要从铁桶阵中硬闯出去。三十二条长脚愈发攻势凌厉,银光如电,连绵不绝。前一招尚未发挥出最大威力,后一招已经开始锋芒外露,咄咄逼人了,四方八面都能照顾得到,根本找不到一击必中的漏洞。他全心全意地看,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晃得他眼睛都有些花了,他还是没有抓住机会。 三十二只长脚川流不息,假设它们是人类的话,一定是人世间最顶尖的剑客,没有几个人能够击败它们。叶枫完全处于挨打的状况,照此下去,莫说他想要偷鸡拾巧,恐怕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全。可是他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么将对方一箭穿心,要么被对方拍落在地。叶枫提气大喝一声,长剑绕着自己转了个圈子,闪电般的剑光向四只大蜘蛛急泻而出。 他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这一剑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只可惜他的对手并非只有这四只大蜘蛛,他的头顶还有八只焦躁不安的大蜘蛛,它们随时可以干预破坏叶枫的行动。果然叶枫长剑刚刺了出去,那八只大蜘蛛也随即动了起来,处于中间的四只大蜘蛛屁股微撅,显然在做吐丝的准备。最上面的四只大蜘蛛似猛兽般蹲在网中,在它们看来,叶枫不过是枚脆弱不堪的卵蛋,难以躲避它们泰山压顶的一击。 下面的四只大蜘蛛见得剑光吐出,交替掩护,急速后退,腾出一大块空间来,省得影响防碍了同伴。叶枫不由得暗自佩服训练它们的人类是何等的高明厉害,无论对方如何出招,总有办法压制截杀。叶枫又是一声大喝,人向上窜起。中间的四只大蜘蛛也吐出了蛛丝,似四面直泻而下的瀑布,击向烟花火炮般冲起的叶枫。 下面四只大蜘蛛把守四角,万一叶枫落了下来,它们同时扑出,叶枫势必无法逃脱。叶枫冲到数丈之高,忽然凌空改变方向,往左斜斜飞出。正在吐丝的大蜘蛛反应再快,也无法及时改变蛛丝的方向,洁白如雪的蛛丝似布帘般垂挂在叶枫身侧。最上面的四只大蜘蛛见势不妙,一跃而起,向他攻去。叶枫呵呵大笑,抓住一绺蛛丝,借力荡起。 被叶枫攥在手里的蛛丝主人,抵不住叶枫气力强劲,一时站立不稳,翻了个筋斗。它想挣扎起来,无奈叶枫力道加强,实在身不由已,如提线木偶一样,随着叶枫手臂抖动,时而上下翻动,时而乱转不停,它手脚乱动,却不知切断蛛丝。叶枫大笑道:“我有流星锤!”把这只大蜘蛛呼呼舞起来,狂风骤雨般的向这些大蜘蛛扫去。 众蜘蛛平时所受的训练,不管主动出击,还是面对敌方反击,皆有预先设定好的套路,碰到怎样的敌人,便有相应的对策。但是像叶枫这种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可没有人教它们该怎么去面对。想来也是,绝大多数世人以稳重、谨慎为借口,步步踩着前人的脚印行走。哪怕先行者脚踩到了屎,跌入大坑里,他们也不晓得吸取教训,亦重复犯同样的错误。 故而自古以来,会动脑子,有独立想法的人凤毛麟角,寥寥无几。那些驯化它们的主人,有理由相信决不会碰上恣意妄为,另僻蹊径的对手。何况大多数人面对大蛇,大蜘蛛层出不穷的打击手段,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了。仅有的几个聪明人,也是想着怎么去逃生保命,哪会横下一条心来,索性放手一搏,打一场荡气回肠的反击战?他们当然不会为不可能存在的敌人,专门设计出一套复杂繁琐的打法。 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第一次开张,就碰到了叶枫这个怪物般的人物。叶枫从小就活在极端恶劣的环境里。余观涛是个既过度苛刻又刻薄阴暗的人,他会莫名其妙大动肝火,会无缘无故寻弟子的晦气,所以叶枫一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着怎么避免吃亏,以及如何火中取栗,占得小便宜。这样的人,他想法必然是颠覆性的,一旦出手便能让别人感到憋屈抓狂。众蜘蛛惊慌失措,纷纷后退避让。 叶枫舞动大蜘蛛,夺路而走。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大蜘蛛朝夕相处,彼此配合默契无间,倘若与它们硬拼硬打,无异于被它们牵着鼻子走,以己之短搏人之长。纵使岳重天一代枭雄,方寸大乱之下,亦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只有出其不意,打乱它们的节奏,方可以闯出一条路来。叶枫见得它们束手无策,不由得暗自窃喜,加快脚步。 片刻之间,他已经越过大半个盆地,离得那些树木不过数百步距离。就在此时,眼前又出现十二只大蜘蛛,无声无息地横在他的面前,这是最后一道阻击他的防线,只要他越过去了,就可以从容不迫地翻起那张他冒着生命风险,做孤注一掷的底牌。叶枫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吹起喜气洋洋的口哨,舞起那只至今不做切割的大蜘蛛,大步向它们冲去。 他衣?下垂,身上肌肉完全放松,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果然,底下的四只大蜘蛛长脚在地面一点,往后倒跃出去。中间的四只大蜘蛛一动不动的匍伏在网上,如睡着了一般,看上去好像是放弃了抵抗。最上面的四只大蜘蛛脑袋摇晃不停,不知它们是心有不甘,摇头叹息,还是交头接耳,商讨对策?叶枫挺起胸膛,信心满满地向前走去。 他才走出几步,上面的四只大蜘蛛却分成两个批次,恶狠狠地朝他扑了过来。叶枫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挥动那只大蜘蛛。岂知这四只大蜘蛛不避不让,三十二只长脚同时递出,把叶枫当作护身符的那只大蜘蛛四分五裂。叶枫登时没有制衡它们的手段,不由得心下骇然,往后急退几步。突然之间,数只大蜘蛛从背后袭至,远处的大蜘蛛也迅速占领有利位置,对他形成合围之势。 他刚刚开创出来的大好局面,转瞬间又化为泡影。叶枫长剑挥出,剑光如虹,他的人也窜了出去。他决不能就此放弃,他一定要拿到底牌,哪怕结局一败涂地!大蜘蛛们也清楚得很,如果不把叶枫拦截下来,它们即将死无葬身之地。十几只大蜘蛛各司其职,竭尽全力向叶枫发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百余条长脚大开大阖,气势磅礴。 叶枫打起精神,一边拼命抵御,一边寻找新的突破点。双方都没有退路。大蜘蛛们这下学乖了,哪怕有十足把握擒拿叶枫的机会,也不用蛛丝做武器,免得叶枫又拿它们做挡箭牌。叶枫苦斗多时,全身大汗淋漓,衣裳尽湿,却讨不到半点便宜,禁不住有些焦躁起来。虽然他知道这时候务必要心如止水,千万不可乱了方寸。可是他哪里控制得住情绪?步伐渐渐凌乱。 他想调整好状态,谁知道两条腿倒似不是自己的,存心在与他作对,没有一样合他的心意。他要往东,它们偏偏转西,他想稳扎稳打,它们却跳上窜下。叶枫暗自叫苦,好在大蜘蛛们不通人性,瞧不出他的窘迫,没有及时抓住他的慌乱加以利用,仍旧一如往常,乱刺乱削,招招连环,蕴含杀机。它们并不着急杀死叶枫,等到叶枫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便是他的死亡时刻。 叶枫望着不远处苍翠茂密的树木,只觉得热血沸腾,豪气干云,便是死,也要死在树下。现在他还有力气,还可以拼搏一把。他一声大喝,向上冲起数丈,他的眼珠子转动不停。他已经看到八只大蜘蛛同时向他扑来。六十四只长脚,犹如六十四支利剑,指向他的身躯。叶枫双手握住剑柄,把手中的剑当作长刀使用,眨眼间劈出六十四刀。犹如霹雳雷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想摆脱大蜘蛛的羁绊,唯有出手反击!只有他与它们的距离足够的近,就有可能打它们措手不及!他突然跃升,就是引诱大蜘蛛们来拦截他。八只大蜘蛛完全处于他的剑光笼罩之下,六十四只长脚密集递出,格挡叶枫劈来的剑。这样一来,它们已经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原先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出现了微小的间隙。 叶枫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双手握剑,一剑快似一剑,根本不给八只大蜘蛛缓过神来的机会。六十四只长脚左遮左拦的同时,它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的拉大,直至可以让一个人从容离去。叶枫并不立即停手,一连劈出了三百八十四剑之后,才从八只大蜘蛛之间窜出。他跃出的方向是往上。上面是蓝天白云,没有任何可以借力发挥的地方。莫非他欢喜得失去了理智? 他窜上丈,气力衰竭,整个人如枚秤砣般往下直落。八只大蜘蛛也清醒过来,举着通体透明的长脚,等着叶枫自投罗网。叶枫慌了神,在半空左扭右闪,想避开如流星般在眼前划过的长脚,但是此时的他,怎比得上在地面灵活敏捷?忽然之间,他左肩一痛,竟被一只长脚刺入,他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击中他的大蜘蛛高高提起。 叶枫转头望去,见得这大蜘蛛的另外七只长脚动来动去,显是在找他身上皮薄肉嫩的部位。叶枫哈哈大笑,道:“死蜘蛛,老子是杀不死的!”双脚蓦地伸得笔直,重重蹬在这大蜘蛛的胸脯上。这大蜘蛛有些吃不消,后背顿时弓起老高,插在叶枫肩上的长脚,也随之抽离。叶枫又笑,道:“多谢,多谢!”借力弹起,向外窜出。肩膀鲜血长流,也顾不上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计谋。他想快速接近那些树木,由上俯冲下来亦是最佳方案。他一连劈出三百八十四剑,便是要借条向上的路。当然光有路还不行,他还需要一块可以发力的跳板。他让大蜘蛛长脚刺中,等于把自己安放在跳板上,他踹出的双脚,正好提供了供他跃纵的力量。风在耳畔呼啸,他的心情好到了极点,他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他简直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像他这种脑子里多长了几根筋的人,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发愁。尽管大蜘蛛们在后面奋力追赶,可是哪抵得上他似屁股装了火箭般的速度?然而再快的火箭,终究有力尽的时候,叶枫往前飞了一会儿,“卟通”一声,跌落在地。他抬头一看,叫苦不迭,那些树木居然还在十余丈开外,原来他踹出的力度不够,致使关键时刻差了一口气。 他无法及时逾越的这些地带,又将使他面对危机。就在此时,身后的地面传来“笃笃”的响声,不消说,自是逼近的大蜘蛛们。叶枫深吸一口气,双手撑住地面,一跃而起。他刚仰起上半身,二只大蜘蛛抢到他背后,四只长脚对着他后心插落,意欲把他钉死在地上。叶枫高耸的肩膀迅速伏低,身子如段圆木,骨碌碌地打起滚来。 四只长脚在地面留下四个洞孔,但另外四只长脚似剪刀一般,张合不停,想把他裁切成零零碎碎。叶枫此时想站立起来,委实难于登天,他索性在地上打滚。手中长剑不去护住自己周身要害,尽住大蜘蛛支撑躯体的两只长脚攻去。大蜘蛛若是匍伏在地,八只长脚便发挥不出威力,但是采取居高临下的姿势,不但不方便攻击他,还得提防两只长脚不要让叶枫击中。 叶枫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长剑连点,击向四只长脚。两只大蜘蛛各退数步,六根长脚举起,准备袭击叶枫握剑的手臂。叶枫以脊背为轴心,整个人一圈又一圈的飞转,似急转的陀螺,只听得风声霍霍,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脚。两只大蜘蛛举起的长脚落不下去,怔怔站着不动,它们在等叶枫力气衰竭,停止运转。 忽然之间,飞快的长了两根穿着鞋子的触角出来,砰砰几声,踢在它们的长脚上。两只大蜘蛛仰面朝天,八只长脚左右摆动,竟无法翻身。叶枫脚跟往地上一蹬,嗖的一声,滑出二三丈。其他的大蜘蛛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奋不顾身的扑上,长脚乱戳乱插,凶悍疯狂。叶枫长剑肆意挥洒,无招无式,在身边组成一面剑网。 剑身时不时与大蜘蛛长脚相互叩击,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那些被长剑击中的大蜘蛛,虽然长脚没给砍断,但是也被刚猛的劲力,推得仆倒在地。隔了良久,才挣扎起来,腿脚一瘸一拐,已不如先前灵活。后面的大蜘蛛迅速填补上来,死缠烂打,教叶枫穷于应付,脱不了身。叶枫斜眼看着在风中摇曳,犹如千姿百态美少女般,不停对他招唤的树木,不由得心急如焚。 难道这短短的十余丈路程,竟要比唐三藏的十万八千里取经路还要凶险艰难?叶枫抹了抹脸上汗水,上半身弓起,双脚连环踢出。一只大蜘蛛长脚“喀嚓、喀嚓”,乱剪一番。叶枫右脚缩回蜷曲,左脚在一只长脚上轻轻一点,屁股似装了弹簧一样,突然从地上弹起。另一只大蜘蛛长脚往他背上插去。叶枫弯着的右脚,倏地反踢,这大蜘蛛不由自主翻了个筋斗。 叶枫左脚随即踩在这大蜘蛛后脑勺上,又获得一股弹力,跃向前方树木。他飞出的时候,左右风声劲急,四只大蜘蛛分别纵起,追将上来,长脚连刺。但是威力,速度已经衰减大半,若非叶枫仅剩小半的功力,否则按照它们当下的情况,哪里追得上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近处树木的影响?叶枫眼见胜利近在咫尺,不由得信心满满,剑光如电,击向这几只大蜘蛛。 它们居然躲避不及,皆被击中胸部。原本似裹了护体铠甲的身体,忽然似纸糊般的脆弱不堪,长剑自前胸贯穿后背,血流不止,摔倒在地。叶枫亦是出乎意料,连呼不可思议,深吸一口气,准备做最后的冲刺。忽然之间,猛听得身后呼的一声,一只大蜘蛛从半空落下。叶枫大吃一惊,忙纵起躲闪。岂知这大蜘蛛算准了他跃出的方向,紧跟着转向,不偏不倚正好把他扑倒在地。 叶枫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浑身酸软,无力站起。这只大蜘蛛亦是倾尽所有,再无多余的力气,八只长脚抵在地面,却无法抬起刺杀他。叶枫虽然躲过一死,但是心里害怕至极,谁知道另外的大蜘蛛会不会趁机浑水摸鱼呢?他双眼缓缓望去,见得那些大蜘蛛神情委顿,疲软无力,瘫坐在地,丝毫不用担心它们会来伤害他。 叶枫暗道侥幸,想提起长剑反刺大蜘蛛,五根手指却似面条一样,软绵绵的。他只好趴在地上,静静的等待力气恢复。大蜘蛛的八只长脚也在微微颤动,显然它也是和他相同的心思。阳光照在他身前的草地上,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叶枫忍不住咬断几根青草,草汁流入嘴里,一种无法形容的甜美直入心脾。他决不能放弃这个大好人间。 第二百一十章 等天上掉馅饼 可是眷恋红尘的并非只有人类,难道鱼虫鸟兽就不想多活一刻吗?只不过它们无法表达而已。叶枫连吞带嚼吃了许多青草,已觉得不似适才四肢无力,渐渐有了些力气。他望着丈开外的树木,见得树身上流着乳白色的汁液,散发出似食物腐烂的气息,与秘道中的味道如同一辙。此时风往他这边吹来,那些大蜘蛛更是似喝多了醉汉,趴伏在地上,昏昏沉沉。叶枫知道自己判断准确,一颗心忍不住跳飞快。 压在他背上的大蜘蛛忽然剧烈抖动起来,既像是承受巨大的痛苦,又像想在挣脱某种禁锢。叶枫略一沉思,已然明白,敢情它们绝不甘心被囚禁在这盆地,也在寻求对抗药物的办法,这只大蜘蛛体质高于其他同类,分明它做了许多次试验,具备了一定的抗药性。叶枫心想:“幸好我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否则让它们逃出去,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他想起自己不经意又做了件造福人类的事情,心中烦恼不由得一扫而光,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风很快改变了方向,大蜘蛛受到的痛苦骤减,静静地伏在叶枫背上,腹部凹进凸出,显是在调养生息,恢复体力。叶枫知道此刻是格杀它的最好时机,然而他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保都无法做到,哪有余力去做其他的事?他只能在等待力量贯注手臂,等待右手可以灵活操控长剑。 远方传来阵阵的怒吼、喝骂声,岳重天他们还在与大蛇,大蜘蛛恶战。叶枫觉得既好笑又好气,岳重天的思路和目光,始终停留在权力和利益之上,把任何事情都想得过于复杂繁琐,却不知眼下的困局,完全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破解。一个心里失去的纯真的人,哪怕眼前灿烂如花的笑容,铺青叠翠的大好河山,亦会被臆想成披着羊皮的恶狼,杀机四伏的险地绝境。自作自受,当真怨不得别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蜘蛛八只长脚开始脱离地面,向上缓缓提起。叶枫一动不动,手背已经青筋凸起。风停止吹动,天地间突然躁热无比,那无法形容的气息似乎也闻不到了。那些浑身酸软的大蜘蛛似灌了一碗醒酒汤,登时清醒了许多,一只只探头探脑,长脚发力,想挣扎起来。叶枫背上的大蜘蛛仰起身子,八只长脚已经悬停在半空,左右摆动,在做最后的调整。 叶枫心头一震,寻思:“原来它们也知道了越是天气炎热,不起风的时候,对它们的影响最小。”它们虽然此时无法逃脱樊笼,但是后背的大蜘蛛已经具备杀他的能力,他现在的情况就像是放在虎豹嘴里的一块肥肉,被吃入肚里不过是迟早的事。叶枫不由得暗自大急,默默祈祷马上来一阵猛烈的飓风。然而他将天上一个个有名有姓的天尊,菩萨念叨过去,不远处的树木还是纹丝不动。看上去愈发挺拔,骄傲,宛若一个个风度翩翩的彬彬君子。叶枫更是急得满头大汗。 八只长脚完成所有的准备,闪动着幽冷的光芒,直指叶枫身上八处要害。叶枫的五指握住剑柄,指头关节发青变白,可是他有反杀的能力吗?叶枫随即给出了答案,一道长剑急冲而起,拦截住已经触及他衣裳的八只长脚,只听得一阵“嗤嗤”轻响,八只长脚突然断成了十六节!“夺夺”声音之中,尽数插在树干上。既震得大树东倒西歪,又流出更多的乳白色针液。 刚有些回过神来的大蜘蛛们,吸入浓烈的气味,又似抽筋断骨,不禁瘫软在地。叶枫背上的大蜘蛛没有长脚的支撑,犹如失去爪牙的野兽,眼睁睁看着叶枫一剑削来,脑袋打着转的飞了出去。叶枫一跃而起,手持长剑,一步一步向那些无法抵抗的大蜘蛛走去。他脸上带着狰狞,残忍的笑意。若想人间少些家破人亡的悲剧,就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是岳重天等人的真实写照。按理说他们五人联手,纵然放眼整个江湖,恐怕也找不出几个能够让他们寸步难行的人。可是他们面临大蛇与大蜘蛛的夹击,简直就是使脚去踢厚重的铁板,受伤的始终是踢出去的脚。除了岳重天之外,另外四人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们暗地里已经承认失败。无论是谁面对这种不可战胜的敌人,都会产生自暴自弃,巴不得早点被对方杀死的念头。 岳重天情绪亢奋,大呼小叫,冲在最前头。这时候他务必要拿出带头大哥的气势,带领他们活着走出这个盆地,并非他对他们的感情有多么深厚,而是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几十年的奋斗就此化为泡影。他决不可以被击倒,已经握在手里的权力更不可能旁落别人。岳重天迭声大喝,觉得有团烈火在心底迸发出来,化为一种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力量。 这几十年来,他虽然采取相对温和、冷静的方式去达到目的,但是碰到完全讲不通,拎不清的顽固分子,他也会使用铁血残酷的手段将之清除。现在就到了将敌方碾压成粉末,彻底从这个世界清除的时刻了。他胸膛蓦地鼓起,呼的一口气,吹在剑身上,仿佛将所有的力量都贯注上面。他希望它能争一口气,决不会让他失望。长剑已经出手,发出嗤嗤的声音,登时光芒四射,亦真亦幻。便是火眼金睛,也难分真假。 每一剑都凝聚了他毕生的精华,哪怕他对面站立的是无所不能的天神,凶猛残忍的恶魔,亦会被他凌厉的攻势,不得不退避三舍。然而不管是天神,还是恶魔,都具备和人类一样的弱点,会彷徨迷茫,会恐惧退缩。但是它们不会。因为它们没有思想,不会考虑得失。每一步行动,都是有条不紊的按照设定的指令进行。哪怕眼前有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也休想它们退怯半步。它们的使命是一往无前,至死方休。 可想而知,岳重天变幻无常,凌厉之极的剑招,对它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岳重天挥剑一通快刺快削,看起来好像街头靠卖力气来赚钱吃饭的浪子,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忽然之间,一条大蛇的尾巴缠住一棵大树,身躯犹如海上的波浪,忽高忽低地向岳重天推来,浑厚有力,朴实无华,竟将他的攻势压了下去。岳重天徒劳无果,憋了一肚子的怒气,右臂斜举,长剑指向柔软的蛇腹。 大蛇脑袋微垂,嘴巴张开,长长的舌头恰似一柄软剑,与岳重天刺来的长剑撞在一起。岳重天大吃一惊,只觉得手臂剧震,长剑荡到一边,险些脱手而出。大蛇一击得手,脖子向前探出数尺,舌头抖得笔直,刺向岳重天空门大开的胸部。岳重天手腕回转,带动长剑,横削长枪大戟般的蛇舌。便在他挺剑的一瞬间,虎口忽然一阵冰凉,蛇舌竟神不知鬼不觉的,似一根细线绕在了他的手上。 岳重天暗叫不好,猛一抬头,见得大蛇已经近在咫尺,一对蛇眼散发出贪婪的光芒,嘴巴张得大大,意欲将他一口吞入腹中。大蛇来势汹汹,岳重天反应也是极快,其时凶险迫在眉睫,已无回剑抗御的余暇,陡然间翻了个跟头,头下脚上。长剑插入土中,撑住身体,双脚伸出,踢向大蛇的下巴。大蛇偷袭不成,决不贪恋,拉长的身子蓦地似盘卷起来的绳索,迅速退回到那棵树上。岳重天见它退去,这才心神宁定,松了口气。 忽然间,听得火真人“啊”的一声大叫,一个人腾空而起,手舞足蹈。原来他见得岳重天处境凶险,急来支援,谁知大蛇尾巴横卷而至,将他扫到了空中。大蛇回过头来,便要张嘴吞噬他。火真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委实无计可施,急得大呼救命。岳重天叫道:“畜生,休得伤我兄弟性命!”踏上几步,突然纵起身子,提剑直出,划向大蛇的颈部。 大蛇摆动三角形的头颅,额头上的一对尖角,宛若一对短刀,“当”的一声,拔开了长剑。岳重天激得性发,长剑插入鞘中,伸手抓住尖角,用力往下一按。大蛇头上似压了块数百斤的大石,不由得头重脚轻,脑袋不由控制的朝地面扎去,尾巴却伸得笔直,好像一根竖起的旗杆。岳重天一个箭步,抢到大蛇的腹部,紧接着剑光一闪,划断它的喉咙,血流满地。大蛇竖起的尾巴犹如砍倒的大树,斗然间倒下,砸在才站稳脚跟的火真人身上。 可怜火真人刚刚死里逃生,又卒遇飞来横祸,登时全身骨骼粉碎,化做一堆肉泥。岳重天虽然杀了条大蛇,但是折损了火真人,失去的远大于得到的,满腹悲苦,忍不住转头四顾。见得白羽等人皆被分割包围,人人自危,随时都有被消灭的可能,不知该先救那个是好。岳重天手提带血长剑,心中涌起了打退堂鼓的念头,他当然不能为了拯救他们而搭上性命,任何极有可能让他付出惨重代价的人,他都会无情地将那人踢得老远。 然而当下的局势,凭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又怎能闯得出去?他不得不和他们抱团联手。他只有用他的智慧做武器,以他们的性命做他脚下的垫脚石,桥板,送他安然无恙的闯出这个盆地。为了权力,他已经伤害了最深爱的女人,况且是他们?所谓的兄弟情,在生死攸关之际,其实和纸糊的灯笼一样的脆弱,一触即破。他心中打定主意,抬头往远处望去。他以为叶枫已经死了。 他想不到叶枫还活着。叶枫拼命向盆地边缘的树木奔跑,数十只大蜘蛛围追堵截,显然不让叶枫接近目标。他感到奇怪,口中喃喃自语:“那个小王八蛋又在搞什么花样?莫非树林里藏着可以对付它们的利器?哎哟,是了,是了!”心情激荡,情不自禁的跳了起来,一脸喜色。他已经找到离开盆地的钥匙。岳重天望着像羚羊一样跳跃的叶枫,脸上笑意更浓,轻轻说道:“我敢拿人头来打赌,你会一定回来救我们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提剑向雷电扑去。住众人之中,数雷电的处境最是凶险。几只大蜘蛛好像几朵厚实的乌云,再厉害的雷电,也只能黯然失色。雷电舞动两根光秃秃的狼牙棒,步法踉踉跄跄,身上伤痕累累,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岳重天正待扑将上去,忽然听见白羽叫道:“岳大侠,快来救我!”岳重天吃了一惊,回头见得白羽倒地不起,右腿血流不止,尽管手中钢刀挥动,却无法阻止二条逼得极近的大蛇。 岳重天又往雷电望去,但见他的狼牙棒已被击飞,一只大蜘蛛长脚举起,对准他的肩膀。雷电赤手空拳,眼中充满了绝望。岳重天叹了口气,道:“雷兄弟,对不住了,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让白羽活着,更符合他当前的利益。他调转方向的瞬间,听得喀嚓的响声,岳重天无须回头,便知道人间再无雷电这号人物。岳重天连人带剑,化为一道青光,疾刺这两只大蜘蛛胸口。倘若它们不闪不避,他击杀大蜘蛛的时候,势必也将被大蜘蛛毁灭,这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 可是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解围方法。他本来决定牺牲别人,保全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大蜘蛛察觉到岳重天的意图,支撑躯体的长脚点击地面,往后退开几步。反正岳重天迟早都会被它们杀死,犯不着付出不必要的代价。它们使命的确是一直向前,但并不代表一昧蛮干,不晓得迂回变通。它们是人类花费了极大心思培养出来,是用来改变历史进程的,除非确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否则决不允许与对方玉石俱焚。 岳重天早料到了此着,抢了进去,扣住白羽的右腕,沉声道:“我们走!”哪知白羽腿上伤势严重,如何迈得出脚步?他凝视着岳重天,眼中既有自责懊悔,又有对生命的不舍。他怕岳重天无情地将他抛弃。岳重天目光下移,停在他不停流血的腿上,皱眉说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居然被自己的刀砍中?”白羽脸红了红,道:“我脑子乱了,心乱了,你千万别扔下我,请你看在我为你卖了几十年命的份上。”说话之时,泪水流出。 他紧紧抓住岳重天的手,好像抓住的是根救命稻草。岳重天怔怔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充满了怜悯。白羽本是世上少有的几个沉着,机智的人,就是天崩地陷,也能很好控制情绪,哪像现在狼狈不堪?难道白羽觉得自己的智慧,已经无法逆转局势?岳重天又轻轻叹了口气,这下心里充满了自信。白羽之所以接受他的领导,因为在关键时刻,他可以比白羽看得更远些,想事更加周详。 正如现在,白羽以为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而他却已经看到了生机,气度格局胸怀不一样,自然所处的位置就大不相同。岳重天把他放在背上,大声道:“我若是丢下了你,以后谁会跟着我混?一个动辄就想弃车保帅,不顾兄弟死活的人,是得不到大家真心拥护,做不长久老大的!”白羽泪水又流出,打湿了岳重天背上的衣服。他没有说话,夺眶而出的泪水便是他想说的话。 岳重天道:“你的刀还能用吗?”白羽吸了口气,咬牙切齿道:“当然能用!”右臂挥出,唰唰数刀,击退一只准备从右翼突破的大蜘蛛。岳重天哈哈大笑,道:“咱们兄弟联手,天下无敌!”背着白羽,长剑连刺,左冲右撞。大蛇、大蜘蛛见得他凶悍,尽量避免与他正面冲突,放大包围圈,将岳重天牢牢限制在一定的区域内。白羽“啊”的一声,叫道:“看,甘锦在东边,我们要不要救他?”岳重天“呸”了一口,怒道:“废话,兄弟有难,见死不救,会被别人戳一辈子脊背的!” 但是救了甘锦又怎样?他们不仅照样冲不出去,而且身上的伤痕愈发多了,力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刀剑还在手里,然而握着武器的手不停地颤抖,莫说去屠龙刺虎,就是连一只鸡也杀不了。大蛇、大蜘蛛从四面八方逼来,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甘锦瞪大眼睛,怔怔看着狰狞丑陋的大蛇、大蜘蛛,不由得百感交集,说不出的难受。 他本以为抱紧岳重天这条大腿,从此以后就能平步青云,哪料到赔上了陆嫣的性命不算,连自己到头来也难逃一死。这样愚蠢的事情,放眼天下,也只有他做得出来。甘锦忽然放声大吼,抱紧了白羽。白羽也抱紧了他,两张脸贴在一起,他们流出来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岳重天双手抱肘,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红日,脸上露出欢愉的笑意。 莫非在他看来,这红彤彤的太阳,就像刚刚出炉的大饼?莫非他肚子饿了?吃饱了上路,是每个垂死之人的最大愿望。他满脸堆笑,看上去要干一番大事业,怎么会有死的念头呢?难道他指望着这太阳会突然发威,把这些畜生烤成肉干?比它们邪恶歹毒百倍的,都能正大光明地存活在它的眼皮底下,也从未见过它采取过行动。难道他幻想会有个正义感的天神,从天而降,拯救他们? 第二百一十一章 局中局 计中计 空气中忽然有异常的味道,面目可憎的大蛇、大蜘蛛一瞬间似让尖针扎破的气球,软倒不起,脑袋抵住地面,好像想寻找一条逃遁脱身的地缝。甘锦和白羽看在眼里,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怔怔发呆。岳重天脸上笑意更浓,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凡事具备前赡性,能够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把看到的东西及时转化成有利的资源,这正是一个领袖必须具备的能力。 便在此时,听得一声大喝:“我来也!”三人抬头望去,只见叶枫从天而降,衣裳涂抹着乳白色的液体,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入鼻中,竟有头晕目眩,胸闷气短的感觉。叶枫右臂旋转,剑光如惊虹般击出。与他挨得极近的一条大蛇,一只大蜘蛛,一个开膛破肚,一个脑袋冲上天去。甘锦、白羽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声音却无半点欢愉快乐之意,只有无尽的悲伤黯然。 他们害得叶枫那么惨,叶枫回来决不是救他们,他是来看他们的笑话,要他们承受更多的屈辱。剑光再起,岳重天跳了起来,冲入剑光之中,大叫道:“冤有头,债有主,害你的人是我,与他们无关,让他们走,我的命给你!”仰起脖子,往叶枫划出的剑锋撞去。叶枫扳住他的左肩,轻轻一带,岳重天不由自主转到一边。叶枫挺起长剑,嗤的一声,贯穿一条大蛇的头颅,冷冷道:“你还不是良心泯灭,心里还有挂念的人。” 说到这里,一张灵动成熟的倩脸倏地浮现在眼前,心口似让尖针狠狠刺了一下,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几乎可以肯定,在往后的日子里,他都会关注着无处不在的尘埃,因为是她的藏身之处,她随时会笑吟吟的走出来,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岳重天脸上肌肉跳动,嘶声说道:“但是我一直在欺骗你,我实在死有余辜!”斜转身躯,又往剑锋撞去。 他的步履凌乱,好像随时会倒下去,他不仅身上伤痕累累,而且心里更是千疮百孔。他就是一盏没有多少油的灯,仅有的一丝微弱的火星,很快就会熄灭。他差不多连遮羞的底裤都已经输掉,像他这样的年纪,绝无可能东山再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叶枫伸出五指,放在岳重天的额头上,只要他稍一用力,这颗让人又爱又恨的脑袋,便似捏碎的鸡蛋。 甘锦、白羽屏住呼吸,眼中流露出兔死狐悲的表情,无论他们私底下对岳重天有多大的不满,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与岳重天已经是个紧密相连的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并非不想助岳重天一臂之力,而是他们实在无能为力。况且他们在这关节眼上拔刀,不仅做不到以杀止杀,反而火上浇油。岳重天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枫,哈哈大笑,道:“谢谢你的成全!” 叶枫叹了口气,从他头顶越过,长剑斜劈,削掉一只大蜘蛛的半边脑袋,沉声说道:“你现在还不能死!”依照岳重天的所做所为,的确死有余辜,但是叶枫经过大半年的历练,宛若换了个脑子一般,绝不会在私人恩怨纠缠不清,他的目光已经越过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考虑事情,不再局限于某一点,他懂得了通盘酬算。只要岳重天还活着,就能保持江湖的势均力敌。 这个江湖绝不能一家独大,否则弱者永远活在深渊里,见不到光,挣扎不出来。只有几股力量相互制约,形成微妙的平衡,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们不得不重视,拉拢弱者,给予一个相对公平、宽松的环境。故而虚伪,狡猾,欺世盗名的岳重天,正好有挑战三巨头的本事。再说三巨头出于维护自身利益,需要树立一个足够强大敌人,来分化打压武林盟内部的反对者。 那些表面上用力鼓掌,暗地里使绊子的自己人,比直接开口提条件的对手,更具有危害性。实际上无论三巨头还是岳重天,心底里都不喜欢与弱者打交道,可是和让自己人撕一大块肉相比较之下,他们宁愿从牙缝中挤出肉丝来喂弱者。所以变革派和武林盟的斗争,决不会你死我活,更多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如果岳重天此时死了,等于一张桌子锯掉了一只脚,摆放在桌面上的碗盆难免摔得粉碎。岳重天冷笑道:“你不怕我继续害人?”黯淡的眼中却有了光芒。 叶枫厉声喝道:“你在做,我在看!我随时能斩断你伸得太长的手!”长剑拖过一道光芒,一只大蜘蛛的二根长脚断成四截,向上冲了数丈,然后直直坠落下来,整整齐齐插在岳重天身前,好像一堵墙壁。岳重天瞳孔忽然收缩,他明白叶枫的意思,这是叶枫给他划下的底线。他可以继续打着变革大旗来抗衡三巨头,但绝不能收获胜利的果实,武林盟主的宝座,决不是给心术不正,投机取巧的人的屁股所准备的。 他以后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给能够真正改变江湖的大英雄扫清障碍,铺平道路。叶枫的职责就是监督他,使得他按照计划行事,不能有任何偏差。岳重天深深弯下腰去,摆出听从安排的姿态,大声说道:“躹躬尽瘁,死而后已。”岳重天不是第一次向别人低头,没有无数次表面上的屈服顺从,就无法让强大的对手麻痹大意,放松警惕。 他天生就是个手段高超的大骗子,无论骗取女人的芳心,还是窃取本不属于他的权力。叶枫点了点头,笑道:“很好,很好!”他忽然发现自己心思活络,洒脱不羁的性子,最适合做在幕后默默的守护者。他不具备一天不抛头露脸,动不动就跳到台上讲大道理,妄想给别人灌输思想,清洗脑子的人的脸皮及胆量。否则他不会很多事后知后觉,需要走很多弯路,才能搞清楚某些道理。叶枫长笑一声,长剑刺出,搠翻了一只大蜘蛛。岳重天搀扶着甘锦,白羽,紧随叶枫身后。 叶枫有心释放善意,再也不把大蛇,大蜘蛛当即刺死,只是将它们刺翻在地,留给他们三人练手。三人适才险些被它们杀死,如今叶枫让他们报仇雪耻,无不欣喜若狂,刀剑交加,不留活口。叶枫仗剑开路,不一会儿,除了二三只体格健壮的大蛇,大蜘蛛尚有余力,逃到受叶枫身上气味影响较小的地方,其余的均已诛杀。叶枫望着那几只匍伏在地,犹如搁在砧板上的鱼虾,就等着厨师动刀的大蛇,大蜘蛛,冷笑一声,提剑走了过去。 岳重天左手拖携白羽,右手牵起甘锦,忽然抢上一步,说道:“这个机会请给我们。”阳光照耀在他们疲倦困乏且失血过多的脸上,仿佛随时会倒下,但是他们眼中却有坚毅,不服输的神色。他们好歹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多少是要点面子的,他们打心底里希望能够将最后几只畜生亲手格杀,而不是靠叶枫的力量得以幸存下来。叶枫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让开一条路来。 岳重天走在前头,张开双臂,如老母鸡一样护住身后的白羽,甘锦。一旦有什么意外风险,他将首当其冲。叶枫看着他故作姿态,不由得暗自叹息。此时此刻,岳重天心里还是装着权谋算计,至死也要戴着虚伪面具,不肯享受片刻真正快乐的人,既可悲又可恨。他们三人首先攻击左边的大蜘蛛,那大蜘蛛摇摇晃晃,勉强抵抗了几个回合,便被他们杀死。 他们接着向右边的大蛇发起挑战,这大蛇知道自己到了最后时刻,奋不顾身扑上,凶悍之极,着实让他们吓了一跳。三人慢慢调整好心态,分从三个方向抢上,下手狠毒,毫不留情。这大蛇终究元气大伤,斗了一会儿,已感到神困力倦,破绽百出,任由他们的刀剑刺入各处要害,登时血如泉涌,倒地不起。最后那条大蛇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双目合上,好像已经服输认命。 三人亦耗费了不少精力,暂时不去动它,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过了良久,甘锦一跃而起,举刀往大蛇天灵盖插落。就在此时,大蛇忽然睁开眼睛,精光四射,蛇舌伸出,啪的一下,击在甘锦握刀的手腕上。甘锦“哎哟”一声,单刀飞上天去。大蛇陡然挺起上半身,如泰山压顶般朝甘锦当头砸下。甘锦大吃一惊,往后急跃。却觉得一阵大力从后背涌来,跌跌撞撞冲出几步,双脚发软,扑倒在地。 大蛇张开大嘴,便来咬他。岳重天不加思索,长剑脱手而出,射向大蛇的口腔。大蛇脑袋快速转动,金色鳞片挡住了飞来的长剑,听得“叮”的一声响,宛若箭矢射在盾牌上。长剑受阻,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反往岳重天射去。岳重天大骇之下,想跳起避让,无奈身体似掏空了一样,哪里迈得动脚步?“嗤”的一声响,长剑从他的左肩贯穿后背,岳重天大叫一声,仰面倒下,竟被钉在地上。 白羽瞠目结舌,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大蛇扭动身子,尾巴贴地扫至。白羽头下脚上,翻了几个跟头,吐出几口鲜血,面若金纸,好像死了一般。这大蛇出其不意击倒三人,这才不慌不忙,张嘴往甘锦脖子咬去。叶枫提气暴喝,身形一晃,冲了过来,长剑疾削往甘锦脸上撩去的蛇舌。忽然之间,听得甘锦冷笑道:“你去死!”双脚连环踢出,分别踹在叶枫两根小腿上。 叶枫连退几步,只觉得被踢到的部位痛彻心扉,再也无法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伸手一摸小腿,两根腿骨已被甘锦踢断。仰面朝天的白羽一个“鲤鱼打挺”,双掌平平推出,砰砰几声,击在叶枫的胸口上。叶枫见势不妙,急忙收腹缩胸,虽然卸掉了白羽大部分的劲力,却仍被击断几根肋骨,向后飞出去,口中鲜血急喷。钉在地上的岳重天忽然抽出插在肩上的长剑,剑光闪烁不定,剑尖血迹斑斑,仿佛朵迎着阳光绽放的玫瑰花,格外惊艳。 叶枫站不起来,眼看就要命丧当场,情急之下,左手按住地面。使力一撑,屁股离地,整个人腾空而起,右手长剑挥舞,叮叮当当,架住岳重天攻来的长剑。从肩部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岳重天的衣裳,但是他感觉不到任何痛疼,因为他的心里满是火焰般灼热的兴奋。他知道叶枫的弱点,所以一出手就能捏住叶枫的命门。叶枫历来敬畏尊重生命,哪怕是罪大恶极之人,也妄想伸手拉上一把,做最后的挽救。 当岳重天发现叶枫找到对付大蛇,大蜘蛛的秘密,他随即制定出一套针对叶枫的计划。只要叶枫中计上当,绝对有死无生。审时度势,迅速调整,正是他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叶枫自以为看透了他的心理,殊不知掌权之人心硬如铁,冷酷无情,谈笑风生间往往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哪怕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心里想的也是怎样使得自己利益最大化,让对手输得身上不剩一根汗毛。 叶枫想将他们重新改造,脱胎换骨的愚蠢念头,等同把冻僵的毒蛇捂在怀里,蛇温暖苏醒过来,绝对不会感恩戴德,只有反噬一口。岳重天喉咙嗬嗬作响,一剑快似一剑,剑剑致命。他一定要叶枫死。如今变革派实力大大削弱,在与武林盟的竞争已经处于下风,他若想逆袭翻盘,只有设法让江湖乱成一锅粥。水搞浑了,他才有机会抓到大鱼。 正由于叶枫的特殊身份,竟然让武林盟和魔教这对死敌,保持某种默契。倘若叶枫突然死了,武林盟和魔教势必重启战争,到时他尽可坐收渔翁之利。叶枫见得岳重天双眼通红,犹如饿了多天的野兽,已然明白岳重天的野心,一股豪气自心底涌起,愈发坚定了自己要做这个江湖守护神的信念,忍不住大叫道:“你杀不了我,我会长命百岁!”左手为脚,维持身子的活动,右手持剑,滴水不漏,不让岳重天攻进来。 岳重天连攻多时,始终攻不到叶枫身前,见他左手灵活之极,托起身躯忽上忽下,丝毫不受腿骨折断的影响。不由得心念一动,摆动长剑,尽往叶枫左手攻去。他欺负叶枫双脚无法行动,不敢放开与他对攻,故而只进不退,不再讲究剑法行云流水,衔接严密,每一招辛辣狠毒。叶枫见他虽然剑法凌厉,但是连贯不够严谨,破绽大露,当下只须一剑刺出,即可决定输赢。 他正苦于无处突破,如此良机,岂会错失?突然间提气跃升,长剑对着可以容得下几个人的空当,刺了下去。可是他剑一刺出,岳重天杂乱无章的剑招,忽然从四面八方快速收拢,围绕着叶枫形成铜墙铁壁。急跃的叶枫受到无所不在的剑气压逼,除了向下堕落别无他法,登时犹如跌入深井的青蛙,哪里逃得出这精心设计的圈套?岳重天哈哈大笑,一剑接着一剑,根本不给叶枫喘息的机会。 叶枫全身笼罩在一片剑光之中,既被压制得无法反击,又腾不出左手来阻止自己下落之势。倘若他跌落在地,便似扔入油锅的活鱼,在劫难逃了。叶枫眼看离得地面越来越来,自己全无办法,不由得心下生了怯意,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岳重天胜券在握,笑得愈发响亮,不留余地的舞动长剑,一股股森然寒气从剑身涌出。叶枫似堕入寒冰之中,禁不住牙齿相击,格格生响,鼻涕流了出来,仿佛连长剑也握不牢了。 岳重天意气勃发,纵声长啸,寒光一闪,长剑向叶枫胸口刺去。叶枫无法抵御,忽然生出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念头,他强忍疼痛,将两只断腿慢慢蜷起。岳重天长剑刺杀他的瞬间,也是他双脚踢中岳重天的时候。就在此时,听得“啊啊”二声大叫,在两翼打掩护的甘锦、白羽二人,居然无缘无故飞上天去,冲到一定程度,好像两发出膛的炮弹,狠狠地砸向正向叶枫发起致命一击的岳重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大蛇忌惮叶枫身上的气味,不敢逼得太近,但是对在游戈在外圈的白羽,甘锦就不客气了,尾巴贴地扫来,登时将二人送到半空。二人哇哇大叫:“岳大侠,小心,小心!”岳重天冷哼一声,铁青着脸,长剑继续前递。此时白羽已经落在他与叶枫之间,如一面屏障,护住了叶枫。他若想杀死叶枫,就必须先刺穿白羽的身躯。他心里没有任何顾虑,谁来坏他的事,他就放谁的血! 白羽大惊失色,道:“对不起,我马上让开。”拼命扭动身体,显然想闪到一边。岳重天道:“很好……啊,你做甚?”一个筋斗,朝后翻去。白羽惊惶之下,乱了方寸,手中快刀斜举,刀锋指向岳重天的喉咙。若非岳重天及时发现,已经人头落地了,饶是如此,仍惊得面皮发白,一颗心突突乱跳。白羽摆动双手,苦笑道:“我不是故意的……小心……小心……” 岳重天愕然道:“小心什么……哎唷……甘锦……你奶奶的……”向前冲出数步,一头栽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听得“啪”的一声,甘锦重重落在他不远处,哭丧着脸道:“岳大侠,我……我……也不想这样……”原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叶枫,莫名其妙的就绝处逢生了,见得他们三人乱成一团,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左手连按地面,跃出数十丈,离得他们远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狗头军师 叶枫不敢返回地道,唯有走先前诱杀蛇蛛的路线,往树林跃去。他不时回头望去,见得岳重天他们已经被大蛇缠住,一时半会也难以追来,脱离险境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叶枫心头畅快,觉得浑身轻盈,伤处的痛感也不那么强烈了。不一会儿,他冲入树林。忽然之间,耳中传来轰隆隆的水声,暗自吃了一惊,寻思:“难道前面有瀑布?” 出了树林,便是数百丈的悬崖绝壁,下面有条大江,浩浩荡荡,向东奔流,再无去路。对面亦是崇山峻岭,人迹罕至,猿声鸟鸣,相互呼应,听来格外冷清寂寥。其时已近黄昏,金黄色的阳光映照得川流不息的大江,犹如大锅翻滚的油条,江面上升起的淡淡烟雾,更似浓浓的人间烟火。 叶枫慢慢挪到悬崖边缘,见得峭壁如刀削斧劈一般,潮湿的地方长着苔藓,杂草,宛若一块块绿色的补丁,贴在灰白色的山石上。身下十余丈之地,一块长宽皆数丈的平整石头凸了出来,好像一面桌子悬挂在绝壁上。一根根粗细不一的藤条从山顶落在石桌上。叶枫伸出双手,用力扯拉藤条,沙石簌簌落下,承载他的重量绝无问题。 叶枫不禁哑然失笑,心道:“我当真无聊得紧,爬下去做甚?坐在上面钓鱼?与其花几个时辰钓一条鱼,还不如直接买条鱼更爽快。一个男人坐得太久,对某些方面终究有损害的。正所谓真正的幸福,是我好她也好,怎能因为我的自私,害得她不好呢?”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岳重天阴森森的笑声:“看,那个愚货已经无路可走了。” 叶枫转过头来,见得三人走入树林,向他快步奔来,面目狰狞,杀气腾腾。他仰面望天,空中只有色彩斑斓的云彩,绝不会飞来一只能把他叼走的大鸟。俯首下看,江上烟雾缭绕,水流湍急,更不可能出现一条将他载走的大船。三人离他越来越近。叶枫双手抓紧藤条,往那块桌面般的石头滑去。 岳重天三人以为他又找到逃生之路,不由得吃了一惊,赶紧加快脚步,见叶枫坐在石头上,身下江水滔滔。岳重天眼见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喜之下,拍手大笑。甘锦拾起数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朝叶枫掷去,破口大骂。叶枫身体往后挪动,忽然后背顶到硬物,原来触及垂挂在石壁上的藤条。甘锦抛来的石块纷纷落空。 岳重天冷笑一声,喝道:“杀了他!”双手抓住甘锦、白羽的衣领,把他们扔到石桌上。二人一站稳脚跟,便挥舞兵刃,一左一右,向叶枫疾攻过来。叶枫坐着不方便使剑,当下割了根藤条,缠在右腕上,舞得呼呼作响。三人在不大的石桌上斗在一起。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全力以赴,倘若被对方击下悬崖,将死无葬身之地。 岳重天站在上面观看,正所谓旁观者清,将叶枫的一举一动判断得清清楚楚,不时出声提醒,协调白、甘二人。他们听从岳重天的安排,指东打西,高低错落,攻得酣畅淋漓,气象万千。叶枫吃亏站不起来,无法主动出击,一根藤条罩住自身,守得牢固严密。尽量不让他们讨得便宜。 好在他背靠岩壁,不必担心他们从后面发起偷袭。岳重天蓦地里一声长啸,惊天动地。白羽心领神会,连劈数刀,向叶枫冲来。叶枫藤条卷起一阵劲风,往白羽那只受伤的脚扫去。甘锦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单刀直指叶枫心口,又快又狠。叶枫左手抓起搁在身边的长剑,剑尖斜挑,嗤的一声轻响,划向甘锦脖子。 虽然他左手使剑,但是剑招依然娴熟狠毒。那边白羽避让不及,顿时扫中脚踝,仆倒在地,快刀飞出,落入山崖。叶枫窃喜不己,翻转手腕,要把白羽抛下江中。岂知白羽就地打滚,藤条一圈圈缠住身躯,似乎要把自己捆绑起来,转眼间到了叶枫脚下,说不出的希奇古怪。 叶枫清楚白羽诡计多端,身经百战,况且生死攸关之际,决不会犯下送上门任由他杀戮的低级错误,斜眼瞥去,见得白羽右手指间有光芒闪动。原来白羽扔刀的瞬间,已经刀尖拗断,夹在手指里,若是叶枫疏忽大意,便遭开膛破腹的大祸。叶枫佯装不知,瞪眼看着半空中的甘锦。 甘锦喝道:“一命换一命,不干!”凌空翻了个筋斗,躲过削来的剑锋,双脚伸得笔直,蹬向叶枫心窝。叶枫哈哈一笑,道:“两条腿张得那么大,不怕蛋碎了么?”甘锦吃过叶枫防不胜防的苦头,不由得心中一惊,下意识夹紧大腿。便在此时,一根长藤飞来,从他大腿滑了过去,恰恰抽在腿间肌肉上。 甘锦“啊”的一声,像一只癞蛤蟆跪在石头上,双手捂住裤裆,脸上五官缩成一团,泪水,鼻涕一发流出。白羽趁得甘绵纠缠叶枫,右手伸出,剖向叶枫肚子。叶枫叹了口气,道:“我有四个字送给你,算是对你的评价。”白羽忍不住问道:“四个什么字?”说话之间,觉得挟在指缝的刀尖碰到硬物,低头一看,居然是块石头挡在叶枫身前,也不知从哪里来。 叶枫笑道:“装满狗屎的脑袋,留着何用?”抓起石头,朝白羽额头敲下。白羽手臂举过头顶,刀尖去挑叶枫手腕的筋脉。叶枫手腕一弯,刀尖在石头上划了道口子。白羽又刺,叶枫故技重施,刀尖又在石头上划了道口子。白羽改变攻击方向,光芒点点,分别刺向他身上数十处要害。叶枫似乎对手中的石头使上了瘾,白羽的刀尖往哪里刺,他的石头便出现在哪里。 白羽每刺一下,便在石头上留道痕迹。二人动作极快,数十招的来来往往,不过是眨了几下眼皮的工夫。白羽见他放着长剑不用,不禁怀疑叶枫另有企图,然而殊死相搏,务必精神高度集中,实在不允许他过于多想,只有暗自提防。忽然之间,听得叶枫叫道:“你写的字还不如我好看,亏你还是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右手一张,石头对着他掷了过来。 白羽刚要跃开,叶枫又叫:“难道你不想知道四个什么字么?”白羽摊开右掌,石头自动落入手心,旋转好几个圈子,才静止不动。只见石头上歪歪曲曲刻着“狗头军师”四个字,笔锋松散,深浅不一,好像在仓促之间完成的。白羽反应极快,已经明白其中道理。原来叶枫一直用石头遮挡是来引诱他在上面刻画,他每出手一次,等于在石头上书写一笔。 他不仅不恼怨被叶枫牵着牵着脖子走,反而佩服叶枫心思谨密,火候掌握得极好,只要迎向刀锋的角度,或者收纳刀锋切入的力道,稍有一丝差错,便得前功尽弃。他怔怔地这四个不成体统的字,神情古怪,哭笑不得。叶枫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哈欠,道:“你的才能充其量只能做处处应付,八方妥帖的城镇杂货铺,小酒店的掌柜账房,想运筹帷幄,调度群雄,你还差得运。” 白羽冷笑一声,道:“你死了之后,我一定割了你的舌头下酒!”掌心的石头突地跳起,往叶枫面门射去。石头离得叶枫不足数尺,忽然化为飘飘洒洒的粉未。其时风正对着叶枫吹,自然裹挟着尘埃往叶枫眼睛涌去。叶枫只有接连眨眼睛。就在他合上眼皮的刹那间,不仅白羽像虎豹般扑出,双拳捣向他的腹部,就连泪流满面的甘锦也纵起,一道刀光,从上而下,劈向叶枫天灵盖。 叶枫听风辨位,左手抓住一根藤条,手腕用力,登时抖得笔直,犹如一根长矛,对准甘锦的胸膛刺去。右手长剑划出,疾斩白羽伸来的双手。甘锦见得叶枫左右开弓,摆出同时应付他们的架势,暗自推测叶枫不过虚张声势,凭叶枫目前的状态,决无两线交战的能力。惟有对一个采取攻势,对另一个采取守势的策略。 只要判断出叶枫的佯攻方向,痛加杀手,教叶枫首尾不能相顾,取其性命亦是易若反掌。甘锦心想:“在姓叶的看来,白羽武功高我一截,自然将白羽视为首要目标,不敢松懈。至于我这边嘛,则是以吓阻为主,看似大张旗鼓,其实敷衍了事。”想到此处,甘锦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意,飞起左脚,对着刺来的藤条踢去。手中的刀仍维持下劈之势,就等一脚踹开叶枫虚假的进攻,接着便去收割他的项上人头。他的脚刚踢出,叶枫却发出爽朗的笑声。 但是他听在耳里,忍不住有即将大祸临头的念头。他急忙缩脚,岂知藤条如条调皮的泥鳅,击在他肚皮上。他跌落下来,滚来滚去,哭爹喊娘。 叶枫看也不看他,冷冷说道:“我以为世上只有我不长记性,经常一个地方摔倒好几次,想不到今天碰到了同党。”白羽双手一按石头,往后急退数尺,叶枫长剑划空,在石上留下一道极深的痕迹。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岳重天,终于按捺不住,连人带剑,扑将下来。 人未到,凌厉的剑气震得岩壁上的藤条沙沙作响,好像随时会脱落下来。岳重天长剑连划,只见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光芒,犹如云中射出的闪电,直击背靠石壁的叶枫。白羽“哇”的一声怪叫,双掌用力一拍石头,整个人似跳起的蛤蟆,蓦地跃起。 他跃到一定程度,身躯倦曲,四肢盘结,衣裳鼓涨,好像一个圆圆的肉球,呼呼地旋转着,往叶枫撞去。将自己当成一件兵器,实在罕见。叶枫见得两大高手发难,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在倦鸟归巢,落日余晖的时刻,悄然离开这个世界,难道不是老天对他最后的垂青吗? 但是他决不会就此束手待毙,他要做一次破釜沉舟式的搏杀。纵然抽身离去,他也不允许自己以狼狈,仓促的方式退场,他要昂首挺胸,体体面面的拉下帷幕。叶枫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长剑上指,接住岳重天刺落的长剑。二剑相交,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迸出一连串耀眼夺目的光芒,好像一个个璀璨的星星,在叶枫眼前、头顶闪烁、跳动。 据说星光会给迷茫的人指引出路,难道叶枫这一次又是命不该绝?岳重天双脚勾住藤条,稳住身体,剑势连绵不绝,层出不穷。叶枫右手持剑,在头顶筑起一道道防线,尽量形成僵持?着之势,不让岳重天渗透进来。左手握根藤条,把白羽当作陀螺抽打,只让他在空中旋转不停,不给他靠近接触的机会。 岳重天“嘿嘿”冷笑,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运劲于臂,长剑转动,接二连三划着圈子,一个个银白色的圈子,好像一个个涡漩,快速向叶枫涌来。叶枫长剑也在转动,同样划着圈子,只是他所划的圈子正好与岳重天方向相反,显然是在抵消岳重天的攻势。岳重天又是“嘿嘿”冷笑,长剑越转越快,整柄长剑似根点燃的烟管,烟雾弥漫,过不多时吞噬了叶枫。 烟雾中兵刃相击依然不绝,足见叶枫还在顽强抵抗。忽然听得岳重天一声大喝:“去!”伴随着他的呼喝,一把长剑飞了起来,是叶枫的剑!叶枫已经赤手空拳!岳重天手臂一伸,长剑对着叶枫无遮无拦的天灵盖插落。谁知他刚施展致命杀着,背部寒气森然,显然有人从后面发起偷袭。 白羽,甘锦皆在下面石头上,究竟是谁暗算他?难道此地除了他们四人,还隐藏着第五人?这个人显然不是他的朋友。岳重天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事,不由得冷汗直流,毛骨悚然,急忙手臂缩回,长剑穿过左腋,“叮”的一声,荡开刺来的兵刃。这才松了口气,转头观看来者是何方神圣。 可是他一回头,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无话可说!”但见一根藤条缠住叶枫脱手的长剑,在他头顶晃来晃去。他出剑的刹那间,叶枫也抓起一根藤条,趁机操控长剑,营造出他有援兵的假象。叶枫毫不客气,悠悠说道:“心思太多的人,关键时刻总是功亏一溃。” 在半空转了良久的白羽喝道:“只可惜你躲得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曲成一团的四肢同时探出,左手如刀,嗤的一声,切掉始终不离他左右的藤条。他右手张开,五道气流自指尖射出,如同五把长剑,分别指向叶枫上肢五处大穴。他的双腿一高一低,恶狠狠地踹了出去,与之对应的是叶枫心口,小腹。岳重天厉声道:“你完了!”剑光一闪,急斩叶枫的头颅。 叶枫双手搭在膝上,一下下地拍打着,也不知是知道回天无力,干脆就从容赴死,摇头说道:“十五有什么好的?我更喜欢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啊!就像此时,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岂不妙哉?哈哈哈!”他们打斗多时,竟然没有发觉明月当空,映照得流动江水如鱼的鳞片,发出点点的光芒。 岳、白二人不禁往天上望去,今天虽然不是月圆之夜,但是陡然间见得洁白无暇的月亮,身为异乡他客,心中无不百感交集,既有对远方亲人的柔情,又有对当下所从事的杀戮感到羞愧,不由得动作停滞,一时竟对叶枫下不了手。叶枫兀自呢呢喃喃:“天上月亮尖尖,水中月亮弯弯。我把月亮当镰刀,帮助阿爹收稻谷。阿娘笑的好开心,嘴角眉梢挂新月。” 岳重天定了定神,叫道:“杀了他!”白羽应道:“是!”二人硬下心肠,再度出手。叶枫仰脸望着月亮,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道:“既然你照亮了我脚下的路,我怎能止步不前呢?”身子倒折过来,双手去推倚靠的岩壁,好像那里安装着一扇可以开启的门。岳重天大笑,道:“此路不通,此路不通……”他说着说着,眼珠子突然凸出,嘴巴张大,表情堪比吃了一坨狗屎。 谁能想得到拔开垂挂在石壁上的藤条,居然有个桌面大小的洞口。叶枫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他适才坐在那里,只觉得身后凉风习习,吹得脊背发凉。唯一的解释就是后面藏着个出风口,他伸手摸去,果然有个好大的一个洞。他并不着急离去,尽情将他们捉弄一番之后,才从容脱身。他心情畅快之快,放声大笑,震得目瞪口呆的岳重天三人耳朵嗡嗡作响。 第二百一十三章 至暗时刻 叶枫一冲入洞中,突然觉得替代双脚功能的两只手,按到了空处。似让人在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登时收勒不住,往下跌落。借着射入山洞的淡淡月光,依稀见得眼前一条极陡的斜坡,一直向下延伸,既不知究竟有多长,更不知通向何处。叶枫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决无掉头回去的可能,就算下面有龙潭虎穴,亦得硬着头皮,纵身跃下。 他双手紧抱脑袋,护住头颈,双脚蜷曲,膝盖抵住下巴,避免内脏受伤。他双腿抬起的时候,牵动小腿上的断骨,痛得几欲晕去。叶枫牙齿咬得格格响,强忍着疼痛,好像被一脚踢飞的皮球,骨碌碌地向下滚落。一路之上,山石将他撞得遍体鳞伤,好在他事先护住了要害。最幸运的是,斜坡尽是细碎石块,没有大石横亘当中,否则撞将上去,焉有活命之理? 然而金星乱冒,头晕脑胀,却是难以避免了。叶枫滚了一会,忽然听得上面传来惊叫声,以及重物堕落的响声。不消多说,追进来的岳重天三人显然想不到,他们一脚便踩入深渊之中。兼之他们急于追杀叶枫,步子迈得极大,待到察觉不妙,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下堕之势,更无法做出有效的防护动作,只有听天由命了。三人宛若三棵砍倒的大树,乒乒乓乓,连翻跟斗,身上不知起了多少个青包。 叶枫听他们倒霉透顶,心花怒放,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在幽深的洞穴久久回荡,好像有无数人同时在笑,听起来极是可怖。他们三人早已魂飞魄散,哪有心思细品他的笑声?叶枫又翻滚了一会,眼前漆黑一片,再无任何光亮,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仍继续向下堕落,好像这条斜坡永远没有尽头。他脑子却不似先前浑乱不堪,已经渐渐回过神来。 可是他什么也不去想,就算现在想振作起来,也无法做到逆天改命。他当前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他相信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他不可能一直打滚,总归会静止不动。又过了一会儿,深处泛起了点点微光,时上时下,捉摸不定,是不是莹火虫在活动?难道离得出口不远?他既惊又疑,使劲瞪大眼睛张望,想看个究竟。然而那些光芒若隐若现,忽明忽暗,时而让他充满希望,时而让他无比沮丧。 忽然之间,他双掌按到了空处,身下长坡居然凭空消失了。叶枫不禁大吃一惊,急忙提气上跃,这才看清光芒竟在脚底下闪动,水波粼粼,原来是个深潭。黑暗中不知东西南北,慌乱之中乱窜一通,等到反应过来,气力早已衰竭。“卟通”一声巨响,落入水中。这深潭长年不见天日,异常寒冷,叶枫好像置身于一个极大的冰窖之中。岂止浑身起鸡皮疙瘩而已? 登时肌肉僵硬,四肢抽筋,仿佛脚腕悬挂了几百斤铁块,浮又浮不起来。顷刻间潭水淹及口鼻,“冰水”从张开的嘴巴流入喉咙,把他的肚子装得鼓鼓涨涨。叶枫吃消不住,肚子痛得难受,放了几个响屁,尿屎一发流出。叶枫一只手解开裤子,让流动潭水将下身的污物冲得干净。他仗着乌天黑地,无人窥见,不仅绝无羞耻之意,反而为自己的随机应变之快,在心底暗自喝了几声彩。 此时听不到岳重天三人在长坡颠扑,四下一片寂静,究竟他们是遭到意外,还是悄悄潜伏起来,准备图谋不轨?他宁愿相信后者。岳重天决非随便跌一跤,翻一个跟头,就一命呜呼的虾兵蟹将。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枭雄,最擅长夹缝生存,逆境翻盘。叶枫似乎看到了他们三人在黑暗中交头接耳,酝酿着针对他的阴谋诡计。 叶枫举起那只没有解裤子的手,揉了揉眼睛,他知道自己眼睛闪闪发亮,因为他完全不害怕。黑暗既可以隐匿他的踪迹,更可以抵消岳重天人多的优势。只要他措施得当,他未必会是输家。他背对长坡,取出油布包裹严密的火折子,划亮。火光被他的身躯所遮挡,根本不必担心会暴露他当前的位置。况且他只想借得瞬间的光芒,能够看清周边的地势,并不需要它长时间燃烧。 火苗开始扑腾上窜的时候,他已经吐气将它吹熄。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这个山洞大得难以置信。水潭对面石壁上分布着六七个洞穴,大小皆可以容纳一个人自由进去,倘若他随便钻入一个洞内,他们便难以寻觅。唯一不敢确定的是,这六七个洞穴到底是独立门户,毫无瓜葛,还是其实相互串通,连成一体?叶枫双手轻轻划动,几乎以悄无声息的状态向对岸游去。 很快他游到了岸边,却是暗自叫苦,原来滩头一带,皆是淤积的烂泥。他要钻入石壁上的洞穴,必须得穿越这片泥地,这样一来,岂非无法隐藏他的踪迹?叶枫抓了两坨泥巴,四个字不停在脑海里盘旋:“天亡我也,天亡我也。”他一动不动坐了良久,眼睛又在闪闪发亮。他几乎可以断定岳重天他们未曾携带火折子。 岳重天、白羽身居高位,早与底层脱节,随身所带的物品无不精致奢华,能够有效彰显出自己的身份。像火折子这种低端装备,自然难入他们的法眼了。依照他们目前的身份,晚上是用来享受放松的,像高来低去,飞檐走壁的勾当,何需他们动手去做?再说他们设计陷害叶枫,原以为是件轻松不过的事情,在白帝城最好的酒楼已经预定好庆功宴,谁曾料到叶枫怎么搞,也不会死? 甘锦虽然出身草根,但是他热衷名利,一心想挤入上层圈子,所以无论说话方式,衣着打扮,尽量向那些尊贵的大人物看齐。对于任何可能损害他面子的东西,他恨不得立刻彻底切割。曾经给甘锦带来希望、光明的火折子,如今在他看来,它是贫穷、落后、愚蠢的象征,若是他的衣袋还装着它,岂非又成了那个一事无成,毫无用处的乡下小子?但凡混出名堂的人,自有人替他掌灯举烛。叶枫长长吐了口气,心里充满了得意。 善于在细节上做文章的人,一定会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双手一按地面,向前跳跃推进。他冲入其中一个洞穴。岂知迎接他的又是条长坡。他颠簸翻转,四肢百骸似要震散,可是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一阵阵的睡意袭来,就想没心没肺的睡个三天三夜。他终于停止滚动,躺在平坦之地,本来已经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不自禁的合拢贴紧,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枫慢慢醒了过来,四下伸手不见五指,半点声息也无,宛若夜深人静一般。他昏昏沉沉,浑身乏力,谁知道自己究竟是睡了几个时辰?还是一天?或者果然是三天三夜?他伸手入怀去取火折子,却是在翻滚中不知掉到何处了。他使劲瞪着眼睛,连眼眶都快撕裂,然而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只觉无法形容的孤独,寂寞蓦地里从心底涌起,这一次他真的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 在无声无息中死去,没有一个人知道。叶枫心有不甘,想开口发声,哪料到喉咙里似吞了团烈火,焦灼干哑,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怒气冲冲,心想:“贼老天势利得紧,见我穷途末路,便想要另寻新欢,找人来替代我了。他奶奶的,放眼望去,江湖上有哪个能比得上我?聪明的人不具备我的憨厚忠实,老实的人不如我诡计多端。我什么场面都能应付,难道不是嘛?” 他这一想不要紧,更加忿忿不平,不由得责怪起那个写书的老先生,目光短浅,只追求情节曲折离奇,瞎写一通,不晓得处处埋下伏笔,留出周旋腾挪的余地。如今把他推到了死地,看老先生怎样挽回弥补?听说那老先生最近一天憋不出几个字来,忙于生计是一回事,最主要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如何是好,理不出头绪了。 唉,那老先生明明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写百字的文章还差不多,一上来就想搞鸿幅巨着,就像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怎能驾驭得了桀傲不羁的野马么?别人是胸有成竹,落笔自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老先生心中无数,走一步,看一步,涂涂抹抹,增增减减,左三年啊右三年,一直无法搞定。好在他当初有自知之明,仅仅当作空闲消遣时光的爱好而已,绝不肯抛弃可以保证一家老小温饱的谋生手段,否则写了七八年不见一文钱入账,一家人岂非得喝西北风? 叶枫愈发恼怒,凭着他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佛见发呆,一枝梨花压海棠的不凡气质,若是放在其他书里,岂不要男女通吃,横扫宇宙?哪想到投错了书,弄得处处吃瘪?他口不能言,在心里恶狠狠的咒骂那老先生,双掌连击地面。才击了几下,只觉手臂痛得厉害,好像断了一般。摸将过去,竟肿得不成样子,又摸面孔,身躯,莫不如此,一个人似胀起的馒头,比平时大了许多,原来他翻滚的时候,持续撞击地面,自是全身浮肿。 他不敢再去自讨苦吃,双手互搓,缓解疼痛,寻思:“既然那老先生靠不住,老子就要自己闯一条路,不能由他牵着鼻子走。”可是在这黑暗之中,哪里寻得了出路?就算他想折返回去,且不说会碰到追踪的岳重天等人,以他当下的体质,根本就无法翻越这两条不知有多长的长坡。他只有向前。叶枫手肘发力,缓缓向前爬去。困了倒头就睡,渴了吮~吸石壁的水珠,饿了以苔藓,虫子为食。不知时辰,日月,这个山洞好像长得没有尽头,一辈子也爬不出去。 叶枫觉得身上肌肉逐渐失去弹性,开始萎缩,干枯,到最后紧紧与骨头贴在一起。腮边,下巴也长了茅草般的毛发。这还不算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他始终处于黑暗,寂静之中。在一个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希望的环境里,足以让一个人崩溃,发疯。除非这个人曾有过长时间寂寞,孤独的经历。叶枫恰恰就具备了这种技能。因为他在华山那个冷清的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经常面对一座山,一眼泉水,一棵大树,一朵白云,痴痴看上半天一天,决不会心浮气躁。 如今他把自己想象成勇闯阴曹地府的盖世英雄,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拯救那些被阎罗大王长期~霸~占,不让投胎转世的古代美女。并且要替世人解开许多千古之谜。比如他见到貂蝉,他一定会问:“小姐姐,你最后究竟跟了关公,还是从了曹操?”他见了杨玉环,一定要缠着她讲述昔日李太白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诗句时的张狂,高傲的样子,还有她在马嵬驿是不是真的金蝉脱壳,去了扶桑? 叶枫又盘算那些人会充当阎罗大王的走狗打手,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他经常判断失误,阴沟里翻船堪比家常便饭,但是多些主意,终究有益无害。本领了得的牛人猛人自有去处,不屑屈居于阎罗大王手下。能替阎罗大王卖命效忠的角色,要么人品低劣,要么本领差劲。叶枫眼珠子转了几下,左掌在额头连击几记,哈哈大笑,道:“是了,就是那几个家伙!” 他不由得摇头晃脑,道:“阎罗大王打得好算盘,有分教吾有无双上将潘凤,万人敌邢道荣,悍勇前锋蔡阳,铁胆神将夏侯杰,内事不决问郭图,外事不决问张松,耿纪宿卫宫中,蒋干游说诸侯,淳于琼监管粮草,司马懿坐镇后方,更有孝子吕布,贤相董卓,良配蔡夫人,何愁霸业不成?”就这样他时不时有奇思妙想,让自己心情愉悦,保持活力,尽管长久处于黑暗环境,却不至于丧失信心,萎靡不振。 叶枫有了积极向上的心态,便无所畏惧,把眼前遇到的挫折,当做一种历练,一种享受。脚伤也逐渐愈合,痊愈指日可待。某天(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天)他一觉醒来,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脚步声,以及叫骂声,尽管相隔甚远,但在寂静之中,听来竟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叶枫蓦地坐起,背后冷汗直流,心头突突乱跳,险些叫了出来:“甘锦,怎么是他?”他竖起耳朵,静静在听甘锦骂的是不是他?说来说去,是他毁了甘锦的宏伟目标,不骂他才怪呢? 可是他这次猜错了,甘锦口中所骂的人,并非是他,而是岳重天。叶枫大为奇怪,甘锦不是指望岳重天提携,怎么突然就反目成仇了?他凝神倾听了良久,才明白其中缘由。原来岳重天亦发现洞穴极多,势必要三人单独行动,增加擒获叶枫的机会。甘锦本可趁机脱身,无奈他心心念念想着功名利禄,对于岳重天的指使,除了唯唯喏喏,别无他法。 甘锦如无头苍蝇一样,兜兜转转。不料这山洞构造独特,洞中有洞,错综复杂,很快就头晕脑胀,迷失了方向。他便是想回头折返,却再也找不到归路了。随着呆在山洞里的时间不断增长,不仅无时无刻要面对疲倦,饥渴的折磨,还要承受精神上的痛苦,他既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人还是鬼,更不知道自己当下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总之心里的压力和负担已经到了极限,他还能熬多久? 但是他并不想死,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就是要获取丰厚的回报,要他双手空空离开这个世界,他如何甘心情愿?所以他要活下去,只有卸掉心里的负担。他必须将不满的情绪宣泄出去。他想到了骂人,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语言来骂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他每说出一句脏话,便觉得心里多了份舒坦。比起先前惊恐万分的他,他已经镇定了很多。他骂岳重天的时候,正好让叶枫听到。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我不能 叶枫蓦地里听到甘锦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尔后听得甘锦破口大骂岳重天,不禁心里暗喜,自以为又找到了见针插缝的大好机会了。的确,若非甘锦与岳重天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甘锦岂敢肆无忌惮,口不择言?他想走出这个长得要命的山洞,光靠乐观向上的心态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一个可以相互扶持的人。甘锦就是合适的人选。甘锦是值得信赖的人么?显然不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为了蝇头小利,随时可以捅别人几刀。尤其在这种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更适合他暗算别人。莫非叶枫头脑发昏,病急乱投医了?叶枫认为自己清醒得很。他知道甘锦绝不允许生命在此凋谢,甘锦比谁都迫切希望活下去。他此时提出合作的意愿,甘锦一定会举着双手赞成。甘锦痛恨叶枫,但是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叶枫更知道,走出山洞的瞬间,便是甘锦拔刀相向之时。然而叶枫很有信心,他不会给甘锦任何拔刀的机会,因为他的剑会抢先出手。 虽然他多数时候高估自己,低估对手,但是他这次一定能控制住局势,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叶枫寻思:“我的剑又快又狠,一剑下去,人头落地。”想到此处,他习惯性往腰部摸去,却是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剑已经丢失。他没有了长剑,等于增加了不可预测的风险,总不成靠牙齿去咬死甘锦?他右手不禁抚摸脖子,只觉得一团团的污垢从指尖滚落,自进山洞以来,没洗过一次澡,浑身上下臭不可闻,犹如掉入茅厕。 想来甘锦亦是一样光景,咬他岂非如同吃屎?叶枫心想:“屎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吃,我足智多谋,一定能想出办法的。”他眼珠子转了几下,果然又有了主意:“通常捅刀子的人,心是相当虚的,决不敢与别人并肩走,不敢与正气凛然的眼睛对视,鬼头鬼脑落在别人身后,趁机寻找下手的机会。我佯装不知,头抬得老高,口中和那厮胡说八道,趁他以为十拿九稳之时,突然反踢一脚,不踹破他肚子才怪呢。” 叶枫随即觉得不妥,心想:“那厮狡猾得紧,必然有所防范,万一我一脚踢来,被他伸手捞住呢?他只须刀锋一转,我这只脚算是废了。话说一个瘸了脚的男人,想娶得漂亮媳妇,要么家中有矿,拿钱砸得人家不得不从,要么家中有势,能够给她一家人提供特别的照顾。我老叶家三代清贫,无权无钱,想要美女与我长相厮守,唯有四肢完好,给她心生至少能干脏活累活,不愁衣食的念头。” 叶枫摇了摇头,立马否决了这个经不起推敲的计划,又想:“借用华阴城熬鸡汤的老马的话讲,想早点抱孩子,务必推掉乱七八糟的应酬,眼见日头一落山,便要拴紧房门,和媳妇卿卿我我。没有付出哪来的回报?我不给些甘锦甜头吃,他岂能中计上当?甘锦只有一击必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倘若从后面偷袭,动静太大,未必能够成功。是了,他一定会装出热情欢喜的样子,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其实教我动弹不得。尔后他持刀的手,无声无息刺向我的胁间。”他手指轻点两边凸起的肋骨,用力提了口气,明显感觉到骨头收拢,心想:“我若是想办法让骨头挟住他刺入的刀子,他难免大惊失色,会有短暂的停顿。哼哼,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手刀劈在他脖子上,他岂非如条死狗,瘫在我脚下?” 他翻来覆去在心里推演了许多次,将不足之处统统完善,此时骂声越来越响,甘锦离他已经不远。叶枫一跃而起,朗声叫道:“甘锦,好久不见,你还好么?”甘锦被他突如其来的叫喊,吓得魂飞魄散,颤声说道:“你……你……是……人……鬼?怎么在……这……里?”两排牙齿相互叩击,犹如爆炒黄豆似的,听起来分外清脆。叶枫肚子禁不住咕咕乱叫一通,良久才平息下来,苦笑道:“你要是现在给我一把炒豆子,我叫你爸爸都愿意。” 甘锦不敢答腔,惟闻沉重的呼吸之声。叶枫“呸”了一口,拍手笑道:“阎王不收我,我也是一肚子的火啊!”甘锦半信半疑,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尽是惋惜之意。叶枫道:“你也没死啊?”故意干笑数声。甘锦听在耳中,异样感觉,心下骇然,“啊”的一声,拨足飞奔。未出数步,“砰”的一声,撞上一块石头。甘锦强忍着痛,掉头就走,又是“砰”的一声,撞上另一块石头。 叶枫哈哈大笑,道:“好硬的石头,好没用的脑壳。”甘锦一言不发,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走乱撞。碰了十几次壁之后,终于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忍不住说道:“这石头他妈的真硬,哎哟喂,哎哟喂,哎哟喂,痛死了!”抱着脑袋,大声叫嚷。叶枫道:“你无缘无故走什么啊?”甘锦道:“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各的,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叶枫道:“不带脑子的蠢货,单枪匹马谁也活不下去。” 甘锦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想和我联手?”叶枫道:“你也可以说不。”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外面应该是七月?再过些日子,桂花飘香,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你可以不喜欢吃月饼,但是流落异乡的浪子,怎能不看天上的圆月呢?唉,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声音飘忽不定,极是伤感。甘锦似被感触,喃喃道:“我要看月亮,我要看月亮……”他说着说着,忽然低声哭泣。 月亮依旧如初,可是月光下那个裙裾飞扬,舞步轻盈,笑容甜美的女孩呢?她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皎洁的月光再也照射不到她的身上。在黑暗中,甘锦时常从噩梦里惊醒,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他时常出现幻觉,好像她就守候在他的身边,他张开双臂拥抱她,却始终无法顾及,急得他嘶声厉吼:“陆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你是我的人,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每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都会露出痛苦,愤怒的表情:“我不是你的人,我是市集上的一只羊,一只鸡,只要有人出得起合适的价钱,他就能把我带走。是你给我安排的命运,难道你就忘记了吗?”说话之间,她左右两侧出现数十人,他们窥看陆嫣的眼神,宛若猎人打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这些人甘锦都认得,正是他们将他这个乡下少年推送到万人仰望的位置。 当然如果没有陆嫣青春成熟的肉体做他的敲门砖,他决不能和这些贪得无厌的人达成一个个简直不可思议的交易。陆嫣指着一个满头秃疮,口鼻散发出臭味的丑陋男人,凝视着甘锦,冷冷说道:“他是我的第一个主顾,也是我买得最不值钱的一次。你还记得吗?”甘锦当然记得很清楚,他十六岁那年过生日,想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宴请狗朋狐友,可是口袋空空如也,莫说大鱼大肉,就连一碗酱油拌饭也吃不起。 然而他看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散发出迷人魅力的陆嫣,他知道该怎么做了。酒楼老板只有一个嗜好,就是好色如命,一旦见到美丽的女人,便魂不守舍了,千方百计想将她弄到手了。据说他一年下来,花在女人身上的钱财,至少能在县城最繁华地段,买下几间店铺。每次陆嫣从酒楼门口经过,老板好像中邪着魔一般,一双眼睛定定地落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哪怕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也休想移开半分。 他那年生日举办得很成功,所有的朋友都对他赞不绝口,他的耳朵灌满了肉麻的恭维。只是谁也没有注意陆嫣不在场,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觥筹交错,享受美食的时候,陆嫣却在他们头顶一间豪华的房间,犹如无助的羔羊,忍受着酒店老板近乎变~态的摧~残。甘锦面皮发烫,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人只要尝到走歪门邪路的甜头,就无法自拔,回不了头。 故而他遇上认为自己难以搞定的事情,立马祭出陆嫣这个独门武器,来换取他想要的东西。听得陆嫣说道:“刚开始我深受刺激,悲愤填胸,恨不得立即死去。我是要和你白头到老的,怎能做这种不要脸的勾当?后来我想开了,麻木了,傻傻以为你的胃口会有满足的一天,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念及我的付出,待我很好很好。所以我要多多勾搭对你有帮助的大人物,让你早点梦想成真。唉……” 其实她早该明白,贪恋权势的人皆是狼心狗肺,一天到晚想的都是牺牲别人,成全自己,哪有什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在漫长的黑暗里,甘锦静下心想了很多,他心里没有任何内疚自责之意。假设人生还会重来一次,就算他已经知道结局,但是他仍然会做当初的决定。一个毫无背景的乡下小子,想得到上层人物的认可,敬仰,只有釆取走不寻常路。既然他心里没有羞耻,为何听到叶枫的话,突然哽咽落泪?是惺惺作态,想博得叶枫的同情? 突然之间,一只手轻轻拍打他的肩膀,是叶枫的手!原来叶枫顺着声音,摸将过来。他伸出右手,搭在叶枫的手背上,道:“谢谢你!”叶枫笑道:“不客气!”话音刚落,觉得右腕一紧,犹如被铁钳牢牢夹住,接着身躯腾空而起,从甘锦头顶越过,“啪”的一声,重重摔在甘锦脚下。叶枫暗叫不好,当即腰部发力,意欲跃起。甘锦伸出一只脚,踩着他的胸膛,将他按在地上。手中寒光一闪,往叶枫颈部划落。 叶枫大吃一惊,右脚抬起,“砰”的一声,踢中甘锦臀部,叫道:“咱们姑且放下恩怨,齐心合力才有出路!”甘锦似被人在身后使力一推,登时从叶枫上方飞了出去,跌在不远处的地下。手中偏离目标的匕首,仍在叶枫左肩划了道口子。甘锦随即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我操你的十八代祖宗,难道你脑子真的少根筋,你吃了那么多的亏,难道到现在还搞不懂谁是你的敌人,谁的你的朋友?和敌人讲情义,谈合作,岂不是自掘坟墓,反正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匕首乱削乱劈。 叶枫没有兵刃,无法抗衡,东躲西藏。甘锦目不视物,乱刺乱劈,无一击中。两人身体虚弱,没动几下便手脚酸软,各自坐在地上,气喘如牛。叶枫不肯就此放弃,叹了口气,道:“至少现在我不是你的敌人。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向来对名利权势不感兴趣,只要别人不来烦我,我决不去伤害别人。我明明是只与世无争,极好相处的小兔 子,为什么有些人总把我想象成青面獠牙,凶猛野蛮的禽兽?哈哈。”说到最后,情不自禁苦笑几声,心里满是苦涩无奈。 甘锦忽然笑了,大笑,厉声说道:“放屁,少来这套,我早就看透了你的为人,你这个人是做了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伪君子,既然你想随遇而安,为什么不归隐田园。为什么要做岳重天的儿子?为什么要在名利场逗留?我告诉你,你这双手除了拔剑,杀人,已经不能做其他事了!”叶枫听在耳里,胸口似让人重击几拳,几乎无法喘息,冷汗直流。他知道纵使倾尽的水,也难以洗净他的罪恶。杀人如麻的手,嗜血成性的蚊子亦是避之不及,实在不配给情人画眉上妆。 叶枫喉咙发出痛苦的低吼,十指插入地面,忽然左手小指一阵剧痛,竟是一枚指甲断了。这些天肌肉萎缩,骨瘦如柴,只有须发、指甲始终保持疯长状态。加上他人又懒惰,以没有修剪工具为借口,十根指头犹如套了十把短剑。甘锦趁他六神无主,倏地大吼一声,揉身扑上,匕首直插叶枫心口。叶枫惊骇交加,就地打滚。甘锦听声辨位,匕首递上一尺,在叶枫左腿刺了一刀,鲜血长流。 叶枫本来有气无力,兼之流了好多的血,躺在地上不动,好像随时会昏厥过去。甘锦哈哈大笑,坐在叶枫身上,提起匕首,来割他的人头。叶枫昏昏沉沉,双手乱抓。甘锦忽然惨叫一声,道:“好快的刀!”坐直的身躯软软倒下,将他压在身下,四肢剧烈抽搐,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叶枫暗自奇怪:“哪来的刀?”正莫名其妙,胸部衣襟热乎乎,湿湿的,似有热水倒在上面。叶枫更加诧异:“哪来的水?”鼻间尽是浓郁的血腥味,不消说流在他身上全是血。 叶枫心念一动:“莫非是甘锦的血?”低声叫道:“甘锦,甘锦!”甘锦哼了一声,手脚伸得笔直,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觉得难受。叶枫害怕至极,想推开甘锦,然而浑身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力气?只觉得甘锦绷紧的肌肉渐渐放松,蜷缩起来,直至一动不动。叶枫心想:“甘锦死了,是谁杀了他?下一个是不是轮到我了?”想起自己活得艰难坎坷,死亡对他来说,也许是种解脱。又想若是自己死了,谁来给这个暗无天日的江湖引入光明?心里既是难过,又是不甘,一口气喘不上来,晕了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转过来,甘锦早已冰冷僵硬,流在他身上的血已经凝固,衣服硬梆梆的。他肩上,腿上的伤口也已经结痂,显然他晕睡了好多天。叶枫急于弄清甘锦的死因,伸手往甘锦脖子摸去。手指到处,感觉甘锦脖子开了个极长的口子,好像是一刀所致。叶枫大为不解,心想:“洞中除了岳重天,白羽别无他人,何况岳重天恨的人是我,要杀也是杀我,他为什么要手下留情,放我一马?” 叶枫推开甘锦,慢慢坐起,左思右想,一直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懊恼至极,搓动双手。忽然之间,觉得右手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左手摸去,原来右手食指,中指的指甲已经断掉。这才恍然大悟,他神智不清之时,双手乱抓乱挠,如刀般锋利指甲误打误撞,刹那间划开甘锦脖子上的肌肉,割断喉管。叶枫想不到活得如此侥幸,尽管时过境迁,一颗心仍是怦怦跳动:“好在我没有嘴啃指甲的坏毛病。” 坐了一会,肚子咕咕乱响不停,在洞壁拨了几把青苔,塞入口中。不知何故,青苔入口,竟说不出的难受,“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叶枫拍拍干瘪的肚皮,苦笑道:“肚子老兄,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的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有的吃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指望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想起吃肉,情不自禁叫了起来:“这不是有头现成的大肥猪么?吃十几二十天都不成问题!”叶枫狂喜之下,扑在甘锦尸体上,抚摸着甘锦粗糙,干枯的肌肉,那些关于肉的做法一发涌上心头。 他手掌用力一拍大腿,好像拍打饭店的桌面,大声说道:“他奶奶的,老子好久没见荤腥了,店家你先来个红烧猪蹄。什么?厨师是孤陋寡闻乡下人,不会做?他妈的,这是什么破地方。好,我服了你,你是大爷,我来伺候你。你先将猪蹄刮毛洗净,剁去爪尖劈成两半,用水煮透后放入凉水中。姜、葱拍破待用。用炒勺将少许香油烧热,放入糖霜,炸成紫色时,放汤调至浅红色为佳。加入猪蹄、料酒、葱、姜、盐、花椒,汤烧开后除去浮沫,用大火烧至猪蹄上色后,移至小火炖烂,收浓汁即成。听明白了没有?” “客官,你还要其他的菜吗?什么?来份莲藕排骨汤?客官,你就饶了小人,我们这里穷得叮当响,店里寻常只提供粗茶淡饭,红烧肉一年也卖不出几份。他妈的,开店的这个不会,那个不会,你到底会干什么?小人会生儿子,一共有十三个,号称十三太保。他妈的,老子在你这里开销花钱,就是你的亲生爹妈,你的老丈人,老丈母,不行也得行,否则惹得老子无名火起,拆了你这爿鸟店!” “客官,你不能光吃肉,总该来几个菜蔬,洗洗肠胃啊,这个梅菜扣肉,你老就下次再点。他妈的,你以为是快活林,十字坡开黑店,一盘白萝卜,居然要收三百文钱,莫非这白萝卜抵得上仙果,可以延年益寿?客官,一看你是见过世面的,分得出好坏。这白萝卜浇的是童男童女的尿,村里几个百岁老人就是天天吃小店的白萝卜,他们一口气能爬上六层楼,腿不酸,气不喘,面不改色。放屁,老子仇家极多,长命百岁岂非自找苦吃?我要吃肉!客官,你稍安勿躁,像你这种行走江湖的侠客,讲究身手敏捷。你多吃青菜,腰间必然没有一块赘肉。坏蛋一刀砍下,你来个鹞子翻身,轻轻松松避开。倘若你挺着个大肚子,岂非有些不妙?” 叶枫越想越开心,口水流下,打湿衣裳,化解了凝结上面甘锦的血。血腥味涌入鼻中,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心中一凛:“我和禽兽有什么区别?”急忙抽离双手,倒退几步。但是肚子叫得愈发响亮,仿佛在嘲笑他:“你这个顽固不化的蠢蛋,到快死到临头了,还逞什么英雄好汉?名节志气就能让你活得下去?只怕你生生饿死了,也没有人可怜同情你。这不见天不见地的,你就是吃了他,谁会知道啊?”是啊,只要能够活下去,名誉道德又算得了什么呢? 齐恒公,晋文公,刘备都吃过人~肉,但是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历史地位。他这个小人物,又何必约束苛刻自己呢?他定了定神,又慢慢向甘锦走去。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因为他对生命有着强烈的依恋,他不想像甘锦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所以他要不择手段,想办法活下去。甘锦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自古以来对付敌人的方式,无非是在精神上摧毁他,在肉体上彻底清除他。让甘锦成为他腹中美食,算不算一种消灭方式?他摸了摸脸,忽然发现脸颊松驰,他开心的笑了。 虽然他看不到自己此刻表情,但他知道自己当下就像一只饿尽了的野兽,目露凶光,神情可怖。他深深吸了口气,拿起了甘锦的手,往嘴里送去。他闭上了眼睛,把甘锦又冷又硬的手,想像成刚从烧烤架上拿下来的羊肉串,刚从锅里捞出来的蹄?,登时一股无法形容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山洞。还有什么比吃饱更值得开心的事吗?就在嘴唇与甘锦肌肤接触的瞬时间,冷汗以及敬畏又不由自主涌上了来。 他“啊”一声大叫,跳了起来,拔脚就跑,大吼道:“我不是吃人不眨眼睛的魔鬼,我是个有底线的人!”所以他经常遭受挫折,打击,因为他永远做不到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做不到。故而他既成不了名动天下的大侠,更做不了翻手为云的枭雄,心慈手软正是他最致命的弱点。他忽然大笑起来,道:“你心肠不是铁打的,混个屁的江湖啊?难道你闯江湖,是负责给大家搞笑的?是不是你的笑话讲得太蹩脚,因此大家急着要你滚蛋,下台?” 直至跑到筋疲力尽,他才重重倒了下来,就算他心生悔意,想走回头路,可是在这睁眼漆黑一团,洞洞相通的环境,恐怕再也找不到甘锦具体的位置了。他脸上还带着欢快的微笑:“你连死人都会尊重,你一定会坚守原则,不忘初心。”他已经不再纠结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四处碰壁,只有撞破铜墙铁壁,囚禁在里面的人,才能看得见外面精彩世界。他更明白越是险恶的世道,越不能缺少有良知信念的人,就像放弃地位前途的司马逸,惶惶不可终日的林镇南。 第二百一十五章 老阴阳师 不知日月,不见光明。 在这无止无尽的黑暗深渊中,叶枫只做两件事,睡觉,走路。从未有过的充实。 曾经让他恐惧,绝望的孤独,早已不知去向。孤独就像欺软怕硬的恶人,你若是对他害怕,他就得寸近尺,咄咄逼人。你若是对他强硬,他便抱头缩项,不敢造次。 他的身体依然虚弱无力,但是久违的冲劲,朝气,已经又回到他的体内。他有将最长的路走完的信心和勇气。路是靠双脚走出来的,害怕走路,双脚抬得老高的人,怎能享受得到脚踏实地的惊喜? 据说每条路的尽头,都有令人陶醉,向往,无法形容的美景,他时常忍不住猜测,黑暗外面会是怎样迷人的环境?他见惯了华山的层峦叠嶂,千山暮雪,他更期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湛蓝的大海,千帆竞发,生机勃勃。 他希望每个人除了正常的睡眠之外,其余的时候都能动起来,那种动是发自内心,活力四射的,而不是像肩负重物,鞭子抽一下便动一下的牛马,那是被生活所迫的人。 他们往往二十出头,三十不到,便已经未老先衰,暮气沉沉,不知活着的真正意义,毫无乐趣可言。 叶枫在屡败屡战的过程中,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他弄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定位,所肩负的使命。因此当下的困难,绝非是囚禁他的牢笼,充其量不过是暂时束缚他的茧而已,一旦时机成熟,他必然化蝶而去。 这些天他心中一直有种强烈的预感,好像能感觉到自己的厄运即将结束,阳光、鲜花很快在他眼前出现。他走得更快了,他从来不是自私自私,占有欲强烈的人,他喜欢和别人分享好的东西。尤其阳光,鲜花对有些人来说,简直是稀缺资源,他们一辈子见不了光,手中攥着带刺的荆棘。 某日他一觉醒来,吃了些青苔充饥,觉得肚子有点难受,便解开裤子出恭。岂知这些天吃入腹内的食物委实有限,所产生的能量还不够自身吸收,哪有什么多余的废物?登时噼哩叭啦放了百十个响屁,却无一点污物落下。直气得他在肚皮上连捶几下,响屁愈发密集,好像百十张嘴在嘲讽他一样。 忽然间一阵笑声远远传来。尖锐高亢,犹如厉枭夜哭。他脑袋“嗡”的一声,浑身毛发根根竖起,赶紧提肛收气,夹紧双腿,免得有不识相的漏网之屁来坏事。他提起裤子,系上腰带。暗自寻思:“岳不离白,白不离岳,既然白羽来了,岳重天亦在附近。” 又想以他目前的状态,未必有把握胜过他们二人,此刻并非报仇雪耻的好时机。于是凝神屏息,背贴石壁,又担忧防范措施不够保险,立马右手捂住口鼻,左手伸出中食二指,顶在两股之间,这才算得上称心如意,万无一失。 只听得白羽大笑了一阵,厉声喝道:“尔等目光短浅的鼠辈,竟然不知我是何方神圣?速速竖起耳朵听着,我老丈人是掌管天庭八百八十八万八千零八百十八天兵天将……”叶枫心念一动:“八八八八……大家一路发,好吉祥如意的数目。喂,小娃娃们,一个个站好,叶叔叔给每个人发八百八十八文钱的大红包。” 陡然间想起贺万强某年春节上华山做客,给了余冰影一个八十八两八钱银子的红包,余冰影笑得合不拢嘴的动人样子,不禁嘴角带笑,心间满是柔情。可是又想起他对余冰影所造成的伤害,恐怕她这辈子都郁郁不欢,再也难以畅怀欢笑了。心下不由得一阵悲怆,难受至极。白羽道:“背上绣了九只小白兔……” 叶枫大为不解:“无论英雄豪杰,或者地痞流氓,身上花绣不是飞禽,便是猛兽,显得强悍勇武。莫名其妙纹九只小白兔做甚?莫非想暗示诸多手下,他这个老大性子温和,不思进取,包管大家这一辈花天酒地,得过且过。想建功立业,那是门也没有。这样也好,没有称王争霸的野心,不知多少人得以家庭圆满。”白羽道:“一根杆棒打下天下四百座军州……” 叶枫心道:“那不是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么?真是条仗义的好汉,只可惜烛影斧声,死得不明不白。”白羽道:“提笔写下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玉皇大帝。”叶枫眉头微皱,心道:“明明是李世民赠给萧瑀的二句诗,怎么记到玉皇大帝名下了?”原来余观涛常用这二句诗,勉励华山派弟子要立场坚定,经得起考验。叶枫早就烂熟于胸,印象极为深刻。 白羽道:“我丈母娘是巧施美人计,剪除乱汉奸臣董卓,烽火戏诸侯的杨贵妃……”叶枫越听越不对劲,暗道:“有没有搞错啊?杨贵妃不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便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祸国殃民还不差不多,何曾做过利国利民之事?亏你满腹才华、饱读诗书。” 白羽继续说道:“我妻子是一把火赤壁烧死孙权八十万大军,黄天荡敲锣打鼓的铁扇公主,我是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坐镇开封府的狄仁杰,如今佞臣当道,残害忠良,元芳,你怎么看?”叶枫一字字品味着他所说的话,忽然背上一片冰冷,几乎跳了起来,心头突突乱跳:“啊,原来白羽疯了!”在这种看不到任何生还希望,心里只有无尽绝望的环境,几个人能有叶枫乐观开朗的心态? 就连足智多谋的白羽也不能。他虽然有过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经历,却不曾有过像叶枫时刻都要面对死亡的凶险。所以面对当下炼狱般的生存模式,他做不到叶枫淡然处之,顺其自然。他的脑子一直在高速运转,设计出一个个能够逃生的预案。凡事想得过多既是白羽的优点,亦是他的致命弱点。尤其在这情绪得不到有效抒解的绝境,神经始终绷得紧紧并非是个好兆头。 每破灭一个希望,心里便多一分绝望,到了所有期待化为泡影的时候,整个人便彻底崩溃,无药可救了。叶枫暗自叹息,忽然想起一事来,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毛骨悚然。依照岳重天的人生阅历,完全可以给白羽提供心理疏导,几句温言软语,就能让白羽冷静下来,除非岳重天实在不想让白羽活了。白羽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倘若没有白羽数十年的竭力辅佐,他的事业一定会逊色许多。他此时杀害白羽,岂非等同自毁长城? 岳重天绝不这样认为。他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该有怎样的目标。从不做赔本买卖,自己的利益始终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是他最基本的生存法则。比如在当下,他就暂时忘掉征服世界的雄心壮志,他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把肚子填饱,方有力气走出这个漫长的山洞。当然仅仅靠采集青苔,吮~吸石壁上的水珠,是万万不能给予他足够的力量。唯有肉食,才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可是这山洞既无小鱼,老鼠,更无野兔,山鸡,想要吃肉,看来真是要吃人了。不错,岳重天打的就是把白羽吃掉的主意。他要活下去,就务必牺牲白羽。在他的人生规划,除了他自己是不可替代的主角,其他的人都是可以随时放弃的。哪怕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要能给他带来怦然心动的好处,他决不会有片刻的犹豫。 白羽与他相处多年,深知他无毒不丈夫的手段,防范甚紧,教他无从下手。岳重天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难免心浮气躁,魂不守舍,好几次险些中了白羽的诡计。有道是物以类聚,能和岳重天称兄道弟的,都不是什么善茬。难道白羽就不想把他视为腹中美食?他们所设想的活下去,都是以剥夺另一人的生命为前提,绝对没有精诚协作,团结一致的选项。 二人斗智斗勇,钩心斗角,虽然期间并没有出招动武,以他们目前的境况,就算侥幸杀死对方,自己也得身受重伤。所以他们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尽量不用武力终结对方的生命。但是针锋相对的精彩程度,比起气势恢弘的千招万式,毫不逊色。二人皆是胆大皮厚老的阴阳师,别看脸带笑容,口气平静,实则话中有话,字字诛心。若是一句话跟不上对方的节奏,或者被对方打乱了思路,便有被对方逼疯的凶险。 二人字斟句酌,谨慎小心,生怕给对方留下一剑封喉的绝佳机会。好在二人都是学识广博,对方抵在喉咙的刀剑,总有办法格挡回去。但是他们心里明白,没有人能一直保持无懈可击的状态,终有走神疏忽的时候,就看是谁第一个先倒霉。白羽很有信心击倒岳重天,因为他藏着岳重天从不知道的秘密。以前他不说,因为还没到生死对决的关头。 现在彼此都已经筋疲力尽,任何一个重大的打击,都堪比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决定向岳重天使出最致命的杀手锏。岳冲的死,跟他有极大的关系。岳冲失踪的那些日子,岳重天至少派出十二队人马寻找。但是这十二队人马都没有给岳重天带来好消息。岳重天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人已经被白羽收卖,他们压根就没有离开杭州城,躲在白羽安排好的地方寻欢作乐。 就算有人传来岳冲的消息,亦被白羽成功压制,永远也传不到岳重天的耳朵里。如果不是他暗地搞鬼,岳冲能够回到杭州,心里的阴郁得到缓解,说不定不会临时起意,自寻短见。像这种事情,白羽并不是第一次做。他不甘心做替岳重天出谋画策的幕僚参谋,他要做万人参拜的带头大哥。他跟随岳重天数十年,岳重天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他从不觉得处理得很高明,他一直暗地对比,倘若交给他来接手,说不定更加圆满。 他目送岳重天一步步登上人生巅峰,心中的怨恨也到了极点:“他没有我聪明,为什么会站在我的头上?”故而他在背后做小动作,他要让岳重天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如今岳重天遭遇人生最大的危机,他更有理由相信:“彼可取而代也。”他说出真相的时候,刻意控制住语速,他要每一个字成为一把刀,要让岳重天成为身受凌迟酷刑的囚犯,眼看自己身上每一块肉切割下来,痛不欲生,却一时无法死去。 岂知他的刀好像砍在一块铁板之上,根本就看不到他所期待的,岳重天长声哀嚎,痛哭流涕的样子,岳重天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完全麻木。他开始心慌意乱,变得极不自然,冷汗一道道从后背流下。明显感觉到说话结结巴巴,心中充满了焦虑:“他为什么沉得住气?”岳重天静静地听他说完,突然嘿嘿干笑几声,冷冷说道:“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 白羽一听到这句话,登时天旋地转,脑子混乱,他疯了。岳重天悄无声息地跟在白羽身后,听着这个号称变革阵营最睿智稳健的男人,口吐颠三倒四的疯话,他很想尽情大笑,庆贺他最终笑到了最后。可是他心里全是酸楚之意,情不自禁泪流满面。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勉强称之为的胜利,其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他失去的远大于所得到的。 他恨自己还不够果断,毒辣。他早就掌握了白羽图谋不轨的证据,他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白羽目前尚有榨取,利用的价值,就像扔掉一块肉还没有啃干净的骨头,未免有些可惜。更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他认为自己不论在任何场合,都可以干脆利落的压制住白羽。故而白羽干扰破坏他寻找岳冲,他并没有过多的放在心里。岳冲不过耍小脾气而已,在外面玩厌倦了,自然会回到他身边,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却没算到岳冲心里的压抑,更没想到这种东西会要了岳冲的命。他几十年的努力,就是要建立一个不朽于世的岳氏王朝。崭新的王朝即将开启,他却失去了唯一的接班人。如此一来,他毕生的努力奋斗,都将由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来继承。他忍不住想起被他无情抛弃的青青,如果他当时将她迎娶进门,何至于有现在的困局?谁能明白他内心的苦楚,后悔? 岳重天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在他对青青进退两难,难以选择的时候,他问计于白羽,白羽只说了十六个字:“貌若天仙,心如蛇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正是白羽的建议,才有青青后来的悲惨命运。这些年他一直以为白羽是站在他的立场考虑,直到此时才领悟到白羽的用心险恶。青青与他结合,他得了一员得力干将,如虎添翼。那时白羽的地位不仅难保,而且极有可能被岳重天提前清洗。 他与青青交恶,按照青青决绝的性格,绝不肯善罢甘休,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想方设法报复他。岳重天也想到了这点,做了相应的准备。但他没想到青青居然勾引岳冲,他更没想到岳冲情迷意乱,难以自拔。想到此处,岳重天双拳紧握,身上的每一条血管都在涨大,他感觉到血液如开水般的沸腾。他恨死了白羽,这样歹毒的人,就应该一口一口吃掉。 岳重天厉声叫道:“还我青青,还我冲儿!”跳了起来,左掌砍在白羽的脖子上。他饥饿多时,大损真元,这一掌下去并无多少力气,和拍打蚊子差不多。白羽体弱脚软,这一掌击得他头晕脑胀,哎哟一声,扑倒在地,道:“大胆刁民,竟敢袭击本王?韩信、关羽、秦叔宝、岳飞你们四人呆着做甚?还不发兵勤王?”岳重天冷冷道:“你喊破喉咙也没有人救你!”左手揪着白羽头发,将他的脑袋在石壁上连撞几下。 白羽受到重击,神智忽然清醒过来,喊道:“岳重天你在做甚?”伸出左手,去扼岳重天的喉咙。岳重天狞笑道:“做我该做的事。”抓紧白羽递来的手腕,使出全身力气,喀嚓一声,竟将他的左手生生拗断。白羽哼也不哼一声,昏了过去。岳重天喘息了一会,低下头颅,啃咬白羽的脖子。热血入喉,岳重天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哈哈大笑。笑声由远及近,传入叶枫耳中,听来惊心动魄,格外恐惧。 叶枫大为骇异,四肢流汗,心道:“他怎能这样干呢?他怎能连畜生也不如呢?”又听到岳重天牙齿格格作响,似在撕咬什么东西。叶枫知道他在干什么,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忽然间觉得裤裆里热乎乎的,原来惊恐之下,尿屎迸流。那边岳重天一边用力啃咬,一边纵声大笑。叶枫只听得血脉贲张,想去阻止他的暴行,自己却全身虚脱,说甚么也站不起来。心里既愤怒,又是悲伤,一口气喘不过来,便此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转过来。耳中已听不到岳重天的笑声,想必是远去了。他想挣扎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四肢百骸似散了一般。伸手一摸额头,四肢,全身如一根燃烧的火把,烫得厉害,竟是发烧了。叶枫脱了衣裳,躺在潮湿的地上。不一会儿,地面的水气亦被他散发出的热量所吸收,暖烘烘的,犹如睡在冬天的热炕之上。 叶枫叹了口气,道:“听天由命,顺遂自然。”不采取任何有效措施,自生自灭。实在熬不住了,便打一个滚,换一块湿地,简直不把自己当人看待。如此自暴自弃的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一觉醒来,背心发凉,打了几个冷战,伸手摸头,高烧已经退去。叶枫慢慢穿起衣服,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烧退之后,继续向前。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眼前忽然出现一丝微弱的光芒。他好久没有见过光了,自是格外的敏感,眼珠子睁得滚圆,观察着这光芒的来源。这亮光是从前方投入的,虽然微不足道,但似霹雳闪电,说不出的震撼。叶枫“啊”的一声,向前奔跑。他跌倒,爬起,头破血流,但这些都已经无法阻止他。人类的逐光而行,和飞蛾扑火,都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光线越来越强烈,照射在他张开的双臂上。他一双手似浸泡在圣水中,无法形容的神圣尊贵。靠一己之力突破千辛万难,重返人间,纵然是无所不能的神,亦不过如此。他已经看清了出口的轮廓,可是他筋疲力尽,再也迈不动脚步,只能在地爬行。十丈,五丈,三丈,红尘触手可及。他蓦地想起一事:“我要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不能像狗一样爬出去。”既然到了人间,丢掉的尊严,便得重新捡回来。 叶枫双手沾些水珠,把脸抹得干净,整整衣裳,扶着洞壁,慢慢走出这个山洞。他一走出去,心情又变得不好。原来阴云漠漠,骤雨将至。叶枫寻道:“难道我这一生阴晦暗沉,风雨交加?”痴痴看了一会儿,另一个念头随之而来:“老天下一场大雨,洗去身上霉运,从此以后,阳光满天,事事如意。”双手作揖,冲天行礼。 就在此时,雷声大作,大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叶枫脱下衣服,站在大雨中,落在身上的雨点,汇成一道道水流,冲去积累已久的污垢。他感觉自己就像冲出蚕蛹的蝴蝶,舒泰轻盈。可是他真的完成了蜕变吗?他究竟要做怎样的人,才算得成功,不枉此生呢?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看不见的人,无疑是某些人所喜爱的。可是人生在世,怎能闭着眼睛说瞎话呢? 一个真正思想独立,拥有完美人格的人,既不会随着他人起舞,更不是他人手中的工具。他自身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快刀,他知道刀刃向谁,该劈向何人,刀背又该向谁,维护谁的利益。叶枫想做这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人。虽然他目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只要他一直纠正完善自己,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到那个时候,方算得上蜕变。 第二百一十六章 巧舌如簧为哪般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雨歇云散。远山近岭经过雨水的滋润,焕然一新。一道彩虹如拱桥般的,架在两座山峰之间。色彩斑斓,美不胜收。叶枫指尖在胸口画了道弧线,此时此刻,心里亦升起一道彩虹。他躺在挂满水珠的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脸带笑容。天是蓝色的,他脑子是空的。什么也不想,能有片刻安宁,岂非他梦寐以求的? 他等到彩虹消失不见,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拗了根树枝,权当柱杖,慢慢向山下走去。他走一会,歇一会,想寻些东西填腹,两边山坡不是松树,就是杉树,一棵果树也无。鸟雀倒有不少,成群,立在枝头,叽叽喳喳。叶枫体质虚弱,无法腾空捕捉它们,在树下仰头看了良久,似错过了王母娘娘的瑶池会宴,捶胸顿足,恨恨离去。 转过一个山坳,听得哗哗的水声,只见一条匹练般的瀑布,自峭壁落将下来。在山间低处形成一条小溪,从他身前缓缓流过,清澈见底。叶枫蹲在水边,见得水中一人凝视着他。这人脸色苍白,双眼深凹,头发蓬乱,胡须极长,搭在膝盖上的一双手,犹如一对鸡爪子。他抚摸脸颊,这人亦做相同的动作。叶枫柔声说道:“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送你一个礼物,请你笑纳。”伸手在水面上画了个好大的心,这人立即让一圈圈荡漾的水波吞没。 叶枫拍手站起,朗声笑道:“拿人手软,吃人手软,既然你收了东西,就代表支持、尊重我的选择,那么我正式宣布,咱们开始新的征程。你若是打退鼓,说丧气话,休怪我瞧不起你。”顺着溪流而行,树木逐渐稀疏,眼前出现一垄垄的梯田。依着山势,一直延伸到山脚,犹如仙界通向人间的台阶。田中种着稻谷,已经抽穗,粒粒饱满。淮河以南,气候宜人,一年二熟,此是第二季。叶枫一见之下,不由得惊呆了。 记得在白帝城,田中禾苗初栽不久,如此算来,至少在山洞里呆了一个来月,那山洞究竟有多长?这里又是什么地方?相传巴蜀湘楚几省相邻的山区,洞穴极多,有的延绵数百里,可以贯通数省。兼之他无灯火指引,洞中有洞,道路繁多,兜兜转转,耗费大量时光亦是情理之中。忽然之间,听得远处鼓乐声声,喜气洋洋,似在操办喜事。 叶枫寻思:“我去向东家说几句好听的话,用力喝几声采,人家心情大好,留我吃饭喝酒,不是很正常的吗?”打定主意,循声而去。翻过几道山梁,眼前是条极长的山坡。敲锣打鼓之声愈发响亮,好像就在山坡的另一面。他本来饿着肚子走了多时,双脚实在疼得不行,但想到马上就能吃肉喝酒,不由得精神大振,走得更加快了。山坡尽头,种着近百株梨树,果实累累。 林子的彼端,是处庄院,乐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叶枫走到树下,想摘几个梨子充饥,转念一想:“你这人目光短浅,好没出息,经不起半点诱惑。呸,你是坐在上席,接受东家殷勤招待,大家争相来给你斟酒夹菜的贵客,怎能被几只梨子乱了心?”大步走到庄前,见得数十个身穿青衣,胸佩红花的仆人,摆放桌椅,张贴喜字,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原来是红喜事。 一班乐队坐在新漆的长凳上,摇头晃脑,卖力表演。一个须发花白,头戴瓜皮帽子,身穿宽松长袍的长者,立在门口,拱手迎接到来的贺客。看上去眉头紧锁,笑得极不自然。不知是对这桩婚事不太满意,还是盘算花费过多,暗自心疼?再看来的宾客,神情凝重,好像不是来贺喜的,而是来吊丧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枫才不管那么多,用力咳嗽一声,快步往老者走去。众仆人陡然间见得叶枫披头散发,衣裳破烂,形销骨立的样子,齐齐吃了一惊。 有几人提着板凳,将他截住,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甚?快点滚开,否则有你好看!”叶枫哈哈大笑,拱手说道:“岂不闻远到的朋友,来的都是客?在下叶枫,恭喜新婚夫妇白首偕老,永结同心!”说话之间,从口袋掏出一束路上摘来的鲜花,笑得更欢了,道:“相识是缘,礼轻情意重。相知是份,有缘终相逢。”便要在席间落座。 这几人忽然咬牙切齿,神情狰狞,好像他的祝福,是天底间最恶毒的咒诅。手中长凳一发向他击来,狠狠说道:“小颜姑娘才不和那白痴傻子,白首偕老,永结同心!他不过是有权有势而已!”叶枫急急避开,听他们的语气,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敢情男方仗着家里的权势,逼迫女方应了这门亲事。作为父亲,绝对是这世间最爱女儿的男人,没有之一,眼看着女儿嫁给不喜欢的人,一辈子未必快乐幸福,自己又无能为力,怎能不愁眉苦脸,忧心忡忡? 叶枫心道:“我的妈啊,拍马屁拍到马脚上了。幸好不要紧,我能亡羊补牢,自圆其说。”说当即眼珠子一转,笑道:“各位稍安勿躁,我前天刚见到那傻瓜,白痴……”这几人“呸”了一口,怒目而视,道:“不要脸的走狗。”手中的板凳却不再击来。叶枫面不改色,嬉皮笑脸说道:“我给他看过面相……”这几人冷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一个短命鬼……” 那长者唯恐这些话传入男方耳中,沉声喝道:“大家不得道听途说,乱嚼舌根。”这几人极不情愿地闭口不言。叶枫打了个哈哈,笑道:“那个人印堂发黑,三日之内,必死无疑,唉,怪就怪他祖上罪孽深重,子孙后代都不得长命善终。”他心道:“怎能骗到吃喝呢?就是要挑好听的话,说给对方听。”那长者平日吃斋念佛,对于因果报应一说,向来深信不疑。 男方父辈的确不是善类,做过不少伤天害理之理,更兼近年来家族青壮年男丁不明不白死了几个。听叶枫这么说,不由得有几分信了,面露喜色,说道:“三日之内,不是今天么?”众人亦喜不自禁。叶枫拍拍胸脯,道:“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心道:“我酒足饭饱之后,便拍屁股走人。”长者双手加额,呵呵笑道:“好,好,好。”左右观望,神情犹豫,似在考虑要不要撤掉酒席? 叶枫察颜观色,心下一阵大急,暗骂这长者精得要命,他巧舌如簧,还不是想图一餐饱饭?长声笑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长者眼中灿然生光,颤声说道:“你……你……是说小唐会回来?”叶枫挺起胸膛,哈哈笑道:“他已经在路上,今晚便与令爱洞房花烛,百年好合。方才我是祝福小唐公子和小颜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家实在是误会了我的心意。” 他与余观涛斗智斗勇多年,深谙让人中计上当的精髓。话既要说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无论事态往那方面发展,自己都有办法解释,掌握主动权;又要给对方产生一种一言惊醒梦中人,他说得很有道理的错觉。叶枫念吟意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典故的诗句,便是要让长者产生幻觉,情不自禁说出心里话。当下长者的处境,犹如落入水中的人,无论谁扔来一根救命的绳子,都会紧紧攥在手里。 当然,如果扔绳子的人是自己所了解的人,心里肯定会踏实许多。听长者的口气,小唐显然与小颜从小就相熟,他更乐意接受小唐做他的乘龙快婿。老者长长吁一口气,一根根皱纹舒张开来,接过叶枫递来的鲜花,大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便要邀请叶枫入内吃茶。忽然一人大声说道:“太公莫要着急,我们有话问他。”长者回头望去,见得三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叶枫。 这三人皆是同族本家,伶牙俐齿,能言善道,大家称他们为“嘴炮三杰”。长者不愿拂了他们的心意,低声用当地土话交代了几句,显是要他们适可而止,不得过份。一个紫色脸膛,两腮胡子,腆着大肚子的男人,瞪着叶枫说道:“臭小子,你适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一时侥幸而已……”长者听他一开口就自伤己方,既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翻了几个白眼。他的二个搭档迭声叹气,四只脚跺得地皮啪啪响。 叶枫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唯有打肿脸蛋充胖子,周旋到底了。笑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我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大胡子男人冷笑道:“我们姑且不去讨论五百年前,五百年后的事。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若是你能说出我做什么,早饭吃了什么东西,便算你赢了。”叶枫暗叫不妙,他和大胡子非亲非故,怎知对方所从事的职业,以及吃了什么?一时之间,眼神恍惚,难饰窘迫之意。 大胡子跨上一步,一根戴着镶嵌祖母绿宝石的金戒指的粗手指,几乎戳到叶枫的脸上,大笑道:“你知道个屁!”叶枫忽然闻到一阵腥味。这大胡子穿着在大城市名店订制,质地柔软,做工精致的绸袍,身上喷了十步之内可以让心若止水的女人变得心旌摇荡的香水,怎么也不像是十天半个月不洗澡的人。可是这种腥味就像从他的五脏六腑散发出来,任何东西都无法洗刷干净的。叶枫站在他的面前,仿佛站在屠宰场里,或者处身于菜巿场的肉案之前。 叶枫暗自一怔,心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凝神察看。只见他的戒指,指甲缝内泛着淡淡的油光,好像长期从事处理肉类食物。叶枫灵机一动,大声说道:“老板,家里里馄饨,来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有半点肥的在上面。”大胡子情不自禁的应道:“使得,我给你选十斤精肉,亲自动手去切。”叶枫哈哈大笑,道:“今年猪肉行情极好,你这个杀猪佬,应该赚了不少钱?”大胡子“啊”的一声,嘴巴张得大大的,表情诧异,搞不明白叶枫是怎么识破他身份的? 叶枫又见大胡子牙床上粘着青菜和饭粒的残渣,心想:“这大胡子算盘打得真好,早上随便喝碗青菜粥,中午到别人家尽可畅开肚皮,大吃大喝了。”摸着深凹进去的脸颊,皮笑肉不笑地道:“阁下还是考虑不够周到。若是我去别人家作客,我就提前一二天,专做二件事……”说到此处,卖了个关子,故意止口不言,意味深长地瞟了大胡子一眼。好像不久于世的老师傅,要把独步天下的武林秘籍,传授给最喜欢的弟子。 大胡子胃口被吊得老高,迫不及待的问道:“那二件事?”叶枫一本正经说道:“拼命的往肚子里灌白水,拼命的上茅房屙屎,只有把肠胃洗干净了,把肚子清空了,才能装得下很多的大鱼大肉,才能把送出去的红包吃一大半回来。唉,你往腹里装了一碗青菜粥,岂非霸占了个大鸡腿的位置?”众人哄然大笑,拍手说道:“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长者暗自庆幸这些人皆是和大胡子一样,多多少少吃了些东西填腹,倘若照着叶枫说的,这些人岂非如同一匹匹饿狼,海吃海喝,每桌势必又得添盘菜,以少积多,又要多宰数十只鸡鸭,数头大猪。如此一来,岂非一家人白忙一场,一文钱也赚不到了?想到此处,心里充满了对叶枫的感激之意。大胡子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轻轻叹了口气,懊恼之极。叶枫道:“我说中了么?”大胡子脸红了红,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一个一身蓝衫,腰间悬挂着一块圆形美玉,生着一张长脸的男人,冲着叶枫拱了拱手,笑道:“在下愚钝无知,劳碌奔波大半生,始终在荆棘丛中行走,寻不到正道坦途,想来是搞错了方向,以至于南辕北辙,渐行渐远。阁下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能否替在下指点迷津,把握将来?”口气柔软细腻,情真意挚,异常谦逊。叶枫听在耳中,却暗生警惕。这种人就像藏在棉花里的尖针,若是不加留心,便要刺得鲜血淋漓。 叶枫不敢掉以轻心,拱手回礼,道:“在下信口开河,大家莫要当真。”蓝衫人搓着双手,缓缓说道:“依阁下之见,在下哪只脚先走,方可大吉大利,事事顺心?”叶枫见他左脚微微抬起,好像要迈步向前,正待张嘴说出,忽然心下一凛:“真是奸诈狡猾,险些上了他的当,我若是说左脚,他便改口说右脚更好,总之无论是左是右,我都是必输无疑。”一时之间,难以决断,神情凝重。 蓝衫人哈哈一笑,柔声说道:“你不着急,慢慢来,世上最难测的本来就是人心。倘若你一眼就看透我的心思,莫非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只可惜在下不是此间的东家,否则给你搬一张柔软的椅子,沏一壶好茶,你便是想到明天也无妨。哈哈。”难饰得意之色。叶枫沉吟不语,寻思:“此人老谋深算,每一步深思熟虑,纵然混不到第一第二,亦是不愁吃穿。” 他偷偷斜眼看去,见得蓝衫人欢笑之际,眉间仍有一层挥之不去的忧愁,孤寂,好像心里长期存在着无法化解的块垒。叶枫心想:“凡是精于算计之人,为人处事犹如螺蛳壳里做道场,想面面俱到,却力有未逮。故而这种人只能替人出谋画策,无法独当一面,叱咤风云。想起一辈子替他人鞍前马后,奔波劳碌,自己却一事无成,尽管举家锦衣玉食,未免也郁郁不欢。” 叶枫又想:“他心里的烦恼,又无法和同族宗亲诉说,正好借我这个陌生人,来缓解他的苦闷。毕竟我和他萍水相逢,今天的事犹如一个听了就忘记的故事,谁也不会刻意放在心里。和陌生人说真心话,对熟悉的人保持戒心,这个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病。可是他想什么呢?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只能仰人鼻息,决无可能去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莫非他只想听我说几句好话,换取片刻的欢乐?” 正胡思乱想,蓝衫人的目光投射过来,眼中既有鼓励,又有期待。叶枫见他并无刁难的意思,心中不禁一松,那些久违的马屁,翻江倒海般的涌了上来,笑道:“阁下命带福星,无论哪只脚走路,都是一帆风顺,得心应手,想必阁下数十年来,从不知挫折,失败是为何物?是也不是?”众人齐声喝彩,道:“他娘的算得真准,水南桥头的张铁嘴也比不过他。” 蓝衫人叹息道:“按理说我万事亨通,为什么总觉得开心不起来?”叶枫眯着眼睛,望着远方,一座山头叠着一座山头,连绵不断。悠悠说道:“相对于寻常人物,你已经站在山上,而且这座山的高度绝不会太低,十有七八的人,穷其一生,也只能举目仰望你。快不快乐,还不是在于你一念之间?你若是昂首,眼看一山更比一山高,如何能高兴得起来?你若是低头,一览众山小,怎能不心生成就感?”蓝衫人沉默了片刻,喃喃说道:“所以我应该低头?” 叶枫笑道:“你当下的位置,山花烂漫,风景绝佳,难道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么?”蓝衫人又沉默了片刻,一揖到底,道:“我明白了,佩服,佩服。”肚子的大小决定能装多少碗饭,能力的大小决定能走多远。他目前所获取的地位,身份,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想再往上前,绝对不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极有可能是从人生巅峰一头栽下,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个胡须剃得干净,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男人大声问道:“你能猜得出我今天要做甚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光却往另一个方向瞟去,好像那边有对他极其重要的人。叶枫大为奇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得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碎花衣裳,头发系了条淡红色头巾的女人,她一见得大眼睛看了过来,登时满面红霞,不胜羞涩,急急低下头去。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见到了梦中情人。但是她的右手却轻轻在树身上敲了几下。大眼睛高兴极了,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哼起小曲。众人皆不明缘由,以为他是难倒了叶枫而得意。 叶枫心想:“这对男女倘若是夫妻关系,又何必偷偷摸摸?敢情是借口来喝喜酒,实则是幽会。这女人手敲柳树,莫非是在传达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柳树……柳树……”蓦地里脑中灵光一闪,拍手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说中了没有?”那女人“啊”的一声惊呼,双手捂着脸庞,转入柳树之后,不见踪影了。大眼睛大惊失色,定定地看着叶枫,好像大白天看见鬼一样。叶枫见他耳朵上有月牙般的伤口,显然是给指甲掐破的。 他笑道:“自己亲手烧的菜,哪怕再难吃也要吃得一点不剩,自己骑着白马娶进门的媳妇,哪怕长得再不尽人意也要和她生下一堆孩子。想七想八,春心荡漾,小心有人扭你的耳朵噢?”大眼睛神色紧张,道:“敢对我动手的人还没有出世……”刚说到此处,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提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拧。大眼睛痛得大呼小叫,道:“你不是去娘家么?”揪他耳朵的女人冷笑几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么?你打发我去娘家,你和狐狸精在柳林下啃嘴巴,跟我回家说清楚。”倒拽着他往家走去。 众人无法干预他的家事,只有摇头苦笑。大眼睛冲着叶枫吼道:“既然你百事精通,为何活得连乞丐也不如?”叶枫笑道:“你是说我穿得破破烂烂么?真正有本事的人,用得着需要一件衣裳来证明自己么?就像杭州城的马员外,无人不知他富可敌国,可是他会逢人就说,他有多少家当么?他说的最多的是,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宁愿做一个街坊的富翁,每天和邻居喝几杯小酒,吹些无伤大雅的牛皮。不过今天是小颜姑娘的大喜日子,我这套装扮的确有辱斯文。太公,有没有看上去体面的衣服,先借在下穿一穿?” 第二百一十七章 螳螂捕蝉 叶枫换好衣裳,又向庄客要了一盆热水,一把剃须刀,将杂草般蓬乱的胡须剃得干净,用布带束好洗净的头发。一照镜子,与先前的落魄潦倒判若两人。与庄客交谈之中,方知此地隶属于湖北施州,离得白帝城很远了。整理妥当之后,宾客已经相继落座,等候上门迎亲的新郎。叶枫特地和一群孩童坐一桌。 通常小孩子吃筵宴,一上桌就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往往三下两下便填饱了肚子。以至于后面的清蒸甲鱼,红烧羊肉,扣肉,八宝饭,猪肚鸡,就只能干瞪着眼了。到时候他尽可跷起二郎腿,一个人慢慢享用美食了。其时菜肴还没有上桌,桌上只有五香茶叶蛋,赤豆甜糕、挂霜羊尾、泡凤爪、猪油酥饼、小笼包几样餐前点心。 这些孩子早就迫不及待,大呼小叫,也不使筷子去夹,直接用手去拿,往嘴里送,往兜里放,顷刻之间,点心瓜分得精光。一样也没给叶枫留下。邻桌的大人们拍手笑道:“好玩,有趣。”叶枫看着他们大快朵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他忽然觉得自己像目光远大的将帅,决不能计较一个包子、一个茶叶蛋的得失,要着眼于全局,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 众贺客皆是信了对叶枫的乱编胡造,无不以为等会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就是那个彬彬有礼,温润如玉,大家对他印象极好的小唐公子。众人满面笑容,七嘴八舌,气氛祥和。忽然间听得庄前大道锣鸣鼓响,爆竹声声。众人抬头望去,见得一簇人马,往庄院逶迤而来。烟尘迷茫,看不清来人面目。众人的心忽然跳得飞快,脸上涌起一层油光,原来不知不觉,竟是满面汗水。来的会是他们所期待的人么?有的人望眼欲穿,流尽泪水,穷其一生,也等不来梦牵魂绕的那个人。 正妄自猜测,惊疑不定,这群人马已到近处,容貌已经清晰可见。众人“啊”的一声,齐齐站起,惊喜交集。走在最前头是二匹高头大马。一匹是白马,另一匹是黑马。白马上面坐着个身穿新郎倌衣裳的年青男子,这人脑袋极大,远远望去,似乎项颈上长了只大南瓜。他眼神空洞呆滞,好像丢了灵魂一般,咧开的嘴巴不停流着涎水,好像喉咙里有眼永不干涸的泉水。幸好脖子系着涎兜子,不至于弄脏了新衣。 他右手用力摇晃着孩童玩耍的博浪鼓,发出卟通卟通的响声,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又有了新颖别致的货物。与叶枫同坐一桌的孩童吃吃笑道:“呆子怎能娶媳妇,要不要脸啊?”纷纷离席而起,跑过去看热闹。这呆子耳朵灵敏,将众小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伸出二根手指,笑嘻嘻的说道:“我已经娶了三个媳妇,今天这个是第四个。” 众小孩哄笑道:“你们快看,他连二跟三都分不清楚。娶四个老婆,更是要头昏脑胀。哪一天有个老婆和别人跑了,他都不知道。”这呆子一本正经说道:“你们难道不知道我的三个老婆每天晚上都和我爸爸睡在一起,我爸爸是县城里最凶恶的人,她们敢跑吗?”坐在黑马上面是个一身黑衣,面相凶恶的中年男子,正是这呆子的父亲,县城步马军都头宋庆,听得儿子说话不知深浅,不由得满脸通红,厉声喝道:“阿宝,谁叫你胡说八道的!”左手虚挥几下,假装要抽他几个耳光。 众人心道:“姓宋的当真好不要脸,居然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放过。”阿宝吓得面色发白,嘴巴一扁,忍不住大哭起来,两条白花花的鼻涕挂在嘴皮上,摆手说道:“我没胡说,是你说我娶来的老婆粗鲁无礼,没有教养,要好好加以训练,可是你白天又忙得紧,只好晩上抽空教她们吟诗唱曲,咿咿呀呀几个时辰,实在吵死人了。”宋庆怒不可遏,须发竖起,大吼道:“看我不撕烂你的乌鸦嘴!”十指张开,往阿宝脸上抓去,也不管他是新郎。 阿宝见势不妙,急忙扭身闪避。岂知力气使大了,从马鞍摔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众小孩拍手大笑。大人们亦是暗自叹息。宋庆顿觉颜面无光,喝道:“你站起来,你站起来!”阿宝在地上打了个滚,后背弓起,屁股撅着,脑袋埋在肩膀之间,宛若一只埋在沙里的大驼鸟,死活不肯起来。众小孩笑得东倒西歪,站也站不稳了。长者想起自己的掌上明珠竟与此人相守一生,心下一阵黯然,情不自禁流下泪水。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咳嗽几声,只见一个身长八尺、细眼长髯、头戴纶巾、锦衣玉带、相貌堂堂,正气凛然的人,从一顶蓝呢软轿走了出来。众人不知他的来头,只觉得这个人雍容华贵,气宇轩昂,走到近时,如沐春风,说不出的亲切。决非寻常人物。蓝衫人见多识广,面色突变,当即匍伏在地,额头一上一下,叩得咚咚作响,朗声说道:“在下庄孔,见过宝大人。”声音中却听不出任何喜悦欢愉之意,倒有种身不由已,无可奈何的感觉。众人暗自叫苦:“虎狼齐来,如何是好?” 原来这人是本县知县宝鼎,上任一年多来,未曾做过一桩有利百姓的事情,终日想的是怎么把别人的钱财装入自己的腰包,怎么把别人的妻女变成自己的情人,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弄得人怨天怒,当真辜负了一表人才。宝鼎心情大好,竟没有听出庄孔的哀怨,伸手将他扶起,笑道:“我今天是来吃喜酒的宾客,不是那个在堂上发号施令的县太爷,大家莫要过于拘谨,失了应有的乐趣。”说话之际,伸出左脚,轻轻在阿宝肉嘟嘟的臀部上一踹,笑道:“阿宝,阿宝,有我给你撑腰,你爸爸不敢拿你怎么样。” 阿宝不答理他,眼光偷偷往宋庆瞟去。宋庆伸出去的双手慢慢缩回,十指交叉,相互搓揉,摇头叹息道:“犬子顽劣不堪,让大人见笑了。”阿宝陡然站起,舌头伸出,卷起挂在嘴上的鼻涕,嗤的一声,如饥汉吃面条,吞入喉咙。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宝鼎抚摸着阿宝身上的衣裳,道:“阿宝一点也不笨,媳妇娶了一个又一个,是不是啊?”阿宝胆子又大起来,道:“和新娘拜堂的人是我,和媳妇洞房的人是爸爸,反正我是挡箭牌,给爸爸打掩护的。” 众人大惊失色,茫然无措。又见宋庆随从有数十个执刀举枪的兵牟,似是要应对突发事件一般,若是正常的婚礼,大家吃吃喝喝,何须大动干戈?敢情是宋庆早已垂涎小颜姑娘的美色,碍于社会舆论,不方便强行霸占,只好以给儿子娶媳妇的名义,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长者指着宋庆,厉声喝道:“你……你……你……”满腹悲愤,心情激荡,连说了几个“你”字,再也说不下出去了。宋庆见得阿宝又惹事生非,气得暴跳如雷,喝道:“小畜生,看我不揍死你!”提起铜锤般大小的一对拳头,便要往阿宝身上擂去。 宝鼎横了他一眼,森然说道:“本县多次三申五令,要让每个人心无顾忌,畅所欲言,我只有听到大家的心声,才能有的放矢,尽可能地让大家利益最大化。可是有些人出于某种难以启齿的目的,运用各种力量,手段,将那些不利于他们的声音与我彻底隔绝,传入我耳朵里的都是每个人过得很幸福的好消息。若非宋都头今天高举拳头,我真的相信了。阿宝心里不痛快,有话不敢对我说,我这个父母官做得很窝囊啊!”左手使力在心口捶了几拳。 一人冷笑道:“宋都头,你好威风,好霸道,居然连宝大人都不放在眼里。哼哼,其实你根本就不把宝大人当一回事,宝大人一介书生,向来洁身自好,更不会拉帮结派,所以政令不出县衙门亦是情理之中。但是你宋都头手下有近百号军汉,刀枪在手,跺一跺脚,全县就要抖三抖,谁敢不唯你是从?难怪全县百姓皆道,知县大人是有个屁用的泥菩萨,一年不上一柱香也无妨。宋都头是贪得无厌的地头蛇,一天不拿财物孝敬他,便要大祸临头。” 说话之人两颊无肉,一脸麻子,颔下长着一绺山羊胡子,正是宝鼎的心腹亲信朱师爷。他们俩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宋庆莫名其妙被他们阴损一通,一张脸忽青忽红,神色狰狞,偏偏发作不得,憋得好不难受。隔了半晌,讪讪说道:“宝大人,属下不敢对别人作威作福,但是阿宝是我的儿子啊。”宝鼎冷笑道:“阿宝也是我治下的子民,我保护不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做父母官?你跟他为难,便是诚心与我作对!” 朱师爷叹息道:“百姓不明真相,认定某些官员的飞扬跋扈,骄横放肆,是源于宝大人的纵容指使,于是乎在背后骂宝大人是狗官,酷吏,可是谁能知道,宝大人始终蒙在鼓里,替某些人背黑锅?”二人一唱一和,冷嘲热讽,将一顶顶帽子往宋庆头上扣去。宋庆被他们挤兑得难以反驳,大喝道:“阿宝,你耗子尾汁,我不管你了!”情急之下,将好自为之说成了耗子尾汁。众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哈哈大笑。宋庆眼珠通红,看起来好像在流血。 宝鼎牵起阿宝的手,笑吟吟道:“阿宝,你爸爸晚上教你媳妇吟什么诗,唱什么曲啊?”阿宝摇摇头道:“爸爸声音很轻,我听不太清楚,我只知道爸爸要求很严厉,谁要是不中他的意,就用手扼她的喉咙……”他忽然躺在地上,四肢乱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官人,你饶了我的性命,我……不……行了……要死了……要死了……”众人听得面红耳赤。 阿宝道:“她们不停的求饶,可是我为什么不会感到生气呢?还盼着她们一直叫下去,因为她们每叫一下,我就像被猫爪子在心肝上抓挠了一下,痒痒的,热热的,全身汗毛孔张开,舒服得很。”口水又禁不住流下。宝鼎忍着笑,道:“你爸爸真的这么凶?我不相信。”阿宝道:“我真的没骗你,只要爸爸晚上喝了虎鞭,海狗肾汤,脾气便暴躁得很,我几个老婆又要哭哭啼啼了。” 宝鼎“嘿”的一声,笑道:“今天你做新郎,你爸爸早上是不是喝了几大碗虎鞭,海狗肾汤么?”阿宝瞪着眼睛,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这个媳妇是山里姑娘,刁蛮任性,不喝几大碗汤真说服不了她。”宝鼎冷笑几声,走到长者面前,道:“老丈,你尽管放心,有我宝某人在此,保证给你女儿一桩圆满如意的婚事。施州第一美女,决不会嫁给乱七八糟的人。”长者神色惨然,一言不发。 宝鼎自讨无趣,干笑几声,别过脸去,向一唇若涂朱,睛如点漆,眉目如画,穿一领鹅黄色衣衫,二十出头的年青男子招了招手,笑道:“小唐,你愣着做甚?故地重游,还不向大家打个招呼?”小唐低声应道:“是。”掀开一顶软轿的布帘,扶出一个女子来。只见这女子鹅蛋脸,柳叶眉,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妖娆轻狂,一看就不是端庄的人物。她小腹微隆,显然有孕在身。 她伸出戴着金镯子,涂抹猩红指甲油的左手,搭在小唐的手腕上,小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仿佛与他接触的不是纤纤玉手,而是一根烧红的铁棍。女人哼了一声,长长的指甲一掐他的手背。小唐定了定神,搀扶着她,慢慢走了出来。女人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吃吃地笑着,声音带着某种邪恶的魔力,震得众人心神荡漾。小唐梗着脖子,步伐僵硬,别扭至极,好像脖子上架了把快刀,逼着他不得不做违背良心的事。 众人心下一片冰冷:“小唐啊小唐,你不娶小颜也就罢了,何必领着别的女人,来刺激伤害小颜呢?”见过世面的蓝衫人庄孔知道这女人的来历,登时吃了一惊,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宝鼎年初娶的妻子吗?怎么和小唐搞在一起了?”他说得极轻极轻,没有另外的人听见。又见宝鼎神色自若,好像从来就不识这女人一样,不由得暗自疑惑。隐约觉得似有什么惊天阴谋,可是凭他的阅历境界,又无法看透识破。 长者凝视着小唐,神情无比复杂,好像是寄予厚望的后辈忽然堕落成人人喊打的人渣败类,长长叹了口气,道:“恭喜你。”小唐不敢看他,急忙低下头去,小牛皮靴子上忽然有了一点点水痕,宛若绣了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原来是泪水落了下来。女人抬起右手,一指面带笑容的宝鼎,大笑道:“我本来是宝大人的老婆。”左手又在小唐手背上掐了一下,嗔道:“不是你这个小贼撩拨得我颠三倒四,我怎能让宝大人给休了呢?”宝鼎笑着纠正道:“我们是和平分手,好说好散。” 女人冲着宋庆翻了个白眼,冷冷说道:“你好端端跑到后花园假山去做甚?莫非你算准了我和小唐在那里幽会?就算给你撞见了,你大可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好好的闹起来做甚?”宋庆涨红了脸,道:“是你倒打一耙,非要诬陷我非礼你,我为了自保,才出此下策。”女人眼光从他脸上扫过,媚态十足,叹息道:“亏你是风月老手,居然不懂女人心,我说你非礼我,难道你就不会假戏真做么?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我都替你感到可惜。” 宋庆一怔,懊恼之意,溢于脸上。众人见这女人不知羞耻,更加痛心疾首,暗骂小唐有眼无珠。女人看出众人的心思,撇了撇嘴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和宝大人都是很想得开的人,人生在世,本来就是随心所至,何必要在乎这个那个,委曲了自己呢?”宝鼎点点头,笑道:“我非常赞同你说的话。”女人直勾勾的盯着他,眼睛一闪一闪,道:“所以你不恨我?”宝鼎道:“既然我已经不具备让你动心的激情,你为什么不能离开?” 忽然之间,听得朱师爷大喝道:“好家伙,你当真阴魂不散,居然找到这里来了!”劈手一掌,将一人推倒在地。那人偏偏是个驼子,骨碌碌的旋转不停,一时半会无法站起。他双手紧紧抱住一只招文袋,哪怕转得头晕眼花,也不肯松开。宝鼎冷笑道:“这个姓骆的,又来向我收税了。实在找不到比他更不识相的人了。”此时地上的骆税吏已经静止不动,慢慢挣扎起来,大声说道:“大人你做了交易,获得了利益,便得依法纳税。”宝鼎盯着他,不紧不慢问道:“我该交多少税呢?” 骆税吏从招文袋中抽出一份文书,道:“合计是三千二百二十七两三钱银子。”宝鼎笑道:“很好,倘若我交了这笔钱之后,你会将它们送到什么地方,作何用途呢?”骆税吏道:“当然是上交国库。治理河道,救济穷人,边疆吃紧,哪个地方不是急需银子的?”宝鼎道:“可是我只看到年年洪水泛滥,灾民颠沛流离,穷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边疆将士一年半载领不到军饷,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骆税吏沉默着,神情苦涩。宝鼎道:“钱呢?都进了达官权贵的腰包。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房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可以为了一个女人一掷千金,可以摆一桌抵得上普通百姓几年收入的宴席,但绝不会给一个冻的瑟瑟发抖的乞丐添置一件衣裳,更不会给饿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送来一个救命的馒头。我可以肯定,这三千二百二十七两若是落入他们手上,要么成为他们手上的一杯美酒,要么成为一朵博得佳人欢笑的鲜花,没有一个子儿是用于替朝廷分忧解难的。” 朱师爷一拍骆税吏的肩膀,道:“你也应该知道,朝廷对下层官员异常刻薄,往往是既要马儿跑得快,又不让马儿吃饱饭,就凭宝大人那点微薄的俸禄,莫说养活一大家子人,光是他一个人的开销都捉襟见肘……”宋庆心道:“这个姓宝的狗官,穿的是京城名师缝制的衣服,吃的是五洲四海运来的山珍海味,就连擦屁股的都是使最好的宣纸,便是金山银山,也经不住他的挥霍。”朱师爷接着说道:“宝大人日子过得艰难,可是他有向百姓伸手要钱么?” 宋庆心想:“老百姓穷得叮当响,正所谓拿刀放血装不满一调羹。全县的地主富户才是他觑觎的对象。经过他一年多的薅羊毛,无不身价大跌,元气大伤。家大业大的尚能再支撑些时日,那些家道小康的,一来二去,又由富返贫。现在百业凋敞,街市冷清,皆是拜他所赐。”朱师爷继续说道:“宝大人的每一桩交易买卖,哪个给的不是友情价?有些甚至还是赔本赚吆喝。我既然向你毫无保留交了宝大人的底,你要是再不识相,苦苦相逼的话,你就是冷血无情,不通人情的乌龟王八蛋。” 他忽然握紧拳头,骨头格格作响,挺起胸膛,咬牙切齿道:“你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到最残酷的折磨。你的儿孙不是做龟公,就是头戴绿帽,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你的女性后代不是做最低贱的奴婢,便是在烟花中挣扎,到老也赎不了身。哼哼,你好自为之。”一番话说得极其恶毒。宋庆暗道:“姓宝的以合伙做生意为借口,将手伸入每个行业,每个商铺。其实他并不出一文本钱,却要五五对分收益。世上还有比他更厚颜无耻的人么?” 骆税吏见朱师爷神态凶恶,心里害怕,往后退了几步,道:“我没有冒犯宝大人的意思,只不过这笔钱数目太大,我没有办法摆平啊。”朱师爷听他口气软化,冷峻的脸色缓和下来,笑道:“难道你就不会动脑子吗?”骆税吏道:“卑职愚笨,请师爷明示。”朱师爷道:“比如你接到某人在饭店用餐,吃出死老鼠,或者是新鞋子穿了一天,就烂掉的举报,你是不是要采取措施,把这些店铺罚百两银子?”骆税吏道:“他们都是宝大人的合作伙伴,我动他们合适吗?”宝鼎脸色突变,厉声说道:“不是我与他们有生意关系,就等同他们有免死金牌。不良商贩,就要罚得倾家荡产!” 第二百一十八章 葬心 就在此时,听得砰砰数声铳响,跟着鼓乐齐鸣,吉时已到。宝鼎等人在厅中主桌落座。新郎阿宝却和几个孩童玩游戏,跑来跑去,满头大汗,嫌身上的喜服碍事,脱了卷成一团,扔在一边。只穿褂子短裤。宋庆反正事迹败露,用不着阿宝来遮掩,任由阿宝玩耍。数十个持刀握枪的兵牟把守各处,恰好将通往外面的每一条通道封住,密切监视着众人。大家如芒在背,坐立不安。这哪是在喝喜酒,倒不如说是吃断头饭。 宝鼎不是此间主人,却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好像是他操办婚礼。朱师爷、宋庆、小唐、女人在他左右两边坐下,作陪的长者,庄孔坐在下首,畏惧谨慎,好像是堂下受审的犯人。其时下人端上酒菜,每桌都有一坛上好的汾酒。众人见得宝鼎坐着不动,皆不敢往杯中斟酒,唯恐惹祸上身。个个如一尊尊木雕泥塑,诡异至极。叶枫才顾不得那么多,提起酒坛,便要拍开坛口封泥。与他一桌的孩童都去和阿宝玩了,他独占一桌酒菜,想想就要放声大笑。 忽然间眼前刀光闪动,接着脖子一凉,居然有两把刀架在他项颈上。叶枫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道:“怎么回事?”只听得一人阴恻恻笑道:“难道你看不出来?”不知何时,朱师爷竟站到了他身边。朱师爷一边说话,一边夺下他手中的酒坛,随即递给守候在边上官差。叶枫奇道:“难道这酒我喝不得?”朱师爷傲然道:“除了宝大人之外,在座没有一个人配喝这么好的酒。”宝鼎摆手笑道:“宝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和各位父老乡亲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而已,朱师爷莫再要往我脸上贴金,宝某德行浅薄,实在愧不敢当。” 朱师爷大声道:“宝大人一县之主,堪称独一无二,矫矫不群。事事当然要与众不同,方能彰显唯我独尊。若是腌臢肮脏,一身汗臭味的泥腿子,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都和大人喝一样的酒,大人的颜面往哪里搁啊?”宝鼎望着收拢一起的汾酒,长长叹息道:“别人岂不是要在背后说我好大的官威?我的名声已经够坏了。”朱师爷大声道:“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大人就是太过于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某些人才敢得寸进尺,公然不把大人放在眼里。” 宝鼎脸上微微一红,道:“宝某只求无愧于心,有些人要别有用心,我也无可奈何。”朱师爷道:“请恕属下无礼,斗胆问大人一句,大人悬梁刺股,囊莹映雪,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宝鼎道:“当然是报效朝廷,为民造福。”朱师爷哈哈一笑,道:“可是大人上任一年多来,战战兢兢,事事务求皆大欢喜,一个人也不肯得罪,你分明是要做面面俱到,明哲保身的大好人,怎会去做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的孤臣孽子呢?”宝勃然变色,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朱师爷冷笑道:“大人真想匡救时弊,有所作为,就要抛弃幻想,使出铁腕手段,让别人肃然起敬,望而生畏。当下正是大人扬名立威,打压无知刁民的大好时机,大人为何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宝鼎沉吟片刻,十指轻叩桌面,喃喃道:“你说得不错,男儿生来为战胜,我不能再得过且过,一事无成了。我要振作起来,干出一番事业,对于有些人,我应该向他们说不了。”说到此处,右手一拍桌子,左手指着堆在地上的数十坛汾酒,叫道:“砸了,砸了!” 众兵牟齐声应道:“是!”拿起手中的刀枪,乒乒乓乓,将这些汾酒击得粉碎,酒水横流,酒香入鼻。众乡民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惋惜之意。朱师爷拍手笑道:“宝大人当机立断,真是英明神武!”宝鼎提起仅剩的一坛汾酒,斟在杯中,美美地喝了一口,笑道:“本来冲撞朝廷命官,依照本朝律法,当场责打三十大板,戴枷号令示众一日。姑念尔等长居穷山恶水,不识时务,此次就不予理会。下次若是明知故犯,休怪本官数罪并罚,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忽然之间,听得“汪汪”的狗叫声,几条大狗闻得酒香,争相奔来舔食。阿宝哈哈大笑,捂着肚子说道:“宝大人吃酒,狗也在吃酒,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宝鼎气得脸色发青,喝道:“把这几条狗宰了!”众兵牟举起刀枪,击杀大狗。大狗呜呜叫着,跑出老远去了。阿宝却连滚带爬,俯首吃着地上的酒水。宋庆神色尴尬,急忙向宝鼎解释道:“阿宝是个傻瓜白痴,不是有意和大人过不去。”阿宝道:“我要做宝大人一样威风的人,爸爸就不敢扼我媳妇的喉咙了。” 宝鼎冲着宋庆一翘大拇指,赞道:“宋都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着实高明。”宋庆哑口无言,满脸通红,如喝了几坛烈酒。宝鼎又喝了一口酒,目光往朱师爷等人扫去,冷冷说道:“你们应该明白一件事,无论你们多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都是你们应尽的职责。但是谁要怀着居功自傲,妄想与本官平起平坐的心思,我保证有能力将他打回原形,踩得他们永世翻不了身,天上地下,绝没有一人救得了他们。所以你们要学会习惯适应本官站在你们头上发号施令。” 朱师爷点头笑道:“大人早就不应该对下属过于客气,作为地位低下,卑躬屈膝的奴才走狗,落在他们身上的鞭子越重越痛,他们就越感恩戴德,欢天喜地了。”宝鼎哈哈一笑:“我岂非成了残忍无情的暴君?”朱师爷道:“大人有所不知,你若是动辄就对下属拳打脚踢,开口闭口都在问候下属的老爹老母,大家不仅不会心生怨恨,反而喜不自禁,因为大人已经真正把大伙当成自己人看待了。”宝鼎伸手从盘中捞起一个茶叶蛋,往小唐脸上掷去,大笑道:“小唐,你妈妈还好吗?” 小唐不敢闪避,被茶叶蛋击中,满脸油水,极是狼狈。他和他母亲感情极好,斗然间听得宝鼎对他母亲出言不逊,不由得露出怒意。宝鼎一拍桌子,右手抵着他的眼皮,好像随时要将他眼珠子抠出来,喝道:“你为什么不高兴?莫非你看不起我?”女人拾起落在桌上的茶叶蛋,取出蛋黄,弃之地上,手指拿着蛋白,擦拭着小唐脸上的油污,叹息道:“能生出这么俊俏孩子的女人,想来是个绝世美女,唉,你妈妈要是年轻十岁廿岁,宝大人一定会是你家的常客。”说话之间,鼓起腮帮,嘟起嘴唇,呼的一口香气,吹入小唐的后颈。 小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哪里消受得了?登时面红耳赤,搁在桌面上的十指情不自禁颤抖起来,震得面前的碗筷叮叮作响。女人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两个脑袋挨在一起。小唐愈发窘迫,又难以挣脱。女人笑道:“你偷了宝大人的心肝宝贝,还要生宝大人的气,是不是过分了?我不奢求你做光芒万丈,万人敬仰的大英雄,但你也不能死气沉沉,至少你要有微弱的光芒,那光更不是冰冷的,是可以温暖感动别人的。我命令你,你现在就要发光。”小唐硬挤出一丝笑意,拱手说道:“多谢大人的关怀,家母身体安康。” 宝鼎叹息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真是可惜。”小唐又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宝鼎别过脸去,盯着一干手下说道:“你们也别气馁,不要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谁在卖力做事,谁在阳奉阴违,我心里一清二楚。我更不是那种自己吃独食,连点渣渣也不给别人留下的人。狗虽然没有资格和主人一道吃肉喝汤,但也不能剥夺它吃屎啃骨头的权利。尤其不能欺负听话老实的狗。所以让你们喝家酿的烧酒,亦是我的用心良苦,我希望你们心里时刻有团烈火,敢于燃烧自己,视死如归。” 众手下唯唯喏喏,谁敢提出异议?宝鼎目光移转,望着茫然无措的众乡民,脸色突然异常难看,咬牙切齿说道:“你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蛋白痴,整天不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便是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朱师爷冷笑道:“哼哼,说他们是人,宝大人已经嘴上积德,过于抬举了。依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一头头长着人形的牲口而已!”众兵牟挥动刀枪,张牙舞爪,大呼小叫,好像随时要将众乡民当场格杀。众乡民大惊失色,全身打颤,胆子小的人,已经吓得尿水长流。 宝鼎哼了一声,道:“本官多数的精力都用在你们……这些人形牲口之上,春天来了,本官东奔西走,向这个大户那个富农低声下气,替你们这些只要今天过得快活,不想明天怎么办的穷鬼懒汉统筹安排种子秧苗,冬天到了,本官又是上跳下窜,发动手头宽裕的人捐衣捐粮,生怕你们冻着了,饿坏了,若是你们能稍微上进一点,本官就可以腾出手来,大胆去做其他的事情,何至于上任一年多来,一直原地踏步,毫无建树?”唾沫横飞,迭声怒骂。 朱师爷叹息道:“凭宝大人的才干,入阁拜相亦不成问题。只可惜时运不济,困在这穷山僻壤,进退两难。”众乡民一声不吭,神情木然,他们已经习惯了羞辱打击。反正好事轮不到他们,坏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宝鼎冷笑道:“按理来说,你们脑袋空空,活得行尸走肉一般,让你们吃屎喝尿都不过分。可是今天是小颜姑娘的大喜日子,你们又是她的亲朋好友,本官打狗也得看主人,多少要给小颜姑娘面子。嗯,这样,你们就以水代酒。你们尽管畅开肚皮来喝,绝不限量。哈哈。”朱师爷瞪眼喝道:“宝大人眷顾关怀你们,还不谢恩?” 众乡民纷纷站起,口吐颂词,乱成一团。宝鼎洋洋得意,哈哈大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有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才能凸显他的唯我至尊。宝鼎大笑了一会儿,凝视着已经空了的酒杯,道:“为什么没有人给我斟酒?这个地方都是没有教养的人吗?”庄孔见他又挑起事端,不由得暗自叫苦,忙走了过去,便要给宝鼎倒酒。他的手指还没触及酒壶,听得宝鼎暴喝道:“你的手脏,滚!”孔庄强忍着委屈,摊开白白的双手,笑嘻嘻的道:“在下这双手洗了又洗,连皮都快洗掉了,一点也不脏。” 宝鼎翻了个白眼,道:“本官问你,你中过秀才么?中过举人么?中过进士么?”庄孔面现尴尬,喃喃说道:“在下并无功名。”宝鼎厉声说道:“你一个布衣白丁,谁给你的胆量来给本官敬酒的?”忽然之间,听得阿宝大声嚎叫道:“爸爸,他们打我!”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个孩童将阿宝按在地下,十余个小拳头不停地往他身上擂去,左眼角一大块乌青,嘴唇肿得老高,额头有几个大包,看上去伤得不轻。敢情是玩耍的时候,相互起了冲突,这些孩童同宗同族,自是一致对外,群殴阿宝了。 几个兵牟喝道:“你们不想活了么?”提起刀枪,过来驱赶。这些孩童方知大祸临头,一个个呆若木鸡,竟不知起身逃走。他们父母不敢上前解围,料定自家孩子凶多吉少,心下难过,情不自禁流下泪来。阿宝趁机一个翻身,掀翻这几个孩童,接着一个箭步,站到他们身前,双手张开,拦住气势汹汹的兵牟,喝道:“你们要干什么?”兵牟道:“帮少爷你打架啊。”阿宝道:“这是我与朋友之间的私人恩怨,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兵牟道:“可是你被他们欺负了。” 阿宝道:“是我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别人,但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我会揍得他们鼻青脸肿。”这几句话说得意气风发,颇有几分侠气,实在难以置信出自一个傻瓜白痴口中。兵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宋庆冷冷道:“不要理他,让别人打死活该。”兵牟如释重负,忙退到一边。阿宝飞起一脚,将一孩童踢翻了个筋斗,道:“我是以少胜多的西楚霸王。”众孩童又大胆起来,二人分别抱住他的一条大腿,一人揽住他的腰,另一人一跃而起,挂在他肩上。 四人同时发力,阿宝登时轰然倒下。挂在他肩上的那孩童,转换身形,骑在阿宝头上,提起一只拳头,往他右眼角击去。阿宝扭住他的手腕,叫道:“我挂免战牌行不行啊?我的媳妇来了。”只见厅中已经站着个身穿新娘衣裳的少女。正是新娘小颜。她长得极美极美,气质清纯脱俗,轻灵飘逸,宛若画师笔下的仙子。众人忽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坐了数百号人的大厅一片寂静。她眉头微皱,嘴唇紧抿,雪白的脸上泪痕未干,显是心里异常难过,方才大哭了一场。 小唐只觉得心口一酸,想大声呼喊她的名字,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只会是火上浇油,伤口撒盐。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家酿的烈酒劲道极大,五脏六腑如火烧一般难受,呛得额角青筋凸起,泪水长流。他当下有多失态,心里就有多痛苦。女人叹息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是长得比我好看一点点,但是她冷冰冰的样子,宛如清汤寡水,跟她一起生活会快乐么?哪比得上我热情奔放,随时会给你带来意外的惊喜?” 小颜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当他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她凝视着口水直流的阿宝,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紧绷着的脸上呈现出浅浅的笑意。她是不是已经认命了吗?就算反抗又能怎样?凭着宋庆所掌握的能量,要给这个村庄带来一场空前的灾难,并非难事。她向阿宝开始微笑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所有的困难由她一个人来扛。而且她笑的瞬间,她的心中生出一座坟墓,里面埋葬着如花的青春,甜蜜的爱情。 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得到真正的爱情,更多的人一辈子是同床异梦,两看生厌。一辈子很短,不要过于苛刻,得过且过就过去了,是不是?阿宝端起一盘鸡腿,道:“老婆,老婆,我喂你吃鸡腿。”他平时喜欢吃鸡腿,故而在他意识之中,能够与他一起分享鸡腿的人,一定是他认为最亲密的人。他兴高采烈地向小颜走去,只是感觉双脚似踩在云朵之上,既使不上半分力气,又踩不到实处。该怎么办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狗咬狗 阿宝心里慌张,忍不住大声叫道:“妈妈啊我的妈妈啊,我要飞了,我要飞……”惊呼声中,左摇右晃,向前冲出数步,扑倒在地。一张脸埋入盛着鸡腿的盘中。色彩浓郁的汤汁染得脸庞缤纷斑斓,宛若戏台上的丑角。众大人畏惧宋庆的权势,抿嘴绷脸,竭力摆出神情凝重的样子,但是从眼角眉梢偷偷逃逸出来的笑意,却又将他们内心的想法暴露无遗。众孩童百无禁忌,拍手跺脚,大笑不止。 宋庆看上去若无其事,心里实则恼恨至极,他已经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的长相,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之中。他几乎可以肯定,不出十天之内,他们将变得比阿宝更笨,更蠢。宋庆剥了个茶叶蛋,慢慢咀嚼着,暗道:“你们既然喜欢作死,怨不得我下手狠毒。”阿宝抬起头来,舌头左卷右撩,把嘴唇四周的汁水悉数收入口中,道:“鸡腿炸得不够脆,又没有放甜酱,要把这个厨师脱了裤子打屁股。”小颜“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声音清脆悦耳,动听至极。 宝鼎眯着双眼,神情沉醉,喃喃说道:“此声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阿宝手指伸入耳中,抠出一大坨耳屎,大拇指压住,辗成粉末。如厨师给食物放调料一样,极其自然地抹在一只鸡腿的表面上。尔后歪着脑袋,痴痴地看着小颜,口水又情不自禁流下。小颜让他看得羞不可抑,洁白如玉的肌肤透出一层淡淡的晕红。宝鼎吟道:“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阿宝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嘿嘿笑道:“老婆你真美,我要和你生小孩。” 他手指拔弄着盘里的鸡腿,喃喃说道:“我叫阿宝,我的儿子就叫大耳朵阿宝,大嘴巴阿宝,歪脖子阿宝,大眼睛阿宝,淘气包阿宝,女儿就叫流眼泪的阿宝,鼻涕虫阿宝,大辫子阿宝,娇滴滴阿宝,长舌头阿宝。五个儿子,五个女儿,真是十全十美,哈哈。”小颜惊道:“你……你……说……什么?”手掌翻上,捂住发烫的脸庞,长长的睫毛颤抖不已,显是心里异常慌乱。阿宝奇道:“今天又不热,你捂着脸干什么啊?对了,女孩子胆小皮薄,你很想吃鸡腿,又不敢开口向我要,是不是啊?我给你。老公疼老婆。” 那只沾了耳屎的鸡腿往小颜口里送去。小颜大吃一惊,往后退开。鸡腿从她的左肩划过,留下一块闪亮的油渍。小颜心疼新衣,登时脸色苍白,牙齿咬住嘴唇,眼里闪动着泪光。阿宝晓得犯了错误,扁了扁嘴,带着哭腔叫道:“你不要这样子,我不是故意的。”左手往小颜伸去。他本意是给小颜擦拭污渍,岂知阴差阳错,应该抬高的手臂,忽然平白无故放矮半尺,兼之五指成爪,正对着小颜的胸部,构成猥亵之态。小颜恼怒交加,跳了起来,右手扫出,“啪”的一声脆响,在阿宝脸上重重打了个耳光。随即双手掩面,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一串串的泪珠从指间滴落。 宝鼎眉头微皱,手按胸口,好像心里有极其难受之事,低声叹息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阿宝毫无思想准备,连打了几个转之后,仍然无法稳定身躯,卟通一声,坐倒在地,半边脸肿起,五道指痕清晰可见。阿宝呆呆地看了她半晌,脖子突然涨大,嘴巴张开,大声嚎叫:“漂亮的女人心肠坏,我不和你生孩子了。”抓起盘中的一只只鸡腿,连汤带汁往众人扔去。众人大惊失色,各自避开。宋庆一拍桌子,霍地站起,沉着脸喝道:“还没有成为宋家真正的媳妇,就如此凶悍霸道,以后宋家岂非要被她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众兵牟刀枪击地,怪叫连声。小颜默默地跪倒在地,美丽动人的脸上好像透明的一样,看上去已经无所谓,愿意接受任何的惩罚。作为处于最低端的弱者,他们的人生只有被强者一次次无情踩踏,饱受各种苦难,折磨。可是她的两只手情不自禁握成拳头,瓷器般光滑的手背已有青筋凸起,显然她的心里有怨气,不甘。在大象脚板底下的蚂蚁,亦有能够将大象掀翻在地的念头。她何尝不幻想自己此刻能够拥有让所有坏人粉身碎骨的超级力量? 指头抵得手心隐隐生疼,然而她所期待的力量并没有到来。难道他们的命运早已被造物者书写好,注定做他人奴役,压榨的猪狗,他人镰刀收割的韭菜?一生一世也翻不了身,改不了命?宝鼎干笑几声,道:“宋都头,你想做甚?”宋庆道:“犬子胸无城府,软弱无能,若是宋某不替他出面主持公道,早不知要吃多少苦头了。”宝鼎“嗯”了一声,道:“宋都头爱子如命,合情合理。”他眼光往神情凄然的小颜投去,微微一笑,道:“我相信小颜姑娘不是暴戾乖张的人,每个人都有失态出格的时候,况且一个巴掌拍不响,阿宝做得也有些过火。” 阿宝叫起屈来,道:“宝大人你说错了,我没有放火。”宝鼎哈哈一笑,道:“你没有放火,小颜姑娘怎会火冒三丈?”阿宝直直的盯着小颜,叫道:“宝大人你又说错了,她眼里只有亮晶晶的泪水。这到底是什么回事?算了算了,好男不与女斗,我不和你计较就是。哈哈。”他四肢着地,爬来爬去,把丢掉的鸡腿捡回盘中,道:“爸爸、妈妈重归于好,孩子们该回家吃饭了。”宋庆叹了口气,缓缓道:“宝大人,咱们相处了一年多,你难道还不了解宋某的为人?宋某是大字不识几个,举止言谈粗鲁无礼,但绝不是那种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人。” 宝鼎道:“原来宋都头有难言之隐,你我又不是外人,说出来让我听听,不是心里舒坦多了?”宋庆将脸偏向如坐针毡的小唐,眼中涌现怒火。宝鼎道:“敢情宋都头担心他们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宋庆咬牙切齿的骂道:“这个畜生色胆包天,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出来的?”小唐闭着嘴,咬着牙,一动不动地坐着,嘴角已有鲜血沁出。女人手指一点他的额头,笑道:“送到嘴边的肥肉岂有不吃的道理?哼哼,你这只贪得无厌的小馋猫,可不会只吃了一口便住嘴,恐怕天天都要去偷吃?你看看她眼含媚态,双肩圆润,哪像个未经采撷的黄花闺女?” 小颜蒙受不白之冤,不禁心中大恸,哭了出来,道:“我们……我们……清清白白……我……我可以对……天……天……发誓!”宋庆瞪眼冷笑道:“我信你个鬼!那些偷吃了鱼的猫也是说自己无辜的。”小颜听他信口诬蔑,自己又难以辩白,气得全身颤抖,呜呜咽咽,哭得更是厉害。宋庆盯着她打量了许久,眼里又有火焰闪动,是想将她燃烧吞噬的欲望,忽然提高了嗓门,道:“其实你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件很难的事。”小颜仿佛看到了希望,眼里闪着光,急声问道:“我该怎么证明自己?” 宋庆仰面大笑,道:“你是乖女孩还是坏女人,只要我一试便知道了。你若想嫁入宋家,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就必须接受我的考验。只要过了我这一关,咱们就是亲密无间的自家人了。”他的笑声充满得意自信,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因为他知道吃定了小颜。以权力为利刃去对付弱者,几乎是势若破竹,很少遇到受阻反抗的。众兵牟握紧兵器,东张西望,防止有人咽不下怒气,突然跳出来。众人默不吭声,皆低下头去,他们弯下去的脖子,已经表明了态度。 小颜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宋庆笑道:“你的床软不软啊?宽不宽啊?被子香不香啊?枕巾有没有绣着鸳鸯啊?”阿宝道:“媳妇儿,只要你一直叫‘官人你饶了我性命,我不行了,我快要死了’,爸爸就会放过你的。”小颜低声道:“谢谢你。”伸直腰肢,似要站起。宋庆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取出一条洁白的丝巾,缠在右腕上,搓着双手,说道:“很好,很好。百依百顺的女人,谁不心疼呢?”叶枫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放松裤带,敞开肚皮,稀里哗啦,大吃大喝。 嫌拿筷子夹菜太过于斯文,索性弃之不用,两只手在碗盘里捞抓,指尖汁水横流。反正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也不怕丢人现眼。再说他并非有意坐视不管,而是当下还轮不到他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好色如命的宝鼎决不会容忍宋庆霸占小颜,一定会出手阻拦。果然听得宝鼎冷笑几声,森然说道:“宋都头,你想只手遮天不是?本官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但不等于没有热血,丧失正义,你若想如愿以偿,除非先剁了我的脑袋!” 他一边说话,一边直视着一兵牟,右手抬起,拍拍自己的脖子,喝道:“拿起你的刀,宝某人的大好头颅在此!一刀下去,你们就可以六根清静了。”这兵牟大吃一惊,急忙将刀丢在地上,道:“卑职不敢!”正在伸手拉扯小颜的宋庆,缩回手臂,怔怔地看着宝鼎,神色古怪之极,既有难以接受的失望、怨恨,更多的是被人戏弄的恼怒,隔了片刻,苦笑道:“宝大人,你开什么玩笑啊?没有你的默许同意,属下岂敢胡来?嘿嘿,宋某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大老粗,倘若没有宝大人的指点,哪怕想一千年,一万年,海枯石烂,也想不出当场验货的绝妙计谋。” 朱师爷沉着脸,喝道:“放屁,宝大人正大光明,自惜羽毛,既不会和你同流合污,更不会给你出上不了台面的馊主意。”宋庆见得宝鼎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颜,眼中充斥着勇气和决绝,好像不管花多大的代价,都要保护她的毫发无损。他的脸上又洋溢着喜悦和怜惜,好像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要付出多大的努力,都要和她厮守终生。宋庆忽然猜到了宝鼎的用意,不由得一颗心沉了下去,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大汗淋漓,不知所措。朱师爷干笑道:“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儿子已经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傻瓜白痴,还不应该收敛克制吗?” 阿宝拾起一只鸡腿,朝朱师爷扔去,怒道:“我上茅厕是自己擦的屁股,嘘嘘是自己解的裤子,谁说我生活不能自理了?”朱师爷得意忘形,疏忽了阿宝的袭击,“啪”的一声,鸡腿正中一张一合的嘴唇上,登时仰面后倒。岂知祸不单行,腰眼撞到桌子,痛得张口大叫。开口发声的时候,却觉得喉咙凉嗖嗖的,似乎有风灌进来。禁不住伸手一摸,门牙掉了几个,嘴里肿得似塞了个肉包子,鲜血直流。不由得气急败坏,顾不得有辱斯文,破口大骂。只不过剧痛之下,声音变形走调,谁知道他说什么呢? 宋庆心乱如麻,没有心情去听朱师爷的讥讽,各种念头在脑中此起彼伏。他知道宝鼎之所以敢嚣张跋扈,狂妄自大,是因为宝鼎仗着背后深不可测的大靠山。但是根据可靠的信息,大靠山最近屡屡顶撞当今圣上,惹得龙颜大怒,极有可能要他辞官回乡。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大靠山不在朝中掌权,他的门生同党势必会被清洗架空,尤其像宝鼎这种名声不佳之人,更是被另一派势力用来立威扬名的绝佳对象。所以他必须迅速做出调整,与宝鼎做坚决的切割。 自古以来,官场上的用人标准无外乎是,与敌人作对的人,便是我的盟友朋友。只要他摆出和宝鼎势不两立的姿态,长期与大靠山不对付的另一派势力自然视他为自己人,至于他以前的贪赃枉法,肯定既往不咎了。在本事不相上下的情况下,为什么有的人一辈子原地踏步,有的人可以平步青云呢?因为有的人眼光狠毒,精准,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谁的身后。大家都以为他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老粗,谁能想到他居然心细如发,高瞻远瞩呢? 宋庆心意已定,朗声说道:“宝大人,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收了宋某的三间店铺,二千两银子,还要来拆宋某的台,是不是做得太绝了?吃相太难看的人,当心会辣坏眼睛的。”说话之间,又走到小颜身边,粗糙的大手落在她光滑细腻的颈上。宝鼎想不到宋庆竟敢口出狂言,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宝鼎不是不讲规矩,混不吝的人,倘若真的收了你三间店铺,二百两银子……”宋庆立即纠正道:“是二千两银子。”宝鼎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摊了摊手,冷笑道:“我一无所获,叫我怎么配合你演戏?”女人忽然道:“宋都头的确送过三间店铺,二千两银子。”宝鼎面色突变,厉声喝道:“我怎会不知道?”宋庆冷笑道:“宝大人今天收这个的钱,明天收那个的钱,收的次数实在多了,难免会有所疏忽。”女人笑道:“是他送给我的,你当然不知道了。”从腰包取出一页折叠整齐的纸张,在桌上铺平,念道:“宋庆赠予义妹陈银瓶三间店铺,二千两银子。”宝鼎哼了一声,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人情来往,与我何干?”宋庆道:“你们是夫妻……”说到此处,突觉失言,嘴巴张大,再也说不下去了。 陈银瓶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亲手拆散了我们夫妻姻缘,否则宝大人现在是你的妹夫,怎么不向着你说话?”她冲着宝鼎嘻嘻一笑,道:“你别怪我瞒着不说,一个独立自信,不做男人的附庸的女人,手头上都是有笔可以余生无忧的私房钱。”宝鼎白了宋庆一眼,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自以为让我俯首就范的把柄?”宋庆掏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高高举起,大声说道:“你的每一笔不法收入,我都清清楚楚记着。当今圣上志向志大,励精图治,整顿官场,像你这种贪得无厌,不知收手的蛀虫,是时候送上断头台了。” 宝鼎哈哈一笑,道:“宋都头,莫非虎鞭,海狗肾汤喝多了,昏了头脑不是?”宋庆“呸”了一口,道:“你是消息闭塞,还是故作镇定,难道不知道你背后的那个人已经自身难保?你若能如实交待所罪行,说不定可以少连累家人,给自己留条全尸。”宝鼎道:“你使劲抱我的大腿,难道不也想成为那个人脚下的一条狗么?”宋庆道:“放屁,我委屈自己,是在替那个人的对头收集你们的罪证,如今证据确凿,你还不俯首伏法?”连连向众兵牟使眼色,示意他们随时动手拿人。 众兵牟吃不准真伪,不敢贸然上前。宝鼎面色变得很难看,道:“原来你在替大对头做事,敌人的朋友,便是我的敌人,咱们势不两立,看来必须要有一个人倒下去了。”宋庆大笑道:“你的主子已经被圣上抛弃,你拿什么来和我斗?”宝鼎夹了个鸡腿,慢慢啃着,道:“你确定所记录的东西,就能置我于死地?”宋庆翻开小册子,念道:“二月初一上午,你收取南街绸布店的孙掌柜三百两银子,下午收取老桥头熟食店的张老板的一只猪头,三只酱鸭,一对糖肘子,晚上收取狮头山杂货铺郭瘸子的三丈红布,五斤生姜,半斤蜂蜜,二刀草纸。哼,没有你不想要的东西。” 宝鼎道:“当官不捞钱发大财,不如回家捡狗屎。”宋庆又念道:“二月初二上午,你收取衙门前摆菜摊的韦春兰一十七个鸭蛋,豆腐脑一桶,小葱二大把,芋头,莲藕各半篮子,下午你收取般若寺大和尚的佛经十本,香油一瓮,素饼一百只,素面六斤,嘿嘿,连寺庙也能让你榨出油水来,果然有本事。”宝鼎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有什么好奇怪的?”宋庆继续念道:“当天下午,你借口参加花堂门王员外父亲的丧礼,收取王员外一百六十三银子,香十扎,蜡烛九对,白布三匹半,大公鸡一只,唉,死人的钱都要赚,你做人还有没有底线?” 宝鼎冷笑道:“若想发财,百无禁忌。饿死的,穷死的都是揣着架子,抹不下脸的人。”宋庆张了嘴,意欲继续念下去,宝鼎皱了皱眉,挥手制止道:“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破事,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宋庆合上小册子,放入怀中,森然说道:“本朝律法,官员不法收入有超过一百两银子者,杀无赦!”宝鼎大笑道:“哪个当官的不是高门大户,挥霍无度?凭他们不多的俸禄,养家糊口都够呛,哪有多余的钱财去过骄奢淫逸的日子?除非是肆意搜刮民脂民膏。可是谁见过他们有人头落地?”宋庆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条落水狗,没有人会保你的。” 第二百二十章 黄雀在后 宝鼎哈哈大笑,道:“你有没有见过落在井里的青蛙?”宋庆道:“见过又怎样?没见过又怎样?”右臂举高,示意众部属上前拘捕。众兵牟见得宋庆气势凌人,以为宝鼎真的束手就擒,不由得目露凶光,手持兵器,迈上几步。宝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微笑着说道:“那在井里爬不岀来的笨青蛙,以为他头顶的那片天,便可以代表整个世界了,宋都头,你好像正是那只愚蠢无知的大青蛙啊?”宋庆面皮青一块,紫一块,提起两只拳头,在宝鼎头上摇来晃去,嘶声喝道:“你说什么?” 朱师爷眼见主子即将受辱,喉咙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其实他本意是想大义凛然将宋庆训斥一番,无奈嘴巴漏风,铿锵有力的字眼立时成了一滩捧不上手的烂泥浆。急得他搓手跺脚,满头大汗,宛如一只抢不到肉骨头的狗。宝鼎朝他点了点头,显然对他的行为极是赞赏,随即别过脸去,凝视着面目可憎的宋庆,眼中忽然充满了讥讽,可怜,冷冷道:“你的见识充其量和不识大体的村夫泼妇不相上下,若是肯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也就罢了,这上蹿下跳的,岂不是害了自己?” 宋庆怒道:“你不想活了?”一对拳头始终不敢落到宝鼎身上。宝鼎拿起空酒杯,宋庆不由自主提起酒壶斟满,宝鼎微微一笑,喝了口酒,道:“你做官多年,可是你懂得官场规矩么?”宋庆冷笑道:“我不懂,难道你就懂?”宝鼎道:“就算我背后的那个人倒了,他的对头不仅会对他的门生赶尽杀绝,而且还会大力拉拢,为其所用。权力斗争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争取大多数人的拥护,使得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人是要杀的,但所杀的也是对他构成致命威胁的几个人,至于剩下的虾兵蟹将,根本不足为惧,分化瓦解基本就可以搞定,一个也不放过,这个人不是脑子有病么?” 宋庆怔了一怔,道:“谁都知道你是那个人的忠实走狗,你是逃不了的。”宝鼎道:“只可惜我这条狗不是对他最有用的,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官。圣上没有登基之前,那个人已经替圣上做事。那时七王夺嫡,圣上最不被看好,好多人笑那个人目光短浅,劝他另换主子,那个人不为所动,鞍前马后,尽心竭力。这份忠诚,圣上可是记在心里,只要那个人不做谋反叛国之事,圣上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大对头,恐怕有生之年,也看不到他倒台了。”宋庆有些听不明白了,问道:“既然圣上宠爱于他,为何要经常与他过不去?” 宝鼎道:“因为给圣上办事的又不是他一个人,圣上必须要给其他人面子,只有时不时大骂他一通,说几句要他回家种田的狠话,其他人心里才会感到舒服。但是骂归骂,他的地位何时有动摇过?你听了几句道听途说,便急吼吼的与我翻脸,看来你这个人,脑袋里装的是坨屎,根本就没有脑子。”宋庆目瞪口呆,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头滚落,他忽然拿起一碗劣酒,一口饮尽,道:“宋某醉了,胡说八道,请大人多多包涵。”宝鼎冷笑道:“你觉得我还敢相信你么?”宋庆面色极是难看,喃喃说道:“你想我死不是……” 说到此处,他突然跳了起来,厉声长呼,叫道:“你们……竟敢暗算我?”只见他胸口,两肋鲜血直流,三个军汉手执利刃,一滴滴血珠从刀尖落下。这三人异口同声道:“你刺杀朝廷命官,难道不该死么?”宋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吼,叫道:“我和你们拼了!”却向宝鼎扑去。他身躯刚动,一军汉从左侧堵上,刀光一闪,将他右臂齐肩劈断,另一军汉接着嗤的一刀,刺入他的后心。宋庆哼也不哼一声,软软的倒下。第三名军汉一个箭步抢上,揪住他的头发,刀锋旋转,割下他的脑袋。众乡民惊得面无人色,失声尖叫。 阿宝叫道:“爸爸,爸爸!”连滚带爬,冲了过来。一军汉咬了咬牙,一刀砍在阿宝脖子上,血花飞溅。阿宝仰面倒下,一命呜呼。宝鼎叹息道:“像你这样活在世上,简直生不如死,唉,早死早投胎,对你何尝不是解脱?”三军汉躬身答道:“大人英明!”三对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宝鼎,眼神灼热,好像在期待得到某种回报。宝鼎大笑道:“你们替我做事,我当然要给你们加官进爵,可是都头的位子只能一个人坐,这该如何是好呢?”三军汉情不自禁握紧手中的刀,凝视同伴的时候,眼中已有浓浓杀气。 宝鼎道:“且慢,你们都是我的得力干将,怎能自相残杀,窝里斗呢?”三军汉道:“请大人明示。”右手仍不离刀柄。宝鼎沉吟片刻,道:“咱们自己人竞争,只有做到公平公正,才能避免伤了和气,大家以后还是齐心协力,推心置腹的好兄弟,是不是?”三军汉还是那句话:“请大人明示。”右手却离开了刀柄,抓搔后脑勺,表情迷茫,显然无法猜透宝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宝鼎道:“竞争是什么啊?就是要看谁本事大,有手段,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提拔人的标准是什么,谁能给我带来更多的财富,他就是我左膀右臂,心腹亲信。” 三军汉听得一头雾水,翻来覆去仍然那句话:“请大人明示。”宝鼎微笑道:“比如说马步军都头的职位是杂货铺的一件货品,你们三人同时看上它,那该怎么办呢?当然是价高者得。哈哈。”三军汉咽了口唾沫,急声问道:“大人开价多少?”宝鼎晃了晃张开五根手指。三军汉齐声问道:“五千两银子?”原来宋庆职务是从前任知县花二千两银子所得,如今宝鼎开出五千两银子的价格,实在算不上漫天要价,三人觉得心中跃跃欲试,寻思只要比同伴再多出千两银子,马步军都头一职岂非囊中之物? 宝鼎摆手笑道:“是一年五万两银子起,三年一付,概不拖欠。”三军汉面色大变,嘶声说道:“什么?”宝鼎道:“看你们一个个不爽利的孬样,我都替你们脸红害臊。哼,马步军都头赚钱厉害得很,以为我不知道么?为什么青龙山的土匪一直剿灭不了,难道那些人很厉害么?也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因为他们每年会给马步军都头一笔丰厚的钱财。若是一鼓荡平了,岂非断了自己的财路?为什么本县的地痞流氓特别多?偷盗抢劫的案件特别多?因为他们有马步军都头罩着,他们有胆量肆无忌惮。哼哼,你们财源滚滚,却待我抠抠索索,还把我放在眼里么?” 三军汉低声道:“一年五万两银子,恐怕亏得连裤子要当掉了。大人能否高抬贵手,给属下留口饭吃?”宝鼎冷笑道:“只要动一动脑子,一条条财路不就在眼前么?斧头打凿,凿打木嘛,愁眉苦脸做甚?我是让你们赚钱发大财,光宗耀祖,又不是要你们下十八层地狱。”三军汉见得宝鼎铁定了心,绝不相让,自己此刻又骑虎难下,除了硬着头皮应允,实无它法,道:“属下听从大人的安排。”心道:“你要逼我们得走投无路,我们就去逼着老百姓家破人亡,反正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宝鼎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瞟了小颜一眼,笑吟吟说道:“今天本官要务在身,就不搞你出五十,他跟一百,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的那一套,咱们速战速决,一锤定音,如何?”三人满面通红,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暗自盘算该出多少钱,才可以一举成功。宝鼎点头道:“既然你们心无异议,咱们就直奔主题。”三人几乎同时报出价格。一个报六万,另一个报五万五,第三个报十万,便即分出胜负。众人不由得发出一片惊叹之声。输的二人定了定神,强作欢颜,向赢家祝贺。 赢的那人唯恐夜长梦多,吃了几杯酒,返回城里,筹钱去了。宝鼎平白无故得了笔横财,心下畅快,放声大笑。笑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长长叹息。众人以为他又有损人利己的念头,心里连珠价叫苦,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陈银瓶幽幽的道:“宝大人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单枪匹马可是会把身体搞垮的。是我不识好歹,不能替宝大人分忧解难。”宝鼎笑道:“难道你想替我做媒?”陈银瓶斜眼瞧着小颜,道:“她温柔体贴,不像我见异思迁,定然是个贤内助,不会是男人的累赘。” 宝鼎眼中露出热切的神色,道:“她愿意嫁给我么?”陈银瓶笑道:“她若是不愿意,岂非眼睛瞎了么?”大步走到小颜身边,抚摸她的头发,道:“你的命真好。”小颜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低声哭泣。宝鼎站起身来,冲着长者拱手,意气风发道:“小婿宝鼎,拜见岳父大人。”双腿微曲,似乎要跪下去。长者动作更快,“卟通”的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能娶小女,小人荣幸之至。”连连磕头。宝鼎道:“哪有丈人拜女婿的,不是乱套了么?”却不伸手搀扶,任由长者额头撞得“嘭嘭”响。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冷冷道:“你这狗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老婆么?”叶枫一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心道:“他怎么来了!”急忙趴在桌上,双手遮住脸孔,似乎醉得不省人事。众人见得一头发雪白的男子缓缓而来,尽管他面容憔悴,衣裳破烂,却有一代雄主,君临天下的气势。众人不禁心中一凛。这男人腰带斜插一只人手,除了岳重天还会有谁? 宝鼎怔了一怔,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说话之间,嘟了嘟嘴。几个兵牟提刀扑出,向岳重天劈落。岳重天道:“不自量力。”也不见得他有任何动听,挨近他的三人齐声惨叫,仰面倒下。其中一个脸膛劈成两半,宛如切开的鱼头;另一个喉咙开了道口子,鲜血突突外流;第三个胸部插了把刀,贯穿身躯。他们的刀明明砍向岳重天,谁知道是不是平时亏心事做多了,厉鬼附身,竟然要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忍不住叫道:“中邪了,中邪了!”只有叶枫看得真切,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岳重天双手如闪电霹雳般挥出,在这三人手肘上一推一送。这三人情不自禁,手中的刀猛然回转过来,登时击中自己的要害。岳重天以白羽为食,体力比叶枫充沛得多。另外几个和岳重天相距甚近的兵牟,见不对头,脚底似抹了油一般,顷刻间,退出数步,脱离了和岳重天的接触。宝鼎面无人色,迭声叫道:“不许退,不许退!”声音打颤,难饰惶恐。众兵牟应道:“是,是!”哇哇向前。 岂知离得岳重天尚有几步,众兵牟忽然齐声大叫,跌倒在地,个个眼睛紧闭,好像昏了过去。他们额头皆有个大青包,敢情是刀柄倒转,将自己敲晕。原来众兵牟亦是老油条,此时装死,既逃得掉杀身之祸,又能躲过宝鼎的责罚。岳重天朗声大笑,一步步向宝鼎走近。宝鼎指着躲在桌子底下的朱师爷,叫道:“你去拦住他!”朱师爷无可奈何,只得唯命是从,也不站起,似狗一样向岳重天慢慢爬去。岳重天道:“去你妈的。”飞起一脚,把他踢翻了个跟头。 朱师爷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多半效仿众兵牟的做法了。只不过他好奇心太强,不想错过精彩的一幕,故而眼帘并没有完全合拢。岳重天面带微笑,坐到宝鼎对面,左手直直伸出,往宝鼎喉咙抓去。宝鼎叫道:“等一等,我有话要说。”岳重天左手垂下,手上已多了块肥肉,边吃边说:“有屁就放。”宝鼎拿了个空酒杯,提起他独自享用的汾酒,倒满放在岳重天面前,道:“在下虽然臭名远扬,但终究还是朝廷命官,就算做错了事,也是由朝廷来处置。阁下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岳重天喝了口酒,笑道:“大人是不是在提醒我,我再英勇神武,也是个江湖莽夫,朝廷若想收拾我,简直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宝鼎笑道:“民不与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岳重天道:“你这个朝廷命官,在我眼里,连条狗也不如。”宝鼎见得岳重天不停吃东西,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意思,绷紧的神经不由松驰,道:“但是我这条狗的主人不是个没本事的人。他最讨厌的是,有人对他的狗不客气。”岳重天道:“你的主子是谁?”宝鼎指头蘸着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岳重天点头道:“从龙之臣,天下没有比他更硬的靠山了。” 宝鼎道:“你会不给我面子么?”岳重天道:“恐怕我杀了你,那个人也不见得会给你报仇雪恨。”宝鼎面色突变,道:“你胡说什么?”岳重天冷冷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他的多年至交,我们经常一起吃喝玩乐。”宝鼎打了个哈哈,道:“你凭什么与他称兄道弟?他的朋友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名满天下的人。哼,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知道他的府邸朝东朝西?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嗜好?”岳重天又喝了一口酒,吃了些东西,道:“不好意思,我正是那个名扬四海的人。”宝鼎一脸疑惑,问道:“阁下是谁?” 岳重天道:“变革派岳重天。”宝鼎茫然失措,“叮”的一声,酒杯从手中滑落,跌得粉碎,喃喃自语:“这几年岳重天的确和他走得很近。”岳重天道:“变革派近年风头正劲,他怎能不来拉拢我?像他那种层次的人,更需要我这种江湖帮派头领的朋友,因为有些他无法用光明正大手段摆平的事情,可以借我的手处理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他的麻烦事,我一年少说要给他搞定十多桩。可是你又替他做了什么?又有什么价值?你才智平庸,狂妄自大,气焰嚣张,打着他的旗号,干尽丧尽天良之事。在他心里,你早已是个麻烦制造者,只是碍于自己人的身份,一时下不了手而已。倘若我杀了你,他感谢我都来不及。” 宝鼎听得面如土色,搁在桌上的双手不听使唤的颤抖起来。岳重天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你应该不是他所看重的人,否则不会把你丢在这穷乡僻壤。”宝鼎脸红了红,道:“正因为恩师对我有所期待,才会用心磨砺我。”岳重天道:“你怎么不说没有得力的人替你说话,你没有机会留在他的身边?自古以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先得春。”宝鼎面皮更红,目光落在岳重天脸上,一动不动。岳重天不理会他,径自喝酒吃菜。隔了半晌,宝鼎忽然跪在他脚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道:“岳大侠救救我。” 岳重天左脚抬起,自然而然的搭在宝鼎肩头上,笑道:“你堂堂朝廷命官,居然向江湖莽夫摇头乞尾,成何体统啊?”宝鼎一声不吭,不住磕头,泪水簌簌落下。岳重天笑道:“你想我在他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在这里做官,无异于流放发配。没有他发话,谁敢将你擅自调动?”宝鼎磕得更加厉害,脑袋快起快落,如一只吃米的鸡。岳重天道:“别人求你办事,你要收取好处,现在你来求我,你准备付出什么?”宝鼎微一踌躇,举起右手,指着面无表情的小颜。岳重天道:“你拿她做人情?我要得到她,你能拦得住?” 宝鼎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除非你杀了我!”岳重天道:“你以为我不敢么?”左脚使力,压得他骨头格格作响。宝鼎强忍着疼痛,道:“你真的不敢,你若是杀了我,不仅他不会保你,而且变革派也将面临灭鼎之灾。听说岳大侠最近运气不太好,变革派风雨飘零,人心惶惶。岳大侠当务之急,是要采取措施,止住颓势,稳定人心。何必要让我的性命,成为压垮岳大侠的最后一根稻草?得不偿失啊。”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力,与先前心惊胆颤判若两人。 原来他起初听得岳重天的名字,蓦地里想起这些年那个人对岳重天恩宠有加,难免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然而他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经验异常丰富。随即转念一想,像岳重天所领导的变革派,本来就是朝廷潜在的打压目标,岳重天此时动手,岂非给了朝廷剿灭的口实?又想那个人对岳重天好,不过是利用岳重天的力量办事,岳重天老奸巨滑,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之所以对装腔作势,大谈和那个人关系之好,无非是想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宝鼎又想,让出小颜可以,但是他决不能双手空空,一无所获,至少他要拿到对等的东西。 岳重天脸上掠过一丝怒意,道:“你敢威胁我?”左腿却从他肩膀抽离。宝鼎道:“我是在摆事实,讲道理,岳大侠见多识广,不会不知道孰轻孰重的。”慢慢站起,坐回位子。岳重天凝视着他,严峻的脸上不自禁流露惊讶欣赏神色,道:“大人八面玲珑,体贴入微,呆在此地实是大材小用。但是金子总会发光,过不了多久,大人应该可以龙离浅滩,虎入深山。”宝鼎笑道:“自古英雄配佳人,岳大侠名动天下,小颜姑娘国色天香,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宝某能亲眼见证这百年难遇的一幕,真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第二百二十一章 龙争虎斗 宝鼎一边对岳重天谀词潮涌,一边将自己名贵华丽的衣裳脱下,披到岳重天身上,少不得又是一通恭维。岳重天极是满意,踱步走到小颜身边,牵起她冰冷、颤抖的手,小颜脑子空白,由他摆布。岳重天拉着她,回到席间。长者心里难受,耷拉着脑袋,佯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岳重天道:“坐。”小颜百依百顺坐在他身边。岳重天道:“我几十年的努力奋斗,决不能拱手相让给别人,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子嗣后代。” 小颜不答,心中一片凄苦:“你们大人物争霸天下,就可以不顾我们小鱼小虾的感受么?”岳重天道:“我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我的儿女当然也是足以让风云变色的人物,所以我选的妻子很关键,她既要识大体、会做人,又要长得倾城倾国,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岳家子弟血统纯正。而你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有意压低声音,尽量将这番话说得含情脉脉。小颜静静地听着,柔软细腻的肌肤忽然皱起,形成一个个黄豆大小的寒栗。 忽然间,听得一人哈哈大笑:“你也称得上英雄豪杰?还要不要脸啊?”见得叶枫双手叉腰,遥遥望着他,挤眉弄眼,似笑非笑,仍是玩世不恭,桀傲不羁的样子。岳重天脸上肌肉抖了几下,冷冷道:“臭小子,命挺硬的嘛。”叶枫道:“命不硬怎能克得死你们这些大奸大恶之徒呢?”右手一抬,一只空碗旋转着往岳重天掷来。岳重天道:“死到临头,还要大言不惭!”从桌上拾起一双筷子,对着飞来的空碗射去。他力道更强,二根轻飘飘的筷子,宛若击出的棍棒一样,将空碗击得粉碎。 筷子带着尖锐刺耳的风声,往叶枫奔去。叶枫见得来势凶猛,料想自己难以击落,周边又无可以遮掩的东西,双手抓住两根桌脚,把桌子当做一面盾牌,护住自己。听得“夺夺”轻响,筷子没入桌面,其势未衰,逼得叶枫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叶枫刚站稳脚跟,听得半空风声猎猎,一抬头不禁魂飞魄散。岳重天从天而降,右脚伸得笔直,直踹他的心窝。叶枫双掌一托桌子,桌面登时与桌子分离,翻着跟头,如一个浪头,劈头盖脸向岳重天压下。 岳重天道:“不自量力!”猛地拔起身子,双脚踩住翻腾而来的桌面,犹如一个驾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潇潇洒洒地朝叶枫飞去。叶枫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左扭右闪,冲出数丈。岳重天冷笑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有人能救得了你。”带动桌面,凌空急速转向准备抢在叶枫前头,将他拦截。叶枫笑道:“你错了,神仙姐姐会救我。”跪倒在地,手舞足蹈,望天纳拜。就在此时,空中飞来八只通体雪白,体形硕大,皆是世人从未所见的大鹤,每只大鹤背上皆是坐着一个白衣女子。 这八只大鹤却不降落,只是在众人头顶极低之处来回盘旋。众人看得清楚,这八个女子都是正值妙龄,长相虽然不及小颜精致,却也是万中挑一,摄人心魄。八少女异口同声道:“请大家吃喜糖。”语气甜蜜温柔,听起来说不出的舒服。她们一边说话,一边从随身携带的篮子里,抓起一把把五颜六色的糖果,抛入人群之中。众人见漫天的糖果在眼前飞舞,也不想细这八少女与他们无缘无故,为何要请他们吃糖,只晓得有便宜不占,便是大傻瓜,人人眉开颜笑,争先恐后。 岳重天觉得有些古怪,停止对叶枫的追杀,立在一边,冷眼旁观。叶枫兀自前俯后仰,不住口的叫着神仙姐姐。八少女齐声笑道:“大叔,你老糊涂了,我们怎能做你的神仙姐姐?”叶枫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长得漂亮的姑娘,就应该叫她神仙姐姐。”八少女笑道:“小弟弟,你的嘴巴真甜,姐姐请你吃糖。”扔下一大把糖果。叶枫吃了几个糖果,道:“怎么不见神仙姐夫啊?”八少女忽然流露出恼怒,怨恨的神色,“呸”了一声,驾着大鹤,从叶枫头顶飞过,渐渐远去了。 叶枫道:“敢情是人长得漂亮,厨艺却不咋地,烧的小菜不合姐夫的胃口,姐夫一个人上馆子喝酒了,咦,怎么又来了?”说话之时,见得空中又飞来八只大鹤。只不过这八只鹤都是浑身通红,不知是人为染成,还是天生如此。每只鹤背坐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长相和方才八个白衣少女不相上下。宝鼎见得这些少女举手投足,气度不凡,显然受过良好教育,绝非是本地官员,财主家的千金小姐所能比拟的。 何况她们身后的势力,不是他这种级别官员可以招惹的,当下他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念头,径自埋头吃喝。八名红衣少女手中各有一样乐器,悠悠荡荡,喜气洋洋,演奏的居然是用来迎亲的《花好月圆》。众人觉得心里暖烘烘的,禁不住随着情意绵绵,奔放洋溢的曲调,腰肢轻扭,轻声哼唱。叶枫心念一动:“莫非又是冲着小颜来的?”斜眼偷看岳重天,见他眉头微皱,牙关紧咬,肯定看出情势不妙,心慌意乱,似被千军万马践踏。 叶枫大乐,心想:“老天爷眼睛贼得紧,已经看出他是难堪重任,好看不好看的银样蜡枪头,于是乎逐渐削减他的戏分,否则也不会次次到了即将成功的关键时刻,总是节外生枝,半路杀个程咬金,坏了他的大事?”正想到此处,只见庄外奔来两队人,片刻间,来到众人跟前。左边一队男子,青衣青帽,右边一队女子,紫衫紫裙,他们都是十八九岁左右,男的英俊帅气,飒爽英姿,女的明眸皓齿,如花似玉,好像一对对金童玉女,也不知从哪里将他们搜罗来的。 众少年迅速在地上铺开红毡,一直延伸到小颜的脚下。小颜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应付才好。男的铺好红毡,又将每张桌上的酒菜撤下,换上带来的桌布。宝鼎见桌布色泽鲜艳,四边绣着金线,极有品位,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使得起的,不由得疑心大起、手指悄悄捻捏,圆润柔软,手感极好,就连他身上名师订做的衣裳,也不及它舒适,有档次。暗自诧异:“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动作敏捷,极有效率,片刻工夫,便收拾妥当。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问他们要做甚。 众少女从手提的食盒取出碗筷杯碟,美酒佳肴,以及鲜花,在桌上摆好。且不说众人孤陋寡闻,不知深浅,就是宝鼎见闻广博,也被眼前一道道他根本叫不出来名字的菜肴给惊呆了,张大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难道他们是宫里来的?”更让他惊诧的是,这些菜肴都是热的,好像刚从厨房端出来的。女的在每个杯子斟满酒,热情邀请众人入席就坐。众人如在梦里,扭扭捏捏,过了良久,才恢复正常。 叶枫闻得酒香,好不难受,端起酒杯,咕咚一口,饮得干净。一少女掩口轻笑,替他斟满。叶枫连饮三杯,神清气爽,大呼痛快。岳重天忍无可忍,揪住一少年的衣领,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来的?”这少年不慌不乱,面带微笑,淡淡的道:“在下不过奉命行事,你又何必为难我?”岳重天道:“你的主子是谁?”少年含笑不答,抬手往天上指去。众人抬起头来,无不瞠目结舌,大叫不可思议。 此时空中又出现四只白色大鹤,坐在鹤背上的人手中各有根绳索,拖拽一顶四角悬挂以明珠宝石为装饰的彩球,轿框罩着大红色,有丹凤朝阳、麒麟送子图案的织绵,轿帏上绣着好大一个“禧”字的花轿。四只大鹤好像早就演练过的,始终保持相等的速度,花轿稳稳当当,晃也不晃一下。底下的众人大声欢呼。四只大鹤开始放缓速度,降低高度,落在铺好的红毡上面。岳重天脸色异常难看,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鹤背上的四名少女同时一抖手腕,系在轿杠的四根绳索犹如四条蛇一样,蓦然钻入她们的衣袖。四少女格格笑道:“交给你们啦。”大鹤扇动翅膀,腾空而起。八个少年抬起花轿,快步流星,奔到小颜跟前。小颜双目中尽是迷茫之色,紧张得额头、鼻梁渗出了汗珠。忽然间,听得有人朗声长笑道:“我的新娘,请你蒙上盖头!”伴随着笑声,是块金线编织出龙凤呈祥图案,四周边缘缀着流苏的巾帕,似朵耀眼夺目的红云,凌空往小颜飞来。 叶枫心道:“正主来了。”举目仰望。空中已经多了只大鹤,上面坐着个身穿喜服,长相俊美的年青男子。八个奏乐的少女绕着他打转,曲声愈发多情狂野,众人心跳加快,口干舌燥,烦躁不安。叶枫竖耳倾听了一会儿,寻思:“这些少女很是仰慕这个男子,使出浑身解数想引得他关注,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怪不得不给我好脸色,原来她们心有怨气。”想到此处,不由得涌上浓浓的醋意,倘若自己能有这男子的艳福,纵使少活十年,廿年,亦是举手赞同。 先前散发糖果的少女折返回来,双手翻飞,抛下一片片五颜六色的花瓣。她们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天地之间,尽是柔情蜜意。众人似在梦中,如痴如醉,怔怔的出神。岳重天冷笑道:“我不给你,你就不能抢。”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飞行的巾帕却改变了方向,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手里,他捧着巾帕,朝小颜走去。八个抬轿的少年齐声喝道:“你要做甚?站住!”人人手中多了柄长剑,青光闪动,向岳重天攻去,剑招辛辣狠毒,和他们的年龄极不般配。 叶枫凝神注视,心道:“剑法倒是不错,只可惜火候不足。”岳重天道:“班门弄斧,岂有此理!”衣袖挥动,气流涌出,八少年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似被某种利器击打,登时五指松开,长剑脱手而出。岳重天道:“莫让别的男人看见你的脸!”这句话是对小颜说的。与此同时,伏在手心的巾帕,落在小颜头上,遮住她的脸庞。岳重天衣袖连续摆动,上冲的八把长剑,忽地一个“倒栽葱”,剑尖对准八少年的喉咙,急射而至,呜呜作响,听得头皮发麻。 八少年大吃一惊,使出空手夺白刃的手段,硬来抓抢逼近的长剑。岳重天道:“跟我斗,你们还嫩着呢。”十指轻轻摆动,好像微风拂柳,水波荡漾。八把长剑亦跟着抖动起来,寒光闪动的剑尖不是指向八少年手腕筋脉,便是对着他们腋下,两胁的穴道,就算他们拿到长剑,亦要付出筋脉挑断,身上留几个窟窿的惨痛代价。八少年见得不偿失,一步步往后退去。长剑一尺尺递进,不伤了他们绝不罢休。八少年脱不了身,眼中不禁露出恐惧神色。 骑在鹤背上的年青男子哼了一声,道:“哪里冒出来的糟老头子,恶心得紧。”葱管般修长,白皙的手指连弹,一片片花瓣轻飘飘的飞出。众乡民不明情况,以为年青男子见讨不到便宜,故而向岳重天示好。叶枫心中一凛:“摘人飞花,伤人即死。”凡是用这门功夫的,无一不是少说有十年沉淀,内力深厚之人,这年青男子清新俊逸,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名门子弟,这种人只会风花雪月,决不会吃苦耐劳,流血流汗,莫非他是装模作样,吓唬岳重天而已? 就在此时,耳畔风声呼啸,一片片花瓣似注入了某种神奇的力量,以极快速度往岳重天身上穴道击去。三十六片花瓣,分别对应三十六处穴道,气势之惊人,手法之精巧,实在举世罕见。叶枫一拍桌子,笑道:“好得很!”饮了一大口酒,边上的少女听他喝彩,笑得合不拢嘴。叶枫心里又是酸水泛滥:“不就是有张迷死人的小白脸嘛,哪比得上我本份老实?做人怎能光看脸呢?”随即又想:“倘若有二个姑娘让我挑选,一个心地善良,长相普通,一个貌似天仙,心肠不好,我会选呢?当然是长得好看的那个。我尚且如此,怎能怪她以貌取人?” 岳重天道:“好什么啊,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双掌一送,八把长剑瞬间触及八少年颈上肌肤。八少年平时跟着主人游山玩水,不务正业,从未有过命悬一线的经历,如今冰冷的剑尖抵在喉咙,惊惶之下,不是吓得大小便失禁,便是双眼翻白,晕了过去,丑态百出,辜负了一张俊俏的脸蛋。但三十六片花瓣离得岳重天已不足半丈,有人心中不忍,出声提醒:“老头,小心!”岳重天道:“孬种,杀你们是污了我的手。”手掌上翻,八把长剑乖乖的调转头来,分成上中下三路,不停地绕着他转圈子。登时一片烂银般的剑光,将他完全笼罩,泼水难进。 年青男子“咦”了一声,口气颇为惊讶。他万万没料到这老头武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一来二去,便破了他引人为傲的绝学。岳重天哈哈大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老子纵横天下之时,你这小子未出娘胎。”年青男子大怒,喝道:“你找死不是?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岳重天傲然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变革派岳重天是也!”年青男子大笑,道:“岳重天宣称要打造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的清平世界,他怎么会做强抢民女的下三滥勾当?莫非我碰到了冒牌货?” 岳重天笑道:“你懂个屁,谁娶媳妇不是连蒙带骗,软硬兼施?”年青男子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江湖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从鹤背跃起,右手成刀,呼的一声,往岳重天劈去,姿式美妙。众少男少女齐声喝彩。尤其那些少女,一个比一个叫得大声,唯恐年青男子没有听见。叶枫看清这年青男子的容颜,心里突地有种亲切的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岳重天道:“大言不惭!” 八把长剑上下翻飞,挟带着一股股劲风,嗤嗤连声,从八个不同角度袭击年青男子的四肢、脑袋、脖子、胸部、小腹。灵活敏捷,好像有人操控一般。年青男子张开双手,十道气流从指尖射出。其中八道迎向刺来的八把长剑,叮叮迭声脆响,八把长剑刹那间断为两截,断折之处平整光滑,宛若给削铁如泥的利器削断。岳重天出乎意料,怔了一怔。另二道气流已到近处,吹得头发、胡须根根直立起来。 岳重天反应极快,身躯斜转,气流擦身而过,撞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击出两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木屑纷飞。年青男子收不住势,冲到岳重天身前。岳重天抬起左掌,击向他的天灵盖。年青男子往后急跃,仍被掌风扫中肩膀,翻了个跟头,坐倒在地。手臂软软垂下,显然骨头断了。众少男少女见势不妙,发一声喊,空中地上,四面八方,一齐杀来。 岳重天道:“凑什么热闹!”衣袖拂过,“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坐在鹤背的,跌落尘埃,站在地上的,满地打滚,皆是衣裳凌乱,鼻青脸肿,乱成一团。这些平时没事就捣鼓脸蛋,视容颜为性命的少男少女们,以为自己破相毁容,心中大恸,号啕大哭。年青男子见得他们哭哭啼啼,极不耐烦,挣扎起来。岳重天道:“坐下!”右掌拍落,这一掌他的力道用得甚轻。当下变革派处于低谷,急需新的力量加入,这年青男子极有势力,正是他拉拢的对象。 年青男子腰没伸直,一股力量当肩压下,双腿一软,又往地下坐去。他向来对自己武功十分自负,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白净面皮气得通红,梗着脖子,挺胸伸腰,便要生生站起。岳重天缓缓说道:“年轻人,莫要发火生气,有事好商量嘛。”手上却加了一分劲道。年青男人完全被他压制,骨头“格格”作响,身躯一寸寸往下落去,叫道:“你杀了我!”声音凄厉至极,充满了绝望。岳重天脚尖勾起一张椅子,送到年青男子身下,微笑道:“请坐。”年青男子坐入椅中,恶狠狠地瞪着岳重天。 岳重天一只手落下,搭在他头上,看似是抚摸他的头发,实际已经掌控了他头顶的“百会穴”,后脑的“玉枕穴”,倘若掌力一吐,这颗风流潇洒的脑袋便是一坨烂肉。岳重天笑道:“其实你和她更是般配。”年青男子道:“有话直说,我不喜欢绕弯子。”岳重天道:“我欣赏你,你愿意和我联手打天下么?”年青男子目瞪口呆,想必被岳重天的提议给震惊了,隔了好久,道:“假如我不答应呢?”岳重天笑了笑,右手一挥,前面一个少年“啊”的一声大叫,软软倒下,胸口鲜血直流。 第二百二十二章 故人之子 年青男子颤声道:“你……你……”岳重天右手又是一挥,一个少女“啊”的一声尖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雪白的项颈赫然插着根筷子。年青男子眼睛都红了,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岳重天道:“我本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但是你年纪轻轻,涉世未深,不知道有些道理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有的相对比较笨的人,可能要经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才会明白,你是个聪明人,也许死一二个人,就会大彻大悟。” 年青男子几乎快哭了出来:“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有事冲我来!”岳重天叹了口气,微笑道:“携手合作,大家都有好处,搞对立对抗,相互伤害,有什么意思啊?年轻人开明豁达,一点即通,怎能像老头子一样,愚钝无知,顽冥不灵呢?”袍袖抖动,二根筷子射出,射向一对男女。忽然之间,飞来二粒石子,将筷子击得粉碎。众少男少女叫道:“西门爷爷,救救孩儿们。”声音满是喜悦。 忽听得一人冷笑道:“孩儿们莫怕,有爷爷在。”脚步声中,快步流星走来一个身体矮胖,肩挎一个圆鼓鼓包袱的老者。他的步子迈得极快极重,好像脚步落下,就会在地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然而令人惊叹的是,他的鞋子与地面接触,既听不到任何声音,又不见任何烟尘激扬。二百多斤的身躯,却似一片若有若无的叶子,身法轻盈灵动,恐怕放眼江湖,亦找不出几个人来。叶枫心中称赞:“好精妙的轻功。” 这老者个子不高,却是威风凛凛,气势慑人,一看便知是个大家宗师级别的人物。叶枫脑子飞转,也猜不透这胖老头的来历,只觉得他透出难以形容的邪气,决非出自名门正派。众少男少女指着岳重天,哭道:“是他杀了小方,小草!”胖老头喝道:“大家不许哭,小方,小草的血决不会白流!”他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中却有斩钉截铁的气慨,哪怕是天崩地裂,他也有办法重振山河。 说到“流”字,斗然跃起,一双长着肥肉的双手,在半空连抓数下,好像在自己身上挠痒痒,抓臭虫,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岳重天脸色变得沉重无比,蹲下身子,手臂抬高,十指连点,好像七八岁的孩童,数着夜空中的一个个星星。一只膝盖却顶住年青男子脊梁,倘若他想浑水摸鱼,便教他粉身碎骨。胖老头见得进击的通道封死,哈哈大笑,胖乎乎的身体,忽然如踢飞的皮球,呼的一声,越过岳重天头顶,转到他的背后。 众乡民大声叫道:“怎么天在转,地在转,我的头好晕,心好难受。”原来胖老头转动速度奇快,众乡民毫无武功根基,一双眼睛早就花了,自然觉得恶心难受,头晕眼花。胖老头伸出一只脚来,反踢岳重天的后心。岳重天叫道:“来得好!”右手食指伸直,戳向胖老头的脚板底。胖老头骂道:“他妈的,挠我脚底算什么英雄好汉,和我老婆一个德行。”急忙抽身后跌。他过于慌忙,连脚上鞋子掉了也浑然不觉。 岳重天提着年青男子,弹跳起来,绕到胖老头的左侧,迅捷无伦的击出一掌。胖老头凌空翻了个筋斗,刚才踢岳重天的那只脚,又伸了出来,往岳重天腋窝踢去。他出脚的角度异常刁钻,兼之劲力凌厉,想要轻松避开决非易事。岳重天正寻思如何既能破解,又可以趁机反杀,听得胖老头叫道:“要命,真他妈的要命,我的鞋子去哪里了?老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怎么向她交待?”近在咫尺的那只脚倏地缩了回去。 岳重天心情愉快极了,像这种脑子比三岁小孩好不了多少的人,只要略施小计,便可为他所用。正打得好算盘,忽然左肋一痛,接着腰间酸麻,坐倒在地,动弹不得了。那只不知所踪的鞋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倒飞回来,击在他左边肋骨之上。他吃痛松手,年青男子打了个滚,一只完好的手反撩,一记“李广射石”,戳中岳重天腰间的穴道。年青男子一跃而起,一掌向岳重天脑壳拍落。 胖老头足尖一挑,踢中岳重天臀部,笑道:“现在让他死,岂非太便宜了他?”年青男子收住身势,道:“是。”低眉敛目,神态恭谨。岳重天翻了几个跟头,跪在小方,小草尸身之前,头颅上上下下,“咚咚”地磕起头来,根本就停不下来。可是看他诡异的表情,并非心甘情愿,显然被胖老头暗中做了手脚。叶枫心想:“这胖老头有些古怪。”胖老头道:“东方贤侄……” 叶枫听得“东方”两字,心头突的一跳:“难道这年轻人与他什么关系?怪不得看着极是面熟。”听得胖老头继续说道:“今天你大婚,西门叔叔来得比较匆忙,随便拿了几样不值钱的东西,权当贺礼。”一边说话,一边把包袱放在桌上。叶枫心头又是突的一跳:“西门叔叔?莫非是他?”就在此时,胖老子已经解开包袱,取出礼物,一共有二件东西。第一样是株近三尺来高,通体朱红的珊瑚树。放在桌上,尽管天上红日当空,仍然熠熠生辉,难饰光芒。 在场众人双眼发直,忍不住低声惊呼。第二件东西是对一尺来高,羊脂玉刻成的新郎,新娘,通体晶莹,一点杂质也无。这二件贺礼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想必费尽心思才得到的,至于胖老头所说的不值钱,不过客套话而已。宝鼎一向贪得无厌,见钱眼红,陡然间见得如此宝物堆在眼前,不由得全身颤抖,手心出汗,情不自禁伸出手臂,哪怕让他拥有片刻,亦是此生无憾了。 忽然一人惊叫道:“看,是小颜姑娘!”原来玉雕的新娘居然和小颜一模一样,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又看那新郎,赫然和年青男子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众乡民诧异至极,摸头搓手,百思不得其解。年青男子同样没有想到,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玉像,一时之间痴痴呆呆,魂游太虚。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躬着身子,惶然说道:“西门叔叔能够大驾光临,小侄已经感激不尽,这天大的厚礼,小侄实在不敢收取。”露出顾忌,尴尬神态,好像收了这两样东西,便会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 胖老头哈哈大笑,道:“我和你父亲情同手足,数十年的交情,难道我会害你不是?”笑意逐渐消失,口气颇为不悦。年青男子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满头大汗。叶枫猛然想起一事来:“魔教四大长老之中,这个西门无忌铁了心想重返中原,问鼎天下,时时刻刻都在和云万里较劲作对,逼迫云万里表态。另外二个老奸巨滑,骑在墙头,两头讨好。只有东方大哥旗帜鲜明,和云万里保持一致,乐意维持现状,大家相安无事。” “如今东方大哥拿到权力象征的血剑,云万里便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光明正大地行使教主职责,直接否决西门无忌的提议。故而西门无忌要抢在云万里拿到血剑之前,想方设法让东方大哥改变主意,对云万里反戈一击。所以西门无忌两手准备,一是动用所有的力量,对东方大哥围追堵截,阻止他返回魔教。二是拉拢利诱,甚至是威胁恫吓东方大哥的亲人,逼使东方大哥不得不背叛云万里,由他驱使。” “东方大哥之所以敢孤身一人,发动孤山之战,因为他摸清了三巨头的弱点。三巨头身居高位,不思进取,尽搞些任人唯亲,拉帮结派,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把戏,弄得江湖不伦不类,乌烟瘴气,怨声载道。他们急需一个重大事件来转移大家的怨气,东方大哥能够搭台唱戏,无异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当然想要东方大哥配合默契,丰富的酬劳自然少不了,只有魔教丢失多年的血剑,才能打动东方大哥的心。” 忽听得西门无忌冷冷说道:“莫非英杰贤侄不把我放在眼里?”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东方英杰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叶枫心想:“倘若西门无忌计谋得逞,江湖又将动荡不安,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无休无止,何时才是个头?我岂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当下冷笑道:“只可惜你这个叔叔内心肮脏,一肚子的坏水,从来不去伸手拉人一把,只会一脚将人踢入万丈深渊。”西门无忌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叶枫整整衣裳,理理头发,眯着双眼道:“华山派叶枫。”西门无忌和东方英杰同时异口齐声叫道:“什么?”既是奇怪惊诧,又是喜出望外。叶枫不觉一怔,心想:“东方英杰高兴也就罢了,这西门无忌无缘无故的开什么心?”西门无忌快步走来,紧紧地握住叶枫的手,呵呵大笑道:“我的好兄弟,老哥哥想死你啦。”叶枫摸不着头脑,奇道:“什么?”西门无忌用力拍打叶枫肩膀,道:“东方一鹤是我几十年的兄弟,你又和他义结金兰,你说咱们是不是兄弟?” 他嘴里说话,双手不闲着,时而摸摸叶枫的后脑勺,时而按按叶枫身上骨骼,啧啧称羡:“好一个骨骼清奇,天赋异禀,百年不遇的少年英雄。”叶枫红了红脸,讷讷说道:“我已经到了做大叔的年纪了。”东方英杰慢慢凑了过来,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嘴唇不断的颤动着,却怎么也张不开。心里异常纠结,思量着要不要叫叶枫叔叔?西门无忌横了他一眼,道:“哼,东方大哥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必恭必敬,想不到他的后人目无长辈,架子大得很。” 东方英杰极不情愿叫道:“叶……叔叔……”叔叔这两个字说得极快,听起来好像是“酥酥”,或者是“输输”。叶枫拍手笑道:“哈哈,好厉害,真是虎父无犬子,一眼就能看出我爱吃小酥肉,逢赌必输……”掏出干干净净的衣兜,道:“一个铜板也没有,否则叔叔请你吃羊角糖。”东方英杰暗自恼怒:“父亲怎么和一个颠三倒四,脑子有病的人称兄道弟?”冷冷说道:“我从来不吃不干不净,来路不明的东西。”捂着鼻子,退了几步,满面厌憎,好像叶枫是只大臭虫。 西门无忌沉着脸,道:“且慢,英杰贤侄你说的这番话,我实在不敢赞同,什么是不干不净,来路不明?你叶叔叔看上去潦倒落魄,其实出尘脱俗,清清白白,是不可多得的杰出人物,否则以你父亲的声望地位,怎会不惜纡尊降贵,和他拜把子?难道你父亲是个大傻瓜,脑子不如你灵光?”东方英杰怫然变色,道:“兴许我父亲利用他呢?哼哼,有些人鬼迷心窍,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有的人是他高攀得起吗?” 叶枫暗自叹息:“东方大哥英雄豪杰,纵横捭阖,想不到他的儿子目光短浅,无知自大,当下局面,难道不是与我合力,共同对付西门无忌么?腹背受敌,两线作战,他扛得住吗?”西门无忌怒道:“够了,你不是在夸赞你父亲,你是在往他身上泼脏水!你父亲光明磊落,最不屑玩弄阴谋诡计。什么叫高攀低攀?江湖中人讲究的是情投意合,一对上眼便是一辈子拆不散的好兄弟!” 他气忿忿的看着叶枫,苦笑道:“叶兄弟,这小子自小娇生惯养,不知高低,你不看佛面看僧面……”忽然一拍额头,哈哈大笑:“对不起,咱们都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大字不识几个,说话直来直去的江湖莽夫,弄得文绉绉的像什么话啊!听老哥一句劝,你打狗也要看主人,犯不着与这小子计较。”话里有话,暗讽东方英杰是条狗。东方英杰怒气冲冲,喝道:“老鬼,你骂谁是狗呢?哎哟……” 一言未甫,整个人急飞而出,脑袋撞向一堵不高的石墙,倘若不煞住身躯,势必脑壳迸裂不可。磕头不止的岳重天忽然跳了起来,两条手臂伸得笔直,击飞东方英杰正是他的杰作。也不知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西门无忌的掌控,还是西门无忌刻意而为之,借他的手来教训东方英杰?西门无忌喝道:“好家伙,险些着了你的道!”抡起手臂,一记耳光,抽了过去。岳重天翻了几个筋斗,又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叶枫见他从后脑勺到尾骨,插着十余根细若牛毛的金针,敢情是这些金针,接管了岳重天的神经系统。岳重天磕头多时,额头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血流满面,极是恐怖。叶枫心中不忍,叹息道:“他好歹也是成名人物。”衣袖拂过,金针登时不知所踪。岳重天虽然还受制于人,却不用承受皮肉之苦,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却不见丝毫感激之意。 东方英杰有意卖弄本事,“呼”的一掌劈出,一块石头从墙壁射出,迎面撞来。东方英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石头上一点,身躯借力折转过来,长发飘飘,衣裳飞扬,更衬得他风流潇洒。转眼间已经接近坐着不动的小颜,东方英杰露出狂狷邪魅的笑意,伸手去抓小颜头上的巾帕。就在他伸手的瞬间,突地“啊”的一声大叫,跌落在地,手掌撑地,双膝跪地,屁股撅起,恰似西门无忌所说的某种畜生。 西门无忌奇道:“英杰贤侄,你这是做甚啊?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何必要真的做狗?”东方英杰双眼通红,跳了起来,一招“力劈华山”,向着西门无忌头顶击落。西门无忌瞧着叶枫,笑道:“原来他是找你的麻烦。”躲入叶枫背后。东方英杰怒不可遏,喝道:“让开!”抬脚往叶枫小腹踢去。西门无忌一托叶枫的手肘,叶枫身不由己,右手探出,“啪”的一巴掌,掴在东方英杰脸上,指痕清晰可见。东方英杰捂着肿起的脸颊,嘶声叫道:“你敢打我?” 倏地想起平时父母待他百依百顺,呵爱有加,纵使惹下祸端,亦是柔语开异,决不会恶言相对,拳脚加身。谁曾想到叶枫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一时之间悲从心来,难以自制,低声哭泣。西门无忌冷冷道:“正直的叔叔教训忤逆的侄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有什么好委屈的?”叶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东方英杰,神色慢慢严峻起来:“你起来说话。”东方英杰默不作声立起身子,脑袋垂得极低,不与叶枫的目光相触。叶枫缓缓道:“你父亲很尊重你母亲。” 东方英杰嘴角忽然露出笑意,道:“是。”叶枫道:“你母亲长相普通,出身平凡,按理说根本就配不上你的父亲,很多人也不看好他们的婚姻,可是你父亲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母亲的事,待她始终犹如初次相见。”东方英杰笑意更浓了,道:“是。”叶枫道:“因为你父亲心里只有你母亲一个人。爱不仅是口头上承诺,更需要自我克制,能够抵制各种诱惑。如果见到美女就动心,就想请她吃饭喝酒,黄昏后到柳树下坐一坐,做了不可描述之事,便一脚踢开的男人,他能做到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么?” 东方英杰脸色有些难看,摇了摇头。叶枫指着小颜,问道:“你有了解她么?知道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吗?”东方英杰脸色更难看,又摇了摇头。叶枫哈哈大笑,道:“原来你对她一无所知,只是听说她美貌无比,真如天上仙女一般。是不是?”东方英杰闭上了嘴,靴子用力碾压着地上的小石子。叶枫道:“你现在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色,倘若过些日子,碰到比她更出众的女子呢?到时她还会是你心中的小甜甜吗?只怕是恨得咬牙切齿的牛夫人。就算今天我不反对,你父亲也未必会赞同你的做法。” 东方英杰忍无可忍,抬头瞪着他,大声喊道:“去你妈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额角青筋凸起,气势汹汹,宛若发怒的野兽。西门无忌皱了皱眉,道:“叶兄弟,你这番话,说得可有些不中听了。常言道得好,人不风流枉少年。年轻人头脑活络,偶尔走错路,辜负了有些人,不是很正常的嘛?哼,一生之中只与一个人长相厮守,说好听点是情深意坚,说不好听是没有本事,只在一个碗里觅食,不敢到他人锅里夹菜。” 他随即别过脸去,看着东方英杰,道:“鞋合不脚,只有自己知道,遇到硌脚的鞋子,大不了再换一双。谁要是啰哩啰嗦,阻三阻四,非给他来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这一次我顶你。”叶枫心里暗骂:“原来都是西门老儿在搞鬼,以小颜为饵,诱使东方英杰上钩。东方英杰不长脑子,果然中计。我可不能让东方大哥的一世英明,毁于不肖之子手里。”忽然听得有人说道:“阿杰,实在抱歉,我要让你失望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 说话声中,三只大鹤翩然而至。一只白鹤,二只黑鹤。白鹤背上坐着个一身淡紫色衣裙,戴着鹅黄色帷帽的女子。叶枫见她整张脸庞皆被纱巾遮得严严实实,实在看不清容颜。心道:“要么长得不太好看,怕旁人取笑。要么长得漂亮极了,不愿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哼,这不是吊胃口么?就算你脸上包着一层铁皮,我也要一睹芳容。”悄悄鼓起腮帮子,“呼”的一口气吹出,然而相隔甚远,哪里吹得动纱巾?一动不动地垂挂在面前,真似铁铸的一般。 又见她身材苗条,腰肢纤细,一双手白得似剥了壳的鸡蛋,更是心里痒痒,难受极了。西门无忌忽然别过脸来,刀锋般冰冷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他表情丰富的脸上,奇道:“叶兄弟,你没事?”做贼心虚的叶枫听在耳中,宛如晴天霹雳在耳畔炸开,急忙用力捏住鼻子,打了个异常响亮的喷嚏,喃喃说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见色动心,其实我一着凉,就会头晕眼花。哼,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情不自禁,神不守舍,我的追求岂不是太低了?” 这几句话说得格外大声,心里盼着这女子受不了刺激,忿然掀开纱巾。这女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西门无忌笑道:“你絮絮叨叨的解释,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大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饶是叶枫脸皮极厚,也不禁面红耳赤,一时无语。黑鹤上坐的是对五十多岁,身着灰袍,腰悬弯刀的孪生兄弟。两人皆是眼神炯炯,太阳穴鼓起,一看就是武艺超群的绝顶高手。叶枫心道:“美女养恶狗,分明拒人千里之外。他奶奶的,一盘味道很好的肥肉,却不端上桌子任大家争抢,硬生生要捂在自己手里烂掉,真是可恶可恨!” 众少男少女一齐跪倒,叫道:“参见圣姑!”皆是脑袋低垂,神态谨慎恭敬。叶枫心中一凛:“圣姑?莫非魔教教主云万里的独生女儿云无心?”倏地想起江湖谣传他被云无心迷惑,自甘堕落,投身魔教种种事迹,不由得心猿意马,浑身发热。张口叫道:“在下华山派叶枫……”话未说完,一物急速飞来,声音尖锐,势力强劲。叶枫屈膝弯腰,那物事从他头顶飞过,将置放在墙头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击成粉未。倘若他闪避不及,恐怕整张脸都烂了。 骑着黑鹤的孪生兄弟,一个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你闭上臭嘴”的手势,另一个手掌为刀,斜斜从自己脖子划过,显然是警告叶枫再不收敛,便要身首分离。西门无忌哼了一声,压低嗓子道:“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云无心叹息道:“咱们不是约定好了么,大家年纪相仿,平等相待,唉,你们怎么总是听不进去!”声音温柔宛转,竟比方才演奏的乐曲还要动听几分,完全不像执掌生杀大权的魔教圣姑,倒似一开口说话就会脸红害羞的邻家小姑娘。 西门无忌冷笑道:“把话反着来说,当大家是傻子么?谁不知道她想做高高在上,万人膜拜的女王?”这几句话他说得极是响亮,众少男少女吓得面色苍白,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叶枫寻思:“我想做她的裙下之臣,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孪生兄弟喝道:“莫要倚仗长老身份,整天指桑骂槐,蛊惑人心。”从鹤背跃起,二道蓝汪汪的光芒,一左一右击向西门无忌。原来他们的弯刀居然是蓝色材料铸造的。蓝色光芒映照在西门无忌阴阳怪气的脸上,愈发显得阴森诡异。 众少男少女忙不迭后退,腾出一大块空地来。西门无忌道:“连话都不让别人说么?哼,大同教又不是她云家的。”胖嘟嘟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对黑漆漆的吴钩剑,迎了上去。叮叮当当,顷刻之间,拆了数十招。弯刀如蓝色闪电,肆意挥洒,来去自如,意欲将西门无忌击得烟飞灰灭,永世不得超生。吴钩剑似黑色恶龙,气焰嚣张,谁敢不从他的心意,便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两种不同色彩的光芒时而如影随形,亲密无间,时而针锋相对,格格不入。 空地里剑气纵横,流光溢彩,既似上元节的火树银花,绚丽灿烂,又似春天里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众人叠声喝彩,掌声雷动。西门无忌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委实了得。忽然间听得西门无忌大喝道:“滚你妈的咸鸭蛋!”双手一推,一对吴钩剑已经缩回衣袖,毕竟这孪生兄弟是云无心的贴身护卫,不方便痛下杀手。孪生兄弟同时闷哼一声,直飞出去,落在鹤背上,脸色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吃了极大的暗亏。 云无心问道:“你们没事?”毫无责怪他们以下犯上的意思。叶枫一直暗地观察云无心,见她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西门无忌的一招一式,想是通过孪生兄弟与他的对招,能够找出可以破解的破绽,弱点,留待以后能够用上。心道:“看来魔教的内讧到了你死我活,即将摊牌的地步,否则不会视对方为最大的假想敌。一个四分五裂,争权夺利的魔教,对江湖何尝不是件好事。”孪生兄弟调匀呼吸,勉强笑了笑,道:“不要紧,还好。” 西门无忌冷笑道:“大言不惭,倘若我没有手下留情,你们还好得起来么?练了几十年的武功,还是纸糊一般不堪一击,你们为什么不拨刀抹脖子呢?”孪生兄弟当作没有听见,面皮却是涨得通红。东方英杰板着面孔,没好气的问道:“云姐姐,你到底什么意思?”云无心道:“你今天做的事,我不但不会支持你,而且还要阻止你。”西门无忌道:“东方贤侄,现在你总该明白,谁对你掏心掏肺,谁在你背后捅刀?” 东方英杰暴跳如雷,跳了起来,道:“你说什么?”云无心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温柔的语气中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凛然之威。西门无忌拍手叹道:“你看看,她把我们当什么了?我们只不过是呼来喝去,要打就打,要骂就骂的奴才,走狗而已。”一直不接西门无忌话头的云无心忽然说道:“西门叔叔志向远大,雄心勃勃,岂会做不求回报,无私奉献的忠臣良将?你是要做分裂大同教,兄弟自相残杀,致使天下血流成河的乱世枭雄!”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西门无忌道:“你胡说八道。是你们父女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要把大同教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哼,口无遮拦,目无尊长的小贱人,就该刮她几个大耳光。”他这个“光”字刚从舌尖迸出,人已经离得云无心极近,两只巴掌往她脸颊掴去。掌风凌厉,掀动纱巾。只见云无心自脖子以上的肌肤,又黑又糙,密密麻麻长着一粒粒的痘痘,让人看得头皮发麻。叶枫大吃一惊,“可惜”两字险些脱口而出。 云无心道:“倚老卖老,很有面子么?”右?中突然窜出一条粉红色的绸带,如把短剑,斜划西门无忌的手腕。她这一下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精妙繁琐,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铁闸,堵住了西门无忌双掌前递的任何可能。西门无忌叹息道:“身手倒是不错,为什么不去建功立业呢?”取出吴钩剑,一只缠住绸带,另一只剑走偏锋,前收割云无头的人头。云无心道:“你们拿别人的人头,大同教的命运,来成全自己的欲望,我为什么要支持你们?”嗖的一声,斗然跃高数尺。 吴钩剑扑空,相互撞击,铮然有声。云无心手腕一抖,柔软的绸带突地贯了气般的鼓起,如根长枪蛇矛,直刺西门无忌的心口。风声骤起,招式霸道,谁能想到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走刚猛凶悍的路子?西门无忌笑道:“太要强好斗的女子,会一辈子孤单的。”身子似鬼魅一般,转到云无心背后,吴钩剑轻挥,忽上忽下。好像恼怒的长辈拿着竹枝,狠狠教训顽劣捣蛋的后辈。云无心嗔道:“你在乱嚼舌根,我何时凶巴巴,变得没人要了?”声音既有几分幽怨,又有几分妩媚,柔软细腻,如溪水缓缓漫过脚踝。 众人皆忘了她丑陋的外貌,沉醉其中,不由得心间一荡。受力涨大的绸带忽然松驰下垂,轻飘飘的超过她的头顶,极其自然地缠住吴钩剑。犹如受了冤枉的后辈,紧紧扯住长者的衣袖,非要他开口说一句对不起。西门无忌冷笑道:“荣景想和你好,为何你总是拒绝呢?难道他配不上你?”轻轻挣开绸带的束缚,双钩上挑,扣锁云无心的手腕。两人嘴里针锋相对,手上却毫不留情,来来去去,不但动作快得出奇,而且拿捏方位之准确,已经到了顶尖高手的级别。 云无心一抖绸带,红光闪动,似一把快刀,嗤的一声,当头劈落。一根毫不起眼的布帛,经她倾情演绎,竟有十八般兵器的味道。时而是昔日杨再兴击杀岳飞之弟岳翻的回马枪,千钧一发,迫在眉睫。时而是当年鲁智深在大相国寺与林冲切磋武艺时所使的魔疯杖法,大开大阖,势不可挡。时而是公孙大娘手中的那把剑,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时长时短,时刚时柔,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众乡民见识浅薄,吃惊得舌头都缩不进去,心想:“这女娃娃莫非在娘胎里就开始练武的?” 西门无忌虽然身经百战,经验老到,但是陡然间见得云无心一根绸带使得行云流水,变化多端,不禁暗自吃惊,收起轻慢之意,手持吴钩剑,不让她攻进来,双目如电,捕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机会。云无心笑道:“你不是瞎点鸳鸯谱么?他真的配不上我,因为他不是我想嫁的人。”绸带嗤的一声,直击西门无忌面门。西门无忌冷冷道:“大难临头,还要口出狂言,你只有嫁给荣景,才能避免云家不受清算。”左手吴钩剑挥出,与绸带撞在一起,绸带登时断成数截。 右手吴钩剑前递,架在云无心的脖子上。云无心一动不动,笑道:“只要现在你杀了我,以后不没有人敢顶撞你了?”后面孪生兄弟亦是一动不动,好像云无心的死活与他们无关。西门无忌收起吴钩剑,大笑道:“很好,很好,几个月不见,你的武功又进步不少,也许到了明年,就可以揍得我满地打滚了,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只手臂突然暴伸数尺,在孪生兄弟脸上分别掴了三个耳光。孪生兄弟莫说仓促之间,难以反应,就算有所准备,可是西门无忌神鬼莫测的身手,同样招架不住。 两人同时摔倒在地,口鼻流血,脸颊红肿。西门无忌喝道:“狗的职责是甚么?就是要时刻保持警惕,保护好主人的安全,若是我方才心起歹念,你主人还有活命吗?”双脚踢出,将他们踢翻了几个跟头。孪生兄弟自知理亏,一言不发。西门无忌转头看着云无心,笑道:“本来你养的狗,我无权教训,但是他们疏忽职守,我实在忍无可忍。”云无心道:“西门叔叔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西门无忌干笑几声,道:“我这个人急性子,暴脾气,见到看不顺眼的事,便会唠唠叨叨说几句,得罪了不少人。但是我光明磊落,对人不对事,绝非假公济私,故意和谁过不去。刚才我一时管不住嘴巴,说了一些难听过分的话,你不会生我的气?”云无心格格笑道:“我还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时常搞得诸位长辈脸上无光,下不了台?幸亏你们宽宏大度,谁有跟我这个黄毛丫头怄气计较过?”西门无忌笑道:“你如此通情达理,我实是欣慰至极。” 两人言笑晏晏,谈笑风生,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在没有彻底撕破面皮之前,能够保持一份虚伪也是好的,堆在脸上的笑容,谁说不是迷惑对方的蜜糖呢?西门无忌从桌上搬来红珊瑚,放在云无心身前,笑道:“今年三月是你的二十岁生日,当时我在外面赶不回来,但是做叔叔的怎能没有礼物呢?托朋友在南海寻得红珊瑚一株,聊表寸心。”云无心道:“这不是你送给英杰的吗?”西门无忌冷冷道:“一个要看别人脸色的人,他不配拥有世上最珍贵的祝福。” 东方英杰像被蝎子蜇到了要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西门无忌道:“若想受人敬重,就要自强自立,不做他人的附庸。”衣袖拂动,桌上那对价值连城的玉像登时化为粉未,众人眼珠子都凸了出来,齐声惊呼。叶枫寻思:“倘若东方家族背叛云万里,区区一对玉像又算得了什么?”东方英杰跳了起来,冲着云无心大叫:“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私事?没有我的家族大力支持,你和你的父亲早就成了孤家寡人!”西门无忌道:“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有办法解决,我这个老头子,帮不上忙了。” 叶枫心道:“这个老狐狸挑起事端,自己却来坐收渔翁之利了。”云无心道:“你的家族选择支持我的父亲,是因为你的长辈和我父亲一样的正直,勇敢,有节操,决不允许出于追求自己的欲望,而将大同教这条大船带入危险的境地。所以我今天对你做的事,他们同样会站在我的一边。他们绝不可能由于你的一念之差,致使整个家族的名声受到重大伤害。”东方英杰又跳了起来,叫道:“我又不是杀人放火,他们凭什么来多管闲事?” 云无心冷冷道:“你何时有发自内心,真正喜欢过一个女人?这些年你至少娶了二三十个媳妇,哪个不是貌美如花?可是有哪个能在你身边呆上半个月的呢?你觉得厌倦腻歪了,便将人家扫地出门。性子刚烈的女子,咽不下一口气,直接寻了短见。你跟拿刀子杀人有何分别?”东方英杰低声分辩道:“两人性格合不来,不应该一拍两散么?我可不想跟一个话说不到一起的人将就过一辈子。”云无心道:“如果一个人与你不对付,兴许是那个人的错。可是二三十个人都不合你心意,难道不是你的错么?” 东方英杰没有反应,好像耳朵忽然聋了,听不到云无心说的话。云无心指着把盖头掀起一角,偷偷看热闹的小颜,道:“你敲锣打鼓,弄一顶轿子,便想将她带走,你有没有征询过她的意愿,她想不想跟你走?她嫁的人是不是你?”东方英杰忽然精神大振,朗声说道:“她当然想嫁给我。”他长相俊朗,家世显赫,有几个女人拒绝得了呢?云无心道:“如果她不愿意呢?”东方英杰道:“我便再不与她纠缠不清。” 云无心笑道:“万一你到时反悔呢?”东方英杰大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有违背,教我死无葬身之地。”云无心走了过去,握住小颜的手,笑道:“你想不想嫁给他?”小颜有云无心作主,胆子大了起来,直接摇了摇头。东方英杰面色苍白,不禁问道:“为什么?”小颜道:“难道你心里没数么?”东方英杰咬牙切齿道:“那你想嫁给谁?”小颜拿掉蒙在头上的巾帕,温柔多情的目光往小唐脸上投去。小唐一阵激动,好像胸口被大铁锤重击一记,涨红着脸,全身颤抖。 小颜叹息道:“你变了,我也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小唐涨红的脸膛倏地发青,猛然推开靠在他身上的陈银瓶,大吼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和她是在演戏?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被迫无奈?”小颜痴痴地看着他,眼中泪光闪闪,冷笑道:“你有能力保护我么?”小唐脖子涨大,仿佛已经不能呼吸,目光逐渐黯淡下去。小颜又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下辈子你做个强者,我一定跟你走。”泪水夺眶而出。 小唐一动不动地坐着,全身僵硬,过了良久,才发出苦涩的声音:“我明白你的苦衷,我不怪你。”小颜凝视着宝鼎,道:“宝大人,我想请你帮个忙。”宝鼎喜出望外,道:“你说,我一定尽力而为。”小颜抿着嘴唇,道:“这场戏是你安排的,你主宰着每个角色的命运。”宝鼎笑道:“你想我修改谁的剧情?”小颜道:“假戏真做,两厢情愿,岂非更加好看?”陈银瓶跳了起来,道:“我不愿意!”宝鼎冷笑道:“由得了你么?既然你选择了小唐,以后你们夫妻俩就要齐心协力,让生活过得红红火火,莫要辜负了本官的一番心意。” 小颜昂首望着天空,脸颊上忽然涌上红晕,睫毛微微颤动,好像想起极其害羞的事,在场的男人无不觉得怦然心动。听得小颜幽幽说道:“宝大人,我们是不是该拜堂成亲了?”她说完这句话,但见头发,手指有水珠不断落下,简简单单的十多个字,却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宝鼎大吃一惊,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嘶声问道:“你说什么?”小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叹了口气,道:“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不就是要将我娶回家,做你的妻子?”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新人对拜。叶枫心里感慨万千,小颜的选择有错么?宝鼎贪图她的美色,她何尝不是借助他的权力,用于保护她的家人?她牺牲自己的幸福,换取整个家族的平安,别人又怎能妄加指责她呢?有些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绝对体会不到当事人的心酸,痛苦。小颜、宝鼎俩人手臂交错,同时饮下交杯酒,他们脸上都洋溢着欢愉的笑意,好像饮下去的是世上最甜的美酒。叶枫禁不住喝了一杯酒,却觉得苦得要命,头晕脑胀,伏在桌上,竟睡了过去。 第五卷完。 第二百二十四章 棋子 叶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建立在悬崖边缘的亭子里。亭子前方是刀劈斧削般的绝壁,云雾缭绕,不知高低。不时有骑着大鹤的男女从云雾中冲出,在他头顶盘旋数圈,又在云雾中消失不见,笑声与鹤鸣,此起彼落,恍若做梦一样。亭子后面是块面积极大的平地,上面花草树木一应具全。有的花朵正处于绽放的时节,娇艳美丽,动人心魄。有的花朵已经处于生命晚期,面黄肌瘦,黯然失色。 平地的尽头,是座好像一根直直立起的笔管,高耸入云的山峰。一道闪耀着银色光芒的瀑布,从山上堕了下来,响声如雷。流入平地,化为一条迂回婉转的小溪,滋润着每一根草,每一朵花。完成了它的使命之后,又在亭子不远的岩壁,纵身跃入乳白色的云雾,好像给过于浓郁的牛奶,兑些水分冲淡些。笔管般山峰的下端,是一层层的梯田,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庄稼,果蔬,五颜六色,好像缠了一道又一道彩带,煞是好看。有悠扬的歌声传来,想必是农夫在感激风调雨顺。 上端是一间间白色石头砌成的屋子,层层叠叠,叶枫忍不住在想,住在那里的人,是不是和天仙一样安逸,洒脱?亦有歌声飘来,声调干净纯洁,毫无人间烟火的味道,好像不似这人间世人所唱出的。叶枫收回目光,见得面前石桌摆着一杯酒,一杯残酒,是他昨晚喝剩的么?他一口饮尽,大声咳嗽,咳出胃里的苦水。忽然间,四人抬着一顶轿子,往他快步而来。他们都是大长腿,一步抵得上别人两步,一眨眼工夫,就到了他的身前。他们弯腰躬身,做了个请上轿的手势。 一行人顺着小溪右岸走了一会儿,越过一座如眉毛弯弯的石拱桥,投入一片林中。里面有条鹅卵石 砌成的笔直小径,尽头是栋白墙红瓦的宅子。嵌着拳头大小的铜钉的朱漆大门开着,四人抬着轿子走了进去。穿过几条长廊,来到一个幽静的院子里。西门无忌早已等候多时,挽着他的手臂,往大厅里走去。神态热情,宛若有几十年交情,一同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好兄弟,好朋友。叶枫当然知道西门无忌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是他未必会做一粒令人使唤的算珠。 厅中已经有人,是岳重天。他似标枪般的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少女拿着尺子,一边丈量着他身躯各部位的尺寸,一边柔声报告得出的数字。厅堂的右边角边,一个长相姣好,气质高雅的中年妇女,将一块铺在黄梨木桌上的布匹,按照少女提供的数据,裁剪成型,看这布匹的用途,竟然是给死者准备的寿衣。厅外的天井,几个男子手持斧头,锯子,乒乒乓乓的制作一副棺材,这是什么回事?叶枫正暗自诧异,大厅左边的厢房忽然响起了笑声。 叶枫忍不住望了过去,见得二个身穿领口开得极低,面料薄得几乎透明,面颊红红,倾国倾城的绝色女人,坐在雕龙绘凤的床沿上,嘻嘻哈哈。叶枫看不懂,他只知道这些不是给他准备的,便是给岳重天准备的。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情绪,心想:“既来之,则安之。”西门无忌道:“你坐下。”这句话是对岳重天说的。岳重天迟疑了一下,慢慢走来。他整个人并未完全落入椅中,而是臀部有一大半悬空在外,好像属下拜谒上司一样。 又见他的眼神畏畏缩缩,游离不定,完全没有昔日视天下群雄为草芥,万里江山由我画的气势了。叶枫心里不禁有鄙视之意,寻思:“他哪里称得上开天辟地的英雄豪杰?只不过是两面下注的投机客而已,一旦某一步出了差错,便蚀得精光。”西门无忌凝视着岳重天,道:“你怎么说总是名动天下的枭雄,我也不好意思将你当作无名之辈处理,如野狗一样无声无息的死去,我会让你吃最好的美食,睡最美的女人,穿最好的衣裳,躺在最好的棺材里。” 岳重天沉默不语,内心的矛盾挣扎,通过脸上肌肉扭曲抖动,呈现出来。西门无忌指着那裁剪布匹的女人,道:“你应该认识她?”岳重天道:“我是她的老主顾。”那女人笑道:“莫怪我多嘴,岳大侠你最近瘦了很多,一定要多吃大鱼大肉,少熬夜少喝酒。”岳重天居然笑了笑,道:“多谢你的关心,冬季有适合我的新款上市,第一个先通知我。”西门无忌冷笑道:“天下第一名裁缝金手指亲自给你做寿衣,我有没有给你面子?”岳重天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西门无忌目光投向天井中那几个男子,道:“你应该听过生在杭州,长在苏州,死在柳州这句话?”岳重天擦了擦汗水,艰难地说道:“是。”西门无忌道:“安乐居是柳州城最有名的棺材铺,没有之一。”岳重天道:“是。”汗水止不住的从指缝间流出。西门无忌道:“安乐居的掌柜亲自给你做寿材,我有没有给你面子?”岳重天浑身颤抖,好像随时会从椅子跌下去。一个男人大笑道:“本店的棺椁能够陪伴岳大侠千秋万载,真是不胜荣幸。” 岳重天突然呼吸急促,眼睛发红,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其实他想吐出心里的后悔,懊恼。他恨自己鬼迷心窍。连昏庸无能的三巨头都知道叶枫当下的价值,不敢轻举妄动,他为什么看不到呢?他定下陷害叶枫的计划,等于推翻自己多年遵循,即要将别人力量最大化的为我所用,又要平衡处理好各方面关系,避免自身利益受到损害的方针措施。他还想东山再起,还想做武林皇帝,可是现在他拿什么来打动西门无忌的心呢?他已经没有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西门无忌仿佛没看到他的哀伤,笑道:“你脸色发绿,肚子一定很饿了。”他的话刚说完,立即几人手托酒菜,鱼贯而入走进大厅,他们好像一直侯在门外,等着他的这条指令。他们面带发自内心的笑容,把酒菜杯筷摆放在桌上,他们显然将这里当作营生之地,故而在座的都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岳重天看着满桌的佳肴,目光忽然变得柔和无比,好像蓦地里见到了少年时代暗恋的女神。桌上的酒食无一不是按照他个人口味安排的。一人提起酒壶,在杯中斟满酒,道:“岳大侠,请喝酒。” 说话声音既糯又软,正是如假包换的杭州土话。岳重天异乡突然听到乡音,更是百感交集,一句诗词如电流般的缓缓涌上心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离开杭州大半年了,有没有新的变化?如今老家的人提及他的名字,是不是和以前一样仰慕至极,还是不胜唏嘘感慨万分?巅峰与深渊,本来就是一步之遥。西门无忌冷冷地瞧着他,嘿嘿冷笑几声。岳重天定了定神,脸上恢复了平静,道:“谢谢,我现在不饿。”西门无忌挥了挥手,大声喝道:“他妈的,老子白费心思,姓岳的不领情,统统拿去喂猪喂狗!” 众人急急收拾妥当,垂头丧气的走了。西门无忌指着笑声不断的左厢房,道:“她们是京城今年最红的花魁,将相王侯,慕其容貌,一掷千金。你现在进去,好好洗个热水澡,陪她们度过美妙的一天,明天日落时分再来与我决斗,我对你公不公平?”岳重天苦笑道:“你误会了,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现在不是,将来同样不是。”西门无忌道:“桌上只有一碗菜,三个饿汉都想吃,你觉得他们会友好相处么?反正我是绝不允许别人从碗里夹走一根菜。”岳重天笑得更苦了,道:“岳某三脚猫的功夫,只配在底下烧火洗菜,哪敢不自量力上桌争食?” 西门无忌一翻白眼,阴森森说道:“莫非你想躲在暗处,瞅空在背后捅刀子?”岳重天道:“岳某不敢。”伟岸挺拔的身躯忽然矮了半截,居然直挺挺地跪在西门无忌的脚下。西门无忌道:“你在做甚?”双手却按在岳重天的肩膀,好像巴不得他多跪一会。岳重天道:“岳某愿听长老差遣,今后奉命驱使,万死不辞。”一面说话,一面额头往地面叩去。西门无忌伸出一只脚,挑起岳重天的下巴,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为什么要向我投降啊?” 岳重天勉强挤出笑容,道:“因为我怕死,我想多活几年。”口鼻间不断喷出气流,将西门无忌鞋面的灰尘吹得干净。西门无忌哼了一声,道:“只怕未必,你是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在桌上做惯了庄家的人,岂能甘心做由人使唤的奴仆?你现在对我奴颜媚骨,只不过想通过我的庇护获得喘息机会,一旦羽翼,你一定会毫不留情对我反噬。别有用心的诈降,我实在不能接受。”岳重天似被一脚踢到了卵蛋的土狗,四肢收拢,一块块肌肉绷紧,后背弓起,犹如一头准备出击的野兽,空气中弥漫着不一样的味道。 左厢房内二个花魁闭上嘴巴,收敛笑容,“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裁缝金手指扔掉布匹,剪刀,“安乐居”掌柜及伙计,抛弃锯子,斧头,一溜烟地走得无影无踪了。西门无忌仰面大笑,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可惜你做不到!”岳重天咬牙切齿,道:“你不要逼人太甚,咱们大不了同归于尽!”倏地一跃而起,十根手指接二连三弹出,犹如拔动着撩人魂魄的琴弦,他弹奏的是要命的安魂曲。他的左脚同时踢出,劲风凌厉,撩向西门无忌裤裆的断子绝孙腿。 他本来不想动手,岂知西门无忌不但不按套路出牌,反而咄咄逼人,来将他一军,逼得他不能不动。可是他的招式留有相当的余地。他对西门无忌还抱着很大的期待。西门无忌其实和他亦是同一类人,沉浸权力游戏数十年,做任何事都要通盘考虑,权衡利弊,确保每次不会空手而归,皆有不菲的收获,所以绝不会似愣头青一样感情用事,动不动就掀桌子,妄想一局就定输赢。虽然他当下时运不济,一直走下坡路,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江湖上他还是有一定的号召力。 倘若把他所掌握的力量合理利用,对抗云万里岂非有多了几分胜算?因此他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西门无忌看似油盐不进,难道不是给他施加压力,逼迫他接受最苛刻的要求?西门无忌身子一晃,抢到岳重天背后,抬起右掌,切在岳重天的后颈上。岳重天如醉汉般的东摇西摆,想稳住身躯又无能为力。西门无忌道:“躺下!”左脚旋动,扫中岳重天的脚踝。岳重天扑倒在地,口鼻流血。 西门无忌冷笑道:“你以为洞悉一切,实际是你自做多情,啥也不懂。”足尖一挑,岳重天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着,嘴巴张开,不知何故。又见肌肉僵硬,神情呆滞,敢情是又着了西门无忌的道。西门无忌冷笑道:“碰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凡事皆在掌握的人,不必与他枉费唇舌,直接浇他一泡尿。”伸手去解裤腰带。岳重天惊得魂飞魄散,道:“你……你……咳……”水流直下,注入他的喉咙,呛得他大声咳嗽。 忽然“啊”的一声大叫,胸膛涨大,一口鲜血喷出,凸出来的眼珠子撑得眼眶渗出了丝丝的血水。心里的悲愤,实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叶枫微皱眉头,寻思:“这比拿刀杀他还难受。”突然间闻得一股浓浓的甜味,心道:“原来西门无忌平时喜爱吃糖,连拉出来的尿也是甜滋滋的。”西门无忌尽情羞辱了岳重天一番,得意至极,满脸堆笑。岳重天眼见他笑容灿烂,心下愈发惶恐,一道道汗水从脸颊流下。西门无忌双手放在背后,道:“最近几年,你领导的变革派崛起进度快得超乎想象。” 岳重天叹了口气,道:“三巨头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大家都想换种活法。”西门无忌冷笑道:“老子的一泡尿还没把你给浇醒吗?若非三巨头觉得当下局势对他们非常不利,急需一面挡箭牌来替他们承担危机,否则变革派怎么可能似屁股装了火箭,转眼间就窜到了不可思议的位置?能够坐在三巨头位子的人,哪个不是万里挑一,比鬼还要狡猾可怕的人精?倘若他们是饭桶草包,怎能牢牢掌握武林盟数十年?” 岳重天静静地听着,脸色更苍白,更憔悴,他不仅瞳孔在收缩,身躯也在收缩。庞大的身躯忽然像挤出水分,风干了的果子,瞬间变得很小,这才是他最真实的力量。刚刚消失的那些东西,不过是长在脸上的肿包,浮在水面上的泡沫。从魔教退出中原的那天起,三巨头已经开始着手布局。他们知道魔教决不甘消亡在戈壁大漠的漫天风沙,但是一盘散沙的武林盟又不足以与魔教硬刚,他们需要一个人替他们分忧解难。恰好岳重天有野心。 所以他们以岳重天几乎察觉不到的方式扶持他茁壮生长,走向强大。他们火候把握得极其老练成熟,倘若魔教气焰高涨,他们就加大对岳重天的援助力度,倘若魔教风平浪静,他们就给岳重天制造麻烦,增加压力。蒙在鼓里的岳重天一直以为自己是人中龙凤,天选之子,靠自己努力奋斗才有今天的地位。他眼睛瞪得大大,直直地盯着西门无忌,眼中已有泪水流下。这些年来他把这个人,那个人当成手中的棋子,何曾想到自己却做了三巨头数十年的棋子? 西门无忌道:“我不接受你的投降,就是要拿掉挡在武林盟身前的那面盾牌,我要发动对武林盟的战争。”岳重天道:“可是他们很快就会制造出新的势力。”西门无忌笑道:“他们想不到你的失败竟如此之快,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人选,恐怕比找合适的老婆还要难,他们已经来不及了。”说着踏上一步,脸现狞笑,提起手掌,便要向他头顶拍落。岳重天大急,道:“你真的要杀我么?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么?”西门无忌笑道:“有啊,就看你愿不愿意做啊。” 密室,一灯如豆。 长长的餐桌两边摆放着十张椅子,有九个人坐在上面,有一张椅子是空着的,不知留给谁坐的。岳重天一见到这九个人,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直流。之所以称为他们是人,只因为他们勉强还保留着人的样子。但是他们全身肌肉好像风干了一般,居然一点水分也没有,紧紧地贴在骨头上面,兼之肌肤是墨绿色的,像极了长在枯树上的苔藓。他们眼珠子是灰白色的,好像两盏即将熄灭的灯火,看起来说不出的空虚诡异。幽暗不明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犹如一具具刚从坟墓挖出来的僵尸。 叶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喉咙发出格格的声音,想吐又吐不出来。每人面前摆放着一只好大的木盘,里面盛着与他们皮肤一样颜色的糊状食物,散发出无法形容的恶臭气息,熏得头晕脑胀,宛若置身于阴曹地狱。他们伸手去捞盘里令人作呕的东西,送入嘴内,大口咀嚼,似乎吃的是琼浆玉露,凤髓龙肝。叶枫终于克制不住,弯腰俯身,呕吐不止。岳重天忽然惊道:“断水刀?水兄原来你在这里?” 这九人身后的墙壁上悬挂着九样不同的兵器,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这九样兵器无不寒意森森,透出浓浓的杀气,显然平时损坏了不少性命。叶枫喘息片刻,定了定神,走到墙边,见得那把被岳重天称之“断水”的刀身如镜子般明亮,刀刃却是红色的,想来杀的人多了,鲜血与钢混合一体,再也无法抹掉了。轻吹一口气在上面,竟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不知是不是死在这刀下亡魂的哀鸣? 叶枫寻思:“这断水刀的主人水更流,号称江湖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刀客,数年前不知所踪,想不到在这里非人非鬼。”他将兵器一样一样的看下去,心下更是惊骇不已,这些兵器的主人哪个不是江湖上不朽的传奇?西门无忌冷冷道:“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纵使他老婆孩子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得了。”伸手摘下“断水刀”,刀光一闪,嗤的一声,刺入水更流的后背,刀尖从左胸突出。没有鲜血流出,只有几滴墨绿色的液体从刀尖落下。 水更流依然大口吞咽着食物,压根就感觉不到这一刀带来的痛苦。西门无忌抽出“断水刀”,刀锋斜转,在水更流右臂上划了道极长的口子。水更流五指稳稳的抓住食物,连一下颤抖都没有看到。岳重天仿佛看到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呆呆站着不动。西门无忌道:“他的神经系统已经无法向大脑有效传递某些信息,现在就算你卸了他的手脚,他也是毫无反应。”叶枫冷冷道:“只有六亲不认,不畏生死,形同鬼魂的人,你才会用得放心。” 西门无忌点点头,笑着叹了口气,道:“当一个人不再年轻的时候,他难免会疑心病很重,凡事追求四平八稳,不允许有任何差错闪失,所以你应该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他当然希望每个人像走狗奴才一样忠诚听话,那些心里装着小九九,动不动就想留一手的聪明人,怎么可能得到他的信任呢?”岳重天咬了咬牙,道:“我有没有机会复活?”西门无忌笑得很狡猾,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将来的事,谁说得清楚呢?”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拉拢 空着的椅子终于有了主人。 八个白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了进来,她们从篮子里抓起花瓣,洒在坐在椅子上的十个人的头上,身上。这些花瓣竟然不是绚丽多姿,活力四射的色彩,而是象征着死亡的黑色。灯火愈发幽暗,摇曳不定,死神若隐若现。她们轻声吟唱着凄凉,悲伤的安魂曲子,听起来震憾人心。每条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包括死路绝路!不知道控制欲望的人,迟早会被自己的贪婪所吞噬! 叶枫目不转睛地看着岳重天的身躯迅速萎缩干枯,白净的肌肤逐渐变成诡异骇人的墨绿色,眼睛黯然无光,再无昔日目空一切,睥睨苍生的气势,不由得心里感慨万千。岳重天能等来复活的机会吗?还是余生都处在黑暗之中?岳重天喜欢将自己当作普照大地,恩泽天下的日月星辰,他极端讨厌拒绝黑暗,他需要时时刻刻被人关注,而不是长时间雪藏幕后,无人知晓。可是他现在除了拥抱黑暗,却别无选择! 倘若岳重天能够未卜先知,知道自己结局凄惨,还会走这条路么?叶枫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他还是会的!”只要当下能够权势熏天,不可一世,至于百年、千年之后的骂名滚滚,万古沉寂不醒的凄凉,岳重天怎么会在乎呢?况且在岳重天张开双臂拥抱权力,把欲望当成美酒饮啜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魔鬼将绞索套在他的脖子,微笑着对他说:“面子、地位、女人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必须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他要抢在被送上绞架之前,变本加厉地去索取,享受……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好可怜的?叶枫又深吸了一口气,涌入喉间的空气,犹如倾倒在铁范中的铁水,瞬间让他铁石心肠。张口“啵”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岳重天的脸上,接着右手中指竖起,在岳重天眼前比划了一会儿,冷冷说道:“你自作自受,我不可怜你!”转身走了出去。出了庭院,阳光正照在他脸上,发梢上有水珠落下,是汗水,冷冷的汗水。他心里忽然充满了敬畏,自从他认清自己,便时不时会生出畏惧之心,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切勿由于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尤其亲眼目睹一个个大奸大恶之徒身败名裂,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抬头看着天上红彤彤的太阳,脸上慢慢露出冷酷决绝的笑容,右手又伸出中指,左右摆动着,大声说道:“我既不会做你的奴隶,更不会把命运交给你摆布,永远都不会!”忽然听得西门无忌在身后冷冷说道:“但是有的人就想做控制世人命运的神,巴不得每个人像得了软骨病一样,匍伏在他脚下,摇头乞尾,最好永远不要站起来。哼,有些人跪得太久了,竟忘了他原本是可以站起来的。” 叶枫眯着眼笑道:“跪着的人至少有东西吃,不是每个人都有不吃嗟来之食的勇气。”西门无忌哈哈一笑,厉声说道:“既然道理你都懂,你为什么还要站着,为什么还要亡命天涯?”叶枫道:“因为我不是别人博弈的棋子。所以哪怕头颅落地,热血飞溅,也要抗争到底!”西门无忌仰天大笑,道:“很好,很好!不枉我没有看错你。”说着慢慢摊开右手,掌心中赫然躺着一粒龙眼大小,暗红色的药丸。叶枫吃了一惊,心道:“莫非他想要控制我?”不由自主退了几步,提气凝神,以防他突然暴起袭击。 西门无忌斜乜着他,眼中带着讥讽之意,冷笑道:“你也算得上老江湖了,怎么胆小如鼠呢?”伸出左掌,往叶枫脸上拍去。叶枫左掌如刀,直斩他的手腕。西门无忌整条手臂忽然似没有骨头一般,绕到叶枫的背后,五根手指好像铁钳,牢牢地抓住叶枫脖子上的肌肉。叶枫暗叫不妙,已经浑身酸软,动弹不得,好像挂在鱼钩上的鱼,被高高提起。西门无忌道:“你很不服气,是不是?”叶枫趁机替自己开脱,大声说道:“我什么都没准备好,你说我会服气吗?” 西门无忌哈哈大笑道:“任你百般抵赖,也不过是如来手里的孙猴子,白费心机罢了。”松开五指,右脚抬高,踢中叶枫屁股,喝道:“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叶枫哪敢与他相斗,只想离得这瘟神越远越好,当下拔起身子,“嗖”的一声,竟然跃出了十余丈,丝毫不像身体虚弱,实力受损。岂知他的双脚尚未落地,却听得西门无忌在耳边阴恻恻笑道:“小伙子,看来你的腿脚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利索敏捷啊。”叶枫“啊”的一声大叫,强提一口气,跳了起来。 他身形甫动,西门无忌一掌拍来,击中他的左胯。叶枫闪避不及,一个筋斗,头下脚上,跌倒在地。西门无忌跟着手指连戳,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笑道:“你还有什么屁话要说的?”灿烂辉煌的阳光,忽然被一朵朵乌云遮住,仙境般美丽的地方,瞬时间似阴森的地狱。站在阴影之中,笑容满面的西门无忌,看上去更加狰狞恐怖。叶枫面色死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泪水、汗水一齐流下。他怕变得和岳重天一样,因为他心里有了理想,追求,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更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绝不可能在妻女儿孙的莹莹泪光中,毫无遗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注定要被仇家乱刀分尸,死无葬身之地。但是现在决非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最佳时机,在那个能够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的强人没有出现之前,更需要他独挡一面,守护活得如蝼蚁一般低贱的弱者,他怎能死啊?叶枫悲从心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西门无忌,他知道自己眼中此刻只有一种表情,就是苦苦哀求!他既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更不想在任何势力之间站队! 西门无忌笑道:“你一个天地不容的亡命之徒,有什么好留恋的?”伸手捏住叶枫的脸颊,叶枫情不自禁张开嘴,西门无忌将右手药丸送入他口中,叶枫无力反抗,咕的一声,吞入肚中。西门无忌哈哈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一口气翻了数十个筋斗,好像做了件极其得意的事情。叶枫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泪水溢出眼眶,心里不停叫着:“我要做僵尸了,我要做僵尸了。”西门无忌停止动作,盘膝坐在他对面,歪着脖子,眯起眼睛道:“你感觉怎么样?” 叶枫深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道:“这里的空气真是清新纯净。”西门无忌按额笑道:“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在这里定居,那个宅院我送给你。”叶枫喃喃道:“做我的坟墓,有些可惜了。”西门无忌脱下左脚的鞋子,往叶枫脸上捂去,喝道:“你胡说什么,我当你兄弟,害你做甚?”叶枫熏得头晕脑胀,道:“因为我不顺从你,你恼羞成怒,要把我做成僵尸。”西门无忌提起鞋子,啪的一声,拍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印子,道:“放屁,你的皮肤有没有变成墨绿色,肌肉有没有收缩干枯,血液有没有开始缓慢流动?” 叶枫叹了口气,道:“就算我没有出现这些症状,你也一样有办法整我,长得胖的人脑袋里总比一般人多装了几个坏主意,哎哟,哎哟……”西门无忌收回鞋子,穿在脚上,笑道:“难道你肚子痛?”叶枫咬牙说道:“好像有几百把刀子在肚子里搅来搅去,我的妈妈啊,痛死我了!”原来突然之间,丹田中热气腾腾,似乎有座森林在熊熊燃烧。叶枫只觉得全身要爆裂开来,大汗淋漓,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双手想捂住肚子,缓解一下痛苦,无奈穴道被点,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西门无忌摇头叹息,道:“早知道你和小女人一样娇滴滴,受不了苦,我帮你做甚?”右掌抵住他的背心,一股真气输送过去。叶枫觉得流入体内的真气,似一条容量巨~大的江河,把在丹田中窜来窜去的气流,一一安置收纳。顷刻之间,翻江倒海般的内脏风平浪静,四肢百骸,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服,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叶枫心里诧异,寻思:“这是什么回事啊?”一惊之下,居然坐了起来,被点的穴道竟解开了。西门无忌笑道:“很奇怪是吗?”呼的一掌,直劈而至。 叶枫身子自然而然向后跃出。不料两只脚似点燃的火箭,一下子就跃出老远,速度之快,超乎想象。西门无忌哈哈一笑,斗然跃起,刹那间到了叶枫身前,凌空击下,袍袖鼓起,双掌通红,劲力充沛,显然要将叶枫置于死地。叶枫惊慌失措,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西门无忌半空倏然转向,截住他的去路,一对手掌翻飞不停,仿佛有三头六臂,把他笼罩其中,每一招皆是力道刚猛,风声呼啸,飞沙走石。叶枫抬眼望去,见得前后左右皆是密密麻麻的掌印,竟不知那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 但是可以肯定的,只要有一枚落在他身上,足够他喝一壶的。叶枫无处可逃,不由得恨意渐渐涌起:“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双手探出,十指时而收拢,时而张开,好像捕捉站在墙上的蚊子,苍蝇。他的手每动一下,掌印便少了一只,似是真的被他收走了,不一会儿,密不透风的掌墙立即出现一个缺口。西门无忌不怒反喜,笑道:“好玩,好玩!”一对手掌动得更快,一只只掌印接二连三涌出,意欲填上被叶枫撕开的口子。 叶枫知道一旦让他合围,想要再次突破,恐怕机会渺茫了,十指不敢停歇。令他大感到意外的是,他都能够跟得上西门无忌的节奏,西门无忌始终无法填补空缺。叶枫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强大的原因,当即身子一晃,从空隙处冲了出去。西门无忌喝道:“往哪里走?”双掌卷起一阵罡风,往叶枫后背推去。叶枫只觉得背上肌肉发紧,犹如千斤巨石压下,倘若他仍往前冲,这股雄厚的掌力势必一古脑由他接受,少说也得五脏碎裂,骨头断折。 叶枫立定身躯,双脚抓紧地面,双手反撩,迎了上去。两股劲力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叶枫觉得背上的压力骤然减轻,趁机迈开脚步,冲出数丈。西门无忌并不追赶,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痴痴看着笔管般的山峰,眼神异常复杂。叶枫深吸几口气,除了心跳比平时略快之外,并无其他特别的不适,这才缓过神来,暗自琢磨突然功力暴增,莫非由于吃了西门无忌药丸的缘故? 可是西门无忌为什么要帮他?难道幻想与联合他去抗衡云万里?他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可以掌握的力量,又能改变什么呢?无敌天下的武功,从来不是逆转江湖局势的因素,人心所向才是最大的胜负手。再说他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做俯首听命于西门无忌的棋子。替一个为了自己私欲而点燃战火的人卖命,只要这个世界还没有毁灭,那个为虎作伥的人永远都是世人唾骂的对象。云无心未必是道德高尚的人,但是她至少当下竭力维持和平,没有发动战争的意愿。 就凭这一点,已经值得信赖。西门无忌阅人无数,应该知道叶枫的心思,他何必要做吃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叶枫忽然心里一凛,寻思:“是了,他是要放长线钓大鱼。”西门无忌并非一定要他现在就上钩,然而只要他一口吞下这香喷喷的诱饵,他就会发现,眼前看似丰厚的恩惠,已经化为穿入牛鼻的铜环,捏住七寸的铁手,挣扎不得,唯有听人使唤驱赶了。叶枫伸手去抠喉咙,想将那药丸吐出来,可是早被胃液融化,喉头格格作响,只吐出一滩清水。 西门无忌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想多了,这件事无关阴谋诡计。像混到我这种地步的人,事事还想指望着用下三滥的手段去解决,早就像岳重天一样被人处理了。只有磊落轶荡,襟怀坦白,才能长盛不衰,屹立不倒。”叶枫道:“我不相信,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手指搅动,却连清水也没有了,干呕不止,神情狰狞。西门无忌笑道:“我是有目的,你想不想听?”叶枫叫道:“你快说。”西门无忌眼中满是柔情,叹了口气,道:“能和我称兄道弟的,无不是本事高强。你若是经常在外面被那些十八线的无名之辈欺负,岂非让我颜面扫地?” 叶枫笑道:“面子真是害死人啊,可是我从来不把面子当回事。”西门无忌道:“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享受这颗药丸。只有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才能完全吸收药效,你正好是那个人。”叶枫笑道:“不会,我师父动不动就说我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西门无忌道:“你师父本来就是本事平庸,目光短浅,他怎能发现得了藏在沙砾的金子,隐身于马群的千里马?”叶枫笑道:“我这个人可能有些不识相,拎不清,有时候受了别人的天大好处,不仅不会感恩戴德,而且还会和别人唱对台戏。所以你要有心里准备。”说着连连作揖。 西门无忌道:“你要和我作对?”毛发竖起,眼神锐利。叶枫提手轻抽自己几个嘴巴,笑道:“我狼心狗肺,我不是人。”西门无忌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叹了口气,道:“舌头和牙齿都会打架,何况是异姓兄弟?你不站在我这边,我并不怪你。但是你要记住,我对你是真情真意。”叶枫迭声说道:“记得,记得,没齿难忘。”西门无忌转头望着高耸的山峰,缓缓问道:“你说这座山是叫逍遥峰,还是叫雄起峰的好?”叶枫心叫不好:“他要给我洗脑了。幸好我小事糊涂,大事睿智。” 当下沉吟片刻,应道:“就看这山是何人居住,倘若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之人,这里风景秀丽,清新精致,不正是逍遥快活的好地方么?但是换作胸怀豪情,一心想干出大事之人而言,这山拨地而起,巍峨耸立,岂非象征着壮志凌云,气吞山河?”西门无忌凝视着他,道:“以你之见,哥哥是安于现状,还是胸怀豪情之人?”叶枫不愿拂了他的心意,随口附和道:“哥哥识见非凡,吐谈豪迈,难道不是大英雄,大豪杰么?”西门无忌被他一捧,不由得心情大好,放声大笑,道:“哥哥雪鬓霜鬟,日薄桑榆,还敢有雄心理想么?” 叶枫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年纪从来就不是问题,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心。”话一说出口,便追悔莫及,因为他不知不觉中了西门无忌的圈套,跟着西门无忌设置的话题走了。西门无忌眼中精光四射,腰杆蓦地挺得笔直,道:“我们那一帮老兄弟从未忘记重返中原,再度崛起的梦想。我们不应该在岁月中慢慢凋谢,只愿在剩余的时光里,我们能够尽情的释放,为后人多做些有益的事情。”叶枫默然无语,心道:“有多少无辜的生命,在你们尽情释放当中,黯然凋谢?为什么非得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能你活我活呢?” 西门无忌没注意到他的不快,道:“我们须眉皓然,尚且知道奋斗到至死方休,不敢有任何松懈,可是有些人白齿青眉,风华正茂,却只知贪图享乐,完全不懂长辈们的良苦用心,唉,大同教数百年的基业,难道要败在他们父女手里?”神情颇为落寂伤感。叶枫忍不住说道:“云无心并非不赞同你们重返中原,而是觉得时机不成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绝不含糊。与其说是云无心的观点,不如说是借此坦白心迹。西门无忌怒道:“你说什么?” 叶枫反正豁出去了,但不惧怕了,大声说道:“武林盟的确状况频出,人心涣散,但是贵教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现在侥幸推翻了武林盟,谁能保证贵派屁股还没有在宝座上坐热,也许就被其他势力再次逐回西域呢?世人盼望的是真正的革故鼎新,而不是换汤不换药的做法。”西门无忌冷笑道:“你说的是东方英杰后一辈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叶枫道:“新鲜血液都不能保证干净纯洁,这种疾病缠身的躯体怎能去担当大责任?问医吃药难道不是当务之急?” 西门无忌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是谁让这些绝代天娇变得纸醉金迷,委靡不振?是云万里父女,大家越堕落颓废,他们的地位越巩固。他们不是崇尚和平,他们是极端自私自利。就连东方一鹤也跟着同流合污,贪图安逸享乐,去和武林盟做腌臢龌龊的交易,妄想用一把血剑,断了众兄弟的热血雄心。总之我决不会让他们父女的奸计得逞。”忽然发足飞奔,冲到悬崖边缘,纵身跳下。叶枫吓了一跳,颤声说道:“你……你……” 惊呼声中,一只大鹤从云雾跃升上来,西门无忌稳稳坐在鹤背,朗声吟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 ,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掠过叶枫头顶,渐渐远去了。叶枫竖起耳朵听着,心里却没有涌起与之对应的豪气,倒是充满了悲伤怜悯,把个人利益凌驾于一切的人,所走的路怎能是畅通无阻的正道?为什么有些人总是企图走歪门邪道,一步登天?叶枫目送他消失,喃喃道:“对不起,我要做你的拦路虎,绊脚石,直到你返邪归正才罢休。”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叶枫呆呆出了一会儿神,转身缓缓离去。一时不知该去何处,漫无目的乱走一通。眼前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走走看看,沾花惹草,好不风流。忽然间见得云无心背对着他,站在远处溪边一棵树下,脑袋低垂,也不知在想什么。轻风夹带树叶鲜花,落在清澈的水面上。乌云般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加之苗条纤细的身材,叶枫明知她长相丑陋,却禁不住口干舌躁,怦然心动。当下采了一束鲜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才走了十余步,听得头顶有人冷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叶枫本来心虚胆怯,霎时间面红耳赤,叫道:“我英俊倜傥,玉树临风,哪一个乱嚼舌根说我是癞蛤蟆,有本事出来走几步……哎哟……你们要做甚么?”两名男子倏地从浓密的树叶中跃出,两把火焰一样湛蓝的弯刀,一左一右击将过来。正是那对护卫云无心的孪生兄弟。 他们突然袭击,便如雷轰电闪一般,待到叶枫警觉的时候,已经离他极近。凌厉的刀风吹得他毛发悚然。树下的云无心转过头来,拍手笑道:“江湖传言我和你关系密切,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们很不服气,想要看看你究竟配得配不上我?”叶枫大骇之人,急忙低腰伏身。云无心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腰杆不够硬朗,双脚站不稳的男人,我是绝对看不上的。” 叶枫被她一激,登时气忿不平,叫道:“谁腰酸背痛腿抽筋了?我顶天立地,屹立不倒。”斜眼向上观望,只见两把弯刀来回交错,倘若贸然站直身子,势必受到致命一击。但是懦弱无能的大帽子他又不想戴。叶枫眼珠子一转,见得丈余开外的地上躺着一根手指粗细,三尺来长的枯枝,犹如一把的出鞘之剑。叶枫不禁心头大喜,暗叫天助我也,猛地伸长头颈,径往刀刃撞去。 孪生兄弟想不到叶枫居然自寻死路,又没有得到云无心格杀当场的指示,忙不迭缩手撤刀,回头向云无心望去。云无心见他们泥古不化,不由得气恼不已,叫道:“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早就死有余辜,你们不许同情可怜他!”叶枫长笑一声,陡然间加快脚步,从两人之间的空隙冲过去,伸手去抓那枯枝。孪生兄弟察觉到了叶枫的意图,两把弯刀同时击下,往叶枫伸出的右手斩去。 叶枫左脚反踢,被足尖带起的泥沙,犹如急射而出的暗器,往孪生兄弟打去。发出呜呜的响声,竟有千军万马杀到近前的气势。孪生兄弟不由得脸上变色,他们本来想给予叶枫重创,岂知形势瞬息万变,转眼间自己却已骑虎难下。若是执迷不悟,不仅伤害不了叶枫,反要被劈面而来的泥沙打成筛子一样。急忙凌空转身,手上连连催劲,刀光如虹,劲力强劲,一粒泥沙也无法接近他们。云无心不怒反笑,道:“很好,很好。” 听她的口气,好像叶枫能够拿到枯枝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孪生兄弟飘然落下,手提弯刀,一步一步向叶枫走近。叶枫见得云无心喜眉笑颜,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难饰得意。知道自己被她耍了,心里极是不忿,寻思:“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老子?谁不知道老子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别怪老子出手无情,来做偷走你的心的小毛贼,教你一辈子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当即主意已定,昂首大笑数声,笑得不怀好意。 云无心愕然道:“你笑什么?”叶枫左手叉腰,右臂抬起,枯枝指着孪生兄弟,喝道:“站着不许动!”孪生兄弟眉头紧锁,脸现怒色,道:“你又想搞什么花样?”叶枫凝视着云无心,笑嘻嘻的道:“听说云姑娘……”孪生兄弟异口同声打断他的话:“放肆,是圣姑!”叶枫摇摇头,捂着鼻子叫道:“你们放的屁真臭!”孪生兄弟怒气冲天,挥动弯刀,厉声喝道:“你胡说甚么?”云无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边笑边摇头,也不知是鄙视叶枫的粗俗无礼,还是暗自叹息孪生兄弟过于刻板,竟被叶枫玩弄于股掌之上。叶枫鼓腮吹了一口气,额头几绺头发飘逸飞扬,更显得他灵动活泼,一双眼珠子却始终凝视着云无心,缓缓说道:“她明明是娉娉袅袅,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怎么是俗不可耐,愚蠢无知的七大姑八大姨呢?你们还敢说没有放屁?”孪生兄弟肺都快要气炸了,咬牙切齿道:“你张冠李戴,颠倒黑白,圣姑又不是七八姑八大姨!” 叶枫又叹了口气,道:“哪个女人不想青春永驻,芳颜不老呢?谁乐意被别人开口闭口叫姑叫姨呢?就像我有时被别人叫大叔,便有腰弯背驼,额头长皱纹,鬓角生白发的感觉。况且在某些心地阴暗的写书老先生笔下,姑姑和阿姨都是自私自大,贪婪无耻,为了替表哥表妹谋取不当利益,暗地里陷害嫁祸男猪脚的反派角色。”云无心的脸拉得老长,突地抬起一掌,击在树身上,震得树叶一片片落下。孪生兄弟暴跳如雷,跺脚叫道:“不学无术的混账东西,圣姑是崇高无上的称呼。” 叶枫撇了撇嘴,哈哈大笑,道:“你们不是睁眼说瞎话么?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她只想做天真烂漫,坦率单纯的小姑娘?她根本就不想面无表情,坐在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孪生兄弟半信半疑,不自禁的往云无心望去,道:“怎么可能呢?”叶枫整理衣裳,躬身行礼,一本正经说道:“在下华山派叶枫,拜见圣姑。”云无心恶狠狠的瞪着他,一双妙目几乎要喷出火来,怒道:“我有那么老吗?”叶枫连连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你今年十八,明年十七,后来十六……” 云无心眼中的怒火忽然化为一片柔情,道:“算你识相,不过你能不能不要太肉麻了?听得我想要吐了。”说着大笑起来,双手连拍大树,心里的喜悦,实是难以形容。孪生兄弟难以置信,瞠目结舌。叶枫摇头耸肩,放松肌肉,又恢复到放荡不羁,肆意妄为的浪子模样,伸出右手食指,冲着云无心勾了勾。眼神迷离,好像恶狗见到了肥肉。云无心素来地位崇高,受人尊重,谁敢在她面前做轻薄无礼的举止? 孪生兄弟大惊失色,瞪大眼睛,叫道:“无耻小贼,你想做甚?”握刀的手背青筋凸起,恨不得将叶枫剁成肉馅。云无心皱了皱眉头,道:“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难道他会吃了我不成?”孪生兄弟想不到云无心居然向着叶枫,一时无言以对,张大嘴巴,说不出一个字来。云无心看着叶枫,吃吃笑道:“莫非你想我吃饭?”叶枫抬头看着一朵朵飘动的白云,道:“今晚定是风清月朗,我想请你一起数星星。” 他情不自禁拍着手掌,歪着脖子唱道:“天上星,亮晶晶,好像姑娘眨眼睛。女人心,海底针,怎么猜也猜不透。”他眼里忽然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好像夜空中最亮的星,足以迷倒世间最骄傲高冷的女人。云无心嫣然一笑,道:“现在谈晚上的事还早,你方才听说我怎么了?莫非有人在背后乱嚼舌根,讲我的坏话?”神情急切无比,此刻哪里是心狠手辣的魔教圣姑,分明是个爱听小道消息,介意别人评论的邻家女孩。 叶枫道:“听说云姑娘在武学方面极有造诣……”云无心笑得合不拢嘴,问道:“你听谁说的?”叶枫道:“一个朋友。”云无心沉吟片刻,笑道:“相传一个朋友或者一个亲戚,堪称天下底最神通广大,本事了得之人,没有他们不认识的人,搞不定的关系,打听不到的消息。”叶枫点头笑道:“不错。在下有些剑招似懂非懂,想请云姑娘指点迷津。”连连作揖,态度诚恳。云无心右手一挥,大咧咧道:“好说,好说。”叶枫道:“献丑了。”提起枯枝,斜斜上扬。他整根右臂亦是歪歪斜斜,好像全无力气。 只有内行的人才看得真切,他的力气聚集在手肘关节处,不用时静若处子,用时则动若脱兔。他持剑的手法,显然不是华山派的。云无心笑道:“你会峨嵋剑法?”叶枫就等着她这句话,忙不迭地把准备好的言语说出来:“没办法啊,人缘好,吃得开,走到哪里都有兄弟朋友,红颜知己。”云无心面色微变,冷冷说道:“哼,红颜知己,一定是关系非常的好啦?”情不自禁透出一股酸意。叶枫心里暗自大笑,脸上却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天机不可泄露。” 云无心大怒:“你……你……”忽然发现失态,不由得羞不可抑,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莫名火起。叶枫长笑一声,枯枝左划右划,如执笔在纸上写字,潇潇洒洒地在空中划过数十道长短不一,形态优美的弧线。远远望去,既似飘飘扬扬,无声无息滋润天地万物的春雨,又似在水面荡起涟漪的柳枝,煞是好看。云无心定了定神,道:“春暖花开?”原来峨嵋派创派祖师清欢师太出家前是名门闺秀,博学多才,每招每式所起的名字皆是富有诗情画意,寓意深刻隽永,让人浮想联翩。 叶枫笑道:“有眼光,不错!”身躯仿佛似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忽然快速转动起来,脸庞对着太阳的方向,笑容满面,手舞足蹈,好像遇到极其开心的事。叶枫扯着嗓子唱道:“万道金蛇照大地,冰雪融化鲜花开。脱掉棉袄穿春衫,脚步轻快追姑娘。脱单成功谁开心,除了爸妈还有谁?”衣袂飘动,竟有少许潇洒豁达的风度。云无心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呸,脸皮真厚。”叶枫身子越转越快,先是额头沁出密密汗珠,接着汗流夹背,不一会儿衣裳尽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手中的枯枝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攻防有序,找不到一个破绽。 云无心皱着眉头,叫道:“喂,你是不是疯了?”叶枫稳住身形,问道:“难道我错了么?”云无心耸了耸肩,摊开双手,一脸的无奈,道:“大叔,拜托你弄清原委,不要自作聪明,好不好啊?”叶枫叹了口气,道:“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心旷神怡,蹦蹦跳跳,不应该这样的么?”云无心摇头道:“就你这上窜下跳,神情狰狞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被臭虫、跳蚤咬得忍无可忍,狂性大发呢?哼,你多久没洗澡了?没有一个月至少也有半个月了。”一边说话一边捂着鼻子。 叶枫摆手说道:“姑娘冤枉在下了,在下别无所爱,就爱洗澡。有道是人在热水泡,赛过当皇上。我左搓搓右搓搓,胳肢窝、脖子后,就连耳根也清洗了,一点垢泥看不到,肌肤亮得犹如白月光……”说到此处,有意要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卷起左臂衣?,手指用力在肌肤上搓了几下。岂知垢泥从指尖簌簌落下,换做他人早就无地自容了,偏偏叶枫胆大皮厚,常常把丧事当作喜事办,云无心还没有来得及出言讥讽,他已经替自己找到了说辞:“但是这次是特殊情况,不具备任何代表性,因为我一直连蹦带跳,大汗淋漓,不免有些脏东西。” 云无心叹了口气,道:“大叔啊大叔,你是不是觉得撒娇卖嗲装嫩很可爱啊?你这样做,只会更油腻更猥琐。”她左手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子,格格笑道:“我才是初升的太阳,青春年少,撒娇卖嗲装嫩的人应该是我啊。”叶枫叫起屈来:“我不但没有脱发秃头,大腹便便,而且一直粗茶淡饭,努力排油,最重要的是我积级向上,开朗乐观,知道自己的年龄到了尴尬的地步,却从来没有忘记,即使生活苟且,充满荆棘和坎坷,但是我还有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像我这种淡泊超脱的人,分明是清新淡雅的小白菜,怎能是圆滑精于人情世故的油腻大叔呢?” 孪生兄弟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这个人的屁话歪理真多,简直是老母猪脱抹胸,脱了一套又一套。不过能够抱得美人归的好像都是这种大话连篇,不着天际的男人。我们俩兄弟一辈子孤伶伶的,多半跟不会哄女人开心有极大关系。”脸上情不自禁露出悲伤之意。云无心见他喋喋不休,自吹自擂,心里却没有产生厌恶之感,反而说不出的新奇。平时在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不是冠冕堂皇,衣冠楚楚的阴谋家,便是堕落放纵,道德伦丧的败家子,何曾有过流移穷困,朝不保夕,仍谈笑自若,没心没肺的活宝朋友?一时之间,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然而她毕竟是处尊居显的魔教圣姑,与叶枫的地位有乘云行泥之别,倘若她表现得过于热情,岂非掉了自己的身价?强忍着笑,板起面孔,凶巴巴说道:“你就会春暖花开这一招么?”叶枫见她面若寒霜,咬牙切齿,但绝不是想表达厌恶憎恨,而是竭力不让欢乐从心底排山倒海般迸出,心想自己的偷心计划成功了大半,倘若再添油加醋,便可教云无心神魂颠倒,对他念念不忘了。伸出三根手指,笑道:“还有三招。”枯枝嗤的一声,挥了出去,枯枝随着手臂摆动,忽上忽下,左右盘旋。 孪生兄弟撇了撇嘴,心道:“平淡无奇,不过如此。”突然之间,耳畔嗡嗡作响,只见叶枫手中的枯枝幻化成起伏不定的山峦,茂盛繁密的森林,曲折蜿蜒的道路,当真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他们以为眼花了,不停揉着眼睛。叶枫手臂转动,枯枝画起了一个个圈子。他劲道连绵,枯枝冒出了袅袅白烟,那一个个圈子犹如水面荡起的波浪,在阳光下闪烁不定。云无心双眉一轩,笑道:“在水一方?”叶枫道:“是了。”朗声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云无心听着听着,胸口倏地似给大铁锤重击一下,忍不住低下头去。眼前忽然一片红光,原来脚下清澈的溪水清晰无误地还原出她满脸通红的娇羞之态。叶枫仍在吟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她的心突突乱动,难以平复,只觉得一阵恼恨,一阵欢喜,交替复杂,浑身无力,寻思:“他害得我难尴,做不了人,我一定要他好看。”忽然间映在水里的自己的影子渐渐模糊起来,伸手一摸脸颊,眼眶一片潮湿。敢情心慌意乱之时,不知不觉流出泪水,一滴滴落入水中。 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偏叶枫又不怀好意的补了一句:“云姑娘,在下这一招使得怎样?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云无心不敢吱声,愈发慌张,从头发流下的汗水,滴滴答答落在水中,宛若下了一场急雨。叶枫抖动枯枝,刺了出去。这下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好像手腕悬挂了块千斤巨石,或者碰到了极难决断之事,不知是就此罢休,还是鼓足勇气,更进一步?叶枫提气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云无心定了定神,厉声喝道:“杀了他!” 第二百二十七章 温水煮青蛙 她刚发出命令,孪生兄弟已经动了起来。一左一右,包抄过来。叶枫寻思:“她恼羞成怒,是想要真的杀我吗?不,不,不,她不过做做样子,掩人耳目而已。她自以为做得聪明至极,殊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哼哼,看她到时怎么收场,寻条地缝钻进去那是绝不可能的,面红耳赤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倒是极有可能。”俩人来得极快,顷刻间抢到近处,将他罩在一片烂银般的刀光之中。叶枫知道他们撑死了是二流人物,兼之行事死板固执,临变能力不强,况且自己诡计多端,随便一个馊主意便让他们穷于应付。 倘若他在数招之内,将他们干脆利落击败,在云无心看来更加伟光正,高大上。当下精神抖擞,枯枝连点,竟与他们对攻,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按照他的推断,孪生兄弟四平八稳,自持清高,决不肯冒险相搏,玉石俱焚。云无心叫道:“哎呀,搞得好大哟,我好害怕啊,阿大,阿二,你们也别逞英雄了,赶紧撤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俩人齐声道:“是。”腰身弓起,摆出拔脚开溜的架势。叶枫长笑道:“好像来不及了!”枯枝左右开弓,指东打西,端是神出鬼没,变化莫测。好像布置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口袋,把他们困在里面,插翅难飞。 云无心跺脚叫道:“该怎么办呢?”愁眉苦脸,丑得无法形容。孪生兄弟厉声叫道:“纵然我们粉身碎骨,也不会辱没了圣姑的名声。”挥动弯刀,乱劈乱,意欲杀出一条路来。叶枫冷道:“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有骨气的大英雄么?误了自己是小事,还要拖累一大帮人,这种人说客气点是误人误己,愚不可及,说难听点就是祸囯殃民,罪该万死。”嘴里吱吱歪歪,滔滔不绝,手上却绝不放松,步步紧逼,口袋越扎越紧。他收拢袋口的刹那间,便是云无心芳心暗许之时。孪生兄弟似让水浪送上沙滩的鱼儿,几乎喘不过气来。 孪生兄弟大吼道:“混蛋,别逼人太甚,我们……大……大不了同归于尽!”同时跃起数尺之高,刀法愈发凌乱不堪,破绽百出,显然方寸大乱,自暴自弃了。叶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低头认输很为难么?”右臂伸出数尺,指向右边之人的小腹。那人双手高举头顶,想要回防已然不及,尽管他知道叶枫用意是借他立威,未必会伤损他的性命,但想起从今以后颜面扫地,不受重用,不自禁脸若土色,发出绝望之极的吼叫,犹如让屠刀抵住喉咙的牛羊。云无心叫道:“阿二,快拉你哥一把!姓叶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凡事做绝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她口气中丝毫听不到恳求的味道,倒似凶狠霸道的女王,居高临下的训斥下属。看来平时高傲惯了,实在抹不下面子。叶枫心道:“关键时刻,我怎能心慈手软呢?倘若我现在网开一面,她以后就会倒打一耙,赖我本事不济。只有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她才会心甘情愿叫我爸爸,唉,这时候怎能有肮脏的念头呢?应该是使她打心眼里佩服我。”阴阳怪气笑道:“我只信奉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道理!”阿二怪叫一声,弯刀当头劈落。慌乱之中,竟然犯下与阿大相同的错误,胸前空门尽露。叶枫抬起左脚,往阿二肚子踹去。 云无心怒道:“霸气侧漏,冷酷无情,你真的以为自己是戏文中的怼天怼地,目中无人霸道男人么?觉得很有魅力,是不是?”叶枫叹了口气,道:“我也想做忠厚老实的男人啊,可是老天爷从来不善待本份的人,反而将他们当作饭店门口盛装残菜剩饭的泔水桶,收容一朵又一朵大浪花,小浪花的沙滩。”云无心听不明白,喝:“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有本事就不要转弯抹角。”叶枫又叹了口气,道:“口笨心拙的男人,哪里讨得了高傲冷艳的女人的好?嘿嘿,人家宁愿是坐在精致的轿子里哭,也不愿呆在四壁漏风的草屋里笑。” 云无心本想反驳他几句,猛地想起她身边某些人正如叶枫所说的一样,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叶枫继续道:“除非她们某天忽然累了,腻了,想铅华洗尽,反璞归真了,他们才有机会做接盘的大侠。可是他们心里会开心吗?不不不,他们憋屈极了,又无处泄气,脑袋上的头发一根根变绿。长得高大的叫绿巨人,头发绿得过于厉害,晚上可以照亮房间的叫绿灯侠。他们心情烦躁的时候,来来往往所走过的地方,又被称作绿野寻踪。” 便在此时,没头没脑的阿大、阿二放声大笑,尖锐刺耳的笑声震得叶枫脑子嗡嗡作响,心里一阵茫然:“他们无缘无故笑什么啊?莫非我瞎猜八睛,说中了云无心的为人?原来她也是朵白莲花,是杯绿茶?”忽然之间,俩人松散凌乱的刀法变得凌厉凶狠,好像两道耀眼夺目的闪电,从他眼前急掠而过,快得不可思议。叶枫一见之下,只觉得根根寒毛竖起,情急之下,又容不得他多想,足尖一点,往后跃开数丈。但是他走刀光也在走,交错相击的刀光已经迫在眉睫! 叶枫强提一口气,往后又跃开数丈!他刚站稳脚跟,刀光紧贴着他两肋冲了过去。叶枫大吃一惊,忍不住去摸自己的两肋,却见两块布片脱离衣裳,轻飘飘落在地上。孪生兄弟站在数尺之外,眼光和刀光一样无情,毒辣。叶枫倏地想起一事,如果他们刀尖前递数寸,他已经躺在地上了,他们并非没有那个能力,为什么要手下留情?云无心冷冷道:“猫一口咬死大老鼠,厨师一勺滚水烫死青蛙,岂非太没意思了?一步一步把对手慢慢逼疯,走上绝路,你说刺不刺激?”叶枫又惊又怒,道:“你好狠毒!” 云无心吃吃笑道:“你第一次与我见面,绝对不了解我的为人。我就是让你们男人恨之入骨,长着两张脸的白莲心机婊。人前纯洁、清高,多情多感,背地里不择手段,各种小动作不断。”叶枫瞪着眼睛,心里皆是恐惧,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云无心笑得更欢,道:“灶里要添加柴火了,锅里的青蛙嫌水太凉。”阿大,阿二暴喝一声,连人带刀向叶枫扑去。这一下来得更急更猛,好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们。 叶枫面色骤变,急速后退。他每退一步,便觉得背上凉嗖嗖的,好像涂抹了清凉物体。只有叶枫自己知道,他的后背已经遍布汗水,是冷汗!因为他突然发现,眼前的阿大,阿二和前几天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他们隐匿实力,不仅是在麻痹西门无忌,而且是在为除掉他做准备。在云无心的潜意识中,他和西门无忌有过多次的接触,说不定在私底下早已达成对她不利的交易,所以安排现在对他发动袭击,既是未雨绸缪,排除隐患,又是对西门无忌的沉重打击。可是他会束手待毙么?叶枫定了定神,枯枝对着左边的阿大攻去。 阿大不闪不避,唰的一刀,一道蓝光,击向他的手腕。阿二弯刀斜刺里杀出,眼看奔袭叶枫左胁,岂知走到一半,突然变了方向,直取他的喉咙。叶枫枯枝跟着转向,猛地抬高数尺,荡开阿二的弯刀,紧接着枝头下沉,拦住近在咫尺的阿大的弯刀,尔后一拔一撩,把阿大的弯刀推得老远。云无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插在腰间的那束鲜花,眼波流转,柔情似水,道:“是不是准备送给我的?”叶枫哈哈一笑,道:“原来是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改变了主意。”枯枝连续出击,化解了孪生兄弟的数次攻击。 云无心脸上浮起一丝怒意,道:“难道我不配拥有么?鲜花不赠予美女,莫非你这个人脑子有毛病?”叶枫笑道:“只可惜我面前的是位蛇蝎美人,纵使我把世上所有的花朵堆在她面前,也是小命难保。只有别人的头颅,鲜血才会让她怦然心动。”云无心幽幽说道:“从来没有男人送过花给我,如果你今天能顺遂我的心意,哄我开心,包管你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叶枫本来对她还抱有几分同情,以为她名声不佳,不过是心怀不满的西门无忌的恶意中伤,如今听说出不知羞耻的话来,不由得失望之极,冷冷问道:“你能给我什么好处?”云无心眼中露出令人作呕的媚意,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有些害怕吃亏?” 叶枫道:“何止有些害怕,简直害怕得要命。”云无心轻轻扭动腰肢,声音柔得几乎要把叶枫融化:“女人无条件,主动的付出,难道不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吗?你不用花费任何心思,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便可以占尽天大的便宜,你还想怎么样?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大坏蛋,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么?”这几句话说得嗲声嗲气,销魂蚀骨,饶是叶枫知道她是佛口蛇心,也不禁心中一荡,步伐虚浮,险些让阿大、阿二攻了进来。叶枫暗骂自己定力不够,枯枝上下翻飞,把孪生兄弟逼退了几步,骂道:“你也不看看自己丑八怪的样子,我若是想占你的便宜,还不如五花肉挖个洞,更来得爽快。” 云无心听得一头雾水,道:“干嘛要在五花肉挖个洞?往里面灌蛋液,加辣椒么?”阿大,阿二急道:“圣姑,你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个混蛋心术不正,嘴里吐不出一句好听的话。”一刀快似一刀,恨不得把叶枫立即斩杀。叶枫哈哈大笑,道:“莫非二位经常去买五花肉?”谈笑风生中,一一化解他们的杀着。云无心沉着脸,冷冷道:“你占不占便宜是你的事,反正花我是要定了。”袖中窜出一条彩带,嗤的一声,直击叶枫面门。 叶枫知道她在声东击西,但是五官要害,不得不防,枯枝斜划,意欲将彩带截为两断。云无心手腕一抖,笔直的彩带下沉到叶枫腰间,一卷一绕,夺走了鲜花。这下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几乎不给叶枫任何反应机会。云无心凝视手中鲜花,冷笑道:“第一次收到男人的鲜花,并不觉特别的激动。唔,原来平淡无奇的花朵,油滑自恋的男人,哪里配得上我?哪能让我怦然心动呢?”手腕轻轻抖动,娇滴滴的鲜花忽然似喷了有毒物质一般,瞬时间枯萎凋谢。叶枫叫道:“拿花来撒气,算什么英雄好……魔教妖女?”一跃而起,枯枝连击,嗤嗤作响,犹如风雷激荡。 阿大,阿二齐声吆喝,舞动弯刀从左右扑来。云无心彩带抖动,长驱直入,攻击叶枫胸部。叶枫武功再是高强,亦是双手难敌四拳,不一会儿,便险相环生,招架不住。叫道:“三个打一个,要不要脸啊?”云无心又笑了,笑声充满了讥诮,道:“只要能做人生大赢家,一万个打一个也不会丢脸啊,江湖道义算什么东西呢,能当饭吃填饱肚子么?能换钱买柴米油盐么?”说话之时,手上动作难免放缓,无意间露出一个不是十分明显的破绽。但在叶枫看来,却是穿透黑暗的一道光,运力于臂,掷出枯枝,如一支利箭,向云无心射去。 云无心侧身避过。叶枫哈哈一笑,加快脚步,从空当处冲了过去。云无心看着他远去,叹了口气,笑道:“他以为我得意忘形,从而犯下错误,却不知我网开一面,就是要看他出丑丢人,青蛙一动不动在锅里等死,有什么意思呢?乱蹦乱跳,水花飞溅,才是好玩。”阿大,阿二跟着大笑,道:“我们这就去添加柴火,先烫掉他一层皮。”提刀追了上去。叶枫摆脱合击,精神大振,健步如飞。一口气奔出数十丈后,回头见得阿大,阿二远远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好像算定了他无路可走,必败无疑。 叶枫心想:“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打不赢他们,难道老子不会么?”可是他初到这里,不熟悉地形,仓促之间,哪里找得到下山的路?东张西望,只见不远处的农田里,数人荷锄耕作,施肥除草,汗流浃背。一头大水牛倒卧在草中,昏昏欲睡,长长的牛尾左右摆动,驱赶伺机而动的苍蝇,牛虻。牛背上坐着个红衣孩童,手握根竹笛,呜呜咽咽。显然初学不久,曲调生涩,凝滞,听来好不难受。但是田中的男女大人仍然大声喝彩。孩童愈发兴致盎然,摇头晃脑。叶枫又想:“何不问问他们?” 他不太放心跟在后面的阿大,阿二,于是多了个心眼,倒退着向众农夫走去,即使他们突然发难,亦可以从容应对。谁知道阿大,阿二已经躺在两个草堆上,一个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眯起眼睛,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一个脱掉了脚上的鞋子,拿着杀人如麻的弯刀,一丝不苟地刮起脚后跟的死皮。叶枫一怔,疑心大起:“他们想要做甚?”忽然脚下“喀嚓”一声脆响,左脚踩倒了种在田埂上的一株毛豆。一农夫抓起一坨烂泥,往他掷来,破口大骂道:“他妈的,你眼睛长在屁股上了!” 叶枫自知理亏,兼之有事相求,只好忍气吞声,作揖致歉。一女人喝道:“你这个人面生得很,从什么地方来的,到这里想做什么?”一男人横了她一眼,道:“你不是吃饱了撑着,多管闲事么?”女人道:“你看这小贼,贼眼鼠眼,鬼鬼祟祟的多半是武林盟派来刺探消息的。”叶枫微笑道:“武林盟要派的人不应该是相貌堂堂,正气凛然的吗?”女人一怔,道:“为什么?”叶枫笑道:“因为你们流于表面,以貌取人啊。一看到浓眉大眼的国字脸,就认定他是铁面无私的正人君子,一看到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就以为他是品行不端,手段卑鄙的无耻小人,是也不是?” 女人道:“那也未必。看上去道貌岸然,背后男盗女娼的不乏俊男美女。但是人长得既油腻猥琐,嘴巴又唧唧歪歪的,通常不是什么好东西。倘若你坦坦荡荡,何必辨白解释?”叶枫苦笑道:“如果我一言不发,你岂非又说我心中有鬼?”女人冷笑道:“那么我来问你,你是不是想找下山的路?”叶枫道:“山上风大天冷,在下小身板实在扛不住啊。”女人又笑了,道:“你年纪轻轻,不应该弱不禁风,究竟是哪个姑娘掏空了你的身子?” 一个男人叹了口气,道:“掏空他身体的也许不是某个人,而是他的某只手,准确的说,是他的右手。漫漫长夜对于单身狗而言,本来是难熬无趣,极不友好的,但是自从开发了右手的奇异功能之后,一个人睡觉反而更踏实了。”女人盯着他,大笑问道:“你没有娶我之前,亦是熟练运用右手?”男人又叹了口气,道:“并非我铁石心肠,一定要抛弃自己的儿女,而是当时实在找不到接纳他们的妈妈啊。每次我挥动右手把他们赶出家门,简直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叶枫听得面红耳赤,瞠目结舌。 幸好女人没有再接那男人的话,转头看着他,笑道:“山上有好玩有趣的人,留在这里岂不是更好?我丈夫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车夫,全程高速奔跑,连缰绳也不勒一下。风在耳边呼啸,车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忽高忽低,眼看随时会翻车,坐在车里的人吓得快要尿裤子,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总能有惊无险到达目的地。你说刺不刺激?何况你们年轻人不是天天叫着老车夫带带我吗?如今机会摆在你面前,为何不好好珍惜呢?”那男人道:“过奖过奖,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大家共同切磋探讨,将车艺发挥到最高境界。” 叶枫拱手说道:“不幸的是,在下呆在这里,连命都会没有的。”女人沉下脸,冷冷的道:“你摆明了不领我的情了?”叶枫道:“在下不会做人,不知好歹。”女人道:“我教你做人,可不可以?”双手张开,扔出许多物品,竟然是烂泥,土块,石头,仿佛天女散花,劈头盖脸向叶枫击来。那男人挥动锄头,呼的一声,往叶枫双脚挖去,似乎把他当成了长在地里的庄稼。叶枫想不到他们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由得大吃一惊,当即纵身跃起,避了过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恰在此时,伏倒草丛的大水牛“哞哞”乱叫,斗然跃起,身上几个白印子清晰可见,原来是给石块击中。坐在牛背上的孩童,猝不及防,翻了个筋斗,跌落在地。大水牛疼痛难忍,乱走一通,躺在地上的孩童随时有被踩踏的凶险。孩童吓得哇哇大叫:“爸爸妈妈,快来救我!”那对男女笑道:“宝宝莫怕,爸爸妈妈救你来了。”却又扔出几块石头,乒乒乓乓,分别击中大水牛的四肢。叶枫见得他们神操作,不由得惊呆了:“这不是火上浇油,把孩子往绝路推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水牛果然彻底被激怒,眼珠子通红,抬起上半身,两只前脚往孩童踩去。孩童竭尽全力喊道:“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救我啊?”伸出白白嫩嫩的双手,似乎要托住即将落下牛脚。男人面色苍白,惊叫道:“孩子他妈,还不去救宝宝?”伸手去推他妻子。女人拨开他的手,冷冷说道:“孩子是跟你姓还是跟我姓?”男子恨恨地道:“你以后死了,难道他不会到你坟前磕头上香?”俩人相互推诿,争吵不休。另外几人劝道:“你们别吵了,干脆剪刀石头布,谁输谁去救宝宝。” 叶枫见得那孩童扑去,危在旦夕,他父母又漠不关心,不禁热血上冲,拨起身子,往孩童扑去。男人“啊”的一声,奇道:“他为什么要救宝宝?”女人道:“你问我,我问谁?”叶枫伏腰低头,窜入大水牛肚子下面,运力后背,肩膀顶起落下的牛脚。孩童目不转睛看着他,眼中犹自泪光莹莹,嘴角却溢出了笑意。叶枫忽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又不知究竟那个环节出了差错。大水牛已经狂性大发,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更加怒不可遏,所有力气都聚在脚下,准备把叶枫踩入泥中。叶枫只须借力反弹,便可教大水牛骨断筋裂,但是怜悯大水牛身不由已,当下使出巧劲,肩头微耸。 大水牛倏地腾空飞起,翻了好几个筋斗,“砰”的一声,跌入泥泞之中。仰面朝天,四脚乱蹬,一时半会也起不来了。看似凶险至极,实则毫无损伤。孩童拍手笑道:“叔叔,你好棒耶。”伸长脖子,鲜红的嘴唇“啵”的一声,在叶枫脸颊亲了一下。男人气得脸色煞白,跺脚叫道:“你看看你儿子和外人的关系,比我做老子的还要亲密。”他用力一拍大腿,直勾勾盯着女人,道:“怪不得我怎么看宝宝,都不像是我的种,原来这小白脸才是宝宝的亲爹,哈哈。”几块石头呼啸着往叶枫后背射去。 女人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这种软骨头,没担当的男人,老娘真的看不上!老娘最后和你解释一次,我性格开朗,交友广泛,不等于我人品有问题,你若是再污蔑中伤我,休怪我翻脸不认人。”双手挥动,石块连迭射出。俩人显然是暗器高手,手法精妙狠毒,叶枫背上十余处穴道皆是打击对象。叶枫倒是有办法应付,双手抱起孩童,正欲使个就地打滚,就此避过。忽然间怀中的孩童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阴森诡异,听来毛骨悚然。叶枫心中一凛:“怎么回事?”低头望去,不由得打了几个寒噤。 孩童呲牙咧嘴,眼神凶狠,神色兴奋,好像第一次捕猎的野兽。他细皮嫩肉的手掌蓦地合紧,短笛“啪”的一声,登时断为数截。一缕缕紫烟从指间袅袅升起,直往叶枫口鼻冲去。叶枫只吸入一丝丝烟雾,便觉得胸闷气短,甚是不适,心中暗叫不好,急忙屏住呼吸。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难饰愤怒之意。孩童“嘿嘿”笑道:“瞪什么瞪啊,我会怕你么?”伸出二根手指,向叶枫眼珠子戳去。叶枫想不到他乳毛未干,却凶残至极,不禁怒火冲天,左掌抬起,对着孩童天灵盖拍落。孩童又是“嘿嘿”笑道:“大人欺负小孩,算个狗屁英雄!” 叶枫给他挤兑得哑口无言,长叹一口气,手指抓住孩童衣领,把他远远抛了出去。孩童拍手笑道:“对敌人心慈手软,便是绝了自己的后路!”身子倒折,翻了几个筋斗,鞋头射出一蓬蓬细针,腥不可闻,敢情针上抹了剧毒药物。叶枫恨得咬牙切齿,右手带起一股劲风,拂了出去。不但迎面射来的暗器卷得无影无踪,而且孩童亦被推倒在地,额头跌破,鼻血长流,也算是对他的惩罚。孩童双掌拍地,大哭大叫:“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为我出气!” 叶枫哈哈一笑,道:“天真烂漫的小朋友,叔叔就用事实告诉你,不是每个愿望都能实现的,不是每个爸爸妈妈都是神通广大的。”从田埂折了两片芋荷,犹如蒲扇拍打蚊子,在背后东撩西拨,射来的石头没有一个能打到他。俩夫妻冷冷道:“偏偏宝宝的爸爸妈妈,就是神通广大的人物。”一个舞动锄头,一个手持镰刀,冲了过来。锄头当头捣下,镰刀直取腰部,两样看上来极不起眼的农具,到了他们手中,却有长短兵器的威力,加上他们配合默契,简直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可是他们要对付的人是叶枫。叶枫本身底子不错,又有东方一鹤,西门无忌的药丸加持,无异于如虎添翼,完全对他们构成碾压之态。他们自以为的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在叶枫看来,好像穿了件好几年的旧衣服,线头脱落,遍布洞眼,只须指头一勾,即可四分五裂。叶枫左手芋荷随意拂出,扫中男人虎口,男人如遭电击,锄头落地。若非后退及时,恐怕已经伤及脚趾头。几乎与此同时,叶枫右手芋荷翻转过来,乘势在女人背上一推一送。女人立足不定,向前冲出,镰刀收势不住,嗤嗤声中,斩断了田埂上的好几株毛豆。 急得男人跺脚叫道:“臭婆娘,你瞎了眼么?”女人心里气苦,又有口难辨,不禁落下泪来。叶枫笑道:“多谢承让!”提气纵起,从他们头顶越过。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大声喝道:“哪里去?”还未见到来人,却有浓浓的臭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熏得叶枫头脑脑涨。叶枫捂住口鼻,定了定神,见得四人各挑着一担粪水从四个方向往他快速逼近。他们在狭窄坎坷的田埂上如履平地,桶中的污物一点也没有溢出来,不消说又是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 叶枫陡然间见到此等场景,不禁心下骇异,因为他从未见过用粪桶作兵器的人,更不知道该如何破解。当下收住脚步,站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四人亦停止奔跑,占据有利地形,把叶枫围在中间。臭气愈发强烈,叶枫咬牙切齿,几乎无法呼吸。四人仰天大笑,豪气干云。叶枫不甘心束手就擒,跟着大笑起来,他后发制人,出其不意,顷刻间将四人的笑声盖了下去。四人阴着脸,怒道:“有什么好笑的?”同时拔起身子,如四只大鸟临空击下。 他们人在空中,一担粪水稳稳不动,仿佛使了极黏的胶水粘在肩膀上,光是这平衡协调的能力,足以吊打大多数的武林高手了。四人步调一致,齐头并进,几乎在同一瞬间接近叶枫,八只臭烘烘的粪桶猛地荡起,疾向叶枫撞去,桶里污秽之物清晰可见,起伏不定,好像随时会泼到叶枫脸上。叶枫大惊失色,双腿弯曲,身躯半蹲,两片荷片由下往上,迎向八只撞来的粪桶。他本意是想推开粪桶,心中当然有所顾忌,不敢用尽全力,万一用力过猛,弄破了粪桶,倒霉的岂不是他自己? 四人八只手臂搭在扁担上,内力输送出去,刚被叶枫巧劲推动的粪桶,倏地呼呼的旋转回来,并且以更快的速度往叶枫撞去。八只粪桶皆是呈角度倾斜,忽然一道道粪水从桶里冲出,犹如一支支利剑刺向叶枫,嗤嗤作响,端的有一剑封喉的气势。叶枫气急败坏,骂道:“他妈的,哪有人用尿屎屁做兵器的?便是三岁小孩也不屑于此,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们。”大骂声中,芋荷高举头顶,转动不休,好像撑起来的大伞,遮住了他整个人。只听得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宛若下了一场急促的大暴雨。 好在叶枫内力深厚,看似弱不禁风的芋荷经他使出,竟如盾牌一样坚不可摧,一道道射来的粪水之剑,尽被他隔绝阻杀。叶枫侥幸逃过一劫,心中却无半点得意,暗地里直呼好险,好险,只觉得背上湿嗒嗒的,早已是冷汗淋漓。四人挑着粪桶,慢慢逼近。从他们站立的位置来看,他们好像一个极大的“口”字,而身处中间的叶枫,活脱脱就是困在牢笼里的囚犯。叶枫眼中情不自禁露出惧意,突然发出一声怪叫,纵身跃起,往东边一人扑去。 那人叹了口气,扁担摆动,粪桶横在身前,仿佛一面铜墙铁壁。叶枫倘若不知深浅,岂止是头破血流而已?他右脚微微抬起,隐匿在粪桶下面,就等叶枫心神大乱之际,出其不意地伸出,猛地踹得叶枫肚破肠流。叶枫何等精明,如何看不出危机四伏?当下改变方向,朝北面窜出。镇守北方那人摆动扁担,两只粪桶大开大阖,势道雄浑,密不透风,泼水难进。叶枫讨不到半点便宜,身子上冲。四人喝道:“哪里走!”跟着上纵。 然而他们毕竟肩挑重物,不及叶枫轻灵敏捷,不过眨眼工夫,已经和叶枫拉开了数丈距离。四人眼看追赶不上,不由得大为泄气,破口大骂。忽然间。在地上打滚的红衣孩童一跃而起,双手张扬,寒星点点,如飞蝗般向叶枫攒射而至。叶枫想不到居然会节外生枝,急忙稳住身形,挥动芋荷,扑打暗器。四人看到机会,精神大振,加快脚步。红衣孩童生怕被别人抢了头功,整个人似流星闪电一般,往叶枫怀里射去。叶枫正愁没机会脱身,见得孩童自己送上门来,自是喜出望外,放孩童进来,右手扣住他后颈几处穴道。 孩童垂头丧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众人投鼠忌器,不敢上前,怔怔不动。叶枫提着孩童,走了百余步,回头望去,见得众人仍站在原地,料想追赶不上,左手在孩童屁股上重重打了几巴掌,冷冷说道:“你信不信我这次打的是你屁股,下次要的是你的命?我不喜欢伤害孩子,但是坏孩子除外。”手腕一翻,将他抛了出去。孩童痛得泪水直流,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光说有多恶毒,便有多恶毒。叶枫不理会他,继续向前。此时在田间劳作的农夫纷纷挺直腰杆,恶狠狠地盯着他。 叶枫知道他们不是寻常人物,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就算他能击败他们又怎样?四面悬崖绝壁,照样死路一条。可是他绝不能放弃,哪怕他身子已经埋入黄土大半截,一只脚已经迈入阴曹地府,他仍然要想办法自救。因为他不再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死了就拉倒的浪子,世上有许多人在等着他替他们争取明天的阳光。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住情绪,眼睛里又发出了自信的光芒。 虽然命运一直对他很不友好,但是他从未减淡对人间烟火的热爱。他忽然想起了华阴城东街口那个见人就笑,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的卖豆腐小姑娘,她其实是个说不出话的哑巴。像她那种天生残疾的人,便是脾气暴戾阴郁,大家也是能够谅解的,她不仅从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反而笑着面对每一天,尤其逢到阴天雨天,她笑得愈发甜美灿烂。她口中吐不出一个字,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令人心动的魅力,她是整条东街未婚男子心中的女神。发自心底的魅力,抵得上千万句赞美,本来是任何男人不能抵挡的。叶枫迈出脚步,他所踩的是踏实的大地,他的心同样是充实的。 他会有路走的。 过关斩将,他终于到了悬崖边缘。 山风在耳畔呼啸,云雾在脚下涌动。 他只看到眼前虎视眈眈,步步逼近的敌人,并没有出现他臆想中那条可以绝处逢生的小径。众人哈哈大笑,齐声喊道:“臭小子,你走投无路了!”说话之间,双腿叉开,接着说道:“只要你从我们裤裆钻过去,我们便放你一马。”叶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脑袋,微笑道:“我有最强大脑,想脱身还不容易?”众人笑得合不拢嘴,指着他道:“你准备怎么脱身,难道有人会驾着七彩云朵来接你?”叶枫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悠悠道:“恭喜你们答对了,天上有个貌美如花的仙子,已经对我倾心很久了。如今我虎落平阳被犬欺,她会坐视不理么?” 他一边大话连篇,一边往后退去。众人吃了一惊,叫道:“臭小子,快站住,你不要命了?”几个心急的人抢了出来,想把他拉住。只可惜叶枫已经翻身跌下山崖。众人发一声喊,奔到崖边,见得云雾中赫然有只大鹤在慢慢飞翔,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叶枫神气十足,原来他想借这只大鹤逃出生天。叶枫整天想七想八,脑子装满了奇思异想,随机应变的办法实在不要太多。叶枫急速下坠,快速接近大鹤。大鹤歪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枫,似乎在猜测他的意图。 叶枫伸出右手,勾住大鹤细长的脖子,右腿抬高,搭在大鹤背上,腰肢扭动,准备骑了上去。忽然间听到云无心格格笑道:“西施姑娘,你给我听好了,这个人是无恶不作的大坏蛋,你若是敢驼载他,我便罚你半个月不得与范蠡见面!”叶枫一听到云无心的声音,禁不住魂飞魄散,毛发悚立。抬头望去,云无心、阿大,阿二各骑一只大鹤,穿云破雾,翩翩而来。叶枫怒道:“姓云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凡事做绝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大鹤左右摆动,叶枫怎么也攀爬不上去。 云无心拊掌笑道:“我只信奉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道理。”居然拿他说过的话来挤兑他。叶枫气得脸色发青,道:“抄袭沿用我的套路,和偷人钱财的贼盗有何分别?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云无心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可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佳人,我是人见人憎的丑八怪。”叶枫怒气更增,但云无心所说的字字属实,饶是他足智多谋,一时也无力反驳。正心慌意乱,大鹤回过头来,长长的鹤嘴在他手背一啄。叶枫“啊”的一声,揽住大鹤脖子的右手不禁松开。 第二百二十九章 肠子都悔青了 这还不算最倒霉的,大鹤宽大的尾巴蓦地张开,犹如孔雀开屏一般,刷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扫在叶枫脸上。叶枫闪避不及,登时泪水长流,目不视物。大鹤昂首鸣叫几声,声调高亢嘹亮,多半是难饰心中的得意。修长有力的大长腿紧接着伸得笔直,“卟卟”二声,重重踹在叶枫肚子上,尖锐锋利的指甲顺势前递,几乎深陷到叶枫的肉里。大鹤瞬息间向叶枫发动三次攻击,衔接流畅,一气呵成,实不似头脑简单的禽兽所为,倒像是精于算计的武林高手。 叶枫想也想不到大鹤竟如此阴险歹毒,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头下脚上,大半身子悬挂在空中,随时会有跌下去的可能。山风凌厉强劲,仿佛要将他吹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叶枫左右摇摆,颠簸不定,犹如在急流巨浪中挣扎的小船。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不咬紧牙关挺过去,恐怕真的要摔成一坨肉泥了。当下强忍着疼痛,搭在大鹤背上的右脚始终牢牢压住不放,保持住平衡状态。腰杆暗地使力,身躯一寸一寸上抬,右臂伸出,又去勾揽大鹤的长脖。 阿大笑道:“他的手想去抓什么东西?”阿二道:“兴许是所谓的救命稻草。”阿大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最痛恨的就是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屎急挖茅坑的人。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摘得希望,以后还有谁去埋头苦干?”阿二道:“所以对付那些投机取巧,心存侥幸的人,最好是打断他那只妄想改变命运的手。”阿大冷笑道:“做人不步步踏实,纵然让他看到了机会,也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双手挥动,数枚暗器向叶枫飞了过来。暗器奔袭数个方向,显然不是只想打断叶枫一只手。 叶枫听得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自己现在的状态像是扔在沙漠,被烈日暴晒的鱼,根本就无法采取任何措施,心道:“老子真的要挂了么?这红日当空,生机盎然,可不是蹬腿咽气的好时候啊。”突然云无心所骑的大鹤尖声鸣叫,说不出的凄凉哀伤,似在表达心里的某种酸楚和痛苦。西施也跟着叫唤起来,两鹤相互呼应,天地之间,居然充斥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气氛。叶枫不由得心念一动:“莫非它们是情侣?”趁得大鹤精神恍惚,抱住它的脖子,骑到了背上。 他双手用力扭动大鹤项颈上的肌肉,大鹤扇动翅膀,猛然冲高数丈。飞来的暗器纷纷射空。叶枫逃过一劫,心情颇为畅快,低头在大鹤头顶连亲几口。云无心所骑的大鹤又是发出鸣叫,听起来醋意十足,显是非常不满叶枫的行为。便在此时,云无心抿嘴长啸,声音透云裂石,震得叶枫心头怦然乱跳,勃然变色,寻思:“这魔女又想做甚?哎哟,不好,怎么回事?”云无心所骑的大鹤听到啸声,骤然直冲而来,气势汹汹。嘴里鸣叫不停,艰涩生硬,如果转换成人话,多半是问候叶枫先人祖宗的脏话。 叶枫见得来者不善,大吃一惊,心想:“莫非它想要同归于尽?哼,一只畜牲而已,怎能懂得一吻定终身,山盟海誓,两情不渝的道理?”大声叫道:“范蠡老兄,看来你对我有极深的成见,我方才只是感激西施姑娘深明大义,关键时刻做出正确选择……”云无心叹了一口气,道:“夺人妻女,不共戴天啊!范蠡先生是有名的醋坛子,你占它情人的便宜,它决饶你不得。”叶枫怒道:“你不要煽风点火,火上浇……”话未说完,身下的大鹤窜了出去,竟向云无心迎面撞去,速度奇快无比,不留任何余地。 叶枫吓得一颗心都几乎停止跳动,叫道:“喂喂喂,快停下来,听到了没有?你们是不是疯了?”双手抱紧大鹤脖子,想将它硬生生停下来。可是大鹤已经彻底激怒,忽然力大无穷,纵然叶枫一身武功,也无法制服。两只大鹤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迎头相撞。叶枫无计可施,急得满头大汗,想跳下鹤背逃生,身下云雾翻腾,白茫茫一片,不知高低,跳下去只怕死得更惨。叶枫自言自语道:“该怎么办啊?”忽听得云无心笑道:“听天由命呗,大不了十八年又是好汉。”叶枫抬头望去,两鹤相距已经极近。 云无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尽是笑意,绝无大难当头,惊慌失措的神色。阳光照耀在她丑陋的脸上,竟是神圣庄严,不容侵犯。叶枫忍不住坐直身子,心道:“难道我不如她从容坦然么?”双手从鹤颈松开,两臂张到极限,尽情大笑。可是他并非真正的放松,心里还有遗憾伤感。为什么他越是懂得活着的意义,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活下去呢?老天折磨他并不要紧,为什么一直不给世人松绑呢?他们好几代人已经没有呼吸过自由的空气。他不停大笑,眼中却有泪光泛起。 近在咫尺的云无心一定能清楚看到他眼中的泪光。他也不想控制掩饰自己的情感,临死还不肯拿下戴在脸上面具的人,下辈子一定是个人见人憎,避之不及的伪君子。云无心又叹了口气,道:“据说动不动就流泪的人,内心往往非常矛盾挣扎,倘若现在让你死了,岂非太便宜了你?你活得越痛苦,我才会越开心。”右手抚摸着大鹤的头顶。平飞的大鹤斗然昂起头来,身体迅速垂直向上爬升,登时化解两鹤空中撞击的凶险。叶枫所骑的大鹤亦做着同样的动作。 叶枫大吃一惊,想抱紧大鹤脖子已经太晚,身躯如一块推倒的骨牌,往后仰倒,从鹤背上跌落。忽然觉得腰间一紧,一根彩带卷住他的身子,一拉一扯,将他拖回鹤背。叶枫双手紧抱着大鹤脖子,再也不敢轻易松开。听得云无心冷冷说道:“我救你的命,不是出于大发慈悲,而是要你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我要你挺身而出的时候,你绝不能推三推四。”叶枫听她口气傲慢无礼,不禁心中大怒,便想双手立即一松,摔得粉身碎骨,免了以后受制于她,后患无穷。 云无心看着他,笑了笑,道:“如果你觉得心里不舒服,尽可双手一松,一了百了。我决不会伸手拦你,一怄气就暴跳如雷的男人,实在没必要去同情他。你若真是个男子汉,就必须学会忍辱负重,被人趁火打劫,背后捅刀。哪怕就算要死,也得死得有所价值。”叶枫双手更加紧抱着大鹤脖子,手背根根青筋凸起,笑道:“我的脑后长着好大的一块反骨,你就不担心到时我既不领你的情,又要和你对着干呢?” 云无心提起彩带,在他后脑勺轻击几下,笑意更浓,道:“驾驭野性十足的烈马,让桀傲不羁的男人拜伏脚下,岂非是每个女人的最大梦想?”叶枫听在耳里,心里却别有滋味,突然面皮发热,烫得厉害。不敢与云无心正眼相对。云无心见他扭扭捏捏,窘态十足,忍不住拍手长笑。两只大鹤犹如两枚冲天而起的烟花火箭,向上冲了数十丈,逐渐放慢速度,它们越挨越近,到后来竟成脖颈相交,耳鬓厮磨了。叶枫的心跳得飞快。他不是因为大鹤动作亲昵而兴奋,而是他和云无心的距离已经触手可及。 他几乎可以感受得到喷在他脸上的云无心的呼吸。少女的气息既似花朵绽放,又似陈年佳酿开封的瞬间,吸入口鼻,情迷意乱,脑袋昏沉。云无心凝视着他,她纯洁干净的眼睛,犹如明镜般一样的海面,想看清楚叶枫隐藏在心里的每一个秘密。叶枫坐在鹤背上不动,但是他觉得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在收缩,绷紧。他有种如果他是条河流,终究也难免汇入云无心这片海的念头。或许眼前的云无心,便是他的命中克星,他坎坷多桀的命运,极有可能因为她的出现而逆转。云无心伸出右手,慢慢向他递去。叶枫定了定神,牵起她的手。 两人神态自然,毫无违和不适的意思,好像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合情合理。云无心借力跃起,朝他这边纵来。叶枫往后退缩,腾出一个位置来。云无心正好落在叶枫让开的空处,宛若端坐在叶枫怀中。叶枫始终怀疑云无心丑陋的容颜是某种材料化妆出来的,此时有近距离观察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瞪大眼睛看了好久,也看不出任何异常的地方。云无心斜眼笑道:“你看出什么来了?莫非你认为我故意扮得这么丑?脸是人的门面,你见谁会吃饱了把自己家门涂抹得一汰糊涂呢?” 叶枫哈哈大笑,道:“万一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干的呢?记得我小的时候,张贴在门板上的门神一直是我所捉弄的对象。不是给他们脸上随意添加几粒麻子,就是给他们鼻梁来一副西洋镜,或者在他们镶金嵌玉的腰带画上鸡腿,糖葫芦,香肠。当然事后少不得吃大人一顿丰富的竹笋炒肉,爆炒栗子。”云无心道:“犯了错还有竹笋炒肉,爆炒栗子吃,你家大人真的很宽宏大度。”叶枫笑了笑,道:“你是千宠万爱的公主殿下,一定体会不到犯了错误被大人拿竹枝抽打屁股,手指崩脑瓜的滋味。” 云无心脸红了一红,眨了眨眼睛,道:“你看我像个自作聪明,吃饱了撑着的小屁孩么?”叶枫笑道:“说不定你是在保护自己呢?脸上戴了个面具,至少能给自己多一道屏障。”云无心伸手抚摸凹凸不平的脸庞,眼中有了难以描述的讥诮哀伤,道:“你说错了,能够保护我的只有我父亲不再坚持某些理念,与某些人同流合污,跟我长得好不好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如果我父亲因为想让我过得更好,便去委屈求全,让步妥协,我宁愿去死,也不会原谅他。所以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真的不是大美女,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丑八怪。” 说话之间,云无心先前骑乘的大鹤,忽然长声鸣叫,抖动翅膀,飞翔起来。可是它的飞行轨迹非常诡异,忽高忽低,忽上忽下,不知究竟要在做什么。云无心仰起脖子,脸上充满了期待,仿佛马上就会奇迹出现一般。叶枫一见此等情状,不自禁勾起好奇心,跟随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大鹤继续在飞,神奇的是它飞行的时候,翅膀下面会不停洒出红色的粉未,好像一支极其灵巧的画笔,勾勒出它所飞过的路线。叶枫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也不知过了多少,忍不住惊呼道:“一颗红心?” 只见湛蓝的天空中,悬挂着一颗大大的红心,清风徐徐,吹得红心微微颤动,恰似怦然心动的刹那间。叶枫悄悄把手放在胸口上,他的心跳居然和红心抖动一致,这是什么意思啊?云无心是不是和他一样的感受?如果有的话,算不算心有灵犀?他不敢去问。云无心痴痴地看着,眼角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叶枫心里在叹息,她哪里是个可怖的女魔头?她只不过是个孤独,空虚的小女人。她对人生有千万种追求,但是她既没办法表达,更不能大声说出来。 她所有的精力要用于扞卫他父亲的尊严,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已经防不胜防,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哪有空闲的时光去为儿女情长分心?她所能做的只是偶尔偷偷在空中画一颗心,提醒一下自己也是个有柔情蜜意的女人。可是她为什么要在叶枫面前流露心迹?他们其实并不算很熟。难道和熟人相互提防,和陌生人畅开心扉,才是最安全可靠的自我保护?叶枫胸口似遭重击,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正胡思乱想,身下的大鹤飞了起来,笔直地朝着红心冲去。 叶枫看得清楚,大鹤翼下有银色粉未洒出,不一会儿,大鹤驼载着他们穿过了红心。叶枫一回头,见得一支银光闪闪的长箭插在红心之上。云无心亦侧着头观望,阳光照耀之下,她黑黝黝的脸上似乎泛起了柔和温馨的光芒。这一刻她像极了给家人做了一桌丰盛饭菜的妻子,像极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恋人。叶枫心念一动:“嗯,一箭穿心,放眼世间,有谁能打动得了她的心?”云无心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他脸上,溢出来的温情,几乎要将他融化。叶枫又想:“她不是在怂勇我去做偷心的强盗么?可是……可是……我有什么能够吸引她的呢?” 云无心转过身子,与他相对而坐,双手搭在他肩上,慢慢合上了眼帘。叶枫知道她想做什么,寻思:“王子娶灰姑娘,公主嫁穷小子,就像有的人锦衣华服,气度雍容,偏偏要跑到苍蝇嗡嗡叫,桌椅油腻的小酒馆喝劣酒,吃臭豆腐,她想追求新鲜刺激,怨不得我辣手摧花了。哼,有道是送到嘴边的肥肉不吃,老天会惩罚那个人做十辈子断子绝孙的死太监。”当下壮起胆子,咬了咬牙齿,双手捉住她的手腕。退一万步来说,纵然她忽然头脑清醒过来,恼羞成怒之下,想掴他几记耳光,亦是没办法做到了。 叶枫嘴巴张得大大,他要一口吞下云无心的樱桃小嘴。酒能让男人沉醉,吻能让女人忘情,难道不是吗?身下大鹤低下了头,眼皮闭上,好像知道这不是它应该看的。叶枫慢慢凑了过去,见她一张脸犹如风干了的橘子皮,说不出的难看厌恶,登时吃了一惊,脑中欲念尽消,心道:“她纵然长得再丑,也是大权在握的魔教圣姑,不乏名门子弟追求。她放下身段来迷惑我,便是要我做没想法的傻瓜白痴,无条件的替她出力效劳,不问是非曲直。” 想到此处,不禁心生警惕:“倘若她光明磊落,大可向我阐明真相,哪怕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我也会无条件帮她。只有心中有鬼,才会使出下三滥的下作手段。叶枫啊叶枫,你已经在女人那里吃了不少苦头,若是再不知悔改,只怕真的要死有余辜了。”缩回脖子,摄住心神,伸出右手,轻拍她的脸颊,笑道:“这里风景很不错啊,你为什么不带我看看?”云无心睁开眼睛,面现怒色,道:“你……你……”叶枫陪笑道:“我叫叶枫,一叶障目的叶,枫林的枫。虽然这棵枫树看上去挺不错的,但是实际上它里面都烂光了,没药可救了。” 云无心咬着嘴唇,道:“叶枫,我敢抛下面子,你有什么顾虑的?”一只手举起,随时要给他一记耳光。叶枫疑心更重,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倘若我没有利用价值,她会对我这个陌生人过度热情么?”笑道:“在下充其量就是条乡下的土猪,吃些剩饭剩菜,泔水还差不多,至于长在城里,出身高贵的大白菜,那是达官贵人的盘中餐,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拱。”说着连连拱手。云无心“啪”的一声,巴掌重重落在他脸上,冷冷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嫌我长得丑,不是大美女,你会后悔的,肠子都会悔青的!” 叶枫竖起两只大姆指,满脸堆笑道:“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云无心别过头去,冷笑道:“咱们去看大好河山!”把食指放入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唿哨。两只大鹤听到召唤,一前一后,降低高度,向下俯冲。穿过层层云雾,眼前忽然一片金黄,似是底下堆放了无数金子。原来下面是大片的农田,其时正值二季稻即将收割的季节,谷穗粒粒饱满,被风推动,好像上下涌动的金色波浪,沙沙作响,演奏着丰收的乐章。大鹤从农田上空掠过,稻谷的清香,沁人心脾。 云无心轻声吟唱:“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叶枫冷冷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首诗是杨洁教他的,意思无论收成多好,老百姓仍然给官府财主盘剥得干净,食不果腹。云无心紧绷着脸,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叶枫嘿嘿冷笑数声,出口反驳道:“好驴从不乱叫。”云无心气得脸色发青,赠送了他几个大白眼。稻田的尽头,是连绵数里的竹林,青翠挺拔,在风中摇曳,好像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美少女。 大鹤肚皮几乎贴着竹梢飞行。竹子有高有低,有密有疏,大鹤亦是时高时低,时起时伏。它们速度极慢,完全感觉不到颠簸振荡,倒似漫步在柔软的云端之上。云无心横了他一眼,轻声吟唱:“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宫琴。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声音袅袅,悦耳动听。叶枫听她居然自夸高风峻节,忍不住好笑,道:“云姑娘既然淡泊名志,就应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不幸的是,云姑娘鹰扬虎视,有万里之望,纵使此处山明水秀,风景宜人,亦是杀机凛然,望而生畏。” 云无心嫣然笑道:“你胡吹大气,信口开河,把我说得妖魔鬼怪一般,以后没人娶我怎么办?假如真的那么一天,我就坐到你家里,赖在你床上,要你负责我一辈子。别指望我会做饭洗衣,织布绣花,这些活我统统都不会干,我只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女皇陛下。”叶枫大吃一惊,险些跳了起来,颤声说道:“你……你……说什么?”云无心冷笑道:“难道我会配不上你么?你要搞明白,你也是世人所唾弃的人渣败类。女的再渣再烂,都有男人欢天喜地娶回家,可是男人又渣又烂呢?你还不谢谢我的救命之恩?” 叶枫只有摇头苦笑,和女人斗嘴皮子,就像激怒凶悍执着的大鹅,简直引火烧身,无法抑止!云无心跃到竹梢上,翩翩起舞,满面笑容,真似找到如意郎君的女子。叶枫心想:“她下足了血本,看来志在必得,但她却不知道我行事亦正亦邪,既可以心安理得占大便宜,又能硬着心肠不给她办事。”云无心上下翻飞,似轻盈灵动的蝴蝶,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一根骨头似的,柔软至极,可以任意自由切换各种动作。一片片竹叶似琴弦一般,每当她的脚落在上面,便发出悠扬欢快的声音,恰如云无心此刻的心情。叶枫受她感染,心情舒畅,忍不住摘了片竹叶,含在唇间,呜呜地吹了起来,替她伴奏。 他不明乐理,只晓得能抒发出心中的情感,就是好的,于是乎他腮帮鼓起,脖子涨大,吹得激昂慷慨,声震云霄,犹如不停向上攀爬,从不歇息的人。倘若换其他的舞者,早被他这种声嘶力歇,不懂降调变音的吹法,累得瘫倒在地。云无心起初措手不及,不由得心神大乱,步法凌乱,接二连三踩断了好几根竹枝,险些摔了下去。幸好她调控能力极强,随即稳住情绪,不理会他制造的噪音,依照自己的节奏行事,不一会儿,心平气和,舞步温柔雅致。叶枫不知道云无心差点给他坑死,见她不疾不徐,以为自己不够热情,使出吃奶的力气,亢奋无比,如癫如狂。 他眯着双眼,摇头晃脑,吹了良久,待到再度睁眼之际,竹上已经不见云无心的踪迹。叶枫心想:“她无缘无故跑了做甚?莫非她忽然脑子开窍,猜到了我的意图?古往今来想要富贵险中求,莫不是火中取栗,虎口拔牙。原来她不过是虚有其表的胆小鬼。”不费吹灰之力摆脱了云无心,岂知心里却无半点喜悦之意,倒是满满的失落。无精打采地骑着大鹤飞了一会儿,眼前水波粼粼,竹林深处,居然有个湖泊。绿得如翡翠,亮得如美玉般的水面上,有个女子凌波微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瓌姿惊逸的洛神。 她脸上戴着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面具,遮住了容貌,但从她所穿的衣裳来判断,显然又是云无心。她的右侧不远处,数百条鱼将脑袋探出水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前面的水上,蹲着数百只飞鸟,它们犹如在坐台下的观众,欣赏着台上名角的精彩表现。两只大鹤发出长长短短的欢叫声,在云无心头顶徘徊盘旋。云无心仰头看着叶枫,摘下了覆盖在脸上的面具,笑声如银铃般响亮,道:“你现在后悔吗?”叶枫喉咙似让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倘若此刻剖开他的肚子,他肠子应该是诡异的青色,给后悔青了。 第二百三十章 叛逆者 云无心揭开覆盖在脸上面具的瞬时间,出现在叶枫眼前的是张清秀精致的脸庞。她在浅浅的笑,黑白分明的眼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犹如流光溢彩的宝石,与她目光相接触,不禁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叶枫赶紧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捂住喉咙。他生怕激动的心,会撞破不甚强壮的胸膛,或者如大青蛙一样,“卟通”的一声,突然从喉腔中跳出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镶嵌在脸颊的酒窝愈发清晰可见,好像绽放在春日里芙蓉花。叶枫痴痴地看着,喉间忽然发出“咕咕”的响声,流出一滩涎水,打湿了衣襟,他却浑然不知。他的一双手时缩时伸,显然心里矛盾至极,他既想摘下千娇百媚的花朵,插在自己的鬓角,又担心花上长着尖刺,伤透了他的心。然而他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再多一次伤害又何妨? 忽然之间,云无心身形微晃,已坐在他身前,软绵绵的靠在他怀里。一根根柔软的秀发拂在他脸上,好像多情的柳枝荡过平静的水面。叶枫的心跳得更加厉害,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好在他赶紧将脸偏转方向,总算没将口水喷到云无心身上。云无心缓缓回头,眼光移到他脸上,与他的目光融合。眼神情意绵绵,销魂无限。叶枫想要避开,云无心却伸出一只手,扳住他的脖子,动弹不得,唯有硬着头皮与她对视。 两人相视了良久,听得云无心幽幽叹了口气,道:“喂,你愿意帮我么?”叶枫心中一凛,寻思:“能与她共度良宵,无疑是男人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可我岂是那种见色忘义,不分轻重的糊涂虫?”当下打了个哈哈,笑道:“在下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难道不是姑娘拉我一把么?”云无心在他手背使劲拧了一下,气忿忿道:“你宁可相信西门无忌,也不肯和我走得太近,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么?” 叶枫笑道:“在下人品不佳,怕坏了姑娘的声誉。”云无心又在他手背上拧了几下,狠狠地道:“你什么意思啊?我的声誉早就被你毁了,江湖上那些无聊的人四处讲你我的闲话,难道你听不到么?”叶枫道:“在下耳背得紧,什么也听不到。”嘴角却忍不住露出笑意。云无心看在眼里,怒道:“你是巴不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反正吃亏的人又不是你。”叶枫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愁眉苦脸,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姑娘何必为那些腌臜肮脏的俗人苦恼?” 云无心皱了皱眉,沉声道:“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我只恨你有眼无珠。”叶枫心想:“与其东遮西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只有让她彻底死心,才能不与我纠缠不清。”当下笑道:“为什么呢?”云无心道:“我不怪你讨厌我,但是你做出来的样子,让我很是难受。”叶枫道:“我有我的苦衷。”云无心咬了咬牙,道:“你是听信别人的谣言,以为我是玩弄权谋,不择手段之人,所以你打心底憎恶我。你为什么不看看那些人是怎样的嘴脸?” 叶枫道:“你放心好了,在下决不会干预贵派之事。至于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岂止我这个外人所能断定的?”云无心凝视着他,柔声道:“倘若我要你帮忙的只是我个人的私事呢?”叶枫的心莫名跳快起来,忍不住问道:“什么事?”云无心道:“我要你做我的挡箭牌。”叶枫居然很平静,问道:“我该怎么做?” 云无心道:“我非常讨厌某个人,但是他一直与我纠缠不清。”叶枫眼睛发亮,道:“所以你要制造和我在一起的假象,让那个讨厌鬼知难而退?”云无心紧握他的手,一字字说道:“所以你一定要帮我的忙,一个女人若是不能嫁给自己深爱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叶枫道:“那个人还没有骑着白马来接你么?”云无心仰头望着天上的云朵,神色痴迷,好像有个人已经快马加鞭,急匆匆从远方赶来,道:“他一定会出现的。” 叶枫眼珠滴溜溜乱转不停,不怀好意地笑道:“但是你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云无心吃了一惊,厉声问道:“你说什么?”便在此时,叶枫脖子忽然伸长,脑袋凑了过来,口鼻呼出的热气,连绵不绝喷在她脸上。云无心闻得浓烈的男人气息,不由得头昏脑胀,惘然无措。潜意识中预感到即将大祸临头,想要摆脱叶枫的纠缠,既似中了“定身法”,喝了“化功散”,又似搁在砧板上鱼肉,四肢酸软无力,登时一动不动。 她眼睁睁看着叶枫捧住她的脸蛋,越挨挨近,终于四片嘴唇贴在一起。云无心想不到他竟然胆大妄为,兼之她和男人从未有过如此亲密行为,一时之间,灵魂脱窍而出,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无心发出“啊”的一声惊叫,一巴掌掴在叶枫脸上。她劲力全失,这一掌拍下去,好像是和叶枫打情骂俏,愈发显得暧昧。 云无心被叶枫占了天大的便宜,饶是她见多内心强大,涵养极好,也不禁脸色难看,一串串泪珠夺眶而出,呜咽道:“你欺负我,算不得英雄好汉。”叶枫适才精虫上脑,闯下大祸,事后清醒过来,不由得提心吊胆,唯恐云无心恼羞成怒,痛下杀手。又见她并无兴师问罪的意思,略略宽心,道:“既然要做戏给别人看,就要演得像、演得真,让人挑不出破绽。纠缠你的那个人应该不是好打发的糊涂虫,他心思缜密,双眼贼亮,是不是啊?” 云无心见他得了便宜还买乖,更加气苦,红着脸,大声道:“你这不是耍无赖么?”叶枫叹息道:“姑娘信不过在下,在下就此告辞,以证清白。这世间果然好人最难做。”身躯微抬,摆出要走的姿态。云无心紧按住他的手,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尝到了甜头,却不替我办事,倘若传到江湖上,你就不怕别人瞧不起你?”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已无昔日运筹帷幄,号令天下的豪气。 叶枫强忍着笑,道:“姑娘莫要冤枉好人,在下并非得了好处,不办事之人。像这种两个人才办得好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啊。病人死活不吃药,做大夫的能怎么办呢?唉。”迭声叹气,眉头皱得可以挂个油瓶。云无心迟疑了一下,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么?”叶枫笑了笑,慢慢的一字字说道:“真正相爱的男女,难道不都是如胶似漆,恩爱无比吗?假如你我若离若即,貌合神离,你觉得别人是瞎子,什么也看不出来么?” 云无心垂下头,双手紧握,指甲已经陷入掌心肉中,她的心乱到了极点。她不喜欢那个人,同样也不喜欢叶枫,但是她想摆脱那个人,她只有听从叶枫的安排。毕竟叶枫胸无大志,至多是想揩些油而已,而那个人狼子野心,是想吞并整个大同教。云无心深吸几口气,让杂乱无序的心静下来,冷冷说道:“你必须要弄明白,我才是说一不二的主角,你不过是围着我打转的配角,一切由我说了算,你不得擅作主张。” 八月十五,中秋,晴。 叶枫很早就醒了过来,他根本就睡不着。他已经开始害怕过节。平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一到了过节那天,且不说去看别人的阖家团圆,光是看着摆放在自己桌上的一碗一筷,搁置在床上孤零零的一只枕头,便会情不自禁悲从心来,感到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命运一直在无情地惩罚他。他却没有怨恨。所有的不幸,岂不是他自己造成的? 一只只大鹤从屋顶飞过。它们是云无心派出去迎接客人的。这些客人可不是来和云无心共度佳节的,他们是来对云无心摊牌的。要么采纳大家的意见,对武林盟发动战争,要么一意孤行,大同派自相残杀。云无心能妥善处理好吗?鲜血会染红今晚的白月光么?他不敢想象那种血肉横飞的惨状。 他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云无心抱膝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她眼中有血丝,显然也是没有睡好。她彻夜难眠,想必是在寻找万全之策。其实她心里清楚,除非无条件同意那些人的无理要求,否则只有硬撞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叶枫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不仅僵硬,冰冷,而且一直在颤抖。云无心笑了笑,道:“我很害怕。”叶枫道:“我知道。” 云无心不笑了,眼中忽然露出不可描述的悲伤,道:“我绝不会退缩,大同教的数百年的基业,决不能葬送在我们父女手上。”叶枫盯着她,冷冷问道:“难道你们就没有掺杂私心?”云无心回答得干脆利落,道:“哪个人没有私心杂念?”叶枫仍然紧握着她的手,但是他的手指已经按在她手臂几处大穴上,如果他愿意的话,随时可以废了云无心的这只手。云无心眼中的悲伤更浓,幽幽说道:“辣手摧花,你的心肠真硬。” 叶枫冷冷道:“我们都是演戏而已,你又何必强求我投入感情?干我们这一行的,若想多活几年,就决不能心慈手软。”云无心淡淡道:“你的歪理倒是挺多的,我说一句,你回几句。”叶枫盯着她,眼神犀利无情,好像正直的法官打量着狡猾的罪犯,一字字问道:“令尊的私念是?”云无心道:“他不能真正行使教主职责,处处受置于人。他不是那种得过且过,混一天是一天的人,他有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似被某种情感堵塞住喉咙。她的一双妙目满是悲伤和痛苦,一种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悲伤和痛苦。想通过努力改变世界的人,却被太多的因素牵制,束缚,无法实现抱负,抑郁终生,这是何等残忍,痛苦的事情?叶枫道:“极不甘心的他,当然要想方设法咸鱼翻身……”云无心俏脸一沉,怒道:“谁是咸鱼?你说话能不能积点口德?” 叶枫哈哈大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和良药一样,通常是不讨人喜欢的。令尊心里清楚的很,纵然他向那些人低头妥协,也不未必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那些人只想要一个任何摆布的傀儡,而不是一个按自己意愿行事,经常和他们唱反调的人。”云无心冷冷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干嘛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叶枫道:“你也不必往你父亲脸上贴金,擅长玩弄权谋之人,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深思熟虑,寻求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可以根据需求,决定自己扮演什么角色,他既有可能是一手遮天的独夫民贼,又可以是凛然正气的盖世英雄。做独立自主的叛逆者,更能为你父亲收获人心,赢得声望,他为什么不做呢?” 云无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有惊讶,诧异,或许她认为叶枫只会无事生非,造谣惑众,实在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叶枫笑了笑,道:“我这个人一半是流氓,无赖,一半是正人君子,所以我既会旁若无人的脏话连篇,也会一本正经的解析天下大势。”云无心哼了一声,道:“这不是脑子有病么?” 叶枫道:“你想得到什么?”云无心的脸忽然红了,叹了口气,道:“我和我父亲做了个交易。”叶枫道:“什么交易?”云无心道:“我支持他的事业,他不可以干预我私事,我不想做权力的牺牲品,我的幸福我做主。”她一直不服气女人是男人附庸的说法,她要做挑战命运的叛逆者,拿到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可是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女人想要获得理解,尊重,是何等的艰难?只要她们流露出反抗的意图,便会遭到无情的绞杀。 叶枫轻轻叹息一声,泪已流下。他忽然想到了青青,一个同样不甘心听命于男人的叛逆者,只可惜她一败涂地,死无葬身之处。云无心道:“你为什么会流泪,是不是认为我不会成功?”叶枫伸手抚摸她的秀发,道:“不管结果怎样,尽力做了总是少些遗憾。”云无心笑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叶枫摇了摇头,大步走了出去。 叶枫无须再问,他已经知道其他人的心思。东方一鹤再盖世英雄,也抵不过他的后人不肖无能,他必须要替他的家族安排好出路,免得在残酷的权力交替中消声灭迹。东方一鹤拿到权力象征的“血剑”,却突然失去踪迹,因为他在待价而沽,他并不在意谁来做大同教教主,他只在乎谁能给予他家族更大的利益。 至于西门无忌,本来就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只要他能够登顶上位,他不介意底下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叶枫又叹了口气,看来他想要明哲保身,几乎绝无可能,他不得不选边站队。在大家都是烂人的情况下,他只有支持烂得稍微轻的人那个人。云万里并不是值得信赖的人,但是好歹打着“仁义”的旗号去逐鹿天下,至少不敢明目张胆的去践踏规则,挑战底线。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鲸落 万物生 傍晚时分,派出去的大鹤,载着所谓的宾客相继归来,降落在空地上。云无心挽着叶枫的手,笑吟吟的迎了上去。第一拔人高冠、宽衣,执尘尾,穿木屐,皆是背负一只古色古香的炼丹炉,一缕缕五颜六色的烟雾从炉中升起,显得人人仙风道骨,颇有古朴之风,宛若放荡不羁的魏晋名士。叶枫见他们气度非凡,不禁暗自喝采。这几人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叶枫,面现诧异神色。叶枫好不得意,心道:“你们万万没想到我这只乡下貌不出众的土猪,居然拱了你们求之不得,水灵灵的大白菜。此时此刻,你们是不是心若刀割啊?哈哈。” 云无心拍手笑道:“几日不见,各位哥哥更加洒脱自如、出尘脱俗、神采飘逸、飘然若仙、雄姿英发……”夸赞人的话滔滔不绝,高帽一顶接着一顶。她的声音温婉柔和,犹如清澈的泉水流入喉咙,沁人心扉。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毫无庸俗不堪的反感。叶枫见得向来清高自傲的云无心居然屈尊就卑,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下寻思:“看不出来这小姑娘也会两面三刀的鬼把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无缝对接,毫无违和。我要留个心眼,以免上当吃亏。” 这几人听得心花怒放,满脸堆欢,道:“云妹妹,你也不必担心我们会和你过不去,我们是什么人,你还不明白么?能够舒舒服服躺着的话,绝不会无缘无故站起来,甚么光复中原、一统江湖、入关摘桃、封妻荫子,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今天是真心真意与你共度佳节,决不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纷纷拍着胸脯,指手划脚,对天发誓。云无心见得他们表明立场,无意与她为敌,不禁放下心来,引领他们入席。溪边空边摆了数十桌酒席,这几人拣了临水的一桌坐下。此时桌上尚未摆酒上菜,只有瓜果点心,他们嗑着瓜子,谈论历代名士才子的轶事典故。 忽然之间,听得空中有人失声叫道:“女儿啊,你居然为了那个臭男人,不要妈妈吗?你好狠的心肠。”“臭小子,男子汉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你为了一个女人自毁前程,我与你断绝父子关系!”众人抬头望去,见得一猫一狗一前一后,从天而降,一男一女坐在鹤背上拍手呼叫,另有几个男女七嘴八舌,也不知劝导化解,还是在添油加醋。那猫在前头,看来要先落地。岂知后面的狗突然四肢伸直,加快下坠的速度,登时冲到了猫的前面,“啪”的一声,掉在绿茵茵的草地上。 这狗刚落到地上,便急忙来了个大翻身,仰面朝天躺着,嘴里发出呜呜之声,也不知搞什么名堂。就在此时,那猫落在这狗柔软的肚皮上,原来这狗担心猫会跌伤,故而用自己的身躯做肉垫子。众人都啧啧称奇,赞扬这狗有绅士风度。这狗四肢收缩合拢,将猫紧紧抱在怀里。猫狗耳鬓厮磨,哼哼唧唧,显得欢快至极,宛若一对恩爱亲密的情侣。众人默不作声地看着,眼中皆是羡慕神色。坐在鹤上的那对男女愈发怒不可遏,相互指责:“你看看你的女儿,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恬不知耻的勾引我的宝贝儿子!” “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做父亲的厚颜无耻,花天酒地,做儿子的能好到哪里去,正经事一件干不了,只会做沾花惹草的下三滥勾当。”男的“嘿嘿”冷笑数声,道:“大哥莫说二哥,两个麻子一样多,你燕归巢也不是贤良淑德的淑女,咱们都是一样的货色,床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是不是啊?”燕归巢一张俏脸气得铁青,厉声喝道:“安百桌,你敢往老娘身上泼脏水?”叶枫险些笑了出来,心道:“安百桌,好奇怪的名字,莫非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摆了一百桌酒席宴请宾客?”又见这安百桌双眼无神,面皮焦黄,脸颊深凹,说不出的疲惫憔悴,好像大病初愈一般。 叶枫随即明白,心道:“原来这厮好色成性,被他祸害的女子,可以坐满百桌。像他们这种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之人,就算重返中原,还不是鱼肉百姓,不得人心?”想到此处,心中一热,暗道:“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阻止他们。”忽然间听得“砰砰”两声巨响,抬头一看,燕双双和安百桌已经斗在一起,四掌相交,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安百桌酒色过度,体质虚弱,硬着头皮接了燕归巢两掌,忍不住胸闷心悸,头昏眼花。眼前婀娜多姿的燕归巢,此刻看上去面目可憎,犹如地狱来的索魂魔女。 燕归巢哈哈大笑,道:“你这个活不到三十岁的短命鬼,来日无多,何不抓紧享受人生乐趣,来这里凑啥热闹呢?”腰肢扭动,人若投林飞燕,轻盈盈地掠过安百桌的头顶,双臂陡然伸直,十指如剑,往安百桌天灵盖插去。安百桌“嘿”的一声,回过气来,脸色铁青,喝道:“千人骑万人压的臭贱人,你胡说什么?”左掌“嗤”的一声,好像一把快刀,往燕归巢手腕斩去。燕归巢道:“你我关系虽然谈不上有多好,但是你死了之后,我一定会到你坟头上香奠拜。”神色悲戚,好像面前的安百桌已经是个死人。 说话之间,柔软的身躯翻转过来,两条修长结实的美腿,好像张开的剪刀,来绞安百桌的项颈。安百桌骂道:“臭婊~子,你不想活了么?”避开燕归巢的双腿,左掌提起,“呼”的一声,劈向燕归巢的下阴。燕归巢眼珠闪动,仿佛波光潋滟的溪水,说不出的妩媚妖娆,幽幽的道:“你也算是情场老手了,怎么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啊?”安百桌本是色中饿鬼,见得燕归巢媚态十足,不由得心猿意马,浮想联翩,这一掌哪里落得下去?燕归巢双足抬起,两只镶嵌龙眼大小的珍珠,绣着一道道金线的绣花鞋,忽然飞了起来,露出一对细腻光滑,洁白如玉的双脚。 安百桌喉咙发出“咕噜”的响声,吞下几口涎水,笑道:“好白好美的脚,我爱死你了。”双手伸出,便去抓燕归巢的脚踝。燕归巢笑道:“讨厌鬼,你就不怕我狠心踢你一脚么?”安百桌挺起胸膛,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被你一脚踹死,也不枉活了此生。”燕归巢笑靥如花,道:“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玉足伸直,“砰砰”两声,踹在安百桌胸膛上。安百桌想不到燕归巢说打就打,闪避已然不及,大叫一声,翻了好几个筋斗,落入溪里,水花飞溅。众人哈哈大笑。好在燕归巢只是让他出丑而已,绝无伤害他的意思,所以看上去狼狈不堪,其实倒没有什么大碍。 燕归巢冷笑,道:“老娘的豆腐,不是你能吃得到的。”飘然落下,左盼右顾,甚是得意。那狗见得主人吃亏,登时舍弃那猫,一跃而起,呲牙咧嘴,往燕归巢右腿咬去。燕归巢道:“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自己倒寻上门来,咱们新账旧账,一并算了。”右脚抬起,踢中那狗的肚子。那狗犹似断线风筝,朝安百桌飞去。安百桌抱住那狗,见它双目圆睁,气息全无,已经毙命,不自禁悲从心来,叫道:“臭贱人,你杀了我儿子,我与……与你……势不……不两……立……立……”向前冲了几步,朝着溪岸扑去,神色恐惧,大有与燕归巢同归于尽之势。 燕归巢拍着胸脯,喝道:“这里肉四两,有本事来咬我啊!”语气粗鲁无礼,与她难描难绘的容颜实不相称。安百桌本是装模作样,见她毫不给面子,不由得心生怯意,脚下打滑,跌入水中,呛得连连咳嗽。众人又是大笑。叶枫暗自叹息:“一群自不量力的乌合之众,也敢妄言打江山,夺天下?”云无心静静地看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们越是一盘散沙,相互攻讦,对她越是有利,她便可以加以利用,逐一攻破。她怕的是一块铁板,上下一心,无从入手。那猫忽然连声叫唤,听起来格外的可怜凄惨。燕归巢叹了口气,道:“妈妈这次不跟你计较,以后一定要擦亮眼睛,人财两空的事,咱们不能干。”张开双臂。 那猫“嗖”的一声,窜入她的怀里。燕归巢笑道:“这才是我的乖女儿……”话未说完,但觉左颊火辣辣的,伸手一摸,竟有鲜血流下。原来那猫出其不意,爪子挠破了她的脸蛋。燕归巢最在意的是自己容貌,每天呵护打理,花在脸上的工夫不计其数。这下被那猫抓伤,便是精心医治,也难免会在脸上留下痕迹。盛怒之下,骂道:“吃里扒外的小贱人,你……你……好狠毒!”双掌一合,那猫立时血肉模糊,一命呜呼。她脸上流血,双手滴血,形同癫狂,众人面面相觑,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听得有人冷冷说道:“论心肠狠毒,谁能比得过你燕归巢?”声音尖锐刺耳,尽是悲愤之意,似乎有天大的怨恨。众人抬头望去,见得一男子驾鹤而来,白衣长发,手提利剑,满脸怒意。燕归巢在衣上擦干血迹,双手叉腰,笑道:“你的意思是怪我啰?”那男子厉声喝道:“如果不是你暗中搞鬼,我哪有今天的大烦恼?”从鹤背跃起,剑光一闪,对着燕归巢当头劈落,出手狠辣,绝不留情。燕归巢哈哈一笑,朗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倘若你品行端正,纵然我有通天手段,也难以中伤你。”右腕一抖,银光闪烁,手中已经多了把极细极薄的长剑。 她捏个剑诀,剑光如电,蓦地刺出,转眼间和那男人落下的长剑斗在一起,叮叮当当,犹如大锤击打铁砧,响声不绝,火星迸溅。那男人仗着身强力壮,狂砍狠劈,威猛无俦,绝不吝啬力气。众人与他相隔甚远,却仍觉得劲风凌厉,极是不适,不由自主退了几步。燕归巢毕竟女流之辈,内力稍逊一筹,无法以硬碰硬,当下采取守势,长剑随手挥洒,招式优美柔和,好像拂过水面的柳枝,落在红墙绿瓦的细雨,看似轻描淡写,却将那男人的雷霆之击一一化解。众人看得心旷神怡,拍手叫好。那男人讨不到便宜,心头焦躁,一把长剑使得暴风骤雨般,惊天动地。 众人屏住呼吸,暗自替燕归巢担心。燕归巢似是在风雨中穿行的燕子,不慌不乱,进退有序,迷失不了方向。那男人大喝一声,纵身跃起,连人带剑,化为一道耀眼的青芒,直击而下。远远看去,犹如雷神之锤。燕归巢吃吃笑道:“任你虚张声势,也不过是根中看不中用的牙签。”长剑抖动,粘住那男人的剑身,随手一拖一拔,那男人重若千钧的长剑,果然似根牙签般的荡了出去。众人叫一声好。那男人气得脸皮发青,一剑接一剑劈落,燕归巢神定气闲,抖出数朵剑花,将那男人长剑挑到一边,嘻嘻笑道:“签儿哥,不要白费力气了,没卵用的!” 那男人暴跳如雷,长剑狂舞,呼呼作响。然而心神不定,无法面面俱到,已是破绽百出。燕归巢手臂扭动,握在手上的长剑亦跟着左右摆动,从道道剑光中穿了过去,剑尖嗤的一声,在那男人右腕上划了道口子。那男人痛得大叫,一只手却兀自抓住长剑不放。燕归巢娇笑道:“看来你是春风刮驴耳,一点也听不进去啊。”长剑斜转,剑身如篾片一般,击在那男人手背上。那男人终于把持不住,五指散开,长剑掉落。燕归巢玉腕微沉,剑尖上挑,点中那男人的剑柄。那长剑蓦地似穿云箭,往上急冲。那男人眼珠子瞪得滚圆,怔怔地看着越冲越高的长剑,脸色惨白,极是吓人。 长剑冲到一定程度,势力衰竭,半空翻了个筋斗,往地面急速跌落。那男人跃起身来,抓住长剑,手臂横转,剑刃切向自己的喉咙。燕归巢长剑入鞘,双手抱肘,冷笑道:“你早就该死了。”众人亦无动于衷,神情漠然,冷眼旁观。叶枫正要出手相救,云无心一拍他的肩膀,止住他的行动,一双妙目却瞄向天空的左边。叶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人驾着大鹤飞了过来,宽袖大袍,喝道:“自家人起内讧,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么?”指间窜出一枚暗器,叮的一声轻响,将那男到一边去。 燕归巢哈哈一笑,道:“十三郎,你想多管闲事么?你就不怕你的哥哥姐姐揍你么?”衣袖拂动,带起地上几粒石子,往十三郎射去,其势缓慢,显是留有余地。十三郎也不出手拦截,一个筋斗从鹤背翻了下来,哇哇大叫:“燕姐姐,看在咱家世交的份上,请你务必手下留情!”手舞足蹈,落在地上,冲着燕归巢连连作揖。燕归巢摆手笑道:“见风使舵的小滑头,我不跟你计较了。”十三郎挺直腰杆,转头看着那男人,厉声喝道:“黄坤你吃饱了撑着啊,没事招惹燕姐姐做甚?”黄坤咬牙切齿,狠狠道:“她设局陷害我!” 十三郎道:“燕姐姐与你无怨无仇,害你做甚?”眼睛却盯着燕归巢,等待她给出合理的解释。燕归巢淡淡一笑,道:“原来你要做洗冤断案的青天大老爷,可是你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么?”十三郎道:“不是,如今非常时期,关系到我们大同教的兴衰荣辱,我们应该摒弃前嫌,精诚合作……”燕归巢冷笑道:“你和稀泥的手段,实在拙劣得很。如果不是他做事不给人活路,我犯得着跟他过不去么?我好歹当了他是自己人,只不过给他小小的惩戒而已,我倘若视他为敌的话,他的人头还在脖子上吗?”黄坤牙齿咬得格格响,道:“你毁了我的名声,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燕归巢翻了个白眼,冷冷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名声?”黄坤忽然似被扼住了喉咙,面皮涨成了紫酱色,满头大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燕归巢笑道:“不就是天下的人都知道你那玩意细得像剔牙的签子,快得跟眨眼皮一样嘛。这东西粗细长短,持久或短暂,本来就是因人而异,没什么丢人现眼的。但你偏偏打肿脸蛋充胖子,动不动就说什么‘我的很~大,可能会很久,你千万要忍着点’的混账话,那可就没人同情你了……嘻嘻……”十三郎忍不住大笑起来,众人亦是放声大笑。 黄坤脖子蓦地涨大,筋脉鼓起,怒道:“阿梅那个贱人血口喷人,你也当真?”燕归巢道:“阿梅说的都是大实话。只不过你从来没有碰到过像她那样刚烈决绝的女子,居然有和你鱼死亡破,玉石俱焚的勇气。”黄坤道:“你把那贱人藏在什么地方了?她害得我好苦,我绝不轻饶她。”燕归巢向他瞪视半晌,道:“你搞错了,你家族有权有势,可以动用各种关系将你洗白,你照样肆无忌惮的夜夜笙歌,纸迷金醉。这些天不是已经出现黄坤睡女人,堪比菩萨普渡众生,是对女人最大恩赐;犯贱的是某些不自爱的女人,明明自己爬到黄坤床上,还想睡出青史留名的不要脸荒谬言论么?阿梅才是倒霉透顶的那个人,恐怕她的这一生,都难以摆脱烂裤裆的恶名。” 云无心见他们丑态毕露,心里既悲又喜。悲的是他们的父辈亲密无间,齐心协力,创建了令人生畏的不朽基业。但是到了他们这一代,几乎没人愿意接过父辈的旗帜,加以发扬光大,更不消说乐于奉献自己,造福社会。人人骄纵放荡,不守德行,比起武林盟的不肖子弟有过之而无不及,照此发展下去,不出年,就算武林盟不来攻击,自身也要土崩瓦解,彻底垮台了。喜的是他们越专横跋扈,她父亲越有可能达成愿望。 她父亲想要获取绝对权力,甚至千古流芳,就必须在台上大刀阔斧,轰轰烈烈干出一番事业。他们的所作所为,正好给予了他父亲刀刃向内,刮骨疗毒的绝佳机会。整饬队伍,清理门户向来是提高声望的捷径之一。大同教内部的守旧势力固然雄厚庞大,却相互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始终无法有效整合,难以意见一致。更要命的是希望将他们翻页同样大有人在,那些人不甘心做他们脚板底的尘埃,也渴望做台上最耀眼的那颗星。因此云万里无论用任何理由,只要是打倒守旧势力的,他们都会无条件支持,赞成。 自古以来,和敌人作对的,便是自己人。 何况一鲸落,万物生。只有鲸鱼死了,尸体腐烂化解,才能提供他们快速成长的养分。 第二百三十二章 青云少年子 十三郎见他们争吵不休,没完没了,自己从中斡旋,调解争端却毫无成效,忍不住火冒三丈,喝道:“你们去死!”原来他和荣景向来关系极好,而荣景则是西门无忌的外甥,西门无忌膝下无子,几个侄儿又任性糜烂,难堪大任,唯有荣景精明干练,长袖善舞,被西门无忌寄予厚望,悉心栽培。一旦西门无忌翻盘成功,执掌大权,必然指定荣景做他的继承人。有道是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荣景接管大同派,身为狗朋狐友的他,提携重用亦是情理之中。 如今这对腌臜男女惹事生非,对于十三郎来说,简直是件馅饼落口中,媳妇掉床上的天大好事。此刻他倘若果断出手,及时替荣景排除隐患,无疑大功一件,荣景他日论功行赏,少不得又会给他家族获得额外的收益。虽然黄坤、燕归巢的祖上和他先人有过命交情,他父母也一再交待他要让友谊代代相传,天长地久,可是他却不这么认为。他是接受过新观念的年纪人,绝不应该被腐朽陈旧的思想所束缚,在实打实的利益之前,几代人的感情又算什么呢?一个人若是自己画地为牢,过于遵循道德底线,那么他的上限肯定也高不到那里去。他决不能接受一辈子都处于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境地。人若想有所突破,就必须学会放弃,割切。 十三郎“呼呼”两掌,分别向他们击去。黄坤、燕归巢同时勃然变色,齐声喝道:“何时轮得到你来狐假虎威?”一左一右,攻了过去。十三郎击向黄坤的那只手突然转了方向,变成双掌一起奔袭燕归巢,道:“这婆娘整天尽说些无聊的言语,挑拔离间,我早看她不顺眼了,咱们兄弟俩今天非得教她明白,做人太过分了会有报应的。”黄坤本是没甚么头脑之人,真以为十三郎是出于兄弟情深,不由得心中感动,大声叫道:“好兄弟,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风里雨里,刀山火海,黄某决不皱眉。”跃到燕归巢背后,双掌齐发,排山倒海。 燕归巢腹背受敌,吃了一惊,急忙长剑出鞘,一道耀眼迅速的剑光,绕着身躯绕了个圈子。黄坤提气急冲,转眼间逼到近处,眼看就要将燕归巢击倒在地,不防青光闪动,一把长剑疾刺而来。黄坤冷汗直流,一个筋斗翻了出来,落地之际,一块布片掉在鞋面上。原来长剑划破了他肚子上的衣裳。黄坤惊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忽然间听得兵器叩击之声,抬头望去,十三郎手持利剑,与燕归巢斗在一起。黄坤定了定神,揉身扑上,无声无息地刺出一剑,剑尖指向燕归巢背后要害。燕归巢仿佛脑袋长了眼睛,长剑倒转,从自己左胁穿了过去,封住黄坤的偷袭。 黄坤一击不中,当即连退几步,哈哈大笑,道:“好兄弟,就看你的了。”长剑嗡嗡作响,剑气纵横,精妙绝伦,拖住了燕归巢,使得她身前空门大露,腾不出手来防护。十三郎朗声笑道:“那是必须的。”踏上几步,长剑从上至下,劈落下来,剑尖寒光四射,看上去随时要将她开膛破肚。燕归巢被黄坤所牵制,回天乏术,索性把心一横,当作视而不见,厉声喝道:“十三郎,你若是胆敢对我无礼,这辈子你休想再到我家做客。” 十三郎笑道:“你这副凶神恶煞,蛮不讲理的样子,哪个男人敢娶你回家做媳妇啊?小弟今天做的事也许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但是以后你明白了我的用良心苦,一定会对我感激不尽的。”剑尖抖动,点了她身上几处穴道。 燕归巢登时上半身僵硬,全然动弹不得。黄坤心里畅快,放声大笑,道:“很好,很好。贱人,还不跪下!”抬脚往燕归巢膝弯里踢去。忽然之间,站着的十三郎蹲了下去,右臂伸出,长剑往他脚踝刺去。黄坤想不到十三郎会暗算他,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居然忘了闪避。长剑在他小腿上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黄坤身躯失去平衡,扑倒在地,破口大骂。十三郎一只手抓住他后颈的肌肉,另一只手在他右颊上,重重扇了个耳光,冷冷说道:“平时你要胡闹,我管不着,但是今天你再不识好歹,莫怪我翻脸不认人。”黄坤骂道:“操你奶奶的,你敢动手打我?我实话告诉你,今天你除非弄死我,否则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十三郎阴沉着脸,皮笑肉不笑道:“相貌堂堂的大男人,居然生了一条臭婆娘的长舌头,吱吱喳喳,聒噪得很。不如割了炒熟下酒,以后就耳根清净了。”冰冷的剑身从黄坤下巴推了过去。黄坤吓得一颗心几乎都停止跳动,带着哭腔喊道:“我听你的不成么吗?你知道我嘴巴贱,干嘛要和我计较啊?”裤管中却有水流涌出,骚不可闻,原来惊惶失措之际,连尿都吓出来了。十三郎转怒为喜,拱手作揖,道:“小弟考虑不周,多有冒犯,改天登门谢罪,任由处置。”黄坤哀求道:“错的人是我,你做的很好。”他说话的时候,牙齿相互叩击,声音中含着极大的惊恐。十三郎笑道:“拿得起,放得下,是个好男儿。”往燕归巢走去。 燕归巢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何苦,你这是何苦呢?”十三郎一怔,道:“你什么意思?”燕归巢道:“你觉得这么做,就能得到荣景的绝对信任?别有用心,卖力表演的人,不仅到头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极有可能连拿在自己手里的东西都会失去。难道你爹娘没跟你说,赔本的买卖,咱们打死也不能做么?”十三郎给她说中心事,不禁恼羞成怒,喝道:“臭贱人,你胡说什么呢?我光明磊落,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仰俯天地,无愧于心,岂是那种为了一己之私而不择手段之人?你若是守己安分,我何必为难你?” 众人听他自吹自擂,忍不住笑了出声。十三郎大吼道:“有甚么好笑的,统统都给我闭嘴。”众人不听他的,笑得更加响亮。燕归巢道:“倘若你襟怀坦白,又何必大惊小怪呢?哎哟喂,哎哟喂,你的小白脸为什么青了红了,莫非心里发虚?”十三郎目露凶光,厉声喝道:“贱人,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燕归巢眼中尽是媚态,幽幽的道:“女人的嘴巴,就像饭桌上的辣椒,就算呛得男人咳嗽不止、满头大汗、破口大骂,我敢保证那些臭男人心里也是喜滋滋的。小鬼头,你现在是什么感受呢?”众人齐声说道:“当然是百感交集,难以描述。” 十三郎忍无可忍,提起长剑,剑尖抵在燕归巢脸上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咬牙切齿说道:“你信不信我一剑下去,你立马就变成面目可憎的丑八怪?”指尖渗出了一滴滴的汗珠,心中压力之大,可想而知。燕归巢格格一笑,柔声道:“那真的要多谢你了。你一定理解不了,就因为我拥有跟天仙般的美貌,所以哪怕无论我多努力、上进,世人总认为我是凭美色上位的花瓶。如今你毁了我的容颜,我以后所取得的每一个成功,那可是凭实打实的真本领,自然就没人会胡嚼舌根,污蔑中伤。”十三郎一时语塞,瞪着眼睛,道:“你……你……” 燕归巢脸上忽然露出兴奋的光芒,笑道:“我脸上遍布一道道的伤痕,倘若再起个‘刀疤魔女’的绰号,你说不说威不威风,吓不吓人?”挤眉弄眼,竭力摆出可怖憎恶的样子。众人拍手应道:“太威风了,太吓人了!”十三郎瞧目前形势不仅无法立威,反给她弄得颜面无光,不由得恶从胆边生,大声道:“贱人,你自己作死,怨不得我无情无义!”剑光闪烁,“嗤”的一声,挑掉了燕归巢胸前两粒纽扣,衣襟敞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众人“啊”的一声惊呼,眼珠子瞪得滚圆,仿佛要从眼眶凸了出来。燕归巢感到莫大的惊恐,脸色煞白,道:“你……你要……做甚?” 十三郎见得燕归巢狼狈不堪,说不出的畅快兴奋,他忽然产生虐待羞辱她的冲动,他要一辈子让这个女人抬不起头来,一辈子畏惧害怕他。十三郎剑尖下划,削去燕归巢衣服上剩余的几个纽扣,露出近乎透明水红色的亵衣,狞笑道:“我要剥光你的衣裳,将你高高吊在树上!”众人双目射出异样的光芒,呼吸几乎停止,人人皆觉得口干舌燥,难受至极。燕归巢尖叫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十三郎带着笑道:“你后悔了?可惜已经太晚了!”提起长剑,剑尖颤抖不已。只要他手臂稍稍前递,燕归巢从今以后也不要做人了。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厉声喝道:“卑鄙无耻的下三滥,简直猪狗不如!”十三郎霍地回头,见得和云无心关系亲密的那男子,右臂如戟,遥指着他。十三郎听他气焰嚣张,出言不逊,不禁怒气上冲,本想辱骂反击,然而想到毕竟要顾及云无心的面子,不敢贸然翻脸,忍气吞声道:“你想做甚?”叶枫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很不顺眼,我非常想揍你一顿。”说话之时,卷起袖子,磨拳擦掌。十三郎强抑怒火,转头看着云无心,希望她出面圆场,双方和解。云无心笑道:“你看着我做甚?你们男人间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啊。”她看似两不相帮,其实是在偏袒支持叶枫。 十三郎见她手肘往外拐,全然不顾同门情谊,不由得又气又恨,心里暗骂云无心薄情寡义。殊不知他们适才的所作所为,早已经将主人的尊严践踏得一干二净,云无心没有亲自下场动手,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十三郎恶狠狠的盯着叶枫,道:“恐怕你没那个本事!”右手紧按剑柄,防止叶枫暴起袭击。岂知他话刚说完,只见眼前人影晃动,数丈开外的叶枫已经欺到身前,左掌扬起,往他脸颊掴去。身手敏捷,神出鬼没,众人无不耸然动容。十三郎大吃一惊,急忙拨剑出鞘。叶枫喝道:“你确定这把破剑可以杀人?”扣住了十三郎的手腕。 十三郎觉得一股大力涌来,登时这只手好像不是他的了,刚拨出来的长剑,又插入鞘内。长剑入鞘的刹那间,感到手中空荡荡的,数斤重的长剑似乎凭空消失了一样。十三郎心下惊骇,双目朝手中扫去,但见一缕缕的粉未从指间散落,好像在手上倒了一勺沙子。原来叶枫涌过来的强劲内力,居然将一柄千锤百炼的长剑分解成粉末。众人见得真切,无不骇然变色。十三郎虽然害怕至极,但是就此服软认输,以后如何混得下去,冷笑道:“蛊惑人心的歪门邪道,能吓唬谁呢?”双手乱舞,一道道气流从指尖射出,犹如一把把利剑,嗤嗤生响,指向叶枫身上要害之处。 叶枫冷笑道:“你是给我挠痒痒么?难道你不知道我爱洗澡,身上香喷喷的,没有一个臭虫么?啊,我知道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哼哼,只怕你打错了主意,我岂是绳头小利就能收卖之人?”衣袖挥拂,射来的气流荡了回去。十三郎“啊”的一声大叫,蓦地跃了起来,神情惶恐,双手不停挥动,好像在阻止某些东西向他逼近。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错过了精彩的瞬间。忽然间十三郎一身锦衣四分五裂,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布片飞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皮肉。十三郎连声怒吼,双手东遮西掩,可是往往捂住了这边,那边却是春光乍泄,当真顾此失彼,狼狈不堪。 众人笑声震天,各种阴损刻薄的言语脱口而出,唯恐天下不乱。十三郎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叶枫斜眼瞥去,见得云无心嘴角含笑,容光焕发,显是出自内心的喜悦。他知道她为什么开心。反对她的人无法集中有效的力量打击她,她便多了几分胜算。这些出身不凡,受过良好教育,既无连气同枝,摒弃前嫌的格局和见识,更无具备协调能力,能够掌控局势的核心人物的青云少年子,其实也就是一群眼珠子长在鞋面上,只看到眼前方寸之地的瓦鸡土狗。挑战者如此脓包饭桶,云无心焉能不笑?叶枫见她脸上洋溢着异样的光芒,樱唇一张一合,似乎低声夸赞他做得好。 他不由得怦然心动,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眼前之人正是那个足以让他内疚一辈子,永远都弥补不了的人,登时热血上涌,豪气丛生,寻思:“我要让她天天笑得合不拢嘴,永远没有忧愁烦恼。”衣袖晃动,风声呼啸,顿时将十三郎裹在一团真气之中。十三郎只觉得浑身凉嗖嗖的,不用说身上已经没有一根布纱。众人大笑道:“原来他屁股是歪的,怪不得做事不讲道义。”十三郎羞愤交加,双手紧捂住最紧要的地方,脑袋垂在胸前,不敢与众人对视。云无心拿起一件长衫,走到燕归巢身边,解开她被封住的穴道,将衣服披在她的身上。燕归巢凝视着她,脸上冰冷冷的没有半点喜悦感激之色,道:“虽然你替我出了口气,但是我不会因此改变对你的态度。”云无心叹了口气,微笑道:“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 燕归巢道:“可是我们并非同一条路的人。所以少年时代的情谊,只能停留在记忆中。除非你能够悬崖勒马,大义灭亲,和你那顽冥不化的父亲划清界限。”云无心又笑了,笑容中却有无法形容的悲伤,冷冷问道:“就因为我父亲坚守信念,不肯让步的缘故?”燕归巢道:“统率大同教的那个带头大哥,必然要像虎狼一样勇猛,强悍,带领着大家开疆拓土,建立不朽功业。而你父亲跟绵羊一样软弱无能,不思进取,贪图享乐,他不过做了几年教主而已,整个大同教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他此时退位让贤,兴许还能得到大家的敬重,若是还不识时务,继续螳臂挡车的话,到时不光是身死家灭,更是要遗臭万年。孰重孰轻,难道你还看不明白么?”口气严峻辛厉,与先前的嬉皮笑脸判若两人。 云无心笑容骤然消失,道:“西门无忌为了满足自己个人的野心,追求甚么的历史地位,不惜将无数人裹挟在他的战车之上,你就愿意做他人手中一枚用之即弃的过河卒子?”燕归巢道:“各有所需,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至少过了河,能看见对岸的景色。”云无心回答得很干脆,道:“水很深,会淹死你的。”燕归巢道:“我水性好得很,我就要过河。”话刚说完,披在她身上的长衫忽然化成一块块的碎片,经风一吹,四散开来,犹如无数只蝴蝶,在暮色中漫天飞舞。云无心呆呆的站着不动,凝望着在眼前飘荡的布片,犹如失魂落魄一般。少年的玩伴,初恋的情人,到最后不是形同陌路,便是反目成仇,却很少有始有终的? 叶枫恼恨十三郎利禄熏心,也不顾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了,笑道:“捂住也没用的!”双手连点,气流激射。众人起哄道:“我押大的!”“我押小的!”好像十三郎捂住的不是男人的尊严,而是一粒供大家娱乐的骰子。十三郎知道难逃此劫,将眼一闭,迎接即将到来的奇耻大辱。正处于危在旦夕的关头,忽然听到燕归巢叫道:“大家事不关己,坐山观虎斗,就任由别人将我们各个击破么?”一人嘿嘿冷笑数声:“你的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他适才怎么对你的,难道你就忘了么?”另一人叹息道:“天仙般的一个女人,居然是个胸大无脑的傻白甜。”紧接着一人冷笑道:“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燕归巢怒道:“一群不知道谁是我们敌人,谁是我们朋友,终日浑浑噩噩的蠢货!我们之间的矛盾,尽可能关起门来协商解决,因为我们终究是目标一致的自己人。云家父女才是我们势不两立,不可调和的对手,此时对敌人的姑息纵容,便是亲手替自己挖掘坟墓!”斗然拔起身躯,双掌推出,排山倒海的劲力,截住了袭向十三郎的气流。十三郎眼见此时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人居然是燕归巢,心中羞愧难当,百感交集。又见她和叶枫斗在一起,无疑给了他脱身的大好机会,哇的一声大叫,直冲而出,扑向一位在边上看热闹的小厮,出手如电,将这小厮提了起来。 这小厮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脚一凉,自己所穿的衣服、裤子、鞋子已经套在十三郎身上。十三郎右脚飞起,将这小厮踢翻了个筋斗,叫道:“大家还愣着做甚?一块上啊!”揉身而上,向叶枫欺近。冷眼旁观的众人如梦初醒,齐声吆喝,从四面八方向叶枫扑了过去,霎时间刀光剑影,闪烁不定。只有那几个背着香炉的人岿然不动,气定神闲,严格遵守着对云无心的承诺。云无心的一干下属见得众人围攻叶枫,齐声喝道:“以多欺少,要不要脸?”纷纷站起,便要上前相助。云无心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制止住众人,冷冷说道:“你们现在帮他的忙,便是打我的脸。”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月亮代表我的心 叶枫本想浑水摸鱼,大捞一把,岂知燕归巢不计前嫌,生生将一盘散沙聚拢起来,真是弄巧成拙,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已经练就了见怪不怪的大心脏,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诧异。他随即脑子一转,有了新的对策,寻思:“一群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晓得利害关系的公猪母狗,那可别怪我拳脚无情,揍得你们心服口服。”当下哈哈一笑,道:“好久没有痛痛快快打一架了,拳头痒得紧,谢谢你们的成全!” 他刚说到“全”字的时候,双手双脚同时击了出去。但听到四人齐声大叫,其中二人脸上花花绿绿,殷红的鲜血,青白色的脸色,似开了个染坊铺一样,叶枫拳头捣来,捶歪了他们的鼻梁,打烂了他们的嘴唇。他们急得只叫:“我的脸……我以后怎么做人?”叶枫正色道:“一个人能不能受到尊重,不是在于他的脸蛋有多么迷人英俊,而是他的心里有没有装着别人,遇事会不会替他人着想。如果你们做到了这点,哪怕你们脸上有三百六十五道刀疤,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但是别人看来,你们仍是这世上最帅的男人。” 说话之际,昂首挺胸,左右顾盼,神采飞扬,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云无心见他不分场合的自恋,大为恼火,恨不得上去踹他几脚,但终究当下是与他并肩作战,心里再不舒服,也要捏着鼻子忍住,拍手笑道:“好,说的真好。”他们狠狠的瞪着叶枫,怒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能做到么?”叶枫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无心,眼中充满了深情,缓缓说道:“我绝对做得到,因为我现在心里就装着一个人。那个人让我魂牵梦绕,茶饭不思。我愿意化作温顺听话的猫和狗,跟随在她的身旁。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我衷心希望她笑口常开,不受烦恼困扰。” 风从水面吹过,带来田地里庄稼的香气。来自大自然清新淡雅的气息,谁能不陶醉沉迷?云无心鬓边的青丝摆动不止,此刻她的心更是摇曳不定。落日余晖照在她的脸上,白净的肌肤隐隐透出一层晕红,也不知是遗落的晚霞,还是心底涌起的羞涩?云无心明知道叶枫是睁开眼睛说瞎话,心里却觉得甜丝丝的,甚至巴不得叶枫不停说下去。谁叫她恰好处于情窦初开的年龄,又恰好碰到一个能拔动她心弦的男人?以前有人用过类似的方式向她表白,她回敬的是白眼和冷笑,而对于叶枫的撩拨,她不仅无力抗拒,而且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唯恐错过了最精彩的字眼。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中克星,难道她被这个长相平凡,猥琐好色的大叔吃定了?云无心忽然想起,若是真的和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过一辈子,岂不是既烦恼无穷又乐在其中?她想到此处,不禁心头一阵大羞,寻思:“ 我怎么会有如此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有什么好的?只会耍嘴皮子而已。”脸上火辣辣的,面红过耳,好像得了急病似的。另外二人捧着肚子,修长挺拔的身姿骤然蜷曲得如油爆的虾米,五官扭曲,满头大汗,好像被人捏住口鼻,强行灌下几勺辣椒油。叫道:“我不做太监……我要娶媳妇……我要生孩子……”声音惶恐慌张。 叶枫慢慢缩回双脚,拍打鞋头上的灰尘,笑道:“你们尽管放心好了,我使的决不是断子绝孙腿,丝毫不影响你们以后的生儿育女。当然你们这几天会感觉到蛋蛋和鸟儿,好像吃了极其滋补的东西,忽然间凭空涨大许多……”这二人愁眉苦脸道:“已经成了巨鸟和大蛋。”叶枫抚掌笑道:“两位稍安勿躁,再威风凛凛的的鸟儿,少了一对翅膀,只能老老实实呆在枝头上,决计飞不出你们那个草木茂盛的窝。”这二人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尿水应该屙得出来?要是一直憋着不泄,肚子岂非要涨裂?” 他们身为天之娇子,见识却有限得可怜,说出来的话简直令人喷饭。叶枫叹了口气,道:“你们想到哪里去了,谁说屙不出尿了?只是暂时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豪迈气势了,只能似屋檐下的雨珠,滴滴嗒嗒落将下来。”这二人如释重负,强忍疼痛,应道:“谢了,谢了。”然而声音颤抖变形,听起来好像是“泄了,泄了。”叶枫又叹了口气,道:“看你们额角发青,双眼无神,面色苍白,定是久坐不动,熬夜过多的缘故。我对你们说句真心话,无论叱咤风云,纵横四海,还是闺房之乐,夫妻和睦,都需要一副强健可靠的身躯。一触即泄,不战而降不丈夫,英勇善战,经久不息真汉子。” 刚说到“子”字,双脚蓦地反踢,将从背后发起偷袭的二人踢翻了个跟头。双手探出,揪住从正面奔来的二人衣襟,手臂交错,“砰”的一声,二人脑袋相撞,登时眼角翻白,坐倒在地。云无心听他口中不断吐出自己平生闻未所闻的言语,既羞又恼,一颗心怦怦跳动。按理说叶枫身为名门子弟,应该受到过良好教育,且不说要内敛稳重,大气成熟,再不济也得谈吐得体,彬彬有礼,谁能想到他所走的却是条与众不同的野路子? 他那张嘴就来的奇谈怪论,歪理邪说究竟又是师从何人?鬼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人生路上又遇见了那些妖魔鬼怪。云无心忍不住寻思,万一她情迷意乱,把持不住,和这个不靠谱的大叔稀里糊涂的生米做成熟饭,她一定要严加管教,让他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做个普罗大众都能接受的文明斯文人。她转念又想,倘若叶枫被她改造得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和她所厌恶的食古不化,千篇一律之人有何区别? 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她已经明白,叶枫的古灵精怪,百变风格,才是她开心快乐的源泉。云无心面对这段暧昧不清的感情,一时之间,患得患失,愁肠百结,绝无往日干脆利落,果断泼辣的决心。忽听得燕归巢嘿嘿冷笑数声,道:“云妹妹你千挑万选,到头来还是找了个人品低劣,口是心非的流氓无赖,由此可见,你口味可不是一般的低俗无聊。哼,今日才知道,原来表面上高贵冷艳的圣姑,其实是条下贱淫荡的母狗。”挺剑向叶枫刺去,这一剑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巧妙之极,精妙绝伦,若是叶枫掉以轻心,便将命丧当场。 云无心脸红了红,怒道:“他是亦正亦邪,潇洒不羁,世间能有几个男子比得上他?更遑论你们所推崇的那个伪君子。”十三郎喝道:“妖邪之徒,实在该死!”双掌连劈,呼呼生风,使出毕生本领。其余的人见插不上手,纷纷退到一边。叶枫冷冷地看着他,哈哈大笑道:“你这三脚猫功夫,十辈子也损伤不了我的一根寒毛,你只能满腹怨恨地看着我站在你头上作威作福,肆意妄为!”伸出右手食指,随意画了个圆圈。十三郎眼中露出惊恐之意,双掌撒回,护住周身,一步步向后倒退。 叶枫所画的圆圈,忽然化为一个个严密衔接的漩涡,快速地向他涌来,随时会将他吞噬。叶枫另一只手也不闲着,五指连叠伸出,时曲时展,好像使手挑动琴弦。燕归巢刺来的长剑忽然滞留不动,精钢打造的剑身宛在风中起伏的麦浪,大幅度的扭动摇晃,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又见燕归巢满面通红,手背筋脉凸起,显是用尽全力,想给予叶枫致命一击。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长剑似乎让数把铁钳牢牢抓住,完全动弹不得。 便在此时,摆动的长剑冷不丁发出声音,初时叮叮咚咚,并不连贯,渐渐地连成一片,声调温柔雅致,情意绵绵。众人如沐春风,心里皆是暖烘烘的,无法形容的舒泰。一人问道:“谁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么?”那几个魏晋名士般的人物蓦地站起,拍桌吟唱:“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唱到“明”字的时候,那几人不约而同抬头,望着升到空中的圆月,朗声说道:“今天八月十五,花好月圆,你我星月皎洁辉映成天之佳偶,好深的用意,妙哉妙哉!” 众人恍然大悟,心中皆道:“这小子撩妹果然很有一套。”云无心见得叶枫给足了面子,不由得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心下甚喜,竟不顾大众广庭之前,格格笑道:“地痞流氓能有他高雅的情调?有些见识浅薄,无知自大的人,所交往的都是不三不四,品行不端的败类人渣,那些不同流俗,遗世独立的君子是她永远也接触不到的。”她这几句话既是对燕归巢适才出言不逊的有效反击,更是对叶枫的投桃报李。燕归巢急于摆脱困境,奋力抗争,云无心的冷嘲热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岂知她用尽全力,不仅无法寻得一条活路,反而将自己一步步推向绝境。一柄长剑剧烈抖动,犹如金蛇狂舞,震得手腕疼痛不己,照此下去,恐怕整条手臂都得报废。燕归巢情知回天乏力,长叹一声,放弃抵抗,任由宰割。叶枫叫道:“借你的剑一用!”燕归巢只觉得手中空空,长剑已经脱手飞出,呼啸着往溪边一株大树奔去。云无心暗自诧异:“他要做甚?”又知他诡计多端,多半是做讨她欢心的事情,忍不住心头一阵感激,目不转睛地看着。 众人亦是紧盯着长剑不放。长剑上下翻飞,左右盘旋,一片片树皮掉落在地,露出白生生的树身。众人寻莫:“莫非他与这大树有仇?”谁也猜不出叶枫心思。长剑忽然凌空翻了筋斗,剑柄朝外,剑尖对着剥了皮的树身。众人瞪大眼睛,脑中俱是疑问。一人心思敏捷,叫道:“他要在树上刻字!”众人定睛一看,那把紧抵大树的长剑,俨然就是一根准备在纸上挥毫泼墨的毛笔。众人心想:“他到底想写什么东西?净干些吊人胃口的事情。” 云无心既是紧张,又是慌乱,暗道:“难道他要写些肉麻,露骨的话给我看?如此一来,弄得世人皆知,我岂不是被他吃定了?这个臭不要脸的大叔,居然用这种下作无耻的手段对付我,我该怎么办啊?”正惊慌失措,剑尖嗤嗤生响,木屑纷飞,在树上刻起字来。云无心不敢去看,赶紧合上眼帘,拼命做深呼吸,也抑止不住狂跳的心。听得众人大声喊道:“吃酒赏月,莫谈他事。若要捣乱,决不留情!” 云无心听在耳里,甚是失望,张开眼睛,看着刻在树上十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难过:“他不是色胆包天么?为什么打退堂鼓呢?”一转头,恰好和叶枫的目光相遇,一如既往的深情款款。云无心轻轻叹了口气,泪水不觉流下,她已经中毒了。叶枫眼中情意更浓,道:“今天中秋佳节,我有样礼物送给你。” 云无心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能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叶枫笑嘻嘻的道:“便是世上所有的宝贝,加在一起也不及它值钱。”云无心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道:“金山银山堆在我面前,便可以打动我的心,便可以买断我的人生么?假设能的话,不仅我早已经做他人的妻子了,而且我也不会与儿时玩伴绝交,与大多数的人为敌?礼轻情谊重,我更在意的是别人有没有真心真意。只要他真的打算和我一生一世过快快活活的日子,哪怕赠我从路边摘采的花朵,便宜低廉的胭脂,我亦视为无价珍宝,欣喜若狂。” 她常年与权力打交道,眼中只有刀和剑,血和火,早将自己视为冷酷无情的铁石,此生休想得到爱神的眷顾。若非今晚叶枫凑巧推开她的心扉,她绝不会真情流露,说出如此情致缠绵,荡气回肠的话来。众人跟云无心交往多年,只看到她杀戮果断,行事决绝的一面,突然听到她说出蕴藏情意的言语,不由得吓了一跳,皆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心道:“原来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也会有温柔,脆弱的时候。”叶枫抬头望着天上圆月。 遥远的月宫似乎有笛声传出,凄凉哀伤,悔不当初。花好月圆从来不属于嫦娥,长生不老又如何?什么样的人最幸福?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的人么?是睥睨天下,号令群雄的人么?都不是的,能和心爱的人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人。他衷心希望云无心能够勘破名利,及时放手,不要像李商隐所写的“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云无心笑道:“你千万别说甚么月亮代表我的心,这句话我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叶枫哈哈大笑,道:“我若是踩着别人脚印走路,焉能一步步走到你面前?高贵的公主,请你闭上眼睛,奇迹即将出现。”云无心沉下脸,冷冷道:“你要是拿不出与众不同的东西,休怪我让你难尴。”合上了眼睛,心中情不自禁替叶枫担忧:“自以为是的男人,事先也不和我商量通气,否则我可以帮他出个主意。现下仓促之间,他能拿出来什么啊?哼,只晓得哗众取宠,信口开河说大话,看他该如何收场?连累得我脸面无光,可恶至极。” 云无心忽然想起闭眼之时,看到叶枫身后长着一丛色彩鲜艳的花朵,不由得心中惊慌,暗叫不好:“怪不得他胸有成竹,把握十足,原来他是要使出无赖手段。万一他手捧着鲜花,卟通一声跪在我脚下,死皮赖脸地开口向我求婚,我该怎么办啊?拒绝了他,那个荣景又要来纠缠不清,应允了他,白让癞蛤蟆吃了天鹅肉,天哪,我筹划失当,进退两难,一败涂地!”越想越怕,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早已冷汗直流。叶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了,请公主殿下睁眼。” 云无心惘然无措,似乎看到了叶枫跪在地上,一对不怀好意,贼兮兮的眼珠子在她脸上转来转去,嘴角带着一劳永逸,大功告成的笑意,以种得意洋洋的口气对她说道:“跟我走,现在就出发,王子已经骑着白马到来,美丽的公主不再孤单,有一个宁静温馨的地方,那是属于我们俩人的世界……”云无心定了定神,心想:“这厮大胆狂妄,胡作非为,我就没办法治他么?一朵花就可以将我带走,岂非太便宜他了?我决不允许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情急之下,登时计上心头,喝道:“你若是真心对我好,就安排媒人上门提亲,下跪献花打动不了我的心,我不吃你这一套,滚!”双手伸出,准备揪住叶枫衣襟,把他抛了出去,一场突然而来的危机,就此轻松化解。不料她伸出的双手却扑了个空,云无心暗自一怔,寻思:“莫非他反悔变卦了?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我非得扭一扭他的耳朵不可。”急忙睁开眼睛。只见叶枫仍然站在她对面,眼睛还是望着天上的圆月,双手空空,根本没有出现她臆想的献花求婚的名场面。 云无心正要开口质问,众人齐齐望着她,哈哈大笑:“做甚么圣姑啊,赶快去嫁人生孩子!”云无心怒道:“谁要嫁人生孩子了?”满脸通红,头也不敢抬起,声音越说越轻,轻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叶枫笑吟吟的道:“做几个深呼吸,怒气自然就消失了。”云无心听他阴阳怪气,幸灾乐祸,愈发怒火攻心,道:“你所说的奇迹呢?你以为在哄三岁小孩么?”想起自己呼风唤雨,气吞山河,竟被这无赖玩弄于股掌之上,禁不住心中激荡,“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叶枫笑道:“请姑娘放心,我胆敢欺骗你,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他忽然提高嗓门,纵声叫道:“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好戏登台!”他的话刚说完,远处响起“嘭嘭”的爆炸声,只见一道道五颜六色的烟花冲上天空。烟花冲到一定的程度,形成两个头像,一男一女,悬挂在空中,犹如一对依偎在月光下的情侣。那女的轻轻摆动的乌黑柔顺的长发,宛若水中起伏的波浪,一闪一闪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居然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灿灿,她嘴角含笑,一对酒窝在脸颊上若隐若现,说不出的动人可爱。 那男的长相寻常,但是表情丰富,极有特色,纵然置身于茫茫人海,亦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脸上始终荡漾着令人又爱又恨,坏坏的笑容。像精心设计的陷阱,挂着可口诱人的诱饵的鱼钩,稍不留神,便深陷其中,就算侥幸脱身,亦是遍体鳞伤,今生今世,别想痊愈。这对男女不正是叶枫和云无心么?叶枫凝视着云无心,柔声问道:“这算不算奇迹?”云无心既回答不出,更是不敢与他对视,她低垂着头,只见一滴滴泪珠落在脚下。地上似有一朵朵鲜花在绽放,她心中何尝不是花团锦簇? 她不在乎能否和叶枫白首到老,她只感激他给予了她难以忘怀的感动。叶枫又道:“烟花又来了。”云无心赶紧仰头观望,冲上去的烟花组合成八个大字“海枯石烂,此情不渝”。与她作对的众人忘了出言嘲讽,叠声喝彩。云无心痴痴地看着,泪流满面,她活了二十余年,所流的眼泪都不及今晚多。也不知过了良久,空中的影像已经消逝不见,她仍然痴痴地看着。她会永远记住今晚的月亮,还有那个看起来坏坏,极不靠谱的,却总能打动人心的男人。 第二百三十四章 海市蜃楼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空中有人冷冷喝道:“何方神圣,敢来捣乱?”声音圆润饱满,穿透力极强,透露出一股不可侵犯,唯我独尊的气势。众人犹如久旱逢甘霖,顿时喜不自禁,手舞足蹈,齐声欢呼:“荣景,荣景!”叶枫心中一凛:“正主终于来了。”斜眼瞥去,云无心已经收起似水柔情,恢复到以前冰寒雪冷的状态。叶枫牵起她的手,低声说道:“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云无心冷笑道:“没什么好怕的,既然某些人想把欢乐祥和的中秋节,当成鬼气森森的中元节来过,我乐意得很。”说话之间,大鹤鸣叫,来人已到,是一群人。其他的人尽管风流俊俏,却都是千篇一律的臭皮囊,找不出任何出彩的地方,不值一提。只有一人鹤立鸡群,卓尔不凡,他所穿的衣服算不上华贵,但套在他身上,竟有黄袍加身,君临天下的感觉。浑身上下散发出不可抗拒的魅力。 他随随便便一站,好像海洋中的灯塔,黑夜里的火炬,登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众人愈发魂不守舍,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字。荣景面含微笑,点头示意,气质高雅。叶枫见得荣景反客为主,大出风头,心里极是不爽,哈哈大笑。他刻意将笑声弄得尖锐刺耳,听起来甚是难受,众人好端端的心情被他搅得一团糟,不由得所有的目光朝他射来,恨不得往他嘴里塞一坨狗屎,教他立刻噤声闭嘴。叶枫瞪着镇定沉稳的荣景,冷冷道:“我是叶枫,华山派叶枫,云无心是我的女人……” 荣景平静的脸上忽然有了强烈变化,好像海面刮起阵风,眼角的肌肉跳动不停。他凝视着云无心,问道:“是真的么?”声音嘶哑苦涩。云无心笑了笑,道:“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好,简直太会吃醋了。”叶枫哼了一声,板着脸孔,道:“倘若我心里没有你,我吃甚么醋啊?”云无心叹了口气,对着荣景说道:“所以拜托你以后和我保持距离,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其实你也知道,我始终当你是值得敬重的兄长,而不是相濡以沫的爱人,只是你不愿意接受现实而已。人若是一直活在梦里,便执迷不悟了。” 叶枫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厉声喝道:“你胆敢再来与心儿纠结,别怪我操你家的女性亲人,踢爆你的卵子!”云无心沉着脸,怒道:“你说话能不能斯文点?”叶枫道:“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荣景脸色苍白,失魂落魄,身子摇晃,好像随时会倒下,与落地时的神采飞扬,傲睨得志,判若两人。叶枫与云无心相视一笑,他们略施小计,就让荣景意气消沉,斗志丧失,心中皆道:“真是胸无大志的绣花枕头。”荣景恶狠狠的瞪着叶枫,眼瞳通红,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神态恐惧。 燕归巢见情势不对,跨上一步,伸手去扶他,叫道:“荣景,你别中了他们的奸计!”荣景不听劝告,蓦然“啊”的一声大叫,道:“我哪点不如他?”斗然跃起,双手倏伸倏缩,四通八达。须臾漫天掌影,仿佛凭空长了许多手臂,纵使千手如来也不过如此。众人欢声雷动,齐声喊道:“弄死这个挖人墙脚,不知羞耻的丑八怪!”叶枫本来就要激得荣景出手,使得群龙无首,难以成事,见得荣景丧失理智,心下暗喜,长笑道:“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右臂抬起,“呼”的一声,手掌如刀,劈开层层叠叠的掌影,单刀直入,转眼间到了荣景身前。裹挟而来的劲风,激得荣景毛发直立,衣裳澎涨。 荣景道:“来得好!”两根神出鬼没,诡异辛辣的手臂左右平推,好像两座巍峨壮观的大山,要将叶枫那只贸然进击的手掌,挤压成齑粉。叶枫道:“搬山填海!”伸出食指,斜斜划过。他指尖对应的地方,正是荣景手腕上的筋脉,使得荣景投鼠忌器,不敢造次,真是心思谨密,招式精奇。荣景笑道:“泰山压顶。”一只手掌顿时倾覆下来,虎虎生风,隐隐有天崩地陷,移山倒海的气势。叶枫道:“开天辟地。”食指慢慢竖起,忽然间发出“嗡嗡”之声,对着荣景掌心戳去。 今天中秋佳节,两人自持身分地位,不方便大打出手,姿式优雅,极是克制,压根就看不到大开大阖,气象万千的壮观场面。但是并不等同于乏善可陈,难登大雅之堂,与之相反的是,越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瓷器店内捉老鼠,越能显示真本事。一招一式无不精巧别致,极尽诡异之能事。当下他们并不急着从肉体上消灭对手,因为他们都知道,在如此盛大隆重的场面,倘若能够折损对方的面子,简直比砍了他的脑袋还要难受。众人见得二人龙争虎斗,各显神通,无不暗自替他们捏了把冷汗,当然绝大多数人是巴不得叶枫出丑丢脸。 荣景深得西门无忌的真传,不光在大同教后一辈独领风骚,哪怕放眼整个江湖,亦是罕有敌手。他所估算叶枫的上限充其量也就是处于二流前列,一流垫底。尽管他这些天收到过西门无忌的多次提醒,叶枫擅长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决不能掉以轻心。他不放在心上也就罢了,反而暗地讥笑西门无忌小题大作,谨慎过了头。像武林盟这种腐朽落后的政权,上下只晓得互相倾轧,争权夺利,谁肯沉下心来苦练武功?好多年都没有见到武林盟出过实力强劲,武功拔尖的新一代杰出人才了。 叶枫最近能够打拼出一定的名气,不过是破刀砍烂柴,纯属凑巧而已。所以他动手之前,信心满满,完全有把握三招两式,弹指之间便可以制服叶枫。谁知道一交手,便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数十招下来,他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似乎所有的智慧,力量都已耗尽,再也无法发起有效的攻击。而叶枫的招式却如浩瀚大海,繁琐复杂,几乎难以招架。虽然他掩饰得极是高明,暂时看不出落败的迹象,但是他心知肚明,自己恐怕应付不了多久,便要当众出丑了。 荣景忍不住目光往云无心瞥去,见她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叶枫,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知道只有堕入爱河的人,才会如此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阵剧痛,说不出的难受。在他的记忆中,云无心在他面前始终戴着一个隐藏了自我的面具,从来不会流露出任何情感,尽管他用了所有的热情去打动感化她,到头来还是好像一点火星落在荒莽的冰原上,徒劳无功而已。他每次在云无心那里受到挫折,打击,就会在心里问自己:“谁能揭掉她脸上的面具?世上还有比我更优秀的男人么?” 他觉得这世上没有比他更优秀的男人。他不光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样样拔尖,而且为人处世,灵活机便,极好宾客。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皆与他称兄道弟,正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无论他出现在任何场合,都是万众瞩目,备受欢迎,除了在云无心面前屡屡碰壁。他非常清楚云无心为什么冷落,憎恶他的原因。他们之间不是寻常矛盾,而是路线之争。处于十字路口的大同教,需要一个清晰明确的方向。无论是原地踏步,等待时机的云万里,还是要勇往直前,光复中原的西门无忌,他们都认为自己的决定,完全符合了大同教目前的利益,故而谁也不会让步,妥协。 他想得到云无心的青睐,只有和西门无忌彻底决裂,这也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像他这种志向远大,热血沸腾的青年才俊,本应该要似早上朝气蓬勃,生意盎然的太阳一样,怎能跟随鼠目寸光,暮气沉沉的云万里,走向自我毁灭?荣景慢慢收回目光,心肠随之变硬:“总有一天我要她明白,只有我这个最优秀的男人,才配得上与她白首偕老。”便在此时,叶枫一根手指伸出,犹如一把寒气森森的利剑,戳向他的胸口。荣景知道想用武功击败叶枫,已经机会渺茫,但他又不相信叶枫在其它方面也能压他一头,可是从哪里寻找突破口呢? 一转头,猛见叶枫刻在树上的十六个大字,登时似垂死之人吃到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禁心花怒放。当即左手一挥,格开叶枫刺来的手指,腰身折转,往后翻了几个跟斗。他立定脚跟之后,冲着叶枫哈哈大笑,道:“很好,不错。”云无心寒着脸,冷冷道:“他脸上刻着花么?有甚么好笑的?”叶枫笑嘻嘻的道:“他的意思是说,你找的人很好,和你很是般配。”云无心“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想些什么?”荣景竖起大拇指,道:“他真的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把我的心思猜得分毫不差。” 云无心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笑道:“你眼光挑剔,想得到你的赞扬,不是件容易的事。”荣景脸上有骄傲神色,道:“当今世上,能与我相提并论的青年才俊,屈指可数,至少在武学层面,叶兄的确有我值得敬佩的地方……”叶枫见他眼神游离,显然并非出于肺腑之言,心道:“他无缘无故向我灌迷魂汤做甚?莫非想挖坑要我跳?”只听得荣景话锋一转:“真正的杰出人才,必然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缺一不可。若是光有盖世武力,没有谋略计谋,充其量不过是只会冲锋陷阵的莽夫而已。”云无心望着圆月,蹙眉道:“有话直说,绕来绕去,月亮都要下山了。” 荣景这才转头看着刻字的大树,不紧不慢说道:“叶兄的书法与武功大不般配啊,说句不中听的话,荣某就是拿脚趾头来写,也不至于写成这样啊。”众人见得荣景占了便宜,都嘻笑欢呼。叶枫不由得大怒,心道:“放你妈的臭狗屁,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谁会吃饱了撑着,比谁字写得好,书读得多?”然而读书写字,的确并非他的长项,此时与荣景争论起来,岂非以己之短攻其之长?当下一言不发,憋屈极了。云无心怫然不悦,冷冷道:“字写得好,就能当饭吃?” 荣景微笑道:“云……云姑娘你这句话,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常言道:见字如见人品。道德高尚,怀瑾握瑜之人,所写的字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大大的了不起。然而观望叶兄的字,怨念冲天,杀气腾腾,不觉令人毛骨悚然,汗流浃背。好像天下亿万之众,皆是叶兄要杀之人。啊,是了,叶兄从无名小卒到一鸣惊人,靠的不就是不分男女老幼,无差别的杀戮么?嘿嘿,兴许叶兄认为把武林盟搞得尸横遍地,还不能呈现他过人的本领,于是乎又心起歹念,想让大同教血流成河了。”叶枫叹一口气,道:“究竟是谁心起歹念,想让大同教血流成河,难道你心里没数么?荣兄剑眉星目,齿若含贝,却来做反咬一口,倒打一耙的下作事,真是可惜了。” 荣景看着他,也叹了一口气,道:“是吗?既然叶兄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又何必害怕他人开口说话,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只有心中有鬼的卑鄙小人,才会想出让别人闭嘴沉默的蠢事。”叶枫脑筋活络,已然知道自己的三寸被荣景精确打击,适才他急于大出风头,细节方面处理得不够妥当,留下天大的破绽,竟让荣景看得明白,一举得手。他明知难以翻盘,仍强行分辨道:“中秋佳节,邀大家来就是吃酒赏月,说那些不相干的话做甚?”荣景冷笑几声,眼睛却盯着云无心,笑道:“莫非你怕他们说些不中听的话,让你难堪,下不了台是不是?让人开口说话,天塌不下来。”云无心点点头,冷冷道:“你说是就是。” 荣景别过脸去,朗声说道:“大家皆是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坐在一起,当然什么话都说,就算说错了也不要紧,我们可以纠正更改。只可惜有些人想要我们做暮气沉沉,混吃等死的老年人,我们越堕落放纵,他们越是喜欢,因为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不必担心有人会挑战他们的地位,动摇他们的根基,但是我们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上,我们不接受任何人的安排,大家说是不是?”他说着一拍胸口,跳到一块石头上,英气勃发,神采飞扬。 众人欢声雷动,皆道:“大伙儿此后跟你和西门大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风里风里来,火里火里去,谁要是退缩半步,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荣景哈哈大笑,叫道:“总而言之,大伙儿一片赤诚,鼎力相助,西门大爷和荣某人是决不会亏待大伙儿的。”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游走盘旋,仿佛在提笔写文章。忽然之间,数丈开外的一株大树嗤嗤生响,树皮脱落,木屑纷飞,树身上多出一个个字来,笔势纵横飘忽,精神饱满,明显压了叶枫一头。叶枫心里暗骂:“他奶奶的,只会背后捅刀子,净玩阴的。这种工于心计之人只能共患难,大权在握之时便要狡兔死,良狗烹,杀戮功臣了。” 众人放声念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云无心冷冷地看着意气奋发的荣景,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怜悯。不可否认的是,荣景方方面面确实出类拔萃,选他做终生相伴的人,无疑是许多女子梦寐已求的事。她始终看不上他,是因为他屁股坐歪了,脑袋里有邪念。 他不是出于真心真心造福世人,他蛊惑,鼓动大家,是要将众人绑上他的战车,以天下苍生的血肉书写他的不朽伟业。他热烈地追求她,只不过想将她当成逼她父亲让步的人质,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他爱的是握在她父亲手里的权力,只不过他现在没有办法拿到,不得不摆出痴情的姿态。再才华洋溢的人,一旦脑子装的是自私贪婪,他所做所为都是建立在伤害他人的基础之上,所以对这种人便要保持警惕,不能交往了。云无心眼中的伤感更加浓烈,她已经看到了荣景的结局,他现在有多么的咄咄逼人,将来就有多么的走投无路。 荣景目视众人,行了个四方礼,道:“让大伙儿见笑了。”众人道:“好,好,好!”声震四野,久久不散。荣景转头看着云无心,笑道:“今天中秋佳节,给你准备了一个别出心裁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做了个手势,他的随从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烟花火炮,拿火折子点燃,乒乒乓乓,冲上天去。叶枫险些笑了出来,心想:“踩着老子的脚印子走路,你他妈的自寻死路。”一束束烟花形成一朵朵鲜花,一时之间,空中花团锦簇,争相辉映,宛若将整片花海搬了上去。荣景仰望星空,满脸笑意。这次他做足了功课,无论如何都要拿下云无心。 众人却默然无语,神色怪异。他们知道即使荣景的表演精彩绝伦,也不及叶枫的构思新颖,荣景的精心准备,在他们看来,倒成了以短攻长,自取其辱。心思敏捷,才智过人的荣景,怎么变得这样窝囊无能呢?众人呆呆地看着不断绽放的烟花,心里皆是一片晦暗。云无心斜乜着他,反问道:“谁说我一定会喜欢?你的自信是不是有些过头了?”荣景微微一笑,道:“你喜欢花,现在我将天底下的名花都堆放在你眼前,由你观赏挑选。”云无心忽然笑了笑,道:“我好像快要被你感动了。” 荣景手臂指向左上角的烟花,道:“这是兰花。它高洁典雅,坚贞不渝,堪称花中君子。苏辙有诗赞曰: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根便密石秋芳早,丛倚修筠午荫凉。欲遣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他顿了一顿,凝视着云无心,笑道:“你内外兼修,气质如兰,最像这淡泊、高洁的兰花了。”叶枫见他昏招频出,心想:“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自己是妙语连篇,字字珠玑,殊不知他一开口便是给她递刀子。她握刀在手,决不会心慈手软。只见手起刀落,噗嗤噗嗤,捅得他透心凉。” 云无心脸色突变,道:“你觉得心里不痛快,想狠狠骂我一通,直接开口便是,何必要转弯抹角呢?”荣景怔了一怔,道:“我骂你做甚?”云无心冷笑道:“你何必明知故问?在你们的嘴里,我早已经是个私生活混乱,堕落沉沦,面首无数的贱人荡妇。你现在居然夸我像兰花一样高贵优雅,天下还有这等怪事?睁眼说瞎话的人,要么他眼睛真的瞎了,要么他居心不良,你究竟属于哪种人啊?” 荣景被她抢白得脸皮一阵红,一阵白,又见众人望向他的目光,皆是饱含讥讽嘲笑之意,不由得怒气冲冲,大声喝道:“我一直不跟你计较生气,并非我怕了你甚么,而是我向来不与女流之辈计较,你若是还要不知收敛,与我作对的话,我……我……有……的是办法来收拾你,到时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云无心哈哈大笑,拍拍身上的衣裳,道:“缝在衣服上的袋兜,就是让我装一时吃不了的东西,这个袋子有凉州玫瑰瓜子,那个袋子有汀州蒜香花生,右边袋子有五枚临安山核桃,左边袋子有一把关外椒盐榛子……” 说话之间,双手上翻下翻,变戏法般的掏出各种零食,捧在手心里,道:“吃不了当然要兜着走,扔掉了岂不是浪费了?你要不要尝一下,味道很好的。”往荣景递去。众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荣景听得众人放声大笑,愈发窘迫难当,朝后退了几步,叫道:“你别以为转移话题,就万事大吉了。有些事你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只有拿出勇气和智慧去妥善解决。”云无心笑道:“你说错了,勇气和智慧从来不属于我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我只会撒泼耍无赖。你才是智勇双全,无所畏惧的男子汉,谁要是逆了你的心意,你便领着千军万马杀上门去,教他魂飞魄散,俯首帖耳。真的很了不起,哈哈。” 荣景大怒,道:“你……你……”云无心却仰起头来,双眼望着天空,争奇斗艳,尽态极妍的烟花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圆月当空,光照九州。荣景心想:“她又想做甚?”云无心叹了口气,道:“你给我的都是缥渺虚无的海市蜃楼,我怎么敢相信你?倘若你能明白某些道理,我们不至于形同水火,不可调和。”其实她并不反对荣景骗她,哄她,她也像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喜欢听男人的甜言蜜语,喜欢被男人耍得团团转。但是有的男人就不懂,无论是骗,或者是哄女人,都要保留一定余地和诚意,要让她始终能看到未来的希望,而不是让她瞬间完全绝望的道理。 荣景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他不光给予云无心是海市蜃楼,对于自己的盟友亦是如此。他早已经规划好他这一辈子所要做的事情,包括他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相对应的位置,以及所担任的职责。在他所设计的人生大棋局之中,他当然是调度运筹,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他试图将每一件事处于他的计算之中,每一人的命运由他来安排。就像运用那些用来消耗,填壕塞沟的过河卒子,他就不必浪费太多资源来笼络他们,凡是做他人炮灰之人,有几个是有理智的?一杯热酒,几句大话,就使他们热血沸腾,心甘情愿的赴汤蹈火。 至于那些有一定实力地位的人,在没有事成之前,他便要不停给他们画大饼,许下无法拒绝的诺言,因为他需要大家毫无保留,死心塌地的效力卖命。但是到了他拿下江山的时候,众人才会惊讶地发现,荣景曾经开出来的荣华富贵不但是堆虚假的泡沫,而且他们即将面临荣景亲手发动的腥风血雨,无情清洗。诚如叶枫所推测的,他极度自私贪婪,无法容忍任何人与他共享胜利果实。云无心见他默然无语,冷笑道:“你为什么不说话,莫非我说中了你的心事?”荣景哈哈一笑,大声道:“大伙儿一起吃酒赏月!”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人 时代变了 群豪听得吃酒赏月,登时轰然叫好,这下是发自内心,不掺杂水分。杂役们上菜斟酒,一片繁忙。众人坐了多时,已经饿得不行,见得大鱼大肉端上桌,也不谦让,拿起碗筷,大吃大喝。一时之间,只听得牙齿咀嚼食物,酒水流入喉咙的响声。荣景拿着酒杯,一桌一桌的敬了过去,与每个人亲切交谈,言笑晏晏,好像他才是宴请宾客的东道主。叶枫看着云无心,笑道:“他明明喝得不多,怎么看上去比喝得烂醉的人还要飘?感觉快要上天了。” 云无心笑了笑,道:“有的人哪怕只喝了一口酒,也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况且他仗着人多势众,觉得今晚很有把握让我签订城下之盟,如何不浑身舒泰,醺醺欲醉?”忽然之间,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刚吃下去的酒食也吐了出来,神情悲苦,好像突然遇到异常难受之事。众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齐声问道:“你们为甚么哭啊?莫非你们抢不到吃?你们也忒倒霉的,居然和几个肚子里可以装几头猪的大胃王,大半年没吃饱饭的饿汉坐在一起。” 与他们同席的人急忙辩白:“你们为什么要冤枉我们,我们怎会是大胃王,没吃饱的饿汉呢?”荣景道:“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讲,或许我能帮得上忙。”一人从怀里取出一轴画卷,挂在树枝上,徐徐展开,上面画的是颠沛流离,逃荒的百姓,图中的人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犹如孟子所说:“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与当下的良辰美景大不般配。叶枫道:“杀人的刀子终于掏出来了。”云无心哼了一声,道:“这种刀子伤不了我。” 叶枫道:“北宋郑侠的《流民图》,据说就是这幅画击倒了拗相公王安石。”云无心笑了笑,道:“想不到我能和一代名相王安石相提并论,我的脸是不是跟锅盖一样大?”叶枫心里“咯噔”一声,寻思:“这岂不是道送命题么?我可不能说大实话。”笑道:“不,不,你是精致优美,小巧玲珑的瓜子脸。”云无心“呸”了一口,喜滋滋的道:“去你的。”那人指着画上的流民,长声叹道:“我们虽然锦衣华服,但是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四处流浪,无家可归!”他双眼环顾众人,朗声问道:“我们的家在哪里?”众人收敛笑容,齐声应道:“我们的家在江南,我们的家在中原!” 这几个人转了个身,面朝中土方向,咬牙切齿,厉声叫道:“还我河山,还我河山!”声音慷慨悲壮。众人怔了一怔,随即跟着大叫起来:“还我河山,还我河山!”荣景叹了口气,饮尽杯中酒,泪水流下。一人忽然跳起,揪住荣景的衣襟,厉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家是在烟雨朦胧,山清水秀的江南,是在襟怀四方,侠士辈出的中原?”他说着说着,松开双手,跪倒在荣景脚下,又放心痛哭起来,道:“你为什么不带我们回家?难道你甘心在黄沙漫天,人迹罕至的戈壁荒漠,终老一生?” 他抓起地上的沙石,往荣景身上掷去,骂道:“你若是不想带我们回家,就不要做我们的带头大哥,我不想做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众人亦大声哭泣:“我们要回家,不做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荣景站着不动,任由沙石击在他身上,喃喃说道:“谁说我不想回家?我的祖宅在金陵城中的朱雀桥畔,脚下是纸迷金醉的秦准河,对面就是闻名遐迩的乌衣巷,每年的春天,王谢堂前飞出来的燕子会落在我家房顶上,至今还有管事的经营打理我的祖宅,因为他们也在等我回家。我也在问自己,究竟是谁不让我们回家?” 众人转过头来,齐齐盯着云无心,眼中充满了恶意。云无心也瞪着他们,悠悠说道:“咱们就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要是先眨眼睛的,他就是大花狗,臭蛤蟆。”她话刚说完,众人的脸已经别到了一边,唯恐眼皮一眨,岂非成了她口中的大花狗,臭蛤蟆?那个拿画的人拍着手掌,大声吟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众人跟着唱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叶枫寻思:“一会儿贬低王安石,一会儿又追捧王安石,这些人他妈的精神分裂,脑子有病啊。” 云无心哼了一声,道:“各位喝多了不是,连春天秋天也分不清么?要战胜强敌,单凭一腔热血是万万不行的,还要有足够的清醒的头脑,否则只会成为他人手中的刀。”那人厉声喝道:“你少在这里挑拔离间,我们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突然听得一人冷冷道:“你说错了,我们是一盘散沙,一群乌合之众。我们随时会为了蝇头小利,彻底撕破脸皮。”众人望了过去,只见说话之人正是适才与安百桌、黄坤、十三郎大打出手的燕归巢。众人怒道:“小浪蹄子,你想吃里扒外么?” 燕归巢脸红了红,抿嘴低声说道:“荣大哥是咱们的领袖,我唯荣大哥马首是瞻,一生一世都不会变心。”一双妙目直视着荣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意。众人冷笑道:“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你配得上荣公子么?”荣景微笑不语,隔了一会,凝视着燕归巢,缓缓说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岀来,我相信你。”燕归巢嫣然一笑,道:“荣大哥是个明白人,谁好谁坏他心里不清楚么?”叶枫心道:“他得不到云无心的青睐,便退而求其次,来讨好燕归巢了,好,很好。” 大同教诸多的反对派头面人物,除了西门无忌之外,要数荣景人望最高,若是他积极进取,无疑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如今他意气消沉,沉迷美色,实在是件天大的好事。云无心长长吁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众人不禁一片哗然,叫道:“既然荣公子相信她,咱们不如趁早散伙,各奔前程。”推椅移凳,便要起身移开。荣景肃然道:“我说过要让每个人都能毫无顾忌的说话,说得不好,不去指责,好的意见,予以接受。若是因为大伙对燕姑娘的偏见,就对她全盘否定,不允许她开口说话。对不起,荣某决不会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哪怕我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他说话的时候,挺起胸膛,紧握双拳,好像三山五岳落在他身上,他都能挺得过去。众人吃惊地看着他,刚迈出的脚,似被点住了穴道,突然僵硬。他们第一次看到荣景如此强硬,霸气十足的他,更是具有王者风范。荣景拿起酒杯,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道:“各位志向远大,荣某可不敢耽误了各位的大好前程,荣某祝大家马到成功,前程似锦。”一饮而尽,神色严峻,等着众人表态。众人怔了半晌,缓缓坐下,讪笑道:“大家多喝了几杯酒,脑子不听使唤,满嘴胡话,荣公子多多包涵。” 荣景哈哈一笑,拱手说道:“我心高气傲,也说了些不知天高海阔的话,你们不也是没放在心里么?我们可以表达不同的意见,可以拍桌子骂娘,但绝不可以斤斤计较,怀恨在心!”众人情绪又被他带动起来,齐声叫好。燕归巢痴痴地看着荣景,流在嘴唇上的泪水,又被她吸入喉咙,流入心里,和胃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味道。酸甜苦辣,样样齐全。她性情开朗豪爽,有不少男性伴侣,他们都有一张极甜的嘴巴,总能哄得她心花怒放,可是她始终和他们逢场做戏,不会投入任何感情,因为她心如明镜,一味迁就恭维女人的男人,不是贪恋女人青春成熟的肉体,便是想借力女人背后的关系,绝不会给女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真正有魅力的男人,应该是怎么样的?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她只能靠想象力去勾勒出那个完美的人。他豪气风发的时候,就像沸腾的火锅一样,会被辣得热血上涌,大汗淋漓;他生气发怒的时候,就像无敌的猛兽一样,所有人会被吓得不敢作声,匍匐在他脚下;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就像射出去的利箭一样,就算世上的人都来挽留他,也休想他更改主意;他温柔的时候,就像多情的春风一样,再沉寂冷清的心房,也能被他荡起波澜。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完全符合她所设置的条件。她心里忽然说不出的害怕,她怕她的付出就像被流水无情冲走的花朵,被火焰烧成灰烬的飞蛾。 荣景神情严肃地盯着她,冷冷说道:“我有必要提醒你,女人的泪水虽然说来就来,但是也得看在什么场合。倘若你是在和男人吵架,不管你多么蛮不讲道理,光是从眼眶流下的泪水,都能赢得一部分人的同情。现在你是在阐述事实,流在你脸上的泪水,只会增添大家对你不信任,谁也不敢确定,你能否做到不偏不倚,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客观完整地表达出你所要说的观点?想说服别人,靠的是无可反驳的事实。”众人点头称是,道:“女人开始流眼泪,恰好证明了她的又虚又假,就想靠无理取闹。” 燕归巢擦干泪水,直视荣景,道:“眼睛看得见的敌人并不可怕,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才是你的心腹大患。”荣景面色微变,道:“谁是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燕归巢道:“你已经看到了,只是你不愿意得罪他们,因为你目前需要他们的支持,聚集在你身边的人越多,你的声望越是浩大。就由于这缘故,你捂着鼻子容忍某些害群之马打着你的旗号,去做损害你名声的勾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固然值得钦佩,可是流入大海的泥沙多了,海洋也就成了陆地。”叶枫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好生泼辣,只可惜跟错了人。” 荣景哈哈大笑。燕归巢讲的不是滑稽的笑话,她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的抽在他脸上。他应该暴跳如雷才是,他怎能笑得出来呢?他的胸襟真到了可以包容一切的地步?叶枫道:“只有大笑一通,才能掩饰他心中的愤怒,其实他的心眼小得连根针也插不进去,只不过出于需要,他才装出宽宏大度的样子。做和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人,这种人活得既累又可怜。”云无心眨了眨眼,道:“你会看相?你看我何时会走运?”叶枫笑了笑,道:“你满脸红光,现在不是走桃花运么?”云无心在他右手背上使力一拧,笑道:“胡说八道!” 荣景独自大笑了一阵,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耳朵,眼睛出大问题了,要不然我怎么看不见害群之马呢?”燕归巢道:“能坐到你这个位置的人,处理问题,就不能采取和稀泥,两边讨好的方法,你必须雷厉风行,树立起个人威望。你手腕不够强硬,他们更加得寸进尺,不把你放在眼里。”荣景又笑起来,道:“我今天找这个人,明天找那个人掰手腕,再粗壮有力的手臂,也会让别人拗断啊。”燕归巢道:“既然你想做好好先生,那么得罪人的事情由我来做。” 她伸直右手,指着在边上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安百桌,厉声叫道:“这人性情乖僻,倚财仗势,视世人如猪狗,常以毁人家室,伤人性命为乐。他所居之地,方圆百里,犹如人间炼狱,百姓提及他的名字,无不咬牙切齿。你为何不以扶善良,替天行道,除此元凶?”安百桌见她又扯上了他,不由得大怒,道:“臭婆娘,莫非你活得不耐烦了?”挥掌往燕归巢脸上掴去。燕归巢冷笑道:“我会怕你?”扬起一只手,击向安百桌的脸颊。 忽然之间,荣景抢了进来,隔在他们中间。两人大吃一惊,想收手已经不及,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他们各在荣景脸上扇了一记耳光,白净的肌肤登时指痕累累,高高肿起。众人失声惊呼。依照荣景的身手,他完全可以避开,他为什么要挨打?安百桌、燕归巢往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又同时扑到荣景身边,挽住他的手臂,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尤其燕归巢心情激荡,情不自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荣景笑道:“荣某没办法化解你们的矛盾,只好做你们的出气包,让你们揍到消气为止。” 二人大急,道:“我们……我们……”舌头似打了结般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荣景拍拍心口,笑道:“别看我长得不是很结实的样子,其实我很抗打的,只要不是存心往死里整,我都能扛得住。”安百桌道:“我不与她争了。”荣景收起笑脸,道:“这次不争,因为是你们给我面子,可是下次呢?我总不能天天都跟在你们身边。要想做到真正的和平相处,就必须彻底拔掉心中芥蒂。而我正好有皆大欢喜的法子,你们乐意接受么?”安百桌干笑几声,道:“我当然愿意。” 荣景板起了脸,态度严肃而庄重,道:“既然你们同意我的介入,以后就不许反悔,中途变卦的那个人,便不再是我的兄弟朋友了。”燕归巢低声道:“你来主持公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后悔的。”叶枫冷笑道:“看样子他是要做申张正义的青天大老爷了,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哎哟,不好,他嘴唇红红,脸皮白净,像台上的哪个谁?戏文说红脸是忠义正直的关公,黑脸是刚正不阿的包拯,白脸是阴险狡诈的曹操。曹阿瞒来主持公道,岂不是屁股歪到天上去了?” 云无心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讥讽,道:“我父亲为什么会被孤立、抹黑?因为他真心想解决诸多遗留下来的问题。这些问题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化解,但是经过某些不作为的人一次次默许纵容,现在就像危重病人身上的毒瘤,捧在手心的火药,已经关乎到大同教的生死存亡,若不及时处理,大同教就有随时解体崩溃的可能。只有做脱胎换骨,去芜存菁的改造,大同教才有东山再起,问鼎天下的可能。这样一来,我父亲显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他们巴不得我父亲早点下台,免得让他们看着心里堵得难受,晚上睡得不安稳。” 叶枫叹了口气,道:“令尊偏偏又太不识相,像钉子一样坐在台上纹丝不动,这些人恼羞成怒,只好采取其他方法将你父亲拉下马了。”云无心看着荣景,黯然道:“其实他比我父亲更适合做刀刃向内的那个人,因为他胜在年轻有为,广见洽闻。时代将他推到了最有利的位置,他却脖子一缩,肩膀一歪,不敢接下时代给予他的重担。他想不费一分力气,不流一滴血汗,杯觥交错,谈笑之间就可以搞定一切,故而他态度暧昧,忍受这些人推着他走,被这些人左右他的意志。他自以为万事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殊不知在他决定与狼共舞,火中取栗的时候,局势已经悄然失控,裹挟着他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荣景一只手牵着燕归巢,一只手牵着安百桌,眼睛却看着燕归巢,问道:“你去过他生活的地方么?”燕归巢道:“我没事跑到他的狗窝做甚?”荣景叹了口气,道:“我去过好几次,说句大实话,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那里一天到晚都刮着大风,风里永远有数不清的沙尘,直往口鼻扑来,再白的脸吹了几天的风,也变成了大花脸了。”燕归巢笑道:“你不会多洗几次脸么?”荣景正色道:“那里常年无雨,水格外金贵,不敢随意浪费,我要是一天洗几次脸,安兄弟不得提刀杀了我?”燕归巢白了安百桌一眼,冷冷说道:“一看就是个不利索的小气鬼。” 安百桌笑道:“并非我小气抠门,而是我们每个人用水都有定量,今天倘若用超额了,第二天就得想办法补上亏空,谁也不敢大手大脚。我有次口渴得紧,多喝了一壶水,让我老爹知道,大发雷霆,罚我在院子里跪了好几个时辰。我己经习惯了几天不洗脸,几个月洗一次澡,整个人臭得像从粪坑里捞出来似的。只有到了别的地方,我才敢畅开肚皮喝几大壶水,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燕归巢忍不住笑出声,道:“谁让你父亲当初选的鬼地方,活该。” 荣景又叹一口气,道:“不是安伯伯非要选那个鬼地方,而是安伯伯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他管辖范围恰好是本教与武林盟对抗的前沿,众所周知,武林盟亡我之心不死,始终想拿下这块至关重要的地方,无奈安伯伯小心谨慎,严加防守,不可图取。武林盟见明的不行,便来暗的,派出多批杀手,暗中潜伏,伺机刺杀破坏,制造混乱。你无法确定谁是武林盟派来的人,说不定和谁都客客气气,和蔼可亲的小酒馆老板,会不会在你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在你后背插上一刀……” 安百桌阴恻恻地道:“没有人知道他们以何种方式潜伏,更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何时突然出手。不管是在吃饭、逛街、会友、睡觉,都有人想要我的命,执行任务的人或许是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天真烂漫的小朋友,柔弱可怜的女孩子,我时刻都得绷紧每一根神经,我稍微疏忽放松,就会有无情的刀剑递向我的心口、喉咙……”他直视着燕归巢,厉声问道:“如果你碰到这种情况,你要不要果断反击?还会不会手下留情?” 荣景伸出一只手,搂住安百桌肩头,叹了口气,道:“可是不明真相的世人,见你多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血溅当场,以为你是不分男女老幼,大开杀戒的屠夫,刽子手。加上武林盟背后煽风点火,抹黑污蔑,你简直就是人性泯灭,丧心病狂的魔鬼。我以前不理解你为什么经常喝得大醉,现在我明白了,只有醉得不醒人事,才能暂时忘记痛苦,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安百桌眼中似有泪光,大声道:“我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我只知道我若是胆怯畏缩,我的亲朋好友便会遭到武林盟无情杀戮,天地辽阔无边,但是能容纳大同教立足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叶枫冷笑道:“我想吐。” 云无心笑道:“为什么?”叶枫道:“能把滥杀无辜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能不恶心呕吐么?”云无心道:“用错地方的个人魅力,委实面目可憎,无耻至极。”燕归巢面皮通红,道:“对不起,我错了。”荣景道:“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就必须和他交朋友,近距离倾听他说了什么,观察看他做了什么,从而得到真正可靠的结论。只可惜多数人懒得要命,不肯身体力行,就喜欢引用那些毫无根据的道听途说,作为用来审判他人的终极利器。譬如你路上捡到一文钱,说不定到了第十个人嘴里,你已经捡到了无价之宝。夸大其词,以讹传讹,本是人的通病。你豪气干云,大度干脆,怎么会耳根发软,听信别人的片面之词呢?” 燕归巢低着头,一言不发。荣景道:“你还想指证谁?”燕归巢抿着嘴唇,摇了摇头。荣景指着黄坤,道:“是不是他?”黄坤脸色剧变,跳了起来,喝道:“姓荣的,你什么意思啊?”荣景道:“一说就莫名激动,像干大事的人么?万一以后千夫所指,你又该如何面对?”黄坤叫道:“谁敢指我一下,我便剁了他的手指头。”荣景冷笑道:“如果你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有唾面自干,夹着尾巴做人。当然你想做将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基业,毁于一旦的败家子,你大可怼天怼地,率性而为,视世人如仇敌。”黄坤“唉”了一声,苦笑道:“我真服了你,任何话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大道理。” 荣景道:“你错了,我非常讨厌说华而不实的大道理,我只是在讲一个人人都懂的事实,只有谦逊有礼,心有敬畏之人,才配赢得民心,拥有一切。”转头看着燕归巢,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燕归巢道:“他至多私生活混乱,道德败坏……”荣景道:“他还没有娶妻成亲,婚前的男女关系,无论他身边的人换得似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皆属于你情我愿,旁人无从置喙,但是……”黄坤不由得神色紧张,问道:“但是什么啊?”荣景道:“并非我要管你的闲事,而是你实在目光短浅,令我如梗在喉,有些话不得不说。” 黄坤道:“哦?”荣景正色道:“倘若你找的都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就算到头来有缘无分,各奔东西,人家也是拿得起,放得下,潇潇洒洒,转身即走,决不跟你纠缠不清。可你找的皆是些什么货色?都是来自穷乡僻壤的山野女子,看上去野性十足,别有韵味,实则是砒霜毒蛇,一旦被她们缠上,不是要了你的性命,便是让你声败名裂……”黄坤又在苦笑,叹息道:“她们对我真情付出,瞳憬着和我白首到老,忽然间被我无情抛弃,她们怎么不情绪激荡,当然要想方设法报复我。你道德高尚,品行端正,绝不会明白受到伤害的女人,就像捅破了的马蜂窝,不把人蜇得鼻青眼肿,痛不欲生,是不会罢休的。” 荣景哈哈一笑,道:“我觉得只要是个人,都能把你骗得团团转,因为你头脑不是一般的简单,想法不是一般的幼稚。”黄坤红着脸,大声问道:“你在说我是傻瓜,白痴?”荣景并不否认,笑道:“你为什么不好想一想,她们为什么会对你真情付出呢?说句冒犯你的大实话,你长相算不上过于出众,个人魅力至多一般,凭什么吸引得一个个漂亮,聪明的乡下女人往你身上扑呢?乡下又不是没有长得帅,人品好的青年男子,她们为什么像眼瞎了一样,视而不见呢?”黄坤怔了一怔,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缘分这东西,谁能说清楚呢?” 荣景沉下脸,冷笑道:“看来我只有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才能彻底幡然醒悟。因为某些漂亮,聪明的女人特别贪婪、虚荣,她们为了过上自己向往的生活,通常可以毫无廉耻的出卖自己。乡下的男子再帅再好,也只是在肮脏场所出力流汗的泥腿子,下等人。嫁给他们,便等于断了所有的念想。可是你有权有势,背景强大,正好有能力改变她们的命运,而她们所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和你上几次床而已。我来问问你,她们被你无情抛弃之后,是哭啼啼的回到了乡下,还是笑嘻嘻的投入另一个有价值的男人怀里?她们之所以情绪激动,只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心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说岀来总是不太好的?像你这种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的人,这世上又能找出几个来?” 黄坤面红耳赤,恨恨的道:“我再也不会上她们的当了。”荣景别过脸去,对着燕归巢道:“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燕归巢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声音羞涩,问道:“什么话?”荣景缓缓说道:“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心直口快并不代表就可以口无遮拦,摧毁别人的灵魂,践踏别人的尊严。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的话,未必能给别人带来警示,说不定是给自己敲响丧钟,挖掘坟墓。”燕归巢笑容艰涩,道:“我记住了。”荣景道:“独立自主绝不意味就是目空一切,专行武断,若是有些事情你吃不准真伪,你不妨沉下心来等一等,看谁才是最后的受益者。通常那些嫌走正道太辛苦,妄想用特殊方式赢得人生的人,才会散布虚假消息,挑拨误导他人,搅得天下大乱,他好赚得盆满钵满。” 燕归巢俏脸红得几乎耍挤出血来,道:“谢谢你的指点,我不会再犯那些错误了。”荣景夸夸而谈,妙语连珠,不一会儿,将众人多年的积怨,矛盾统统化解。众人见识,才华均不如他,不知道他有些地方是强词夺理,偷梁换柱,都以为他大公无私,办事公道,不由得佩服至极。叶枫、云无心也不开口插话,只在边上冷笑不止。荣景见得众人皆听他的号令,当下便要率众向云无心发难,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冷笑道:“荣公子,你为什么不来问一问我们,我们大好年华,为什么要甘于躺平摆烂?你有办法让我们站起来吗?”那几个与众人格格不入,自玩自个,魏晋人物打扮的人,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荣景,等他给出合理的解释。 荣景素来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们,行事疯疯癫癫,神神鬼鬼,形同废物。只是他们父辈在教中地位极高,不敢公然得罪。见他们此时冒出来添乱子,心中好不恼火,却又不能流露出任何不快,当即哈哈一笑,道:“各位躺平摆烂的缘由,荣某倒略知一二。因为你们看不惯某些坐在台上发号施令的老家伙,只会牢牢抓紧手中的权力,只在乎他的晚年能否平安度过,不敢带领大家去恢复昔日的荣光。要站起来还不容易?既然他不敢干,那么请他腾出位子,赶紧滚蛋走人,放手让我们去干!我们年轻人干劲十足,非常有信心去开创一个新世界!”众人连声叫好,手掌心都拍红了。 这几人却无动于衷,不紧不慢的问道:“话说的很好,可是你所说的新世界,到底是怎样子的呢,谁也不知道。总不成大伙儿流了汗流了血之后,却发现你的承诺是画在墙上的大饼。你能不能对大家说清楚,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荣景道:“我们所建立的新世界,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一人笑道:“一言蔽之,就是每个人都值得尊重,是不是?”荣景笑道:“正是。”另一人抬头看着荣景,眼中充满了嘲笑,道:“我并非有意要贬低你,但是你口气中暗藏的傲慢,偏见,令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荣景听他说完,居然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荣某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何来的傲慢,偏见呢?兄台不分青红皂白给我扣顶大帽子,荣某好生惶恐,不知所措。”那人道:“你不用解释。凡是耳朵正常的人,都听得出来你对乡下人的敌视,憎恨。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得不到你的包容,尊重?”荣景打了个哈哈,厉声说道:“快意恩仇,放荡不羁的侠客世界,绝对没有阴险奸诈,愚昧无知的乡下人容身之地。既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我为什么要同情,怜悯他们?对于同道中人,我荣某哪个不是两肋插刀,尽心尽力?”众人迭声叫好:“荣公子古道热肠,急公好义,是有目共睹的。” 那人翻了翻眼珠,眼中的嘲笑更加浓烈,冷笑道:“假如没有那些愚昧无知的乡下人不分日夜的辛劳耕作,我们这些侠客拿什么去快意恩仇,放荡不羁?我们挥霍的每一文钱,哪个不是他们的血汗所铸就的?我们口中一天到晚喊着要拯救世界,替天行道,可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给供养我们的乡下人公平,正义。”荣景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冷冷说道:“你为什么不动脑子想一想,若非我们大发慈悲,雇佣他们干活,租给他们田地种,像他们这种已经被上天遗弃的人,早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让原本没机会存活的人三餐有饭吃,晩上有容身之地,难道不是最大的公平,正义吗?” 那人道:“是,是,所以他们想要三餐有饭吃,晩上有睡觉的地方,就必须像牛马一样的不停干活,不敢放松懈怠,因为一旦交不起租金,他们就会被我们无情的扫地出门。十抽其九,压榨得可不是一般的厉害。”荣景道:“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能给我们干活是一种巨大的福气,很多人想给我们做事都没有机会,如今这些幸运的人有了机会,拼尽全力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当然我也要承认,十抽其九的确定的有些高了,但是你应该看到,现在我们处于与武林盟生死搏斗的非常时期,需要极其庞大的资金,老百姓反正过惯了苦日子了,再苦一苦又有何妨呢?” 那人道:“我们征收来的庞大资金,有花在正当事业上么?我只看到大家挥金如土,夜夜笙歌。钱花光了,就找那些乡下人索取,反正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由不得他们作主。他们是不敢公然与我们对抗,然而他们可以采取断子绝孙,自我毁灭的方式,与我们同归于尽。他们不娶媳妇,不生孩子,我们只能盘剥到他们这一代人为止。韭菜炒鸡蛋固然好吃,可是总不能天天拎着镰刀去收割,至少要给韭菜施肥,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荣景绷着脸,道:“你们之所以摆烂躺平,是想提醒我,要我对他们好一点?”那人道:“没有安抚好自家人,你敢放心去对付外敌?” 荣景道:“他们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稍微对他们好一点,他们就异想天开,得寸进尺,泥腿子要睡东家的大花床。对于那种心怀异心的人,就应该死死的将他们踩在脚下,决不能给他们任何翻身的机会。”那人道:“我们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靠吸食民脂民膏既不懂得感恩反哺,又自以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天选之子。可是每次大同教危难时刻,我们这些所谓的精英又干了什么?不是做了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就是做了给仇敌带路的叛贼。倘若我们不改变内斗内行,外斗无能的作派,我们绝对没有机会活到看到赢的那一天。” 荣景“嘿嘿”冷笑几声,道:“各位躺平摆烂,不想替大同教出力,我并不责怪你们。但是你们想用荒诞不经的理由,来破坏来之不易的团结,真的是太过分了。”那人居然笑了笑,道:“谁对谁错,很快见分晓,咱们走着瞧。”言毕,趴在桌上,再也不和荣景争论。荣景被他们打乱了节奏,以为他们是受云无心指使,禁不住恨恨地看着她,搜肠刮肚,又说不出一句责怪她的话来。叶枫迎着荣景充满怒气的目光,冷冷的道:“有事冲我来,不要为难我的女人。”荣景见他小人得志的嘴脸,愈发显得形貌猥琐,心里好像给堵住了,极是不舒服,不由得连哼了好几声。 叶枫笑道:“我又不会讲你的坏话,你板着脸做甚?”荣景又哼了几声,道:“总之你说不出甚么好听的话。”叶枫叹息道:“大人,时代已经变了。你聪明绝顶,嗅觉灵敏,为什么察觉不到呢?我拉下脸皮来承奉抬举你,一片善意,你倘若不领我的情,便是你人品有问题了。”荣景怔了一怔,问道:“你想说什么?”叶枫指着十三郎一干人等,慢慢的说道:“你拼命拉拢的精英人杰,已经不是当年锐意进取, 奋楫笃行的那批人了,他们只不过是借着父辈荣光,招摇撞骗的小丑无赖而已。他们不仅帮不了你任何的忙,反而是弄得你焦头烂额的麻烦制造者。你强行与他们绑定,岂非是拿刀割自己的脖子?年纪轻轻就夭折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干大事的。” 众人大怒,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呢?”荣景举手示意众人住嘴,冷冷的道:“你在教我做事?叶枫哈哈一笑,道:“作为置身事外的我,不受任何利益羁绊,往往能够一针见血,指出问题的症结所在。”荣景愈听愈怒,道:“你这个人要不要脸?明明得了天大的便宜,还要不知羞耻的卖乖。你挖空了心思来吃软饭,还不是想手里有些鼻屎大的权力?”叶枫道:“阁下长相如翩翩君子,只可惜内心小人般阴暗,我跟她好,是要和她白头到老,贪恋权力之人,心力交瘁,能活到白头么?”荣景说不过他,气急败坏,喝道:“有屁就放!” 叶枫摇头笑道:“有道是说话见涵养。按理说阁下春风中坐,博学多才,说出来的话应该像春风一样清爽,糖水般的甜蜜。阁下这满口的尿屎屁,硬生生将吃饭喝酒,结纳天下英雄豪杰,说动听情话讨女孩子开心的嘴巴,当作是一口蛆虫翻滚,臭不可闻的大茅坑。莫非在下遇到的是个虚有其表的草包饭桶?”荣景怒气冲冲,打又打他不过,直气得面皮铁青,道:“你……你……”叶枫占了便宜,当下见好就收,道:“当下大同教和武林盟面临相同的问题,昔日带领大家挑战旧秩序,建立新世界的精英,成了贪得无厌,腐朽没落的恶龙。世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少数人掌握着多数人的命运,黑暗笼罩大地,光照不进来。” 荣景绷着脸,道:“继续编。”叶枫道:“无论大同教还是武林盟,想击败对方,只有更快一步,抢在前面,捅破黑暗,把光迎进来。大同教有人在觉醒,武林盟也有人在觉醒,这些睡不着的人,他们竖起耳朵在等着鸡叫,只要公鸡鸣叫,再长的夜便过去了。大家都坚信不疑地相信,现在已经快到了天亮的时候,为何你还固执地认为,现在不过是半夜三更,还可以在被窝里做几个美梦?如今的年轻人矛盾得很,心里幻想着要做朝气蓬勃,光芒四射的太阳,实际上见到太阳来了,慌慌张张的关上门窗,不让光线照进他的个人世界。” 荣景憋了一肚子的火,听得叶枫长篇大论,终于忍无可忍,喝道:“我做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瞎操心!”随即转头看着云无心,道:“你真的要和我作对?”口气严厉,宛若最后通碟。云无心道:“是你站在窗前,遮挡住照进来的光,太阳晒不进来的房间,阴暗潮湿,腐臭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我不得不要把你推开。”荣景仰天大笑,大声说道:“你要选择战争,我决不会怜香惜玉!”一个筋斗,倒纵出去,坐在一只大鹤背上。大鹤驼载着他,腾空而起。众人亦纷纷骑着大鹤,悄然而去。 云无心见得大同教还是要面临分裂和战争,心里忽然空荡荡的,根本高兴不起来。事情已经完全按照他们所预想的那样进行,以强硬不妥协的态度点燃荣景的怒火,从而开始残酷的清洗,铲除整合教内大小的山头,她父亲便可以拥有完整的权力,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做力挽狂澜,让大同教的焕发第二春的中兴之主。按理说心想事成,要开怀大笑,为何此时有失落的感觉?是和叶枫相处久了,不知不觉有了他的同情和怜悯?忽然间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听得叶枫说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你就尽量手下留情,不要坏了别人性命,可以做到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盟友 “我们的选择是不是有些不妥,可不可以做些适当的调整?”荣景盛了碗饭,放在西门无忌面前,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这是西门无忌的第七碗饭了。西门无忌以前一餐最多只吃两碗饭。这些天,他忽然像几个月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的人,只有拼命往肚子里填塞食物,才能消除他的饥饿感。西门无忌吃了几口饭,接过站在边上侍女递来的水,一口气饮了大半壶。 他最近一直在家,很少活动,几乎没流一滴汗水,可是他就像在沙漠中跋涉的人,不马上补充水分,就会口干咽燥,皮肤干裂。这是怎么回事啊?莫非他生病了?西门无忌却不认为他会生病。他一身纵横天下的武功,便是最可靠安全的金钟罩,足以杀死企图伤害他的病毒。他状况不佳,疲态尽显,是因为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荣景毕竟年纪尚轻,离真正的成熟还需要时日,对其他人又不放心,所以事必躬亲,搞得他自己很累。他拿起筷子,挟了块肥肉塞入喉咙,又喝了几大口水,凝望荣景,笑道:“你认为云万里所走的路同样适用于我们?”荣景道:“我们的合作伙伴既残暴到极点,又无能到极点,底下的人已经被他们逼得快活不下去了,揭竿而起是迟早的事。如今我们和他们捆绑在一起,就像驾驭在浪尖上行驶的船只,随时有面临不可预知的风险。” 西门无忌直视着他,道:“倘若我们不和他们捆绑在一起,手头本钱不多的我们,拿什么去攫取最高权力?倘若我们的合作伙伴个个是万中选一,能力出众的人中龙凤,他们岂会甘心受我们的支配安排?”荣景道:“可是那些不得意的边缘人已经彻底被云万里煽动起来,他们上下一条心,可以为他们的事业付出生命,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便是不惜代价将我们拉下来,建立一个由他们主导的世界。”西门无忌道:“你觉得云万里就是成功者?” 荣景脸上忽然流露出沮丧的神色,道:“除非他自己得了失心疯,变着花样作死,否则赢得人心的他,获取成功几乎毫无悬念。”西门无忌笑了,道:“你还是太年轻,看事情流于表面,不往深处去找根源。假如我和你一样的看待云万里,决计不会有与他一争高下的念头。我既然站到了云无里的对立面,当然看准了他的弱点,才敢出手。否则不仅是我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就连我们有着百年荣耀的家族也将烟飞灰灭。”荣景脸红了一红,忍不住问道:“云万里有什么弱点?” 西门无忌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人多就是大局已定?有时候人多就是给对方送人头添战功,云万里人多势众不假,但是他麾下的那些人都是没甚么卵用的废物。”边上的侍女听他说得有趣,不禁掩嘴轻笑。西门无忌又道:“云万里野心勃勃,自然不甘被各大家族的指使牵制,他想有所作为,开创新的篇章,只有打破现有的格局,重新洗牌,按照他的想法来分配利益。可是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怎么能抗衡经营多年的各大家族?贸然取代剥夺别人的地位,谁会放过他?” 荣景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西门无忌冷笑道:“云万里的算盘打得很好,以底层人物的朝气拼劲,注入大同教已经暮气沉沉,行将就木的躯体,一举去除陈积多年的旧疾,从而焕然新生,轻装前行,建立不朽之伟业。只不过他想得过于理所当然,权力斗争,不是两个人单打独斗,三招两式就能结束战斗。搏弈的过程通常异常漫长残酷,背后没有强大金主的人,几乎无法走到最后。那些平时自己都填不饱肚子的底层人,怎能给云万里输送源源不断的血液?” 西门无忌接着道:“我们要击倒云万里,不是非要跟他正面交锋,血溅当场。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采取拔刀相向的过激手段。”荣景眼睛一亮,沉吟道:“打击云万里的财源才是我们的重中之重?”西门无忌大笑,道:“所以我要求合作伙伴,最好能够更加的变本加利,榨干那些人的最后一滴血,我们逼得他们越狠,他们对云万里越失望。而且我敢保证,云万里决不敢轻举妄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就跳起来,无异于自取灭亡。” 荣景微笑道:“我们要做好两手准备,一手握着要人命的大棒,对死硬分子进行严厉残忍的打击,一手拎着各种各样的好处,用来诱惑意志不坚定之人。我们要明白无误地告诉云万里的追随者,跟着我们混,好歹还能活下去,跟着云万里,只有死路一条。到时云万里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一个孤家寡人,拿什么和我们斗?”西门无忌盯着他,笑道:“他娇滴滴的女儿去哪里了?”荣景说不出话来了。 西门无忌笑道:“想必是见势不妙,扑到你的怀里,寻求你的保护了。”荣景尚未开腔说话,那侍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西门无忌目光转移到她脸上,伸出右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那侍女很自然地坐在他腿上,眼中已有春情涌起。荣景的脸往窗外转去,秋意正浓。他心里禁不住在长长叹息,为什么看起来漂亮可爱的女人,却往往生了个愚蠢的脑子?西门无忌拿起一杯酒,往那侍女嘴里送去,笑道:“我请你喝酒,谢谢你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那侍女眉头微皱,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要赶我走,你说过要和我白首到老的,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两只拳头在他胸口乱捶一通。西门无忌带着笑,道:“因为我怕死,你已经把我当成了货架上的一件商品,随时有可能卖给别人。”那侍女瞪着眼睛,叫道:“你怎么张嘴就来,我哪有本事卖你?”西门无忌托起她的下巴,哈哈一笑,道:“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没有你的陪伴,我的余生岂非在孤独寂寞之中度过?” 那侍女吃吃地笑着,道:“算你有良心……”她的声音忽然停顿,一对眼珠子凸了出来,美丽动人的脸上充满了恐惧,西门无忌那只托住她下巴的手,居然扼住了她的喉咙。西门无忌眼中杀气腾腾,冷冷道:“真正聪明识相的女人,在男人谈论重要事情的时候,是决不会在边上旁听的!你以为掌握了我的秘密,就可以当作以后要胁我的筹码,殊不知你竖起耳朵的刹那间,死神已经降临到你的头上!” “岳重天生死不明,变革派已经土崩瓦解。” 武林盟主秦啸风听到他安插在变革派的暗桩禀告这个消息,高兴得差点起来!他第一个想法是,跑回家和妻子好好庆祝一番!自从他遵从她的吩咐,做个及时享乐,放纵自己的人之后,将近一个月没回家了。他要用尽全身的热情,来弥补这些天对她的亏欠。谁知道他脚还没有迈入家门,却被李婉瑜拿着扫把,赶到了街上:“你只是个得过且过,堕落沉沦的傀儡,别人的死活,与你何关?” 他只能继续和他所讨厌的人吃饭喝酒,赌钱吹牛,和根本就不喜欢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夜深了,他醒了过来。月光照在他枕边女人的脸上,她睡得很香,嘴角带着甜蜜的笑意。秦啸风出手点了她的“昏睡穴”,也不穿衣服,光溜溜的走了出去。已是临近黎明,但是武林盟总舵所在的这个城市,却是灯火璀璨。欢声笑语不绝。好像天底下最荒唐无耻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从来不去考虑为国为民的正经事,纸醉金迷,寻欢作乐的生活,才是他们人生的首要大事。 他们更记不起去年小孤山惨败一事,死者殷红的鲜血,也早成了他们杯中的酒液。武林盟的荣辱兴衰,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无论是谁掌权,他们都能活得很体面。所谓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说得隐晦点,就是没有道德操守,心无敬畏。忽然之间,不远处传来女人吃吃的笑声:“坏蛋,你睡了我姐姐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我们俩姐妹一起服待你,羞不羞人啊?”男人哈哈大笑,道:“不相互比较,我怎么知道究竟是姐姐厉害,还是妹妹厉害呢?你们是一个个与我较量,还是俩姐妹一起上?”这男人居然是鲁挺! 秦啸风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仰视着黑漆漆的天空,他伸出一根手指,慢慢从眼前划了过去。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犹如一把锋利的刀。他一定要划破这张被某些人视为保护伞的厚重铁幕,让照进来的强烈灼热的光芒,将这些卑鄙无耻的人烧成灰烬。他已经做好了自己随时会死于非命,甚至家人朋友也会遭受厄运的心理准备,决心拯救苍生的人,都会遭到天地间最疯狂无情的报复打击。只有经历炼狱般严酷考验的人,才能成为真正意志坚强,百折不挠的英雄。 他喜欢在这间旅馆投宿,别无其他,就因为它位于武林盟总舵后面的山顶上。站在这里,可以将整座城市收入眼底。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站在这庭院里,以俯视的姿态,看着沉睡中的武林盟总舵,幻想那些白天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大佬仿佛此时此刻都如蚁蝼般的,匍伏在他的脚下。就算那些人到时的处境就像虎爪下的牛羊,刀砧上的鱼肉,他也不会有仁慈心肠,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将好端端的武林盟弄得如人间地狱,他们就该送上绞刑架 可是绞刑架已经被这些贪得无厌的人,当成商品变卖,那么就将他们用最廉价的绳子,勒死之后挂在街边的路灯上。秦啸风摇了摇头,收回信马游缰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变革派出人意料的崩溃,对他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三巨头势必要调整策略,将重心放在防范,对付魔教上面,而他可以趁机把一部分人争取过来。现在就有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笼,缓缓地往他这边走来。这个人满头白发,黑暗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秦啸风的心忽然跳得飞快,就像那年桃花盛开的春天,初遇到他的妻子。他深吸了几口气,仍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这是条大鱼,如果能为他所用,无疑是如虎添翼,他相信这人决不会拒绝他的好意。因为他们都是抱负远大,却遭到三巨头的强力打压,难有出头之日。所以他们有共同的利益,结成盟友关系,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轻轻咳了一声,黑暗中立即走出几个人,端着酒菜,以及几个精致奢华的盒子,轻轻地放在他的脚下,接着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这人见得秦啸风身无寸缕,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中灯笼掉落在地。秦啸风微笑道:“余掌门德高望重,素来为秦某敬仰,在下不穿衣服,才显得对余掌门坦诚相见。”来者原来是华山派掌门人余观涛。由于叶枫与大同教的密切关系,武林盟上下无不对他防范甚紧,好像和他说一句话,便会被他立即泄露到大同教去。这大半年来,他简直度日如年,宛若钻入风厢中的老鼠,夹在中间受尽了委屈。 倘若他安于现状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个有想法的人,他本来可以集中所有的资源,去实现他的宏图伟业,却被那些连他也说不清楚的烂事牵制了所有的精力。这大半年来,他一直留在武林盟总舵,请客吃饭,送礼打点,花钱如流水一般,就是希望能够修?与各门派的关系。可是别人始终对他敬而远之,完全无视他的善意。他不怪大家对他刻薄,他只恨叶枫给他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余观涛得知秦啸风深夜找他有事密谈,犹如刹那间被人推入万丈深渊:“一定是三巨头想出了对付华山派的办法,然后通过姓秦的提线木偶来向我传达。”他忽然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奋斗了大半辈子,以为有一定的江湖地位,事到临头才察觉,命运仍然被别人操纵在手里。当秦啸风口中缓缓说出“坦诚相见”四个字,他头脑一陈晕眩,仿佛全身都被掏空了,也不顾自己失态,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上:“什么坦诚相见,就是要我做好思想准备,我已经被淘汰出局了。”一滴滴汗水落在石板上。 秦啸风以为余观涛被他的寸缕不着给吓住了,斟满一杯酒,递了过去,道:“余掌门,请喝酒。”余观涛心道:“他是效仿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这一招果然狠毒厉害。他们会在华山派选谁来接替我的位子?我真的完了么?”登时脑子转得飞快,却实在想不出华山派有谁能够担任掌门人,又想:“是了,他们就是要找些没用的人,好便于控制指使。”惊骇之际,双手哆嗦,酒水溅出。秦啸风见他神情惊恐,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暗道:“他也真是可怜,位列五大掌门,却如处处受气的小媳妇。”举起酒杯,咕嘟一声,饮得干净。 余观涛定了定神,寻思:“我经营华山派几十年,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铜墙铁壁泼水难进。谁敢接手我的位子,就不怕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蓦地心下宽慰,笑道:“多谢秦盟主。”一饮而尽。秦啸风温言说道:“余掌门尽职尽力,为武林盟的繁荣稳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秦某能够坐稳盟主位子,离不开余掌门的鼎力相助。”余观涛心道:“先给我戴一顶高帽子,假惺惺地总结我一生的功绩,然后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可惜我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道:“为武林盟鞠躬尽瘁,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 秦啸风叹道:“余掌门忠心不二,未老先衰,秦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恰好有个相交多年的朋友,自西域归来,带了些天山雪莲,据说能够延年益寿,强筋助阳。秦某借花献佛,恭祝余掌门六脉调和,再为武林盟效力一百年。”打开其中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数十朵天山雪莲,似一张张绽放的笑脸。余观涛心道:“几朵天山雪莲花,便把我给打发了,这生意也太好做了。” 他笑道:“一百年怎么够呢?我还想再向老天借五百年。”毫不客气地收起天山雪莲。秦啸风收起笑容,沉声说道:“在众多大门派当中,就数华山派处境最为艰难恶劣,既无经商赢利之资源,又无肥沃多产的田地,唯有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方可维持华山派运作。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有余掌门运筹调度的本领?”余观涛面现得色,暗道:“这还算说了句公道话。苏云松他们不过仰仗先人遗留下的祖业,得以纵横天下。我接手华山派的时候,几乎一无所有,硬是被我以一己之力,发展到今天地步,论本事我不输任何人。” 他大声说道:“不能因为自己的运气不好,就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越是处境险恶,越是要发奋图强,闯一番事业出来,教别人刮目相看,不敢小觑。”秦啸风苦笑道:“秦某身为盟主,却和聋子瞎子区别不大,整天在台上说着几年要上几个台阶,把武林盟打造成古往今来第一强大的联盟的大话,却不知有些帮派竟过得如此窘迫,落魄。自己内部的事情都搞不定,还谈什么远大理想?不是睁眼说瞎话,自欺欺人么?” 余观涛心道:“你不过是受人节制,不能自主的傀儡而已,武林盟的大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手?当真烈酒壮气势,分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了。”道:“盟主有那份心意,大家已经感激不尽了。”秦啸风摇了摇头,道:“倘若秦某不采取实际行动,岂非寒了那些至公无私的好汉子?从今以后,谁肯为武林盟卖命效力?”打开另外几个盒子,只见里面装着一叠叠银票,以及田契。 余观涛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之间,他心中情不自禁冒出一个念头,像他这种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本该早就可以想到,只是自己一惊一乍,忘了往那方面去深想。心道:“原来他想拉拢我,他不甘心做别人手中的木偶。”他随即又想:“我还不是一样不甘心位居他人之后?他想我这里获得好处,可是他能给我什么利益?金钱,地产,把我看得也太没追求了。”只有权力才可以打动他的心!自从他接手华山派掌门那天起,他就一直为实现自己的欲望而奋斗! 超越华山派历代掌门,把华山派带到前所未有的巅峰!杨洁虽美,也只是在他心中荡起微微的涟漪,唯有炙手可热的权力,让他心动到至今。半夜醒来,他不是看枕边人,而是看自己的双手,暗暗问自己:“今天我得到了什么?明天又将得到什么?”这些天焦头烂额的他,心里泯灭已久的欲望,忽然刹那间被点燃:“我送他上位,他给予华山派天下第一的身份,除非这样,才有合作的可能。”当下皱眉笑道:“我一大把年纪,还要这么多财产做甚?” 秦啸风道:“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华山派处境艰难,是余掌门本事不济么?三巨头呼风唤雨,是他们神通广大么?非也,一个人所掌握财富的多少,才是决定他做多大的事关键。倘若三巨头与余掌门一样白手起家,一定不如余掌门做得出色。”这番话尽管说得强词夺理,但是余观涛听得浑身热乎乎的,好像有遇到了知己好友,憔悴的脸上泛起了红光,道:“三巨头德才兼备,威名远播,我余观涛什么角色,敢和他们相提并论?”心里却道:“我并比不他们差。” 秦啸风道:“大家相处多年,谁毫无怨言,踏踏实实做事,谁夸夸其谈,虚有其表,不都是心知肚明么?”他仰天叹了口气,道:“如今武林盟某些豁出胆子,不要脸皮敢吹嘘编造的人,被人当成能人异士,备受追捧。本份守己的老实人,倒成了祸害,四处吃瘪,难有出头之日。实干倒霉,胡扯吃香,我秦某难辞其咎。难道不是到了该改变游戏规则的时候么?” 余观涛心花怒放,脸上根根皱纹舒展开来,可与盒里的天山雪莲一比高下,搓手笑道:“盟主肯涤瑕荡垢,除旧布新,我们那些老实人惟有肝脑涂地,报答盟主的知遇之恩。”既巧妙地要求秦啸风信守承诺,又向秦啸风表了忠心。秦啸风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神秘,道:“变革派的覆灭,全是余掌门的精心布局。旁人不知也就罢了,难道我也不知么?”余观涛脑子“嗡”的一声响,险些跳了起来,瞠目结舌道:“变革派……我……” 秦啸风道:“若非余掌门安排叶枫深入虎穴,变革派岂能突然覆灭?这天衣无缝的筹划,岂是三巨头所能想出来的?”余观涛道:“这……这……”他定了定神,道:“变革派倒行逆施,为非作歹,再不出手遏制的话,只怕迟早会给江湖带来一场浩劫。大家又自顾着自己,却不知即将大祸临头。我也是看不下去,自行主张,想不到叶枫争气得很,居然大功告成。” 秦啸风道:“余掌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拼命藏着掖着,谁知道你出了力,做了事?华山派排名靠后,本来已经极不公平。难道你甘心一辈子落在别人身后?明天我打算召集大家,给华山派争取应得的利益,你觉得怎么样?”余观涛大喜过望,拱手说道:“盟主的大恩大德,余某铭记于心。”秦啸风笑了笑,道:“赏罚分明,付出有回报,世道本该如此。” 第二百三十七章 猪养肥了杀 余观涛走出旅馆,远处有人在打更,已是五更。黎明之前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余观涛扔掉了灯笼,步伐坚定地向山下走去。他行走如飞,身手矫健若少年。心里有了方向,脚下的路就好走了。既然三巨头排斥他,与秦啸风联手何尝不是明智之举?俩人抱团取暖,总比一个人独自面对风雨要好? 他并不反对三巨头的势力扩张,他甚至把自己的下限调得极低,只要能让华山派在江湖上有立足之地,他不介意做由三巨头驱使的走狗。走狗虽然活得没有尊严,但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基业。但是不管他姿态多么谦卑,仍然得不到三巨头的善意。他已经明白了三巨头的意图,除非他接受三巨头对华山派的吞并,否则他始终是三巨头敌视的目标。 像他这种开局一只碗,白手起家的人,三巨头是绝不放心让他做走狗的。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最为困难的时候,变革派忽然就没有了。更妙的是,秦啸风居然提出了是他安排叶枫,摧毁了变革派的观点。如此一来,情况完全不同了,他有拯救武林盟的功劳,即使三巨头还对华山派念念不忘,也得想清楚后果。 余观涛心情大好,忽然有喝一杯的想法。适才与秦啸风利益交换,须得头脑清醒,不敢尽兴畅饮,现在大事已了,是该去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了。前面巷子深处有灯光射出,插在巷口的一面酒旗迎风招展,雪白的墙壁写着“俞记酒店,全天营业”八个大字。余观涛哈哈一笑,道:“想啥来啥,事事顺心,好极了。”大步走入巷内。 在他走进巷内的一瞬间,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背上寒毛不由得根根竖起。他霍然回首,巷口已有八个高大威猛,腰悬刀剑的黑衣男子,他们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铁闸,断了他的后路。余观涛大吃一惊,道:“你们……”听得头顶有人冷冷道:“往前走,不许回头!”话音刚落,数根羽箭破空而来,插在他脚下的地上。 余观涛抬头望去,两边墙头站了十余个人,有的手持弓箭,有的暗器在手,只要他不听从安排,便将他当场射成马蜂窝。就在此时,一人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老余啊,来来来,咱们一起吃早饭!”巷子的尽头,摆放着一张桌子,那人坐在红油板凳上,喝甜豆浆,啃麻辣鸭头,正是“洗剑山庄”庄主苏云松。 接着他看到了德兴方丈,莲花道长提着花生米、卤大肠、小笼包、油条从酒店走了出来,与苏云松同坐一桌。余观涛心中一凛:“他们来这里做甚?多半是冲我来的。”随即又想自己今非昔比,完全可以平视他们,也大笑起来:“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三位,真是巧得很。”小二搬来板凳,余观涛在下首座着。 他一坐定,苏云松便自作主张的替他安排好早餐:“来碗正宗的陕西羊肉泡馍,肉要烂,汤要浓,还要辣一点,外加两只牛肉饼。”德兴方丈昂首望着山顶的旅馆,摸摸剃得发亮的大光头,咧嘴笑道:“余掌门宝山归来,腰缠万贯,今天你要是不请客做东,便是不把我们三人当好朋友了。”余观涛暗叫不好:“秦啸风身边有三巨头的人。” 他想起自己和秦啸风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皆被三巨头悉知,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莲花道长叹了口气,道:“余掌门如今是暴发户,还舍不得几个小钱么?该花钱的时候不花,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德兴方丈道:“和尚,道士近来坐吃山空,见到有钱的施主,忍不住心起邪念,双眼生光,余掌门捂着银子不放手,莫怪大和尚不讲道理,做出荒唐的事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眼珠子凸出,盯着余观涛鼓起的胸口,双手微微抬起,摆出要把他洗掠一空的样子。德兴方丈说话之时,八位黑衣人已经走到巷子中间,刀剑出鞘,寒光闪动。炉上浓郁的羊肉味道,蓬勃向上的清晨,似乎也被这诡异的杀气冲淡。余观涛见他们来者不善,自己又孤身一人,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陪笑说道:“应该的。” 德兴方丈低声说道:“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我们三人天天在这家饭店,挂账吃饭,至今也没给过老板一文钱,人家也是小本生意,利润微薄,我们总不能一直白吃白喝,把这个店吃到关门倒闭为止。”莲花道长道:“并非我们要赖着不给清账,而是我们实在口袋里没有钱。” 苏云松叹息道:“别看我们产业众多,财源滚滚,但是我们花钱的地方更多,很多年都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余观涛寻思:“这三只贪得无厌的蛆虫,居然盯上了秦啸风给我的银票。”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德兴方丈道:“我们三人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倘若此事传张出去,岂非被人误以为我们人品低劣,德不配位?”莲花道长厉声道:“欠钱不还,不得好死。” 苏云松道:“老余你正好有能力替我们摆平这些烂事。你应该知道,烂屎屙在裤裆里,不及时处理干净,等到臭气传到别人的鼻子里,就大大的不妙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余观涛,那八名黑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余观涛知道三巨头吃定了他,反正这笔钱又是意外之财,失去了算不上有多心痛,点头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德兴方丈一拍桌子,叫道:“俞老板,把阵年旧账都给大和尚清了。”俞老板吓了一跳,道:“三位能够光顾小店,已经给了小人天大的面子,小人若是不知高低,以后还怎么做人啊?”苏云松笑道:“天底下哪有吃了饭不付钱的道理,你当我们是土匪,强盗?你能让我们欠这么久,已经对我们很够意思了。” 莲花道长冷笑道:“拿人手软,吃人嘴软。原来你是想和我们做权钱交易,只可惜你打错了主意,我宁可砸锅卖铁来还债,亦决不做有损武林盟利益之事。”俞老板急得满头大汗,分辩道:“我……我……没有。”德兴方丈笑道:“咱们互不相欠,各自心安,岂非更好?” 俞老板无可奈何,只得捧出账本,积年累月的欠款,竟有三万七千两银子之多。三巨头执意又要另给三千两银子做利息,合计是四万两银子。余观涛目瞪口呆,因为三巨头所谓的欠款数目,居然和秦啸风给他银票金额完全一致。由此可见,秦啸风一举一动,皆为三巨头所掌握,秦啸风的自甘沉沦,只不过是掩耳盗铃。他低估了三巨头对秦啸风的渗透程度。 他和这种毫无秘密的透明人合作,风险远大于收益,如果他此时当机立断,及时抽身,便能避免遭受更大的损失。余观涛掏出了尚未捂热的银票,登时如释重负,暗自松了口气。此时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端了上桌。余观涛拿起筷子,就要吃饭,莲花道长忽然拿起一只汤匙,按住他的筷子,说道:“你还有件事没做。”余观涛一怔,道:“什么事?” 德兴方丈笑道:“你吃饭之前不是都要说一大堆话么?什么今天舍不得吃苦,明天便要讨饭去,什么吊儿郎当混日子,活该一辈子被三巨头踩在脚下,什么三巨头不死,江湖永无宁日。”莲花道长道:“我们历来对你客客气气,也没有做过有损华山派利益之事,倒是你得寸进尺,把手从陕西伸到了湖北,直接在我的碗里夺食。虽然伤害性不是很大,但是相当恶心人啊。可是我不想因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事,坏了咱们多年的情谊,捏着鼻子忍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伸入余观涛碗里,捞出几块羊肉,大口咀嚼,啧啧有声。道:“我若是这样对你,你会觉得舒服么?”余观涛见他行为粗鲁无礼,不禁微皱眉头,面现厌恶之色。莲花道长道:“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有能力把大多数人碗里的东西拿过来,我为什么不做呢?因为江湖不是丛林,老虎吃小白兔,小白兔吃胡萝卜。大家制订好的游戏规则,就像立在农舍周围的蓠芭,可以有效阻止牛羊闯进来,偷吃里面的菜蔬。仗着势力破坏规则的人,迟早总难免被别人剁掉那只伸出的手。” 莲花道长又道:“我们的手应该干什么,才算合适呢?像青年男女感到前途渺茫,罔知所措,我们可以给他们大力鼓掌,提振信心。像春意盎然,万物复苏之际,年轻人可以折一枝娇滴滴的花,插在心爱的人的鬓边。像志同道合,意气相投之人在一起,根本不必说太多的话,只要双手紧握在一起,便心灵相通,抵得上千言万语了。手和刀剑一样,就看被谁掌握。有的人用手写下锦绣文章,小日子过得滋润有味。有的人用手不是偷窃别人的钱财,就是给别人递刀子,或者在背后捅刀子。” 苏云松道:“我们三人执掌武林盟多年,竭力全力也只能将一碗水端到七八分平,做不到面面俱到,让每个人满意。你对我们有误解,有怨言,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若是你有好的建议,可以当面对我们说,能做到的我们绝不推诿扯皮。可是你天天在你弟子面前丑化我们,灌输对我们的仇恨,你有没有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么?你是在变相的分裂武林盟啊!武林盟的确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至少我们一大家人相亲相爱,一旦武林盟四分五裂,我们自家人就要自相残杀。” 德兴方丈冷笑道:“我们三人死了,就天下太平,六根清净了?设使天下无有三巨头,不知当有几人称王,几人称霸。而你余掌门极有可能是乱世草头王的其中之一!有些人没能力重新洗牌,靠掀桌子就能达到目的么?”余观涛大汗淋漓,坐立不安,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苏云松道:“老天爷铁石心肠,从来不会因为谁付出了努力,代价,就一定要给他相应的回报。用尽全力去拼搏,到来头却一无所有的人,比比皆是。蛮汉靠力气搬走石头,而智者只需一根棍子。老天爷更青睐用脑子做事的人。老余你白了头发,华山派依然名列榜尾,你有没有想过,是不是你的眼光出了差错?” 余观涛脸色极是难看,道:“你说甚么?”苏云松微笑道:“选择盟友就像女人嫁老公,一旦看走了眼,追悔莫及。双方结盟,必须实力相当。我来问你,论江湖地位,是你的名望大,还是秦啸风的名望大?事实上秦啸风的名望跟你差十万八千里。所以你与秦啸风联手,他不仅帮不了你任何忙,而且他要靠吸你的血得以壮大。华山派本来实力不济,如今又要负重前行,走一步退三步,岂非离你的目标越来越远?” 德兴方丈道:“秦啸风只不过花了四万两银子,便得了头替他推磨的驴子,好划算的买卖。”莲花道长冷笑道:“幸好是我们三个掌控武林盟,大家都通情达理,做不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丑陋事来,否则按照余掌门近乎孩童的脑袋瓜子,华山派早被别人吃得连渣渣都没有了。”余观涛咬着牙,道:“谁和秦啸风结盟了?我跟他完全不熟……”蓦然想起人财两空,不禁心如刀割。苏云松笑道:“我有个好办法,不仅使你不用赔偿秦啸风的银子,而且秦啸风会对你感激不尽。” 余观涛道:“什么办法?”苏云松道:“我向你提供监视秦啸风一举一动的那个人的名字。”余观涛大吃一惊,道:“这……这……”苏云松叹了口气,道:“他是名极其优秀的卧底,我在他身上花了极大的心思,但是跟我们多年友谊比较起来,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也不过是粒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德兴方丈道:“我们想再派人潜伏到秦啸风身边,就没那么容易了。”莲花道长道:“我们几个年纪都大了,没几年可活了,我希望我们超越利益的友谊,能够为后人所传颂。” 余观涛点了点头。苏云松握着他的手,道:“如今变革派覆灭,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现在我们的敌人是谁?”余观涛又点了点头。苏云松道:“把叶枫打造成摧毁变革派的大英雄,华山派就能得到好处?我看未必。”莲花道长道:“只怕到时华山派成了怒火中烧的大家所攻击的箭靶子,群情激愤,我们纵然心向着你,但是在明面上,我们只能顺应人心。”德兴方丈道:“我相信余掌门的大智慧,足以把事情往有利于华山派一面的发展。” 余观涛终于走了,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巷子。光线从乌云中射了出来。他未必相信三巨头所说的话,可是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符合自己的利益。他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完全正确,然而今天和三巨头一番交锋,现在他才知道他和三巨头还差得远。他未必会灰心气馁,活到老,学到老,人若有上进心,任何时候都不晚。他一定会开创属于他的时代。 俞老板捧着余观涛所给的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三巨头面前。德兴方丈横了他一眼,笑道:“有钱不要,岂不是傻子么?”俞老板道:“三位老爷能吃多少?只怕老爷不来吃。”莲花道长道:“好个善解人意的人儿,我们不给他做点什么,好像说不过去了。”苏云松道:“我已经安排他儿子经营扶桑的船队。”俞老板大喜过望,跪下磕了几个头,奔入屋内,抱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摆在桌上,打开盒盖,里面装满了龙眼大小的珍珠。 德兴方丈笑道:“我们吃饭,你不收钱,我们怎好意思收你的钱?”拿起一颗珍珠,放在眼前,左看右看。莲花道长道:“你岂不是拿金钱腐蚀我们,让我们丧失立场,与你同流合污么?人在做,天在看,我可不敢以权谋私啊。”也拿起一颗珍珠,仔细打量。俞老板道:“三位老爷给予小人一家体面的生活,小人若是不知恩图报,岂非猪狗不如?”又跪下磕头。苏云松叹息道:“人情难却,下不为例。”将珍珠分作三份,各自收下。 此时三人已经吃饱,俞老板清理干净桌子,奉上茶水点心。然后识相的消失了。莲花道长呷了口茶,笑道:“老苏你忒心狠了,居然连华山派买棺材的四万两银子也不放过。”苏云松道:“华山派现在倒了么?他们的人死绝了么?”德兴方丈道:“余观涛还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苏云松道:“既然华山派还存活在世,它就是我们潜在对手,对于任何可能挑战我们的人,我们决不能让一文钱流入他的口袋,因为我们现在资助他的金钱,就会被他铸造成诛杀我们的刀剑。” 莲花道长道:“所以阻止余观涛和秦啸风结盟,也是同样的道理?”苏云松道:“华山派实力不强,总归位列五大门派,极有声望。如果放任余观涛和秦啸风结盟,将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我们的目的,是让他们配合我们演戏,倘若让他们来做主角,这个舞台还有我们立足之地么?”德兴方丈道:“你不应该出卖那位卧底,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苏云松道:“我送他去秦啸风那里卧底,就是为了出卖他。他的价值就是做一根燃烧的干柴,点起秦啸风的怒火。我们不把秦啸风逼得无路可走,他绝不会下定决心来推翻我们。”莲花道长道:“可是我们再也拿不到秦啸风的准确消息了,有些得不偿失啊。”苏云松道:“只有让秦啸风产生我们对他失去控制,无能为力的错觉,他才会不顾一切,孤注一掷。” 莲花道长道:“秦啸风未必会因为我们在他身边渗沙子,就会与我们撕破脸皮。连这种屁大点小事都沉不住气的人,不配来挑战我们。”苏云松道:“所以我们必须加大对他逼迫的力度,让他时时刻刻活在恐惧之中,倘若这还没有效果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对他的家人下手。听说他深爱他的妻子,要是他忽然失去至爱呢?”德兴方丈道:“你应该有个干脏活的合适人选?你最好要让大家看到,他对秦啸风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他个人行为,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苏云松想也没想,便说出了一个名字,道:“鲁挺。”莲花道长沉吟道:“他为什么听从我们的安排?我们又能给他什么好处呢?”苏云松道:“我们对他适度松绑。他始终认为,是我们给他设置了太多的条条框框,限制他的发挥。否则凭他的本事,黄山派早就取代华山派了。”德兴方丈大吃一惊,道:“鲁挺是个非常危险的人,残忍,无情。我们控制约束他,是要让他无条件依赖我们,如果我们拿掉了他身上的枷锁,强大起来的他,胃口可就不仅仅是取代华山派了,我们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苏云松道:“秦啸风独立门户的那天,也是鲁挺的死亡之日。 我们可以授意蒋先生,制造出不利于鲁挺的与论,然后我们顺应民心,将他杀死。他没有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喉舌,拿什么跟我们斗?”莲花道长道:“鲁挺必须要死。诸多门派之中,就数黄山派财力雄厚。黄山派肥硕的尸体,足够我们消化好几年。放着养肥了的猪不杀,我们岂非脑子坏了?”三人哈哈大笑,巷子里充满了欢乐气息。 第二百三十八章 老师好 深秋某日,一辆装载着海水和贝壳的马车,在满天霞光里,往西岳华山驶去。 万马奔腾,大旗猎猎,骑士如狼似虎。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西岳华山!因为他们接到了三巨头的命令,逼迫余观涛交出屠杀武林同道,与魔教妖人相互勾结的华山派叛徒叶枫!余观涛若是胆敢推诿包庇,他们就把华山派杀得一干二净,鸡犬不留! 三巨头数十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四方拱火,唆使他人流血丧命。一个动荡不安,时刻处于恐惧,惊慌状态的江湖,他们才有机会吃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地位稳若泰山。如今变革派自行解体,大同教深陷内讧,无法自拔,大家皆以为可以享受几年的太平日子,可是三巨头绝不允许江湖稳定下来。 平静祥和的环境,意味着他们既无利可图,又得不到足够的尊重。所以三巨头必须时不时制造混乱,不稳定,人为地树立,培植出一个又一个敌人。只有这样做,大家才会发自内心地抱紧他们的大腿,将积累下来的财富转移到他们手上。这几十年来,他们不劳而获,视天下苍生为菜园里的韭菜,肆意收割,决不手软。 人们也没有怪三巨头吃相难看。他们一直都天真的认为,在这个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险恶江湖,如果没有三巨头提供的安全保障,他们早就被仇家杀死,连替他们收尸的人都没有。现在他们还能体面地活着,付出高昂的保护费,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又怎能埋怨三巨头心肠太黑呢? 直到东方一鹤去年突然跳出来搅局,打得他们措手不及,遭受了重大损失,许多人忽然瞬间如梦初醒,开始质疑他们的能力。甚至有人跃跃欲动,想站出来挑战他们。这一年他们过得极其艰难,纵使竭尽全力,苦苦支撑,仍然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他们想摆脱当下的困境,惟有制造新的危机。 用危机化解危机,无异于饮鸠止渴,杀鸡取卵,从长远来看,不仅对武林盟声誉造成严重损害,而且会给武林盟种下灭亡的祸根。可是他们只要自己能够平安过渡,身后的大变局与他们有何相干?这一次他们征讨华山派,用意很明显,继续收割他人的财富,替他们续命延寿,打击瓦解武材盟内部不安分的势力。这次他们绝对要控制好局势,千万不能把自己拉下水,否则他们又得难受了。 他们虽然一直挑事,任由别人大打出手,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引火上身。不明真相的世人,总是指责某些门派不讲道义,杀人放火,道德沦丧,殊不知三巨头正是祸事的始作俑者。反对杀戮却不反对三巨头,就像没有经历他人之苦,就指手画脚地劝他人行善,这种人岂非虚伪至极? “你真的要去?”云无心看着收拾行李的叶枫,不由得神情沮丧,几乎要哭了出来。叶枫见她眼中露出关切之情,心里不禁一阵酸楚,道:“我非去不可。”云无心眼眶发红,冲着他大声喊道:“这分明是三巨头设下的圈套,你去了岂非自投罗网?”伸出右手,便要抢夺他的包袱。叶枫摇头叹息,道:“我不去,他们必死无疑,我去了,他们也许还有条活路。” 云无心拳头擂得桌子“咚咚”响,叫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三巨头的一石二鸟之计,他们既要灭了华山派,又要了你的命?”叶枫心乱如麻,又不能流露出来,干笑几声,掩饰住烦躁,道:“谁说他们就赢定了?他们既想割别人的肉,又怕别人拼命,放不开手脚的窘迫样子,就像初恋女子等待她的情郎,既担心他失约不来,又害怕他来了要胡来。” 说到此处,猛然想起这段话实在精彩至极,又大笑数声,道:“别看三巨头现在跳得欢,其实他们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再无退路。他们不想办法尽快脱身,极有可能被别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计谋,还能让他们得逞么?”云无心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叩击着他的额头,冷笑道:“你何必自欺欺人,说着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谎言?”叶枫笑容凝固,说不出话来。 云无心道:“三巨头处境再怎么艰难,他们手头上还掌握着旁人不容小觑的实力,所发布的号令,暂时还没有人敢公然违抗。他们正是看准了时机下手,你师父若是推三阻四,三巨头便师出有名,一举吞并华山派。你师父若是杀了你,世人势必会生出要和大同教开打的想法,惊恐之下,自然又去寻求三巨头的帮助。三巨头又可以勒紧套在世人脖子上的绳子。所以无论大打出手,或者小打小闹,三巨头总是稳赚不赔。” 叶枫“啊”的一声,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云无心道:“你师父向来视个人利益高于一切,他怎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你,从而毁了他一辈子的心血?他比任何人都盼望着你回到华山,然后他拿着你的人头,换取三巨头放他一马。”叶枫道:“你说的不错。”他口气很平静,余观涛所采取的措施,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人家几十年的辛苦努力,凭什么要让他败得精光呢? 云无心道:“你也别指望我会动用力量帮你,我千方百计地阻止西门无忌对武林盟开战,若是我现在为了你而和武林盟交恶,岂非给了西门无忌动武的借口?你给我带来了难以忘怀的快乐,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但是在大同教的利益面前,我的理智不允许我由于个人的情感,从而打乱了我父亲的计划。”这番话她说得艰难,苦涩,每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叶枫道:“我理解你。” 云无心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如果你能够留在我身边,我敢保证,没有人敢不知好歹的找你麻烦,就是三巨头也不敢。”叶枫笑了笑,道:“然后我若无其事的看着他们如牛羊般的被人宰杀?”云无心黯然道:“我已经尽力了。”叶枫眼中有了悲伤,悔恨,慢慢说道:“我是个孤儿,既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但是我从小在华山长大,已经视华山是自己的家,如今我的家人遇到了大麻烦,我无动于衷,坐视不管,岂非无情无义,狼心狗肺?你敢放心把我留在身边?” 云无心胸口一酸,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道:“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我?你为什么就不替我着想?”叶枫道:“倘若有人对你不好,我也会不顾一切的跟他拼命。”云无心擦了擦眼泪,笑了笑,道:“你走,我不拦你。”叶枫道:“不请我喝一杯?”云无心拿起包袱,挂在他身上,笑道:“咱们喝酒的日子长着呢,何必非得今天来凑热闹?”叶枫扳住门板,嘟着嘴唇,道:“就这么轻易的把我打发了,我不是亏大了?”云无心无可奈何,伸嘴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下,嗔道:“可以了?”双手在他背上一送,把他推了门外。 叶枫下了山,辨明方向,往西行去。在崇山峻岭之中行了数日,这天傍晚,他来到陕鄂交界的“红羊镇”。镇子约莫六七百户人家,兼之地处两省要冲,店铺林立,行行齐全,景象繁荣。他进了镇里,见得街上人来人往,市井喧哗,热闹非凡。叶枫买了顶大草帽,戴在头上,遮住面目,便去寻店吃饭。 忽然间听得马蹄声响,一抬头,只见十余骑从镇外疾驰而来。坐在马上的骑士皆是英气勃发,精神抖擞,劲装结束的江湖豪杰。转眼间,冲到了近处。叶枫闪到一边,装作在街边摊位翻看货物,寻思:“这些人多半去华山的,我不妨跟着他们,去看个究竟。”见得一人指着右边的“客满堂”客栈,大笑道:“兄弟们,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脚了。” 客栈老板听到动静,早奔了出来,听得这些人要来投宿,不由的心花怒放。江湖豪杰出手宽绰,花钱如流水一般,素来深受店家喜欢。忙指使店里伙计过来牵马,将他们迎了过去,叶枫在后面跟着。众人进了门,只见一青衫长袍,文人打扮的男子,坐在高处台子上,摇头晃脑地讲着“说岳全传”。此时正好在讲风波亭岳爷爷归天。 众食客情绪激动,拍桌跺脚,破口大骂宋高宗赵构,奸相秦桧。叶枫一见此人,暗自一惊:“他怎么在这里?”原来这男子是苏云松的手下顾先生。转念又想:“他要用心去感受精彩世界,四海为家,在此现身,有什么奇怪的?”寻了个不起眼的座头,叫了二两酒,几样小菜,自斟自饮。群豪占了二张桌子,桌上堆满了各色荤菜,没有一样素的。 一人性子暴躁,见得众食客神情悲戚,如怨妇一般,莫名火起,拿起一只空碗,丢在地上,摔得粉碎。众食客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他。那人拨出刀来,“夺”的一声,把桌子砍下一角,厉声道:“岳爷爷兵强马壮,为何不杀到临安府,砍了赵构,秦桧的狗头,自己做皇帝?咱们老百姓要求很简单,任用贤臣,远离小人,轻徭薄赋的就是好皇帝,我们就无条件拥护他。他若是听任奸臣谗言,残害忠良,压榨得老百姓活不下去,这样的皇帝不砍了做甚?” 众食客寻常百姓,胆小怕事,不比江湖豪杰口无遮拦,听他突然间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唯恐引祸上身,个个低垂脑袋,不敢接他的话。顾先生“嘿嘿”冷笑数声,道:“自大无知的江湖莽夫,只晓得打打杀杀,老虎狮子那么强大,为何它们总是被人射杀的对象?”那人怒道:“兀那老头,你敢对我出言不逊,我割了你的舌头下酒!”跳了起来,唰的一刀,往顾先生头顶劈去。 群豪呵呵大笑,道:“文人的舌头,又酸又毒,不太好吃啊!”竟无人出来阻拦。众食客吓得一颗心怦怦跳动,气也喘不过来。顾先生大笑道:“我好久没打架了,手痒得紧!”伸出一根手指,凌空曲折盘旋,似是在提笔写文章。扑来的那人暗自一怔,心想:“他要做甚?装神弄鬼,实在该死!”忽然间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好像脱了衣服一样。只见身上衣裳裂开了一道道口子,这些口子蜿蜓纵横,形成了一个个小字,龙飞凤舞,极是好看。 一人道:“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侍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那人暗叫不好,翻了个筋斗,掉头就走。顾先生道:“我再送你几个字!”手指连动,在他背后写下几个字。 众食客叫道:“无知者无畏!”群豪见同伴吃亏,发一声喊,齐齐站起。那人奔了回去,缩成一团,仍然难遮丑态。一人指着顾先生,喝道:“兀那老头,识相的,赶紧跟我们磕几个头,说几声对不起,我们便不跟你一般见识。否则把你大卸八块,扔去喂狗。”顾先生道:“我向你们磕头,怕是要折你们的寿。”那人道:“你摆明了要跟我们过不去?” 顾先生道:“你说是就是了。”手指头微微抖动。那人面色突变,退了一步,叫道:“有种的跟我光明正大打一架,不要搞歪门邪道的鬼名堂。”顾先生抬起左脚,道:“我用一只脚也能把你打倒。”那人大喜,道:“你说话算数?”顾先生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那人大喜,道:“好!”一跃而起,从上向下,一刀斩落。顾先生身躯仰倒,左脚踢向那人腹部。 那人早算准了他会出此招,往前扑出数尺,避开踢来的左脚,刀尖斜拖,意欲将顾先生的左腿斩断。忽然听得“呼”的一声,一件物事飞来。那人闪避不及,被击中左胁,登时大叫一声,跌了出去。他低头一看,击中他的居然是顾先生的左脚鞋子。那人拍地叫道:“你作弊,你言而无信!”顾先生捡起鞋子,笑道:“套在脚上的鞋子,算不算脚的一部分?” 那人哼了一声,沉脸道:“我输了。”垂头丧气的坐回席中。顾先生目视群豪,道:“你们还有谁不服气的?”群豪知道顾先生武功远高他们,可是就此服软,未免太无能了,又找不到能下的台阶,众人脸色铁青,尴尬不已。一人瞪视顾先生,低声道:“我不服气。”顾先生道:“不服就干。”那人道:“你比我厉害,我和你单打独斗,大大的不公平,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顾先生笑道:“你觉的怎样才算对你公平合理呢?”那人壮起胆子,道:“你让我们几个打你一个。”顾先生道:“到底是几个呢?三个,五个,还是一块上?”那人本想说大伙一齐上,转念又想太不厚道了,道:“五个足够了。”顾先生道:”倘若你们输了,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人奇道:“甚么?”顾先生悠悠说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那人道:“甚么条件?”顾先生道:“允许我做你们一会儿的老师,跟你们讲些大道理。当然我不勉强你们一定要听进去。”那人大吃一惊,道:“你说甚么?”顾先生道:“很为难么?”那人心想倒也无伤大雅,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顾先生道:“你的伙伴答应么?你能代表他们么?”群豪大声道:“都答应了。”顾先生道:“看你们回答爽快,让你们再加一人。” 群豪得寸进尺,道:“不许用手指头在身上写字。”顾先生道:“好办。”六人跃出,二人一组,从左右,前面三个方向逼进。顾先生道:“不堪一击!”身子晃动,已经扑到左边那组人跟前。那组人是对兄弟,均使九环鬼头刀,见得顾先生扑来,双刀齐出。铁环撞击刀身,叮叮当当,摄人心魄。顾先生冷笑一声,双手伸出,在他们手肘上拍了一下。 他们只觉得手臂酸软,手中的刀直冲出去,“夺夺”两声,插入头顶的屋梁上,摇摆不定。众食客担心这两把刀掉下来,忍不住大呼小叫。顾先生道:“倒!”右脚扫出。右边二人同时翻了个跟头,坐倒在地。 前面二人斗志丧失,兵刃高举头顶,跪倒在地,叫道:“老师好!”群豪亦叫道:“老师好!”众食客无不莞尔而笑。顾先生朗声说道:“同学们请坐好,咱们上课了。” 群豪挺起胸膛,坐得笔直,果然像极了刻苦认真的好孩子。顾先生指着第一个动手的人,道:“刚才大头同学……”那人叫了起来,道:“报告老师,我叫欧阳开,不是甚么大头同学。”顾先生一拍桌子,怒道:“我说你是大头,你就是大头。你的脑袋长的像只大蘑菇,像个大南瓜,不叫大头叫什么?”欧阳开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大头……”顾先生道:“你很想不通岳爷爷为何不取代宋高宗赵构,自立为王,是不是?”欧阳开道:“嗯。” 顾先生冷笑道:“我要你记住一点,凡事要往深处看。岳家军上下一心,战无不胜,是因为岳爷爷在收复失地,抵御外侮。若是他出于私心,称帝为王,他手下将士会答应么?百姓还会衷心拥护他么?下面将士早已厌倦了战争,他们九死一生赶走了金人,现在又要掉转刀枪,自相残杀,无论谁做皇帝,世界又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换新瓶装旧酒。大家送命做炮灰,某些人享受荣华富贵,你愿意么?” 叶枫心念一动:“他怎么话里有话?”欧阳开摇头道:“我不愿意。”顾先生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了痛苦之色,冷冷的道:“我看你们就愿意替别人送命做炮灰。”欧阳开跳了起来,叫道:“我们替谁送命做炮灰了?”顾先生目光忽然锐利如刀,道:“三巨头!”群豪听在耳里,不亚于晴天起霹雳,不约而同握紧手中兵刃,站起身来,齐声喝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顾先生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想欺师灭祖么?”群豪自知技不如人,强出头亦是自取其辱,面带恨意,颓然坐下。顾先生道:“你们是去奉三巨头之命,去围剿华山派的?”欧阳开道:“回老师的话,华山派吃里扒外,勾结魔教,残杀武林同道,三巨头能够让华山派存活到现在,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顾先生道:“三巨头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发起适当的战争。华山派正是当下最适合引爆的炸药。” 第二百三十九章 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 欧阳开听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着顾先生,躬身说道:“学生脑子鲁钝,实在领悟不了老师话中意思,请老师明示。”顾先生微笑道:“你们弄不清楚才是对了,你若是猜测通透,识破三巨头的用意,岂会让他们卖了,而浑然不觉?”欧阳开心中大骂顾先生莫名其妙,无事生非,嘴里却应道:“学生鼠目寸光,不分好坏。” 顾先生道:“对于三巨头来说,三足鼎立的局势,对他们最为有利。三方相互制约,大家心怀恐惧,谁也不敢轻易打破平衡。如今变革派突然灭亡,魔教妖人心生邪念,想火中取栗,随时有重返中原的可能,底下的人不似先前言听计从,各自打各自的小算盘,仓猝之间,又没有适当的势力站出来,填补变革派遗留下来的空缺。三巨头内忧外患,日子非常不好过,所以他们急需杀一只鸡,吓唬住一群不安份的猴子。” 欧阳开道:“华山派就是这只要宰杀的鸡?”顾先生道:“华山派大弟子叶枫正好和魔教不明不白,那不是明着给三巨头雪中送炭,提供了动手的口实?当然三巨头决不会很干脆利落收拾好华山派,他们是钝刀子割肉,拖得越是长久,对他们越是有利。”欧阳开更听不明白了,道:“为什么?” 顾先生道:“三巨头倘若一下子就弄死华山派,大家至多吓一跳,尔后象征性的交些东西出来,三巨头如果有办法让华山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吓破胆子的大家,不得乖乖地掏出所有值钱的东西?”欧阳开挠头说道:“三巨头摆出大阵势,居然到头来是抢大家的钱财,大家可是替他们出力卖命,三巨头还有没有人性,讲不讲道义?” 顾先生道:“三巨头所发动的每一次战争,不都是在劫大家的财么?现在还没有正式开打,三巨头已经发了一笔横财。”欧阳开道:“啊?”顾先生道:“华山派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什么?”忽然听得一人怒道:“老板,我是白吃你的么?这做菜不放盐,叫我怎么吃的下去?你太黑心了!” 店老板一劲的拱手,笑道:“客店稍安勿躁,若非出于迫不得已,谁会干砸自己招牌的蠢事?”那人瞪着他,冷笑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是买不到盐?”店老板道:“西南数省,吃的皆是由华山派供应的井盐,如今武林盟征讨华山派,不许市面上买卖井盐,只能吃外面运来的海盐,价钱却是足比井盐翻了十番……”他一边说话,一面敲击着桌面。 那人这才看到,每张桌上都张贴着写有“井盐断供,不敢多放,味道偏淡,敬请谅解”的纸条。那人气乎乎的坐下,大骂道:“他妈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真是岂有此理,算了,不跟你计较。”顾先生笑道:“海盐生意正是苏云松产业之一。各位自以为的申张正义,替天行道,殊不知是替三巨头挣钱的一介苦力。”群豪目瞪口呆,心里百味交集。 顾先生冷冷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心里一定很不舒服。无论是谁发现自己被别人卖了,谁能开心得起来?”群豪一言不发,大口往喉咙里灌酒。就算知道自己被三巨头卖了,那又能怎么样?在三巨头的大局中,他们连棋子也算不上。顾先生道:“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让三巨头的计划落空?让三巨头做一次你们手中的棋子?” 群豪仍然没有说话,但是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问:“你要我们怎么做?”顾先生道:“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大家消极应付,三巨头无论是忍痛分出一半好处给大家,还是亲自下场出手,都是三巨头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大家这次的态度,能给三巨头带来深刻的教训,他们以后要做任何事情,就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不敢轻易去冒险。”群豪迟疑着道:“无须刀剑?” 顾先生大笑,道:“只须动一动各位的嘴皮子,嘴唇一张一合,胜过千军万马。”叶枫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他忽然明白顾先生这么做是为了谁,顾先生是在帮他。顾先生已经脱离苏云松的组织,本可以闲云野鹤,与世无争,为什么要来趟浑水?如今他是人人喊打,谁都知道跟他扯上关系,不是件好事,顾先生图的什么啊?就因为小孤山那一战的不打不相识? 听得顾先生大笑道:“今天各位同学表现很好,我就不布置功课,下课散学!”群豪如释重负,饭也不吃了,奔入房中,门窗紧闭,再不出来。叶枫一口喝掉杯中的酒,心里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连累任何人。”他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顾先生已经站在门口,伸出右手,笑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叶枫胸口似给堵住了,紧紧握住他的手,叹息道:“你不应该插手我的烂事,我没有给别人带来过任何好运。”顾先生道:“我有多大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我就是嘴贱话多。动口不动手,能算插手么?”叶枫摇头说道:“的确不算。”顾先生道:“你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就像小孤山一战,你就把三巨头打了个出其不意,元气大伤。” 叶枫说不出话来,他的胃在紧缩抽搐,流出难以忍受的酸水。这次他不会再有神秘力量加持,只好拿自己的命去换取江湖的暂时平静,别无他法。说话之间,他们走到了街上。夜幕降临,天上有弯弯的月亮,有一闪一闪的星星。这时街上人更多了。这些人白天忙于生计,东奔西走,没有片刻安宁。只有到了晚上,才有空陪家人走一走,和朋友喝几杯。 杂货店门口,挺着大肚子,还有几个月就要做妈妈的少妇,向几个年长的女人,请教着育儿的经验。她表情认真,生怕漏了一个字,双手不时轻揉腹部,安抚着蠢蠢欲动的小家伙。她的丈夫是第一次做爸爸,双手拎着两大包婴儿用品,也不管实不实用,更没有似平时买些针头线脑,都要和老板讨价还价大半天的耐心,格外的豪气爽快。在众人一片恭喜道贺声中,呵呵地傻笑个不停。 合欢树下,一个少女不厌其烦的对明天要去她家提亲的男孩,交待着她父亲最爱喝火焰一般猛烈,痛快得全身汗毛孔都张开的烧刀子,千万别送给他价钱昂贵,口感绵柔温醇的黄酒。她母亲嘴里说什么都不要,其实特别好面子,如果能给她置办一些看上去很有档次,适合在人前炫耀的东西,她一定感激在心,就不会刻意挑三拣四了。男孩一一记住了。 “人丑心好的胖子”烧烤摊,数名年轻人吃得满嘴是油,大汗淋漓。他们穿着粗布衣裳,裤管卷得很高,天气冷了,脚上却没有保暖的袜子,一看就不是有钱的人。可是他们热情高涨,他们觉得自己年轻,只要能吃苦耐劳,敢拼敢闯,就一定会过上好的日子。他们口无遮拦地畅谈着理想,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半条街都能听到他们欢快的声音。 叶枫远远地看着,眼眶不由的渐渐湿了。他们不知道当下三巨头发动的战争,已经开始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今天是吃的盐大涨价,明天极有可能是米、油、柴,到最后吃住用行,无一幸免,将他们口袋仅有的几个铜板搜刮干净。三巨头不仅设计收割各门派的财富,就连老百姓几个小钱也不放过。想保住这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惟有拉三巨头下水。 三巨头妄想躲在背后,操控这场战争,他就逼着三巨头直接卷入其中,最好让战火烧烂三巨头的衣服,烫痛三巨头的肌肤。三巨头想要一个体面的收场,必须要保留一定实力,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怎能削弱三巨头的实力。在命运与财富之间,三巨头肯定选择保命。他已经找到能让三巨头罢手的法子,可是他孤身一人,怎么击败强敌?顾先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比叶枫更悲苦,他识的字比叶枫多,所以更加感性。 顾先生握紧拳头,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叶枫道:“不错。”顾先生问道:“你好像有办法了?”叶枫笑道:“小事一桩。”他没有任何办法,但他不能在顾先生面前流露出来,他不希望他认识的人沾上他的厄运,都活得好好的。叶枫忽然话题一转,道:“你看到的世界精彩么?”顾先生眼神黯淡下来,表情极其感伤,道:“我看到的世界一点不精彩,可以说非常黑暗,有时候看着,看着,不禁脊背发凉,冷汗直流。” 叶枫深有其感,道:“是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这样子的。”顾先生笑道:“你也一直在看这个世界?”叶枫道:“有时候恨不得抠出眼珠子,做个瞎子算了,但心里还是十分的舍不得,再辣眼睛也得看着。”顾先生道:“谁不是一边咬牙切齿地大骂着这该死的世界,一边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的活着?”叶枫大笑,道:“活着真好,不管站着,还是跪着。”顾先生眨了眨眼,道:“借用你一天的时光,请你走进我的世界?” 顾先生居然做了地主老财家的私墅先生。书屋的门紧闭,门上挂着大锁,地上扔着顾先生的铺盖。他的东家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就等着他回来,向他宣布被解雇的消息。顾先生脸色平静,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待遇,他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大半年来已被人解雇了多少次?”叶枫道:“三次?”顾先生摇头道:“不多不少,正好三十次而已。”叶枫很惊讶,道:“难道你教的不好?”顾先生苦笑道:“我教的方法,不对他们的胃口。” 东家一见到他,就大叫起来:“我的孩子只跟了你五天,就变得像神经病一样,你到底给他灌了甚么迷魂汤?”顾先生道:“我在教他做人的态度,读书的意义。”东家“呸”了一口,喝道:“甚么狗屁话,读书的目的不就是做大官,发大财么?我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人不强硬霸气,就没有出头之日。”顾先生作揖躬身,道:“对不起,是我不学无术,耽搁了少爷的前程。”捡起铺盖,背在肩上,大笑而去。 他步子迈得很大,虽然脚下的路坎坷不平,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但是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忽然间听得琅琅读书声,顾先生带着叶枫走了过去,走到近处,原来是个育人子弟的书院。一长衫儒者整襟危坐,听着一众学生朗读诗文,四面的墙上,挂着“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之类的牌匾,落款者不是某官员,就是某富豪。一学生忽然合上书本,站了起来,道:“请问老师,读书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儒者怔了一下,抬手指向墙上的牌匾,脸上泛起荣光,大声道:“做跟他们一样的人,光宗耀祖,万众敬仰。”那学生道:“可是这些人名声不佳,做官的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有钱的利欲熏心,贪而无信,他们已经是社会的耻辱,怎能做我们的榜样呢?”儒者脸色突变,冷笑道:“我不怪你脑子笨,本事差,但是你心地阴暗,诽谤他人,这是我绝不能容忍的,我所教过的学生,除了你这个异类之外,其他的都是坦荡真诚,不愧不作!” 那学生红着脸,道:“提意见的人就应该区别对待么?”儒者忍住气,喝道:“那你说说读书的意义是什么!”那学生道:“独立自主,享受生命,仗义执言,正直无私。若是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当官发财,图名声,不知道回报社会,这种人就算活在世上,也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儒者大怒,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那学生道:“我有幸跟了一个姓顾的先生几天,他给我脑子开了窍,让我知道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顾先生听到这里,眼中有泪光,牵起叶枫的手,悄悄走了出去。书院的不远处,是座长亭。七八个文人坐在亭里吟诗作对,相互吹捧,气氛融洽。俩人驻足听了一会儿,他们所作的诗句,对子皆是拾人牙慧,了无新意的阵词滥调,可是他们觉得自己的作品,堪称完美,纵使李,杜再世,亦要甘拜下风。顾先生叹了口气,冲了出去,冲入一间酒店,拿起一壶酒,灌入喉咙。 叶枫看着他,眼中却只有崇敬,追求蜕变的人,都值得敬重。顾先生放下酒壶,眼里有血丝,吼道:“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叶枫完全不动感情,道:“是从他们的立场来看,还是从你的立场来看?”顾先生道:“什么意思?”叶枫道:“从他们的立场看,是你错了,从你的立场来看,是他们错了。”顾先生怒道:“你是两边不得罪,和稀泥么?”叶枫道:“你其实知道答案,你只是想借我的嘴,消除你心里的块垒。” 顾先生泪水流下,喃喃道:“我走的很累,很迷茫。”叶枫道:“作为父母,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女出人头地,功成名就,你这种育人方式,分明是让他们的希望破灭,毁了他们儿女的前途。在大多数人看来,人生极其短暂,谁不想及时行乐,风光无限过一辈子呢?谁愿意懂得太多,眼睛太亮,一生都活在自我否定的痛苦之中呢?”顾先生承认:“你说得有道理。” 叶枫道:“评价一个老师的能力,是看他的学生有多优秀,所以他不会喜欢个性十足,锋芒毕露的学生,他所喜欢的学生,应该像听话,不挑食的鸭子一样,毫无疑问地接受他灌输的东西。他喂养鸭子们的食物,完全是围绕乡试打造的,四平八稳,贴合实际,绝不偏激,冒进。”顾先生叹了口气,道:“的确如此。”叶枫道:“并非每个文人手中的笔,都能写出某些人冷汗直流,胆战心惊的文章,大多数人写文章,不过混生活,图名声而已,怎能奢求他们铁肩担道义呢?” 顾先生眼神渐渐黯沉下来,苦笑道:“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为什么不学学他们,那么我活得就会相当滋润愉快。其实低头转身不是很艰难的事。我到底图什么呢?竭尽全力的大叫大喊,就为了能够唤醒几个睡得不太深的人?有些人就算听到我的声音,也未必愿意睁眼醒来,五光十色的梦境,谁不留恋沉迷呢?”叶枫道:“不一定是所有的人都是在做美梦,也有些人被噩梦困扰,无法脱身,你的大吵大闹,无异是他们的福音。”顾先生失神的眼睛,泛起亮光,道:“你故意哄我开心?” 叶枫笑道:“我哄得了你一时,能哄得了你一世?先生并不是意志不坚的人,从你决定迈出第一步之时,你就永远不会退缩,更改。”顾先生也笑了,道:“头撞南墙也不回头?”叶枫道:“你的脑壳够硬,纸糊的南墙不经你撞。”顾先生道:“你呢?”叶枫盯着腰间的剑,道:“我该上路了。”顾先生道:“有机会再见面么?”叶枫道:“有,不是在人间路上,就是在黄泉路上。” 第二百四十章 凡事皆生意 蔡十一拿起长长的竹筷子,夹出油锅中最后一根油条,接过老伴递来的旱烟袋,坐在沾着星星点点面粉的板凳上,喜滋滋地抽着烟。螺旋般上升的烟圈,犹如他当下的生活,蒸蒸日上,越来越好。蔡十一眯起眼睛看着店里店外坐满的食客,心里充满了感慨,三十余年的艰辛创业,如画卷般在眼前徐徐展开。 在兄弟姐妹之中,他排行第十一。父母皆是目不识丁,给儿女们取不出响亮、动听的名字,只得按照各自的排行起名。像他这种子女众多,父母本事有限的家庭,能够把他们拉扯养大已经很了不起了,当然就不会奢求父母能移交他们多少财产了。他二十岁娶老婆,家里没有掏一个子儿,完全靠自己三寸不烂之舌,以及根据实际情况,所采取的非常手段。 他老丈人本想收他几吊钱权当彩礼,可是看到女儿日渐凸起的肚子,反而倒贴了几吊钱给他当作家用。他老婆嫁过来之后,才察觉到他的阴谋诡计,心里的委屈,可想而知。每当俩夫妻相互怄气的时候,他老婆就忍不住指桑骂槐,话里有话。他自知对不住人家,也不敢顶嘴应答,免得又惹她伤心难过。 他二十二岁与父母分家,父母只给予了他一间四面漏风,下雨进水的烂茅草房,一张摇摇欲坠,稍一用力就会散架的旧床,一套缝满补丁的被褥,以及几双筷子,几只破碗。他们夫妻俩只意气消沉了几天,便很快振作起来,男的到镇上早餐店当伙计,女的去富人家做下人。一年虽然所剩不多,但总是年年有余,不过十来年光景,一间茅草房便换成了三间青石瓦房。 早餐店老板见他机灵可靠,自己几个孩子又无心继承事业,就将养家糊口的好手艺,悉数传授给他。蔡十一知恩图报,愈发卖力。十三年前,老掌柜染上重病,知道来日无多,便写下文书,请众邻舍见证,把早餐店作价转让给他。蔡十一接手店铺,在老掌柜原来的手艺之上,又加以适当的改良,生意愈发兴隆,财源滚滚。 如此又过了几年,手头宽裕的他,在镇上最好的位置,买了块地皮,盖起三进的四合院。台阶前摆着一对神态威猛的大石狮子,朱漆大门镶嵌着茶杯大小的铜钉,门顶上悬挂着知府大人写的牌匾,雪白围墙外种植着垂杨大树,堪称镇上数一数二人家。现在他有钱了,但是几乎没有人仇视他,他赚的每一文钱清白干净,经得起询问追查,白手起家创业的人,谁敢鄙视嫉恨呢? 蔡十一今年五十岁,店里大多数的活,他已经交给儿子去做了,但他还是像以前做伙计一样,第一个来到店里,最后一个离开。他用以身作则的方式告诉儿子,想保持住现在的生活,就必须日复一日的吃苦受累,除非实在做不动了,否则绝不能停歇下来。在店里用餐的食客,多半是熟客,偶尔出现的陌生面孔,要么慕名前来,要么是外地的同行。他几乎可以肯定,坐在门外柳树下那桌客人,就是想从他这里得到某些奥妙的同行。 他们已经连续在这里用餐四天,品尝过店里每一道餐品,其中有个长相清秀的男子,经常取出纸笔写些什么东西,大概是在记录食物的味道,做法。蔡十一不怕同行竞争,做吃的行业精髓在于用心打造,有些人做着做着,就心有杂念,偏离方向,只有虔诚执着,信念狂热的人,方能长盛不衰。蔡十一目光从这些人身上移开,转到坐在门口角落,晒太阳的老伴身上。 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不再年轻的脸庞,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花朵一样娇丽,显然沉醉在快乐之中。是什么让她开心呢?是流水一样落入口袋的金钱,还是前些天花大价钱,给她置办的金镯子?她已经厌倦了每天跟别人低声下气的生活,时刻挂在脸上招牌式的笑容,只不过是讨生活而已。只有他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她在追忆往事。 眼前的荣华富贵,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感触,倒是以前一贫如洗的日子,反而让她怀念至今。她既不喜欢现在大腹便便,说话干脆利落的他,那个曾经穿着屁股破了几个大洞的裤子,说话腻腻歪歪,不三不四的穷小子,才是她一生最爱。她更不喜欢如今忙于事业,一躺在床上,就呼呼大睡的他,那个和她在一张一动就“吱格,吱格”乱响不停,一抬头就看到从屋顶漏下月光,星光,会和她说一晩上废话的床上,睡了好多年的男人,真是一想起来就禁不住要笑。 蔡十一看得心里发笑:“傻婆娘,正如江水,河水不能倒流,人怎能回到从前呢?”就在此时,听得车轮辗地之声,一辆载着货物的马车缓缓而来。车身插着两面旗帜,一面写着“坚决抵制华山派”,另一面写着“服从武林盟命令”,字体硕大,引人注目。车上所载的货物,皆张贴着产自武林盟的标志。可是蔡十一知道,除了袋子上的武林盟标识,里面的货物跟武林盟没有任何关系。 车上每一样货物,都和华山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当下武林盟全面封杀华山派的大环境,这种事本来也是绝不能发生的。然而神通广大的二道贩子,总有办法把这一切做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虽然如今的价格比以前贵了三四成,但对比起武林盟所开出的天价,还是在可以接受范围之内。送货人在店门口停车,卸下他订购的面粉、黄豆、猪油、白糖、食盐。蔡十一取钱结账。 正当他们交接之际,那桌外地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把他们围在中间,面色不善。那长相清秀的男人狞笑道:“好大的胆子,竟敢顶风作案,就不怕脖子上吃饭的家伙搬家么?”说话之时,从怀里掏出块武林盟稽查人员的铜牌。其余几人取出藏在身上的兵器,目露凶光,好像随时要把当事人就地正法。蔡十一大吃一惊,抱头缩脖,不敢出声。送货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笑道:“这位爷说哪里话来?在下胆小懦弱,只配做奉公守法,来路明朗的生意。” 那男人揪住他的衣襟,瞪眼喝道:“你当我是瞎子,白痴么?”送货人笑道:“在下进货手续齐全,请你过目明验。”从贴肉口袋取出进货单子和放行条子,上面有盖着武林盟印章,以及放行人名字,具体日期。那男人接过文书,摇头道:“这不是真的。”送货人面色微变,指着上面放行人名字,道:“你莫要诓我,难道这个人是假的?”那男人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道:“你见过这个小曹?”送货人道:“我若是没当面见过小曹,他会颁发放行条?” 那男人道:“小曹他长的怎样?”送货人道:“高高瘦瘦,皮肤偏黑,右耳下有个铜钱大小的黑痣,说话跟大姑娘一样细声细气。”那男人大笑道:“很好,很好……”突然抬起左手,重重抽在送货人脸上。送货人跌倒在地,叫道:“你打我做甚?”那男人道:“我就是小曹。”送货人大惊失色,道:“什么?”小曹冷笑道:“这十天内我只发过三张条子,一张给张庄镇,另一张给埠头镇,最后一张给鸡笼镇。这个镇的条子应该要到十天后签发。” 小曹几个帮手将送货人按住,兵器架在他脖子上。送货人知道大祸临头,叫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小曹厉声道:“你何止是伪造文书?你简直胆大包天!”解开一件货物的袋口,抓出一把黄豆,道:“武林盟的黄豆产地,多半在河南,河北,那里土质肥沃,种出来的黄豆饱满圆润,个头儿大。而你运来的黄豆个小干瘪,色泽暗淡,除了出自华山派的庄院,普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地方!” 送货人大汗淋漓,道:“我……我……”小曹道:“我并不反对你赚钱,谁都想过上好日子。但是请你牢记在心,赚钱要分什么时候,看什么场合。你也应该看得出华山派如今处境不妙,一般人能避则避,尽量不参与其中,你以为用富贵险中求的办法就可以一夜暴富?你真以为我们眼睛一直盯着华山派,忽视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时候不拿刺头来开刀,以后谁会服我们啊?”几个同伴道:“不杀几个人,有些人真以为我们是好脾气,没爪子的病猫了!” 一人手腕用力,刀刃在送货人后颈割了个小口子,鲜血直流。送货人恶狠狠的盯着小曹,提高嗓门喊道:“我是该死,但是你们做的事就比我高尚么?你们只想着怎么吞并消灭华山派,却有考虑过让西南诸省百姓过得更好么?”小曹仿佛听得愣了,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家伙,居然来教训我们了,我们有做错什么了?”送货人道:“你们强制我们不许经营华山派的货物,然而你们有应对措施么?十五天放行一次数量有限的货物,大家怎能活得下去?” 此时看热闹的人极多,皆是面现不平之色。一人道:“拿刀对着老百姓的人,他就是土匪,强盗!”小曹唯恐引起民愤,沉声道:“把刀收起来,别丢人现眼。”几个同伴收起兵刃,仍将收货人牢牢按住,省得他趁乱走脱。小曹拱手说道:“现在非常时期,货源不是十分的充足,过些日子,便能做到一天一送了,请大家多多包涵。”一人怒道:“我家老头子天天靠吃药吊命,你的意思是让他死了拉倒?” 另一人道:“我媳妇下个月生产,不让她吃些东西补身体怎么行?出了事我找你啊?”众人七嘴八舌,无不是表达对武林盟的不满。小曹神情窘迫,有口难辩。送货人大声道:“所以非常时期,就必须非常手段!”小曹眼中有杀气,缓缓道:“你是想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贩卖华山派货物?”送货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短期来看,你们是吃了些亏,但是从长远来看,你们收获了人心。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 众人附和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小曹沉吟道:“容我想想。”几个同伴大惊失色,道:“你让他贩卖华山派货物,就是通敌,做这种事是没有好下场的。”小曹厉声道:“故意让老百姓吃不上饭才是没有好下场,我不想遗臭万年,更不想我的子孙,因为我今天的所做所为,从而抬不起头来。”这几人道:“你做大英雄,可是有没有替你的家人着想?英雄好汉的家属,通常都是活得生不如死!” 小曹道:“如果我一家人过得不好,能换来万家灯火生炊烟,柴米油盐又一天,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么?”围观的百姓们听得热泪盈眶,齐声叫道:“有血性敢担当的好汉子!”小曹拨出兵刃,冲着他的同伴说道:“你们要拿我的人头向上面交差,我绝不责怪你们,但是只要我还站在这里,你们就休想动这批货物,把你们的刀拨出来!”几个同伴你看我,我看你,忽然跺了跺脚,异口同声道:“去你妈的臭鸭蛋,凭什么你做大英雄,我们就不可以?” 百姓们一发叫好。送货人大喜,道:“你们同意我继续贩卖华山派货物了?”小曹叹了口气,道:“人命关天,刻不容缓。”送货人道:“各位大爷心怀苍生,便是佛祖,菩萨,也不过如此。”跪下磕头。百姓们亦跪下磕头,眼中噙泪。小曹几人手足无措,喊道:“使不得,使不得!”拜倒回礼。送货人目光四扫,环视在场每一个百姓,大声说道:“得了大实惠的我们,就看着恩公们受苦受难,难道就没有办法弥补他们么?”百姓们应道:“全听你的吩咐。” 小曹叫道:“你想做甚?”送货人道:“我建议每样货物在原先价格上,再往上涨两成,这些钱是给恩公们家人的,他们比我们活得更不容易。”小曹怒道:“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送货人道:“你既然出手救我们,为什么不许我们报答你?”小曹喝道:“你在和我做交易?”送货人道:“谁跟你做交易了?是大家都要好好活下去,一个也不能少。真正的大英雄,既是要拯救别人,又决不会不管自己的家人。”一面说话,一面叩头,额头很快流出鲜血。 百姓们跟着叩头,鲜血渗入石板缝中,注入泥土里。小曹仰天长叹:“你岂不是置我不仁不义么?”左手伸出,抓起送货人,喝道:“你跟我走!”送货人道:“去哪里?”小曹道:“去见上面的人,我就不相信那些人真的是佩戴伪虚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没有百姓容身之地的江山,是万万不能长久的。”他们走了。百姓们还是跪在地上,不愿起来,他们心里只有感激,庆幸遇上了能够为他们说话办事的人! 他们走出了镇子,走入一片寂静的树林。小曹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巾,擦拭着送货人流血的额头,道:“让你受委屈了。”送货人笑道:“我演的戏还满意么?值多少钱?”小曹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好小子,临时加场戏,居然多增加两成的收入,干得不错。”送货人道:“你把舍己为人的英雄这个角色演得相当到位,我当时差点儿没忍住,要跳起来给你鼓掌喝采。” 小曹笑道:“那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穷鬼,平时跟他们多收一文钱,简直比刨了他们的祖坟还要难受,我一摆出替他们出头的架势,要他们掏多少钱都愿意,这不是犯贱么?”送货人道:“因为他们心里感动,或许他们到死的时候,都会记住你这个大英雄。”小曹“呸”了一口,道:“我才不做甚么大英雄,我只要腰缠万贯,这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送货人道:“这些天我们日进斗金,难道你还不满意么?”小曹皱眉道:“你觉得某些人会让我们一直赚钱吗?封杀华山派的禁令已有些时日,市面上的华山派货物却有增无减,交易活跃,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怀疑有人暗中捣鬼,吃里扒外。”送货人面色变了,道:“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小曹道:“我暂时不敢确定,但是现在多一些准备,以后就多一些退路。拿命赚来的钱,却没命去花掉,有什么意思?”送货人道:“你想找人替我们背锅?” 小曹道:“如果找不到替我们背锅的人,我们就死定了。”送货人道:“谁适合做替我们背锅的人呢?”小曹冷笑道:“有二个人。”送货人道:“第一个人一定是杜松。”小曹道:“杜松活着,我们就非死不可。而且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贪得无厌,我已经受够了他。”送货人道:“若是苍龙岭囤积货物的仓廪,以及记录进出来往的账册,随着杜松一起消失于世,我们就可以放心做富家翁了。”小曹道:“这时候我们就需要第二个背锅人出场了。” 送货人道:“他是谁?”小曹道:“华山派叶枫,三巨头想置他于死地,他为什么不能采取反击措施?”送货人道:“可是你怎么联系叶枫?他未必会听从我们的摆布。”小曹道:“谁说非要叶枫出手呢?但是我可以保证杜松,一定死在最正宗的华山剑法之下。”送货人道:“华山派朋友会帮我们的忙?他们都是叶枫几十年的好兄弟,好朋友,你不怕他们反水?”小曹道:“凡事皆生意,人归根结底,是要为自己打算的。在实打实的利益面前,好兄弟,好朋友又算什么呢?” 第二百四十一章 黑吃黑 “你们都是大师兄最好的兄弟,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帮他。”翠兰仰头看着躺在石头上的小元子,眼中充满了恳求。小元子闭上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什么也没有听见。翠兰转头看着睁大眼睛,眼神空洞的傅涯,秋涛。他们几人都是脸色难看,萎靡不振,呈现出与他们年龄不相配的苍老,憔悴。世事如熔炉,而他们就处于温度最高的炉心里,承受着别人难以想象的煎熬。 他们已经心力交瘁,随时会崩溃,随时会倒下。傅涯站了起来,石头上有人形的水印,那是从他身上流出的汗水,冷汗。灿烂温暖的阳光,仍然无法消除他心中的恐惧。他们现在走的每一步路,极有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步路。他们还年轻,死的人不应该是他们,所以他们必须当断则断,尽快找出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一直跟在别人后面走,只会被别人带入坑里,跌入沟中。 傅涯忽然冷笑,道:“红日当空照,为何你还不醒过来?”秋涛提醒道:“你不应该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傅涯道:“难道你让她一辈子都活在梦里?不解开她的心结,她永远卡在那道坎之前。”翠兰眼中忽然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悲伤,道:“你们既不会帮大师兄,又要想法子对付他,是不是?”傅涯抬起左掌,将一块石头击得粉碎,眼里闪动着火焰般的怒火,道:“他已经不配做我们的大师兄了,那个曾经热情开朗的大师兄已经死了!” 似乎睡着了的小元子身子动了一下,泪水从合上的眼帘流出。秋涛跳了起来,捂着嘴哽咽道:“你不要说了,求求你。”傅涯道:“他是个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混蛋,他从不在乎我们几十年的兄弟情,他只在乎那些会给他带来名声,地位的人,比如他可以认变革派的岳重天为父,跟魔教长老东方一鹤结拜兄弟,就算我们在他面前死去,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翠兰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说不定他有苦衷呢?” 小元子一跃而起,大声道:“他有个屁的苦衷!我们日日夜夜的牵挂想念他,可是在他的眼里,华山派的所有人,都是让他往上爬的垫脚石,现在我们失去了利用价值,当然要被他踢到一边去了!”翠兰胸口似被重击,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双脚发软,坐倒在地,喃喃道:“他真的不想我们么?他真的不会为我们难受伤心?”傅涯道:“你给他绣了那么多香袋,他有感动过一次么?如今江湖上流传着他怎么取悦魔教妖女的故事,这些故事你应该不会陌生。” 翠兰脸上泪水纵横,道:“自作多情的人就是活该受罪,是不是?完全不关心别人死活的人,是不值得为他做无谓的付出了。”小元子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应该要为自己而活,不做任何人的附庸……”秋涛吃了一惊,道:“包括师父在内?”傅涯道:“华山派这条大船即将触礁沉没,跳海逃生的人兴许有条生路,留在船上的人必死无疑。师父向来对我们刻薄苛刻,我们为什么要陪他去死呢?”秋涛道:“可是师母对我们很好,这份恩情我们不能忘了。” 小元子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道:“我们泥菩萨下水,自身难保,师母的情义,只有下辈子偿还她了。”傅涯大声道:“大家打起精神来,办好小曹交待的事情,拿到钱之后,隐姓埋名,谁也不要再踏足江湖了。”四人纷纷站起,整理好装束,朝着大道走去。笔直宽敞的大道,犹如强壮有力的手臂,指向遥远的远方。远方之所以令人着迷,因为路的尽头既有鲜花、掌声、荣耀,又有荆棘、阴谋、陷阱,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碰到什么呢? 叶枫从不远处的长草立起,看着他们坚定地往前走去,心里百感交集。他想出声喊住他们,可是他已经失去了与他们相见的勇气。牙齿咬破了嘴唇,流出来的鲜血,又咸又苦。他们对他的指责,有错吗?完全没有!他的一念之差,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且也打乱了他们的人生。他们能有今天的遭遇,纯粹拜他所赐。他们当下的选择,有错吗?完全没有!若不是由于他的缘故,他们何必要做艰难选择? 叶枫远远跟在他们身后,注意隐蔽,脚步放轻,不让他们察觉有人跟踪。他们武功与他相差甚远,压根不知道身后多了条尾巴。他们沿着大道走了十余里地,拐入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叶枫亦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小路的尽头,是座古老的宅子,道路的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树木花草。宅子门口,站着五个男人,显然在等待他们的到来。叶枫借着草木的掩护,抢在他们前面,跃上屋顶,往下窥探。 此时五男人已把小元子他们迎入宅内,在厅里坐下,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便切入正题。原来小元子他们和小曹联手合作,小元子一方提供华山派各类货物,小曹出具武林盟标识,放行条子,向商家提供货物。双方所做之事,都是背着各自门派师长暗中进行,他们并不想做某个人手中的棋子,他们只想趁着当下混乱的局势,赚一笔可以保证此生衣食无忧的钱财,尔后远走他乡,消声匿迹。 但是在他们彻底消失之前,必须要处理掉杜松,不及时抹掉掌握在杜松手里的线索,无论他们躲在天涯海角,都会被别人揪出来。小曹的计划很简单,押解小元子等人去见杜松,言称知道华山派秘密仓库的所在地,杜松贪财心切,必然不加防备,到时大家一拥而上,杜松纵有三头六臂,也是难逃厄运。他们谋划妥当,吃了些饭食,填饱肚子,小曹拿绳索绑住小元子几人双手,绳子却打着一曳即解的活结,往苍龙岭进发。 叶枫跟在后面,全神戒备。晌午时分,一行人抵达苍龙岭。岭上平坦之地,建着十几间高大的屋舍,外面有拿着刀枪的劲装男子,来回巡逻,不消说是武林盟囤积货物的仓廪了。叶枫见大屋的东北面,有片可以隐身的小土包,当即施展轻功,奔了过去,走到近处,不由得心里窃喜,原来这里搭建着如厕的茅房,臭气熏天,竟无人设岗看守。叶枫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伏在屋脊之后,屋里屋外,皆在他监视范围。 把守外面的众汉子见得小曹,大声打招呼,迎了上去。小曹笑脸相对,神态热情。两队人合在一起之时,小曹沉声喝道:“杀!”抽出兵刃,当场砍翻两人。他几个同伴一齐发作,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众汉子不及反应,顷刻间皆被放倒。小曹生怕有人装死,提起兵刃,在众汉子要害之处,连戳几下,没一个能活了。高处的叶枫见小曹心狠手辣,不禁悚然,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小曹几人把众汉子的尸首抛入岭下,刀剑入鞘,推门而入。杜松就坐在藤编交椅上,面前案桌堆满了账册,两个后生“噼哩叭啦”的打着算盘,不时向杜松报出一串数字。两边墙壁垒满了货物,直挨到屋顶。杜松见得小曹进来,从椅子跳起,呵呵大笑,道:“曹老弟,你来的正好,省得我去找你。”小曹道:“我不是来了么?” 两后生放下算盘,一个搬来凳子,另一个沏茶,奉上果品。小曹挨着案桌坐下。送货人几个看着小元子他们。小曹拿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道:“货物堆积如山,杜老板好大的家当。”杜松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久,缓缓说道:“这些货物本该已经被市场消化,不应该堆放在这里吃灰生土,究竟是什么回事呢?” 小曹道:“我们所定下的价格,已经完全超过世人的承受能力,哪怕我们采取强力手段,也未必有效。市场的规律,谁的东西买得便宜,他的货就走得快。”杜松道:“但是市场上充斥所谓的武林盟货物,价格低廉,相当抢手。方圆百里,我掌握着唯一的进货渠道,是谁提供他们货物呢?”小曹道:“只要确定能赚钱,就会有人想方设法去做,如果赚头能翻番,便是有杀头掉脑袋的风险,也会有人抢着去做。” 杜松道:“所以不难理解,有些人会去伪造放行条,货物标识了。”不动声色地取出几张放行条,张贴在货物上的标识。上面“小曹”两个字龙飞凤舞,飘逸张扬。小曹拿起搁在笔架上的笔,蘸上浓墨,在白纸上写下“小曹”两个字,与放行条上的签名如同一辙。杜松手指轻敲桌子,手背上的青筋却根根凸起,道:“这是条不归路,你不应该这样做。” 小曹哈哈一笑,道:“倘若是我做的,此时我应该怕得要命,赶紧挖个地洞躲起来了,正因为我问心无愧,我才敢坐在你面前。”杜松道:“有人模仿你的笔迹?”小曹道:“不光是我,还有你的。”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发货三千件,上面落着杜松名字的条子,笑道:“这是条不归路,你不应该这样做。”杜松眼皮突突跳动,道:“我会做这种事?难道你不相信我么?” 他指着堆放在两边墙壁的货物,冷笑道:“发货三千件,岂非把这里都搬空了?”小曹道:“就像你不相信我一样,上面的人未必会相信你,他们已经深信不疑,你中饱私囊,大发横财,应该在这几天之内,他们就要你吐出这笔巨款了。”杜松气乎乎道:“一样东西都没卖出去,哪来的钱?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小曹道:“那样的话,你岂非坐实罪名?” 杜松凝视着他,道:“你好像想要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呢?”小曹道:“帮你就是帮我自己。”杜松手臂肌肉鼓起,阴森森的道:“你已经找到了可以证明我清白的证据?”小曹道:“没有。”杜松哈哈一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消遣我?”小曹道:“昨天傍晚,我在一个偏僻的山沟里发现两个身负重伤的人。”杜松道:“他们什么来头?”小曹道:“华山派的人。”杜松道:“干我鸟事?” 小曹道:“幸好这两个人说出了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正好可以替你摆脱困境。”杜松道:“你说,我听。”小曹道:“原来是华山派的人伪造发货单子,放行条,货物标识,在市场上低价出售他们的货物。”杜松道:“怪不得没人要我们的东西,原来华山派在暗地里搞鬼。”他看着小元子几人,问道:“你们也是华山派的?”小元子有气无力应道:“是。”杜松眼珠转动,目光落在翠兰丰腴成熟的身体上,再也不动了,道:“山沟里那两个人是你们做的?” 小元子道:“不做掉他们,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杜松脸色一变,道:“把这三个男的,牵出去宰了。”小曹愕然道:“为什么?”杜松眯着眼,脸上露出不可描述的笑容道:“小姑娘胆小怕事,不敢撒谎,说出的每一字,我都不会怀疑。这三个男的,目光闪烁,一看是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你敢指望他们说真话?”小曹喝道:“杀了,杀了。”送货人几个拖着小元子他们出去,随即门外响起几声惨叫,接着送货人几个提着血淋淋的刀剑,走入屋内。 翠兰吓得脸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去。颤声道:“你……别杀我,你要我……我……做什么……都可……以……”杜松道:“佳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糟塌。光明磊落,人品高尚的杜松,怎能欺负柔弱无助的小姑娘呢?”翠兰吁一口气,低声道:“谢谢。”杜松柔声道:“同门相残,这是为什么呢?”翠兰道:“我们不想把这笔钱交给师父,那两个人又想拿大头,欺人太甚,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她惊恐之下,声音依然好像出谷黄莺,清脆婉转,说不出的动听悦耳。杜松怒道:“大家都是一块做事,凭什么他们要拿大头,这种人杀了活该!”翠兰点了点头,脸颊堆晕,犹如醺醺微醉,难描难绘。杜松看得双眼发直,喉咙发出一声大响,道:“你们的货物还有多少?”翠兰道:“还有千件。”小曹道:“你把她交给上面的人,谁还敢怀疑你的清白?”杜松提气喝道:“我的清白已经不重要了!” 小曹吃了一惊,道:“为什么?”杜松道:“难道你不清楚上面都是些什么人么?我把她交给他们,岂非把她送入地狱?我若是用她换取平安,以后谁会瞧得起我杜松?”他盯着翠兰的眼睛忽然有火光闪动,是那种从地底深处喷向天空的烈火,足以融化最冷酷无情的心脏,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值得我用性命去守护的天使,只要我能和你在一起,无论以后会有怎样的遭遇,我都不后悔。” 翠兰惊讶至极,道:“你……你……”小曹跺脚叫道:“都快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谈儿女情长?你再不想办法,就来不及了!”杜松笑了道:“上面想动我,至少三天之后。”小曹道:“为什么?”他按捺住不动手,就是想从杜松嘴里多挖些东西出来,他便可以把后面的路,安排得更加妥当。杜松冷笑道:“三巨头后天到华阴城,那个时候,他们才真正需要我的人头。想拿我的脑袋奠旗,门都没有。” 小曹道:“哦,还有三天。”杜松吩咐两后生,道:“苏云松喜欢吃狮子头,你们后天早上务必送二十斤不见半点肥的精肉到华阴城,说是我孝敬他的。”小曹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样一来,纵使老奸巨滑的苏云松也吃不准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杜松道:“我们用一天来处理的华山派剩余的千件货物,另外的二天,足够我们跑到天涯海角了,哈哈。”小曹道:“钱怎么分?” 杜松道:“以前你我五五对开,这次你需要多出些力,你七我三,够意思?”小曹大笑道:“好说,好说。”杜松看着翠兰,道:“我有一肚子的情话,想对你说,但是这里人太多,终究不太适合,后面有个很安静的小房间,我一句一句说给你听,好不好?”说到“好”字,突然出手如电,便向翠兰手腕抓去。翠兰笑道:“说好的男人风度呢?”绑住双手的绳索倏地弹起,往杜松面门抽去。 两后生躲到案桌下面,浑身发抖。杜松想不到翠兰手上的绳子是活的,抽个正着,从额头到下巴,生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翠兰叫道:“剑!”送货人把她的长剑抛来。翠兰接剑在手,嗤的一声,往他的胸口刺去。杜松心慌意乱,不敢恋战,就地打了个滚,拨脚往门口奔去。小曹他们竟不阻拦,笑嘻嘻地看着。正当杜松准备推门而出,三柄长剑穿透门板,刺入他的体内。 小元子一脚踢飞杜松的尸体,扬起提在另一只手上的三个人头,道:“这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调动人手外出报信,幸亏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小曹揪出案桌下的两个后生,举起手中的刀。俩后生大声求饶。翠兰道:“他们不过是雇来做事的,你何必滥杀无辜?”小曹一掌推开她,道:“你现在对他们滥发善心,将来就会被他们要了你的命,想永绝后患,就得斩草除根。”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叶枫本想出手阻止他们,可是他知道一跳下去,又要将他们推回修罗场,他已经害得他们够惨的了,为何就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小元子抬起头,盯着一包包的货物,道:“杜松爱财如命,为何不把这些东西变成金钱?他不像没有走货门路的人。”忍不住解开一只袋子,岂知里面流出来的是泥沙。小元子几乎难以置信,又解开另一只袋子,流出来的还是泥沙。他连续解开十只袋子,亦是同样的结果。 坐在案桌翻看账册的小曹,眼角瞟向他,道:“若非我们先下手为强,背锅的人就是我们。”小元子凑了过去,见得新做的账册上面全是小曹的提货记录。送货人道:“烧了这里?”小曹摇头道:“已经没必要了。只要做出叶枫杀了杜松的假象,其他的事情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了。”送货人道:“叶枫既然能把货物换成泥土,为什么不能做出小曹提货的假账,若是我们将这里烧成白地,反而显得心中有鬼。” 小曹道:“杜松死在最正宗的华山剑法之下,除了丧心病狂的叶枫之外,还有谁能干得出来?”叶枫静静地坐在屋顶上听着,脸上全无表情。因为他觉得对不起他们,所以他们怎么对他,他也不会有反应。翠兰忽然大声说道:“不许你们冤枉我大师兄,他从来不屑做栽赃陷害的事情。”送货人几个霍然变色,拨出刀剑,喝道:“贱人,你想害死我们么?” 翠兰长剑出鞘,道:“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我不会让你们的奸计得逞。”小曹一拍桌子,喝道:“自己人动刀动枪,像什么话?”他转头看着神情紧张的小元子,道:“我们出去走一走。”叶枫心中一凛,道:“不好,他们想对翠兰动手了。”小元子左右为难,道:“这……这……”小曹道:“我请你出去,不是让他们方便暗算翠兰,我们是要找出让大家都觉得满意的解决办法。” 小元子道:“好,傅涯,秋涛,你们看好翠兰,不许出任何差错。”傅涯,秋涛齐声应允,横剑挡在翠兰身前。小曹瞪着杀气腾腾的送货人几个,道:“在我没有回来之前,谁敢动翠兰姑娘一根汗毛,不管他是我多少年的兄弟朋友,我决不会放过他。”俩人出了门,往远处走去。叶枫担心翠兰的安危,不敢追上去偷听,他只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敢做伤害翠兰之事,他一定让那人下十八层地狱。过了一会儿,俩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走回屋里。 小曹冲着翠兰一揖到底,正色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和你大师兄的感情,刚才胡说八道,你切勿见怪。”翠兰半信半疑,道:“如果你敢骗我,我教你好看。”小元子笑道:“我们已经打算亡命天涯,何必再给大师兄添麻烦呢?”众人和好如初,一个一个房间搜索过去,寻到杜松的卧室,打破夹墙,找到藏在里面的几大包金银珠宝,以及厚厚一叠银票。众人分了钱财,各奔东西,小元子他们往南,小曹几人向北。 第二百四十二章 曾经的我们 小元子几人往南走了几十里地,到达“三堡镇”,已是黄昏时分。他们决定在此歇宿,住在西大街的“洪福客栈”。晚上小元子做东,桌上堆满了他们平时舍不得吃的酒菜。他们拿着筷子,却不去夹盘中的美食,他们拿着酒杯,却不喝杯中的佳酿,似乎吃饱了一般,提不起半点胃口。掌柜以为客人不满意做的菜,坐在柜台干着急,暗自寻思,到了月底,就把掌勺的大厨“喀嚓”掉,管他是自己的大舅子,阻拦财路,天王老子也不行。 坐在街对面暗中观察的叶枫,见他们愁眉苦脸,神色沉重,他的心里同样不好受。他们吃了这顿饭,明天就各走各的路,今生今世,再不相见。几十年的同门兄弟情,从此将成为记忆的一部分。他们痴痴地看对方,眼睛也不敢多眨一下,他们知道现在多看彼此一眼,以后的回忆就会多一份甜蜜。叶枫心里忽然涌起冲动,他想冲进去,敬他们每人一杯酒,说句道别祝福的话。但是他绝不能这样做! 叶枫转过头去,他不忍再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拿把胡琴,走入客栈,翘脚坐在厅里,咿咿呀呀地拉起胡琴。声调悲怆哀伤,他唱的曲子更加伤感心酸:“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他并非有意演奏人生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他是在向世人讲述生命的真相。人生在世,谁不是悲苦多欢乐少,别离多相聚少,遗憾多如意少? 一人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唱的什么破玩意儿,影响老子吃饭心情,滚出去!”小元子走过去,揪住这人衣襟,扔到外面街上,掏出一锭银子,塞到老人手里,道:“你继续唱,唱到我不想听为止。”老人又唱:“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小元子他们跟着哼唱,唱着唱着,控制不了情绪,禁不住泪水长流。 翠兰叹了口气,道:“我歇息去了,你们慢慢吃。”抹去眼角的泪水,往楼上客房走去。她关上房门,推开窗户,在桌前的椅子坐下。两颗星星挂在窗外的天上,正对着她,像极了他的眼睛。翠兰心里一阵酸楚,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华山派上下谁不知道她对他的单相思,她被人嘲笑,不知羞耻的付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尊重。那些他所喜欢的女子,真的令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么? 如果他给她机会,她也能果断改变自己,做令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女人。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老天爷为什么不给她机会?她抬起头,窗外的星星已经消失不见,此时此刻,它又在凝视着谁家端坐窗前的女子?她定了定神,拿出绣好的香囊,放在手心里,仔细观看。绣在香袋上的同心芙蓉,栩栩如生,犹如一对相互扶持的情侣。以前她幻想自己和他就像这同心芙蓉一样,现在她突然想通了。 同心芙蓉出现的机会,本来就相当的渺茫,一个人能牵紧另一个人的手,亦不是如此?近水楼台可以先得月,相识多年的人未必能在一起。她所有的努力化为流水,以后她还是会绣香囊,既是祝福自己,又是祝福他。已经在屋顶上的叶枫,见得对着香囊不停流泪的翠兰,不由得心头大痛,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发足狂奔。忽然头顶一声轻雷,豆大的雨点从天而落。 叶枫伸出双手,在雨中大喊大叫,他的双手能化解阴谋诡计,能挡住明枪暗箭,却接不住翠兰沉甸甸的感情。路人见他形同疯癫,纷纷避让,骂他疯子,神经病。这些人懂什么啊,如果他们跟他一样,心里充满内疚亏欠,无能为力,他们也会情绪失控。他以为受了那么多的挫折打击,已经学会了内敛,隐忍,可是在这一瞬间,仍然不可避免的崩溃。原来埋在心底里的情感,就像地底深处的岩浆,只要一旦被引诱起来,就无法抑止! 他发疯般的奔跑,就是要躲避他们,可是他头脑还保持清醒,就有可能更改主意。再次打乱他们的人生,是他最不愿意做的。除非他突然倒下,明天睁开眼睛,他们已经远走高飞,他也就彻底解脱了。如果一个人想要暂时选择失忆,只要拼命往喉咙灌酒即可。他从街边小店买了三坛酒,躲到一条阴暗肮脏的巷子里,往嘴里倒酒。 他整个人很快似被抛入火焰中燃烧,每块骨头,每块肌肉都在融化,他感觉到灵魂脱离躯体,升到高空,看到自己蜷缩着如条狗的丑态。就在他失去意识的刹那间,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小曹。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觉得一股股的热气,喷在他脸上,好像有人拿火灼他。叶枫蓦地惊醒,睁开双眼,见到条臭气熏天的野狗,围着他团团打转,口中呜呜的叫,显然把他当做倒毙的流浪汉,准备饱食一顿。 叶枫赶走野狗,手扶墙壁,慢慢站起。头痛欲裂,说不出的难受。雨已停歇,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他慢慢往“洪福客栈”走去。客栈门外站满了人,议论纷纷,几个捕快站在门口把守,不让闲杂人等进去。叶枫脑子“嗡”的一声响,打了个激灵:“小元子他们出事了!”快步走过去,问别人:“怎么回事?”那人道:“里面死人了。”叶枫道:“死的是什么人?” 那人道:“是个女人。”叶枫冷汗直流,嘶声问道:“她长得怎样?”那人道:“身材高挑,长相秀丽,说是华山派的甚么女弟子,其实她是外地来的妓女,仗着年纪轻,身体好,竟叫了八个男子一起玩耍,谁知把自己玩脱了,一命呜呼,魂断他乡……”叶枫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因为翠兰不肯陷害他,被小元子伙同小曹算计,不仅污辱了她,还要了她的命! 那人犹自说个不停:“左捕头几人在里面看了一个多时辰,还舍不得出来,要是能让我进去看一会儿,出些钱也乐意。”叶枫一拳捣在他脸上,打得他鼻梁断裂,口里吐血,喝道:“她是世上最干净纯洁的姑娘!”分开人群,往里冲去。把门的几个捕快喝道:“捕快办案,别没事找事!”几把刀往他劈来。叶枫道:“挡我者死!”右手挥动,这几个捕快倒在地上乱打滚,大呼小叫。围观的人见不是头,一哄而散。 叶枫踏入店内,听得有人叹息道:“真是可惜了,倘若不死,一夜少说值五百两银子。”第二人啧啧有声:“你看她白净的皮肤,细细的腰,长长的腿,便是死了,我也是爱不释手。”第三人道:“算了,我们好歹有头有脸,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最后一人道:“只要落到我们手上,纵使是只蚂蚁,也得榨几滴油出来,废物不加以利用,怎么行呢?”第一人道:“左捕头,你的意思是?” 左捕头干笑道:“二十两银子,交给关王庙后那帮闲汉享用一天,明天一早,扛去火化了。”叶枫拨出长剑,一步步往楼上走去。翠兰就死在楼梯往左最后一间客房的床上。她手脚被坚固的绳索,牢牢地绑在木床的四根柱子上,身上遍布一道道抓痕,显然生前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她脖子上有道红色的痕迹,是被人活活勒死的。掉在地上的香囊,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 她双眼瞪得滚圆,眼角似乎有泪痕,死不瞑目。她怎能想到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居然会无情残酷的摧残她,会将致命绳索套入她的脖子?四名捕快八只伸出的手,在她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上上下下,忙碌不停,脸上皆带着色眯眯的表情。叶枫喝道:“拿开你们的狗爪子!”长剑挥出,八只邪恶的手掌齐腕而断。这四人痛得大叫起来。 叶枫冷冷道:“你们的贼眼不该亵渎她的神圣!”长长的剑光从他们眼前闪过,四人眼睛流出血泪,皆被一剑刺瞎,四人又是大叫。叶枫厉声道:“你们的狗嘴不该讲她的坏话!”剑尖突入他们张开的嘴巴,四条割断的舌头掉在地上。叶枫一脚一个,将他们踢下楼去,拾起扔在地板上翠兰的衣裳,小心翼翼给她穿好,然后用绳子将她绑在他背上,柔声道:“妹子,带我去找害你的人。” 山路崎岖,荆棘密布。小元子三人不敢走大道,尽往人迹罕见的小路投去。乌鸦在林子里怪叫,饿狼在远处嗥叫,一声声传入耳中,听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凉。从阴暗处泛出来的幽光,像极了那双死不瞑目,充满怨气仇恨的眼睛,她一直在盯着他们,只要他们不倒下去,那双眼睛就不会合上。他们跑到阳光底下,灿烂热烈的阳光,足以驱走任何邪恶,不干不净的东西。 可是刚跑出来,阳光却被大片的乌云遮住,它怎能给心肠歹毒,手上沾血的人,提供安全庇护呢?他们迈开脚步,飞快奔跑。眼前是条陡峭的长坡,十头饿狼一动不动的坐在坡上,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霍然回头,十头饿狼在身后呲牙咧嘴,摇头摆尾,断了他们的退路。他们左边是刀切斧劈般的悬崖绝壁,右边是个布袋形状的山谷,狼的策略很简单,先把他们赶入山谷,接着一举歼灭。 乌鸦从林子飞出,在头上盘旋,哇哇的叫。它们闻到了死亡气息,即将开始的人狼大战,无论谁是输家,它们都能分到一块肉吃。秋涛拨剑,咬牙说道:“杀出去!”傅涯冷笑道:“万一失败呢?我们三人岂非都得死在这里?”秋涛脸色变了,长剑横转,护住自己,道:“你想怎么做?”小元子道:“只要我们当中能有一个人牺牲自己,那么另外两个人就可以活下去。” 秋涛退了几步,道:“这个人是谁?”小元子盯着他,眼中杀气大盛,厉声喝道:“就是你!”秋涛道:“为什么?”傅涯道:“我和他的关系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好!”长剑蓦地挺出,指向他的喉咙。小元子转到他的后面,长剑对着他的背心刺落。秋涛长剑绕着自己,划了个圆圈,逼退他们,足尖点地,往长坡冲去。只要他能引诱坡上的狼群发动攻击,到时死的人就不止他一个。 小元子跃起身子,迅速无比的冲到他身前,长剑连刺,叫道:“回去!”秋涛处于下风,无法有效反击,连退数步,回到原地。前面后面的狼群皆是一动不动。小元子,傅涯围攻秋涯,三人在半山上恶斗不休。秋涛本来武功垫底,他们联手对付他,更是招架不住,二十招过后,便开始步法凌乱,破绽逐增。小元子喝道:“中!”一剑刺穿他的右腿。秋涛跌坐在地。 傅涯抢了上来,剑尖连点,挑断他的手筋,脚筋。饿狼闻到血腥味,兴奋至极,叫声高亢凄厉。小元子拿走分给他的那份财富,与傅涯抓住他的手脚,扔下山谷。饿狼终于按耐不住,纷纷往山谷冲去。秋涛不去看渐渐逼近的狼群,抬头望天。一队燕子从空中飞过,它们秋天飞到南方过冬,春天又飞回来。飞来飞去,年复一年,却从来不曾放弃过家人,朋友。 小元子二人越过长坡,坡下是条大道,他们不觉怔住了。原来他们这次从华山下来,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时来了很多人,大家有说有笑,如今的路面上,还留着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路边的鲜花还保持他们来时的状态,只可惜多数人都回不去了,大家勾心斗角,自相残杀,人数一天比一天少。傅涯冷冷道:“只能一个人活下去,所以你我心里不必有任何顾忌。”小元子道:“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是决不会当你为仇敌的,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们说话之时,横穿大道,往左手边一块高地,那里地势平坦,面朝阳光,最适合做长眠之地。小元子道:“无论死的是你,或者是我,都不会让自己的朋友暴尸在野。”傅涯笑道:“我会给我的朋友造好坟墓,墓前植树,墓后栽花,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小元子道:“我身高六尺一寸,你身高五尺八寸,所以挖个七尺长的大坑,对你对我,都完全足够。”傅涯又笑,道:“你想得这么周到,我们下辈子还要做朋友。” 坑很快挖好。小元子道:“拨剑!”傅涯道:“好!”剑尖下压,直刺小元子的小腹。小元子跃起数尺,长剑从他鞋底掠过。傅涯挥剑连刺,长剑发出嗡嗡之声,一朵朵剑花罩住小元子全身。小元子一面格挡,一面下落。就在他双脚与地面接触的刹那间,一块石头贴地飞来,击中他的脚踝。小元子站立不稳,“哎哟”一声,仰面便倒。傅涯大喜,踏上几步,一剑劈落。 明镜般的剑身,映照出小元子此刻的表情。他眉开眼笑,好像捡到了天大便宜。死到临头,他不是感到恐惧么?这是怎么回事?傅涯脑筋还没转过弯来,只觉得小腹一冷,一截剑尖从喉咙突出,鲜血从剑尖滴落,落在他的胸口上。原来小元子长剑从下至上,穿透他的上半身。小元子拨出长剑,看着傅涯倒入坑中,冷笑道:“你跟叶枫关系也好,为什么没学会他的鬼名堂,哪怕一个也好?”就在此时,忽然听得有人冷冷说道:“我的鬼名堂从来没有拿来对付自家人。” 小元子一听到叶枫的声音,不由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纵身跃起。岂知他身子刚刚跃起,眼前青光一闪,一把长剑递了进来,抵住他的心口。小元子一抬头,就看到了叶枫,以及背在他身后的翠兰。她失去光泽的眼眸,就像深不见底的地狱,那里预留着他的位子。叶枫面无表情的道:“给你的朋友造好坟墓,墓前植树,墓后栽花,不枉你们相识一场。”小元子长叹一声,挑起泥土,覆盖在傅涯尸身上。 坟很快造好了,小元子低着头,他既不敢看叶枫,更不敢看瞪着眼睛的翠兰。叶枫冷冷道:“再挖一个七尺长的大坑,如果我死在你的剑下,请你把翠兰和我葬在一起,麻烦了。”小元子跳了起来,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不是在耍我么?”长剑下挑,疾刺叶枫的小腹。叶枫道:“这一招没甚么用处,我只需长剑平压,不仅能打掉你的长剑,还可以斩断你的手腕。”口气平和了许多。 小元子心神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昔日与大师兄在华山练剑的情景,手臂收缩,长剑抖动,生出七朵剑花,分别击向叶枫身上七处要害,情不自禁问道:“大师兄,我有进步么?”叶枫道:“你进步很快啊,晚上给你加只又肥又嫩的大鸡腿。”话一出口,猛然察觉不妥,狠下心来,长剑一绞,小元子的剑脱手飞出。小元子笑道:“光有鸡腿,没有酒怎么行呢?我去找傅涯赌几把,赢些酒钱来。” 他斗然跃起,迎向往下直落的长剑,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长剑从后背插入,穿透心房,将他牢牢盯在地上,眼见不能活了。小元子用尽全力,抬起头来,道:“不要在我的墓前植树,墓后种花,蜂蝶飞舞,鸟儿喳喳叫,很是烦人,我……好……想……想……睡……睡……个……清静觉……”一口气续不上来,呼吸蓦然停止。叶枫不忍看,偏过头去,他忽然发现翠兰眼中有许多人影在闪动,这些人他都认识,他们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往远处走去…… 小曹吹着口哨,心情愉快极了。他知道山梁的另一面,是个繁华的城镇,他到了那里,就雇一辆车夫技术高超,装饰讲究,能够躺着舒服睡觉的马车,马不停蹄往海边奔去,然后雇一条大船出海,享受他的幸福人生。他的同伴已经永远长眠,他们的财富也归他所有,有关他的线索彻底清除,如何不值得高兴呢? 他终于站在山梁之上,繁华的城镇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然而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因为有个男人挡住他的路。他不识这个男人,但是他认识背在这男人身上的女人,那双合不上的眼睛,令他毛骨悚然。这男人拨出长剑,冷冷说道:“你的灵魂会下十八层地狱,你的肉体会被人吞食。苏云松喜欢吃狮子头,我明天早上会送二十斤,不见半点肥的精肉,交给他的厨师。” 一切都结束了,翠兰的眼睛已经闭上。但是叶枫一个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四十三章 纸老虎 华阴城长而坚固的城墙,犹如父母张开的双臂,拥抱着每一个归来的游子。叶枫望着远处华阴城高大城楼的轮廓,轻声说道:“我回来了。”他竖起耳朵,仿佛听到了城里技艺精湛的大厨,翻炒锅中狮子头的声音,忍不住笑了,自言自语道:“嗜好吃人的人,随时有可能被别人吃掉。这次你们吃别人,下次别人吃你们,逃不掉的。”牵起马匹,向前走去,鞍座两侧,悬挂着数个圆鼓鼓的袋子,正是小元子及小曹掠夺来的财富。 他早上醒来净手,撒尿时所打的激灵,也给他脑子开了窍,他知道今天该做那些事了。三巨头在华阴城,他就杀上门去,他要检验一下三巨头的成色,看他们究竟是铁血手腕,主宰一切的王者,还是外强中干,一戳即破的纸老虎。他相信这一次不管结局怎样,都会改变大家对三巨头的看法。扔向池塘的石头多了,荡起的水波,总会惊动睡着了的鱼。鱼一旦动起来,整个池塘就热闹了。 走了里许,见得搭在路边的草房插着一面挑子,叶枫走到近处一看,却是个给来往路人提供饭食的酒肆。此时过了吃早饭的时候,店内食客不多,叶枫吩咐伙计将桌凳搁在大路中间,老板见怪不怪,照他去做。从事他这行业,那天不碰到几个性子奇怪的客人?伙计很快端来酒菜,无非侠客常吃的牛肉,熟鹅,烧刀子。叶枫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自斟自饮。 忽然间,听得马蹄声响,八骑疾驰而来,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这几人奔到极近之地,才发现坐在路上吃酒的叶枫,收缰勒马已然不及,直往叶枫撞去。掌柜一拍大腿,唉的一声,骂道:“他妈的,这家伙的饭钱还没给我呐!”就在此时,听得一片“哎呀,哎呀”的惊叫声,这些本来要把叶枫踩成肉酱的高头大马,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鞍上的骑士也被甩出老远。 掌柜以为看错了,使劲揉着眼睛。叶枫拍打身上的烟尘,叫道:“饭菜没法吃了,快赔钱,快赔钱!”众骑士挣扎起来,他们都是劲装结束,腰悬利刃,神情剽悍。众人拨出兵器,恶狠狠地瞪着叶枫,齐声喊道:“兀那汉子,你找死么?”叶枫哈哈大笑,道:“老子就是来找死的,有本事来咬我啊!”众人咬紧牙根,怒道:“想死,成全你!”飞身跃起,扑了过来。 叶枫笑道:“你们不够资格,走开!”左脚反踢,屁股下的凳子飞了出去,呼呼作响。众人心想一条凳子能拿他们怎样,仅有二人出手阻拦,其余人均置之不理。飞来的凳子忽然凌空转向,往那几个没有准备的人撞去。那几人哪里来得及拦截,皆被撞得翻了几个筋斗,纷纷指责那二个负责阻击的人。那二人大怒,双刀齐出,意欲将凳子劈成数截。凳子速度更快,“砰砰”两声,凳面撞中他们的手肘。 二人伸出的手臂,不由得弯曲回转,刀身“啪”的一下,拍在自己的额头上,他们以为脑袋劈成两半,魂飞魄散,大声叫道:“我死了,我死了!”另几人喝道:“胡说甚么呢?”叶枫一招手,凳子平平飞回。众人看得呆了,道:“这是甚么招数?”叶枫笑道:“华山派的开窗见月,各位不认识么?”众人神情迷茫,问道:“这不像开窗见月啊?”叶枫道:“不像吗?谁说开窗见月非得双掌推出,往外扔凳子就不可以么?” 众人摇头摆手,说道:“不像,太假了。”叶枫笑道:“那我们就来点真的?”众人也是死脑筋,一发站起,道:“这次使的什么招数?”叶枫道:“咱们吉利点,八星报喜,好不好?”众人大笑,道:“你行吗?”原来“八星报星”是一剑同时刺向八个目标,动作务必轻盈灵动,迅速敏捷,这笨拙沉重的板凳,如何能做得到?能不扭伤胳膊,砸坏双脚,已经谢天谢地了。 叶枫道:“你们会不会说话?哪有一开口就伤人的,说点好听的,很难么?”右手抓起板凳,杉木凳子在他手中,飕飕的转动,比拿根灯草还要轻巧。众人看呆了。叶枫笑道:“当心哦,我来了。”板凳斜举,对着他们。众人舞动兵刃,一片银光,看上去好像泼水难进。叶枫提起长剑,疾挥出去。众人一声闷哼,手捂胸口,连退几步,瞪大眼睛,真难相信叶枫会在电光石火一瞬间,同时击中他们。叶枫收回板凳,放在地上,笑道:“你们还想不想看?难度更高的,我也能做到。”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叶枫微微一笑,一字一字说道:“华山派叶枫。”此言一出,众人听来,却似晴天起霹雳,无不胆颤心惊,双腿发软。屋内一个受了委屈,想大哭一场的小屁孩,情不自禁捂住嘴巴,不让声音从喉咙发出来。掌柜不停向伙计打眼色,暗示他们关门打烊,伙计双脚似灌了铅一样,哪里迈得动脚步?叶枫笑道:“没什么好怕的,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叶枫不过如此,他不是谣言中的眼若铜铃,青面獠牙的怪物,他跟寻常人一样,长一个脑袋,生两只眼睛。”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各人神色尴尬。叶枫道:“你们不是三巨头的人,我不会把你们当做敌人看待,所以你们莫来打扰我吃肉喝酒。”众人默不做声,上马走了。此时伙计如梦初醒,关上店门,连酒钱也不找叶枫收取了。叶枫不着急吃饱赶路,浅饮慢吃。过了一会儿,城门冲出数十骑,迎风飘扬的大旗写着“黄山派”三个大字。叶枫摸出一块碎银,“夺”的一声,嵌在紧闭的门板上,叫道:“吃饱了,劳烦出来收拾碗筷。” 这数十骑来的好快,顷刻之间,便奔到叶枫身前,把他围在中间。鲁挺越众向前,手指叶枫,喝道:“你便是叶枫了?也没甚么了不起的。哈哈。”众人跟着大笑。叶枫道:“你是谁?”鲁挺哼了一声,道:“你配问我的名号?”众人道:“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黄山派鲁挺鲁掌门,岂是你能高攀的么?”叶枫道:“骑在马上,就觉得高我一头,是吗?没有这回事!”一道比闪电还要凌厉的剑光,急泻而出。 众人大吃一惊,喊道:“甚么?”急忙催马后退,岂知所乘之马长声嘶叫,突然跪倒在地,将众人颠下鞍背。众人身经百战,反应极快,向后倒纵,避免了跌倒的难尴。这才看清这些马匹皆是腿上流血,不禁骇然,刺倒一匹马不难,但是在刹那间放倒数十匹马,简直难以置信。叶枫道:“收起你们的傲慢无礼,用平视的态度跟我说话。”鲁挺大笑,道:“你只不过偷袭得手,就敢大言不惭?难道你看不出来,目前的处境对你很不友好?” 叶枫点头道:“我一个人,你们几十个人,你们每人踢我一脚,打我一拳,我亦吃消不了。”鲁挺笑道:“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伸长脖子,我念你听话配合,会给你个痛快。”叶枫道:“地上太脏,跪不下去,你若是能用舌头舔干净尘土,我倒可以考虑一下。”鲁挺大怒,道:“你说甚么?”叶枫道:“我如果想跪,早就跪了,何必等到现在?”鲁挺面皮涨得通红,喝道:“杀!” 六人抢出,二人使用普通的青钢剑,另外四人的兵器比较奇特,二人左手圆盾,右手砍刀,余下二人皆是一对短戟。叶枫道:“你确定能杀我?”鲁挺道:“你死定了!”一手持盾,一手握刀的那二人,主攻中路,使剑的和拿戟的从左右两翼突击。六人出手既快又狠,完全没有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式,他们能从无数次生死恶斗活下来,只明白一个道理,每一招击出,都必须能给对方带来沉重打击。 一人趁他们交手,牵着叶枫的马,往城里走去。鲁挺眯着眼睛在看。这些人是他争夺天下的本钱,以前他把他们深藏幕后,不得万不得已之时,决不会轻易使用。现在华山派即将覆灭,黄山派想进入五大门派之列,就必须拿出令人信服的力量。六人已经和叶枫搅在一起,飞扬的尘土,很快淹没了他们,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打斗,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器叩击之声,极是吊他们的胃口。 鲁挺却不着急。这些人已经跟随他很多年,本事不济的早已淘汰,留下来的都是能独挡一面,以一敌百的好手。忽然之间,一件兵器从烟尘中飞出,嗤的一声,插在他脚下,是面圆盾。鲁挺面色微变,道:“好家伙,有些本事……”,话没说完,又一样东西飞出,是一条抓紧短戟的手臂,鲁挺额头渐渐沁出了汗珠,道:“他妈的……”,的字刚从舌尖迸出,那六人似六条扔在案桌上的死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是给点了穴道。众人脸色很难看。 叶枫慢慢从烟尘中走出,喃喃道:“头发好像乱了,谁带镜子了吗?”鲁挺一嘟嘴,几人奔出,把同伙拖回阵中。叶枫冷笑道:“我给你下跪,你消受得了么?”鲁挺笑了笑,道:“既然你不想跪,我只好打断你的腿,按着你的脑袋,逼你跪下。”叶枫道:“强扭的瓜不甜,你不怕跪在地上的我,在心里问候你家女性亲戚么?”鲁挺道:“只要你没说出口,我都无所谓。”叶枫大笑,道:“我操你奶奶的!你还无所谓么?” 鲁挺绷着脸,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右手劈落。三人已经站了出来。如果说刚才那六人能以一敌百,这三人至少一个能打三百个。像这种超一流的高手,鲁挺手下也不过十来个。他们执行过无数次凶险的任务,却没有失手过一次,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失败。他们无论谁站出来,都能让叶枫头痛,如今三人联手,叶枫还能活么?他们使的也是罕见兵器,一个是狼牙棒,一个是双钢斧,一个是负在身后的二十四根标枪。 他们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杀的人多了,天天洗澡,也无济于事。叶枫笑道:“我活的好好,为什么要流泪?”三人大喊:“你想流泪,也没机会了!”使狼牙棒的屁股似让火烫着了,跃起丈余高,狼牙棒当头击落。使标枪的低下头去,后背弓起,两根标枪似离弦的雕翎,嗖嗖两声,射向叶枫。用双钢斧的,似在地上打滚的西瓜,翻转着往叶枫撞去,一对钢斧,始终不离叶枫的双脚。叶枫能够击败他们同伙,本领不容小觑,唯有全力以赴,不给叶枫出手反击的机会。 鲁挺见他们如此卖力,叶枫纵使天神下凡,也要让他们干翻,拍手大笑,道:“很好,很好!”叶枫道:“你说好就有用么?”长剑斜举,划出一道剑光。其时使狼牙棒的离他极近,棒子即将触及他的头发,众人以为叶枫马上命丧当场,登时欢声叫好。只有使狼牙棒的心中叫苦连连,原来叶枫的长剑已经抵住他的胸口,随时可以刺穿他的心脏。更诡异的是,他明明占尽优势,为什么叶枫能反败为胜?这是什么剑法?他纵横江湖数十年,为什么才第一次见到? 叶枫道:“起!”手腕转动,剑身如篾片般的击在他胸前硬骨上,他大吼一声,落下的身躯恰好截住了射来的标枪,砍来的钢斧。使狼牙棒的见势不妙,狼牙棒横扫,击落标枪,然而他身在半空,难以发力,那标枪势力强劲,竟让他双手脱臼,虎口流血。使双斧的从他头顶跃过,扑向叶枫。使标枪的转移位置,又射出两根标枪。叶枫旋转身子,双脚踩住射来的标枪,腿部接连运动。压在脚下的标枪,似装了弹簧一样,劈头盖脑向使双斧抽去。 那人大吃一惊,躲闪不及,噼噼啪啪,小腿被重重抽了十几下。跌到地上,肿得不成样子,无法站起。使标枪的见得只剩自己一个,心里慌张,连续发射标枪。叶枫叫道:“你……射……射……射……我……接……接……接……”口吃声中,双手乱抓,一根根标枪,皆被他接住。众人一会儿脑袋转向这边,一会儿脑袋转向那边,眼花缭乱。使标枪心下恐惧:“他是千手观音,八臂哪吒么?”咬着牙坚持,继续发射。叶枫又将标枪一根根接去。 鲁挺眼见使标枪纵有千根,万根标枪,也伤不了叶枫分毫,如此消耗下去,只会增加耻辱,喝道:“回来!”使标枪道:“好!”射出最后两根标枪,面对叶枫,一步步向后退去。叶枫接住这两根标枪,道:“现在该轮到我……射……射……射……你……接……接……接……”一根标枪脱手,往那人射去,速度奇快无比,劲力凌厉,比起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人提气跃出,那标枪追在身后,发出呜呜的巨响声,极是吓人。 那人轻功一流,跑了近百步,仍难脱标枪的纠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把心一横,扑倒在地。那标枪跟着落下,插在离他头顶不足一寸的地上。那人不觉一怔,寻思:“他为什么不杀我?”听得叶枫道:“我认真陪你玩,你却跟我耍无赖,太没劲了。”双手张开,接住的标枪一根根掷回。那人一动不动,一根根落下的标枪,插在他离身不足一寸的地上,远远望去,竟似从头到脚,都有标枪钉着。众人见叶枫轻而易举,就大败九名高手,无不暗自心惊。 鲁挺强作镇静,却仍感到后背一片冰冷,他想挑软柿子捏,大出风头,没想到一脚踢到铁板,颜面扫地。叶枫道:“你应该明白,倘若我想杀他们,不会费多大的力气。”鲁挺哼了一声,右手情不自禁握紧剑柄。叶枫撇嘴说道:“若是你输了,以后身上就没有遮羞布了,我无所谓,反正一无所有,你何时听过光脚的,会怕穿鞋子的?”鲁挺五指慢慢松开,道:“你教我做事?” 叶枫道:“我不配么?”鲁挺哈哈一笑,道:“别看我年纪比你大得多,但是我绝不是那种古板顽固的人,只要有人说的有道理,他便是三岁的小孩子,我也会虚心接纳。你说。”叶枫道:“我只跟三巨头作对。”鲁挺道:“我跟三巨头很不对付,我经常跟他们拍桌子,指着鼻子对骂。”叶枫道:“三巨头的衰落,不可避免。”鲁挺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叶枫笑了笑,道:“放眼江湖,只有你兵强马壮,有能力填补三巨头倒下后留出的空缺。” 鲁挺道:“你别误会我,我不想做玩弄权谋的野心家,我只想给江湖办点实事。”叶枫叹息一声,道:“要是你人马都折在我这里,拿什么来办实事?”鲁挺神情沮丧,忽然间好像苍老了十岁。叶枫道:“请你转告三巨头,我来了。”鲁挺道:“那是必须的。请你放心,我保持中立,不会站在他们那边。”叶枫耸肩摊手,道:“我无所谓。”看着鲁挺灰溜溜的离去,伸出一根手指头,笑道:“第一只戳破的纸老虎。” 过了没多久,一骑而来,乘者是名身穿锦衣的青年,在叶枫面前停住,昂首道:“喂,你是华山派叶枫么?三巨头叫你进城拜见。”叶枫冷笑道:“何时轮到你来大呼小叫了?”那青年大怒,道:“垂死之人,还敢口出狂言?”提起马鞭,往叶枫面门抽去。叶枫抓住鞭鞘,揪下马来,一拳下去,打得那青年满脸是血,道:“回去叫三巨头准备马车,乐队,接老子进城!”那青年叫道:“不可能!”叶枫又是几拳,那青年熬不住,道:“我答应便是。” 过了一会儿,听得敲锣打鼓,但见一队乐手拥簇着一辆马车,飞奔而来。那锦衣青年在前面带路,连马也没的骑了。走近了一看,叶枫险些笑出声,那青年水豆腐般娇嫩的脸上,多了七八条鞭痕,显是回去受了惩罚。他愁眉苦脸道:“叶大侠,请你上车进城。”叶枫掀开车厢布帘,喝道:“就这破车子,当老子甚么人了?”那青年张口欲言,叶枫紧握拳头,怒目而视。那青年道:“我错了,我错了。” 又过了一会儿,听得鸾铃声响,见得两匹油光水滑,形态俊姜的大黑马迈着相同的步伐,稳稳地拉着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缓缓而来。那青年不光脸肿得像猪头,右腿也一瘸一拐的,想来回去吃了更大的苦头。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叶大侠,请你上车进城。”叶枫掀开车厢珠帘,登时眼睛一亮,笑道:“这就对了嘛。”车厢是否宽大,坐垫是否柔软,已经无关紧要,因为里面有两个温柔动人的大姑娘,谁还有心思关注其他的事呢?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交锋 三巨头住在贺万强家中。贺万强极为重视,提前几天便将宅子粉刷一新,里外张灯结彩,上下仆役皆换了新缝的衣裳,精神抖擞。叶枫所坐的马车已经接近贺府,忽然听得“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叶枫心中一动:“放给我的么?”脑袋伸出车窗,见得一群人从府内走出,站在门外台阶上。前面三人正是统领江湖多年,毁誉参半的三巨头,紧跟在身后的那些人,财主模样的,自是主人贺万强。其他人都是各门派的头脑人物,鲁挺亦在其中。 叶枫见得场面隆重,吃了一惊,心想:“三巨头想干什么?”待到硝烟散去,一高大魁梧,相貌威严的汉子,快步而来,道:“请叶大侠下车!”声音清朗响亮。叶枫眨了眨眼,笑道:“美女,咱们后会有期?”两个大姑娘道:“叶大侠,前程似锦,莫忘了我们?”叶枫笑道:“还用说吗?”掀开珠帘,从车厢走出。车夫一声吆喝,赶着车子走了。叶枫步子迈得不大,但是绝对稳健,踏实,能保证落下去的脚步,可以和大地浑然一体。 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长相平淡无奇,身上也没有值得别人多看一眼的地方,他们之所以仔细观察他,就是在等他露出破绽,看似并无异状的环境,极有可能隐藏着一击必中的杀手,刚才燃放的鞭炮,说不定是在提前庆贺他的死亡?莲花道长叹息道:“谨慎过头了,一点不像风风火火的年轻人。”德兴方丈道:“我们摆的不是鸿门宴,他更不是单刀赴会的关云长。”苏云松笑道:“不拿自己性命来冒险是对的,他也无法确定,他面对的是我们热情拥抱,还是往他心口插去的刀子。” 叶枫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伸出右手,笑道:“我来了,你们可以动手杀我了。”德兴方丈握住他的手,道:“年轻人,你有些多心了,你看不出来我们只是想诚心跟你吃顿饭?”说话之间,一股柔和的内力,往叶枫体内冲去。叶枫往屋里瞅了一眼,道:“就怕吃着吃着,做东的人面色一变,掷盏为令,刀斧手齐出,献首级于席间。”从指尖涌出的刚猛力道,登时将德兴方丈的手弹开。德兴方丈暗自一惊,他原以为叶枫只是剑法精湛,内力至多一般,所以未免有些托大。 怎想到叶枫内外兼修,震得他手指隐隐作痛,似给蜂针蛰了几下。俩人初次交锋,都是不知对方虚实,相互试探,只是叶枫后发置人,反而占了便宜。德兴方丈摸了摸光头,大笑道:“那是写书人的胡说八道,正经人谁会摔杯子呢?杯子不要钱么?”莲花道长左手往叶枫肩膀拍去,道:“施主香客见得我们动不动就摔杯子,以后谁敢给钱我们?以讹传讹的事,听听就好,当真就输了。”他五指弓起,既像抓捏叶枫的肩胛,又像在点叶枫肩上的几处穴道。 叶枫笑道:“无风不起浪,每次你们辟谣过的事,后来不都应验了么?”淡淡的烟雾缭绕在肩上,莲花道长的手也缩了出去。叶枫道:“风尘仆仆,一身汗臭,比不得道长一尘不染。”莲花道长吹落沾在手上的灰尘,笑道:“我年轻时比你还脏,还臭,靠本事活着,并不丢人。”苏云松道:“里面请。”摆出了“请进”的手势,笑容可掬。叶枫瞳孔蓦然间收缩,脸上露出郑重的表情。苏云松伸出的手,仿佛一支递出去的剑,锋芒毕露,谁也不敢与其争锋。 苏云松道:“你为何犹豫不决,难道我的诚心不够么?”叶枫笑道:“苏庄主若不是情深意重之人,就驱使不动天下英雄。”拱着双手,迈出脚步。他的两只手好像捧在怀里的盾牌,纵然苏云松握着天底下最快的剑,也休得伤他分毫。苏云松笑了笑,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无非是以心换心,掺不得半点假。”将叶枫迎了进去。叶枫自始至终,都没有瞧贺万强一眼,贺万强神态漠然,当叶枫不存在一样。 贺府的里里外外,摆了一百多桌酒席。桌面杯筷凌乱,地上扔着吃剩的骨头,显是众人正酒酣耳热,突然收到叶枫来到的讯息,不由得慌成一团。众人按照原来的位子坐下。三巨头邀请叶枫坐在主桌,叶枫也不客气。贺万强提起酒壶,在三巨头,叶枫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正欲向众人敬酒,叶枫忽然道:“让我来。”贺万强一言不发,坐了下去。叶枫道:“这杯酒敬给死于这场战争的人。”手腕翻转,酒水泼在地上。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谁都看出来叶枫是来找茬的,就看三巨头怎么应付?不是三巨头的人心里幸灾乐祸,三巨头的人暗握兵刃,就等三巨头面色一变,拍案而起,大家便一拥而上,兵刃交加,把叶枫剁成肉酱。三巨头纹丝不动的坐着,神色自若。假如没有战争,那有今天的他们?战争好像涨起来的海水,把开始处于浅滩位置的他们,推向物产富饶的大洋深处。叶枫道:“这场战争本不应该发生,有些人本不应该死。” 德兴方丈双手合十,吟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叶枫瞪着眼珠,问道:“佛在哪里?”德兴方丈道:“佛在心里。”叶枫道:“你心里只有污浊不堪的地狱,佛无容身之地。”德兴方丈道:“你说是就是了。”叶枫拿起斟满酒的杯子,凝视着三巨头,饮得干净,冷冷说道:“这杯酒敬给发起这场战争的人。”忽然听得一人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口吐狂言?” 众人一齐望去,见得一面若金纸,长手长脚的汉子,手持一把刻满了神秘符号的长剑,指着叶枫。众人只晓得这人叫阎振,绰号“病阎罗”,是莲花道长手下最顶尖的刺客之一,至于师承何人,则无从得知。莲花道长道:“今天的饭菜,你不满意么?没事凑甚么热闹?坐下。”阎振道:“我要这个狂妄无知的小子知道,控制不了自己嘴巴的人,往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叶枫道:“你觉得能杀了我?”阎振冷冷道:“我从没有失手过,一次也没有。”鲁挺捂着嘴,偷偷的笑了。叶枫双手伸出,从桌上抓起两只大鸡腿,一古脑的往嘴里送去,大口咀嚼,汁水溢出,流得衣襟满是。正吃着红烧狮子头的苏云松,给叶枫倒了杯酒。阎振狞笑道:“最后一顿饭,多吃点。”叶枫道:“多谢提醒。”又抓起两只大鸡腿,三口两口,吞下肚去。 鲁挺举杯笑道:“我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三巨头的人无不愕然。叶枫笑道:“我也祝你早日上位,大展宏图。”饮干杯中酒,擦去嘴角油渍,眼睛却瞧着苏云松,道:“味道很不错的红烧狮子头。”苏云松笑道:“待会儿我请你吃几只。”莲花道长叹气道:“小兄弟,真的很对不起啊,我这个手下脾气犟,决定要做一件事,十头牛也拉不住。” 站在屋顶上的阎振,收紧身上每一块肌肉,骨头,他感觉自己已经和手中的剑,彻底融为一体。鹰眼般锐利的目光始终落在叶枫身上,他在规划进攻路线。可是站在眼前的叶枫,左手揉着肚子,右臂软软垂下,双脚有气无力的站着,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致命漏洞,一点不像与他生死较量,倒似坐在屋顶上晒太阳,打发无聊时光的闲汉。 阎振简直有点懵了,叶枫这种连对自己都不负责的态度,便是江湖上一个十八流的无名小卒都能将他放倒,三巨头为什么要忌惮他呢?叶枫忽然大叫道:“喂!”阎振吓了一跳,道:“干什么?”只见叶枫面孔朝下,冲着跟他坐在一桌的某人,吼道:“好家伙,我屁股刚从椅子挪开,你们就把好吃的给抢了,太不够意思了?”那人刚夹起一只鲍鱼,被他这么一说,加上众人又一齐看他,神情极为滑稽。 叶枫忿忿不平的道:“你们都是有权有势的上等人,一日三餐吃的是琼浆玉液,山珍海味,我是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四天都口袋空空的穷光蛋,年头到年尾,也吃不起几次好的,难道就不应该让我畅开肚皮吃顿好的吗?某些人心胸太狭隘,做人太没风度了。”喉咙“嗬嗬”作响,做出要往下面吐口水的样子。众人大惊失色,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那人面红耳赤,把鲍鱼放入盘中。 阎振听他不知所云,肺都快气炸了,喝道:“你做甚么来着的?”叶枫神色茫然,低声说道:“抢人饭食,如杀人父母,我不应该制止么?”阎振双目炯炯,瞪视着叶枫,森然说道:“你的命还不如一只鲍鱼金贵?”叶枫道:“你说的什么屁话,只要人活着,吃不完的螃蟹,鲍鱼!”收腹提臀,扎了个马步,长剑斜举,不成体统。众人大声哄笑。阎振被他莫名其妙搅了一通,不由得心烦意乱,一口气慢慢泄了,喝道:“你去死!”剑光闪动,划向叶枫的脖子。 鲁挺举杯,道:“这杯酒敬给死于这场战争的人。”酒水泼在地上。另一只手夹起一只大虾公,往屋顶抛去。叶枫道:“你这个阎王名不符实,带不走我的。”低头伏腰,向阎振冲去。两人相交的刹那间,阎振忽然感觉到腹部似让蚊子咬了一下,接着一道血箭从衣裳中射出,他大叫一声,仰面倒在瓦片上。叶枫的剑已经在鞘中,他没有看到叶枫击杀他的完整步骤。他张了张嘴,想询问一下叶枫,可是一只大虾公落在他张开的嘴里,使得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面的人也没有看清阎振是怎样死在叶枫剑下的。众人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肚子,仿佛有血从这里流出。叶枫正要下来,听得“笃笃”的敲击木鱼之声。一名口中念念有词的中年和尚,从下面走了上来。用一种叶枫从未见过的方式,走了上来。要走到屋顶上面,一是施展轻功,二是走后面的楼梯。这中年和尚既没有施展轻功,又没有走后面的楼梯,他抬脚迈步,步步向上,好像面前竖着一副梯子,走到叶枫面前。 叶枫忽然笑了,他看到了中年和尚将一条极细极细,几乎肉眼也看不清楚的绳子,收入衣袖。中年和尚肃立在阎振尸身边,念着超度死者的经文,叽哩咕噜,一个字也听不懂。叶枫皱了皱眉,催促道:“菜要凉了,能不能念快点,像不怎么重要的地方,能不能直接跳过去?反正死人听不到,活人听不懂,何必当真呢?”中年和尚“嘿嘿”干笑几声,道:“唉,你早点说嘛,省得我在这里浪费口舌,杀人放火的大和尚,哪有超度世人到天堂享福的本领?” 他嘴里跟叶枫说着废话的同时,两只手却动了起来,木制锤似短剑匕首,朝叶枫心口戳去,木鱼则是当头砸落。叶枫长剑斜举,剑身犹似一根竖起的棍子,阻绝了上下两路的进攻。中年和尚木制锤接连刺出,动作越来越快,到最后只听得“嗤嗤”之声此起彼伏,连人也不见了。叶枫舞动长剑,护住自己,双眼却牢牢盯住那团在屋顶上,飘忽不定,如同鬼魅的影子。 忽听得中年和尚喝道:“去!”抛出来的木鱼,好像一块砖头,往叶枫脑袋击去。叶枫长剑上挑,拨开木鱼。就在此时,一根贯注力量,抖得笔直,好像利剑长矛般的细线,冲到他的胸前。叶枫若是闪避不及,势必被刺穿身躯。叶枫举剑招架。撞在剑身的细线,向上弹起,成了道绳索,一圈圈的往他脖子绕去。叶枫大吃一惊,缩头弯腰。 扑了个空的细线,倒垂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条鞭子,狠狠地抽向叶枫后背。叶枫挥剑反撩,细线上下左右,变化多端,缠着叶枫不放。倘若换作别人,纵然不命丧当场,也是难以招架,弄得遍体是伤,但叶枫已经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无论彼方如何神鬼难测,总能接得住,防得住。中年和尚见拿不下叶枫,暗自心惊,挺起木制锤,抢了上去,发起源源不断的攻击,势道刚猛凌厉。 后面的细线把叶枫拖得死死,腾不出手来。叶枫只得往后退去,脚步所到之处,瓦片一块块碎裂,众人见中年和尚占了上风,拍手叫好。中年和尚听得掌声如雷,不禁精神抖擞,“嗨”的一声,木制锤闪电向前,直指叶枫的额头。后面的细线蓦然间绷直,扎向叶枫的后颈,前后夹攻,无处可逃!叶枫忽然抽回长剑,挺剑疾刺中年和尚喉咙,竟是以命换命,同归于尽的打法。 中年和尚冷笑道:“你没机会了!”木制锤反转,黏住叶枫的长剑,但是后面的细线距离叶枫肌肤已经不足数寸,可以说叶枫回天无力,这才是他真正的杀着!众人双手都拍红了。叶枫笑道:“我现在证明给你看,死的那个人不是我。”身子忽然矮下数尺,细线从他头顶越过,嗤的一声,突入中年和尚的喉咙。中年和尚捂住血如泉涌的喉咙,他已经十拿九稳,为什么会输?这是怎么回事? 叶枫道:“我想吃鲍鱼,螃蟹,这就是我活下去的希望。”跳下楼去,目视神色慌张的众人,道:“还有谁不想我吃饭?”众人别过脸去,既不看他,又不搭腔。叶枫走到鲁挺面前,大声道:“你刚才对我说甚么来的?”鲁挺笑道:“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做到了,我没有看错人。”叶枫伸出一只手,递到鲁挺面前,冷冷道:“拿来!”鲁挺一怔,奇道:“拿什么?”叶枫冷笑道:“我的马,我的钱。” 鲁挺道:“我明白了。”须臾间,叶枫的马牵了回去,悬挂在鞍座两侧的几个袋子,完好无损。牵马的人手里捧着一只托盘,盘中装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后面跟着两条大狗。鲁挺指着断手,面带歉意,道:“擅自牵走你马的人,已经得到相应的惩罚,像这种见钱起意的人,就要把手剁下来喂狗。”托盘人抓起断手,扔在地上,大狗争相抢夺。 叶枫伸出一只手,递到鲁挺面前,道:“拿来!”鲁挺吓了一跳,愕然道:“拿什么?”叶枫道:“利息。”鲁挺脸皮发青,道:“可是我碰都没碰过你的钱啊?”叶枫微笑道:“我的钱落在你手里差不多二个时辰,你有什么不理由不支付利息给我?当然收取利息的方式,通常按月计算的。”鲁挺极不情愿地取出一叠崭新的银票,交到叶枫手上,看着叶枫一张一张数银票开心的样子,他脸上肌肉突突的跳动不停。 叶枫数好银票,放入怀中,拍拍那几个袋子,凝视着三巨头,笑道:“这里有相当的一部分钱是你们的。”德兴方丈道:“你是从我手里抢走的么?”叶枫道:“那倒不是。”德兴方丈道:“既然钱不是你从我手里抢走的,跟我有关系吗?”莲花道长道:“年轻人,你做人太实在了,凭本事赚来的钱,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必有太多的顾虑。”苏云松道:“我请你吃红烧狮子头。” 第二百四十五章 瞒天过海 叶枫坐回席中,指着碗中所盛的红烧狮子头,道:“我知道苏庄主喜欢吃红烧狮子头,一早上便托人送了二十斤,上面不见半点肥的精肉过来做馅。”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苏云松,他吐字清晰,每一个字说得很慢很慢,好像工匠手中锐利的斧凿,足以击碎最坚强的心脏,他不相信苏云松是铁打的,他在等着苏云松失态。他慢吞吞的说了一会儿,话说完了还是没有看到苏云松表情有一点的变化,仿佛戴了个铁铸的面具,掩盖了所有的情感。 苏云松静静地听他说完,道:“谢谢你,多少钱?我给你。”一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推到了叶枫面前。叶枫笑道:“这种肉也许苏庄主一辈子也没吃过,所以今天我请客。”莲花道长道:“莫非是天上龙肉?”叶枫道:“人肉,苏庄主只会鼓动别人去吃肉,若是自己不亲口品尝一次,岂非做人太虚伪了?”此言一出,多半的人,弯下腰去,大口呕吐不止。莲花道长道:“是谁的肉?”叶枫吞下一只鲍鱼,脸上露出极其享受的表情,悠悠道:“小曹,这个人你们应该认识的。” 德兴方丈怒道:“原来是他,亏我大力栽培他,居然在背后做捅刀子的脏事,被人切碎了做肉馅,一点也不冤枉。大和尚身为出家人,从不吃荤腥,今天要破戒了。”夹起一只红烧狮子头,塞入嘴里,一口一口吃入肚里。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又是呕吐不止,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苏云松慢慢把最后一口狮子头,咽了下去,取出一块价值不低于二十两银子的白色丝巾,擦掉嘴上的油渍,神态优雅大气,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他吃进去的是人肉? 在座各人亦是刀口舔血,杀人无数的枭雄,见得苏云松气定神闲,不由得暗自心惊,对他的畏惧又增添了几分。叶枫吃惊地看着苏云松那张没有丝毫感情的脸,只觉得胃里酸水上涌,他咬紧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呕吐。苏云松斟杯酒,推给他,道:“适度饮酒,能使人保持镇静。”叶枫喝一口酒,感觉舒服多了,道:“谢谢。”苏云松道:“你错了,他们也错了,我们一直在做事,一直想办法让江湖变得更好。” 叶枫定了定神,冷笑道:“恐怕是让自己变得更好?谁人不知这花花世界般的江湖,是你们的私有财产,不许他人染指?”莲花道长道:“你看得出来?”叶枫道:“打着征讨华山派的旗号,搜刮掠夺百姓的财富,做的还不够明显么?”德兴方丈咧嘴一笑,露出沾着狮子头残渣的牙齿,道:“钱呢?我只看到原本属于我们的钱在你这里,为什么不是到我们口袋里呢?”叶枫道:“小曹只是运气不好而已。”苏云松终于笑了笑,道:“我看未必,咦,菜来了,咱们边吃边说。” 就在此时,一个个仆役捧着托盘,鱼贯而入,每只盘上有个黑色瓦罐,不知里面装的什么。散发出来的气息,似是众人平时熟悉不过的血腥味,除了叶枫,三巨头之外,席间每人都有一份。一人拿掉盖子,忽然“啊”的一声,往后便倒,将所坐的椅子,压得粉碎。只见揭开的瓦罐中,赫然装着一个怒目而视的人头!众人纷纷拿掉盖子,面前的瓦罐里面,都装着一个人头,这些死者不是他们关系密切的亲人,就是他们的生死兄弟,或者是他们的得力助手! 把人头当作筵席上的一道菜品,除了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不三巨头,谁能想得出来?一时之间,众人乱成一团,惘然无措,不知撞翻了多少张椅子,踩碎了多少只盘碟。边上侍候的仆役跟着倒霉,不是莫名其妙吃了几记耳光,鼻青脸肿,便是让人有意一脚踹得老远,爬不起来。叶枫一颗心怦怦跳动,手心全是冷汗,寻思:“三巨头为什么要跟所有人作对,他们疯了么?”三巨头坐着不动,好像一切皆在他们掌握之中。过了良久,混乱的众人平静下来,人人兵刃在手,恶狠狠地盯着三巨头。 忽然听得一人大吼道:“我弟弟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杀他?”跃起身来,越过数张桌子,连人带剑,直扑三巨头。莲花道长叹了口气,搁在桌上的一根筷子射出,正中那人左膝盖,那人大叫一声,跌落在地。莲花道长道:“你弟弟挣了不该挣的钱,砍他十次脑袋都不过分,可惜的是他只有一条命。”那人道:“你们的人也在浑水摸鱼,大发横财,你们为什么不杀他们啊?你们这样做,谁服气呢?”德兴方丈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杀他们?” 说话之间,脚步声响,几个汉子挑着箩筐,走了进来。见得竹筐里装满了人头,有光头的和尚,束发的道士,奇形怪状的八方英豪,皆是三巨头的人。汉子们把箩筐放在厅前的庭院中,众人“噫”的一声,齐声惊呼。正在给叶枫去除虾公外壳的苏云松,头也不抬,道:“倘若我们想包庇,偏袒他们,办法多的是,可是我们执意要那样做的话,是愚蠢至极,不是聪明的人。” 莲花道长道:“不管是你们的人,还是我们的人,做哄抬物价,中饱私囊的勾当,就是该死该杀。若是我们不管不问,就不配坐这个位子。”德兴方丈道:“各位身家无数,几代人躺着不用干活,也不愁吃喝用度,盯着小老百姓的几个血汗钱,好意思么?心里不羞愧么?”叶枫冷笑道:“市面上完全禁售华山派任何货物,只许买卖你们独家供应的高价货物,到底是谁挣没良心的钱呢?”苏云松道:“假如我把一块猪肉交给你,你手上会多些什么东西?” 叶枫笑道:“一些猪油。”苏云松道:“每个经手过这块猪肉的人,恨不得多揩些油在手上。层层加价,所以到了最后,哪怕是一块小小的蚊子肉,也能卖出一头大象的天价。”叶枫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赚钱,你们背锅?死人不会开口,谁能替你们证明呢?”莲花道长盯着箩筐中的头颅,道:“这些人能力超群,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下天大的功劳,若非他们实在罪该万死,我们会自断手臂,自毁长城?” 德兴方丈道:“如果某天你能坐到我这个位子,你会发现当下的名声,根本算不上什么,现在戳着你脊背骂你的人,一半出于利益关系,掺杂了太多个人情感,另一半毫无主见,人云亦云。只有后人的评论,不受任何人事左右,做到真正客观公正。”叶枫冷笑道:“你们会让我活到某天么?”苏云松道:“故而我说你错了,我们一直对你释放善意,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敌人看待。”莲花道长道:“对付敌人,我们绝不手软!”右臂抬高,打了个响指。 屋顶上忽然多了十人,脸上戴着各种星宿造型的面具,狰狞至极,居高临下。本来惶恐不安的众人,更是大吃一惊,齐跳起来,神色紧张。叶枫嘴里吃着螃蟹,右手却悄悄的握住剑柄。德兴方丈道:“如果我们真想斩杀你,只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你绝对不会活着走出去。”苏云松道:“我们很欣赏你,一直在想办法让你回归武林盟,人才不为我所用,明珠埋没泥沙,岂非太可惜了?”莲花道长道:“想要你死的人,就是你的师父余观涛,他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见不得自己的徒弟比他厉害,只有你死了,他的华山派掌门人才做得踏实。” 德兴方丈缓缓说道:“我们大张旗鼓的征讨华山派,就是想逼得你师父改变主意,替你扫清回归的障碍。”叶枫鼓起勇气,笑着道:“我做你们的鹰犬,能得到什么?”德兴方丈道:“名和利,一辈子别人难以企及的地位,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叶枫道:“能说得具体点么?比如做你们的看门狗,也是别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地位。”德兴方丈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叶枫问道:“你是方丈,我就是达摩院主持?”德兴方丈点头道:“差不多这个意思。” 叶枫笑道:“我这个前凹后凸的头型,只适合留长发,剃了大光头,便是村头的癞痢头阿三也比我帅,这份差事还是算了。”德兴方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莲花道长笑道:“做道士不用剃头发,你跟我混。”叶枫道:“做道士要画符,我写的字很难看。”莲花道士道:“好看难看不都是鬼画符?”叶枫道:“做道士要坐圜守静,我办不到。”莲花道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改变规则,坏了规矩。”苏云松道:“做我的副手,吃喝嫖赌,百无禁忌。” 叶枫道:“好极了!”饮尽杯中残酒,牵马往门外走去,德兴方丈叫道:“怎么突然变卦了?”叶枫拍拍挂在鞍坐两侧的袋子,笑道:“我师父视钱如命,我把这些钱交给他,足够他高抬贵手。”他牵马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忍不住拨剑回头,只见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站在高处楼台上看他,虽然两人相隔甚远,但叶枫仍能感觉到从那人眼中射来的敌意,他曾经领教过那人的厉害,知道被那人在背后注视绝不是件好事。 曲终人散,三巨头拾阶而上,山顶上树木丛中,建着一所气势恢弘的屋宇。莲花道长道:“这次交锋,谁是赢家?”苏云松道:“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赢了,没有输的人。”莲花道长道:“叶枫赢了么?”德兴方丈道:“你看他出去腰杆挺得笔直,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就像刚从赌场既赢了老板五百万,又顺便把老板娘骗上床的幸运者。”莲花道长道:“他得到了什么?”苏云松道:“他以为沉重打击了我们的嚣张气焰,唤起了沉睡多时的人心。” 德兴方丈道:“我们受到打击了么?我觉得我们今天的表现,比以前还要嚣张得多。那些沉睡的人,只不过稍微动了一下眼皮而已,还是没有醒来。梦里有他们想要的一切,谁想醒来谁就是王八蛋。叶枫仍然难逃一死。只要我们不松开余观涛脖子上的绳索,余观涛就不会让他活下去。我们设计好的阳谋,没人能化解。”莲花道长道:“那些跟我们同床异梦的人,又得到了什么?” 苏云松道:“他们以为我们实力衰退,无法像以前一样独行专断,只能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向他们妥协让步。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我们布置好的幻觉,我们的目的是要让举棋不定的秦啸风下定独立门户的决心。三足鼎立的局面早一天形成,我们悬着的心就早一天落下。”莲花道长道:“我们斩杀他们的人,就是向他们发出警告,可以搬凳子坐在一边看热闹,想亲自下场动手捞好处,惟有死路一条。” 这时三人走到山顶,步入房门敞开的屋内。里面或坐或坐数十人,正是方才站在屋顶,头戴各种星宿造型面具,震慑叶枫的一班高手。每人手上抱着一个头颅,居然是那些装在箩筐中的死者。他们见得三巨头进来,躬身行礼。德兴方丈道:“都把面具给摘了。”众人去掉面具,他们长相居然和托在手上死者容颜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莲花道长道:“若非我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世上竞有如此精妙的易容术?” 德兴方丈道:“那些蠢货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使用移花接木,瞒天过海之计,骗过他们本不厉害的眼珠子。没有强大的力量给我们保驾护航,我们岂非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挥泪斩马谡,损失最大的还是诸葛亮,我们为什么要做?”众人大笑。苏云松道:“分了钱财,大家都散了。”一人击碎手中的头颅,发出清脆的响声。原来这人头坯体是陶土烧制,经过技艺高超的易容大师精心加工,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状态。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 叶枫出了华阴城,往华山走去。 他的心情很不好。三巨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奸诈阴险。他不仅没有达到任何目的,而且全程被他们压制,吊打。他和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新人,跟有几十年丰富经验的戏子搭档,人家稳如老狗,稳定输出,他却破绽百出,形同梦游。他已经看出来,这江湖现在是三巨头的,若干年后还是三巨头的,他们始终追求实打实的里子,绝不会为了面子付出不必要的付出,所以屹立江湖数十年而不倒。 叶枫只能继续向前走去,那是一条三巨头给他准备好的死路。他叹了口气,走入一个绿树掩映,阳光照不进来的寂静山谷。穿过一片松林,听得潺潺的流水声,只见一条玉带般清澈的小溪挨着山边流过。叶枫在溪边蹲下,伸出去捧甘甜的溪水,清澈的水面却有光芒在闪动,金黄色的光芒。他拨出长剑,跳了起来,接着看到了戴着黄金面具,坐在一尘不染石头上的苏岩,透出来的目光,是如火焰般灼热的仇恨!便是这奔流不息的溪水,也无法将这仇恨熄灭! 苏岩既恨叶枫,也恨他的父亲苏云松,三巨头权倾天下,无人敢与争锋,可是他们却没有活出号令群雄,一呼百应的王者风范,他们经常赔着笑脸跟别人做各种交易,不讲原则的向别人让步,妥协。手头上握着江湖最强大的力量,不应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么,用最简单、直接、粗暴的方式跟别人对话么?他们的委屈求全,只会让众多视他们为英雄偶像的死忠,一次次的失望。反正他已经失望透顶。 他问过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活得这样窝囊?他父亲总是故作玄虚的回答他,为了美好的将来,可以暂时牺牲现在。他当时怒火中烧,恨不得一巴掌打歪他父亲的嘴。小孤山一战,东方一鹤势单力薄,完全有能力将其消灭。就因为要引入魔教重返中原,对抗日益强大的变革派,就可以毫无节操的给对方放水,魔幻般的操作将一批身经百战的高手送上绝路?就可以牺牲他那张堪比潘安的风流脸蛋?那一战之后,他已经在心里播下对他父亲仇恨的种子。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战定乾坤 这些天来,苏岩四处奔波,暗中寻找跟他志同道合的人,密谋建立一个推翻三巨头的联盟。三巨头岁数大了,疲态尽显,思路想法还停留在几十年之前,那些迂腐刻板的经验,已经不适合管理这个日新月异的江湖,是时候腾出位子,把权力移交给年轻人了。 假若由他来做江湖的话事人,他决不会采取三巨头遇事暧昧不清,骑在墙上左右讨好的态度,他会准确无误的给核心利益划出红线,不给任何人浮想联翩,得寸进尺的机会。他会毫不留情地把强大力量,转化成高效的杀戮工具,想要长冶久安,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出击,瓦解反对者的意志。 现在他到这里,就是要截杀叶枫。他需要叶枫的人头,让三巨头接受少壮派的崛起。苏岩拿掉面具,指着脸上交错纵横,如一条条蚯蚓般的伤疤,冷冷道:“拜你所赐。”叶枫笑道:“我后悔当时心太软,给你的惩罚过于仁慈。”苏岩道:“你欠我的债,该还给我了。”叶枫笑道:“只怕你仅有的一点本钱,也要被我赢走。” “嗖嗖嗖”不绝于耳的声音,不计其数的暗器从树林射出,叶枫的落脚之地,已被密密麻麻的暗器所覆盖。叶枫舞动长剑,如果非要给他找给靠山的话,手中的长剑就是最好的保护伞。从来没让他失望过,这次也不例外。长剑所到之处,便是给他开辟好的安全范围,铜墙铁壁,泼水难入。 叶枫荡尽所有暗器,发现苏岩身边已经多了十个人,皆是黑衣黑裤,脸佩黑巾,虽然遮住了容颜,无法辩识身份,但是从眼中透出的杀气,足以证明他们绝非等闲之辈。这是苏岩目前能够搜罗到的顶尖配置。他不喜欢三巨头那样,把手上的牌一张一张,按照先后顺序打出去,跟对方有来有去,很久才分出胜负。他喜欢一战定乾坤,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 他相信现在排出最豪华的阵容,足够摘下叶枫的项上人头。叶枫道:“崽卖爷田不心疼,你大手大脚,摆阔少派头,不怕你老子回头打你的屁股?”苏岩哼了一声,道:“不关他的事。”叶枫笑道:“原来是你偷偷攒下的私房钱,输了更加心痛。”苏岩怒道:“你的废话实在太多了。”右手劈出。一个黑衣人窜了出去。他的双脚似装着风火轮,速度奇快无比,眨眼间就接近叶枫。 他忽然摇头、摆手、扭腰、踢腿,说不出的怪异。叶枫“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你得了羊癫疯么?”便在此时,那黑衣人摆摆的脑袋,摆动的手臂,扭转的腰肢,踢出的双腿,都有暗器射出。袭来的暗器,既有快若闪电,杀伤力极强的飞刀,钢镖,又有专门对付各处关节的铁莲子,更有细若牛毛,防不胜防的银针……只要能想到暗器种类,在他这里都能找到。叶枫叫道:“好家伙,你是开杂货铺的么?” 苏岩笑了,道:“油盐酱醋、锅碗瓢盆、酱油黄酒腐乳、咸蛋豆豉花生米、香纸蜡烛花边、砒霜老鼠药,你需要那一样?”那黑衣人的绰号“万花筒”,并非说他所学的东西过于繁杂,而是指他能够在一瞬间之内,同时发射出一万件暗器。姑且不论叶枫只有一双手,就假设他的十根手指头,十根脚趾头,三十二个牙齿,都算作有效的武器,也做不到全部接住这一万件暗器。 叶枫道:“肯赊账么?一月一结,稍微卖贵点也无所谓。”泻出的剑光,像一条银色的长龙,绕着他身子盘旋,张牙舞爪的龙爪子,扫落了所有的暗器。苏岩看得呆了,沉着脸,疤痕扭曲,不忍直视。银龙从叶枫身上纵起,往那黑衣人扑去,那黑衣人“啊”的一声,倒在地上,额头开了个口子,鲜血汩汩流出。叶枫叹息道:“你第一次发暗器,没有得手,就没必要再使第二次了。” 苏岩一声长笑,掩饰住内心的惊诧,冷笑道:“你别得意太早,我还有九个能要你命的人。”二人跨步走出。一人赤手空拳,另一人提着一把大刀。那空手的人瞪着叶枫,衣袖卷起,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肤。叶枫道:“是比谁的肉白么?我输了。”那人“嘿”的一声,手臂肌肉一块块鼓起,手背上青筋凸出。叶枫恍然大悟,道:“原来跟我扳手腕,得找块平整的石头。”左右观望。 那提大刀的人道:“看清楚了。”刀光一闪,一棵碗口粗细的松树,拦腰而断。叶枫大笑道:“你的刀快,我的剑就不快么?”青光闪动,斩断一棵松树。那提大刀的面现鄙夷神色,忽然大刀斜拖,刀锋从那空手的掌心划过,见得那人手心只有一道淡淡的白痕,连皮也没有破损。叶枫大急,道:“你们十个人,断了一双手,还有九双手,我只有一双手,岂非输定了?”无论怎样,也不提剑效仿他们。 那空手的人道:“你的剑很快,但我的肉掌能接住。”能够逼使叶枫的长剑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他们便多了几次胜算。叶枫一怔,道:“还有呢?”那提大刀的挑起一块大石头,呼啸着击向那空手的人面门。那空手的伸出一个拳头,“砰”的一声,把大石头击得粉碎。那人道:“我的拳头也很硬。”叶枫道:“不见得。”拾起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砸在自己的脑袋上。众人看傻了,眼睛眨个不停。 叶枫除了头发沾满灰尘,石屑,额头上的油皮完好无损。叶枫笑道:“我的脑袋比石头还硬。”众人尽皆大笑。叶枫转头问那提大刀的:“你呢?”那人冷笑几声,大刀反转,在自己胸膛,大腿砍了几刀,发出铮铮的声音,他的骨肉好像是铁铸的。那人解开衣襟,露出穿在里面银色的鱼鳞软甲,冷笑道:“你杀不死我。”叶枫倒吸一口气,解开衣服,露出不怎么结实的肌肉,苦笑道:“我啥也没有,只好拼命活下去。”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泪水长流。苏岩见那二人被叶枫耍得跟街头卖艺一样,怒道:“杀了他!”提大刀的抢先冲了出去,风声霍霍,一刀一刀向叶枫劈去。那空手的站在后面,伺机而动。叶枫见提大刀的身前空虚,避开劈来的大刀,斜刺里刺出一剑,正中那提大刀的胸膛。那人岿然不动,他的长剑却弯成了圆弧。叶枫猛然省悟,急忙缩手撤剑。那提大刀的哈哈大笑,一把大刀直上直下,出手绝不留情。 他又仗着身穿护甲,无视叶枫刺来的长剑,步步紧逼。叶枫长剑失去功效,如同断了条胳膊,东躲西藏,狼狈不堪。那提大刀的大吼一声,连人带刀扑来。叶枫见伤不到对方,那人又刀法精湛,往左纵出。那空手的早就据守在他的必经之路,一对势若雷霆,千钧之力的拳头,击向叶枫面门。那提大刀的在后面穷追不舍。叶枫陷入前后夹攻,进退两难的境地。 另外七名高手占据有利位置,准备拦截侥幸逃脱的他。叶枫见不杀条路出来,只怕后患无穷,长剑从那人双手之间空隙突入,直指心口。那人右手翻转,抢夺长剑,左拳往叶枫太阳穴击去。叶枫仿佛惊呆了,反应迟钝,长剑竟被那人抓住。那人哈哈大笑,手指使力,便要将长剑拗断。忽然一道剑光从指间冲出,接着两只手,一个头颅,和三道急射的血箭,一起往天冲去。 那个向上急冲的脑袋,眼珠子瞪得滚圆,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询问叶枫,他这双可以接住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的手,为什么奈何不了叶枫手中那把任何一个铁匠铺都能打造的青钢剑?叶枫冷冷道:“剑要看在谁的手上,有的人拿着名剑宝刀,却割不动路边的青草,有的人拿着破铜烂铁,无坚不摧,无人能敌!”就在此时,那提大刀的在后面一刀劈落。 叶枫招式使老,难以救援,想往前冲,迎面又射来数把飞刀,堵住了去路。他急中生智,扑入身前的溪水中。那提大刀的见叶枫面孔朝下,整个人浸在水里,后背无遮无拦,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刀光飞落。忽然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带着珍珠般的水滴,倏地从水中飞出,“砰”的一声,将他的脑袋打得稀烂。直滚到远处的大刀,也带走了那道凌厉的刀光。 苏岩喝道:“别让他站起来!”发射飞刀的那人已经抢到近处,双手左右开弓,一把把飞刀射向倒卧水中的叶枫,另有二人抄近路过来。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一股水柱好像腾空而起的虎豹,蓦然间从溪里冲起,莲花状的水柱顶端,正是仗剑而立的叶枫,威风凛凛,宛若踩着云朵,下凡降魔伏妖的天神。抢到近处的三人见到这不可思议的变故,无不骇然变色。 后继跟上的四人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叶枫右臂抖动,依附在剑身上的溪水,受到内力推动,形成一个个水珠,接二连三的弹了出去。那使飞刀的“啊”的一声,直挺挺的倒在地上,身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豆大的洞眼。抄近路的二人眼睛通红,哇哇大叫,纵身而上。同伴的死,反而让他们知道命运已经注定,心里登时没有了畏惧忌惮,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能赢得最后一份荣誉。 二人越逼越近,使的都是不顾死活,玉石俱焚的招数。叶枫神色冷峻,挺剑迎了上去。他不想杀人,但是总有人给他设下生死局,逼他做动手杀人的刽子手!右边那人动作很快,冲到了离他数尺之地,眼神淡定,好像去的不是鬼门关,而是出一趟远门。叶枫偏过头去,一剑刺穿那人喉咙。那人倒下去的时候,用尽全力,向叶枫竖起了大拇指,这一剑真是酣畅淋漓,感觉不到丝毫痛苦。 叶枫心里凄然,低声道:“应该的。”长剑回旋,正中另一人胸脯。那人往后退了几步,眼看就要倒下,忽然不知那里来的力气,双手抱紧长剑,剑尖朝下,“嗤”的一尺,长剑入地近尺,稳住了身躯。他走的很开心,连蒙在脸上的黑巾,也遮不住从眼角溢出来的笑意。他来自一个高贵,骄傲的家族,中剑的刹那间,想起了流传了数百年的家规:“男人要堂堂正正的站着死!” 苏岩有些坐不住了,好像蚂蚁在咬他的屁股,不停扭曲着身子,心道:“他为甚么这样强大,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叶枫道:“你辛辛苦苦攒下的私房钱,已经输了一大半。”苏岩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心情平复下来,道:“我曾经有一次在赌场输得口袋里只剩下一文钱,结果我就靠这一文钱,反败为胜,把对方的底裤也赢过来了。”叶枫冷冷道:“我们不是赌钱,是在赌命。” 苏岩道:“现在我……我就要了你的命。”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打牌需要技巧,手握好牌却输得一塌糊涂的人,比比皆是,因为这种人容易激动,沉不住气,恨不得向每个人炫耀他抓的每一张牌,然后被别人抓住机会,各个击破。如果他事前能够冷静下来,他会发现根本没必要把这些牌打出去,凭他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叶枫。他执行“飞鹰计划”那时节,手段是何等的高明,毒辣? 他为何要放弃自己的长处,为何要自取其辱?剩下的四人已经和叶枫缠在一起。用不了多久,他们也会被叶枫所杀,他们对他忠心耿耿,不畏死亡,如果他能够利用好他们,能给他创造出不可估量的价值,不应该死在这荒郊野外啊!他忽然明白了三巨头为什么要一张一张的出牌,纵使一张牌出臭了,有的是机会弥补,二话不说就跟对方摊牌,能保证次次大杀四方?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见鬼。叶枫喝道:“中!”一团血雾从一人胸前升起。 那人跪倒在地,扯下脸上的黑巾,露出英俊帅气的脸庞,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泪水滑落下来。苏岩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志向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岂知造化弄人,居然不明不白死在无名之辈手里?苏岩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落下,硬着心肠看他们浴血奋战。一人披头散发,浑身血污,兵刃已被击落,他张开双臂,大喊大叫,往叶枫扑去。他要死死抱住叶枫,给仅存的两个兄弟创造斩杀叶枫的机会。 叶枫岂能让他接近,长剑挺出,将他刺死,那人扑倒在地。余下二人往后倒跃,齐声叫道:“等一下。”叶枫收剑,道:“做甚?”那二人冲着苏岩叫道:“我们已经尽力了!”苏岩哽咽道:“我不怪你们。”叶枫道:“你们走,我不拦。”那二人大笑道:“现在一走了之,以后谁会瞧得起我们?”叶枫叹息道:“何必呢?”那二人道:“但是我们绝不会死在你手上!”话刚说完,两人转身抱在一起,各人的背上,皆有把长剑透出,原来他们在拥抱的瞬间,长剑同时刺穿对方的身体。 苏岩拿起黄金面具,戴在脸上,从石头上站起,往叶枫走去。他已经体会到了一战定乾坤的刺激,现在该付出代价了。叶枫笑了笑,道:“你爸爸来打你的屁股了。”苏岩一怔,随即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叶枫哈哈大笑,道:“苏庄主,你是给令公子送赌本的么?他今天的手气实在不好。”苏云松步入松林,面无表情,遍地的尸首,似是随意分布在林间的石块,道:“他欠你钱么,我替他还。”叶枫叹息道:“他正准备将自己当赌注,可惜你来了。” 苏云松大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害的你错失了做暴发户的机会?”叶枫道:“你说呢?”苏云松道:“请相信我,今天你错过的,来日我一定加倍弥补你。”叶枫道:“我相信。”牵着马匹,往外面走去,边走边说:“再见。”苏云松向他挥手告别,道:“速去速回。”叶枫道:“那是,早一天给你干活,便能多领一天的钱。”大踏步而去。苏岩道:“你为什么不拦截他?附近都是你的人。” 苏云松冷冷道:“他是我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敌人么?显然不是,论对我的威胁程度,他几乎不具备。跟我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人,为什么要付出不必要的代价?跟他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苏岩道:“只要他还活在世上,他迟早是你的心头大患。现在他羽翼未丰,正是动手的好时机。”苏云松凝望远处的华山,笑道:“他能活到那一天么?有些事有人会替我办好,为什么不坐享其成呢?” 第二百四十七章 明月照我还 太阳尚在山腰挣扎,月亮就升了上来。月亮宛若今天浓妆艳抹,明天素颜朝天的善变女子,每天都是呈现不一样的状态给世人。今夜月色冷冷清清,透出一股令人心碎的幽怨,好像失望至极的女子,暗地里埋怨久不归家的情郎:“你说三年就回来,如今过了三年又三年,你为什么还不回来?狠心的男人,莫非你把我忘了?花心的男人,莫非你跟别的女人过好日子了?” 那辆装载着海水,贝壳的马车,已经驶入华山。车夫勒住缰绳,痴痴地望着头顶上的月亮,泪水不禁流下,低声说道:“明月照我还,阿洁,我终于回来了。”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像野鬼般的四处游荡,他生存的环境就像置身于地狱,时时刻刻都在面对惨酷的杀戮,不是别人举刀杀他,就是他举刀杀别人。世上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性情乖张,行事诡异,既不被社会接纳,又被人民排挤。 这些人眼见走投无路,索性破罐破摔,目无法度,自绝于世。有些人承受不了日日夜夜的煎熬,不是精神失常,成了疯子,便是举刀自裁,一了百了。他却没有。他想办法不让自己崩溃,不让自己倒下去。实在到了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拼命寻欢作乐,喝得烂醉如泥,把寻死或自残的念头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他苦苦坚持,究竟为了什么?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不舍的之处? 眼前的华山,就是他最大的牵挂。他苍白的脸上,忽然似风吹过的水面,有了强烈的变化,他知道他冷酷无情,如岩石般僵硬的脸庞,此时已经肌肉松驰,换上了似初恋少年第一次约会时腼腆的笑容,空洞无神的眼瞳,色彩斑斓,热情洋溢。他低头看着双手,这些天的休养生息,手上慢慢有了赘肉,摸上去软软的。这双手已经不适合一怒拨刀,快意恩仇,余下的日子里,它只能紧握住另一双更柔软的手。 通往华山的另一条山路上,牵马步行的叶枫,止住脚步,举目望着月亮,不禁心下酸楚,低声说道:“明月照我还,师父、师娘、影儿,我回来了。”以前他返回华山,迎接他的是一张张欢快的笑脸,这次他回来,等待他的将是一把把无情的刀剑。他理解这些天困在山上,坐若针毡的人,痛苦和绝望的心情。个人几十年的艰苦奋斗,即将被人剥夺干净,华山派飘扬了数百年的大旗,很快扔进垃圾堆里,谁还对给他们带来伤害的人客客气气呢? 他更知道只有他的人头,才能打消他们心中的焦虑。他就是特地回来送死的!他从小就在这里生活,已经把华山当成故乡,所以他也遵循“落叶归根,魂归故里”的习俗,就死在亲人的怀抱里。他点起携带的火把,插在路边一个小水塘边上,俯身去看水中的他,他胡子刮得干净,头发梳理整齐,身穿一件做工精细,面料柔软的宝蓝色暗花衣服,袖口领口皆镶嵌着金线,腰中系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叶枫曾经听长者说过,至死都衣着落拓,蓬头垢面的人,会被牛头马面百般刁难,吃尽苦头,无论人间还是地狱,穷人都是鞋底下的蚂蚁。那些看起来衣着光鲜,精神焕发的人,勾魂无常往往不敢得罪,小心侍候,生怕惹祸上身。他一直反感以貌取人,现在他却不得不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安排身后事,这岂非是最大的讽刺?几个都绣着“同心芙蓉”图案的腰包,肚包,里面装满了从香纸店买来的冥钞。 这些是拿去贿赂黄泉路上的小鬼,判官,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了钱,势必会给他调配个好胎来投。他这一生过得很辛苦,很狼狈,希望下辈子能过得快活,洒脱些。哪怕去做他今生所鄙视的,只会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坑爹啃老,却有几辈子也挥霍不完钱财的纨绔子弟。或者是脑子空空,混混噩噩,身前身后皆有人取笑,但总能一生平安,善终到老的傻瓜,白痴,他都可以接受。 华山某个人迹罕迹的山谷,白日行奠拜好埋葬在这里他的师尊,同门,捡了些干柴,拢在空地里点燃。把供奉死者的食物热了吃,填饱肚子,踩灭火种。站起身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吐了口气,道:“明月照我还,我该给华山派做点事了。”自从他被叶枫那个冒牌郎中打开心结之后,登时豁然开朗,于是万事重头开始。他经常乔装打扮,外出行走。 他敏锐地察觉到现在的江湖,跟以前的大不一样了。虽然他所处的那个年代,也是弱肉强食,但是大家作风都比较老派,讲究分寸要面子,只在规则范围内夺食,决不会没皮没脸的乱来一通。如今上上下下,浮躁不安,不讲道义,无视规则。连他这个跟时代脱节了几十年的人,亦有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即将开启的预感,没有一个门派能得以幸免。 可是他怎么没想到,华山派会首当其冲,成为命运之神第一个瞄准的目标。他暗中发誓,无论他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设法保全华山派。纵使这个江湖难逃覆灭的厄运,华山派也应该是最后倒下的那一个!他心急如焚的赶回华山,看到夜晚山上的灯火,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一个月之前,华山派还是灯火辉煌,人声喧嚣,如今只有稀疏的灯光,远远望去,犹如乱坟堆的鬼火。 大部分人已经离开了华山,他们肩负着抵御强敌,开辟新战线的任务。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这些人十个能有一个活着回来,简直是天大的奇迹了。白日行猛地拨出鞘中长剑,精钢铸就的剑身上刻着他的名字,他忽然热血沸腾,奔到师父的坟前,跪在地上,大声背诵着他正式加入华山派那天,师父带他念读的誓词:“不畏艰险,所向无敌,不畏死亡,一往无前。”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回来?”余观涛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大声问着饭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弟子。没有人接他的话,都在默不做声的吃饭,人人神情漠然。大敌当前,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珍惜每一餐可以吃到肚子里的饭食。余观涛冲了出去,揪住一人的衣领,喝道:“你就光顾着吃饭,没听见我说话么?”那人居然拿开他的手,苦笑着道:“师父,你知道我本事差劲,除了吃饭还能怎样?” 余观涛瞪了他一眼,道:“吃再多的饭下去,也是个无用的白痴,从明天起,你每餐只许吃一碗饭,把饭让给会做事的人吃。”那人道:“有怎样的师父,就有怎样的徒弟。”余观涛大怒,“呼”的一掌,往那人击去,道:“我杀了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那人坐着不动,喃喃道:“把外面的强敌打得屁滚尿流,才算真的厉害,跟自家人耍威风,算什么一代宗师?”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围困山上一个多月,已经情绪低落,满腹怨气,无处渲泻。 兼之余观涛非常时期,不晓得施恩布德,凝聚人心,仍然非打即骂,态度粗暴,无异火上浇油。一怒之下,脾气发作,也顾不得跟师父作对的后果了。便在此时,冷目旁观的杨洁,倏地抢上,手臂伸出,格住余观涛的手掌,道:“小孩子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做大人的应该装聋做哑,跟他较什么劲呢?”余观涛怒道:“目无尊长的人,必须及时清除,免得养虎为患。就像叶枫那个白眼狼,当时不好心收养他,由他自生自灭,哪来的今天无妄之灾?给我让开!” 杨洁站着不动,如一堵墙般的挡在那人面前,道:“纵使枫……叶枫不做那些事,三巨头还是会动用其他方法算计你,你苦心经营的华山派,才是他们垂涎三尺,惦记在心的肥肉。”化解了余观涛的攻势。余观涛不由迁怒于她,道:“正是你不分好坏,滥发善心,给我带来了一个个麻烦!”杨洁见他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纠缠不清,蓦地里勾起伤心往事,寻思:“反正活不了几天,与其死在他人手上,不如现在让他杀了。他总是觉得我对不住他,我拿性命来还债,咱们就互不相欠了?” 她双臂垂下,不再抵抗。余观涛大吃一惊,硬生生将这一掌收住,岂知盛怒之下,用劲甚大,收掌不易,劲力回撞,倒把自己逼得退了几步。“砰”的一声,将一张桌子撞塌,饭菜倾倒在地,他收脚不住,正好踩在上面。余观涛似被人当胸捅了几刀,脸色难看,大叫道:“这白白的米饭,香喷喷的红烧肉,都让你给糟蹋了……唉……唉……”那人低声对杨洁道:“师娘,你莫为了我,伤了师父的心。我是个无用的废物,不值得。” 杨洁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笑道:“傻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华山派没有一个无用的人,明天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咱们这里饭管饱,菜随便吃。”余观涛气得脸色发青,顿足说道:“这没见识的女人,这没见识的女人。”杨洁当作没听见,眼圈却忍不住红了。余观涛左右观望,对着一根柱子喝道:“萧远,你和小元子几个关系最好,他们死到哪里去了,没给你传递消息么?”躲在柱子后面,以为万事大吉的萧远,突然听到余观涛的叫声,登时魂飞魄散,手中饭碗“咣当”一声,跌得粉碎。 余观涛怒道:“你手指头没长萝,连块碗也捧不住么?”萧远又惊又怕,摆手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余观涛冷笑道:“你知道的,你伙同小元子私自变卖货物,是也不是?”脸上渐渐有了杀气。萧远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余观涛厉声喝道:“小元子在哪里?我的钱在哪里?你说是不说?”拨出长剑,杀气腾腾。众人见了,皆是一惊,心道:“师父疯了。”萧远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颤声说道:“我……我……不知道……我……说不出……出来……” 向来包庇弟子的杨洁忽然不吭声了,搬了条长凳在门口坐下,看上去似乎嫌弃饭堂太闷,出来透一口气。余观涛冷笑道:“一车车的货物从我们眼皮底下拉出去,没有内鬼暗中帮助,谁能做的到?管仓廒的人又是谁?”萧远道:“管仓廒的人又不是我,关我甚么事?”余观涛乜眼瞧他,道:“管仓廒的雷雨是你的好兄弟,有好处的事会落下你?”萧远道:“前天仓廒失火,雷雨不是葬身火海么?”余观涛道:“防火措施做的很好的仓廒,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起火呢?身手敏捷的雷雨为什么被火烧死呢?” 萧远一怔,道:“或许是运气不好呢?运气差的时候,睡觉也会给被子闷死。”忽然之间,听得有人说道:“爹,娘,我找到证据了。”萧远脸色陡变,只见余冰影快步走进饭堂,左手提着一个蓝布包袱,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余观涛盯着萧远,沉下脸,道:“我绝不会信口开河诬蔑你,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就是那个人性泯灭,吃里扒外的内鬼。”萧远脸上肌肉抖动几下,哈哈一笑,道:“你会不诬陷人?你害得大师兄还不够惨么?” 余冰影秀眉微蹙,萧远的话,似是一根尖针,刺痛她的心。余观涛大喝道:“他是自甘堕落,自暴自弃,跟我有何相关?”余冰影定了定神,把蓝布包袱放在一张空桌子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余冰影先拿块丝巾遮住口鼻,接着取出一双鹿皮手套,戴在手上,尔后解开包袱。只见里面装着一个骷髅头,一堆人骨头。众人吓了一跳,齐声惊呼。余冰影道:“这是我从失火的仓廒,捡来雷雨的骨头。”萧远强作镇定,道:“你说是就是,大家眼睛是雪亮的,分得出好坏。” 余观涛走了过去,望着桌上的一堆骨头,忽然情不自禁,大声咳嗽起来,直咳得额角青筋凸起,面皮涨得通红,泪水溅出。余冰影轻拍他的后背,关切道:“爹,你没事?”余观涛摆了摆手,道:“我没事。”又是几声咳嗽,稳住情绪,缓缓说道:“雷雨年少顽劣不堪,有次爬到树上掏鸟窝,给我发现吼了一声,吓得跌下树来,摔断了左腿,故而他是一只腿长,一只腿短。”众人点头认可,他们平时都见过雷雨,他走路时一高一低,怪异而奇特的姿态,向来是大家暗中取笑的对象。 余冰影拿起两根腿骨,放在灯光下对比,果然一根长一根短。众人已然深信不疑,不禁恶狠狠地瞪着萧远。余观涛道:“这调皮捣蛋的孩子,没少让师娘操心……唉……”坐在门口的杨洁双手捂脸,泪水从指间流出。萧远冷笑,道:“就算他是雷雨,谁能证明是我杀了他?”余冰影拿起一副胸骨,右边肋骨已经断了几根,显然是给外力震断的。她脸上似笼罩了一层寒霜,语气沉痛:“如今既有能力,又有动机,能够伤害雷雨的人,只有你萧远。” 萧远一拍桌子,叫道:“你胡说什么呢?雷雨见得火大,想逃出去,慌乱之际,跌倒在地,撞断几根肋骨,又不是没有可能。”余冰影怒道:“大丈夫敢做不敢当,你真是无耻恶心。”抓起那骷髅头,高高举着,只见后脑壳插着寸许长的剑尖,这一剑才是致命的杀着。余冰影道:“你以为这几天人心惶惶,没有人会追查仓廒失火,你更想不到我会火化雷雨的尸身,找到你暗杀他的证据。”萧远脸色苍白,每一根头发,衣服上的每一根布纱,都被汗水浸透。 余观涛喝道:“畜生,拨你的剑!”萧远长长吐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一寸一寸的拨出鞘中之剑,一把缺失剑尖的长剑。众人又是齐声惊呼。余观涛道:“我教你们要情同手足,和睦相处,你却形若猪狗,自相残杀,我饶不你了。”连刺三剑,绝不留情。萧远急挽剑花护身,道:“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做师父的都是命在旦夕,我们做徒弟的为什么不能自己找出路呢?路就那么窄,谁愿意做被挤下去的那个人呢?”余观涛道:“一派胡言!”一剑刺中萧远的左膝。 萧远“啊”的一声,跪了下来。余观涛挥剑横斩。萧远举剑招架。两剑相交,萧远觉得手腕剧震,长剑脱手飞出。余观涛挺剑直刺,萧远就地打了个滚,往门口跑去,叫道:“师娘,师娘!”余观涛提剑便追。杨洁道:“我会处理好。”余观涛道:“你别犯糊涂就是。”在凳子上坐下,眼睛却盯着她不动。萧远“卟通”一声,跪在杨洁脚下,笑道:“师娘,我心里难受得很,你能不能唱个曲子给我听,哄我睡觉?”杨洁道:“你洗脸了吗?”萧远仰起脸,笑道:“洗了,洗了。” 杨洁叹息道:“你们这几个不省心的小屁孩,帕子随便往鼻子上一抹,就叫洗脸了?耳根的垢泥,都堆成粪山了。”萧远道:“今天算了,明天一定洗干净。”将头搁在杨洁腿上。杨洁道:“多久没洗头了,我看有没有虱子。”翻动他的头发。萧远道:“啰嗦。”杨洁屈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敲几下,道:“快娶媳妇的人了,不打扮干净,谁家姑娘看得上你?”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哼唱:“月光亮堂堂,宝贝你快快入梦乡,阿妈给你缝新衣裳……”月光照在萧远堆笑的脸上,他很快睡着了,永远都不会醒来。 第二百四十八章 真相 “大师兄回来了!”叶枫刚到半山,即被发现,消息很快传到了饭堂。余观涛几乎不敢相信,报讯人复述好几遍,才深信不疑。他在饭堂来回踱着步子,眉头紧锁,脑子转得飞快,判断叶枫回来的动机。依照他自私自私,损人利己的性子,此时除非有唾手可得的天大好处,否则必然不会抛头露脸,只有躲在暗处静观其变。可是叶枫天马行空,率性而为,不按套路行事,故而无论做任何决定,都不会令人奇怪。 他想了良久,觉得自己怎么也搭不上叶枫的思路,干脆不再去想,免得伤了脑筋。他只知道既然叶枫回来了,他就要设法把它转化成大好机会,彻底化解华山派面临的危机。他并不觉得这样做会给叶枫造成伤害,如果说他养育叶枫几十年是笔投资,现在是连本带利一并收回的时候了。当下他哈哈大笑,拍手叫好,道:“好小子,真的有种。阿洁,你去烧几个合口的小菜,我要陪他喝几杯。” 叶枫一抬头,就看到了矗立在眼前的华山派大院。他在外面飘泊流浪一年多,现在又回来了。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木,这里朴实无华的场景,也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每次他做了回到华山的梦之后,第二天便心情大好,精神饱满。现在他又站在梦牵魂绕的地方,却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空虚,畏惧。这里还保持着他去时的模样,但他却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热血澎湃的少年了。 他变了,变得面目可憎,内心邪恶。他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改变的,在洛阳城见到赵鱼,抵御不了诱惑,迈出了足以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接下来第二步,第三步……一步又一步,走向无尽深渊,回不了头。他跪了下去,伏在地上,低声哭泣。泪水落在青石板上,闪动着诡异光芒。就是这种奇光异彩,让他摒弃信念,扭曲人性。叶枫伸手抹去泪珠,恨声道:“我不会再动心了。”提起大大小小的袋子,走入大院。 他一进入大院,不由得愣住了。十余名新弟子在空旷的院子里,排成三排,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入门功夫,初来不久,不得要领,动作幼稚,但人人神情坚毅,透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叶枫忽然神情恍惚,眼前陌生的面孔蓦地里幻化成熟悉的身影,雷雨个头既小,人又贪玩,老是躲在个子高的身后,逃避他的监督。翠兰固定站在第一排的中间,那个位置和他挨得很近,方便向他请教问题。她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微微的颤抖,好像舌根下装着弹簧。 小元子喜欢站在围墙根下,口袋里总装着尖锐的石头,经常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出尖石头,在围墙上画些不太文雅的图案,写些吸人眼球的文字。那只惹事生非的右手,不知被师父的鸡毛掸子,抽打了多少回。傅涯到了练功场,就提不起精神,昏昏欲睡,师父大为头疼,见之必拎着耳朵诘问:“周公,周公,你何时大梦醒来?”但是他一讲起男女情事,忍不住双眼放光,滔滔不绝,妙语连珠,众人佩服至极,皆称他为“华山第一情圣”。 萧远和秋涛俩人关系好得简直可以穿一条裤子,整日勾肩搭背,无话不谈。叶枫几次想将他们分开,免得影响他人,这对活宝便叫起冤来:“大师兄,棒打鸳鸯,不讲情义!”师娘也经常取笑他们:“你们若是一男一女,那就好办了,师父师娘包管给你们举行一场体面热闹的婚礼,这一对大男人,不分场合的卿卿我我,就不怕辣坏了大家的眼睛?”众人亦跟着起哄:“岂止是辣坏了眼睛?眼睛早给辣瞎了。” 叶枫目光四下扫射,似乎看到了拿起一张画了只大乌龟纸片的雷雨,蹑手蹑脚贴在前面大个子的背上;似乎看到了翠兰红着脸,慢慢从队列走出,准备向他提问;似乎看到了小元子猫着腰,迅速地在围墙上写下一鸣惊人的言论。傅涯眯起眼睛,看上去好像睡着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脑子里酝酿有关男女的金言玉语呢?萧远偷偷的向秋涛比手划脚,传递只有他们才懂的信息,秋涛则是挤眉弄眼,作为应答。 忽然之间,这些新弟子收住招式,站得笔挺,齐声喊道:“大师兄好!”叶枫顿时吃了一惊,愕然道:“你们……你们认识我么?”众新弟子道:“师父、师娘、冰影姐姐,师兄们经常提起你。”叶枫胸口剧痛起来,好像被尖刀刺扎,寻思:“我有值得他们提及的地方么?说我结交邪辈,是非不分,华山派能有今天的光景,都是我一人造成的?”手扶墙壁,喘不过气来。一人怯生生问道:“大师兄,听说你武功了得,我们该怎么做,能够达到你的高度?” 叶枫凝视着他,苦笑道:“决定一个人的高度,不是他练就了很了不起的武功,而是他有没有具备优良的人品。人品高尚的人,无须刀剑开路,通行无阻。”那人挠着头,迟疑着问道:“大师兄,你的人品很好么?”叶枫脸上肌肉抽紧,嘴角抖动,好像有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道:“我是世人唾弃的人渣,败类,对不起,我不配做你们的大师兄。”那人年轻,领悟不了叶枫意思,以为叶枫藏私,心想:“大师兄真是小心眼,便是我以后超过你,还不是喊你大师兄?”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说道:“不是的,你永远是大家敬爱的大师兄。”叶枫又惊又喜,道:“影儿……是……你……么?”余冰影快步走入庭院,她身上穿着亲手缝制,缝着凤凰,牡丹图案的大红色嫁衣,在这幽静冷清的月色衬托下,更显得清丽脱俗,容色动人。她走到叶枫面前,双手捧起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看了良久,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公,你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么?”叶枫一听到老公的称呼,胸口似让某种东西重击一下,心里无比的苦涩,难过。 他当时在小孤山跟她成亲,是为了拯救华山派所采取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措施,况且他们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叶枫竭力控制住情绪,尽量不让余冰影看到他的难过,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个老公是假的,不算数的。在不久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优秀帅气的男子,风风光光的将你迎娶。到时你记得一定要通知我,无论我身在何地,我都会赶来,送你出嫁,喝喜酒,闹洞房。”余冰影摇摇头,道:“我们拜了天地,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叶枫道:“那时候身不由己,没的选择,我真不是故意的。”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说出这句话,连脖子都已经粗涨,他不想余冰影这一生都活在痛苦之中。余冰影不怒反笑,道:“不管你外面有多少个女人,总之我是你真正的妻子。现在我也想开了,只要你不是当着我的面乱来,无论你对哪个女人喊老婆,心肝宝贝,我都不会介意。”说话之际,取出一包包纸袋装好,袋子上贴着囍字的糖果,分发给这些新弟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道:“这是我和大师兄的喜糖,很甜很甜的那种。” 忠厚老实的人只会迭声道谢,口舌伶俐的人却说着早生贵子,白首偕老的吉祥话,余冰影心花怒放,笑的合不拢嘴。叶枫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余冰影分完糖果,转头看着叶枫,眼中尽是无法形容的柔情蜜意。叶枫不由心中一荡,听得她柔声叫道:“老公,老公。”叶枫心想自己命不久矣,她又倔强刚烈,若再违背她的心意,只怕生出意外。微微一笑,道:“我在这里。” 余冰影听他开口应允,登时喜出望外,晕红了双颊,方才自己演独角戏,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心里的甜蜜欢畅,实是笔墨难描。她牵起他的手,十指紧扣,好像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他们分开。她痴痴的看着他,道:“老公,你这次回来,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叶枫一怔,寻思:“影儿无缘无故向我讨要礼物做甚?这不像她平时干脆利落的性格啊。”又见她眼神灼热,充满了期待,登时恍然:“哪个女人不喜欢在外人面前秀恩爱呢?便是影儿也不能免俗。” 好在他有所准备,笑着说道:“我若是空手回来,哪有见你的面皮?”解开其中的一个袋子,取出三件东西,包装精致,显是价值不菲。余冰影本是随口说说而已,想不到他居然有备而来,心里一阵感动,脸颊又堆满了红晕。道:“我当大伙的面拆开了?你要是敢送些便宜货糊弄我,我便一脚踢你出去。”叶枫大笑,道:“你最好踢我的屁股,教我翻着大小筋斗,撞得满头青包,直跌到山下去。”众人跟着大笑。 余冰影道:“我不会留情的。”拆开第一样东西,是块翠绿色,料子柔软,托在手里沉甸甸,做工讲究的丝巾。众人喝采:“好东西!”叶枫道:“你脖子长,皮肤白,搭配这丝巾,当真是锦上添花。我为什么非要说是锦上添花呢?你本身就是貌若天仙,出尘脱俗……”余冰影一声轻笑,道:“肉麻。”叶枫道:“对不起,我书读的不多,夸赞美女只会一句貌若天仙……”余冰影道:“晓得了,啰嗦。” 叶枫道:“所以再美的丝巾,到了你这里,也是衬托红花的一朵绿叶,绣在锦上的一朵小花。”众人拍手笑道:“说的好!”余冰影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脸上尽是欢喜,拆开第二个礼物。香气扑鼻,原来是一套女子化妆用品。余冰影抢先说道:“看来你打算天天给我画眉了?”叶枫叹了口气,道:“就怕我手艺不精,给你画成了一只大花猫。”众人道:“大师兄毛手毛脚,就等着跪床脚。”余冰影凝视着他,柔声说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叶枫心头“突”的一跳,道:”什么?” 余冰影眼波流转,道:“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叶枫揣着明白装糊涂,喃喃道:“这不是欺负我没读书么?”余冰影拆开第三个礼物,是一叠崭新的银票,她眼圈忽地一红,咬着嘴唇,怔怔地看着那些银票。隔了片刻,拍手笑道:“老公,原来你在外面发大财了,这些钱是给我零用的么?”众人道:“大师兄出手真宽绰。” 叶枫这笔钱是给余冰影出嫁的贺礼,见得她识破他的用意,难过的样子,心里极是不忍,打了个哈哈,道:“最近走狗屎运,财源滚滚。若是不够用,你开口便是。”余冰影兴高采烈地收起三件礼物,对着满脸羡慕的众人笑道:“跟你们大师兄好好学一学,怎么哄女孩子开心。”她转过头来,对叶枫道:“我也件礼物给你。”取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的居然是婴儿穿的衣服,虎头鞋。衣服上面压着一块孩子佩戴的金锁,锁上刻着“永世其昌”四个篆字。叶枫吃了一惊,指着衣裳,道:“这……这……” 余冰影道:“给即将到来的宝宝做准备啊。”叶枫跳了起来,叫道:“啊?”余冰影嫣然一笑,道:“爸爸在朝宗院等你。”两人挽手出了大院,默不作声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朝宗院”。余冰影忽然道:“谢谢你今天给了我面子,没让我出丑。”叶枫正要说话,余冰影伸过头来,双手抱着他的脖子,深深相吻。叶枫脑子一片空白,全身僵硬,由她摆布。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嘴皮大痛,有咸咸的,热热的液体流到下巴,是鲜血! 原来余冰影冷不丁咬破了他的嘴唇。听得余冰影厉声说道:“我恨你,我们为什么要相识?”叶枫无力辩解,一言不发。余冰影狠狠地瞪着他,道:“你死了,我活着就快活么?”瞪了他一会儿,见他仍是沉默不言,冷笑道:“你就会装死,我早领教到你的厉害了。”慢慢转身离去,口中大声唱道:“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叶枫等她完全消失不见,突然纵声怒吼,一掌一掌往自己脸上击去! 坐在“朝宗院”里的藤椅上,抽着旱烟的余观涛,漠然地看着失魂落魄,满脸指痕的叶枫走了进来,冷笑道:“我不会原谅你,你的苦肉计感动不了我!”叶枫“卟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弟子该死。”余观涛一跃而起,抽出长剑,抵住他的心口,道:“你看看现在的华山派,被你搞得像甚么样子了?”叶枫只求速死,挺起胸膛,往剑尖撞去。余观涛眼疾手快,手臂缩回,左脚抬起,将叶枫踢翻了跟斗,笑道:“你师娘给你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也是你人生最后的晚餐,你酒足饭饱,我便送你上路!” 叶枫伏在地上,不敢起来,道:“多谢师父的成全。”余观涛坐回椅中,道:“我要让天下的英雄好汉看清楚,你叶枫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我余观涛还是对你仁义相待,极力挽留!”叶枫泪如雨下,道:“弟子鬼迷心窍,自毁前程,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余观涛面色稍缓,道:“你起来说话。”叶枫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立在边上。余观涛冲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嘟了嘟嘴,笑道:“这大包小包的,你搬家么?”叶枫道:“弟子只不过一时凑巧,把属于华山派的东西给搬了回来。” 余观涛双眼生光,道:“什么东西?”叶枫道:“华山派的货款!”余观涛“啊”的一声,倏地跳了起来,喝道:“真的假的?”解开一只袋子,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灿然生光,照得他一张脸色彩斑斓。他又解开其他的袋子,皆是如此。余观涛抓起一把珠宝,爱不释手的把玩着,哈哈大笑,道:“你办的很好,很好!”他大笑了一阵,直勾勾的盯着叶枫,脸上有警惕之意,道:“你打算拿这些钱买你的命?” 叶枫神情惶恐,道:“弟子罪恶滔天,人神共愤,便是搬来金山,银山也难以抵消。”余观涛哼了一声,道:“功不抵过,你知道就好。”忽然盯着叶枫几个鼓起的腰包,肚包,冷笑道:“你是个将死之人,钱对你还有甚么用处?你死了之后,买棺材、出殡、造坟墓、做法事,都是花钱如流水一样,难道要我掏腰包么?”劈手夺了过来。叶枫急道:“师父,我……我……”话犹未了,余观涛已经撕开一个腰包,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冥钞飞了出来,余观涛一怔,叫道:“这是那个商号的银票?” 他定睛一看,大呼晦气,反手一巴掌,把叶枫打翻了几个跟头,怒道:“你诚心诅咒我的么?”叶枫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哭丧着脸,道:“弟子今生运途坎坷,只想委托小鬼,判官给我投个好胎。”余观涛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事事不顺,走投无路么?”叶枫见他神情古怪,好像掌握了天大的秘密,不禁心中一凛,道:“为什么?”余观涛平白无故发了笔横财,心情激荡,忍不住漏了嘴,说了不该说的话,想改口已然不及。 转念又想,叶枫有死无生,有些事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倒不如让他死得明明白白。道:“因为你忒不识相。”叶枫有些听明白了,道:“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孤儿,不配拥有梦想?”余观涛道:“华山派那么多的女弟子,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的么?如果你跟别人好,我不仅不会从中阻挠,反而给你安排得风光体面。你也不想一想,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有迎娶影儿的念头。我几十年的奋斗成果,就让你这个癞蛤蟆剥夺干净?你觉的有可能么?” 叶枫忽然笑了,道:“影儿是你手里的筹码,你要将她创造出最大价值,给你带来最大收益,是也不是?”余观涛道:“你说呢?”叶枫道:“虽然你与苏云松联姻,达到强强联手的目的暂时落空,但你还是没有放弃,你继续寻找另外有能力,可以给提供你帮助的人。”余观涛道:“哪怕影儿嫁给豪门的白痴,傻瓜,也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可是你一直呆在影儿身边,我心里很害怕,万一你们生米煮成熟饭,我找谁喊冤去?”叶枫道:“你把我支到杭州给岳重天拜寿,就是想尽快把影儿嫁出去?” 余观涛阴森森的道:“你怎么不说我在想办法让你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这样一来,影儿就没有任何牵挂。”叶枫听得冷汗直流,嘶声道:“什么?”余观涛道:“如果不是我向赵鱼透露你的行踪,赵鱼有可能在洛阳城找到你么?”叶枫毛骨悚然,道:“你想借上官笑的手除掉我?”余观涛道:“可是我没想到你不但命硬,而且运气出奇的好。次次死里逃生不说,还能跟江湖上的一个个风云人物搭上关系,险些把我给玩脱了,若非应变得当,本钱都蚀光了。还好现在你回来了,这次你真的完蛋了。” 叶枫道:“你不怕我这次又让你失望?”余观涛悠悠道:“你可能不在乎华山派,但是你绝对在乎影儿,你师娘。你杀了我之后,三巨头势必攻破华山派,你能保护得了影儿,你师娘么?”叶枫叹了口气,道:“我不能。”余观涛道:“如果你的人头,可以换取她们的平安,你会拒绝么?”叶枫道:“我当然不会拒绝。”余观涛道:“倘若你早点开窍,你还是我倚重的大弟子,何至于闹到你我水火不容?”叶枫叹了口气。余观涛拍拍他的肩膀,道:“差不多饭熟了,我们吃饭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带你看海 晚宴就设在平时待客的小花厅里。镶嵌着寿山石的小叶紫檀木桌上摆满了菜肴。华山派与世隔绝月余,物资供应不如先前富足,杨洁仍然竭尽所能,做出一桌比较丰盛的晚餐。余观涛坐了主位,右边杨洁,左边叶枫,余冰影下首坐了。余观涛破天荒的给叶枫斟酒夹菜,殷勤周到。叶枫得知真相,想不到平时敬重仰慕的师父,竟是心肠歹毒,手段卑鄙之人,不由得心灰意冷,菜来便吃,酒来便喝,一个谢字也不说。须臾之间,七八杯酒下肚,他酒量甚好,若无其事。 余观涛终于如愿以偿,从今以后,再无顾忌,尽可放开手脚,大展身手,自是心情舒畅,逸兴遄飞。眼见叶枫冷漠无礼,也懒得一般见识。他不比叶枫喝的少,只不过他酒量一般,已是满面通红,有几分醉意。有道是酒壮人胆,酒能使胆小如鼠,懦弱无能的人,变成豪气冲天,无所不能的超人,平时没有一句废话的余观涛,此时话匣子打开,口若悬河,并辅以各种夸张的肢体动作,委实难以置信。另外三人各怀心事,由他发挥表演,并不打扰。 忽然之间,外面传来“笃笃”的打更声。余冰影忍不住冲到门口,大声喊道:“吴伯,你今晚就不能不打更么?”吴伯道:“那怎么行呢?我不打更,大家岂不得乱套了?大小姐说的话,好没道理。”一边说话,一边敲鼓,慢慢去了。叶枫头也不抬,饮下一杯酒,道:“就是吴伯不打更,天还是会亮的。”余冰影瞪着他,泪水已经流下,道:“这世上难道没有你在乎的人么?”叶枫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一张脸像一块冰冷的岩石,看不出任何变化,道:“绝对没有。”余冰影道:“连你自己都不在乎么?” 叶枫道:“你说的真是好笑,我为什么要在乎自己呢?你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是不是吃的太饱了?”仰起脖子,“咕嘟”一声,饮尽杯中的酒。余冰影跺脚叫道:“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死了也是活该,谁要管你的闲事呢?”捂着脸庞,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叶枫盯着手中的空酒杯,眼睛里也是空荡荡的,喃喃自语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无情无义,反应也太慢了?”余观涛又给他倒酒夹菜,笑道:“咱不着急,没那么快天亮,来来来,喝酒吃菜,莫辜负了你师娘大半天的辛苦。” 叶枫目光投向杨洁,空洞的眼里有了强烈变化,一年未见,岁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眼角已经出现细细的皱纹,鬓边也有一根根的白发。余观涛伤害的何止是他一人?华山派上上下下,都是余观涛的受害者。可是有谁能了解真相?都以为这一切是叶枫一手造成的。叶枫悲从心来,拜伏在地,放声大哭:“师娘,我对不起你!”杨洁伸手将他扶起,哽咽道:“是师娘对不起你,倘若我当时不收养你,哪有今天你我的大烦恼?” 余观涛笑道:“这不是事后诸葛亮,马后炮么?过去的事,提它做甚?人要往前看。”又给叶枫倒酒,道:“喝醉了不是没烦恼了么?醒来之后,又是个不一样的世界。”叶枫道:“师父说的是。”一口一杯。杨洁道:“我的心很乱,出去走一走。”余观涛笑道:“你最好快点回来。”杨洁道:“为什么?”余观涛微笑举杯,道:“事情由你开始,由你结束,岂非妙哉?况且他也乐意由你送他最后一程,就像你送萧远一样。”叶枫道:“师娘你一定要成全我。”杨洁道:“枫儿你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她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着,禁不住想起当年收养叶枫之事。那年江南大旱又大疫,死人无数,十室九空,村镇俱废,难寻人烟。活着人找不到食物充饥填腹,便似野兽畜生一样,强的光明正大地去吃弱的,弱者没有本事,又不甘心束手待毙,便与他人交换子女而食。杨洁去江南东路办事,路过信州府一村落,恰好遇到几个后生要将七八岁的叶枫,拿刀大卸八块,扔入锅中煮熟吃了。地上一堆凌乱的骸骨,则是被这几人吃掉,叶枫父母的尸骸。 杨洁还清楚记得当时情景,锅内热水沸腾,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叶枫大哭大叫,嗓子都哑了,那几个后生哈哈大笑,神情恐怖,原来人没的吃的时候,跟豺狼一样凶残。那几人一见到她,眼中放出吓人的光芒,拍手笑道:“肉吃多了没地方消火,来的正好!”便要对她无礼。杨洁杀死他们,把叶枫带回华山。余观涛很不高兴,说叶枫脑后长着好大一块反骨,留在身边,必有祸事。不如把他推下山谷深渊,或者浸入茅厕粪池,永绝后患。若是她不忍心,下不了手,由他来做。她骂余观涛相信迷信,没有人性,跟他冷战了足足大半年,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叶枫,唯恐遭到余观涛的算计。余观涛拿她无计可施,只好与她讲和,就此作罢。杨洁想到此处,心痛如绞,说不出的难受。倘若她当初听了余观涛的话,华山派哪会有今日的弥天大祸?她更不会这些天被余观涛从早到晚,冷讽热嘲,一个字也不敢反驳,忍气吞声。一个月来,心事重重,寝食难安,形容销减,憔悴不堪。她这不是自作自受么?杨洁自艾自怨,不知不觉出了华山派大院。其时新弟子晚课结束,各自安歇去了,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明月当空,冷冷清清。 她蓦地里觉得孤独凄凉从心底里直冲上来,顷刻间塞满了胸臆,不自禁低声痛哭,道:“我怎地如此命苦?”一边哭泣不止,一边跌跌撞撞往后山走去。枕边人热衷名利,无心听她的唠叨,女儿为情所困,执迷不悟,更体会不到她的痛苦。只有后山幽深的峡谷,才能容得下她的千言万语。忽然之间,一道蓝色的烟火,如流星般从后山升起。虽然转眼即逝,但是她看得明白。这烟火仿佛射入她心里,转化成滚烫的热流,注入血管毛孔,一时之间,全身皆热。杨洁惊道:“天那,我不是在做梦么?” 杨洁快步走到后山,见到眼前场景,如在梦中,半晌说不出话来。高低不平,野蛮生长的杂草,居然被人修剪得齐整有序,宛若两面篱笆墙,一直延伸到山顶。地上的碎石,也被打扫干净,铺上了一层细细的沙子,这些沙子仿佛从盐水捞出来一般,散发出一股咸味。沙子的表面,随意散落着各种各样,只有海中才有的贝壳,海螺,好像刚被海水冲上沙滩的。华山地处西北内陆,怎么会出现这些原本属于大海的东西呢?月光洒在上面,反射出奇异的光芒,好像晚上波光粼粼的海边。她忽然一阵眩晕,心跳得飞快,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她非常喜欢大海,但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去过海边。并非她没有机会,而是那个愿意陪她看海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所以就算到了海边,心里只有伤感遗憾,故而就断了念想,到了海边便刻意绕过去。她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的音容笑貌,登时涌上心头,好像此时就站在她面前,伸出长长的右手,笑吟吟的道:“阿洁,我带你看海。”杨洁取出藏在怀中,那对刻着“洁白一生”字样的玉佩,泪水流下,滴在上面,道:“你为什么不去投胎做人,为什么做了鬼,还要捉弄我?你害得我还不够惨么?” 就在此时,她听到几声鸟鸣,一抬头就看到几只灰白色,体型优美的鸟儿,低低的飞了过来,在头顶盘旋打转,一声长一声短的叫唤,声音凄厉。杨洁心念一动,欢声叫道:“啊,是海鸥,是海鸥!”这几只海鸥的脚上,皆有根细线缚着,显然被人操纵,身不由己。怪不得呜呜咽咽,原来离家万里,心头悲戚。杨洁大声叫道:“是你么?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见我?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她连问几遍,始终得不到回复。周围的空山幽谷,一遍遍回荡着:“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的声音,传回耳中,更添烦恼。 杨洁绝望至极,伏在地上,捶地大哭:“你只会让我伤心难过,你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擦干泪水,抬起头来,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有人站在她的身后,长长的影子完全将她覆盖,说不出的诡异可怖。杨洁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能感觉冷汗在后背流动。这人多必是三巨头派出的高手,伺机将她制服,便可以逼余观涛就范了。她不动声色,右手慢慢往腰间摸去。只要手中有剑,她就有与来人一决高下的胆量。 她右手已经触及腰部,却是暗中叫苦。原来她临时起意,出来透气,哪会随身佩剑?杨洁心想:“我抓把沙子备着,趁他不注意,撒到他眼里,他目不视物,我就有脱身的机会了。”心念至此,右手伸出,便去抓攥沙子。站在背后的那人忽然说道:“这沙子是我从几千里的海边运来的,比金子还珍贵,你就准备拿来弄坏我的眼睛?”杨洁“哎哟”一声,想跳起又有顾虑,驼背弓身,曲成一团,极是难受,道:“你……你……真的……是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人道:“是人是鬼,很重要么?反正我是人是鬼,你都不怕!”取出一把小刀,划破左手食指,一滴滴的鲜血落在杨洁颈上。杨洁怒道:“你有病啊!”那人道:“血是热的,所以我是人不是鬼。”杨洁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个身材高大,长相俊朗的中年男子。他跟二十多年前变化不大,就是多了些阅尽人生的沧桑。这人正是杨洁日夜思念,在徐家庄险些命丧叶枫剑下,以“飞天虎”胡恨的名号做掩护,杀人无数,纵横西北数十载,白日行口中摧毁华山派的罪魁祸首,李少白! 李少白张开双臂,便来抱她。杨洁一步跳开,沉着脸说道:“请你自重!”李少白哈哈一笑,道:“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华山派掌门夫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我打情骂俏,眉来眼去的小师妹了!”杨洁面皮通红,怒道:“请你嘴巴放干净点!”右掌挟带劲风,往他脸颊掴去。李少白放她进来,出手如电,扣住她的手腕。杨洁腕上似戴了只铁箍,半边身子酸软,动弹不得。李少白就势一拖,杨洁无力反抗,一个趔趄,扑入他的怀里。李少白笑道:”阿洁,你做个深呼吸。” 杨洁道:“你想做甚?”却情不自禁做了几次深呼吸。李少白伸过头来,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杨洁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烦意乱,想将他推开,偏偏双手似两坨烂泥巴,使不出半分气力。李少白坏坏的笑道:“你闻到了什么?”杨洁道:“我什么也没闻到,这几天我鼻塞。”李少白道:“你为何口是心非呢?哎呀,你的脸为什么突然烫的厉害呢?是不是闻到了某种让你神魂颠倒的味道?”杨洁咬着牙,低声央求道:“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李少白道:“余夫人,你不在家里陪着丈夫,三更半夜跑到这荒山野岭做甚?莫非这里比你的家还要温暖,值得留恋?”杨洁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求求你了。”李少白目光投向山顶,道:“我一生都在路上,去过不计其数的地方,险峻的三山五岳,苍茫的塞外草原,朦胧的江南烟雨,都没有在我的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唯有这个无人知晓的山头,让我日日夜夜,思念至今。”杨洁脸上泛起奇异的红晕,身躯剧烈抖动。李少白指着远处一块平坦石头,道:“少年时的我,经常和我心爱的女人,在夏天清凉的夜里,并肩坐在那块石头上,看天上的月亮,数一个个的星星……” 杨洁心情激荡,哭道:“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你为什么还要撩拨我?这个世上就没有女人么?”李少白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道:“既然你是有夫之妇,为什么我在你脸上看不到幸福,快乐?你到这里,不就是幻想我突然现身,带你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放不下矜持?”说到这里,嘴唇在她额头一吻,道:“世上千千万万的女人,我只想跟你白首偕老。”杨洁摇头叹息,道:“怎么可能呢?”李少白话题一转,道:“我答应陪你看海,现在大海就在你面前,你愿意给我机会么?” 杨洁破涕而笑,道:“你这先斩后奏的样子,由得我说了算么?”抬脚往沙地走去。李少白道:“等一下。”杨洁道:“有事么?哎呀……”惊叫声中,却给李少白突然揽腰抱住,将她扛在肩上,接着感觉双脚发凉,不光所穿鞋子已被脱掉,就连裤管也被卷到了小腿肚上。杨洁大急,一对拳头雨点般落在李少白肩上,道:“你耍无赖,我一辈子也不理你。”李少白笑道:“哪有穿着鞋子逛海边的?你光着脚丫子,海水漫过你的脚背,海滩上留下你深深浅浅的脚印,这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将她轻轻放下。杨洁笑道:“是我孤陋寡闻,没见过大世面。” 李少白道:“现在你不用担心没机会见世面。”也脱了鞋子,卷起裤腿,伸手去牵她的手。杨洁犹豫了片刻,还是给他牵住了。两人蹑手蹑足踩在沙子上,好像做贼一样。李少白笑道:“你感觉怎么样?”杨洁道:“软绵绵的沙滩,好像踩在云朵上面。”李少白道:“是。”突然身子向前扑出,跌倒在地。杨洁吃了一惊,道:“你没事?”李少白道:“沙里钻出几个小螃蟹,想来咬你的脚,幸好让我发现了。”只见他的脸上,手腕,脖子果然有几只小螃蟹,蟹钳深陷肉中,渗出些血丝。 杨洁惊呼一声,屈指弹开小螃蟹,取出随身携带的丝巾,替他擦去血迹,道:“你怎地如此……”李少白笑道:“正肚子饿,愁没的吃,这些小螃蟹倒是通人性。”捡了些枯枝,堆在空地里,拿根枝条把螃蟹穿成一串,放在火上烧烧。趁烤螃蟹的间隙,李少白陪着杨洁继续玩耍。此刻杨洁喜悦无限,犹如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手抓着一把贝壳,一手提着一只海螺,嘴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李少白不失时机地帮衬几句,字字打动人心,杨洁听得极是受用,对他的怨恨不觉减了大半。 俩人手牵着手,往山顶走去。空荡荡的山顶,忽然多了个砌好的大水池,里面装满了李少白运来的海水,山风吹得水波荡漾,翻腾不休,居然有几分似是大海中的惊涛骇浪。他们平时所坐的大石头,就在大水池的中央,好像兀立在海里的一块大礁石。杨洁见得李少白精心准备,不禁大为感动,泪水又是夺眶而出。李少白去掉海鸥脚上的绳子,轻叱道:“去!”海鸥不受束缚,展翅高飞,欢叫着从他们头上掠过,投向远方,顷刻之间,不见踪影。 杨洁喃喃道:“大海,我来了。”抬起左脚,就要迈入水中,李少白抢在前头,道:“我来探路。”手中多了根树枝,伸入水中,点点戳戳,道:“海里地势复杂,忽深忽浅,你初来乍起,贸然前行,容易吃亏。”杨洁紧紧扯住他的衣摆,道:“我跟在你后面就好,除非你故意害我。”两人慢慢向前走去,李少白忽然挥动手臂,叫道:“张三哥,这么早就出海打鱼了?给我留几尾五六斤的大黄鱼,我媳妇爱吃。”杨洁“啪”的一巴掌下去,把他举起的手打落,怒道:“你胡说什么?” 两人在石头上并肩坐下,四只脚泡在水中。李少白慢慢把双脚放在杨洁脚背上,十根脚趾头伸直,一点点往下伸去,很快与杨洁的脚趾头结成一团,紧紧相扣,难舍难分。杨洁横了他一眼,道:“你高兴了?”李少白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一只手伸出,搭在杨洁手背上,十指渐渐张开。杨洁一个手肘,撞在他胸口,道:“喂,螃蟹烤熟了。”李少白跳了起来,道:“是。”跑过去拿着熟螃蟹,递给杨洁,道:“你先吃,我去换件衣服。”转身走入长草之中。 杨洁暗自诧异,心想:“他衣服不脏,换了做甚?”二十多年不见,他还是跟少年一样,行事任性,难以揣测,不由得摇头苦笑。取下一只螃蟹,剥开蟹壳,取出蟹膏,大口吃了起来。没有添加任何佐料的蟹膏,口味实在一般,换作平日,只怕吃一口就提不起兴致了。但是杨洁今晚梦想成真,心里甜滋滋的,吃入口中的蟹膏,别样滋味,堪称世上最好的美味。她吃了二只螃蟹,换好衣服的李少白从长草中走了出来。杨洁瞪着眼睛,惊叫道:“你……你……” 第二百五十章 恶魔在人间 李少白已经换作少年装扮,身上所穿的青绿色衣裳,套在双脚的靴子,做工,质地皆是一般,价钱也高不到那里去。一个靠双手打拼的少年郎,如果家中不是开矿的,哪穿的起好衣服?他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正是华山常见,开在秋季的花朵,颜色红艳,宛如少男少女火热的心。李少白凝视着杨洁,道:“二十多年前,我穿着这身衣裳,手捧鲜花,准备向你求婚,岂知一念之差,误入歧途,给你带来了极大的伤害。现在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么?” 杨洁定了定神,缓缓说道:“阵年往事,早忘得一干二净,提他做甚?我丈夫对我很好,女儿乖巧听话,家庭美满幸福。”李少白大声道:“你何必要自欺欺人?为什么不敢对我说真话?是不是怕我会像以前那样,口是心非?”右手多了把明晃晃的尖刀。杨洁脸色苍白,摆手道:“你不要胡来!”李少白道:“我要让你看到我的决心!”刀光闪动,手腕,脚踝同时迸出鲜血。李少白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尖刀扔到了一边。杨洁担心苦肉计,不敢过去,定定的看着他。 李少白苦笑道:“我割断筋脉,武功尽失,纵使想去做坏事,也是有心无力了。现在你还怀疑我的心意么?”杨洁不再猜忌,跳了过去,只见李少白四肢筋脉尽断,已成废人,鲜血不断从伤口流出。杨洁身上没有金创药,撕下几片衣襟,替他包扎伤处,李少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微笑。杨洁见他漫不在乎,忍不住心中大恸,哭了出来:“你干嘛要折磨自己?”李少白笑道:“我以前说要保护你,你怨我大男人,狂妄自大,现在你来保护我,我做老实本分的小男人,好不好?” 杨洁道:“他虽然对我不怎么好,但是毕竟照顾了我二十多年,如今华山派危在旦夕,我倘若一走了之,岂非太无情无义?”李少白叹了口气,道:“看在他照顾了你二十多年的份上,我和他的恩怨就算一笔勾销了。”杨洁道:“你别怪他趁人之危,那时我肚子里怀着影儿,没有他的收留,我和影儿早就不在人世了。”李少白仰望空中明月,又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唉,阵年往事,过都过去了,我还耿耿于怀做甚?” 杨洁幽幽的道:“待我帮他渡过这次难关,也算还了他的恩情,他便不好意思强留我了。”李少白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比你想象中还要奸诈,狠毒,最好咱们今晚就走。”杨洁心中踌躇,道:“这样恐怕不好?”忽然之间,听得一人长笑道:“你杨洁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谁也带不走你!”杨洁和李少白同时惊叫:“啊!”只见余观涛手提一口长剑,面若寒霜,从长草中走出。李少白道:“阿洁,别管我,你快走!” 余观涛冷笑道:“晚上抱着我睡觉,心里却想着外面野男人,这种水性杨花的贱货,想走没那么容易!”嗤的一声响,长剑挺出,往杨洁刺去。杨洁听他说得难听,心里气苦,道:“我想走又怎样?”右手食指弹出,正中剑身,长剑摇摆不定,发出嗡嗡的声音。余观涛见她胆敢回手,愈发恼恨,一剑一剑刺出,招式辛辣,绝无夫妻情义。杨洁对他了若指掌,赤手空拳亦是不惧,从容应对。李少白哈哈一笑,道:“华山派掌门人,居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余观涛连刺数剑,逼退杨洁,提起长剑,对着李少白心口插落。 李少白动弹不得,束手待毙。杨洁喝道:“你敢动他一根汗毛,我一辈子都不放过你。”跳了起来,双掌往余观涛后背劈去。余观涛刺杀李少白是假,算计杨洁是真,身子转动,长剑刺中杨洁右腿,杨洁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余观涛抢了上去,点了她身上七八处穴道。李少白怒道:“跟她无关,有种冲我来。”余观涛道:“真让你说中了,我的确没种,跟她睡了几十年,也生不出一个孩子,到外面找别的女人,也是如此。”杨洁怒道:“你要不要脸?” 余观涛一巴掌过去,抽得她嘴角流血,道:“究竟是谁不要脸?当初你怀着他的野种,走投没路,是谁可怜同情你的?我堂堂正正的华山派掌门人,哪里比不上他这个臭名昭着的亡命之徒?”杨洁一时语塞。李少白道:“你很堂堂正正么?下三滥的贼胚也比你干净的多。”余观涛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二十多年前你带不走她,现在你更不行。你永远是失败的那个人。”说话之间,左右观望,道:“说实话,你哄女人果然很有一套。” 忽然暴跳如雷,飞起一脚,踹破水池,海水从窟窿中涌出,似一条长龙,从前面的绝壁直泄而下,哗哗作响。口中狗男女,贱骨头乱骂不停,全无一代宗师的气度。余观涛骂了一通,仍不解恨,冲到那片沙地,双脚乱揣,踩得不成样子。李少白道:“你就是个小丑。”余观涛解开裤子,往地上撒尿,道:“你们跟尿一样的骚,呸呸呸!”杨洁道:“我为什么跟你同床异梦?因为你小心眼,没气度。”余观涛怒道:“放屁,我心胸宽广,胜祖强宗。”又是不停破坏。 杨洁见他不可理喻,不再理他,转头去看李少白,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眼中尽是浓浓的爱意。杨洁不再羞涩,与他对视,报以微笑。李少白慢慢向她移动过来,手脚上的伤口破裂,鲜血流出,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李少白艰难地挪到杨洁身边,强忍着疼痛,伸出一只手来,他要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一道剑光从眼前掠过,他的两只手已经齐腕而断。余观涛一脚将他踢出,拾起两只断手,掷入幽深的山谷,道:“这辈子你休想再牵到她的手!” 李少白痛得在地上打滚,嘶声叫道:“你杀了我!”余观涛道:“杀人要看时候的,早了晚了都不行。”点了李少白伤口周围的穴道,取出华山派秘制的止血膏,涂抹在伤口上,那膏药功效极好,过不多时血就止住了。余观涛托住他的下巴,教他看空中的月亮,道:“上次明月当空,你输的一败涂地,今天又是明天当空,你又输的一败涂地,难道你不知道,有月亮的晚上,很不适合你干大事?”李少白道:“你到底想做甚么?”余观涛道:“带你看看我几十年的奋斗成果。” 他一只手提起一人,抄近路往华山派大院走去。不一会儿工夫,到了大院。他不从正门进入,绕到“朝宗院”后面,悄悄跃了进去,不惊动任何人。已经被余观涛点了穴道,关在这里多时的叶枫,陡然间见到余观涛提着杨洁,李少白进来,不由得大吃一惊。余观涛把他们扔在地上,拍手笑道:“我最讨厌的三个人都在这里,很好,很好。”李少白一眼就认出了叶枫,冷冷的道:“你好,走狗,想不到我们以这种方式相逢。” 余观涛笑道:“李兄,你太抬举他了,他怎能跟狗相提并论呢?你别污辱狗好,狗比他聪明多了。”杨洁怒道:“你嘴巴能放干净点吗,他跟了你十几二十年,鞍前马后,尽力而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余观涛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你话里有话,是想往自己脸上贴金,让我手下留情么?纵然你是条狗,也是条不知廉耻的母狗。”杨洁半边脸颊肿起,狠狠地瞪着他,一言不发。李少白道:“阿洁,他脑子有病,丧尽天良,你别去理他!” 余观涛搬张椅子,在他们面前坐下,一只脚踩在杨洁身上,笑道:“我不丧尽天良,就没有今天的地位。我若是安份守己,华山派就不会有今天的强大兴旺。”杨洁吃惊地看着他,道:“原来你早有预谋?”余观涛大笑,笑的很愉快,道:“你真不会以为我是个只会埋头苦干的老实人?老实人从早忙到晚,至多能养家糊口,手头有几个闲钱,只有心思缜密,手段高明的人,才能做人生的玩家。”李少白道:“你长相忠厚老实,其实心里一点也不老实。”余观涛道:“你总算弄明白了。” 叶枫道:“华山派每一个人都是你手中的棋子,对你构不成威胁的,你便加以利用,让你觉得如芒在背的,你绝不留情的剪除。”余观涛道:“你已经让我感到了恐惧。你能言善道,悟性又高,跟谁都合得来,深受大家喜爱,取代我是迟早的事。”杨洁叹息一声,道:“这样不好么?他做你的接班人,不是可以把华山派经营得更好么?”余观涛道:“我要做华山派史上最有作为的掌门人,百年千年以后,世人仍然会饱含深情,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所以我决不允许接班人比我更有本事。” 李少白道:“你顾及身份,不能在明面上动手,只好暗地里算计他。他身败名裂,天地不容,你便可以打着清理门户的幌子,明目张胆地拨除眼中钉了。”杨洁大吃一惊,问道:“你答应他与影儿的婚事,一开始就是骗他的?”余观涛笑道:“我不给他服下定心丸,他怎能听从我的安排?”杨洁道:“我对你有威胁么?”她忽然想到余冰影心地单纯,绝非余观涛的对手,所以她必须要活下去,哪怕承受更多的耻辱,痛苦。也就顾不得李少白对她的情义了。 余观涛冷笑道:“臭贱人,你害怕了?当初你是怎样对我的?我跟你低声下气,大献殷勤,你却骄傲得很,揣着好大的架子,看也不看我一眼。你只对他发骚发浪,眼里除了他,没有别人。这口气我一直憋在心里,我暗自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为自己的傲慢,冷漠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脚下用力,杨洁身躯被他踩将下去,一张脸贴着地面。杨洁央求道:“以前我年少无知,有眼无珠,是我错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一定百倍,千倍的对你好。” 李少白凄然道:“阿洁,你何必作贱自己?他不会放过我们的。”杨洁怒道:“你闭嘴,我老公心胸宽广,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余观涛脸上忽然有了柔情,道:“阿洁,我第一次见到你,心里就有不可抑制的念头,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娶你为妻,一辈子只对你好。”杨洁笑道:“我不是做了你几十年的妻子么?”余观涛横了李少白一眼,道:“他长得帅气,嘴巴会说话,我一个穷矮矬,想用寻常方法把你拿下,几无可能。除非我突然做了华山之主,你便回心转意,投入我怀里了。” 叶枫似乎听明白了,瞬时间手足冰冷,汗水长流,道:“当时华山派人才济济,你一个入门没几年的无名之辈,想一步登天,简直绝不可能。”余观涛笑道:“但是我确实做到了。正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杨洁笑道:“枫儿,你不知道你师父运气好的出奇,他想做事的时候,老天都会帮他。一场突发的瘟疫席卷华山派,只有几人得以幸免。你师父武功最好,大家便推他做华山之主。”李少白大声道:“阿洁,你居然相信他说的鬼话?” 杨洁道:“莫非你想说他为了得到我,摧毁了整个华山派?你开甚么玩笑?”余观涛阴恻恻的笑道:“他没有跟你开玩笑,我真的为了得到你,摧毁了整个华山派。”杨洁脸上笑容蓦然僵硬,颤声道:“你……你……”叶枫心里已经认定余观涛是真凶,但是此刻听得他亲口承认,仍觉得如雷轰顶,惊心动魄。李少白道:“阿洁,他这句话是骗你的,他真正目的就是要做华山派掌门人!”杨洁“啊”的一声惊叫。余观涛道:“谁不想做坐在头把交椅,指点江山的那个人呢?你不也是想的发疯么?” 李少白道:“只怪我鬼迷心窍,一时糊涂,竟然中了你的奸计。”余观涛笑道:“蚊子不咬无缝的鸡蛋。就怪你不知高低,做人太张扬了,竟把我的拱火,挑唆,误认为是对你能力的赞同,哼,第一只飞出林子的傻鸟,会有好下场么?”李少白面现痛苦之色,道:“我是活该!”余观涛揪着杨洁的头发,又是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可是我没想到你不仅失身于他,而且怀上了他的孩子,你对得起我的一腔深情么?”杨洁道:“我是对不起你,但是我委屈求全几十年,你还想怎样?” 余观涛冷笑道:“后来我慢慢想开了,我终究得到了所爱的女人,我可以不追究她肮脏龌龊的过去,可以把她跟别人的野种,当作自己亲生孩子看待。可是你今晚彻底让我死心,我始终比不上他,在你的心里,我永远是那个穷矮矬!这次我决不会原谅你!”长剑出鞘,抖动不止。杨洁道:“莫要给自己找借口了,事实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所以你又要摧毁华山派,重新建立一支绝对服从你的人马,那些不听话的人,你一个也不会留下来的。”余观涛道:“你何必说的这么明白,遮羞布都没有了,不是尴尬得很么?” 杨洁笑道:“我们尴尬了几十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余观涛叹了口气,道:“结束,反正你累,我也累。”提起了长剑。杨洁道:“我不怨怪你,我是自作自受,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余观涛冷笑道:“想我照顾好影儿?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她只是我手中的一张筹码,出价高者得……”杨洁恶狠狠的瞪着他,怒道:“姓余的,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余观涛道:“你做人的时候,都斗不过我,还指望做鬼翻身?”伸出二根手指,竟将杨洁的一对眼珠子,生生抠了出来。 叶枫见得余观涛如此残忍,一颗心吓得几乎停止跳动,几欲当场昏厥。李少白亦惊呆了,道:“你……你……”上下牙齿相击,得得作响。余观涛盯着手指上的一对眼珠子,狞笑道:“再恶毒可怕的眼睛,也要被胃液融化!”送入口中,吞入腹里。杨洁满面鲜血,却是一声不吭。余观涛剑尖对着她,道:“是你逼我的。”杨洁道:“你根本就不是人!”余观涛笑道:“我就不是人,那又怎样?我不会让你舒舒服服的死,我要你受尽折磨!”嗤的一剑,削掉李少白的左耳。 第二百五十一章 血色之夜 李少白痛得大叫起来。杨洁怒道:“你不如我么?”余观涛道:“他除了一张脸,一张嘴,有个屁用!”长剑来来去去,在李少白脸上划了十余道口子,深及见骨,鲜血直流,俊朗成熟,魅力十足的脸庞,登时说不出狰狞,可怖。叶枫见得余观涛脸上露出兴奋激动的神色,想必心中此刻充满了残酷的快意。他余观涛不想给的,谁也不能来抢!除非他实在不想要了!否则他有一万个折磨人的办法,让那人活得生不如死!李少白这下倒是硬朗,强忍疼痛,一声不吭。 余观涛将带血的长剑,伸到杨洁身前,剑上鲜血一滴滴落下,与地板相撞,发出清脆响声。余观涛道:“这声音动听么?像不像自屋檐滴落在石阶上的雨珠?”杨洁凝神倾听,喃喃道:“他死了么?”余观涛道:“现在是三更,离天亮还早,我不会让他这么快死去。”李少白道:“我有九条命。”余观涛笑道:“你说错了,你还有八条命。”反手一剑,“嗤”的一声,刺入李少白左胸,深达数寸,李少白忍不住了,失声叫唤。余观涛笑道:“没事,你挺得住。”不着急拨剑,走入里屋,搬出一个黑色箱子。 箱子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余观涛搬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叶枫的心忽然跳得飞快,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余观涛瞟了他一眼,微笑道:“很好奇是么?这些东西很快就会用在你的身上。”慢慢地打开箱子,浓郁的药材气味扑鼻而来。只见箱内装着一个个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药瓶。余观涛拿起一个白色的瓷瓶,举到奄奄一息的李少白眼前,笑吟吟道:“里面的药叫做‘难倒阎王’,纵使那些被判官的勾魂笔在生死簿上圈了名字的人,只要吃了这药,也能多活天。” 他拨开瓶塞,倒出三粒药丸,捏开李少白的嘴,送了进去。余观涛接着拿起一个红色瓶子,笑道:“这个叫做‘众醉独醒’,在你没有咽气之前,你能够始终保持头脑清醒,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从每个伤口传来的疼痛,这是种何等美妙的享受啊!”给李少白服了几粒。李少白怒道:“奸贼,你好狠毒……啊,好……难受……”余观涛叹了口气,道:“你不惹我,我是温文尔雅的天使,大家相安无事。你惹恼了我,我是无恶不作的魔鬼,教你一辈子活在地狱之中。” 说话之时,拿起一个黑色瓶子,笑的更欢了:“这个叫做‘肝肠寸断’,我把它混合在止血膏里,涂到你的伤口上,你会感觉到身上每一块肌肉奇痒无比,似是蛇噬鼠啮。你恨不得把每一块肌肉抓下来,把每一根骨头捏碎。哼,跟我作对的人,我能让他活着么?”猛然拨出插在李少白右胸的长剑。李少白大叫一声:“痛杀我也!”血如泉涌。说时迟,那时快,余观涛把准备好的,掺杂了‘肝肠寸断’的止血膏捂在伤口上,登时堵住了流出的血水。 他紧接着从箱子里取出一根两头剪平的鹅毛管子,插入封住伤口的止血膏,血水从中空的鹅毛管子缓缓流出,一点一点地流在李少白身上。余观涛道:“估计日头上山的时候,你身上的血差不多就流光了。”此时药性发作,李少白痛不欲生,一声低一声高的哀叫,牙齿把嘴唇咬得稀烂。失去双眼的杨洁,看不到李少白的样子,但是传入耳中的叫声,亦可感受到他命悬一线,骂道:“余观涛,你这个魔鬼,畜生,你将不得好死……”不住口的辱骂。 余观涛笑道:“我不得好死,可惜你没机会看到,可是我能够看到你不得好死!”双足奔跑,绕着杨洁打转,剑光闪烁不停。只见杨洁全身上下迸溅出一朵朵血花,伤口不计其数。余观涛下手力度极为巧妙,剑尖只挑破肌肤表皮,绝不伤及筋骨。杨洁终于感到了害怕,哀求道:“看在我们几十年的夫妻情份上,请你给我一个痛快!”余观涛笑道:“我知道这句话并不是你真心想说出来的,假如你真的在乎几十年夫妻情份,今晚你就应该心硬如钢,不做蠢事。” 他手中已经多了个陶土烧制的坛子,掀开圆形盖子,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原来坛子里装的是蜂蜜。叶枫已经知道余观涛想做甚么了,不禁心惊肉跳,寻思:“师父心里除了权力名利,就没有他在乎关心的人么?他心肠怎么这样无情?”余观涛冷冷道:“你自视高人一等,看不起别人,不过仗着生了一副好皮囊。现在我将蜂蜜涂在你身上,蚂蚁很快把你一身细皮嫩肉,啃咬得不成样子,鬼见了也要害怕。看你怎么神气?”抓起蜂蜜,涂在她身上。 杨洁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你这种作恶多端的人,天堂没有你的位子。我们在下面等你,你躲不了的。”蚂蚁闻到蜂蜜的甜味,拖家带口,成群结队,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爬了过来。余观涛冷笑几声,不理会她,提剑走到叶枫面前,一巴掌抽得他眼冒金星,喝道:“畜生,你的心让狗吃了么?你师娘视你若亲生儿子,恩重如山,你不报答也就罢了,反而与江湖败类‘飞天虎’胡恨狼狈为奸,残害你师娘,我……决……不轻饶……你。”说到最后,声音颤抖,似是难以抑制情绪。 叶枫闭着嘴,一言不发。余观涛咬牙切齿,道:“你怎样对付你师娘,我就怎样对付你。”目现凶光,提起长剑。忽然之间,听得背后“嗖”的一声响,一粒石子从门外飞入,“铮”的一声,击在举起的长剑之上。这粒石子劲力十足,震得余观涛虎口生疼,险些握不住长剑。余观涛大吃一惊,回头转身,见得一个背负长剑,身着灰衣,目光犀利的壮年男子,站在门口。叶枫又惊又喜,叫道:“白师伯。”原来这人正是白日行。余观涛皱眉道:“你是?” 白日行道:“华山派掌门关山雪座下弟子白日行。”余观涛一听到关山雪的名字,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难看至极,颤声问道:“你……你……是人……鬼?”白日行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怕,莫非你做了亏心事?”余观涛慢慢镇定下来,道:“我行的正,坐的正,有什么害怕的?”正在咬牙承受蚂蚁叮咬的杨洁怒道:“放你娘的臭狗屁!”白日行道:“我想不到有生之年会找到真凶。”余观涛道:“什么真凶,假凶,岂不是莫名其妙么?”白日行道:“血债血还,杀人偿命。” 余观涛道:“我从不认识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白日行拨剑在手,冷笑道:“你已经享了几十年的福,还想怎样?”青光闪动,长剑刺到了余观涛面前。余观涛道:“是你逼我动手的!”右手转动,举剑格挡。白日行改变攻击方向,长剑下沉,去刺余观涛的左胁。余观涛急忙招架。白日行冷笑几声,道:“就你这三脚猫功夫,也配做华山派掌门?”长剑向外弹出,与余观涛的长剑撞在一起。余观涛右腕剧痛,五指松开,长剑登时脱手堕地。 白日行长剑抖动,连刺几剑,挑断余观涛手脚的筋脉。余观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杨洁哈哈大笑,道:“报应来的真快!”余观涛道:“你别杀我,我奉你为华山之主,鞍前马后,听你调遣。”白日行道:“看来你不知道我来的目的。我只想要你的命。”长剑挺出,刺入余观涛的右胸,深达数寸。接着取出箱子里的瓶子,将余观涛对付李少白的办法,一发用在余观涛身上。余观涛哼哼唧唧,与李少白的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杨洁笑得更加开心,道:“现在是谁不得好死了?”白日行解开叶枫的穴道,笑道:“小家伙,一年不见,你做事还是一样的莽撞,冲动。万一我不在这里,你岂非死定了?”叶枫却不领他的情,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道:“你一直在外面看着?”白日行道:“当然。”叶枫道:“你为什么不出手阻止?”白日行道:“除了你之外,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既然都是该杀该死之人,我为什么要救他们?”叶枫脸色突变,正要发作,忽然听得脚步声响,一人跌跌撞撞从外面冲入。 那人边走边喊:“师父,黄山派的人摸上来了!”他奔到里面,蓦然见到屋内惨烈的场面,不由得双脚发软,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白日行道:“在哪里?带我去!”那人不知他的底细,道:“你是……你是?”白日行道:“我是华山派新任掌门人白日行!”现在华山派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必须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稳定人心,保证华山派的大旗不能倒下。而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其实他反感跟权力亲密接触,他不想被权力扭曲人性,可是他当下没的选。 那人半信半疑,转头看着叶枫,道:“大师兄,他是?”叶枫虽然怨恨白日行方才坐视不救,但是大敌当前,不允许他失去理智,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毕竟他对华山派也充满了感情。他只有摆出支持拥护白日行的姿态,上下一心,团结协作,才有可能击败强敌。叶枫拜伏在地,道:“叶枫拜见掌门师伯。”白日行见得他是非分明,甚是欣慰,将他扶起,道:“你做的很好。我出去看看,你留在这里镇守。”领着那人,大踏步去了。 此时明月已被乌云遮住,外面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门窗“嘭嘭”作响,眼看暴雨即将来临。叶枫提了几桶清水,冲掉杨洁身上的蜂蜜,蚂蚁,解开她穴道。杨洁伤势严重,站不起来。余观涛,李少白更是情况不容乐观,全靠‘难倒阎王’那药丸续命。叶枫顾不上他们,右掌按住杨洁的后心,一股柔和的内力传入她的体内。杨洁慢慢缓过神来,哽咽道:“枫儿,师娘错怪了你。你不会恨我?”叶枫垂泪道:“弟子行事荒谬绝伦,给你添了不少烦恼。” 杨洁叹了口气,道:“你身不由己,没有办法的。你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我永远不后悔当初收留你的决定。”叶枫终于得到她的谅解,心里感激,禁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道:“多谢师娘,多谢师娘。”杨洁道:“你扶我过去。”叶枫道:“是。”一只手托住杨洁,搀扶着她走到余观涛,李少白俩人中间,找了块柔软的垫子,铺在地上,让杨洁坐下。杨洁道:“枫儿,两个男的争夺一个女的,你说我该怎么办?”叶枫既答不出来,又不敢乱说,只好当作没听见。 李少白听得明白,心里一阵慌乱,唯恐余观涛抢了先,竟然忘了疼痛,道:“阿洁,你我两情相悦,还用得着选么?”杨洁道:“可是你不负责任,紧要关头就溜之大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老公,就像一堵墙,一把伞,能给她挡住风,遮住雨?”李少白急道:“我已经在改变自己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么?”牵动伤口,痛不欲生。杨洁道:“我眼晴瞎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况且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谁知道是不是别人故意给我看的呢?”李少白喃喃说道:“你要我该怎么做?” 杨洁道:“老头子,你没话说么?”余观涛叹了口气,道:“我配不上你,我退出这场竞争。”杨洁道:“这不像你永不服输,决不罢休的性格。”余观涛道:“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种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只适合一辈子孤单。除非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杨洁道:“现在机会不是摆在眼前么?就怕你们不长记性,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余,杨二人异口同声说道:“怎么可能?”杨洁道:“既然你们想跟我好,就由我来制订游戏规则,你们有异议么?” 叶枫一会儿给杨洁输送内力,一会儿给他们输送内力,忙得不可开交。二人道:“听你安排,绝不反悔。”杨洁道:“拿出男子汉,大丈夫气概,来一场堂堂正正的竞争,你们能否做到?”二人精神大振,道:“这有何难?”李少白瞪着叶枫,道:“臭小子,请帮我一个忙,拜托了!”叶枫大吃一惊,道:“这……这……”杨洁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之中死去么?”叶枫道:“是!”硬起心肠,挺起长剑,嗤的一声,刺入李少白的心口。杨洁道:“枫儿,该轮到我了!” 叶枫大惊失色,长剑扔在地上,跪在她的身前,连连叩头,道:“师娘,你会好起来的。”杨洁笑道:“你说的不错,我当然会好起来的,我要活到一百零八岁。”叶枫道:“师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杨洁叹息道:“我不略施小计,怎能除掉那个讨厌的人呢?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你说他会回心转意吗?我又不是傻子。”叶枫道:“是。”杨洁格格笑道:“枫儿,怎么你也让我骗了?”话未说完,一道血箭从她胸口喷出,血水喷得叶枫一身都是。原来杨洁趁叶枫不注意,使出全身力气,用手指凿穿自己的胸部。 叶枫惊呆了,忙拿止血膏,捂在她伤口上。杨洁道:“你就成全师娘,影……影儿……”叶枫心想:“师娘要我照顾好影儿,我应允她就是。”道:“我会尽心尽力照顾好影儿。”杨洁摇了摇头,道:“你叫她找个……本份老实……靠的住……的男人,远离这……这……尔虞我诈的……江……湖……”叶枫听在耳里,心中忽然有些难受:“师娘终究还是对我有偏见,不肯相信我。”他转念又想:“我和影儿性格大不一样,能给她带来幸福么?只怕到时二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一生一世,两人都不得安宁。我何必去连累她呢?” 当下释然,道:“我会认真为影儿把关,给她挑选一个稳当的如意郎君。”杨洁道:“很好……很好……”声音越说越轻,终于静寂无声。叶枫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余观涛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过了一会,余观涛厉声道:“你过来!”叶枫揩拭脸上泪水,走了过去。余观涛喝道:“跪下。”叶枫照他去做。余观涛道:“叩头!”叶枫犹豫了片刻,还是恭恭敬敬的向他叩了三个响头。余观涛缓缓道:“我虽然待你不好,但是对你总有养育之恩,现在你跟我叩了头,你便不再欠我的了。”叶枫抿着嘴,不吭声。余观涛吩咐道:“拨剑。”叶枫退后一步,摇了摇头。 余观涛道:“我害得你那么惨,难道你不恨我么?你现在把我杀了,以后你就不被任何人威胁,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叶枫情不自禁握紧长剑。余观涛冷冷道:“你不必有太多的顾虑,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霎时之间,叶枫热血上涌,想起自己不幸遭遇,华山派目前的境况,皆由他而起,不由得怒火中烧,跨上一步,提起长剑,剑尖对着他的心口,恶狠狠的盯着他。 正准备一剑将他刺死,忽然神智清醒过来,心道:“他对我再不好,终究是我的师父,我将他杀死,岂非猪狗不如?”剑尖颤抖,再也刺不下去。余观涛道:“原来你怕背负弑师罪名,我自己解决算了。”挺起胸膛,往剑尖撞去,叶枫缩手已然不及,长剑刺穿余观涛身躯,登时毙命。叶枫惊得呆了,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忽然听得一人惊叫:“你……你……在做甚?”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不是结局 叶枫暗叫不好,寻思:“影儿以为我杀了师父,师娘,这如何是好?”原来余冰影被叶枫气得跑回房间,大哭了一场之后,便在床上和衣睡着了。醒来已是中夜。本想再睡,然而一合上眼睛,尽是叶枫身影晃来晃去。此时他是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还在等见了她最后一面好安心上路?余冰影泪水禁不住流下,自言自语道:“你这个傲慢无礼的坏男人,我不会同情可怜你的。”嘴里埋怨不休,双脚却不知不觉往门外走去,一直走到了“朝宗院”。 她刚到门口,就看到了叶枫刺杀她父亲的惨烈场面。叶枫听到她的惊叫,转过头来,神情诧异紧张,显然没想到她会现身此地。余冰影接着又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母亲。登时明白事情真相,敢情她父母念及旧情,踌躇不决,反而遭到叶枫的杀害。另外一个断了双手,面目全非的死者,多半是叶枫同伙。叶枫跟魔教妖女打得火热,云无心必然安排人手,暗中保护他。余冰影悲从中来,叫道:“你杀了我,我好去陪我爸,我妈!”一剑刺向叶枫。 叶枫道:“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倏地抽出插在余观涛身上的长剑,纵起身子,从余冰影头顶跃过。余冰影道:“想走,没那么容易!”长剑嗡嗡作响,不离叶枫后心。叶枫道:“别胡闹!”头也不回,长剑反撩,反解了她的攻势。余冰影怎能听他,长剑摆动,意欲发动新的攻击,忽然“卟通”,“卟通”两声,二人如两根斩断的木头,一左一右,倒在门口。一个眉心中剑,一个人头落地。院子里的空地,立着七八个人,皆着黄山派的装束。 方才那二个死的人,想从后面偷袭余冰影,却被叶枫及时发现,枉送了性命。叶枫低声道:“现在华山派危在旦夕,你我必须并肩作战。”余冰影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心道:“此人阴险狡猾,我不能上他的当。”黄山派有人叫道:“叶兄弟,余观涛那老小子没拿你怎样?”正是黄山派掌门人鲁挺。叶枫道:“我好得很。”鲁挺伸头往屋里看去,笑道:“无毒不丈夫,叶兄弟行事干脆利落,绝不手软,鲁某自愧不如。”余冰影一怔,道:“此话怎讲?” 鲁挺道:“叶兄弟既向苏庄主呈现了实力,又卖给了鲁某天大的人情,一石二鸟之计,委实高明。”余冰影皱眉道:“哦?”鲁挺道:“叶兄弟要做苏庄主的副手,可是‘洗剑山庄’高手如云,没有几把刷子,岂能坐的稳二把手银交椅?鲁某一心想挤进五大门派,如今叶兄弟替我扫清障碍,这个人情我能不记在心里么?”说到此处,他瞟了余冰影一眼,阴阳怪气道:“我说错了,叶兄弟还能抱得美人归,一石三鸟之计,妙哉妙哉!”余冰影怒道:“他白日做梦!”刷刷三剑,往叶枫刺去。 叶枫侧身避开,冷笑道:“你想进五大门派,下辈子。”鲁挺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你什么意思?最好给我说清楚。”叶枫道:“有我在,华山派的大旗绝不会倒下。”鲁挺恶狠狠的瞪着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道:“就凭你一个人,也敢做我的绊脚石?我一脚下去,便踩得你粉身碎骨。”余冰影忽然道:“莫忘了,我也是华山派的一员。”叶枫心里一酸,寻思:“影儿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立场分明的。”鲁挺大吃一惊,道:“他杀了你的父母,你这个人没心肝肺么?” 余冰影道:“但是我父母绝不愿意让华山派从此消失。”慢慢向叶枫靠近。道:“我本事不太好,至多只能对付一个人,其余的人要交给你了。”叶枫道:“你站在我身后,这些人我应付得了……啊!”猛地高跃起来,左胁鲜血淋漓。余冰影趁他不备,一击即中,所幸叶枫反应也快,察觉不对,及时闪避,受伤不重。鲁挺先是一惊,接着大喜,道:“女娃娃,做的好!”余冰影道:“我宁愿世上没有华山派,也不能让你这种人渣掌权!”长剑连刺。鲁挺道:“大家一起做了他!” 众人发一声喊,从四面八方杀至。余冰影冲在最前头,长剑乱劈乱刺。叶枫不敢伤她,尽是躲闪避让,余冰影愈发有恃无恐,奋勇向前,把叶枫牢牢地牵制住。众人趁机进击,无不使出毕生所学,逼得叶枫手忙脚乱。叶枫叫苦不迭,眼看不采取措施,便将命丧当场。恰好一人冲到近处,叶枫不假思索,一剑刺出。他目的不是杀人,而是逼那人让出一条路。岂知眼前人影晃动,余冰影横在那人身前,迎着他刺来的长剑,喝道:“我一家人都死在你手上,你满意了?” 叶枫急忙缩手后退,余冰影步步紧逼,一剑一剑劈落。叶枫守住门户,步步后退。众人配合余冰影,刀剑舞动,若是叶枫出手反击,余冰影便充当人肉盾牌,掩护他们,叶枫讨不到半点好处。叶枫假如不受掣肘,凭他一身武功,倒能全身而退,如今束手束脚,兼之众人皆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他稍有不慎,便会被对手斩杀。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险相环生。余冰影喝道:“无耻恶贼,纳命来!”一跃而起,长剑如虹,直击而下。 忽然乌云中射出一道耀眼的闪电,与余冰影手中明亮的剑光,相互耀映。众人同时向他冲来,兵刃破风,听来吓人。叶枫连退几步,听得左脚“喀嚓”一声,踩破了几面瓦片,已被众人逼到靠近围墙的角落里。叶枫心想背靠围墙,总比四面受敌来的好,慢慢向围墙挨去。忽然头顶风声疾急,一人从屋顶扑下,长剑对着他的天灵盖插落。紧接着后面的围墙“轰”的一声,破了个大洞,一只握刀的手伸入洞中,刀尖刺向他的后心。前面的余冰影哈哈大笑,挺剑指向叶枫喉咙。 众人接二连三攻至。一道道闪电破云而出,映照在众人狰狞恐怖的脸上,犹如一头头凶性大发的野兽。叶枫身躯微动,放余冰影进来,“嗤”的一声,左肩吃了她一剑。与此同时,叶枫右足反踢,踹中围墙。在围墙后面伏击他的人,猝不及防,被倒塌的围墙压住,当即毙命。叶枫右手剑光一闪,扑向从屋顶跃落之人。那人想不到叶枫还能腾出手来对付他,一时不知所措,只觉得喉咙一凉,跌落在地。但是众人已经杀到近处,叶枫纵有三头六臂,亦招架不住。 叶枫深知回天无力,暗自长叹,便要扔掉长剑,放弃抵抗,束手待毙。就在此时,听得一人叫道:“小家伙莫怕,我来也!”呼呼声响,几个黑乎乎的圆形物体呼啸着掷入院内,往众人撞去。众人一心想歼灭叶枫,哪料到突生变故?有几人被击中,骨头断折,口吐鲜血,挣扎不起,另外几人失声叫道:“怎么是他们?”这些圆形物体居然是跟他们上华山的同伙人头!叶枫信心暴增,长剑绕着身子转圈子,众人不敢靠近,纷纷后退。叶枫急从包围圈冲出。 余冰影喝道:“哪里走?”长剑递到叶枫面前。叶枫无可奈何,只得退后一步。踏入院内的白日行皱眉喝道:“小家伙,你打不还手,莫非中邪了吗?”脚步加快,冲到近处,攻向余冰影的右侧。叶枫见他剑招辛辣,叫道:“手下留情!”白日行道:“她是甚么人?”叶枫道:“她是我师娘的女儿。”手上叮叮当当,和鲁挺几人打了起来。白日行道:“我晓得了,你也对他们手下留情。”叶枫一怔,寻思:“他这话什么意思?我知道了,他想得到华山派上下拥护,必须亲手击败进犯的鲁挺。” 白日行长剑晃动,一团银白色的剑光将余冰影完全笼罩,招招致命,根本不把叶枫的交待当回事。他要做华山派掌门人,就必须彻底清除跟余观涛关系密切之人,尤其像余观涛的女儿,更是重点关注对象,现在有机会下手,自然出手便是杀招,不给她任何走脱的机会。他接任华山派掌门不过片刻工夫,但是他的想法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心里的邪恶毫无征兆的释放出来,迅速从明媚的此岸,游到晦暗的彼岸。叶枫大惊失色,道:“这……这……”让鲁挺几人缠住,脱不了身,心急如焚。 余冰影的武功跟白日行相差甚远,招下来,便力不从心,难以招架,白日行长剑挑飞余冰影手中的剑,手臂伸直,剑尖指向余冰影的心口。叶枫无能为力,忍不住破口大骂,道:“白日行,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一辈子也不放过你!”白日行笑道:“你不会的,你一定会理解我的。”长剑一寸寸的向前递出。余冰影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忽然间,听得有人冷冷道:“自家人的竞争是有底线的,恩怨仅限于双方当事人,若是非要灭人全家,斩草除根,我第一个不赞成。” 叶枫一听到这人声音,喜出望外:“苏庄主,你好!”以前他憎恨这人玩弄权谋,祸害江湖,但此时觉得这人就似救苦救难的菩萨佛祖,说不出的亲切。白日行当下收手不动,剑尖仍对着余冰影的心口,三巨头携手进入“朝宗院”。鲁挺叫了起来,道:“华山派现在没有了,你们应该兑现承诺,让黄山派进入五大门派!”白日行森然道:“华山派掌门人白日行在此,谁说华山派没有了?”鲁挺怒道:“谁承认你了?”叶枫道:“我承认。”余冰影道:“我不承认!” 德兴方丈凝视着她,道:“你觉得凭你现在的实力,能报得了血海深仇?”余冰影恨恨地道:“大不了我跟他拼了。”德兴方丈叹息道:“这是你父母愿意看到的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真的想报仇,现在就必须离开这里,不要管谁当华山派掌门人。”余冰影瞪着叶枫,眼里闪动着仇恨的火焰。德兴方丈道:“我用我的人头给你做担保,谁敢阻拦你离开,便是跟我大和尚过不去。”余冰影对叶枫说道:“你等着,我会来找你的。”跃过围墙,消失在黑暗之中。 苏云松仰头看着她曼妙婀娜的身姿,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好像看到了鸟儿扑入笼中。德兴方丈转头看着叶枫,微笑道:“小兄弟,我不是在挑拨离间,我是在给你解围,以她的悟性和天份,十辈子也休想超过你。”叶枫躬身道:“多谢方丈。”鲁挺剑指白日行,道:“我是不是杀了他,黄山派就可以进入五大门派?”苏云松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总之愿赌服输。”鲁挺道:“好!”连人带剑,化为一道青色的光芒,向白日行射去。 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之后,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落在屋顶,地上,啪啪作响,扣人心弦。须臾之间,雨水从屋檐流下,宛如一道道瀑布,在地面肆意横流。庭院积水严重,很快没至小腿。众人站在屋檐下避雨,目不转睛地看着在院子里搏杀的二人。他们一心要开创新局面,都是全力以赴,绝不留有余地。白日行在山洞独居数十年,耐心极好,不急不躁,尽量保存体力。鲁挺想尽快赢取胜利,故而不惜力气,猛打猛攻,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身影。众人不禁拍手叫好。 鲁挺精神抖擞,“嗨”的一声,一剑刺出,剑尖骤然生出一朵朵剑花。这一剑凝结了他一生的心血,至少暗藏了三十六个杀着,每一个杀着,都是致命一击。剑花与雨点融为一体,更加漂渺虚幻,难分真假。白日行弯腰俯身,长剑斜举,一剑劈出。这一剑使出他蓄存多时的力量,要么赢,要么输!地上的积水忽然向上冲起,形成一个丈高低的巨浪,劈头盖脸往鲁挺击下。白日行手持长剑,站在浪头之上,威风凛凛,犹如天神下凡。众人齐声喝彩。 急涌而来的巨浪将一朵朵剑花吞噬干净,鲁挺心生怯意,掉头就走。白日行凌空翻一个筋斗,飞鸟也似从他头顶掠过。鲁挺急舞长剑。但是他心慌意乱,如何使得出精妙绝伦的剑招?大大小小的破绽倒是层出不穷。白日行长剑直入,抵住他的喉咙,神色得意,笑道:“不好意思,我赢了。”鲁挺脸色灰白,喉结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莲花道长从屋檐底走出,道:“鲁掌门虽败犹荣。”鲁挺勉强一笑。苏云松和德兴方丈向白日行道贺:“白掌门力挽狂澜,了不起。” 白日行平复心情,收敛笑容,道:“承蒙鲁掌门手下留情,华山派得以保全。”鲁挺翻了个白眼,怒道:“我技不如你是事实,你说这话虚不虚伪?”莲花道长笑道:“鲁掌门虽然功亏一溃,但是黄山派在江湖举足轻重的地位,有些事少不得你的参与,咱们进屋说话。”鲁挺哈哈一笑,道:“动刀动剑都没办法拿到的东西,更别指望在桌上得到,鲁某何必自讨没趣?”领着他的手下,走入雨中,扬长而去。三巨头、白日行,叶枫在华山派议事厅坐下。 华山派残余弟子得知白日行接任华山派掌门的消息,皆是情绪平静。他们不过是大人物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哪有他们说话的份?像坐在议事厅里商谈划分利益的那几人,会来征求他们的意见么?苏云松盯着白日行,缓缓说道:“我们可以支持你做华山派掌门,但是你也得接受我们的某些条件,当然以目前的情况,我们开出来的条件必然是异常苛刻。趁火打劫的机会,一辈子也遇不到几次。”莲花道长道:“你也可以做有骨气的人。” 德兴方丈道:“鲁挺就等着你掀桌子,说实话我们为什么不喜欢他,因为他实在太张扬跋扈。”白日行想也没想,道:“我全盘接受你们开出的条件。”他知道三巨头的条件,就像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抵在心口上的刀子,时时刻刻会让他难受无比,但是不管怎样,华山派能够得以保留。只要华山派能活下来,他就有挣脱束缚的机会。三巨头大笑,道:“爽快。”苏云松拍拍叶枫的肩膀,笑道:“你真正自由了,只要你不是诚心跟我们作对,这江湖没有人会来找你的麻烦。” 叶枫道:“我已经无所谓了。”白日行叹一口气,道:“可是我会找他的麻烦。”莲花道长笑道:“为了凝集人心,鼓舞士气,你必须冤枉他?”德兴方丈道:“你只有打着替余观涛夫妇报仇的旗号,才能让下面的人团结一致,唯你马首是瞻。”白日行笑道:“我也不会真正想要他的人头,实际上有些话跟放屁差不多,当真起来就没意思了。”莲花道长笑道:“等到你地位巩固,你又会找另一套说辞替他开脱。出尔反尔,朝令夕改,这不是掌权者的一贯嘴脸么?” 余冰影在大雨中奔跑,雨水,泪水在脸上流淌,但是她没有哭出声来。她好像已经成熟。从今以后,她没有父母的陪伴,要独立自主的活下去,所以她必须学会坚强,能不哭就尽量不哭。她活下去只有一个目的,斩下他的人头,祭奠她的父母,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能接受。大雨中忽然有灯火,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脸上的金色面具格外显眼。他身后是座废弃的山神庙。屋檐下挂着几只红灯笼,门板上贴着大大的囍字,好像有人在这里举办婚礼。可是只要正常的人,谁会在这种地方办喜事呢? 苏岩拿掉面具,闪电映在他满是疤痕的脸上,狰狞至极,道:“我等你好久了。”余冰影吓了一跳,右手握紧长剑道:“你在这里做甚?”苏岩笑道:“帮你复仇。”余冰影道:“我的事不用你插手。”苏岩道:“我不插手,你永远没有机会杀掉叶枫。我身后有强大的洗剑山庄。”说话之间,牵住了她的手。余冰影定了定神,冷笑道:“如果我拒绝你呢?”苏岩道:“你性格刚强决绝,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他推开木门,里面神坛上点着十余根手臂粗细的红蜡烛,庙内亮如白昼。 地上打扫得一尘不染,右边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被上,枕上皆喷着令人心神荡漾的香水。左边放着一只浴桶,热气腾腾的水面,撒着艳丽的花瓣。苏岩道:“今晚你做了我的女人,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帮你。”余冰影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他。苏岩笑道:“我绝不勉强你,你也可以选择出去,门边有雨伞,我送给你。”余冰影怔立良久,忽然关上庙门,脱掉衣服,跳入浴桶。苏岩在床洁坐下,看她洗浴,大笑道:“咱们夫妻同心,齐力断金。” 第二百五十三章 阴谋 叶枫埋葬了余观涛三人,感念杨洁恩情,悲自心来,伏地大哭了一场。在墓边搭了个草庐,一边守坟,一边养伤。白日行整顿门户,事务繁琐,没空陪他,只每天派人送来三餐酒食。如此过了十几天,身上之伤已经愈合,于是一人一剑,悄然下山。来时秋风萧瑟,去时初冬时节,恍若隔世。叶枫四下打听余冰影的消息,却一无所获,不知她人在何地。他又无处可去,便买了匹瘦马,冲州撞府,游山玩水,不时行侠仗义,惩治宵小,倒落得逍遥自在。 期间他也动过去找云无心的念头,但是他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何必又卷入另一个漩涡?这一日他到了湖北省荆州境内。时值黄昏,天上铅云密布,朔风怒号,眼看就要下雪。叶枫肚子饥饿,只想着寻店吃饭,行了里,见路边搭着十余间二层瓦房,一面酒旗挂在大树上,店门口支了口大锅。灶内柴火烧的正旺,锅里炖着莲藕排骨汤,香气扑鼻,远远就能闻到。旅人无不被这味道吸引,再也不想赶路,纷纷来此吃饭投宿。 湖北省土地肥沃,盛产莲藕,每逢冬天,人们吃藕养生,已成风俗。叶枫在门口喝了两碗排骨藕汤,只觉得全身热烘烘的,舒畅无比,步入店里。他到二楼寻了副靠窗座头,酒保奉上菜单。都是当地特色菜。叶枫听从酒保推荐,选了猪血芋头、千张扣肉、荆州鱼糕、板栗烧鸡,以及小店自酿的米酒。不多时酒菜上桌,农村家常菜,不吝油盐调料,汁浓芡亮。芋头溜滑,猪血暖心,肉鱼酥嫩。每道菜皆似自成一派,放纵不羁的游侠浪子,吃在嘴里,别样滋味。 叶枫自斟自饮,外面已经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不一会儿,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几人冒雪在田里挖掘莲藕,大雪过后,市面上菜蔬短缺,必然能卖上好价钱。做人忙忙碌碌,不过贪图碎银几两。忽然间听得鞋子踩雪的声音,见得两人张着油纸雨伞,从大路往酒店走来。老板早快步迎了出去,笑道:“张员外,不在家里烤火?”舀了两碗莲藕排骨汤,递给他们。 张员外呵呵大笑,道:“送钱给你,你不高兴么?”他们喝了藕汤,“踢踢塌塌”走上楼来,占据与叶枫相邻的一张桌子,点的酒菜跟叶枫大同小异。两人皆是裘皮大衣,长筒牛皮靴子,腰系玉佩,一看就是混得不错的头面人物。一个蓄着八字胡,看起来一团和气的人,指着在田间挖藕的人,问他的同伴:“老张,这些人都是给你干活的么?”张员外神色得意,道:“个个都是身强力壮,铁打一般的男子汉。” 八字胡笑道:“这些人我全要了。”张员外道:“薛老板,我有些想不明白了,你要派人去徽州府,我底下婆子,老奴多的是,为什么非要挑选勇武男子呢?又不是上战场杀敌。”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枫不由得心念一动,寻思:“莫非有什么阴谋诡计?”又见他们肥头大耳,肌肉松驰,并非在江湖打滚的人,忍不住哑然失笑,心想:“我恁地疑神疑鬼,不过是寻常人物在洽谈生意。” 薛老板道:“我也是受人委托,其中原因不得而知。反正是遵纪守法的生意,你我稳赚不赔,何必要追根刨底呢?”张员外笑道:“小弟口无遮拦,罚酒三杯,薛老板莫跟我一般见识。”两人有说有笑,声音很大,一字不漏的传入叶枫耳中,想不听也不行。叶枫听了七八分明白,原来有个神秘大老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要雇数十名青壮男子去徽州吃喝玩乐。 叶枫寻思:“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大老板花钱的法子,当真古怪得很。”两人吃了小半个时辰,算了酒钱,结伴去了。叶枫不紧不慢,坐到一更将尽,才回房泡脚洗脸,上床歇息,大雪仍下不停。睡到中夜,忽听得窗框“笃笃”作响,似是有人敲打窗户。叶枫蓦然惊醒,一跃而起,推开窗门,见得一只大鹤,立在雪中,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鹤嘴叼着块浅蓝色的丝巾,上面有一点点的血迹。叶枫脑子“嗡”的一声,嘶哑着嗓子问道:“是不是她叫你来的?她是不是出事了?”大鹤眼珠子转动几下,也不知想表达什么。叶枫穿好衣服,带上长剑,在桌上搁了块碎银,权当房钱,跳了出去,道:“她在哪里,你带我去。”大鹤“啊”的一声,拨起身躯,腾空而起。叶枫跺脚叫道:“你好意思让我走路?” 大鹤懒得理他,扇动翅膀,顷刻之间,不见踪影。叶枫道:“你什么意思?不想我帮忙,就别打扰我睡觉。他妈的,老子正做梦操办百岁寿宴,九十岁的大老婆,十九岁的小老婆,六十岁的长孙子,二个月大的小儿子,一发向我祝寿,宾客盈门,红包收到手软,端是热闹非凡,全让你这只臭鹤给搞砸了。”拾起落在地上的丝巾,一股淡淡的清香冲入鼻中。 刹那间,与云无心相处的那段旑旎时光,登时涌上心头。如今云无心有难,他决不会袖手旁观。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一出手,来之不易的自由身,又将化为泡影,今后又将深陷无穷无尽的江湖杀戮。他仰头高呼:“臭鹤,你一言不发,拍屁股走人,我怎么去找她?”口中兀自喃喃不休,冲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去。漫天风雪,分不清方向,胡乱行走。 叶枫走了一会儿,衣裳已湿,架不住寒冷,牙齿格格响。忽然听得有人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叶枫大吃一惊,循声而去。走到近处,只见一个斗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翁坐在溪边垂钓,口里不停叫着他的名字,一条鱼也没钓上来。他身边搁着一只红泥炭炉,砂锅里炖着粉丝狗肉,方圆百步,尽是诱人的肉香,把叶枫肠子差点给勾了出来。叶枫道:“老丈,你认识我么?” 老翁横了他一眼,从蓑衣里面掏出一块漆成白色的木牌,上面写着“叶枫来问,一个问题十两银子,有钱即答,无钱叫他滚蛋,概不赊欠。”字迹娟秀,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叶枫怒道:“十两银子一个问题,当我是浑身肥肉的大牛牯么?我为什么要问,关我什么事?”老翁道:“你就是浑身肥肉的大牛牯,你既然不想问,来这里做甚?”伸出一只长着粗茧的手,示意他赶紧掏钱。 叶枫道:“出力又出钱,简直岂有此理!”极不情愿地掏出十两银子。老翁道:“你我素不相识。”叶枫本想问:“既然你不认识我,喊我名字做甚”,转念一想,要多付十两银子,实在没必要花这笔冤枉钱,登时抑制住好奇,道:“有人叫你在这里等我?”又付了十两银子。老翁道:“嗯。”叶枫道:“她叫你对我说什么?”老翁道:“她说你跟水里的鱼一样,都只拥有片刻的记忆,一转眼便把人忘干净了。” 叶枫心道:“她埋怨我这么久,都不去找她。”嘴上问道:“她又说什么了?”接二连三的付钱。老翁道:“好久不见,你愿意见她么?”叶枫见事已至此,推脱不得,笑道:“我若是不想见她,就躺在床上不动了。”他不能因为苏云松一句“你自由了”,就忘了理想,退缩不前,享受生活,他想要守护江湖,三巨头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他已经休息了很久,是时候集中全部精神力量,来对付三巨头了。 云万里虽然有野心,但是他所持的立场,使得他必须不遗余力的打击削弱豪强势力,让多数处于底层的人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凭这一点,叶枫只能站在他这边。叶枫又摸出十两银子,道:“她在哪里?”老翁指向前方,道:“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叶枫拱手作揖,道:“多谢老丈。”双脚却慢慢的向前走去,心道:“我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不应该请我吃狗肉么?做人实在太吝啬了。” 他磨磨唧唧,就等着老翁良心发现,喊他留步。走了十几步,老翁喊道:“喂,你等一下。”叶枫就等他这句话,心里欣喜若狂,表面却不动声色,回头道:“找我有事?”老翁笑道:“不吃块狗肉?”叶枫道:“这怎么可以?”慢慢退回来。老翁拍手大笑,道:“吃了狗肉,才像一只油光水滑的舔狗啊。”叶枫佯装没有听见,接过老翁递来的碗筷,夹了块狗肉,“咕噜”一声,一口吞入肚里,也不怕烫坏了心房。 叶枫在雪地走了多时,腹内酒食早化得干净,此时狗肉酥香,极具诱惑,根本停不下来,片刻之间,锅中狗肉吃的一块不剩。老翁看呆了。叶枫意犹未尽,先把粉丝捞吃了,尔后又把汤汁喝得一点不留,抓起一把雪,抹掉嘴边的油水,笑道:“五十两银子,花的值!”揉搓凸起的肚子,向前方走去。走了里路,雪势变小,忽然听得哗哗的水声,眼前出现一条大河。 河中央停泊着一条大船。船头插了一把大伞,伞下摆放一张桌子,桌上摆着酒菜果品,一个身穿貂毛大衣的少女,坐着饮酒赏雪,这不是云无心么?她对面有张空椅子,不是留给他坐的么?叶枫大声叫道:“好久不见,你还好么?”云无心转过头来,不禁大吃一惊,霍然起身,手中酒杯跌在船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叶枫摸不着头脑,道:“不是……不是……你派大鹤来通知我的么?” 云无心向他招手,要他跳到船上说话。叶枫一个“乳燕穿林”,轻盈盈的跃到船上,在她对面椅子坐下。他向她瞧去,多日不见,容颜如昔。云无心也在偷偷看他,四目相对,叶枫急忙收回目光。云无心愕然,道:“大鹤,哪来的大鹤?我这次出来没带大鹤啊?”她忽然满脸通红,羞不可抑,低声说道:“你想见我来就是,不需要寻找任何借口。能在这里见到你,我高兴得很。” 叶枫道:“真的有只大鹤敲打我的窗户,它嘴里还叨块丝巾,这不是你的么?”取出那块丝巾,摊在桌上。云无心“哎呀”一声,跳了起来,道:“就是我的,我方才杀鱼做辣鱼汤,不小心弄破手指头,我用它包扎伤口,等血止住了,便把它扔到一边了,怎么到你手上了?”伸出白玉般细腻的右手,食指上果然有道浅浅的伤口。叶枫听她矢口否认,心里纳闷,又见她脸上带着狡黠的神色,好像做了件极其得意的事。 他登时恍然大悟,心想:“她一个姑娘家,翻山越岭来见我,说出来终究不好听,若是我死皮赖脸的来找她,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岂非脸上有光么?”挠着脑袋,想了好久,道:“有缘的人,哪怕千山万水,兜兜转转,最后总会走到一起。没有缘的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到头来还是各奔东西。”云无心听得满心欢喜,双颊如火,斜眼看他,嗔道:“你我有缘么?” 叶枫道:“你我若是无缘,此刻我应该睡得如死猪一般,鼾声如雷,决不会坐在你面前。”云无心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格格笑道:“大家都听到了,是他故意来找我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突然间听得有人大声应道:“我们都听到了。若是有人乱说八道,我们非割了他的舌头不可。”船舱钻出七八个人,皆是云无心手下。云无心嫣然一笑,道:“你们明白就好。我事务繁忙,都来不及处置,哪有闲工夫找他?” 苏云松一只手伸出窗外,接住落下的雪花。手心里的热气,很快融化了雪花。坐着喝茶的德兴方丈笑道:“解决了华山派,下一个目标是鲁挺,还是秦啸风?”莲花道长冷冷道:“他们都是我们的目标,不分先后,一起解决。”苏云松道:“倘若秦啸风能够实打实给鲁挺造成严重的损失,依照鲁挺睚眦必报的个性,他必然要让秦啸风付出同等的代价。”德兴方丈道:“秦啸风想要打击鲁挺,就必须到鲁挺地盘搞事情。我们该怎样把他合情合理的送到鲁挺那里,又不能引起大家的怀疑?” 莲花道长道:“鲁挺对我们心存戒备,防范得滴水不漏,想在他地盘搞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苏云松道:“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德兴方丈道:“你的意思是?”苏云松轻松咳嗽一声,一个青衫老者随即走了进来。这人姓郑,名去疾,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医。德兴方丈道:“老苏,你人不舒服么?你红光满面,不像有病啊?”苏云松请郑去疾坐下,笑道:“这件事的成败,只包在郑神医一人身上。”莲花道长道:“这时候你还开玩笑,神医只会救人,不会杀人。” 苏云松道:“神医既能救人,又能杀人。”郑去疾叹息道:“苏庄主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有求于我,我怎能坐视不管?便是下地狱也不顾了。”从怀里取出一只土色瓶子。德兴方丈道:“这是?”郑去疾道:“这是我最近制作的药物,名叫‘生民百遗一’,人服下之后,几天后发作,形成瘟病,人与人相传,极易致死,不出数月,繁华城市将成为一座死城。”莲花道长道:“你是要将黄山派总舵所在地徽州府变成人间地狱,有点过分了?” 德兴方丈道:“我们不视天下苍生为蚁蝼,人家就要把我们的人头当尿壶。”莲花道长道:“当然。”苏云松道:“徽州府得了瘟病,秦啸风出面主持,不是很正常么?”德兴方丈沉吟道:“万一鲁挺雷霆手段,处置及时,果断扑灭瘟病,不给秦啸风出手呢?”苏云松道:“鲁挺绝对不会,因为他贪得无厌,当瘟病在徽州府肆虐,他心里只想着怎么利用这次机会发大财,拖得越久,他赚的钱越多。”德兴方丈道:“哈,见死不救,利欲熏心,这也是我们以后清算他的罪状之一。” 莲花道长道:“去徽州府的人准备好了么?可不能让鲁挺看出任何破绽。”郑去疾道:“我选取了二十余名年轻男子去徽州府,他们身强力壮,可以延缓药物发作时效,绝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苏云松道:“这些人都是寻常的老百姓,跟他们交待任务也是本地的财主,跟江湖没有任何瓜葛,鲁挺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玩这一手。当然以防万一,我们会清理掉所有线索,不给任何人追查的机会。”郑去疾道:“这些人到了徽州府,专挑热闹地方去玩,他们接触的人越多,我们成功机会就越大。” 第二百五十四章 怪病 “身强力壮,虎背熊腰,很好!”薛老板看着站在天井里,穿着崭新衣裳的二十条汉子,发出由衷的感叹。张员外笑道:“给薛老板办事,能不把最好的给你吗?”他目光环视众汉子,伸出右手食指,指着众人笑骂道:“你们这些一世也翻不了身的穷光蛋,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碰到薛老板这个宅心仁厚的大善人,出钱让你们去徽州城逍遥快活,我都看着眼红。”薛老板道:“耽误张员外挖藕了,真不好意思。”张员外道:“你没给他们钱么?二十两银子,够他们做牛做马一二年了。” 众汉子笑得合不拢嘴。薛老板道:“你们到徽州城也没甚么事,就是到处走一走,最好去人多闹热的地方,拜托各位了。”连连拱手作揖。众汉子慌乱回礼。张员外道:“留两银子做盘缠,多下的的交给婆娘存起来,过几天回来,拿这些钱买几分田地,或者做些小本生意,总比一辈子仰人鼻息的强。不要以为这钱来得容易,就胡乱挥霍,断送了改天逆命的好机会。”众汉子唯唯喏喏,连声称是。张员外道:“十天之内必须赶到徽州城,否则叫你们吃进去的,到时全给我吐出来。” 众汉子拍着胸脯,保证道:“请员外放心。”账房取来二十份银子,分发给他们,众汉子千恩万谢。仆人摆下一条长桌,桌上放了二十只粗瓷大碗。薛老板接过下人递来的酒坛,往二十只大碗倒满酒,道:“喝了这碗酒,各位一路顺风,马到成功。”众汉子手捧大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张员外道:“放炮!”候在门口的杂役点燃鞭炮,噼噼啪啪,不绝于耳。薛老板挥手喝道:“出发!”众汉子拥到门外,除去路上所需的盘缠,把多余的银子交给各自家人,骑上张员外雇来的健马,在马臀上抽了一鞭,诸马长声嘶叫,四蹄翻飞,绝尘而去。 张员外目送众汉子远去,携着薛老板的手,回到屋里,经过天井,厅堂,来到僻净的书房坐下。下人端来酒菜。薛老板笑道:“老张,不用我们掏一分本钱,动动嘴皮子,就有九千六百两银子进账,这钱赚的容易?你得种多少藕啊。”张员外道:“薛老板提携我赚钱,大恩大德,张某永不敢忘。”薛老板哈哈一笑,道:“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讲客套话,不是太见外了?”取出一叠银票,反复数了几遍,分一半给他,道:“你我五五平分,一人四千八。” 张员外道:“古人云,饮水莫忘打井人,我怎能跟你平分呢?传出去不得让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应该多分些。钱是乌龟王八蛋,千金难买好朋友。”拿起几张银票,放在薛老板面前。薛老板也不推辞,笑道:“既然你如此重情重义,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忽然听得有人笑道:“你们做的很好。”只见门前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他头戴一顶宽边大毡帽,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面目。薛老板跳了起来,道:“大老板,你老怎么来了?快请坐。”大老板在张员外对面坐下。 他一走进来,这个房间忽然变得阴气森森,好像他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张员外心里莫名其妙的感到难受,浑身不自在。薛老板亦察觉气氛不对,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大老板道:“你们俩同岁,今年都是四十三。”薛老板道:“是。”大老板道:“你们一年收入也相差不多,刨掉里里外外所有开销,到岁终岁末能有三,四百两银子的积余。”薛老板道:“是。”大老板从怀里掏出二叠银票,一人面前一叠,道:“一人一万两。”薛老板摆手道:“你给的已经够多了,这个钱我们真的不敢要。” 大老板道:“你们必须要,因为我要跟你们买一样东西,我心高气傲,从不占别人便宜。”张,薛二人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东西?”大老板道:“你们的命!”二人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走去。大老板伸出双手,搭在他们肩上。二人似背上压了块千斤巨石,动弹不得,道:“我们跟你无冤无仇。”大老板道:“假如你们没有遇见我,你们应该能活到七十岁,我这一万两银子,就是买你们后面三十年。”内力掌出,震断他们心脉,冷冷道:“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过不多时,有人找张员外办事,管家引那人到书房商谈,一进门却见得张,薛二人倒在地上,全身僵硬,已经死了。管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一大家人哭成一团,邻居街坊也来看热闹。张员外正值壮年,身体甚好,如今死得不明不白,未免有些蹊跷,张家人委托里长去衙门找忤作验尸。忤作来了,左看右看,忙活几个时辰,全身上下却找不到一处被人谋杀的伤痕,更无中毒致死的迹象,于是断定张,薛二人饮酒过多,引发疾病,猝然离世。 张家人无话可说,安排人手买棺材,各种所需物品,搭建灵堂。请风水先生选好墓址,择日安排出殡。下葬那天,来了上千号人,给张员外送行,队伍浩浩荡荡,大路堵得水泄不通。原来这张员外城府深沉,只在背后算计玩手段,决不会明目张胆的欺负人,经常予人小恩小恵,故而在当地口碑不错。恰好叶枫亦在那里,听闻死者是张,薛二人,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云无心见他神色诧异,就开口询问。叶枫便将那天在酒店所见告知。二人一合计,断定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决定晚上到坟地开棺验尸。 他们到三更才出来,取出白天买好的挖墓器具,往墓地奔去。叶枫撬开棺椁,剥掉死者衣服,提着灯笼,观察良久,看不出异常。云无心道:“恐怕是内伤。”叶枫道:“有道理。”拿起一把短刀,剖开张员外胸膛,取出五脏六腑,见得心脉断裂,显是给人一掌震死,薛老板亦是如此。叶枫给死者穿上衣服,钉好棺材,将坟墓恢复原状。洗净双手,寻了处干净的地方,与云无心并肩坐下。叶枫喃喃道:“这二人不过寻常人物,突然被人灭口,到底为什么呢?若是钱财纠纷,没必要请江湖中人出马啊?” 云无心道:“这杀人之人可不是一般江湖人物。你听说过山西谭家么?”叶枫道:“谭家的‘截心掌’,杀人不见伤,不见血,端是厉害。谭家子弟向来自视甚高,从不杀无名之辈,怎么做这种掉身份之事?况且谭家数年前与三巨头交恶,被三巨头大力打压,好几年都没见过他们现身江湖了。”云无心道:“神秘大老板应该就是谭家的人,他们无缘无故派二十个青壮男子去徽州府做甚?谭家想在徽州府搞事情?鲁挺跟他们谭家可没有甚么深仇大恨。” 叶枫沉吟道:“谭家被三巨头弄得几乎消声匿迹,鲁挺也是三巨头的潜在打击对象,按理说他们有共同敌人,应该合力对付三巨头,除非……除非……”他用力一拍大腿,跳了起来。云无心吓了一跳,抓住他的手臂,道:“除非甚么?”叶枫道:“除非谭家想引起鲁挺跟三巨头正面冲突,他好浑水摸鱼。”云无心蹙眉道:“话虽如此,可是派二十个老百姓去徽州府能干甚么呢?为什么非得限定他们十天之内赶到呢?”叶枫道:“是啊,为什么呢……小心!”按住她的脑袋,俩人伏在地上。 只听得“嗤嗤”的响声,数十枚暗器从他们头顶飞过。叶枫舞动长剑,跃了起来,大喝道:“甚么人?”前方树林走出一个高高瘦瘦,戴着大毡帽的男子,冷冷说道:“这里地势平坦,再添两座新坟,亦是绰绰有余。”云无心道:“你是谭家老几?”那人道:“谭家三爷谭威是也。这是谭家与三巨头的私人恩怨,与旁人无关。”叶枫道:“你滥杀无辜,这事跟我就有关了。”谭威冷笑道:“我会让你们活着离开么?”呼呼连发数掌,往叶枫劈至。 叶枫冷笑道:“你觉得你能做到么?”一剑向劈来的手掌刺去。云无心叫道:“留下活口。”谭威听他们的口气,显然不把他当一回事,不禁怒气冲冲,一掌接一掌劈落。掌力强劲,“嘭嘭”作响。叶枫无视他的双掌,长剑直入,刺中他的大腿,谭威翻身栽倒。叶枫长剑架在他脖子上,道:“你派那些老百姓去徽州城做甚?”谭威道:“当然搞事情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叶枫道:“为什么要限定他们十天之内赶到?”谭威道:“你想知道?”叶枫道:“你快说。”谭威摇头道:“我不告诉你。” 他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肌肤变成青紫色,七窍流出黑色鲜血。云无心道:“不好。”叶枫捏开他的嘴巴,只见舌头底下有药丸的残渣,大部分的已经吞下肚子,救不活了。谭威狞笑道:“十天之后,徽州城必成人间地狱,他们已经去了七八天,你们没……没办法……阻……阻止……”言讫,毒发身亡。云无心道:“你要去徽州府?”叶枫道:“尽力而为。”云无心道:“这可是打击三巨头的绝佳机会,你去拯救徽州府,岂非帮三巨头的大忙?”叶枫道:“百姓无辜的。” 章三将最后一只蟹粉汤包送入嘴里,饮尽杯中残酒,打了几个饱嗝,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结账的时候,额外打赏了店家十文铜钱。店家也不道谢,眼珠朝上,哼了一声,随手将铜钱扫入抽屉里。这间店在徽州开了数十年,在当地极有名气,店家不仅有令人赞不绝口的烹饪手艺,而且长了一双看人极准的眼睛。每天食客来来往往,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真正家底殷实的有钱人,谁是死要面子爱摆阔的破落户。他对待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态度,游刃有余,决无差错。 店家可以确定章三既不是手头多少有点家当的破落户,更不是今天口袋空空,明天腰缠万贯的赌鬼。尽管章三身上穿着崭新的熟罗长袍,但是指甲里的垢泥,黝黑粗糙的皮肤,已经准确无误的表明了身份,这个是靠出卖苦力,得以生存的人。极有可能夜里起得早,捡到一锭金子,便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天之后,又打回原形。老天已经给了章三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却不知道拿着金子去做小本生意,却来追求享受,注定一世贫穷的人,为什么要给他好脸色? 章三的确是个穷人,他打从娘胎出来,就跟贫穷结下了不结之缘,小时候别人喊他穷娃,长大后别人喊他穷鬼,娶妻生子之后,又被别人喊穷爸。在他记忆之中,除了跟他一样穷得叮当响的亲朋好友,大家还能相亲相爱,其他的人都不会给他好脸色,尽管他一直小心翼翼的说话,见到谁都满脸堆笑。原因无他,在于他具备了穷到看不到翻身的希望。穷到了极致的人,就像身患绝症,无药可救的病人,人人避之不及,唯恐沾上了晦气。 他也认为这辈子彻底完蛋了,早把自己当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等把儿女抚养成人,便想办法自我解脱了。可是前几天他东家张员外却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希望。居然给出二十两银子的酬劳,要他到徽州府游玩几天。他那颗死去多时的心,蓦然间迸出了火花,看到了有咸鱼翻身的希望。虽然事后得知,神秘大老板是每个人发放五百两银子,其中有四百八十两让张员外贪掉了,但是他却觉得心满意足了。来回至多一个月,便能赚二十两银子,还想怎样?他挖一天藕又能赚几个钱? 章三只留了三两银子做路上花销,早上只吃个几文钱的大馒头,中午晚上皆是二十文钱一碗青菜面,或者是相等价钱的猪油渣蛋炒饭,睡的是十五文钱一夜的大通铺。只有今天到徽州,才狠下心来,花了三钱银子,破天荒给自己点了一桌好吃的。他已经在心里盘算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事。他回去就把张秀才那二亩田买下。那秀才活得跟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一样,整天价只晓得吟诗作对,四下炫耀,没有一技傍身,全靠变卖祖上留下产业度日。 净是坐吃山空,没有收入的日子,哪能长久?这不没办法了,要将水口的二亩田变卖。那田地算不得上等,只是挨着水沟,天旱的时节,不愁没水给庄稼续命。张秀才开价十二两银子,他请张员外出面帮腔,应该十两银子能够搞定。余下七两银子,他是这么计划的,先拿一两银子出来,买头壮实的水牛,既能给自家干活,又能给别人打短工。再添置些趁手的农具,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手中家伙使得活泛灵巧,不光干活轻松,人不觉得累,一天到晚都是好心情。 他又拿一两银子出来,给家里婆娘置办些头面首饰。那个女人缺心眼,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从嫁给他之后,就没有把自己当作女人看待,春夏秋冬跟他在外面干活,扛包挑担,锄地挖田,皆不在话下,硬生生把柳叶般纤细的腰肢,整成了没有凹凸感,上下一致的水桶腰。有时候看到她坐在凳子上旁若无人的抠脚丫子,掏鼻孔,不禁心生错觉,他朝夕相处的人,究竟是老婆,还是兄弟?倘若她戴上了首饰,是不是会多了些柔情? 他还要再拿一两银子,其中一部分的钱,买些砖瓦沙石,把房子翻新一下。多余的钱,买些好菜好菜,请张员外到家里吃顿饭。做人不能忘本,张员外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也要知道知恩图报。剩下的四两银子,他就存起来,不到紧要关头,决不轻易动用。章三想到此处,心情舒畅,走在繁华的街上,他看到了他的同伴,有的坐在茶馆里听人说书,有的看卖艺的表演,二十个人都是置身于最热闹的地方。章三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走入一间布店。 布店的墙壁上,摆放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布匹,流光溢彩,他几乎睁不开眼来。他忽然想买一块红布,给他老婆做件衣服。那个身上不是穿黑,就是穿灰的男人婆,如果穿件红衣服,会是何等的妩媚妖娆?他正要叫老板拿布,忽然感到不舒服,眼睛,嘴里,鼻孔都有湿湿的东西流出,他伸手一摸,手心里全是血,黑色的血,这是怎么回事啊?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声,显然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章三跌跌撞撞跑出布店,只觉得一张脸都是湿漉漉的,黑色的血不停地从七窍流出。他听到了整个街都在惊叫,无数人慌慌张张从他身边跑过,是不是他的同伴跟他一样的遭遇?章三使劲抹去蒙在眼里的污血,发现他的同伴从一个个从不同的店铺里跑出,倒在街上,挣扎翻滚。章三想跑过去跟他们汇合,可是他却倒下了,他感觉有双大手在扼他的喉咙,渐渐喘不过气来,他用尽全力,说出在世上最后一句话:“我以前不想活,你用尽办法让我活下去,现在我要认真做人,你却无情地剥夺我的生命,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残忍?”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发财 过不多时,繁华地段死人的消息很快传遍徽州城。在街上的人胆颤心惊,恨不得肩头长出一对翅膀,瞬间便飞回家中。一时之间,井然有序的城市完全失控,开店的忙着关门打烊,行人争相夺路,各种意外事故频发。不是父母弄丢了孩子,就是踩伤了老弱妇孺,至于不法之徒,趁机顺手牵羊,明抢暗偷,好色之辈,专挑年轻貌美女子揩油,上下其手,更是不计其数,各人争相逃命,自身难保,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弱者央人求助的哭喊声,寻妻觅子的号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便在此时,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急驰而来,冲入方寸大乱的人群。车前车后跟着八名头戴红缨帽,身穿皂衣,手持水火棍的捕快,口里不干不净地破口大骂,驱赶罔知所措的人们。众人挨肩迭背,乱成一团,哪里让得开路?登时被撞倒个人,头破血流,大声惨呼。捕快骂道:“你们这帮眼珠子长到屁股上的蠢货,知道车里坐的甚么人吗?新到任的宝鼎宝知府夫人,急着有要事去办,你们若是耽误了她的大事,担当得起么?让开,让开!”抡起水火棍,劈头盖脸打去。 前面几人躲避不及,被打了个正着,疼得放声大哭。捕快道:“不想挨打的,都滚到一边去!”一棍一棍击出。众人连滚带爬,让出一条路来。一个头破血流的老婆婆,双手拍打大腿,道:“知府夫人,听说你也是平头百姓家的姑娘,老百姓不打老百姓,你怎么不为大家作主?”轿帘掀开,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孔,她伸出一只戴了三四个金的,玉的镯子的手,指着那老婆婆叱道:“有眼无珠的老家伙,谁跟你是平头百姓了?你最好闭上鸟嘴,再口无遮拦,小心抽你的大嘴巴子。” 捕快举起水火棍,虚晃几下,吓唬道:“别没事找事,让开!”吆喝声中,马车夺路而去。车上那女子哼了一声,道:“都是些不长脑子的人形畜生,没钱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这一掷千金的花花世界,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么?活该挨打!”这女子正是宝鼎新娶的妻子小颜,这些日子里,她深得宝鼎宠爱,享尽荣华富贵的同时,也染上了贪图虚荣,谄上欺下的恶习,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单纯善良,淳朴可爱的乡下姑娘了。众百姓见她气焰张狂,心里痛恨至极,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 马车横冲直撞,伤人近百,很快驶到徽州府衙。其时衙门内外气氛紧张,防卫森严,守卫人员既有调来的官兵,又有黄山派的高手,刀剑出鞘,弓箭上弦,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宝鼎和鲁挺坐在厅里密谈,无关人等,没有召唤,不得擅自入内,便是小颜也不例外。宝鼎道:“鲁掌门,你见识多广,这闹市接二连三的死人,究竟怎么回事啊?是有人想陷害本官么?”他上任还没几天,便出现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宝鼎登时急得似热锅中的蚂蚁,坐立不安。 正无计可施之际,师爷出言提醒,黄山派掌门鲁挺在徽州府有架海擎天的本事,何不请他出面帮忙?宝鼎听他一说,如醍醐灌顶,忙派师爷拿着他的名刺,去请鲁挺议事。鲁挺正好下山进城办事,跟一班朋友在酒楼吃饭,听得知府相请,匆匆赶来。鲁挺不急着表态,云里雾里的绕着圈子,听上去说了一大堆话,实际上一句有用的也无。宝鼎老奸巨滑,知道鲁挺的心思,便信誓旦旦的承诺,若是鲁挺帮他渡过难关,以后黄山派有求必应,尽力相助。 鲁挺得到他想要的利益保证,微微一笑,道:“宝大人,稍安勿躁,天天有人出生,就有人死亡,不是很正常么?”宝鼎道:“可是他们死的太不正常了。”忽然听得门外人声喧嚣,见得有人抬着一具具尸体进来,搁在门外的空地,一共有二十具,这些死者都是七孔流血,面目狰狞。鲁挺示意这些抬尸体的人退下。宝鼎陡然间见得这么多的尸体,不禁胆颤心惊,双腿发软,两手按住桌面,不让自己倒下,颤声道:“这……这……是怎么……么……回事?” 鲁挺伸手托在他的腋下,扶他出去,低头凝神打量这些死者。宝鼎紧捂口鼻,眯着眼睛,竭力抑住呕吐之意。鲁挺观察了良久,道:“他们得的是瘟病。”宝鼎“啊”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腾腾腾”的倒退几步,指着他说道:“瘟病?那我岂不是完蛋了?你别过来,离我远点。”转头呼叫:“来人,快请大夫!”鲁挺见他贪生怕死,心里暗自鄙夷,道:“宝大人,鲁某虽是武功低微,不值一提,但是在医道方面颇有成就,所以制作的‘怯瘟丸’,更是市面上的抢手货。” 宝鼎道:“能防瘟病么?你身上带了么?快给我服些。”鲁挺笑道:“若是防不住瘟病,我岂非成了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摸出一个青色瓷瓶,递给宝鼎,道:“一日三次,一次十粒,饭前温水吞服,荤腥不忌。”宝鼎收好瓷瓶,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搓手道:“这该如何是好?”鲁挺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怔怔地看着死者身上所穿的衣裳,寻思:“从这些人身上衣服的布料来判断,产生荆襄一带,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徽州,究竟想干什么呢?” 他心中一凛,暗道:“莫非这些人冲我来的?近年来我把黄山派打理得井井有条,好生兴旺,已经引起三巨头的猜忌,难道他们想在我的地盘生事,找借口来打压我?我会成为第二个余观涛么?”想起余观涛精打细算,奋斗一辈子,到头来仍是给三巨头忙活,自己蒸蒸日上的黄山派,更是令三巨头垂涎三尺的一块大肥肉。他又想:“是了,三巨头先派人下毒,教我首尾难顾,焦头烂额,尔后派出顶尖高手,刺杀本派头脑人物,到时候黄山派群龙无首,岂非由他们摆布?” 宝鼎见他脸色不好,道:“鲁掌门,你没事?莫非这药没甚么用处,救不了本官,所以你心里害怕了?”鲁挺定了定神,道:“我很好。”又看这些死者均是皮肤粗糙,关节粗大,双手长着厚厚老茧,心想:“三巨头横行江湖,罕逢敌手,靠的是心思缜密,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不留痕迹。这一下子突然暴死几十人,既不符合他们的性格,又是在提醒我要做好防范,难道是我多心,猜错了?”伸手在众死者身上摸索。宝鼎大吃一惊,道:“你做甚么?想得病么?” 鲁挺不吭声,仔细检查,终于在一人身上找到一封信函,拆开一看,大意是湖南湘西何侍郎告老还乡,建造规模宏大的私宅,急需一批手艺精湛的工匠,而这些人正好符合条件。鲁挺心想:“这些人敢情在路上得了疫病,只是身体强壮,撑到这里才发作,看来完全是场意外。”宝鼎道:“看出什么名堂么?”鲁挺笑道:“虚惊一场,宝大人,咱们进屋说话。”宝鼎道:“你接触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最好先去泡个热水澡,再来跟我说话,来人,把这些死鬼拉出去烧了。” 鲁挺洗好浴,换上新衫,回到厅里。宝鼎仍不放心,不敢跟他像刚才面对面相坐,两人相隔了数丈之地,铜炉焚着怯瘟避疫的药物,烟雾弥漫,气味呛人。宝鼎道:“鲁掌门,我该怎么办?”鲁挺笑道:“宝大人,你该如何安排?”宝鼎道:“封锁通往外界的各处通道,阻止人员流动,挨家挨户发放‘怯瘟丸’,旬日之内,即可扑灭瘟病。”鲁挺道:“大人能够跟鲁某推心置腹谈话,已经将我当成值得信赖的自己人,故而鲁某也就跟大人直来直去,不必绕圈子了。” 宝鼎道:“有话就说,不必顾虑。”鲁挺道:“大人头上的乌纱帽,花了不少金银财物?”宝鼎面色突变,正欲发作,见得鲁挺神色坦然,不像有意让他难尴的样子,笑道:“为了这顶乌纱帽,本官已经倾家荡产,负债累累。”鲁挺道:“所以大人做官,是为了赚钱发财而来的。”宝鼎道:“做官就像做生意,投了钱进去,当然指望十倍,百倍的返回,没有人愿意是亏本的。”鲁挺道:“大人雷霆手段,旬日之内扑灭瘟病,能得到什么呢?” 宝鼎道:“上头见我办事利索,不得给我升官?官做大了,捞钱的机会不就多了?”鲁挺笑道:“大人,你这算是正常升迁么?你是事情做的太好,上头实在没有办法,不得不将你提拨,把你立为楷模。所谓的表率,也就是多数人眼中的出头鸟,这种时刻被人盯着的官员,能有捞钱的机会么?轿夫抬轿,必须步伐一致,方能如履平地,若是其中一人急于表现,跑得飞快,其他人会怎么想,会怎么做?肯定想办法替换了他。”宝鼎道:“你想我怎么做?” 鲁挺道:“大人当下位子挺好的,对下面如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说一不二,上面要管的事太多,不会闲得没事盯着你这个小知府,如此过年,捞到钵满盆满,再找靠得住的人走后门,擢升提拨的手续,完全符合律法,谁也不会嫉妒你。”宝鼎道:“那是后话,目前形势严重,刻不容缓,我不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消灭瘟病,若是放手不管,死人无数,到时我就要人头落地,家当充公。”鲁挺哈哈大笑,道:“大人,做官多年,居然不知为官之道?” 宝鼎一怔,道:“甚么意思?”鲁挺道:“请问做官是本事重要,还是跟对人重要?”宝鼎道:“那还用说?”鲁挺道:“只要你跟对了人,就是你出了差错,你的靠山也会替你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当然你跟错了人,哪怕一丁点儿的事,也能被人揪住不放,穷追不舍,直至万劫不复。大人恩师是当今圣上从龙之臣,等于手中有铁券丹书,免死金牌,你怕什么呢?”宝鼎道:“可是万一人死多了,群情激愤,恩师迫于形势,未必会为我出面说话。” 鲁挺道:“哪次天灾瘟病,不得死几千几万的人?有见过哪个做官丢饭碗的?上面心里清楚的很,这种事谁也没办法掌控,只有听天由命,能少死几个,便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宝鼎叹息道:“尽力而为跟啥事不干的后果大不相同,当今圣上英明,想跟他耍花枪,瞒不过他的。”鲁挺道:“圣上再英明神武,常年呆在深宫大院不出来,他所知道的外面世界,也是从身边人嘴里传出来的,如果身边人出于某种原因,故意不跟他说真话呢,还不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宝鼎被他说得心动,道:“万一圣上心血来潮,突然外出巡访,所选地方恰恰又是这里呢?”鲁挺道:“圣上外出巡访好几次,可是他看到了甚么呢?他只看到了百姓丰衣足食,万民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上下皆称圣上勤政爱民,任贤用能,德胜尧舜的假象。哪个地方官会蠢到让圣人去看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的真实景象?圣上后来察觉到下面的人在骗他,不由意兴阑珊,好几年没出来了。” 宝鼎不禁大笑,道:“圣上嗜好非同常人,他外出巡访,就喜欢到百姓家,看看这家人有没有养猪养鸡,米缸有没有粮食,锅里有没有好吃的,柜子里有没有新衣服,墙上有没有乐器。他认为百姓有肉有蛋,吃得饱饭,穿得起新衫,有奏乐唱曲的闲情,便算是过上好日子了。于是下面的人投其所好,在他要去的地方,家家户户养有几百斤的大肥猪,天天会下蛋的鸡鹅鸭,白米面粉盈缸,一橱子的衣服,锅中有鱼有肉,桌上有酒。还有红光满面,会拉琴吹笛的老百姓。” 鲁挺道:“里长耍知县,知县骗知府,知府蒙巡抚,巡抚诓丞相,丞相妙笔生花,粉饰太平,圣上只负责龙心大悦,迭声叫好,打赏各色人物。自古以来莫不如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去点破。所以就是圣上来了,大人亦不必慌乱,有些事你办不好,自有人帮你弄妥当,决不会露出破绽。”宝鼎道:“所以?”鲁挺道:“所以大人只要能让几种人无话可说,大人尽可高枕无忧去发财。”宝鼎道:“哪几种人?”鲁挺伸出三根手指头,道:“有三种人。” 宝鼎道:“哪三种人?”鲁挺道:“第一种是官当得比你大,能够左右你仕途的人。比如你的恩师,御史,你现在就备好礼物,差派有本事心腹亲信,到京城走动,省得到时手忙脚乱,无人替你说话。”宝鼎沉吟道:“我还要写一份奏章,说明情况,撇去知情不报,报灾延误的罪名。第二种人是?”鲁挺道:“徽州城里的有钱人,致仕回乡的官员,你可以赚他们的钱,但是一定要让他们很体面的活下来,这些人手眼通天,惹恼了他们,后患无穷。”宝鼎道:“说的是,第三种人是?” 鲁挺道:“善待跟你做事的人,哪怕是身份低微的下人。”宝鼎听了,跌脚笑道:“那些贱骨头敢来咬我?没有我的照顾,他们连乞丐都不如。鲁掌门你这句话,本官实在不敢苟同。”鲁挺正色道:“大人若要办好事情,少不了他们的出力。你若是此时摆出体恤怜爱他们的姿态,他们势必感激得热泪盈眶,叫他们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说句大人不中听的话,真的到事态不妙的地步,大人要找几个人站出来做替罪羊,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宝鼎笑道:“鲁掌门高见。在本官眼里,人分为五第,一是比我厉害,不得不向他低头的人;二是有钱有势,大伙相互利用的人;三是忠心耿耿替我办事,由我指使的人;四是故意跟我作对,我看他不顺眼的人,五是榨不出半点油水,一辈子翻不了身的穷鬼。前面三种人我既得罪不起,也没办法得罪,只有后面二种人我尽可放心搞他们,便是家破人亡,也无处申冤。”鲁挺道:“徽州城里有三十七万四千三百九十一口人,大人一个人头赚他十两银子,有多少钱了?” 宝鼎哈哈大笑,道:“三百七十四万三千九百一十两银子,一百万两孝敬上面,四万九千一十两布施恩惠,剩余的二百万两,你我五五分成,岂不痛哉?”鲁挺微微一笑,道:“银子跑不了,不着急。大人当务之前,果断出手,调动兵马,封锁城门……”宝鼎笑道:“人出不去,犹如落在瓮中之鳖,本事再好,也无可奈何了。然后呢?”鲁挺道:“大人一边四处张贴安民告示,给百姓吃下定心丸,一边查封米店、菜店、肉铺、药店,不许商贩,菜农进城,三十多万人没吃没喝,不得找大人帮忙?你就是一粒米卖出一粒金子的价钱,那些人还不得乖乖来买?”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一边天堂 一边地狱 阳光从镂空窗框透了进来,照在宽敞的房间里,满屋子东西都是耀眼争光,愈发显得富丽堂皇。老程准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双脚搭在床沿上。丫环过来服待他穿衣梳头洗漱,老程伸手在她粉嫩脸上捏了一把,嘴唇在她柔软秀发上香了一下,丫头嘻嘻地笑,不闪不躲,由他胡闹。老程笑道:“年纪不大,人倒挺懂事的,过几年嫁男人,老爷出钱给你置办嫁妆,怎么样?”歪着脑袋,仰起了脸。丫环东张西望,窥得四下无人,双臂勾住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几下,道:“多谢老爷。” 老程哈哈大笑,来到花厅,一大家人早已坐在那里等他吃早饭。桌上饭食跟以前一样丰盛,并没有由于瘟病受到任何影响。他刚坐下来,老婆就开口埋怨:“光是一天买米买菜的开销,就比以前多花二两银子,照这样下去,辛辛苦苦一辈子赚的钱,很快就给别人掏空了。”他儿子帮腔道:“如今全城的米油盐肉菜药,全落在宝鼎一人手里,他想卖多少就卖多少,别人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哼,他狠心宰杀别人也就算了,居然连你的面子都不给,你好歹也是做过大官的。” 他老婆道:“对,这个宝鼎不讲情面,老爷你不必跟他客气,叫你几个御史朋友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教他吃不了兜着走。”老程喝了半碗虾仁瘦肉粥,拿起一根酱黄瓜,咬了一口,道:“如果宝鼎真的不讲情面,我们现在还有东西吃?恐怕都趴在地上吃土去了。有些地方已经死人了,不是得瘟病死的,而是没钱买吃的,活活饿死的。”他儿子道:“可是这个宝鼎买给我们的东西,他妈的实在太贵了,他简直拿刀子抢钱,这口气我咽不去。” 老程道:“据我所知,现在市面上一石米售价一两银子,比以往翻了七八番,少一个子儿也不卖。可是人家宝鼎算给我们多少呢?不过六百文而已。他又不会种田种地,一切东西皆从外面调运过来,这关节眼上,他能拿到的货物也不便宜,加上路途损耗,车马成本,人工支出,说心里话六百文一石,委实赚的不多。人家手里提了块肉,好歹让他沾点油水?他少收了四百文钱,已经把我当好朋友看待了。我若是唆使御史参他,岂非太不会做人了?以后这种浑话,莫要乱嚼舌根了。” 他儿子脸红了红,低头喝银耳莲子羹,不说话了。老程转头看着他老婆,笑道:“你抱怨每天要多花二两银子,其实完全可以想办法节俭啊,像早上只吃稀饭配咸菜,中午晚上做几样菜蔬,来一碗肉汤,照样管饱。这顿顿十几道菜,鸡鸭鱼肉,汤汤水水,跟请客摆酒席一样,能不花钱如流水么?”程夫人道:“吃惯了,没办法省。”老程道:“是了,要我粗茶淡饭,一时间也难以适应。你跟我发牢骚不打紧,倘若有好事之徒张扔出去,传到宝大人耳中,不是有嘴也说不清么?” 程夫人笑道:“你总是小心过头。”老程道:“我们辞官归隐,便是人家治下的小老百姓,就不能端着以前做官派头,大咧咧地要求别人做这做那,人家也许碍于面子,会捏着鼻子替你把事办了,我们看似当时占了便宜,可是放长远来看,又有什么好处?人家只会把视为我们无事生非的刺头,以后处处提防,能躲则躲,能推则推。有道是花花轿子大家抬,你让一步他让一步,你敬他三尺,他还你一丈,脚下的路就好走了。”程夫人道:“我晓得了,我天天说宝大人的好,可以吗?” 说到这里,远远传来呜锣开道的声音,显是官家外出巡访。老程对这声音最是熟悉不过,不由得心头一热,竖着耳朵伶听,神情陶醉。程夫人笑道:“大家都躲在家里不出来,街上一个人也无,用得着呜锣开道么?这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老程道:“你不懂,做官的要有做官的威严,当然得大张旗鼓,无声无息的出去,辱没朝廷脸面,成何体统?”说话之间,锣声越来越近,好像往他家来的。程夫人道:“莫不是宝大人看我们来了?” 老程又惊又喜,道:“这……这……”奔入内堂,换上待客衣裳。就在此时,呜锣声歇,门外鞭炮齐鸣,显是下人放炮迎接官府。老程道:“甚么回事?”听得脚步声响,只见管家快步走来,大声说道:“老爷,宝大人看你来了。”老程慌忙领着合家数十口人,来到门外,开正门将宝鼎迎了进来,接入大厅,请宝鼎坐了上首,老程一家人分左右两边落座,仆人奉上茶水,果子点心。宝鼎向程家人一一问候,态度问蔼,绝无坐在衙门,盛气凌人的样子。跟来的捕快,杂役皆安排在东,西厢房。 大家叽哩哇啦,相互客套了一阵子,宝鼎吩咐杂役把挑来的礼物搁在厅里,有十余担之多,既有猪鸡鹅鸭牛羊鱼肉、大虾螃蟹、各种菜疏、白米面粉。又有绍兴状元红、西域葡萄酒、山西汾酒、上等烟丝、各色瓜果、蜜饯果脯、糕点糖果、火腿腊肠、香菇木耳、银耳燕窝、鹿茸人参,甚至还有女眷们所用的胭脂水粉,孩童耍的大小玩具,供老程消磨时光的几套绝版古书。老程一家人看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老程道:“宝大人,你这是做甚?” 宝鼎躬身行礼,笑道:“程老国之栋梁,当年你在朝为官,做了许多造福后世之事,天下百姓,无不感激。宝某钦佩已久,本当早就上门拜访,只是近日瘟病肆虐,抽不开身,今天方有些空闲,奉上一些薄礼,宝某不懂世故,东拼西凑,程老莫嫌东西低俗。”老程笑道:“宝大人,如今物品稀缺,你送这么多东西来,我暂时不愁吃喝,如何敢收呢?宝大人还是送给有需要的人。”宝鼎道:“程老此言差矣,宝某来时已经打探明白,您家里不仅存粮不多,一天只吃两顿,一顿粥一顿饭,而且还要设法救济邻居街坊,又不向官府求助。照此下去,岂不得酿成万死莫赎的大祸?” 程夫人道:“宝大人,容我说句粗鲁无礼的话,天天喝粥喝汤,尿多的要命,就是屙不出屎。我家老头子脾气犟,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绝不开口求人。倘若不是大人今天你来得及时,晚几天来,后果不堪设想。大人你看一看,我们一家人哪个不是饿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了?”宝鼎道:“宝某失察疏忽,请夫人恕罪。”老程叹了口气,道:“既然宝大人一片诚心,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程夫人拍手笑道:“晚上终于可以畅开肚皮吃顿饱饭了。” “阿福,家里的米只够吃三天了,怎么办?”妻子望着几乎见底的米缸,急得几乎快要哭了出来。阿福默默地发了一会呆,道:“没事的,我去想想办法。”妻子叹气道:“你能想什么办法,市面上的东西,我们买得起么?除非你去偷去抢。当时叫你多囤些东西,你说官府贴了安民告示,不会让老百姓饿肚子的。现在可倒好,官府自家当老板做生意,想吃东西,白花花银子拿来。这不几天工夫,手头上几个钱一扫而光,看这架式,瘟病没有一年半载好不了,到时没病死也要饿死了,这如何是好啊?” 阿福道:“我哪晓得官府说话跟放屁一样,知府大人这时候捞钱发财,不怕被人告发,丢了乌纱帽么?”妻子冷笑道:“人家知府大人聪明的紧,隔三岔五给有钱有势的人送吃的用的,只要那些人不开口说话,谁能奈何了他?谁会搭理我们这些穷老百姓?”阿福不说话,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哀莫大于心死,他遵纪守法,热心厚道,助人为乐,为什么会被命运抛弃呢?这世道究竟需要怎样的人呢?忽然间听得对面女邻居叫唤:“阿福婶,阿福婶……” 阿福妻跑了出去,见得女邻居站在自家篱笆内,捧着三个鸡蛋,道:“你家囡囡长身体,给她吃。”阿福妻道:“使不得,你们自己都没甚么吃的。”女邻居道:“我们大人少吃点没事,熬一熬就过去了,反正现在没啥事情要做,天天在床上躺着,喝一碗粥就一天对付过去了,小孩子可饿不得。”弯下腰来,把鸡蛋从篱笆里递出,放在俩家人中间的土路上,道:“情况特殊,我就不送到你家去了。”阿福妻推开篱门,正欲拾取鸡蛋,听得一人喝道:“谁让你跑出来串门的?” 只得几条大汉气势汹汹走来,道:“信不信我把你抓到衙门去?”阿福妻脸色吓白了,嗫嚅道:“我没有跑出来串门,邻居见我家小孩饿得可怜,给了几个鸡蛋。”一大汉劈手夺过鸡蛋,道:“这鸡蛋不明不白,干净么?你想大家跟着得瘟病吗?”把鸡蛋摔得粉碎,又用脚碾了几下。阿福妻“啊”的一声大叫,道:“你们……你们……”大汉笑道:“你想吃鸡蛋,可以跟我们买,五十文一个,二十个起送。”阿福妻道:“以前不是五文一个么?”大汉道:“我们三十五文一个从宝大人那里拿来,赚十五文一个很过分么?你不想吃无所谓,想吃的人多的是。”扬长而去。 妻子闷闷不乐回到家里,七八岁的女儿在丈夫怀里挣扎,哭着喊饿,不喝父亲端在手中的白开水。妻子忍不住流下泪水,喃喃道:“难道就没有活路么?这造的什么孽啊?”阿福道:“会有办法的,我昨晚上做梦囡囡出嫁,男方一表人才,忠诚大度,大家都夸囡囡有眼光。”妻子道:“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阿福道:“我晩上出去弄点吃的。”妻子惊道:“你不要命了?夜里实行宵禁,跑出去会被杀头的,前天晚上一群人出去,逮住杀了几个,人头就挂在牌坊上示众呢。” 阿福咬牙道:“总比坐在家里生生饿死的好,万一我运气好,出去啥事也没有呢?我听说大夫弄的柳驼子有东西出卖,价格不贵,可以单买。”妻子道:“你跟他不熟,他会卖给你么?”阿福道:“总之出去就不能空手而归,不管是偷是抢,都要拿东西回来。”在家里寻了把解腕尖刀,磨得锃亮,喝了几碗白水,躺在床上睡着了。睡至二更起来,四下静寂无声,平时的狗吠也听不到了,想必给人宰杀吃了。阿福喝了一碗米汤,推开家门,悄悄出来。 他不敢往光亮地方去,只挑阴暗僻静的走。显眼处,各路口都有人把守,皆是当地的无赖闲汉,无牵无挂,心狠手辣。阿福避开他们,往深巷钻去。忽然听得有人说话,他大吃一惊,慌乱躲到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偷偷往外看去,只见白天扔他妻子鸡蛋的那几个汉子提着包东西,往前面王秀才家里走去。阿福寻思:“王秀才软弱老实,胆小怕事,怎么和这些不三不四搅一起了?莫非跟这些人买东西?前几天还听说他已经断粮了,他一贫如洗,哪来的钱?” 阿福猛地想起一事,不禁全身颤抖:“王秀才妻子长相漂亮,莫非走投无路,拿身体来换吃的了?”东张西望,见得长墙根下生着一棵大树,在树上恰好能看到王秀才家里。阿福悄悄爬上树去,借着浓密树叶掩护,往王家望去。只见楼梯口几个汉子排着队伍,不知要做什么。楼上卧室的灯亮着,窗户半开,看不到里面的人,只看到扔在地板上凌乱的衣裳,男的女的都有,只听见床吱格吱格不停的响,好像要散架了一般,女人的哭叫声,男人的欢笑声。 楼梯口众汉子哄笑道:“好身手,不得了。”王秀才坐在门口台阶上,抱着脑袋,看不清表情,心里是何滋味,只有他知道。过了一会儿,听得卧室门响,一个汉子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倒在厅中的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另一个汉子迫不及待的向楼上跑去。如此过了很久,楼上终于没有了动静。众汉子穿戴整齐,向王秀才告辞,一人道:“快没吃了,就与我们说。”另一人道:“你婆娘又白又嫩,就是脸皮薄,放不开手脚。”王秀才一声不吭,双手揉眼睛,显是擦拭泪水。 阿福等他们走远,才从树上下来。他心酸得难受,想大哭一场。他不会取笑王秀才,没有本事的人想活下去,只有靠出卖自己的尊严。如果他的妻子也是貌美如仙,面对跟王秀才的绝境,有人趁机跟他做交易,内心一番痛苦挣扎之后,也会不得不低头屈服。他失魂落魄走了好久,忽然见得一人鬼鬼祟祟地走着,一张背如一面弓,正是他要找的柳驼子。他想开口招呼,又生怕柳驼子翻脸。只得一声不响的跟在后面。柳驼子左绕右拐,来到一座废弃的宅子,推门进去。他在外面偷看。 宅子最里面的厅堂,摆着一口棺材,点着一盏长明灯,被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阴森可怖,柳驼子绕着棺材走了几圈。阿福不禁心生恻然:“柳驼子有本事让家人吃饱饭,却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染上瘟病。”柳驼子从墙角隐蔽处取出一根撬棍,打开棺盖,取出几大包东西。阿福寻思:“柳驼子狡猾的很,把东西藏在棺材里,谁能想得到?”柳驼子封钉棺材,藏好撬棍,提着东西,望门口走来。阿福忙躲起来。柳驼子不知有人跟踪,锁上门,独自去了。 阿福翻墙进去,找到撬棍,打开棺木,见得里面一包一包,装满了吃的东西。有米面鸡蛋咸肉干菜,皆是市面上稀缺之物。阿福心想:“柳驼子,不是我和你作对,实在饿得不行,没法子了。”每样都拿了一包,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一家人吃几个月不在话下。合上棺木,肩挂手提,攀墙出去。他东西到手,心情痛快,步伐格外轻松。忽然听得有人喝道:“别让他跑了!”阿福大吃一惊:“我被人发现了么?”正要夺路而逃,见得柳驼子赤足从光明处跑过,身后几人紧追不舍,大呼小叫。 一人一挥手,一柄刀掷出,“嗤”的一声,插入柳驼子后背。柳驼子扑倒在地,挣扎了几下,不动了。这几人踢了他几脚,道:“敢抢老子生意,当真该死。”拿走柳驼子身上的钱财,割了他的人头,领赏去了。阿福吓得手脚发软,良久方才恢复正常。心想:“柳驼子已死,那些东西便是无主之物,我再去拿,算不得偷盗。过几天我搬回来,周济邻舍。”摸回家去,妻子见他得了众多东西,喜极而泣,一样一样的藏好。藏一样东西便格格的傻笑一阵。 阿福看着她张罗,蓦地想起巷子口陈伯,是无妻无后的孤寡老人,好些日子不见他了,不知生死。忙拿了四个鸡蛋,一碗白米,揣在怀里,往陈伯家走去。陈伯家门里面没上拴,轻轻一推就开了,屋里黑漆漆的,没点灯火。阿福轻轻叫道:“陈伯,陈伯。”双手乱摸,一步步往里走去。走了几步,头上碰到一样东西,在半空摇摇晃晃。阿福伸手抓紧,险些叫出声来,居然是双冰冷僵硬的脚,用力拉了几下,竟扯不下来。他心道:“陈伯活着受罪,上吊自尽了。” 正准备点灯,把陈伯尸体搬下来,听得门外有人叫道:“大伯,你睡了么?”阿福吓了一跳,无处藏身,手忙脚乱之际,膝盖撞上硬物,伸手摸索,却是陈伯睡的板床。阿福当下钻入床底。刚藏好身子,屋里亮起灯火,二人走了进来,齐声叫道:“啊,大伯死了!”阿福见得陈伯悬在半空,一双脚瘦骨伶仃,也不知饿了多少天了。一人埋怨道:“大伯真会挑时候死,谁有钱给你买棺材啊?”另一人道:“大伯对不住了,饿了多天,肚子没有油水,只好把你当猪吃了。” 先前一人惊道:“你说甚么?他可是我们的大伯。”另一人道:“大伯是我们杀死的么?与其埋在泥里让虫啃鼠咬,倒不如让我们饱食几顿。大佛寺那边,已经争抢死人肉吃了。”先前那人叹了口气,道:“只能这样了,以后给大伯多烧些香纸。”解下尸首,吹熄灯火,抬走了。阿福回到家里,讲起今晚的所见所闻,夫妻俩都唏嘘不已。好在解决了最大的麻烦,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妻子指着窗外的月亮,眼中有了柔意。阿福把女儿抱到隔壁房间,与妻子共度了一个美妙的夜晚。 第二天阿福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只觉得手脚酸软,没有丁点力气,全身上下,烫得厉害,好像泡在热水之中,一照镜子,整个人形象大变,一双眼睛红得要流出血来。他妻子亦是如此。跑到隔壁房间,女儿跟他们一模一样。二人相对无言,默默流泪。隔了良久,妻子强笑道:“我们得瘟病了,这样也好,一家人一起走,不至于一个先走,一个后走,前面的等后面的,后面的找前面的,那多麻烦啊。”阿福低声道:“就这一二天的事。” 妻子道:“我不想去的时候七窍流血,吓坏了别人,更不想成为别人腹中之餐,我想用自己的方式退场。”阿福道:“就今天晚上,怎么样?”妻子道:“我要做一碗你爱吃的红烧肉,给囡囡煎几个鸡蛋,烫一锅香菇咸肉饺子,再给我自己来碗香喷喷的精肉汤。”他们看透了生死,心里就没有了惧意,有说有笑,跟平时一样的生活。到了下午,妻子烧了几锅热水,一家人洗浴之后,换上过年过节才穿的新衣服。女儿大为奇怪,问道:“妈妈,今天什么日子呀,为什么要穿新衣服?”妻子笑道:“我们要到别的地方生活了,不穿新衣服,人家不开心的。” 吃晚饭的时候,女儿看到满桌的酒菜,高兴得拍手欢笑。不远处达官贵人住的地方,开始了丰富多姿的夜生活,一道道绚丽的烟花,冲上苍穹,把半边天都照亮了,歌女曼妙动听的歌声,传入耳中,说不出的舒服。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那边的人以为世界就是这么精彩的,每天有层出不穷的美食,有风趣幽默的朋友,有官员无微不至的关照。哪知道这边人连顿饱饭都困难,忧患烦恼太多,已经丧失了笑的技能,已经被官府彻底的遗忘抛弃? 妻子搂着女儿睡觉,她们走得很安详。阿福俯下身子,在她们脸上亲了几下,抱起柴禾,垒在她们周围。又取来火油,浇在自己和她们身上。他躺下去,一只手揽住妻女,一只手点燃柴禾。火苗窜起,很快吞没他们一家人,吞没了这个温馨的家。被惊动的街坊邻居,外面有人把守,哪敢出来救火?只能呆在家里,看看这一切化为灰烬。他们羡慕阿福一家人能够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可是他们还要苟延馋喘地活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看不到任何希望。 第二百五十七章 顺藤摸瓜 高塔之上,易容化妆过的秦啸风看着陷入火海中的阿福家,心口似让某种东西给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他黄昏时分来到徽州城,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却见到了太多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他根本想不到有些人会把作恶方式运用到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令人叹观为止的地步。便是异想天开,阅历丰富的写书人,也决计写不出此情此景。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已经突破了想象力的限制。只要稍有点本事之人,无不趁着这场劫难,把自己变成蛆虫,硕鼠,扑到弱者身上大口喝血,大块吃肉。 怒火中烧的秦啸风不止数十次想拨刀,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却松开了握刀的手,打消了以杀止杀的念头。把这些人杀了就有用么?绝对没有任何意义。只怕杀了一个,立即就有另一个冒出来,只要提供他们作恶的土壤没有得到有效铲除,这些人就像雨后破泥而出的竹笋,春风吹过的野草,一茌接一茬的冒出来。他只找那个故意制造这场灾祸的人,是那个人破坏规则,把这个美丽的城市推入地狱之中。从明面上来看,徽州知府宝鼎不作为,致使局势失控,死人无算,可是事情有这么简单? 徽州府是鲁挺的大本营,人脉广阔,朋友众多,各方势力都得给他面子。且不说宝鼎首鼠两端,单凭鲁挺掌握的惊人能量,倘若他站出来,一声令下,足可以平息徽州的动荡。可是黄山派却似聋了哑了,作壁上观,无动于衷。鲁挺唱的是哪一出啊?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一团乱麻,从何下手?塔高十六丈,上下八层,坐在塔顶,整个徽州城一览无余。人间的悲欢离合,皆在他脚下上演。富人区里灯火辉煌,犹如璀璨的明珠。 某大官人举办生日宴会,来了数百位宾客,桌上堆满山珍海味,几乎无从下箸。戏班唱曲,唱的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国泰民安的曲子,声音宏亮有力,似快马扬鞭,一气呵成。若非天天吃饱喝足,决计没有如此震耳欲聋的嗓门。众宾客深有同感,齐声叫好,叠声称赞知府宝大人宅心仁厚,运筹帷幄,瘟病围城,仍千方百计地让大小官员,乡贤富绅,皆能体体面面的活着,维护地方稳定,总算没给朝廷抹黑。宴散之后,主人不喜吃剩菜剩饭,吩咐下人使桶装了,倒在门外空地,上面泼撒尿水粪便,省得穷人夜里来偷吃。 秦啸风看得毛发竖起,击掌怒道:“朱门酒肉臭,岂有此理。”人口众多的穷人区,灯火晦暗,死气沉沉。偶尔传出来的声音,不是痛失亲人,无能为力的嚎叫声,便是食物告罄,直面死亡的哀叫声,撕心裂肺,拨动心弦。为什么在同一座城市,会出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秦啸风心如刀割般的难受,但是他没有流泪,泪水就能让这些为富不仁的人良心发现,洗心革面?就能让这些天地不容的穷人,忽然命运逆转,过上好日子? 坐在边上的任惊蛰递来一小坛酒,道:“喝几口酒,你心里就舒服多了。”秦啸风推开他的手,道:“我不能麻醉自己,我要头脑清醒地看清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知道自己该做怎样子的人。”任惊蛰道:“这次三巨头为什么要躲在后面,推你出来?莫非他们想把你当成刺伤鲁挺的尖刀?”秦啸风道:“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能让我到徽州城,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任惊蛰道:“把这件事做得干脆利落,就会给你累积起一定的威望。” 秦啸风道:“这威望好像生意人的第一桶金,至关重要,有了第一桶金,心里便有了底气。我们必须把第一炮打响,不容出错。”任惊蛰沉吟道:“我们决不允许心存幻想,有一口吃成大胖子的想法,一步一步争取把事情做好,慢一点也不打紧。”秦啸风道:“我今天一直忍耐,克制,没有一怒拨刀。我知道有些人真的很惨,但现在不是出手的时候,拿棒子拨草,反而惊动了蛇。”任惊蛰道:“先找藤蔓,再去摸瓜。这个办法很笨,却很实用。”秦啸风摇头笑道:“不,先睡好觉,养好力气。精神恍惚的人,容易走神分心。” 高塔本有人值守,只是瘟病爆发,逃得一个不留。虽然没有留下任何食物,但是被褥炭火一应齐全,不至于凛冬寒夜,无处安身取暖。俩人在房间坐定,烧一盆炭火,室内登时温暖如春。把冷酒烫热,合着携带的牛肉饼,将就着吃了。洗面泡脚,上床睡觉。他们长途跋涉,疲惫不堪,脑袋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醒来已是第二天黄昏,外面仍是权贵花天酒地,纸迷金醉,穷人贫病交迫,轹釜待炊。北风呼啸,萧杀酷冷,愈发显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任惊蛰摸出去寻吃的,不一会儿,提了一大包东西,竟有多年窖藏的老酒、酱鸭、红烧肘子、麻辣豆腐、火腿蛋炒饭,也不知他怎么弄来的。他们酒足饭饱,坐着闲聊了一会,眼看夜色深沉,离了歇身之地,往街上奔去。在街面把守巡视的人,皆是本事平庸的无赖地痞,只仗着人多势众,背后有人撑腰,欺男霸女,丧尽天良。哪发现得了他们的踪迹?他们如入无人之境,把身上所有金银财物皆分给穷苦百姓,一文不留,他们打定了主意,没饭吃没钱花,就找大户人家要去。 忽然之间,听得车轮辗地之声,只见数十汉子推着十多辆板车而来,车上装满了百姓急需的食物,这些汉子均腰悬利刃,决非异类。秦啸风嘟嘴道:“藤蔓伸出来了。”任惊蛰道:“是。”众汉子在宽阔地方停车,大叫道:“家里没米下锅的,都滚出来买东西。”秦,任二人眼力极好,相隔甚远,却能看清车上某些袋子落着官府标记,相互对视一眼,心里皆道:“这分明是官府发放救济百姓的,居然被这些人瞒天过海,拿来变卖换钱了。这些人不过是小喽啰,更厉害的人还在后头。” 众汉子只叫了数声,很快人头攒动,把大车围得水泄不通,似集市般热闹。百姓无不面黄肌瘦,腿脚无力,走路颤颤巍巍。众百姓一问价钱,恰似冷水当头浇下,齐声叫苦:“这怎么吃的起?这不是拿刀杀人么?”一汉子干笑道:“你们这些长着狗头猪脑的刁民,成天只想着既能填饱肚子,又不用自家掏一文钱的歪门邪道,这等天大好事,老子也想要,你们给我啊!”一百姓道:“为什么那些做官有钱的,官府会给他们送肉送米,我们普通老百姓啥也没有?难道我们就不是人么?” 这人甚是机灵,缩着脖子躲在人群里说话,众百姓诚心替他遮掩,那些汉子压根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众汉子恼羞成怒,道:“是谁?有种就站出来,别做缩头乌龟!”说话之人哪肯出来?一汉子站到高处,仰起脖子,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会儿,道:“为什么给做官有钱的送肉送米,难道你们心里没数么?庞大的帝国靠什么运转?就靠大小官员不折不扣把朝廷方针落实下去,有钱人经商所交纳的税金,这时候不让他们吃好喝好,以后有谁会替帝国尽心尽力办事?” 另一汉子道:“你们这些长着狗骨头,一身匪气的下三滥,又做了什么?一年到头,才纳了几文钱的税,嘴里还不干不净,诽谤官员,说什么雁过拨毛,兽走留皮。哼,既然你们对帝国没有任何贡献,凭什么要求帝国给你们做这做那呢?岂不是无赖,流氓作派么?”一汉子瞪眼喝道:“你们买是不买?都什么时候了,还抠抠索索,舍不得把钱掏出来?钱是王八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命没了,要钱有屁用?钱没了,人活下来了,还愁没地方赚钱?” 众百姓跺脚叫道:“这金子也似的价钱,能买起多少东西?能吃多少天啊?”一汉子干笑道:“各位父老乡亲,这时候能买到东西已经祖上积德,还敢指望跟以前一样的价钱?”另一汉子冷笑道:“东西金贵,就不会省着点吃?还想着敞开肚皮海吃海喝?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臭毛病,就不能改一改?你们有金山银山么?如果有的话,权当我放臭狗屁。”一汉子道:“如今天气寒冷,多煮一点东西,十天半月也馊不了。比如你们烧一大锅滚水,打一个鸡蛋下去,少说能装几十碗。一顿吃一碗,岂非可以吃好些天?有比这更划算的么?” 另一汉子道:“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沾亲带故的街坊邻居,我们敢害你们么?以后还要不要跟各位见面了?我们都希冀大家能毫发无损的度过这场劫难。但是不买东西,肚里没有一点油水,靠硬扛是万万不能的啊。”众汉子七嘴八舌,一会儿强硬蛮横,一会儿客气柔软,就是想掏出百姓们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一汉子道:“手上没现钱也不打紧,祖上留下的东西也做算。有’诚信当铺行‘的雷掌柜替大家做证见,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众所周知,这雷掌柜绰号“剥皮抽筋”,低价买入,高价卖出,两头吃,极是狠毒。可是命悬一线,有甚么办法?只好十个鸡蛋当一个鸡蛋卖了,唐代的“十二生肖俑”,宋朝建窑的碗盏,价值不菲的古物,此时至多能换一袋糙米,或者一篮鸡蛋,几斤品相不好的猪肉。得了大便宜的雷掌柜却摆出一副家底赔光,痛不欲生的样子,每收一样珍品,便跺脚叹息,道:“我今天脑子进水,心血来潮做大善事了,回去不知怎么向老婆交代了。”不出一个时辰,十余车货物卖得精光。 众汉子兴高采烈,推着空车,穿过一条大街,几处巷子,来到一处大宅。大宅四周,皆有人守卫。雷掌柜叩门,一人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众汉子把车停在里面空地。秦,任二人早跃到了屋顶。只见大厅点着数十根蜡烛,亮如白昼。中间摆着一张长桌,十余名男女坐在长桌两边,核算进出账目,算盘打得噼噼啪啪,如油锅炒黄豆一样。若有疑惑不明之处,提笔蘸朱砂圈起,交给坐在下首二人复核。那二人显是查账行家,三下两下工夫,查清原因。 长桌上首,坐着一个头戴暖帽,身着棉袍男子,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露出表面粗糙的牛皮靴子,坐相甚是不雅。他喝茶吃瓜子,盯着众人干活。秦啸风心念一动,暗自寻思:“莫非这人是瓜?”转头往任惊蛰望去,任惊蛰摇头道:“这人不像。”秦啸风仔细观察,见得这男子神情轻佻,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市侩气息,绝对没有干大事之人镇定沉着,稳重成熟的风度。大厅四个角落,坐着八名佩刀壮汉,目光如炬,神色警惕,监视着屋里每一个人。气质与上首那人截然不同。 秦啸风心道:“这八人地位比那人高多了。”雷掌柜及众汉子进入厅内,先去和八名佩刀壮汉打招呼,印证了秦啸风的推测。八壮汉只微微点头。雷掌柜走到桌边,叫一声里正。原来这人是这片街坊里正,别无他长,只是讲究义气,挥金如土,闲汉无赖皆称他大哥,听他使唤调动。秦啸风看得暗自心惊:“这分工明确,做事有条有理,幕后主使者的神通,着实好生厉害。”里正拱手笑道:“大伙儿辛苦了,交割了钱财账目,早些回家歇息。” 雷掌柜交出晚上所得,一项一项的告知,一文钱也不敢截留,完全不符合他贪婪自私的性格。几名男女登记造册,一项一项的审查,异常严格。雷掌柜上了岁数,又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头晕脑胀,难免有疏忽脱节的时候,这些男女登时翻脸不认人,严加追问,咄咄逼人,宛若老子骂儿子。众汉子皆替雷掌柜作证。整弄了一个多时辰,才确认无误,雷掌柜写上自己名字,按下指印,已是面色苍白,大汗淋漓。里正又道大伙儿辛苦了,眼睛却投向那八名汉子。其中一汉子伸出一根手指头。 账房先生取出一百两银子,登记入账之后,才交到那里正手里。那里正清点数目,并无差错,按人头分发,雷掌柜、众汉子每人都分了两银子。厨房搬来吃的东西,每人领到一壶酒,一块煮熟的猪肉,半爿鲜鱼,几样菜疏,几斤米面,足够他们家人吃几天了。男女又记在账上。众人欢天喜地,高高兴兴的走了。八名汉子把晚上的所得,以及造好的账本装入木箱,钉上五寸长的大钉子,四面贴上五指宽的封条,八人在封条上皆签名画押。杂役把木箱搬到随时待命的马车上。 四名汉子留在宅子里,四名汉子押车。车顶插着一面杏黄三角旗,旗上画着一只白手套,秦,任二人跟在车后。这四人本事一般,发现不了有人追踪,大胆驱车前行。路上关卡见了车上的杏黄旗,亦不拦截盘问,举手放行。马车径往东门驰去,看样子要出城。守门士兵只认车顶旗帜,当下搬开障碍,放他们出城。秦啸风情不自禁的大吃一惊:“怪不得配合得天衣无缝,如臂使指,局面控制得心应手。原来后面是官府之人,罔顾百姓死活,中饱私囊,实在该死。” 他又想:“只有级别极高的官员,方可做到上下听他调遣,不出妣漏。徽州知府宝鼎坐视不理,莫非是他在幕后操控?可是宝鼎上任不久,在徽州毫无根基,哪能指挥得动成千上万的人替他出力?除非是经营徽州数十年的强势人物,才能如迎刃破竹,畅行无阻。这人究竟是谁?”千头万绪,乱成一团,好在跟住马车这条线,纵使隐藏得再深的老狐狸,假以时日,也得被他们亲手揪岀来。二人从防守薄弱的地方,越城而出,大步流星,追上那辆缓缓前行的马车。 出了城外,又是另一个世界。满载着各种物品的车辆络绎不绝,每辆车都插着画了白手套的杏黄旗。这些在路上奔驰的车辆,是一座座流动的金山银山。秦啸风只觉得热血沸腾,全身似着了火一样,这些东西若是分发给城里百姓,得救活多少人啊?那些印着官府标识的物品,本是各地官府无偿捐献的,理应派送给城里百姓,怎能拿出来卖钱呢?某些人的心肠是不是让狗吃了?若非丧心病狂,怎能把它当门生意来做,正是有钱者生,无钱者死? 第二百五十八章 破绽 长龙般车流并没有驶入城里,而是转向西方行驶。秦啸风追踪的那辆车,汇入浩浩荡荡的队伍。没走多久,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数十骑急驰而来。秦啸风不禁一怔,心想:“有人想黑吃黑了?唉,这块油水十足的大肥肉,谁不眼馋动心呢?”敢明火执行的来火并,绝非等闲之辈。转眼去看任惊蛰,亦是满脸疑惑。车流立即停止运行,每辆车里皆跳下数名健汉,刀剑出鞘,严加戒备。不多时,数十骑奔到近处。马上骑士均手持火把,腰悬兵刃,目光如电,彪悍霸气。 秦啸风禁不住一声惊呼,道:“怎么是他?”任惊蛰低声问道:“是谁?”秦啸风指着一个额头长了个鹅蛋大小肉瘤,两腮生着乱蓬蓬胡子,长相凶神恶煞的男子,道:“这个人是黄山派的,以前我见过一面,只因模样奇特,故而印象深刻。”任惊蛰喜道:“黄山派终于出手了,城里几十万百姓总算有救了。”秦啸风道:“鲁挺平时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但是关键时刻,是非分明,很好。”那长肉瘤男人摸着胡子笑了,哈哈大笑,道:“大家车马劳顿,兄弟们辛苦了。” 赶车的,押车的齐声应道:“为鲁掌门办事,一点也不辛苦。”长肉瘤男人笑道:“再走里,就到了,那里有好酒好菜,火辣奔放的女人,等着兄弟们去享受,替鲁掌门办事,亏待不了大家。”众人轰然叫好。秦啸风听到“鲁掌门”三个字,如晴天霹雳在耳畔炸开,隔了半晌回过神来:“我江湖走动的少,经验浅薄。早该想到是鲁挺了,除了他之外,谁能在徽州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呢?”任惊蛰叹了口气,道:“不出意外,情理之中。” 黄山派众人护送车辆,径直西去。走过一条约莫二三里长,两边大树绿荫掩映的道路,又往前行了一二里,来到一座四周高墙粉壁,墙根下种植终年常绿树木的大庄院。庄院外面近百亩田地的冬麦,油菜已被铲得精光,停满了空着的大车,一个个庄汉或扛或抬着种类分好的货物放在车上,准备运入城里。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场面甚是混乱。长肉瘤男人引着众车辆在空地卸货交接,账房清点核对数量,记录在册,庄客按品种分类,进仓入库。 庄院里左边墙下,新筑了数十个灶台,煮着一刀刀的猪肉,鸡鹅鸭鱼,蒸着白面馒头,大肉包子,炒着下饭的菜蔬,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右边墙下,摆放一溜的案桌,刀手切肉剖肉,老妇老汉择菜洗碗,各人有一摊事,忙碌不停,顾不得他人。秦啸风想混入庄内,却无现成机会,心里暗自焦急。任惊蛰道:“看,那二个人做甚?”只见二人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提着裤子,双脚夹得紧紧,好像生怕有什么东西会从肚子里掉下来的。 他们形状狼狈,慢慢向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挨去。敢情吃坏了东西,肚子翻江倒海般的难受,不想办法及时解决,恐怕要出大丑了。秦啸风忍住笑,道:“跟上去。”低腰伏身,跟在这两个蠢货身后。那二人钻入无人看见的草丛中,急忙解开腰带,蹲了下去,放了一连串响臭,尿屎齐出,臭不可闻。寒风带动臭气,吹入秦,任鼻里,二人唯有摇头苦笑。那二人蹲了良久,总算排尽腹内的污物,不由得精神气爽,提起裤子,站起身来。 正欲回去,忽然全身酸麻,倒了下去,登时人事不知。秦啸风点了他们穴道,拖到闻不到臭味的地方,脱下他们身上污浊不堪的衣裳,给自己换上。秦、任二人世家子弟,平时讲究摆场,干净整洁,陡然间穿着下人服饰,浑身上下极不自在,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同时在肉上叮咬,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二人从地上抓些泥沙,弄脏了脸手,露出的肌肤,省得让人看出破绽。确认万无一失,才佝偻着腰,手捧肚子,慢慢往庄院走去。 刚走到堆货的空地,二个管事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举手劈头赏了他们几个耳光,他们尚未反应过来,这二人已经绕到身后,抬腿在他们屁股上踹了几脚,骂道:“闲人尿屎多,变着花样偷懒,他妈的,不想领工钱了?”秦啸风莫名被他殴打,不禁大怒,便欲出手反击,听得任惊蛰咳嗽几声,向这二人低头哈腰,陪笑道:“是,小人下次不敢了。”秦啸风猛地醒悟,寻思:“我来这里做甚的?一口鸟气也忍不住,还做甚么大事?”当下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这二人哼了一声,不跟他们纠缠,吩咐他们搬货上车。他们只想趁早探听到真相,故而格外卖力。他们内力精湛,搬运对他们来说,简直小菜一碟,肩扛手提,行走如飞,一个人几乎抵得上十几个人。不光众人惊呆了,大声喝彩,就连黄山派那个长肉瘤的男人,亦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们很久。搬好货物,正要找机会开溜,却被众人拖着喝酒吃饭,无可奈何,只好去了。庄院里里外外摆了近百桌,秦,任二人坐在西厢房,同桌而坐的都是一身汗味,蓬头散发的汉子。 那长肉瘤的男人坐在厅里最显眼的地方,不离他们的视线。众汉子干了大半个晚上的活,肚子早已空空如也,见得大盘肉鱼端上,齐齐站起,发一声喊道:“吃饱了有力干坏事。”数双脏兮兮的大手,同时往盘里伸去,争抢食物,连筷子也不拿。秦,任见得众汉子行为粗鲁,丑态百出,一点胃口也没有,哪里吃得下去?众汉子见他们呆若木鸡般枯坐不动,甚是诧异,道:“又不是去别人家做客,讲什么客气,斯文呢?不是莫名其妙么?”二人抓起又肥又腻的大猪蹄子,往他们嘴里送去。 另一人拍手笑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居然跟羞滴滴的大姑娘一样,好不好笑?待会儿大姑娘真的来了,你们怎么办呀?难道寻条地缝钻进去?”秦啸风强忍着怒气,不发作已经很不容易,斗然间只见臭哄哄的大手越来越近,不由得恶心至极,“啊”一声大叫,便要把这人扔出去。任惊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双手抢出,接过两个大猪蹄子,放入嘴里,大口咀嚼,赞不绝口,道:“不咸不淡,正合我意,吃饱了明天搬更多的货,快过年了,置办年货,明年正月初八,老丈人六十大寿,正月十二,大舅子乔迁新居,都是要花大钱的啊。” 众人笑道:“这才是自家兄弟。”秦啸风怔了一怔,寻思:“我揣着架子,扭扭捏捏,迟早会被人识破。我现在还能把自己当作武林盟主么?不是的,我此时不过是靠出卖力气,养家糊口的下等人。满嘴脏话,呼么喝六不是做粗人的本色么?”在桌上捶了一拳,翁声翁气道:“他妈的,都放的什么臭狗屁,老子只是让你们先吃几口,你们不知高低,想蹭鼻子上脸了?老子又不是庙里泥塑的菩萨,一天到晚只会干瞪着眼。”双手一拢,抢了几盘荤菜过来。众人叫道:“太过份了?” 秦啸风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老子跟你们拿一样多的钱,却干了抵几个人的活,凭什么老子不能多吃几块肉?”捋起袖子,道:“哪个不服气的,问我这双拳头答不答应?”也不使箸,双手捞起盘里的大鸡腿,一只只的往嘴里送去,连骨头都嚼碎了,一并吞入腹中。手指头流下的汤汁,滴得身上,桌面全是。任惊蛰抢了一盘香辣草鱼,一盘爆炒猪大肠,片刻间吃得干净,汤汁都喝得一点不留,盘子比洗了还要清爽。众人敌不过他们,忍气吞声,去吃素的。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笑道:“今天多亏二位壮士,不惜气力,提前把活干好,大家都能多睡几个时辰的觉。周某敬你们一杯酒。”那个长肉瘤的男人已经站在他们身边,手拿着一杯酒,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众汉子一齐站起,叫道:“周爷。”秦啸风暗自一凛:“莫非给他看出了端倪?”又想:“他看我们力气大,想我们明天多干些活。”斜眼瞧他,笑道:“一杯怎么行?少说三杯。多吃一杯酒多一分力气。”周爷哈哈大笑,道:“壮士快人快言,我听了喜欢。”连饮三杯。 秦、任跟着吃了三杯酒。周爷道:“二位干了抵十几人的活,却跟别人拿一样的钱,是我周某做事不公,让你们受委屈了。”命人取来两锭五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人收入杯里,笑道:“可以过个好年了。”周爷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笑道:“瞧你们这点出息,这些银子就把你们高兴得摸不着头脑,若是再来两个姑娘,你们不得发癫?”打了个响指。当即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二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姿色平平,大红大绿的衣服,化着浓妆,眉眼间却透出妖娆妩媚的风尘气息。 屋内皆是成年男人,猛然见到二个年轻女人,无不血流加快,呼吸急促,嘴巴张得大大,眼珠子凸出,定定地看着她们。这二个女人一入门,便往周爷怀里扑去,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嗔道:“周爷你是贵人多忘事,都快半年了才想起来我们。”众人双眼发直,喉结上下蠕动,吞下一口口涎水。周爷笑道:“周某有自知之明,鄙人长相丑陋,能够得到两位美女青睐,无非是我口袋有几个臭钱而已。”二女人摇头摆手,道:“不是的,天底下没有比周爷更帅的男人。” 周爷手指秦,任二人,笑道:“这两位才是大帅哥,你们跟他们,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二女人目光早投到秦,任身上,目中放光,恨不得一口气吞了他们,格格娇笑道:“可是……可是……”周爷笑了笑,道:“两位美女放一百个心,周某决不会让你们吃亏的,钱我照付,不,比昔日还高一成。”摸出两张银票,塞入她们怀里,一双手许久才抽出来,道:“我岂是那种没皮没脸的人?”二女人在他脸上亲了几口,笑道:“周爷,谢谢你的成全。”转身扑向秦、任,笑靥如花。 秦啸风这一年来流连风月场所,算得上阅女无数,但他所接触的都是有一定涵养,衣着得体,举止大方的女子,哪像这二个不俗不土,阴阳怪气的?闻到这二女人喷洒的劣质香水气味息,已经头脑发晕,难受极了,见得迎面扑来,不停的笑,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几乎快掉下来了,不自禁的一阵恶心,忍不住掌心向外,意欲将她推开。周爷看得真切,“嘿嘿”冷笑几声。秦啸风心道:“我又犯浑,忘了自己的身份么?”抬起手臂,把女人搂在怀里,一张嘴乱啃乱咬。 任惊蛰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屋内汉子眼皮不敢眨一下,唯恐眨了一下,就错过了世间最精彩的瞬间。二女人虽然做不为人齿的营当,胆子非同小同,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兼之老主顾周爷在场,不敢过于放肆,免得绝了后路,使劲推他们,道:“这里……人……多……不……不行的。”秦啸风有心取得周爷信心,一只手挥出,扫光一张桌子上的碗碟,众人吓了一跳,叫道:“干甚么?”秦啸风大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人多才好玩嘛。”把女人按在桌上。 众汉子只觉得热血冲上了头顶,脸上红扑扑的,好像发高烧要生大病一样。女人双脚乱蹬,叫道:“周爷,救命!”周爷一拍秦啸风肩头,笑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去做,不会耽搁你们很久,至多一顿饭工夫。”秦啸风愁眉苦脸,道:“这关节眼上,节外生枝,不是要人命么?”周爷不理他,冲着众汉子笑道:“大家很想看戏是吗?劳烦在这里稍等片刻。”又对二女子道:“既然收了钱,就得随从客人心意,做生意不懂规矩么?”这才对秦,任二人道:“跟我来。” 周爷领着他们往后堂走去,穿过一个开满鲜花的园子,来到一个大房间。那房间甚是宽敞,却只摆放了一张桌子,三只椅子,别无其他家俱。四面石灰粉刷的墙壁,一副字画也没有,更显得空荡荡的。周爷示意他们坐下,他们屁股刚在椅上坐实,却听得“铮铮”响声,两边扶手,椅脚弹出手铐,脚镣,箍住他们的手脚,动弹不得。两人大吃一惊,想跳起来,谁知道底下椅子似与地面连成一体,纹丝不动。他们更加惊慌失措,当下运起内力,去撞椅子。 这椅子却似铁打钢铸的,任凭他们怎样折腾,始终丝毫无损。周爷哈哈大笑,转到后面,提了桶冷水进来。放起放在桶里的葫芦瓢,舀一勺水,泼在秦啸风脸上。秦啸风叫道:“周爷,你想做甚?我做错甚么了?”周爷伸手用力在他脸上搓揉,易容材料一点点的脱落下来,须臾间,露出秦啸风真面目。周爷着实吓了一跳,失声惊叫:“秦……秦盟主,怎么是……是……你?”秦啸风道:“不错,就是我。你把我当甚么人看待了?快给我弄掉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周爷却在空椅子坐下,笑道:“秦盟主你若是光明正大地上门拜访,周某定然敲锣打鼓,开门迎接。可是秦盟主你乔装改扮,偷偷摸摸,能做对我有利的事吗?对我构成威胁的人,我敢放他么?”秦啸风怒道:“你敢扣留我?可知道后果么?”周爷道:“可是谁知道你落在我手里呢?你如今的命运,跟外面那些做粗的下人有甚区分?我要杀你,岂非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秦啸风叹了口气,道:“你恁地识破我的?我已经做的很好了。”周爷道:“通常一个人在做不符合他身份的事,不是演戏用力过猛,适得其反,就是粗枝大叶,弄巧成拙。” 他慢慢走了过来,托起秦啸风的下巴,道:“你纨绔子弟,倘若去演风流浪子,那才是本色出演,必定博得一片喝彩。你从没在底层生活过,怎能演得好低眉顺眼的下等人呢?演戏跟写书差不多,总是走适合自己的路子。像一个整天窝在家里,没见过世面的人,哪写得人间百态,世情炎凉呢?纵使洋洋洒洒几万字,人家一眼望去,满纸尽是假大空。除非你有过人的天赋,凭着自身惊人的想象力,一已之力打造出一个能够以假乱真,令人信服的世界。恕我直言,秦盟主不像是聪明人,否则就不会给三巨头捏得死死,做手中提线木偶了。” 秦啸风道:“我甚么地方做错了?你只不过运气好而已。”周爷冷笑道:“大家都是领一样的工钱,谁不是留了几分力气,得过且过。谁会豁出命去卖力的干呢?况且像你们这种以一当十,累不死的干法,要么天神下凡,要么武林高手,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么?其次我给你们敬酒,赠银子,送女人,换作真正的下等人,早就感激涕零,跪在我脚下,磕头谢恩了。你们却波澜不惊,淡定的很,因为你们见过大场面,这些算不了什么。你还敢说自己演的不烂么?” 第二百五十九章 养蛊 秦啸风抬起头来,看着他,忽然大笑,道:“我真的演的很烂。幸好没有登台演出,否则不仅收不到一文钱,反倒要被看客扔几个臭鸡蛋,几颗烂白菜。”周爷叹息道:“你无缘无故跑到我这里来,等于给我手里硬塞一个烫手山芋,这个如何是好?”秦啸风笑道:“不过刀光一闪就解决的小事情,有什么好唉声叹气的?”周爷道:“倘若我如今杀了你,上头的人肯定夸我做的好。但是万一某天有人给你翻案呢?上头的人不得借我人头一用,来堵塞他人的嘴巴?我为什么要给别人背锅呢?” 任惊蛰笑道:“杀不得,放不得,你岂不是很为难么?”周爷大笑道:“为难个屁!把棘手的问题交给有智慧的人去做,不就跟我没半点关系吗?比我的级别只高了鼻屎一点的某个人,向来以聪明人自居,我把你们往他那里一送,岂非万事大吉了?”秦啸风又笑了,道:“那个聪明人看到我们,是应该大笑三声,还是大哭三声呢?”周爷道:“是哭是笑,干我屁事?我只要快刀斩乱麻,尽快撇清干系,便能毫发未损,全身而退。江湖不只有刀光剑影,还有在看不见的地方勾心斗角。死在刀剑下的好汉屈指可数,更多的人被各种阴谋算计,死得憋屈至极。” 周爷把他们送到聪明人那里,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秦啸风不仅认识这个聪明人,而且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人姓包,名天下,坐黄山派第五把交椅。包天下见到秦啸风,既没有大笑三声,又没有大哭三声,脸上看不到任何变化,好像意料之中的事情。秦啸风道:“你不奇怪?”包天下道:“徽州城突然出现不明瘟病,当然会被各方势力关注,谁都想来探个究竟,这不很正常吗?”秦啸风道:“黄山派趁着瘟病,挣没良心的钱,不怕身败名裂,以后在江湖上无立足之地么?” 包天下道:“这钱既来得快,又稳赚不赔,谁不想干呢?只是他们没碰到这种机会而已。就算大家知道黄山派在这场瘟病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那又能怎样呢?前阵子三巨头偏袒华山派,让华山派保留五大门派的地位,他们自知亏欠黄山派,索性装聋作哑,撒手不管。他们派你来,只不过是走过场,做样子,给大家一个不痛不痒的交待。”秦啸风冷笑道:“三巨头与黄山派一向面和心不和,私下里竞争激烈,当下有可以搞臭黄山派的大好机会,他们岂会放任不管?” 包天下笑道:“黄山派有挤身五大门派的实力,在江湖上的影响不容小觑。三巨头此时扳倒黄山派,恐怕也是两败俱伤。实力受损的三巨头,谁会听从他们的指挥?这样一来,整个江湖都将处于动荡不安,群雄并起的局面。三巨头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用意世人皆知,就是竭力维持现状,武林盟大旗绝不能在他们手上消失。所以他们想搞倒黄山派,也只能采用四两拔千斤,花最少代价的方法。他们现在可能心里很是不爽,却不得不捏着鼻子替黄山派遮掩。什么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三巨头当下的处境,岂不是这样子?哈哈。” 秦啸风道:“你们只想着赚大钱,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包天下道:“你真说对了。那些人在我的眼里,就是海滩上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我笔头随便一拖一带,便有千百人立马在世间消失。哼,无毒不丈夫,决心做大事的人,怎能把别人的性命看得太重呢?况且,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已经死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兀自挣扎。”秦啸风大怒,喝道:“鲁挺呢?你叫他出来见我!”包天下笑道:“他泥菩萨下水,自身难保,哪有闲工夫见你?”秦啸风一惊,道:“他被你们架空了么?” 包天下道:“谁让他不识相,挡了大家的财路呢?大家无可奈何,只好下克上了。”秦啸风咬紧牙,道:“好一个下克上,怪不得乱象丛生,无法无天了。”包天下道:“你来这里,是为了金钱,还是为了名誉?”秦啸风笑道:“为了金钱怎样?为了名誉又怎样?”包天下拍开他们双腿封住的穴道,道:“你们跟我来,看了再做决定。”穿过一片竹林,越过一座架在湖面上九曲桥,眼前出现一个庭院,灯火辉煌,笑声不断。包天下推开东首左边第一个房间,笑道:“沙兄,秦盟主来看你了!” 只见一个浓眉大眼,正气凛然的男人与三四名妖艳的年轻女子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男人身手矫健,每抓住一个女子,便如猫戏老鼠,手脚并用,肆意轻薄一番。女的久惯阵仗,乖巧非常,曲意逢迎,男人极是受用,哈哈大笑,房内登时春色无边。男人听得包天下叫声,推开怀里女人,道:“包兄,秦盟主,你们怎么来了?”秦啸风怔怔地看着,心里百般滋味。这个姓沙的,为人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硬骨头。 三巨头曾经开出过丰厚的条件,想拉他下水,却被他义正辞严的拒绝了。想不到他却在这里举起白旗,一生精心维护的名节,毁于一旦。包天下笑道:“沙老兄,在这里过得开心么?兄弟若有照顾不周之处,尽管开口说话。”姓沙的道:“这里有美酒佳人,天堂也不过如此,我若是挑三拣四,岂非没良心的混蛋?”包天下微笑道:“秦盟主信不过我,想眼见为实。”姓沙的道:“秦盟主,你早该来这里了,他妈的,以前我冥顽不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包天下笑道:“你现在想通了,也不算太晚。不睡遍天下美女,不把钱包塞满,做人还有甚么意思?”姓沙的脑袋如鸡啄米一样,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秦啸风厉声喝道:“沙兄,你忘了你的追求么?你怎能自甘沉沦呢?”姓沙的怔怔地看着他,神色诧异,根本不相信会从他嘴里说出来,道:“秦盟主,这里不是武林盟,你还跟我板着面孔,讲甚么大道理?别跟我提甚么追求,我如今只想及时行乐,不枉此生。”往一女人身上扑去,笑道:“美人儿,我来了。” 秦啸风气得脸色发青,掉头就走。包天下笑道:“原来你脸皮薄,心里想得要命,嘴里却偏要逞强。”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里面跟在姓沙的那里看到的大同小异,都是春情荡漾,都是昔日为民除恶,义不容辞的大侠,此时却成了丧失道德规范,不知廉耻,面目狰狞的恶棍。连进十余个房间,皆是如此。包天下道:“你心里还有甚么顾虑?你本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佳人在怀,美酒在手,这不是你的日常生活?”秦啸风冷冷的道:“假如我想要名誉呢?” 包天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往前走去。他们跟在后面。走进怪石嶙峋的假山,推开一扇有人把守的厚实铁门,只见一级级的台阶朝地底延伸,两边墙壁嵌着一盏盏明亮的灯火。包天下在前引路。每走一段路,就有一扇厚实的铁门,一共通过了十三道铁门,终于来到一个大厅里。大厅有一面墙壁是用制殊材料做成的,通体透明,可以看得清外面场景。见得外面水波荡漾,各种各样的鱼类在水中游动,悠然自得。原来他们已经置身水底。 整个大厅的地面,所铺设不是砖块,而是一块块表面上打满了洞眼的铁板,每块铁板都重逾千斤,异常牢固。从孔洞往里望去,大厅下面居然是空的。秦啸风心想:“假设这墙体突然破裂,骤然涌入的湖水也会快速流入孔洞,不会给里面的人造成伤害。这面墙倒是别出心裁,但也给外敌创造了入侵的机会,可是谁能想到水下居然有一堵这样的墙呢?”一进入大厅,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仿佛置身于药铺。秦啸风寻想:“这地方做甚用处的?” 包天下笑道:“不必想东想西,我能带你来这里,就是对你绝不隐瞒。”携着他的手,在大厅西头的一扇铁门上重重踹了一脚,发出“咣当”一声巨响。铁门当即打开,露出几张惊慌失措的脸孔,刚要翻脸破口大骂,见得是包天下,忙脸上堆笑,拱手作揖,齐声问道:“包五爷,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包天下横了秦啸风一眼,笑道:“秦盟主左右为难,犹豫不决,我只好带他来这里,给他吃颗定心丸。”众人笑道:“到了这里,铁石心肠也得改变主意。”将他们迎了进去。 铁门之后,又是一道通道。过了扇铁门,竟是好大的一个庭院。头上水光粼粼,鱼群游嬉,墙上灯火如一颗颗缀在水中晶莹闪光的宝石,犹如置身仙境,如梦如幻。院中空地种着世间罕见的药草,散发出沁入心脾的幽香,秦啸风郁闷的心情,不禁为之一宽。众人推开一扇大门,门里坐着一个蒙住口鼻的男子。他见得众人进来,拿起一只装了药水的瓶子,对着众人上下一阵乱喷,气味呛鼻辣眼,甚不舒服。众人极其配合,由他摆布。 那人接着取来几面药水泡过的帕子,示意众人佩戴在脸上,众人按他要求去做了。秦啸风这才有空打量这房间。房内有十余人,有的煎药,有的配药,烟雾弥漫,看不清面目。秦啸风心想:“他们在配制对付瘟病的药剂么?他们会分发给老百姓么?还不是有钱者生,无钱者死?”寻思着怎么把药方拿到手,好去救济百姓。只听得包天下笑道:“实不相瞒,我又多了条财路。”秦啸风转过身来,只见包天下神态兴奋,恰如他所取的名字,把整个江山天下都包揽在手。秦啸风道:“什么财路?” 包天下道:“坐。”他们在板凳上坐下,有人端来热茶,众人知道他们商谈正事,皆站得远远的。包天下端起茶碗,呷了几口茶,笑道:“我有办法让瘟病几年,甚至几十年内都不会消失,如此一来,我以后每天只做一件事,便是坐在家里数钱。”秦啸风道:“你什么意思?”包天下笑道:“城中目前盛行的瘟病,不仅死的人不够多,而且容易被人对症下药。倘若瘟病很快结束,我凭什么卖高价东西给别人?所以我要加以改进,只有死的人足够多,大家深陷恐惧之中,他们才会甘心由我收割。” 秦啸风大吃一惊,道:“你这不是故意投毒么?”包天下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譬如开药铺的没有人来买东西,他该怎么做?当然是想办法让大家生病。所以只要获得足够的利益,就有人不愿意瘟病太早结束。纵使我不去做,其他人也会去做。”秦啸风道:“番邦蛮国虎视眈眈,随时会对帝国发动战争,你把天下百姓当蛊来养,你还是帝国的人么?”包天下道:“做生意的人眼中只有金钱,不在乎庙堂上坐的是谁,谁能让我赚到钱,我便奉谁为主。”秦啸风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包天下道:“戏子无义,商人无德,文武无行。老小皆知的道理。你看着我做甚?”秦啸风道:“商人无德,你说的真好。”包天下笑了笑,举手喊道:“齐大夫,搞的差不多了么?”烟雾中走出一个五十出头,须发皆白,手里拿着几个瓶子的清瘦老者,在他对面坐下,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包天下道:“时不我待,我们晚一天搞好,就少赚一天的钱。”齐大夫道:“是。”把手里瓶子放在桌上。包天下哈哈一笑,道:“又不是请客吃饭,弄这么多瓶子做甚?” 齐大夫道:“针对不同的人群,制作不同的药物,保证一击必中,决无漏网之鱼。”包天下指着其中一个瓶子,道:“这个是?”齐大夫道:“这个专给十岁以下孩子用的,从得病到死亡,绝不会超过五天。”把桌上的瓶子一个个详细介绍,涵盖了所有的年龄段。秦啸风只听得全身汗毛都竖起。包天下沉吟道:“你做了校验么?没有用在病人身上的药物,充其量就是一坨草木。”齐大夫道:“每个不同的人群,我都做了不下十次的校验,确保万无一失。” 秦啸风忍无可忍,厉声道:“你身为大夫,理应救死扶伤,你怎能为虎作伥,杀人害命呢?”齐大夫定定的盯着他,脸上肌肉不停的抖动,此刻他内心是否在经历痛苦挣扎?莫非他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包天下笑道:“我不仅制作杀人的药物,也制作救人的药物,若是把人都杀光了,我到哪里去挣钱?我杀人的目的是要大家都来买我救人的药,生意上的奥秘,凡人能有几个看得懂?”秦啸风道:“做生意人的心思,果然难以揣测。难怪有人说,生意人口袋里的每一个铜板,都沾满了鲜血。” 包天下看着齐大夫,道:“你好像还差一种药?”齐大夫道:“什么药?”包天下微笑着道:“专门对付江湖中人的,他们长年苦练,身体非同常人。”秦啸风道:“你连武林同道也不放过,你是不是疯了?”包天下苦笑道:“秦盟主不但没有多少社会经历,而且想法单纯愚蠢,居然到现在还不明白,生意人会讲道义么?他们是我的兄弟朋友,我就应该网开一面?商场如战场,你既然投身其中,就要六亲不认,杀戮果断。心存善念的人,只会被人反杀,淘汰出局。” 秦啸风满脸怒气,重重“哼”了一声。齐大夫从袍底下掏出一个瓶子,道:“药倒是制成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校验。”包天下笑道:“说的也是。这几天落在我手上的武林高手,他娘的都是贪生怕死的角色,找个有骨气的真的很难。”齐大夫收起其余瓶子,只留下这个,站了起来,盯着秦啸风,眼中有无法形容的悲伤,盯了他片刻,转身慢慢去了。包天下道:“你以为他有很多种选择,其实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二个,一个生一个死。想要活下去,唯有违背良心。” 他微笑地接着说道:“我毫无保留的对你说心里话,现在你应该知道是要金钱,还是要名誉了么?”秦啸风笑道:“你熟稔人心,你觉得我应该选哪一种?”包天下道:“首先你不像有气节的人,否则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便不会做三巨头的傀儡,所以你会像姓沙的那些人一样,收我的钱,听我调遣。”秦啸风道:“倘若我要做有骨气的人,你是不是要把我当蛊来养,检试药效?”包天下笑道:“连秦盟主都死于瘟病,江湖愈发恐慌,我的药更好卖了。”秦啸风拿起桌上瓶子,喝了一半,交给任惊蛰,笑道:“我总是硬气了一次。”任惊蛰笑着把另一半喝了。 包天下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怨不得我了。”几人扑来,架起秦,任二人,拖了出去,带到外面,打开两扇铁门,把他们推进去,锁好门走了。里面点着一盏油灯,灯火暗淡,房间地上躺着十余具尸体,皆是七窍流血,面目可憎,不消说是拿来检验药效的人。秦啸风一惊之下,双脚发软,坐瘫在地上,竟晕了过去。醒来之时,身前摆着一只托盘,盘中放了一碗白米饭,饭上搁着一块大肉,一只鸡腿,几片青菜,几块煎豆腐,还有一碗虾仁香菇汤,二个橘子。秦啸风心想:“给我吃这么好?是了,把我养得身强力壮,才能准确判断药效。” 此时身上穴道已经解开,只是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显然昏睡之中,给人灌了化功的药物。秦啸风知道时日无多,也不多想,端饭就吃。吃饱之后,空想了一会儿,倒卧在地上,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身下传来轻微响声,似是有人拆卸铺在地上的铁板。秦啸风又惊又喜,一颗心“怦怦”的乱跳不止,身子往后挪动几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闹出动静的铁板。不一会儿,铁板推到一边,露出一个脑袋,一双眼珠子左右转动,眼神丰富多变,极是滑稽。秦啸风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叫了出来:“叶枫,怎么是你?” 第二百六十章 线索 叶枫从地下爬了出来,只见他身上背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袱,腰间缠着一圈圈特殊材料制成的绳索,左腿绑了一副弓弩,双手佩戴兵刃烈火,皆不能伤的金丝手套,全副武装,宛然奔赴战场的武士。他打量着这个房间,笑嘻嘻的道:“这些乌龟王八蛋眼珠子长到后脑勺上了,居然不认识武林盟老大?”秦啸风绷着脸,道:“哪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你这个人会不会说话?”叶枫捂着嘴在笑,道:“微服私访,想数清别人屁股上有几坨烂屎,哈哈,人家当然不卖你的账喽。” 秦啸风凝视着他忽然反问道:“你像老鼠一样钻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几句废话?我已经得了瘟病,你最好跟我站远点。”叶枫瞪大眼睛,拍着心窝,道:“哎哟喂,我好害怕啊。”蓦地向前冲上几步,搂紧秦啸风脖子,在他脸上连亲数下。秦啸风脑子一片空白,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又惊又怒,喝道:“你做甚?”叶枫退回原地,双手叉腰,笑道:“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想方设法感染瘟病,越严重越好。秦盟主厚实温暖的嘴唇,像极了煎至七八熟的黄牛肉。”秦啸风听他说不出一句正经话,心里莫名焦躁,怒道:“你油腔滑调,给我滚到一边去!” 叶枫笑道:“想制成最好的解瘟药,必须得有最合适的样本,我练了数十年的武功,拳脚功夫,剑法内力,皆算中上,还有比我更合意的养蛊对象么?”秦啸风着实吃了一惊,道:“你岂非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万一失败呢?”叶枫笑道:“左右担心,啥事也干不了。最坏无非双脚一蹬,呜呼哀哉了。”取下背后的包袱,解开扎袋口的布带,里面装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像一个杂货铺。取出数个装尸体的皮袋。提起倒在地上的死者,一个个装入皮袋之中,使布带扎牢袋口,解下腰上绳索,一头绑住皮袋,一头提在手上。 他将装着皮袋从掀开铁板的洞口放下去,显然下面有人接应。秦啸风瞧得奇怪,忍不住问道:“你要这些尸体做甚?”叶枫道:“这些尸体难道不是线索?成名医士皆有自己风格,所开出的药方无不自成体系,极易辨认识别。故而只要知道这些死者生前服了何种药物,即可推断出自何人之手。”秦啸风哈哈一笑,道:“你不早说?制药的那人长相清瘦,须发皆白,众人都叫齐大夫。”叶枫侧头向他斜睨,说道:“当今世上姓齐的名医只有三个,皆是四十岁不到,胖得不成样子。” 秦啸风沉吟道:“他改头换面,隐匿姓名,必然是众所周知的人物。”叶枫道:“他千算万算,也想不到我会从死人下手。”说话间,已将十具尸体全运出去,收好绳索,把铁板回复原状。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带着喷嘴的大瓶子,扣动扳机,对着铁板上孔洞,喷出一股股带着糖果气息味的黑色液体。这些液体很快凝结成团,把一个个孔洞堵得漏水不漏。秦啸风看不明白,一脸诧异,道:“你在做甚?”叶枫道:“今天一只蚂蚁也休想从这里爬出去。”秦啸风道:“你可知道这里有多少个房间?” 叶枫道:“大小房间三十六间,厅堂一个,庭院一处。其中铺了铁板的房间有六个,厅堂一间,庭院一处。除了你们这二个房间,其他的地方我已经完成堵塞。”秦啸风吃了一惊,道:“莫非你窥探了好些时日?”叶枫笑道:“没有十足把握,岂敢以身犯险,闯龙潭虎穴?我的命只有一条。”秦啸风听在耳里,只觉得面皮发烫,暗自惭愧。过不多时,叶枫喷涂完毕。就在此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秦啸风低声说道:“有人来了。”叶枫提气纵到门后,犹如落叶堕地,一点声息也无。 听得钥匙插入锁眼,转了几转,轧轧声响之中,铁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个捧着托盘的下人,走了进来。叶枫反手掩门,那人毫无知觉。秦啸风冷冷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那人道:“二更过了一半。”秦啸风笑道:“我吃饭没多久,又给我送饭,想撑死我么?”那人道:“齐大夫吩咐,要让你吃饱喝足。”秦啸风笑道:“齐大夫还没睡么?我有事找他,劳烦阁下带路。”那人忽然瞪大眼睛,惊道:“地上的死人,怎么一个也不见了?”叶枫一记手刀,斫在那人脖子上。 那人口吐白沫,栽倒在地,叶枫另一只手伸出,接住即将落地的托盘,笑道:“饭菜不赖。”秦啸风道:“他不过是打杂的下人,你杀了他做甚?你好狠的心肠。”叶枫冷冷道:“如果你有幸看到他往十岁不到的孩子嘴里灌药时穷凶恶极的样子,你可能比我还狠毒,这里没有一个无辜的人。”摸出一粒药丸,抛入秦啸风的嘴里。秦啸风猝不及防,吸了一口气,“咕咚”一声,吞入肚里,道:“你搞什么鬼?”叶枫笑道:“你想错过这个惊险刺激的夜晚么?你想抱憾终生么?” 药丸入腹,登时生出无穷气力,注入四肢百骸,秦啸风一跃而起,笑道:“我怎能做旁观者呢?”叶枫俯身拿起系在那下人腰间的钥匙,走到关押任惊蛰的房间,开门给他服药,封闭铁板上的洞眼。叶枫手脚麻利,过得一会,诸事弄得妥当。伸了个赖腰,喃喃道:“该办正事了。”三人走出房间,锁好房门,过了庭院,来到大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到,更没有防卫巡视的人手,只听得某些紧闭的房间里传出饮酒猜拳,下注赌钱的声音,显是以为这里地处湖底,上面又有人严加看守,便是一只麻雀也飞不进来,因此麻痹大意,竟让他们三人如入无人之境地。 叶枫指着地道出口的铁门,道:“你们上去,这里我来搞定。”秦啸风寻思:“他要大开杀戒,自是得把我们支开,省得我们七嘴八舌,坏了他的心情。我倘若答应痛快,岂非显得由他说了算?我好歹扭扭捏捏,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给自己挽几分面子回来。”道:“你一个人行吗?多一个人帮忙,多一分胜算。”叶枫道:“我已经打探明白,这里一共有七十三人,医士十三人,杂役伙夫三十人,已经杀死一人,只有二十九人,二流之辈二十人,一流高手九人。” 秦啸风道:“二流之辈二十人,一流高手九人,你以一对二十九,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任惊蛰道:“十三名医士,精于下毒制毒,更是不容小觑。你是肉身做的凡夫俗子,会气力衰竭,会被刀剑捅死,不是永远死不了的神。”叶枫笑道:“你们以为到上面就很轻松?你们四人至少面对不低于五百个的亡命之徒,想活下去,只有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秦啸风道:“四人?另外二人是谁?”叶枫道:“朝廷派来的大内高手。”秦啸风道:“我们怎么跟朝廷的人搅在一起了?” 叶枫道:“这出戏没有朝廷参与会有人信服么?他们比我们更想知道真相。到了上面之后,千万别掉到湖里,否则谁都救不了你。”秦啸风道:“为什么不能掉到湖里?莫非水中有吃人的怪物?”叶枫沉下脸,冷笑道:“你怎么跟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一样嘴碎事多?你不想去的话,尽可回房间睡觉。”秦啸风道:“我不能死,你也不能死!待到事情了结,大家坐下来,大醉一场!”叶枫怒道:“你有完没完?”秦啸风闭上了嘴,潇洒地挥了挥手,推门而去。 任惊蛰紧随其后。叶枫又取出那大瓶子,封死所有的门缝,没有人能进得来,也没有人出得去,除非使火药炸开。叶枫拨出长剑,深吸几口气,登时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杀光这里的七十二人,一个也不能活下来!他走到一个房间门口,“乒乒乓乓”,用力拍门。铁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的长剑刺了出去。那人大叫一声,仰面倒下。房间的人皆被惊动,寻刀找剑,手足无措。叶枫长笑一声,冲入屋内,长剑乱劈乱砍,前头几人躲避不及,皆被杀死。 三人齐声怒吼,提起板凳,舞得呼呼作响,向叶枫冲来。叶枫见得房间不甚宽敞,不利于自己发挥剑术,身子往后倒纵,退到门外,那三人性急,齐头并进,怎知房门狭窄,只容一人通过。倒是有一个冲了出去,另外二个收不住脚,脑袋撞在铁铸的墙壁上,眼前金星乱冒,似喝多了的醉汉一般,摇摇晃晃地转了几个圈子,一屁股坐倒在地。叶枫道:“算你有胆量!”右臂伸出,一剑刺穿冲出那人喉咙。左手夺走那人拿着的板凳,搁在门前地上,大马金刀地坐着,长剑横放在腿上,笑道:“不要慌,一个个的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一人怒喝道:“你是谁?”叶枫道:“华……浪子叶枫。”他本想说华山派叶枫,转念一想,有些不妥,当即改口。那人道:“又是你这个搅屎棍,什么事都有你的份!”叶枫笑道:“如果你们安份守己,我有必要这样做么?”那人道:“去你妈的,挡我者死!”连人带刀,扑向叶枫,身形矫健,步伐稳重,决非庸手。叶枫左手衣袖拂出,劲力所到之处,开着的铁门倏地合上。那人哪料到叶枫会来这一手?连人带刀撞在门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铁门异常厚实,只是微微凹进去了一块。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反弹回去,双目紧闭,昏迷不醒,鼻青脸肿,肋骨断了好几根。铁门吱吱呀呀的响,一下张开一下合拢,犹似屋里的人忐忑不安的心情。叶枫笑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诸位就不能有点血性么?”众人盯着一张一合的铁门,神情紧张,默不作声。叶枫哈哈大笑,道:“一扇铁门就让你们吓得半死,有个卵用!”猛地跃起,双脚连踢。铁门脱离门框,呼啸着冲入屋内。 屋间狭小,回旋余地有限,乖巧的躲在桌子底下,趴在地下,躲过一劫。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轻者头破血流,重者手断腿折。一人捂着鲜血汩汩流出的额头,长声嚎叫,道:“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死手?”叶枫道:“那些惨死在你们手上的百姓,跟你们就有怨有仇?听我一句奉劝,放弃幻想,准备战斗,卖惨没用,感动不了我!”一人道:“反正左右都是死,大家索性跟他拼了!”挥刀向叶枫砍了过来。另有几人紧紧跟在他身后,作为援手。 叶枫的剑更快,嗤的一声,刺入他的胸口。另外几人自知难逃一死,绝不后退,大呼大喊,悍勇向前。叶枫长剑疾刺而出,指东打西,剑尖所指方向,即有一人应声而倒,决不失手。屋里之人亦失去理智,一个倒下了,接着有人填补上来,叶枫的剑早已在那里等着,一剑一剑刺出,剑剑致命。剑尖冒着热气,那是在剑刃上流动的热血。很快尸体在门口垒成小山一样,但他内心出奇的冷静,握剑的手始终保持稳定。这些人随意剥夺他人性命,他也将他们当成牛羊宰杀。 房内最后一人踩着遍地尸体,快步冲出,跃起数尺,一刀当头劈落。叶枫嘿嘿冷笑一声,掉头就走,长剑从右腋反刺,刺入从后背扑落那人小腹。叶枫拨出长剑,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此时其他人都被惊醒,提着兵刃,纷纷从不同房间抢出。有几人见得通往地面的铁门彻底封死,大惊失色,拿起兵刃,乱撬乱砸,可是哪能得逞?一人发现叶枫,喝道:“你是甚么人?”飞掠而起,横在叶枫身前。叶枫道:“杀你之人!”剑光一闪,血雨飞溅,人头滚落。 他右手杀人,左手拨出弓弩,连发数箭,将撬门那几人射死。叶枫提气急冲过去,仗剑立在通道门口,双目向众人脸上扫去,笑道:“想出去么?从我的尸体踏过去!”一四十来岁年纪,双目炯炯生光,白净皮肤的胖大汉子,手指着叶枫,叫道:“大胆狂徒,居然行凶杀人,无法无天么?”叶枫听他口气古怪,心想:“黄山派势力再好,没有官府某些败类同流合污,决计做不到一手遮天,得心应手。”当下笑道:“这位大人,拿着官府俸禄,却知法犯法,无法无天的人不是你么?” 这汉子脸色突变,喝道:“格杀此贼者,赏银千两,美女二名!”众人听得有赏,登时精神一振。四人应声而出。二柄长剑,二把钢刀,分别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进击。这四人分属不同门派,却能默契配合,招式之间,不会干扰同伴,同门师兄弟也做不到如此娴熟。谁能相信他们是初次合作?他们虽然并非顶尖高手,但是胜在齐心协力,居然发挥出不同寻常的威力。只见剑气纵横,刀光闪烁,很快把叶枫封锁在狭小的范围之内。众人迭声叫好。 叶枫久经战阵,见怪不怪,笑道:“也许你们不知道,我是逢弱则弱,逢强则强!”加快脚步,奔到一人之前。那人不加思索,“刷”的一刀,当头砍落。叶枫笑道:“你没看到我戴着金丝手套么?”接住落下的钢刀,手腕用力,那人握刀的手情不自禁回转,刀锋斜拖,割断自己喉咙。叶枫长剑绕着身子,画了一个耀眼夺目的圆圈。那三人大吃一惊,急往后跃。那圆圈急速往外扩大,追上他们,没入他们体内。鲜血如泉涌般的从他们腹部涌出。 那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内脏从肚子里掉出,苦笑道:“好快的剑。”缓缓倒了下去。叶枫道:“我的剑必须要快,否则就会被别人所杀!”那胖大汉子道:“大伙儿听清楚了没有?我们不合力干掉这个疯子,谁也休想安生。”嘴上呼幺喝六,点了八个人的名字。其中二三人带着目中无人,矫矫不群的傲气,显然出自官场,不屑与寻常人物为伴。这八个人皆是身姿挺拔,神气内敛,眼中精光流动,实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那胖大汉子道:“诸位通力协作,共建奇功!” 这八人异口同声应道:“是!”二人一组,分为四路,把叶枫围在中间。众人退到了远处,免得碍手碍脚。叶枫斜眼瞧去,见得这八人交替掩护,可进可退,门户缜密,滴水不漏,寻不到破敌的漏洞。心想:“我姑且不动,看他们如何是好?”手执长剑,背靠铁门,紧守要害。那胖大汉子喝道:“动手!”四人抢了出来,四件不同的兵刃分别指向叶枫额头、喉咙、胸部、小肚四处要害,招数精奇狠毒。另外四人待在原地不动,八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叶枫,伺机而动。 第二百六十一章 歼敌 叶枫见得自己正面几处要害皆受威胁,若是出手招架,后面待命四人势必趁机发动攻机,八人轮流作战,拖得他腾不出手脚,直至命丧当场。叶枫性情随意洒脱,通时达变,向来只有他耍得别人团团转,岂有他给别人牵着鼻子走的道理?当即心想:“他们想要我采取守势,从而束手缚脚,我偏要与打他们对攻,杀得他们措手不及。”无视杀到近处的四把兵刃,剑光一泻而出,越过迎面而来的四把兵刃,一刹那冲到这四人身前,势道凌厉,老辣至极。 这四个均是墨守成规,拘泥不化之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叶枫居然自行其事,吓得毛发齐竖,齐声惊叫,连连后退。若非后面四人急抢上前,死命挡住叶枫,早就吃天大的亏了。这四人惊魂未定,怒道:“你乱搞一通,不是野路子么?”叶枫笑道:“野路子就不是路么?只要达到目的地的路,都是好路子。”那胖大汉子道:“看他尖嘴猴腮的样子,大大的刁民。”叶枫道:“世上最惋惜的事,莫过于看上去一表人才,却是十足的下流坯子。就像大人相貌堂堂,心地歹毒。” 这八人相互对视一眼,心里均想:“他跟我们打对攻,我们就怕了他不成?他终究只有两条胳膊,难敌我们十六只手。”众人打定主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奋勇向前,只进不退,比起叶枫适才的路子还要狂野几分。叶枫心想:“画虎不成反类犬,跟着我屁股后面走,我非得让他们来个狗啃屎。”口中大呼小叫:“你们讲不讲道理啊?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么?”似蝴蝶燕子一样,在众人间来回穿插,动作潇洒,刀光剑影连他的衣襟也沾不上。那胖大汉子以为众人各怀私心,跌脚叹气。 叶枫横剑朝右,一人喝道:“往哪里逃?纳命来!”手中兵刃直攻叶枫要害。叶枫笑了笑,道:“你拦得住我?佛祖阎王也拿我没办法。”右手倏忽间吐出一道青光,往那人心窝射去。那人大吃一惊,急忙后退避过。叶枫道:“为什么突然打退堂鼓呢?”眼睛盯着那人左边肩膀,剑尖却指向右边。那人心想:“他想声东击西,诱我中计。可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的攻击方向。我偏让他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把所有力量调到左边,准备给叶枫致命一击。 叶枫道:“唯有人心不可揣测!”嗤的一声,挺剑指向右边。那人心想:“这是他抛出来的诱饵,我得沉住气。”引而不发,等着叶枫上钩。正自以为是,胸口一阵剧痛,叶枫长剑已经贯通他的身躯,那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在衣服上绽放的血花,怒道:“你怎么尽是胡来,没有一次正常的啊?”叶枫道:“人是活的,做人怎能一根筋呢?”那人长长叹息,道:“为什么到死的时候才明白道理呢?太不公平了。”双手紧紧抓住插在胸膛上的长剑,厉声喊道:“替我报仇!” 就在此时,叶枫身后风声猎猎,二人同时扑至。一刀一剑,往他后心插落。叶枫长剑被那人抓紧,一时抽不出来,只得人往前冲,扑在那人身上,两人一齐倒在地上。那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说出最后一句话:“你想不到我会现学现卖,是不是?”刀剑来势迅急,转眼间到了叶枫背后,离得肌肤已经不足数寸。那胖大汉子哈哈大笑,拍手说道:“做的好!”叶枫凝视含笑而去的那人,脸上也露出得意的笑容,道:“你想不到你连死了还是被我利用,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说到“易”字之际,猛地翻转身子,手中握着弓弩,抵住一人的额头,道:“你必死无疑。”手指扣动扳机,只听得“卟”的一声闷响,短箭射穿头颅,势力强劲,把这人直推去数丈之外。另一人剑尖已经刺破叶枫衣服,再用一点力气,就可以把叶枫钉死在地上。可是他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叶枫右手食指如一把锋利的短剑,在他喉咙上开了个大洞,冷冷道:“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你杀我只差了一口气。”左脚屈起,膝盖使力,把这人顶了出去。尸身撞倒后面扑上的二人。 叶枫反手拨剑,如头大鸟一般,从这二人上方掠过,右臂伸直,一剑刺倒从左边冲来的一人。这二人暗自吁了一口气,腰部发力,正要跃起,岂知叶枫凌空旋转,倒纵回来,长剑挥出,两颗人头滚落在地。众人见叶枫如鬼如魅,顷刻间杀了五名高手,无不骇然,心神大乱。剩余三名高手暗暗叫苦,退又退不得,只得硬着头皮与之周旋。叶枫以一敌三,更加轻松,一片剑光将三人笼罩,尽是躲避招架,全无还手余力。那胖大汉子双眼发直,道:“见到鬼了。” 忽然拨出一把单刀,一声长啸,冲入圈子,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急攻,竟将绵密的剑网撕开了个口子。被叶枫逼得手忙脚乱,几乎喘不过气的三人,登时如释重负,向那胖大汉子靠拢,四人肩挨着肩,结成防御的阵势。叶枫笑道:“世上没有敲不烂的乌龟壳,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剑尖颤抖不已,不知道究竟要刺向谁。那胖大汉子叫道:“大伙儿都当心了,这厮奸诈得紧!”叶枫道:“我光明正大的来,你们又能奈我如何?”长剑直挺那胖大汉子喉咙。 那胖大汉子舞起单刀,守住门户。另外三人边上协助,刀剑皆出,意欲拖住叶枫,教他得不了手。叶枫心想今晚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不宜跟他们死打硬拼,能智取最好不过。当下退后几步,屁股左右摇摆,挤眉弄眼,脸上荡漾着不可描述的笑容,嘴里油腔滑调的唱着:“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枝梨花压海棠。”一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绷紧的肌肉一刹那放松下来。叶枫又唱:“二八佳人体以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一把长剑东倒西歪,好像随时会掉落地上。 另外三人听得心痒难耐,脸上露出了轻佻的笑容。忽然间缠在叶枫腰上的绳索,如长蛇般飞了出去,缠住笑得最厉害的那人脖子,另外三人见他忽施杀手,齐声惊呼,刀剑并举,援救同伴。叶枫翻了个筋斗,给绳索圈住头颈的那人,身不由己的荡了起来,“砰”的一声,脑袋撞上铁铸的墙壁,头骨碎裂,不能活了。叶枫扭了扭腰,绳索自动飞回,缠在身上,接着双脚弯曲,蹲下数尺,左手一个肘拳,击中后面一人的心窝。那人胸骨皆断,口中鲜血狂喷,坐倒在地。 另一人刚抢到叶枫近处,见得同伴惨死当场,心里胆怯之极,手臂不停颤抖,手中的剑无论如何也刺不出去。叶枫叹了口气,道:“既然贪生怕死,何必做丧尽天良的坏人?”长剑刺穿他的喉咙。那胖大汉子一声吆喝,舞动单刀,向叶枫头顶劈落。叶枫长剑飘忽,刺中他的手腕,那胖大汉子单刀堕地,赤手空拳,叫道:“我是朝廷命官,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朝廷立即诛你九族!”叶枫抖动长剑,一绺头发飘飘扬扬,道:“我已经动了你的几百几千根毛,你又能拿我怎样?”长剑从那胖大汉子胸脯插入。 叶枫提着带血的长剑,慢慢走近众人,盯着面色难看的众人,道:“请,出手。”数十人忽然跪倒在地,不停用力磕头,脑门很快流出血来,道:“我们都是由人安排的下等人,没有做过一件害人的坏事。”叶枫在笑,但是他的笑声说不出的苦涩和悲伤,道:“你们做了什么事,我看得很清楚。某些看似老实本分的人,一旦具备了可以掌握他人命运的机会,做出来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一人冷冷道:“我最看不惯那种谁红跟谁玩,谁强便伏谁的无耻小人。” 另一人还道:“看不惯还不容易?我们正好有让他们彻底消失的能力。”叶枫不觉心里一凛,见得十三人长相儒雅,文质彬彬的人,衣袖中源源不断的冒出白色烟雾,这烟雾带着淡淡的甜味,好像妈妈哄不听话孩子的糖果。叶枫赶紧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倒出一把药丸,吞入腹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四周。只见那些跪在地下的人,一个个抬起头来,把烟雾大口地吸入口鼻,神情陶醉,脸上泛起奇异的光芒。好像马上就要一步登天,名列仙班。 可是他们的躯体却在快缩萎缩,在白茫茫的烟雾之中,一个个五六尺高低的人,缩成了猫狗大小,缩成了拳头大小,最终消失不见,只剩下地上数十套各种颜色的衣裳。叶枫收回目光,只看着手中的长剑,手中有剑,他就不会恐惧。一个须发皆白,形容清瘦的老者道:“我是齐大夫,你要找人应该是我。”叶枫道:“医士不应该是杀人如麻的屠夫,刽子手。”齐大夫道:“医士不应该是甘于清贫,不求回报的穷酸腐儒。”叶枫道:“为了钱就可以出卖一切么?” 齐大夫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叶枫举起长剑,冷冷说道:“你毫不掩饰对钱的追求。”齐大夫阴森森的道:“你的剑很快,但是你防得住我们的毒药,暗器么?”叶枫道:“我喜欢做一些挑战自己未曾做过的事情,而且我的命很硬,每次都能成功。”齐大夫道:“这次你恐怕要失望了。”一人冲着叶枫作揖,笑嘻嘻的道:“阁下面红目赤,正是肝火旺盛的症状,想必时常口臭牙痛,夜里睡不安稳。在下恰好有帖清火祛毒的药方,包管药到病除,一觉睡到自然醒。” 叶枫拱手笑道:“真是有劳大夫了。”说到这里,忽然眼前一黑,跟他说话的医士居然不见了,只有一团黑乎乎的烟雾飘忽不定。叶枫心里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又见另外十二医士亦无影无踪,只有十二团黑烟晃动翻腾。这十三团烟雾相互穿插,融合在一起,形成一面黑色的长墙,矗立在前方不远处。叶枫舞动长剑,连退几步,与这面黑墙保持一定距离,心想:“他们消声匿迹,我丢失目标,再快的剑,又有何用?他们躲在暗处,要杀我易若反掌。” 他又想:“我方才杀他们的人,手段残酷无情,他们必然不会让我痛快地死去,肯定百般折磨,尽情羞辱。我若是见不对头,只有趁早拨剑自刎了。”额头上不自禁渗出汗珠。黑墙徐徐向他推进,极是压抑,几欲窒息。烟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猩臭气息,好在叶枫事先服了化解毒烟的药丸,还能保持呼吸通畅。叶枫忽然心念一动:“我装做中毒的样子,他们定然迫不及待,露出踪迹了。”大声咳嗽,背过身去,手中却多了一个瓶子。扭开瓶盖,倒出装在里面的银色液体,抹在左手五指上。 原来这银色液体为特种药材煎熬而来,一旦涂抹到他人肌肤,犹如在他人身上镶嵌了一盏不会熄灭的灯火,白天黑夜都是闪闪发光,没有特制的药水清洗,十天半月也不会消失。叶枫弯腰驼背,摇摇欲坠,泪水鼻涕长流,唉声叹气:“胸闷气短,头晕脑胀,难受死了,你们大发善心,一刀杀了我!”黑墙中传来齐大夫的声音:“杀了你岂非太便宜了?你给我们带来烦恼,我们会让你爽快么?”叶枫扑倒在地,脑袋连连叩地,“嘭嘭”作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一边哀嚎,一边偷眼观察。黑墙加快速度,已经推到他的身前。黑墙表面凸起几个鼓包,显然是来擒拿他的人。叶枫就地打了个滚,骨碌碌扑入黑墙之内。他刚一冲进来,就听得一阵不知所措的惊叫声,紧接着人撞人,乱成一团。他们怎能料到叶枫的行动,完全超出了他们想象力的范围?叶枫怔了一怔,大笑道:“原来是一群虚有其表的脓包而已,差点把老子吓死了!”伸出左手,便要在众人身上做标记。齐大夫冷笑道:“你觉得能行?” 话音刚落,除了他之外的十二名医士,身上冒着青烟,窜出火光,整个人一下子就燃烧了起来,变成了一支耀眼的火炬,火势凶猛,压根不敢接近。这十二名医士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好像他们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今天的结果。叶枫瞪大眼睛,手足冰冷,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十二名医士就化作一缕轻烟,一撮尘埃。齐大夫笑了,笑中带着讥讽和鄙视,道:“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们真面目,你岂不是枉费心机?” 叶枫冷冷盯着他,道:“你为什么还要活着?”齐大夫道:“我想和你喝杯酒,听听你的计划,看看你有没有成功的把握。”叶枫道:“正好肚子饿了,喝酒求之不得。”当即跟着齐大夫来到一个大房间。一推门便闻得浓郁的酒香。桌子摆放着杯筷酒菜,十三张椅子却是东倒西歪。敢情突然听到外敌来犯的消息,大家纷纷推椅起身,一拥而出了。南面墙壁的架子上,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瓶子,每个瓶身上皆贴着纸条,上面写着“十岁以下孩童所用”,“二十岁以下少年所用”……涵盖了各个年龄段。 齐大夫坐下,笑道:“好不容易找了几坛窖藏二百年的老酒,却被你破坏了兴致。”叶枫抓起架子上的瓶子,一个个放在桌上,笑道:“我先不喝酒,我喝它们。”齐大夫耸然动容,道:“你把自己当成蛊,配制解药?”叶枫仰天大笑,拨开所有瓶塞,把瓶子里的药水一口气灌进肚子里,道:“要不然我来这里做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们想让瘟病更加凶猛,我们只好提前做准备。”拿起一只空碗,凝视齐大夫,道:“倒酒!”齐大夫在碗里斟满酒,缓缓道:“你后面站的到底是谁?” 叶枫将一碗酒喝干,道:“二百年的老酒,果然非同一般。”嘟了嘟嘴,齐大夫又在碗里倒满酒。叶枫道:“希望世上每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人,也就是邪恶势力所害怕的正义,公平。这股力量浩浩荡荡,无人可以阻挡。你不像没见识的人,怎么会看不清形势呢?”齐大夫道:“朝廷的人动了?”叶枫道:“这城市本来就是朝廷的,他怎能坐视不理?”齐大夫脸上有密密的汗珠,道:“气焰再嚣张跋扈的江湖门派,碰到朝廷这只铁拳,也就是人家脚板底的一只蚂蚁。” 叶枫笑了笑,道:“你害怕了?”齐大夫道:“我为什么害怕?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就别后悔。”叶枫目光冷如刀锋,道:“你后面站的到底是谁?”齐大夫道:“你不是在查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叶枫道:“多拖一天,便有许多无辜的人丧命。”齐大夫道:“我到这里来,就是要让更多无辜的人丧命,死的人越多,我越有成就感。”叶枫怒道:“你……你……”齐大夫笑道:“我冷血无情,猪狗不如,不是人,你又能拿我怎样?”大笑声中,他身上烟雾缭绕,成了一团烈火。 第二百六十二章 孤勇者 秦啸风与任惊蛰到达上面,朝廷派来接应的二人早已等候多时,相互通报姓名,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二人一个姓石,一个是姓鄂,分别是大内侍卫正统领,副统领。朝廷对徽州城瘟病重视程度,由此可见一斑。石统领带着他们,避过各处明哨暗岗,来到横跨湖面的九曲桥上。此时已是深夜,尽情享受到生活乐趣的权势人物,也是筋疲力尽,各自就寝,原本灯火辉煌的庄院也变得黯然无光,四下一片静寂,只有冷风吹过湖面,水波荡漾,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石统领从怀里取出几只火炮,使火折子点燃。“嘭嘭”声中,冲上天去,天崩地裂般的响亮,震耳欲聋。秦啸风心道:“终于大反攻了,事先埋伏各处的千军万马同时杀出,这些乱世贼子没有一个能逃得了。”石统领仿佛看透他的心事,笑道:“千军万马的确完成了布署,但是他们的战场不在这里。”鄂副统领拍着桥上的栏杆,道:“我们的战场在这里。”火炮声惊动睡着了的人,登时叫骂声,吆喝声,远远近近的传来。石统领有意暴露位置,又放了几个火炮。 不多时,九曲桥两端,举刀执火的人,成群结队而来。湖面上一条条头尖身长,满载着人的快船,劈破斩浪,快速而至。秦啸风平时被人菩萨一样的供在台上,只负责配合一众大佬演好戏,极少亲自动手跟人单打独斗,更甭说眼前这种要以一敌百的惨烈场面,不自禁的呼吸急促,一颗心跳得飞快。石统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朗声说道:“我们千军万马都能几进几出,无人阻挡得了,这五百个亡命之徒又算得了什么?秦盟主想干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必须要有从尸山血海活下来的历练。” 秦啸风听在耳里,若有所思:“想上天堂,先下地狱。我要和三巨头抗衡斗争,就得跟他们一样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我连血溅五步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拯救世人于水火之中?何况这些人罪大恶极,我心里为什么要有顾虑?”拨出悬挂腰间那口乌木刀柄,削铁如泥的快刀,手指轻弹刀身,发出龙吟虎啸般的声音,道:“直杀得他娘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石统领环视各处人马,道:“此等鼠辈,如同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肩头耸动,寒星闪烁。 只见冲到近处的一艘快船,站在船头的几人同时“啊”的一声,双手捂着喉咙,跌入水中。失去控制的快船在水面上打转,后面几条船闪避不及,撞在一起,落水之声此起彼伏。好在这些人皆是精通水性。秦啸风猛地想起叶枫的交待,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看了良久,水中的人安然无恙。鄂副统领正色道:“千万别掉到水里,没有人能救得了你。”秦啸风见他神情严肃,决非虚言,道:“是!”石统领道:“我守桥的这边,老鄂你守桥的那边,秦盟主,任兄弟看住桥面,不放一个人上桥。” 四人各司其职。湖面上的快船驶到离九曲桥几十步之地停下,一些人弯弓搭箭,冲着桥上发射。射来的箭矢种类繁多,既有一点既着,散发浓烟异味的火箭,又有见血封喉,必死无疑的毒箭,更有在头顶数尺爆炸,一瞬间释放出数以百计铜珠铅弹,杀伤力巨大的天雷箭。压制得秦啸风,任惊蛰穷于应付,根本抬不起头来。只听得一人叫道:“去!”一只只飞虎爪从船中掷出,牢牢钩住桥上石栏杆,一个个抓紧绳索,借力高高荡起,向桥上跃来。 他们手中都拿着根二三丈的长枪,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对着桥上乱戳乱刺,秦、任苦于兵刃短,无法有效驱赶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人落下。秦啸风转头望去,九曲桥的两端,石,鄂两人已经截住冲上来的人,杀声震天,犹如两面不可逾越的铁闸,竟然没有一人能够前进一步。秦啸风心想:“我们岂能拉他们的后腿,岂能让他们看低了?”大声喊道:“任兄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跟这些王八蛋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二个有的赚,是不是!”任惊蛰道:“说的是!” 两人同时一跃而起,就在他们纵起的瞬间,五六根长枪刺了过来,显然是想将他们钉死在地上。秦啸风眼看起来无望,索性在地上打滚,落空的枪尖刺在地面的青石板上,火星迸溅,石屑纷飞。秦啸风趁他们来不及收枪,又是一个打滚,顺着枪尖向上滚,脊背压住了枪杆。这几人以为他头脑发昏,慌不择路,急忙攥紧枪杆,便想将他抛起。另外几人后退几步,举起长枪,枪尖朝上,就等秦啸风落下来,在他身上刺上几个透明窟窿。秦啸风劲力运到背部,猛地往下压去。 “喀喇喇”几声脆响,一根根长枪皆被压断。持枪之人失去平衡,情不自禁向前扑出,险些摔倒在地。秦啸风左手挥出,捞起遗留地上的数个枪尖,手臂一振,这几个枪尖皆射入这几人喉咙。这几人眼珠子鼓起凸出,满脸难以置信,口中发出“咝咝”的声音,仰面倒下。秦啸风并不着急站起,身子在地上转了几个圆圈。那几个举枪向上的人,长声惨叫,东倒西歪,坐倒在地,人人脚上鲜血淋漓。原来秦啸风一边打转,一边挥刀刺伤他们的双脚。 秦啸风略施小计,就击杀数人,既惊又喜,一颗心怦怦跳动。但很快平复下来,在心中自言自语道:“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倘若躺在地下的人是我,他们会可怜我么?”沉声说道:“对不起,我要借你们的人头壮胆!”拖过一道刀光,这坐倒的几人的脑袋脱离躯体,被从脖子冲出的血箭推到数丈之高。那边任惊蛰亦连杀数人,暂时摆脱了困境。秦啸风精神抖擞,提刀反击,直劈直砍,也不讲究是何招式,动作是否优美好看,只追求一瞬间能够放倒对方。 两人联手,来回扫荡,不一会儿,将登桥的人尽数肃清,尸首全扔入水中。船上的人见他们如有神助,不禁为之胆怯,只在湖面上兜着圈子,嘴里不干不净的辱骂,却不敢跃上桥来。忽然之间,听得一人喝道:“这个姓秦的不过是小娘们一般软弱无能的人物,大家怕他做甚?”说话之人,正是黄山派五当家包天下,他话音刚落,十余根碗口粗细,前头里铁的竹篙,从船上掷来,劲道凌厉,发出“呜呜”的破风声,直听得头皮发麻,耳鼓鸣叫。 秦啸风知道包天下已经看出他们武功不如石,鄂二人,故而调整攻击方向,安排精兵悍将,把这里当成突破口。秦啸风喝道:“任兄弟,咱们尽力而为,至死方休,切莫辱没了名声!”任惊蛰道:“那用得着说?”十余人紧接着跃起,足尖在湖水上点了点,如飞翔的鹰隼,顷刻间追上飞行的竹篙,双脚踩在上面,注入内力,稳稳的架御着竹篙前行。劲风吹动他们的衣襟,头发,好不飘逸洒脱,宛若御剑而来的仙人。秦啸风皆识得这十余人,不是黄山派的人,识破他身份的周爷亦在其中,就是给包天下收伏的武林上各路高手。 其余的人作为后备力量,呆在船上待命。忽然之间,空中传来一声鹤鸣,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只浑身雪白,体形优美的大鹤在高空来回盘旋,也不知是来看热闹的?秦啸风大喝道:“上桥者死!”双手抱刀,一道刀光从手中窜出,击向来势最凶的一根竹篙。上面之人是包天下。他冷笑道:“我偏要上桥,你能拿我怎样?”脚跟下压,竹篙向上抬高数尺,里铁的前端似长矛般的直指秦啸风喉咙。这时周爷和姓沙的也登上桥面,一左一右,夹攻秦啸风。另外二人绕到他身后,截断他的去路。 剩下五六人包围攻打任惊蛰,他们俩人完全被切断联系,各自为战。秦啸风单刀摆动,斩断竹篙。包天下哼了一声,道:“螳臂挡车,不知量力。”剑尖蓦地生出十多朵剑花,笼罩住了秦啸风身上十余处要害。秦啸风见得自己被围得铜墙铁壁般的,绝无偷机取巧的余地,只有凭着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血性,方能争取一线生机的希望。长声笑道:“我偏不信邪,邪不压正!”不采取任何防护措施,横冲直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进攻,我要进攻!” 众人想不到养尊处优的他,居然有不惧生死的气势,反给他打得措手不及,七零八落。秦啸风尝到甜头,愈发信心倍增,一把刀指东打西,委实酣畅淋漓。围攻他的五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创伤,无不士气低落,神情沮丧。包天下见不对头,猛地回过神来,冷冷道:“倘若大家还是没有睡醒的话,事后追究责任,恐怕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众人心中一凛,道:“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拿出平时凶悍的劲头,片刻工夫,逆转局势,秦啸风身上多处中刀着剑,鲜血长流。 周爷向姓沙的使了个眼色,姓沙的点了点头。两人发一声喊,一个负责上三路,一个专攻下三路,另外二人在左右两翼添油加醋,捣乱生事。包天下押阵督战。秦啸风接连受伤,锐气尽失,一步步往后败退。忽然之间,后背撞到硬物,原来是桥上的石栏杆,再也无路可退了。周爷狞笑道:“姓秦的,你死定了!”与姓沙的同时抢上,连施杀着。秦啸风怒道:“大家一块同归于尽罢了!”单刀乱舞,不成章法。周爷道:“要死你死,老子要喝酒玩女人。“大踏步向前,长剑刺中秦啸风手腕。 秦啸风吃消不住,单刀脱手堕地。姓沙的道:“我来补一刀,看你还有几条命?”一刀砍在他的左肩头。秦啸风大叫一声,从栏杆翻出,直往湖里堕落。包天下叹息道:“真是便宜了湖中的乌龟王八。”众人轰然大笑,各种阴损秦啸风的话,不绝于耳。立在船上的人也双手叉腰,嘴巴不停的张合,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秦啸风见得下方水波潋滟,忽然想起叶枫所说的话,强提一口气,向上冲起数尺,伸出右手,勾住桥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整个人悬挂在半空,摇摇晃晃。 姓沙的笑道:“这个姓秦的脑子莫非有问题?他还指望着出现奇迹?”周爷道:“我倒要看看他能坚持多久?”包天下道:“这种不见棺材不流泪,不到最后一刻才放弃的英雄好汉,我们难道不应该给他最热烈的掌声么?”众人道:“包爷说的有道理!”大力鼓掌,双手都拍红了。船上的人遥相呼应,硬生生把生死搏杀的修罗场,整成了十里长亭送别的温馨场景。秦啸风全靠右手苦苦支撑,牵动全身各处伤口,痛不欲生。心想:“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倒不如趁早了结。” 正想就此放弃,忽然感觉到大地在剧烈震动,好像地龙翻身一样,整座九曲桥摇晃摆动,似是水中游动的鱼。桥上的人大惊失色,纷纷抱紧栏杆,叫道:“怎么回事?”秦啸风五指抓紧石块,竭力稳住身躯,心想:“难道我命不该绝?”在高空回旋的大鹤鸣叫几声,头下脚上,直直地往湖面冲去。秦啸风寻思:“水底里的鱼儿给震得心烦意乱,浮上来透口气,大鹤岂能放弃饱食一顿的好机会?”目光顺着大鹤向下移动,这一看不要紧,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毛骨悚然。 满满的湖水一瞬间消失不见,干涸的湖底散落着一条条快船的残骸,以及一个个不知所措,神情茫然的人,方才他们还在水里上耀武扬威,出尽风头,怎想到转眼就跌入深渊,生死未卜?桥上的人也发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瞠目结舌:“这……这……”忽然听到有人笑道:“诸位,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的杰作向来出人意外,捉摸不定,没办法啊,我脑子跟你们长得不一样啊。”这人嬉皮笑脸,阴阳怪气,除了叶枫还会有谁?秦啸风哈哈大笑,道:“干得好!” 能够在刹那间排空湖水,水面上的威胁就不复存在。谁叫当初建造湖底密室的时候,留下通体透明,特殊材料制成的墙壁的致命漏洞?叶枫之所以要封堵铁板上孔洞,是要淹杀某些企图靠装死,蒙骗过关的人,总之做坏事的人绝不可以活在世上!那些黑色材料做不到永久防水,至多在水中浸泡一杯茶工夫,便自然脱落了。湖水照样会被顺利导流出去,决不可能出现倒灌的现象。那些失去船只的百余人,如痴如醉了一阵子,叫道:“你脑子再好用,也是难逃一死!”踩着湖底的淤泥,一脚浅一脚深的,从四面八方扑向叶枫。 叶枫使脚拨开一堆污泥,露出一截埋在泥土的管子,一掌劈掉堵住管口的铁塞,一股股黑色液体流了出来,散发出臭鸡蛋的味道。众人不敢前进,捂住口鼻。叶枫笑道:“脑子好的人都不能笑到最后,还有没有天理?”蓦地拨起身子,跃到向下俯冲的大鹤背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在天上盘旋了大半个晚上的大鹤,是有接应叶枫的任务。叶枫笑道:“下世做个好良民,坏人死无葬身之地!”说话之际,手中已经多了只火折子。火苗映得他脸上一片金黄。 众人大惊失色,叫道:“不要!”叶枫道:“嘴里假装说不要不要,其实心里是我要,我想要,我真的很想要!”丢出火折子。大鹤调转方向,往上急速爬升。流动的黑色液体一遇到火,随即熊熊燃烧,引发大火,偌大的湖底登时陷入一片火海,百余人皆被吞噬,化为黑烟尘埃,一声惨呼也来不及发出。火焰窜得老高,灼得秦啸风屁股热乎乎的,好像坐在土坑之上。桥上的人傻了眼,满头大汗,道:“这……这……怎么可能……我……我……不是在做梦么?” 秦啸风喝道:“你们的黄粱美梦该结束了!”一个筋斗,翻到桥上。一只手揪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的衣襟,一只手跟进,点了那人几处穴道,扔入火中。右足挑起掉在桥面上的单刀,握刀在手,腰身微沉,使了招“横扫千军”,将一人拦腰截断,五脏六腑流得一地都是。姓沙的叫道:“姓秦的,做人不要太绝,留条活路好不好?”一连刺出数十剑。秦啸风冷冷道:“你跟他们同流合污,就已经断了自己的后路!”侧身放他过来,刀刃斜划,割断他的喉管。 第二百六十三章 做戏 包天下见秦啸风连杀数人,更加胆颤心惊,斗志全无,只想尽快离开这里。那周爷也是神情惊惶,左盼右顾。他们武功本来不在秦啸风之下,然而各怀鬼胎,以二敌一也处于下风,被秦啸风压制得绝无回手之力。包天下荡开秦啸风的单刀,道:“老周,你拖住这厮,我去搬救兵。”老周吓得一张脸惨白,道:“我……我……一个人……恐怕拦不住……姓秦的……”包天下怒道:“分钱的时候你不嫌多,出力的时候你往后躲,你不打算你家人过好日子了?” 周爷道:“可是……可是……”包天下喝道:“他身家千万,都有拼命的勇气,你为什么不敢呢?哼,我们人多势众,为什么会一败涂地?就是像你这种只为自己打算,不为大局为重的人太多,我再不拿出铁腕手段,清理一批害群之马,以后还有甚么颜面去见黄山派的列祖列宗?”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大义凛然。秦啸风心道:“武林盟为什么会声名狼籍?就是嘴里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太多。站在台上大谈洁身自好,廉洁自律,一转身就贪财慕势,欺人妻女。”一刀快似一刀。 周爷身份不如他,只得忍声吞气,道:“包五爷,你最好速去速回。”挺起长剑,封住秦啸风的攻势。包天下冷笑道:“老周,你说的甚么混账话?你鞍前马后跟我几十年,我会不管你的死活?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我包某人做不出来!”窥个空子,且战且退,一道烟的走了。秦啸风笑道:“他就不管你的死活,他就做猪狗不如的事情!”周爷愈发心烦意乱,喝道:“大不了我跟你同归于尽!”一把剑使得水泄不通,却无一招一式攻向秦啸风,掩护着自己步步后退。 秦啸风道:“要死你死,我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随便一刀划出,突入烂银也似的剑网,冲到周爷面前。周爷忙不迭侧头避让。单刀跟着他的脑袋转动,“嗤”的一声,削掉生在额头上的肉瘤,鲜血流入双眼。周爷目不视物,长剑乱刺,骂道:“他奶奶的,下手太阴损了!”秦啸风笑道:“你顶着大肉瘤下地狱,不把阎王判官吓一跳才怪呢?他们生气发怒,吃亏的人是不是你啊?我好心帮你,你倒口吐怨言,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单刀绕着周爷身躯,闪了几下。 周爷四肢脱离躯体,整个人分成五截。秦啸风转头望去,见得任惊蛰陷入重围,那些人颇是悍勇,死战不退。任惊蛰一身白衣给血染红,既有他的,又有别人的。秦啸风正要提刀上前相助,却听得有人说道:“那个姓任,名字叫二十四节气的兄弟,麻烦你退几步,看我怎么把这些乌龟王八蛋揍得尸骨无存。”秦啸风一抬头,就看到叶枫驾驭大鹤,悬停在半空之上,双脚重一下轻一下的摇晃摆动,一副耻高气扬,小人得志的嘴脸。 叶枫揉着鼻子,笑道:“你莫要看我,你一刀一枪的厮杀,这五百个人要杀到甚么时候?纵使放五百头猪让你去抓,你也要折腾好久。做事会动脑子的人,三下二下,轻轻松松搞定,你开心我开心。凡事蛮干一通的人,哪怕到头来累得跟狗一样,也得不到别人的怜悯。”秦啸风道:“你现在手中有金手指,当然腰杆挺得笔直,说话口气包天包地,狂得没边没际。”叶枫笑道:“写书老先生前前后后近十年,呕心沥血写了一百四十多万字,才不情不愿给了我几个章节的金手指,这情况就像苦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腰缠万贯,能不丑态毕露,四处显摆么?” 秦啸风道:“写书老先生不是脑子有病么?如果一开始就祭出金手指,嘿嚯嘿嚯,大杀四方,早就吸引一大批看客了,现在给你有个屁用?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存在,直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怪不得活该扑得无声无息。叶兄有些生不逢时啊。”说话之间,任惊蛰已经摆脱那些人的纠缠。叶枫叹息道:“那怎么办呢?命不好就要躺平摆烂么?万一否极泰来,咸鱼翻身呢?”双手张开,扔出几个拳头大小的圆形物体。恰如下山猛虎,直扑那些人。 那些人手中兵刃猛地击下,直砍飞来的圆球。兵刃刚触及圆球表面,却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圆球四分五裂,迸溅出长长短短数十枚铁钉。那些人躲避不及,皆被高速迎面而来的铁钉击中。多中者,浑身上下如马蜂窝一样,没有一处完整的肌肤,登时了账丧命。少中者,只着枚,一时半会死不了,翻滚扑腾,厉声号叫,倒不如死了痛快。叶枫笑道:“我只负责拉大坨大坨的屎,擦屁股的事交给你们了。”秦啸风提起单刀,给那些未死之人一一补刀。 叶枫催动大鹤,专往人多的地方飞去,飞到他们头顶空中,施放各种大杀器。这些东西都是出自擅长制作暗器,火器的名家大师之手,杀伤力巨大,被击中之人,无不痛不欲生,难逃一死。叶枫坐在鹤背,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断肢残骸,在血泊中挣扎呼救的人,心里不禁涌出残忍的快感。他热爱这绚烂的烟火人间,尊重每一个心存善念的生命。这些死在他手里的人就不在这个范围之内,他们是从地狱逃逸到人间的魔鬼。若不是这帮畜生,徽州城岂会承受如此之重的痛苦? 他不紧不慢的跟在那些人后面,进行斩草除根式的无情杀戮。那些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不能对叶枫发动有效攻击,只有眼睁睁看着死神降临。有几个心存侥幸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妄想叶枫心慈手软,放他们一条生路。叶枫冷冷道:“我不接受你们的投降,我只负责送你们下地狱!”那些跪在他们脚下,苦苦哀求他们发放食物,提供药品的徽州百姓,他们何曾有过手下留情?把别人逼上绝路的人,别人也会把他们推入深渊!叶枫一挥手,那些人立刻化为一团火球,一缕轻烟。 叶枫在空中来回兜圈子,精确打击,不到一个时辰,地面上已无大股人群,仅剩下数十人也在石、鄂、秦、任四人联手剿杀之下,处境堪忧。叶枫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密切监视着地面上的一举一动,若有人躲过四人的追杀,他便发动猎杀,及时清除。五人通力合作,残余的数十人越来越少,到最后仅有包天下一人活着。四人把他围在中间,想来也是凶多吉少。石统领忽然笑道:“秦盟主,这个人交给你了!”退开几步,闪到一边,双手抱肘。鄂、任两人亦束手旁观。 秦啸风道:“多谢了!”刀锋斜削包天下的头颈。包天下横举长剑,挡住单刀,道:“秦盟主今天你放包某一马,包某以后唯秦盟主马首是瞻,鞍前马后,听从调遣,决不食言!”秦啸风道:“我只要你的人头奠祭死去的无辜百姓。”单刀猛砍包天下的脑门。兴许胜券在握,难免得意忘形,这一刀居然用力过猛,人往前扑,冲到包天下背后。包天下反手一剑,刺中他的左腿,秦啸风一声大叫,单膝跪地。任惊蛰大吃一惊,急来救助,心慌意乱,露出几个破绽。 包天下瞅得明白,一记“扫膛腿”扫出,任惊蛰翻了几个筋斗,跌出老远。石,鄂同时叫道:“怎么回事?”拨起身来,前来拦截。包天下却绕到他们身后,一只手抓住一人,将他们摔了出去,听得“蓬蓬”二声,地面竟给他们沉重的身躯,砸出两个大坑。二人头晕眼花,齐声骂道:“他妈的,这个怂包怎么忽然变厉害了?”包天下哈哈大笑,道:“天不绝我!”挺剑来杀他们。叶枫怒道:“你当我不存在么?”三枚暗器呈品字形,带着劲风向他射来。 包天下知道暗器的威力,不敢硬接,当即施展轻功,轻飘飘的跃起,几个起纵,落到十余丈开外。脚一落地,并不停留,发足奔跑。四人挣扎起来,骂骂咧咧,远远跟在他身后,不敢挨得太近。叶枫心道:“姓包的逃命心切,脑袋发昏,居然识不破这么蹩脚的苦肉计。”原来众人皆是心存疑惑,凭包天下的声望和地位,怎能指挥得动整个黄山派?除非他是幅插在明面上幌子,其实背后还有更高层面的人,只有把那个人揪出来,才算得上真正的收网结案。 故而他们装出欢喜过头,轻敌大意的样子,让包天下有机可趁,从容而去,否则无论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让包天下尸横当场。包天下死里逃生,心情很好,往一处山坳奔去。翻越几道山梁,眼前出现好大一片竹林,叶枫站得高,望得远,见得竹林深处有数间屋子。门外空地里,三个男子手执利剑,围着一个男子,狠打狠斗,地上躺着二具尸体。这些人都是身穿黄山派服饰。叶枫指使大鹤,降低高度,慢慢飞到附近。从鹤背跳下,趴在屋顶上。大鹤悄无声息的飞走了。 地下四人相斗正酣,居然没有发现有人光临。叶枫见得那男子披头散发,手脚戴着笨拙沉重的铁链,衣裳破碎,血迹斑斑,正是黄山派掌门人鲁挺。叶枫寻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下面的人见大势已去,想将鲁挺送官出首?”听得鲁挺怒道:“老二,老三,老四,你们只顾着自己赚钱发财,就没有替我着想过么?如今黄山派兵强马壮,称霸江湖指日可待,历经几代人打拼出来的大好局面,居然被你们这些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人,葬送得一干二净。” 这三人笑道:“黄山派称霸江湖,关我们屁事?得利的是你一个人,你一代雄主,流芳千古,谁会记得我们?眼下有赚不完的钱,我们坐着不动,岂非傻瓜白痴?”三把剑不离鲁挺左右。鲁挺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徽州城是黄山派的根基所在,我们可以在外面为非作歹,但绝不可以动徽州城一草一木。你们现在把徽州城搞得如人间地狱,以后黄山派在这里还待得下去么?”铁链叮叮当当,格开刺来的长剑。这三人笑道:“这一切不是你在发号施令么?” 鲁挺怒道:“你们收卖我的左右,把我囚禁在这里,以我的名义做伤天害理的事,我绝不轻饶你们!”铁链呼呼作响。这三人道:“现在我们砍了你的脑袋,大家不仅想不到我们是幕后主使,还要夸我们是非分明,大义灭亲,黄山派照样深受徽州百姓的拥戴。正所谓锅由你来背,钱让我们赚,我们做的妙不妙啊?”叶枫心道:“原来是下克上,怪不得鲁挺如同隐身,毫无作为。”鲁挺盛怒之下,理智丧失,喉咙“嗬嗬”作响,喝道:“我跟你们拼了!” 这三人笑道:“那是你的一厢情愿!”走马灯一样围着他打转。鲁挺带着份量不轻的铁链,行动极是不便,被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老二道:“着!”“嗤”的一剑,正中鲁挺右腿。鲁挺应声而倒。老三,老四齐声赞道:“二哥好身手!”老二抢了进去,一脚踩住鲁挺胸膛,剑尖抵住他的心口,笑道:“老大,你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被我踩在脚下的一天。”鲁挺道:“这个梦你应该天天做,做了十几年,从不间断,是不是?”老二道:“谁想当一辈子翻不了身的千年老二呢?” 鲁挺道:“你抢了我的位子,如愿以偿的坐上头把交椅,老三于是升级为老二,他会甘心做被你踩在脚下,一辈子翻不了身的千年老二呢?”老二面色突变,霍地转身,只可惜晚了一步。一截剑尖从他胸部突出,一滴滴鲜血落在鲁挺脸上,那是他的血。老二眼珠子凸出,嘶声道:“老三……你……”老三道:“我不会错过每一个可以让找更进一步的机会。”眼睛却紧盯着不知所措的老四,眼中充满了杀气。鲁挺叹息道:“这下可不好玩了,老四连升二级,他该怎么办呢?” 老四大吃一惊,道:“姓鲁的,你莫要胡说八道,谁不知道我老四除了爱财好色怕死之外,其余的一概不理不问,毫无兴趣?”老三道:“你听我的话,有花不完的钱,睡不完的女人。”鲁挺道:“与其看别人脸色得到有限施舍,倒不如豁出去赌一把,坐拥江山,天下由你支配。”老三左脚踢飞老二尸体,右脚踩住鲁挺,长剑指着满脸汗水的老四,冷笑道:“老四,你要不要来赌一把?你有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鲁挺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老四你要当断则断啊!” 老四却双脚一软,跪倒在地,道:“三哥,不,大哥,你最清楚我了,我是属于那种上天诚心给我喂饭,我也懒得张口的怂包。赌一把?那不是要我的命么?十赌九输,输了就倾家荡产,到时妻妾跟别人跑了,这种蠢事我不干。”老三道:“口说无凭,你总得让我看到诚意。”老四长剑在自己身上刺了几下,鲜血直流,道:“今生今世,我只服从大哥命令,刀山火海,龙潭虎穴,绝不皱眉。若是违背誓言,教我死于刀剑之下!”老三大喜,伸手扶他,道:“以后江山就是我们兄弟俩的了!” 他刚伸出手,忽然觉得小腹一痛,低头只见老四手握长剑,剑尖自肚子突入,从喉咙冒出,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老四狞笑道:“一山不容二虎,花花江山一人坐。你心里一定怨怪我背信弃义,哼,你是三岁小孩吗?连别人的赌咒发誓都敢相信?要看到一个人的诚意很容易,直接挖出他的心,不就完事了么?”一掌将他击飞,剑尖指着鲁挺,道:“我要拿你的人头,堵住天下万千愚民的嘴巴。”鲁挺笑了笑,道:“你自己屁股流血不止,还有心思给我冶痔疮?” 老四哈哈大笑,道:“照你说来,我随时会被别人所杀,杀我的人在哪里呢?”鲁挺嘟了嘟,道:“这个人跟我并不是很熟,甚至相当讨厌我,但是我可以拍着胸脯告诉你,他一定会杀了你。”老四一抬头,就看到坐在屋顶,举起弓弩的叶枫。短箭破空而来,射穿他的头颅。与此同时,门口的秦啸风击落包天下的长剑,砍下他的人头,道:“黄山派以下克上,这件事跟鲁挺没有关联!”石统领道:“现在只剩下一个疑点,徽州知府宝鼎是不是一样的被人架空?” 第二百六十四章 空投 天亮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天气仍然异常寒冷。叶枫却感到了一丝躁热。用不了多久,太阳高挂头顶,阳光将洒遍徽州城每一寸土地,彻底扼杀这场人为制造的寒流。秦啸风眯着眼睛,凝望绚丽多彩的的云朵,露出自豪的笑容,道:“很庆幸我能成为给人带来热气的光。”任惊蛰笑道:“再厚重的云层,也无法阻止光的穿透。”秦啸风微笑道:“云是空心的,看起来吓死人,其实就那么一回事。” 万事开头难,这次化身为光的经历会让他终生受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提线傀儡,他有开天辟地的决心和勇气!一旦光落在地上,就有忍受不了长期活在黑暗中的人,迅速向他靠近围拢。当然他绝不满足只做一道一闪即逝的光,他要做月亮星星不知疲倦地围绕他打转,永不落山的太阳,晒得每个人身上暖暖的,不必担心会挨冻受寒。叶枫听在耳里,很不舒服,他想开口反驳秦啸风,却还是忍住了。 有道是屁股决定了自己该坐怎样的椅子。二个立场截然相反的人,他又怎能要求秦啸风持有跟他一样的想法?秦啸风要挑战三巨头的权威,要做江湖上第三股势力,就必须有更多做光的机会,天下越是动荡不安,他登台表演的次数就越多。露脸过于频繁的戏子,纵使演技其实一般,也会被人尊称为戏骨,屁股后面跟着一批追随者。叶枫无意干涉秦啸风的私事,他只想在时机成熟的时候,给秦啸风提一个醒,做任何事情都要遵循规律,抱着人定胜天的念头,到头来只会害人害己。 太阳天天高高挂,确实就是好日子么?谁受得了天天汗流夹背,喉咙要冒出烟来啊?恐怕到时又出现一个后羿,一箭将他射落。叶枫以前在洛阳城有过做光的机会,只可惜没有把控好火候,生生整成了一记能量惊人的闪电,附带的伤害远超出心理承受范围,至今心有余悸。现在他就想做一条白天黑夜都蹲在大门口,一日三餐都有骨头啃的土狗,给予居住屋内的人“风能进,雨能进,皇帝老儿不能进”的体面。 山下那些插着白手套的车辆,近千庄汉皆被朝廷派来的兵马控制,一个漏网之鱼也无。士兵指使一拨庄汉把城里百姓急需的食物,抗瘟药装入一个个布袋里,一袋约莫十斤左右,垒成一堆堆的小山。空旷的田野,立着千余只大鹤,肃穆无声,宛若令行禁止的战士。另一拨庄汉搬运装着食物,抗瘟药的布袋,挂载在大鹤身上。每只大鹤身上驼负四包,足够一家人省吃俭用十天左右。 原来不明城中瘟病具体情况,贸然派遣人手入城发分物资,徒增感染风险,给本来就人手不宽裕的医士添加压力,故而交给大鹤执行空投食品,药物任务。一身白衣的云无心,盘腰直身,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 ,双手拿着根竹笛,所吹曲子是《淇奥》,情意绵绵,悠远清扬的笛声翻山越岭,注入山上众人耳中,又如淙淙的溪流,流入心田。一颗心登时被笛声接管,时而动荡激扬,时而低回婉转。装货搬货的庄汉,士兵皆是屏住呼吸,压轻脚步,生怕破坏了当下唯美的意境。 秦啸风轻声吟唱:“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女人若是对男人敞开心扉,这件事多半十拿九稳了。叶兄弟,你好有福气。”叶枫不说话,只是在笑。眉梢眼角都透着欢喜。一个男人遇到这种事,若还不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岂非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时一道金黄色的阳光,穿透云层,从万丈高空直泻下来,就投射在叶枫一个人身上,从头到脚,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恰似站在戏台中间,被所有灯火庞爱的男主角。 站在他身边的秦啸风不禁苦笑,道:“这不是杀人诛心么?”山下众人亦发现到奇异现象,皆停下干活,纷纷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千余只大鹤伸脖昂首,一动不动,痴痴呆呆。云无心行云流水般流畅的笛声,忽然时高时低,似失控脱缰的野马,想必是心神大乱,难以聚精会神。无论她多么聪明,多能干,突然遇上眼前不可思议,任何常理也解释不了的场景,能不惊慌失措么? 她的心比笛声还要乱,不停在说:“这个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大叔,莫非是天神下凡?哼,看他一见到女人就色迷迷,神魂颠倒的德行,多半是戏弄嫦娥的天蓬元帅猪八戒。”这道金黄色的阳光,在叶枫身上停留了好久,才扩散开来,晒遍大地。众人收回艳羡的目光,各自做事。一直坐在石头上,观看工匠建造房子的石统领,拍手笑道:“咱们的新家建好了。”叶枫等人望了过去,只见山顶空地已经建好一栋房子,朱漆大门嵌着锃亮的铜钉,门顶悬挂着“侠之大者”的牌匾,甚是气派。 他们在九曲桥跟黄山派苦斗的时候,已有一批大内高手护送数百名能工巧匠,到达山顶,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便造出一个口字形状的一进院落,红墙绿瓦,门口蹲着一对石狮子,地上铺着方正的青砖,院子里种植花草,屋内家俱一应齐全,效率之高,委实令人叹为观止。在接下来的十余天里,他们五人一步不离的呆在这屋里,作为最佳的研究样本,让医术精湛的大夫研制出最好的抗瘟药物。 他们进入屋内,掩上院门,那些工匠已经撤离,院子空地里摆着一张案桌,桌上摆放文房四宝,茶水果品。桌后一张椅子,左右两边各有两张椅子。这时东厢房走出帕子遮住口鼻的几名大夫,替他们把脉看舌头,一边详细询问每人身体状况,一边提笔在纸上做记录,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这几名大夫返回东厢房,里面随即响起七嘴八舌,争论不休的声音。他们都是天底下最顶尖的大夫,想轻易说服他们,并且接受他人的方案本来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石统领半躺在在桌后的椅子上,双脚搁在桌面上,笑道:“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叶枫道:“我们有甚么可做的?到这里来不就是吃饭拉屎睡觉么?”石统领道:“人家给了顶侠之大者的帽子给我们戴,我们好意思就枯坐在这里,只是吃饭拉屎睡觉,啥事也不干?”叶枫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连说不的勇气也没有了。”鄂副统领道:“像你年纪轻轻,远没有到随便说不的时候。”叶枫道:“你们要我们做甚么?” 石统领笑道:“各位在边上旁听,看我和鄂统领给徽州府善后,也就是说给某些乌龟王八蛋擦干净落在裤裆里的烂屎,如果我们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各位务必畅所欲言,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有过命交情,就打马虎眼。”鄂副统领道:“域外某些敌对势力,经常评击朝廷搞一言堂,独断专行,不允许百姓开口说话。这不是他娘的抹黑诬蔑,信口雌黄么?我今天倒要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们没必要,也不需要限制百姓说话。” 叶枫犹豫道:“倘若我说的不中听,你们不会克扣晚饭的大鸡腿?”石统领板着面孔,道:“倘若你违心拍我的马屁,我一定会克扣大鸡腿。”说到这里,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只大鸡腿。一只做成大鸡腿形状的风筝,活灵活现,随风飘荡,看上去好像刚出锅一样。大鸡腿风筝慢慢落在桌上,只见上面绑着一卷文书。叶枫双眼发直,喃喃道:“看来真的有人要吃不上大鸡腿了。”石统领道:“嗯。” 他解开文书,铺在桌上,一页页认真翻阅。原来是朝廷潜伏在徽州府中的密探,将这些天打听到在城中祸害百姓的无赖,闲汉名字,以及每人所犯下的罪行,一一记录下来,都是趁火打劫,逼良为娼,漠视生命的勾当。叶枫心里堵得慌,一拳捶在桌上,怒道:“这些人还有王法么……唉!”石统领目视秦,任,叶三人,笑道:“朝廷需要你们宝贵的意见。”秦啸风道:“按照名单抓人,不放过每一个做坏事的人。”任惊蛰道:“没收他们的非法收入,将他们流放发配。”叶枫道:“流放发配岂非太便宜这些人了?这些人不人头落地,如何平息百姓的怨气?” 鄂副统领道:“徽州城经历瘟病,已经元气大伤,若是再杀一大批人,岂非火上浇油,愈发人心惶恐,争相外逃?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呆在这个城市?徽州城还有未来么?这不是跟圣上的仁政治国的方略背道而驰么?”叶枫道:“这些人不被清算,任由逍遥法外,百姓心中绝望至极,徽州城才是彻底没有未来。”石统领凝视脚下地面,道:“百姓就像大地,的确没有它,万物无根。但是你在地上盖大房子,挖很深的池塘,种花植树,拉尿屙屎,哪件不是伤害它的事情?它可曾有表达过不满么?还不是忍声吞气,一次次的沉默无语。” 叶枫大怒,瞪着他,道:“这么厚颜无耻的话,亏你说得出口?”鄂副统领道:“石统领只是陈述事实,他并非有意冒犯百姓,他跟我一样,都是穷人家出身,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百姓疾苦。”石统领叹息道:“如果做官的就像动辄就热血上头,一怒拨刀的愣头青,这世界不得乱七八糟?在官场做事,就像投身一场异长漫长的棋局,千万不要因为一兵一卒的得失,就耿耿于怀,误了大事。我们追求的是终极胜利,某些肮脏丑陋的过程,可以忽略不计。”叶枫冷笑道:“有些人坏到骨子里就不说了,还把人当成傻子来耍。” 石统领道:“身不由己的人不只是你一个。就像你无法做到一夜肃清江湖风气,我也没办法一下子改变官场现有规则,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把每一件做好,保护好身边的人。我也十分讨厌那些坐在离地十丈的空中楼阁里,一小撮自娱自乐,如活在梦里的人。就是这些脱离实际,不接地气的人,偏偏位居高位,掌握大权,尽出荒诞不经的馊主意,弄得大家应接不暇,苦不堪言。” 鄂副统领道:“我们决不会让那些闲汉,无赖活得很舒服,他们非法所得,一定会让他们吐得干净。现在我们碍于上面指示,不方便公然动他们,但不等于我们会永远放过他们。”石统领拿起一支毛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脖子套着绳索的人。把这张纸夹在那卷文书中,缚在大鸡腿风筝上。风筝飞了出去。脖子上有绳索的人,便失去了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随时有窒息倒下的可能。 众人喝了几杯热茶,吃了些果品,又有一只风筝飞入院子。一只做成搁在砧板上,背上架着菜刀的鱼的风筝。叶枫心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上面仍然缚着一卷文书。记载的是瘟病之下,两个存在于徽州城有云泥之别的世界。写在纸上的一个个蝇头小楷,就是一个个平凡人的悲欢离合,五人皆在徽州城亲眼目睹过人命贱如狗的惨状,一时之间,不禁柔肠寸断,潸然泪下。 石统领怔怔地坐了良久,擦干泪水,提起笔来,在白纸上作画。他的手一直在颤抖,显然他的心中充满悲伤,愤怒。他画的是乐队在街上敲锣打鼓,百姓欢呼雀跃的热闹场景,人群中有二面旗帜格外的醒目,一面旗上写着“徽州,徽州,锦绣前程”的八个大字,另一面旗上写着“徽州,徽州,欣欣向荣”的八个大字。叶枫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发出声音:“丧事当作喜事办,那些死去的人连一笔带过的资格都没有么?” 鄂副统领苦笑,道:“稳定高于一切,我们必须挑动听的话来说,把不好的感觉烂在心里。”石统领道:“把徽州城有钱者生,无钱者死的真实情况说出去,最后受伤的是谁?被打脸的是谁?还不是帝国的名声扫地?以后谁还跟我们打交道,做生意?当今圣上可是要做不朽功绩,做千古一帝的,怎能因为这些芝麻大小的破事,打乱了他的步伐?” 石统领道:“我非常讨厌憎恶粉饰太平,给茅坑加盖喷香水的人,他们是世上最龌龊的人,没有之一。他们用所谓的春秋笔法,掩盖世间一切罪恶与苦难,漠视别人的痛苦和不幸。笔应该就像悬挂在侠客腰上的刀剑,让坏人冷汗直流,无处遁形,怎能偏离初衷,给丑陋不堪的脸上涂抹上厚厚的脂粉,给贪得无厌的虎狼,改头换面成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呢?但是……” 叶枫笑了笑,道:“我们置身于一场异长漫长的棋局,千万不要因为一兵一卒的得失,就耿耿于怀,误了大事。是不是?”石统领道:“帝国立国将近百年,各种矛盾积弊已久,圣上再英明神武,也做不到短期内去苛除弊,他只能做好一样,再去做另一样,别无他法,当然他最终的目的就是,建立一个人人为公,天下大同的新世界。”叶枫又笑,道:“我能看到那一天么?” 石统领道:“也许能,也许不能。”叶枫大笑,道:“那岂非墙上画大饼,搬楼梯摘星星?”石统领大笑道:“墙上好歹画了个大饼,总比一面白墙,甚么也没有,要好些了?”鄂副统领看着叶枫,道:“这次对话满意么?”叶枫道:“我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至少两位大人没有当场翻脸,没有动用非常手段,让我当场闭嘴。”石统领笑道:“我们像心里连根针都插不进去的人么?” 鄂副统领道:“可是我们对你不太满意。”叶枫道:“情理之中,坐不同的椅子自然说不一样的话。”石统领道:“你们作为江湖精英,见识非同寻常。但是我们没想到,你们的思想,说话方式只不过比一般人高明一点点。一个人若是长期保持一种状态,久而久之他的心就空了,脑子就烂了。”鄂副统领道:“眼睛别停留在一个点上,要将全盘收纳眼中。心里别只惦记今天有多少收益,要谋划以后能有多少收获。” 叶枫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们说的有错么?他们说的没有错。他们是标准称职的官场人物,既没有崇高的理想,又没有相对稳定的立场,只追求凡事将它最大利益化,不允许掺杂任何私人感情色彩。他永远做不了这种人,因为他身上有太多明显的缺陷。他经常内心有很厉害的波动,看到悲伤的事情,会难过流泪,看到有人受委屈,会有伸手帮助的冲动。 忽然之间,他听到了笛声,悠扬的笛声,好像吹笛的人,就坐在他身旁。叶枫一抬起头,便看到了驾鹤在空中的云无心。数十只大鹤围绕着她的身边,好像群星捧月,百鸟朝凤。这下她吹的曲子是《子矜》,尤其最后一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结合当下实际,愈发情深意重。自似她认识叶枫之后,她的人竟似完全变了。她敢毫无顾虑的释放心中的爱意。 一曲终了,云无心一声轻笑,挥了挥手,引领鹤群,大张旗鼓地往徽州城飞去。千余只大鹤,排成一字纵队,延绵近十里,气势恢宏。到达城市上空,不急着投放物资,一圈一圈地打转。云无心吹起了卢照邻的《战城南》,声调高亢激昂,热血沸腾,方圆几里,皆听得清楚,宛若向敌人发起总攻的檄文。城中百姓都被惊动,携家带口立在门口观望,维持秩序的闲汉怎么威胁,也阻止不了。 云无心根据潜伏在城中探子做下的标记,精准无误的往穷苦百姓家空投物资。万千百姓这些天活在水里火里,苦不堪言,今见得云无心布施恩惠,皆以为她是玉帝派来的仙子,人人欢天喜地,大家焚香礼拜,感谢上天。那些闲汉见得百姓手中有了的食物,药品,自己囤积的东西便卖不出高价,不由得发一声喊,就要来硬抢掠夺。岂知暗处探子突然出手,连杀数十人,其他的人,见势不妙,一哄而散。 第二百六十五章 儿戏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世上没有绝对满意的事情。 无论多么尽心尽力,奈何总有力所不逮的时候,多少会留下一丝遗憾。 所谓的十全十美,通常存在于某些写书人的笔下,或者某些说书人的嘴里。主角简直是天选之子,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没有他睡不了的女人。 不过三步两步,便到达登峰造极的境界,睥睨天下苍生。从头到尾高潮迭起,爽到双脚发软,给那些平时活得压抑的看客,带来了逆袭改命的满足。 叶枫喝了口酒,并不急着吞入腹内,抿在嘴里,眯着眼睛,慢慢品尝。官方特供的三十年陈酿的口感,跟他平时在路边小店喝的几十文大钱一壶的劣酒,简直天壤之别。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如果人人都活得顺风顺水,世上就不会出现众多书写人间疾苦的诗词。世上最荒唐离谱的事,难道不是一大群人终日沉醉于赢麻了,出道即巅峰,明天犹可待的幻觉中,根本看不到身边风云激荡? 他真的感到完全满意么?真的心里没有任何遗憾么?不是这样的,说实话他不满意的地方有很多,心里还有很多遗憾。可是在当下相互制衡的局势中,能够给数十万徽州百姓争取到发放食物,药品的权利,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虽然是男主角,却没有让石统领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本领。况且石统领更没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气魄,他们只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尽力完成上头交待的任务。他们怎么会做超越自己范围内的事情? 叶枫忽然想起挂在门上,写着“侠之大者”四个大字的牌匾,不禁摇头苦笑。他配得上大侠的称号么?尽管他做过那么几件好事,但是他做过的蠢事也有很多,谁知道能不能功过相抵? 只能说如今的世道变了,但凡一身白衣,腰中挂口刀剑,一开口会说:“小二,来一坛烈酒,切二三斤熟牛肉”台词的阿猫阿狗,便是义薄云天的大侠。那些人难道不知道做大侠的标准很高么? 真正的大侠,无论在大众广庭还是私下场合,都是昂首挺胸,腰杆笔直,目不邪视,说话掷地有声,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可是叶枫他呢?一见到美女,情不自禁地全身躁热,似有十万八千只跳蚤同时叮咬皮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停,口中废话连篇。 叶枫吞下口中酒液,懒洋洋的倒在椅中,张开四肢,享受冬日暖阳,心道:“老子才不做他妈的狗屁大侠,如果一个人做啥都要顾及自己形象,考虑别人感受,戴着面具做人,便是活到七,八十岁,老子也不稀罕!每天带着九分醉意,左手抱一个大眼睛,小酒窝的大姑娘,右腿上坐一个长辫子,柳叶眉的大姑娘,纵然只活四,五十岁,也是多姿多彩,死而无憾!” 中饭过后,五人身上药性相继发作,叶枫中毒最深,故而症状最为明显。时而全身火烧般滚烫,汗如雨下,时而似堕入冰窖之中,冻得发抖。饶是叶枫体质过人,亦吃消不过,满地打滚,大呼小叫,把屋里的家俱砸得粉碎。众大夫无计可施,把他铐在特制的铁床上。端出熬好的汤药,强行灌入叶枫口中。 众大夫只想尽快缓解叶枫痛苦,故而下药不拘一格,异常霸道,凶猛。药液入腹不久,发挥出相应的效果,似有千百把刀子在肚子里搅动。直痛得叶枫生不如死,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手脚乱动,若非四肢给精钢镣铐束缚,早就跳了起来。众大夫见未能制住叶枫,又将几碗汤汁,灌入叶枫嘴里。 这下叶枫倒是不死命挣扎了,一动不动躺在铁床上,眼球死鱼般凸出,一张脸似锅底般黑漆漆的,气若游丝,好像随时会一命呜呼。身体却烫得厉害,烟雾弥漫,仿佛放在蒸笼里蒸的馒头。众大夫见多识广,也不禁乱了方寸,面面相觑,喃喃说道:“这下如何是好?” 一胆大的人咬牙道:“没奈何,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他是自愿养蛊的,怨不得人。”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扎进叶枫身上十余处穴道。叶枫不动的身躯,忽然剧烈抽搐扭动,嘴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吐出几口带着腥臭的黑血。众大夫大喜,道:“哈哈,这招蛮管用的!” 那人脸现得色,道:“这时候就得剑走偏锋,不把他当作人来看待。”叶枫听他们说得轻巧,心里叫苦不迭:“糟糕,糟糕,这几人胆大妄为,我的小命恐怕要交待在这里,可是我不想死啊!”嘴巴一张一合,想叫他们谨慎行事,不要草芥人命,却发不出半点声息,只有一股股热气从喉咙深处喷出。 一大夫指着他道:“他热得好难受!”众人道:“这个好办!”把叶枫身上衣服剥得一件不留,赤条条地扔入一个大浴桶之中,往桶里倾倒冰水。奇寒彻骨的冰水倒入桶里不久,很快被叶枫身上散发出热气,对冲中和成温水。众大夫立即倒掉桶里的水,换上新鲜的冰水。 桶内的冰水,身上的热气,冷热交替,全身气血倒传,说不出的难受。叶枫压根承受不了,又是大吼几声,吐出几口鲜血,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转过来,见得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躯体仍是炙热难当,却不似先前的那样的备受煎熬。 窗外月色清淡,桌上灯火暗淡,已是深夜。坐在床前的几个值守大夫,猛地见他睁眼醒来,立时高兴得跳起来,拍手笑道:“醒了,他终于醒了!”叶枫身子虚弱,喉咙格格生响,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一人托住他的颈背,把滋补养生的参汤,小心喂入他口中。叶枫喝了数碗,恢复了些精神,倚靠床头,闭眼养神。 过了一会儿,一大夫喂他吃了半碗肉糜粥,尔后替他切脉问诊,只觉得脉象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虽然阳热亢衰,但无性命之虞。众大夫说了一大堆宽心的话给叶枫听,便各自回房歇息了。叶枫头晕脑胀,他们说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没有记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这些人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动听悦耳的笛声,从九霄云外,流入耳中。叶枫精神一振,凝神倾听,正是前日云无心所奏的《淇奥》。笛声中的情意,在心里缓缓流淌,化为浓浓的爱意,不由得心神俱醉。叶枫双手捂脸,低声哭泣。原来他并没有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至少还有一个人对他不离不弃。 第二天照样反反复复,高热不退。好在众大夫已摸清些门道,尽量做到对症下药,不会似昨天把他当实验品,胡乱医冶一番。他神智清醒的时候,耳畔总能响起悠扬的笛声,好像鼓励他莫得心灰意冷,要坚强的活下去。云无心吹笛的技艺算不得一流,但在叶枫听来,已经臻于化境,因为她能让他时刻保持信心! 到第四天,叶枫虽然还不能下床活动,却已经能流畅说话,自己端碗吃饭。他一开口说话,不是乱七八糟的荤段子,气得那些操守坚定的大夫,须发齐竖,怒目而视,恨不得一掌掴烂他的鸟嘴。便是一迭声的要喝酒吃肉,而且是要如火般壮怀激烈的陈年老酒,以及切成巴掌大小,煮得酥烂的肥肉,全不顾自己尚未脱离危险,须得忌口。众大夫苦劝无效,只得依他。自此一日三顿,有酒有肉。 众大夫见他若无其事的大吃大喝,不禁双眼发直。叶枫诉求得到满足,亦收敛自己性子,不再满口污言秽语,态度谦和。众大夫好不容易适应了他快马扬鞭的节奏,甚至能跟叶枫有来有回,比如叶枫说“张家姑娘皮白肉嫩水灵灵”,他们立即接上“咱们晚上翻墙吃豆腐”,岂知他突然返璞归真,一时半会,怅然若失,浑身不自在。 第七天早上,叶枫一睁开眼睛,就听到阵阵声音从庭院传来。原来石、鄂、秦,任四人赏梅吃酒,他们中毒不深,恢复得比他快。他们都是正人君子,说话彬彬有礼,字字有板有眼。叶枫听得了无兴趣,肚里心想:“没有我参加的饭局,岂非糟塌了美酒佳肴?”当下手柱拐杖,走了出来。 在他治疗的这些天里,外面又下了场大雪。雪还未消融,屋檐下生着长短不一的冰棱,院里梅花开得正艳,与屋顶上的白雪相互争俏。青碧色的空中,悬停着一只大鹤。一身红衣,长发披肩的云无心坐在鹤背,英气勃发,颇有勾魂夺魄之态,似是非尘世中人,令人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直视。 云无心见他出来,催动大鹤降低高度,停留在屋顶上方。叶枫仰面对着空中,慢慢点了点头。云无心吐吐舌头,拍拍心口,做了个担忧牵挂的表情。叶枫笑了笑,在胸部轻捶几拳,意思说自己命硬,死不了。云无心耸动肩膀,举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提醒他若是不珍惜自己,连累她也不想活下去了。 叶枫立即双脚并拢,腰杆舒展得笔直,双眼精光四射。显然在向云无心保证,无论如何都会好好活下去,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云无心驾驭大鹤,转身就走,飞出数丈开外,突然扭转脑袋,侧着脖子,擦拭眼睛,敢情是不完全相信他,须得“听其言,观其行。” 任惊蛰叹了口气,道:“江湖传说,席间没有叶枫,这个饭局便算不得完整。”秦啸风道:“你的格局还是小了。”鄂副统领道:“任何江湖大事,没有叶枫的参与,便没有几人关注。”石统领道:“他是光,他是电,他是唯一的神话。他负责主宰世界,我们呐喊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一人忽然推门进来,道:“叶大侠,你总算起床了,大伙等你快望眼欲穿了。”来人正是鲁挺。 千军万马,将地上的积雪踩得稀烂,往徽州城冲去。暖暖的阳光照在叶枫虚弱不堪的身上,仿佛给他注入无尽力量,叶枫不由的精神大振。他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左盼右顾,路上景色尽收眼底。他只不过七天没有出来,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些困在城里,已经好多天没能享受公平,自由的人,是不是度日如年,越发的难当难熬?好在这一切即将结束。 大队人马很快抵达徽州城下,守城将士皆人人自缚,伏地请罪。石统领大笑道:“这次的事我就暂不追究,但下不为例!”众将士额头触地,痛哭流涕,大呼圣上英明,石统领仁慈。石统领哈哈大笑,双臂张扬,只听到“夺夺”二声,二面旗帜牢牢插在两扇城门上,旗上皆有字,一面写的是“拨乱反正”,一面写的是“旋转乾坤”,迎风招展,猎猎飘扬。 叶枫目不转睛地盯着门上的旗帜,脸上似给人扇了几记耳光,火辣辣的难受,暗自寻思:“这种和稀泥式,拉拢人心的作派,岂不是儿戏么?”众人疾马穿过敞开的城门,如潮似浪冲入城内。城里的人早收到消息,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家家户户香花灯烛,站在路边迎接。一进入城,便见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招展,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 石统领满面红光,笑道:”这下某些域外敌对势力应该大失所望了,徽州数十万军民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根本就不会出现相互攻诘,怨声盈路,人心涣散的局面。番邦蛮国不敢真刀真枪的来干,只在背后做抹黑泼脏水的无耻勾当。”鄂副统领点头微笑,说道:“你看看一个个百姓,笑得多么真诚开心,发自内心的感恩戴德,那是怎么也装不出的。” 叶枫凝神往街上笑逐颜开的百姓望去,只见这些人都是肥头大耳,披金戴银,身裳华贵。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雍容大度,决无市井小人物的局促不安。叶枫心道:“原来这些人是城中的权贵,在这场人为制造的瘟病,他们利用自己掌握的权力,无不赚得盆满钵满。如今石统领又一笔勾销,不追究他们的罪行,这些人能不欢天喜地,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么?” 就在此时,听得有人问道:“孙太太,这些天你觉得幸福么?”叶枫转过头去,见得几个文人模样的男子,在街上询问这些非同寻常的百姓。不消说这几个男人就是所谓的御用文人,他们通常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了不起本领。能够把世上最悲惨的事情,纂改成皆大欢喜的结局,能够把臭成熏天的肮脏场合,描述成最适合人类居住的世外桃源。这些人就像周公一样,生生把一个个意识清醒的人,哄得似摘除了脑子一样,活在不切实际的美梦中。 孙太太笑靥如花,加上她一身大红衣服,整个人似烧熟的大虾,道:“我在徽州一直活得很幸福,这里的天蓝蓝,水清清,山绿绿,每个人都对我客气得很。这些天我想吃什么,官府立马就给我送什么,不打任何折扣,没有受到任何委屈,生活不受任何影响。这种体恤民心的城市,我能不爱么?”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嗲声嗲气地唱着自编的《爱上徽州一百个理由》的曲子,引来无数掌声。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怒喝道:“兀那疯婆子,不是叫你们在家里呆着么?跑到这里做甚?快给我滚回去,否则有的你好看!”见得一老妇人奋不顾身从人群奔出,一口气冲到这几个男人面前,泪流满面的道:“你们为什么不问我幸不幸福?”众男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笑道:“大妈喜极而泣,幸福已经写在脸上,不消多问了。”老妇人道:“我家里十个人,死得只剩下我一个……”说到这里,一面大旗晃了过来,遮住她的身形,她就凭空消失了。 叶枫正要看个究竟,石,鄂二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裹挟着他前行。两人脸色泰然,好像根本没看到不愉快的场面。一行人往府衙行去。众人刚迈进大门,却听到里面哭天怆地,似是出了极大变故。众人面色突色,快步往里走去,叶枫走不快,由任惊蛰搀扶着。 众人走进厅堂,但见身穿官服的宝鼎,一动不动地斜躺在椅子上,五官扭曲,脸色发黑,口鼻流血。身前案桌上摆着一只空药碗。几人跪在地下号啕大哭:“宝大人,干坏事的人又不是你,谁不知道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为什么要想不开,替那些人背黑锅呢?”宝鼎用力挤出一句话:“我辜负了朝廷厚望,死有余辜!”石统领抢了上去,摸出几枚药丸,捏开宝鼎的嘴巴,和着温水,灌入肚中。 鄂副统领向这几个人了解情况。其他人四处搜索,叶枫行动不便,坐在边上旁听。原来是当地几个实权人物欺负宝鼎上任不久,毫无根基,将他完全架空,做出惊天大案。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宝鼎吐出一滩污物,跌足叫道:“我失职失责,罪该万死,你们救我做甚?”石统领温言劝慰。便在此时,鲁挺提着一串人头,从外面进来,扔在地上,道:“这几个祸害徽州城的原凶,都让我给宰了!” 宝鼎指着这些人头,哽咽道:“就是这些人,搅得徽州城天翻地覆……该杀该死!”众人正唏嘘嗟叹,秦啸风抱着一具女人尸体,大踏步而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叶枫见得这女人身上不着寸缕,手臂,大腿,胸脯,臀部的肉皆被割尽,露出森森白骨,面容姣好,正是宝鼎新娶的妻子小颜。众人又是大哭不止,叫道:“夫人,夫人!”宝鼎沉默了很久,才发出声音,道:“这些人把我们囚禁在府衙,不提供饭食,没奈何只好杀了小颜,割肉煮汤,大家得以幸存。” 叶枫慢慢走了出去,心里没有半点悲伤愤怒,只有满满的厌憎恶心。没有人会在乎谁是真正的幕后真凶,大家都配合默契,全力演一出皆如人意的好戏。剧情事事顺心,花团锦簇,不存在令人堵心的地方。再过些日子,谁会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惨烈的瘟病?死去的人,悲伤的故事,终究会被人们淡忘。他走出府衙,往街上走去,他想大醉一场,释放出压在心里的不快。 可是城里大大小小的酒馆门口,都张贴着“自即日起,本店不欢迎恶意传播不良情绪之人,敬请相互转告”的告示,街上也贴满了“创建笑口常开的美丽徽州城”的布告,并且专门安排了人手,负责观察大家有没有开怀大笑。那些笑的不自然的人,教他们对着镜子一遍遍反复练习,直到笑到眉舒目展为止。叶枫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连流泪的权利都能剥夺,真是个笑口常开的美丽城市啊。”忽然间听得有人道:“跟我走,我们一起哭,一起笑。” 只见云无心骑着大鹤在头顶飞翔。有几人听到她的言语,当即围了过来,喝道:“谁让你说大逆不道的话的?跟我们回去反省思过。”云无心格格娇笑,袖子飞出一条彩带,卷住叶枫的腰,将他拽上鹤背。大鹤连续向上跃升,飞到高空。叶枫怔怔地看着下面笑声不断的城市,又叹了口气。云无心道:“你已经尽力了。”催促大鹤,加速离开。叶枫回望渐行渐远的徽州城,不禁百感交集,忍不住说道:“可怜万千英雄血,换来今朝旧乾坤。”? 本文有三条主线,? ? 一条是华山派,另一条是武林盟,最后一条是魔教。第一条已经结束,第二第三会同时完结,大概再写一卷多便可画上句号。? ? 本书没有提纲,天马行空,不受约束,我也不知道啥叫提纲(大笑)。当然每个人物的最终结局,我心中有数,做好了安排(大笑)。 第六卷完。 第二百六十六章 骑墙 隆冬时节,大雪纷飞。 黄昏时分,无名小镇。 还没有完全天黑,小镇唯一的街道已经几乎看不到行人了。 南宫惊雷撑着油纸伞,慢慢的在雪地中行走,看着前方小镇渐渐亮起的灯火,他露出了笑意。只要有灯火的地方,都能给长途跋涉的旅人,带来无法形容的温暖。 最近一个多月,他一直在路上,一步步从遥远的苦寒西域,走到繁华似锦的中原。 他记得很清楚,他一共翻越了一千零一个山头,趟过三百六十五条河流,走过四百四十八座桥梁。数千里的漫长路途,拢总有九十三女人给他带来怦然心动的感觉。 南宫惊雷是魔教的财神,他任何时候所掌控的财富,都抵得上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的全年收入。 他完全可以雇辆马车,将他舒舒服服的送到目的地。他为什么要忍受风吹雨打,跋山涉水的痛苦?是为了看路上的风景么?躺在宽敞舒适马车里,同样可以将路上的风景收入眼底。 这一个多月,他过着苦行僧的日子,完全把自己隔绝在欢乐之外。魔教四大长老,就数他最年轻,他才四十出头。 就像所有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一样,追求完美精致的生活。喝最好的酒,穿最昂贵的衣服,住最豪华的房子,睡最美的女人,结交最豪爽大气的朋友。 南宫惊雷每年都会作贱自己二次。一次是炎热的夏天,一次是寒冷的冬天。他可以纵情声色,游戏人间,但是绝不能让自己真正的堕落,沉沦。 他每年都要花费几个月的时光来折磨自己,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清醒,警惕,因为他做的每件事都关乎到魔教的生死存亡。 他接手魔教财政大权的时候,很多人很不看好他,直言他生活奢侈,挥霍无度,迟早会将魔教几代人的积蓄,败得精光。他没有做任何解释,他知道要让别人停住指手划脚,就必须做出令人信服的事情。 从他上台到现在,他已经在这个位子坐了六年,凭着他惊人的理财天赋,通过各种途径的对外投资入股,不仅没有折损前任移交的一文本钱,而且在原有基础上,把财富翻了几倍。 大家都以为武林盟与魔教势如水火,大战一触即发,可是谁知道魔教每年都能从三巨头所经营的生意中,获取不菲的分红?更没人知道他经常与三巨头把酒言欢,畅谈业务。 他并不喜欢魔教长老的头衔,他把自己定位为唯利是图的商人。生意人既没有绝对的朋友,又没有绝对的敌人,谁能给他带来切实的利益,他就跟谁合作。如今几乎没有人会质疑他能力。 但是他并没有躺在功劳薄上睡大觉,相反他更加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只要他一次的判断失误,便足以让他六年的努力化为泡影。他当下所做的一切,归根到底还是让魔教有重振雄风的资本。 眼前是个低矮的小山包,从山底到山顶,布满了坟墓。大雪覆盖着坟头,好像一个个搁在蒸笼里的白面馒头。南宫惊雷停下脚步,忽然心有感触。 这些长眠地下的人,有的生前想必是叱咤风云,名动一方的英雄豪杰,可是现在尘归尘,土归土,来来往往的人,谁会记起他们呢?以后他死了呢? 南宫惊雷叹了口气,道:“我只求活着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在乎身后之事?”他衣?拂动,扫清一块石头上的积雪,大马金刀坐下,朗声笑道:“各位一路跟随,辛苦辛苦,各位是要劫财的么?” 白茫茫雪地里出现了七个人。七个衣着色彩鲜艳之人,也许他们认为吃定了他,也就不掩饰身份。他们分别占据七个不同的位置,堵住他所有可能逃亡的道路,嘿嘿冷笑道:“劫财又怎样?”南宫惊雷笑道:“那就好办了。” 他解下佩戴腰间的腰带,摘取手上的戒指,腕上的链子,搁在石头上,道:“这些破铜烂铁,少说值得十余万银子,权当在下一片心意,请各位英雄好汉喝杯水酒。”七人不为所动,道:“你当我们是叫花子?”南宫惊雷陪笑道:“各位每人都能分到一二万两银子,可以说收获颇丰了,最起码能过个好年了。” 七人冷笑道:“你何必避重就轻?你应该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南宫惊雷点了点头,拍打身后包着手指粗细的金边,嵌着数十个龙眼大小珍珠的背包,道:“各位好眼力,这个包值十八万两银子,出自京城‘荣宝斋’大师之手,普天下只有一个,堪称独一无二,极有收藏价值。”七人翻了个白眼,怒道:“谁希罕你这个破包?” 南宫惊雷吃了一惊,道:“那各位想要甚么?”七人眼中有杀气,道:“我们要包里的东西。”南宫惊雷把背包放在雪地上,解开袋口,只见里面装满了一叠叠崭新的银票,七人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面现贪婪之色,喉咙“格格”作响,情不自禁的吞下一口口涎水。 南宫惊雷道:“这些是大通商行的银票,全国通用,每张银票面额一千两,合计二千张。”七人难饰心里激动,低声惊呼:“二百万两银子?”南宫惊雷道:“不错,二百万两银子。”七人呵呵大笑,一齐伸出手来,道:“拿来!”南宫惊雷道:“我把银票给你们,各位会放我一条生路么?” 七人环视四周,笑道:“我们会给你建造一座比较体面的坟墓。”南宫惊雷道:“劫人钱财还要别人的命,你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七人道:“杀人越货,谋财害命,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南宫惊雷搓手道:“说得我心头痒痒,也想做强盗劫匪了。”七人道:“你想抢谁?难道是我们?” 南宫惊雷道:“当然是你们,难道要我去打坟里死人的主意?”七人仰天大笑,道:“你看我们像有钱的主么?我们七个人的身上,加起来也不足五两银子。”南宫惊雷笑道:“第一次做强盗,能有五两银子收入,我很心满意足了。”七人同时喝道:“你活腻了不是?” 七条色彩斑斓的身影,从七个方向扑来。南宫惊雷“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来真的?我不干了!”抓起背包,往西面二人掷去。那二人飞身扑出,四只手伸得笔直,去抓落下来的背包。就在他们即将触及背包的刹那间,他们忽然发现所有的力气,从体内急泄而出,就像似破闸飞涌的洪水。 他们倒下的时候,看到了南宫惊雷一只手提着背包,一只手托着些许碎银子,那原本是属于他们的财物。南宫惊雷笑吟吟道:“世上最绝望的事莫过于,眼看就要唾手可及,大功告成,结果一脚踩空,堕入万丈深渊。”足不停顿,往北方投去。二人截住他,道:“想走?没门!” 南宫惊雷的腰带蓦然飞出,似毒蛇般紧紧的勒住一人脖子,那人挣扎不得,只听得颈骨发出爆豆般的碎裂声。南宫惊雷道:“君子取财有道,过度追求金钱,往往被金钱反噬。”他并非在故作玄虚,讲空洞无物的大道理,他终日与财富打交道,因此在金钱方面,拥有比常人更多的体会。 另一人大吃一惊,嗤嗤数刀,荡起从天而降的雪花,一片也落不到他身上。南宫惊雷右手食指弹出,一粒碎银呼啸着射入这人额头,又从后脑勺飞出。南宫惊雷早绕到他身后,接住带血的银子,道:“商人手中的每一文钱,都有他本人和别人的血汗,看得比性命还重,怎能任由他人掠夺?” 剩下三人只想一夜暴富,罔顾四个同伙瞬间被他击杀的事实,三路包抄夹攻。南宫惊雷原地转了个圈子,三人仰面倒下,面皮铁青,气若游丝,身上却不见半处伤痕,不见一点鲜血流出。南宫惊雷笑道:“我敢背着二百万银子招摇过市,就有能够做到一文不丢的本事,你们岂不是睁眼瞎么?” 南宫惊雷穿过雪地,来到镇里。他一对眼珠子始终不停转动,密切关注周边环境。这是他这些年养成的习惯,无论到任何一个人口聚居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观察当地百姓的生活水平,有没有可以投资获利的商机。 小镇唯一的街道并不长,从街头走到街尾,一共是二百一十九步。合计有大小门面有七十七间,其中五十六间闲置,门口堆放着柴禾杂物。二十一间正常营业的店铺,其中炸油条,做包子,熬粥的早吃店,以及经手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杂货店,合计是八间。 另外豆腐豆芽店一间,棺材铺一间,香烛纸钱店一间、油坊一处、金银店一间、当铺一个、布店裁缝店一间,药铺一间,小饭馆二个,熟食店一个,其余二间都是肉店,这时候店里还悬挂着几扇猪肉,看来白天没有卖出多少。 尽管大雪纷飞,路上行人稀少,这二十一间店铺却不急着关门,店老板们大概都心存侥幸,万一有人睡不着,心血来潮,揣些零碎钱,出来买东西呢?可是棺材铺,香烛纸钱店的凑什么热闹呢?谁会无缘无故买一口棺材,一堆香烛纸钱呢? 小镇有长长短短的巷子十七条,约莫有百户人家。南宫惊雷绕着镇子转了一圈,已经对镇里的情况有所了解。此刻正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里灯火辉煌,桌上有酒有肉的不超过二十户,其他的人家都是一灯如豆,清汤寡水。他脸上露出笑容,道:“真是个穷到无药可救的地方啊。” 他笑,说明这里有利可图,一贫如洗的地方也意味着人力价格低廉。他入股的几个大型煤山,机房,正为日益增长的人工成本头痛,降低工钱支出也是提升收益的手段之一。南宫惊雷从肉店门口经过,放慢脚步,眼睛往店里瞟去。 肉店老板眼尖得紧,提了块五花肉,赶忙奔了出来,叫道:“贵人,来块肉?本地的黑毛猪,肥而不腻,唇齿留香,闻名于世。”南宫惊雷笑道:“这么好的肉,为什么卖不出去呢?莫非卖得太贵了?薄利多销啊!”肉店老板叫起苦来,道:“我进价十三文一斤,卖出二十文一斤,刨去店租,工钱,到我手上能有多少?” 南宫惊雷道:“你一天能卖多少斤肉?”肉店老板脸红了红,道:“少则二三十斤,多则五六十斤。”南宫惊雷道:“去除开销,从早到晚,到手仅有一二百文,的确对不起你的辛苦付出。”肉店老板叹息道:“这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能有甚么办法呢?”南宫惊雷道:“好肉烂在锅里,真的可惜了,难道你没想过把猪肉卖到省城,京城?像这种品相极好的猪肉,少说值一百文一斤。” 肉店老板道:“小人一介杀猪卖肉的,哪有结交达官贵人的机会?”南宫惊雷道:“你把猪肉十五文一斤批给我,我卖给那些名公巨卿,当然你必须保证一天提供一千斤猪肉。”肉店老板跳了起来,吃惊的道:“你卖给别人一百文一斤,只让我赚二文钱一斤,你这个人的心太黑了。” 南宫惊雷笑道:“一天一千斤肉,赚二文钱一斤,轻轻松松二千文到手,比起你苦哈哈一天下来,只赚一二百文,已经翻了近十倍,你还想怎样?我之所以能拿大头,因为我有你不可企及的门路。这年头凭能力吃饭,有人吃肉,有人喝汤,有人啃骨头,大家各负其责,岂非正常至极?”肉店老板苦笑道:“贵人口说无凭,须得跟小人立下文书。”南宫惊雷盯着店内的几片猪肉,笑道:“镇上有四百三十六户人家?” 肉店老板道:“正是。”南宫惊雷道:“你给每户人家送一斤肉,肉价按批给我的算,十五文钱一斤。”肉店老板奇道:“你跟他们素不相识,送他们肉做甚?”南宫惊雷笑道:“我想带他们发财翻身。”今天他送这些人一斤肉,将来要从这些人头上赚一头猪的钱回来。 他摸出从那七人身上掠夺来的几两碎银,交给他手里,道:“你办完事之后,到前面小酒馆找我,我跟你写合约。”肉店老板迟疑道:“这些钱恐怕不够买四百三十六斤肉啊?”南宫惊雷笑道:“这是定金,不够我自然会补给你,我像耍无赖的人么?”大踏步往小酒馆走去。 酒馆里面已经有人摆下筵宴,等他大驾光临。请他吃饭的人居然是云无心和西门无忌。这二人别过脸去,不看对方一眼,不跟对方说一句话。二人见得他进来,同时站起,抢上迎接。南宫惊雷一手挽着云无心,一手挽着西门无忌,以示一视同仁,绝无差别对待。 二人非得让他坐上首,南宫惊雷拗不过,道声无礼,只得坐下,二人一左一右挨在他肩下坐着。三人喝了几杯酒,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西门无忌忽然“嘿嘿”冷笑几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云无心,厉声说道:“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当真虎父无犬女,很了不起!” 云无心道:“饭菜也堵不住西门叔叔的嘴,看来你对我的成见不是一般的大。”西门无忌目中怒火闪动,道:“我们要推翻武林盟,重返中原,你们父女俩却阻三阻四,整天价危言耸听,说甚么时机尚未成熟,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云无心道:“武林盟还没有到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地步,现在贸然行动,不仅达不成任何目的,反而要付出惨重代价。” 西门无忌道:“就算你说的有理,哼,前些天你在徽州城又做了甚么?”云无心道:“我在徽州城有跟武林盟的人,有过正面冲突么?我有杀过武林盟一个人么?我始终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若是换作某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早就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了。”西门无忌道:“你运用大鹤输送物资,已经参与其中了。” 云无心道:“我是给谁输送物资?是给徽州城几十万百姓。我这么做,难道不是给形象不佳的大同教正名么?如果你想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只怕到头来是搬石头砸自己脚。”西门无忌脸色一阵红,一阵青,转头看着南宫惊雷,道:“你看看,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何等的嚣张跋扈,居然把我们几个兄弟不放在眼里。” 南宫惊雷不动声色,道:“我主管钱财,我的职责是只想怎样赚更多的钱,让大家过得好一点,其他的事情,我既没有心思,又没有精力去参与。”西门无忌怔了一怔,忽然大笑,道:“你的骑墙策略真好,两不得罪。”南宫惊雷道:“你以为我想骑墙?我倒向那边都不得好死。” 他喝了口酒,积压在心里的怒火忽然瞬间爆发:“你们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么?我千幸万苦筹来的钱,有用到正经合理的地方么?都被你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消殆干净。你们以为自己做的事情,足够高尚正义,在我看来,都他妈的卑鄙无耻,死不要脸。可是我心里再不痛快,也得拼尽全力给你们筹钱,尽量让各位大爷,各位小姐吃好喝好,然后有精力磨嘴皮子,拍桌子。” 南宫无忌把背包放在桌上,取出装在里面的银票,分作二份,叹气道:“说句不中听的大实话,我巴不得你们现在就来场你死我活的终极决斗,分出胜负,我就可以心无旁骛的做正事了。如果不是没完没了的内耗,大同教何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云无心道:“这份钱你原本可以直接交给我父亲,你不应该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 西门无忌道:“我决不会让一文钱落入你们父女俩的口袋。”云无心道:“我一定会把钱安全送到我父亲那里,一文钱也不会让你抢走。”他们随即异口同声说道:“我们之间势必有场血战,这正是他的目的。”南宫无忌道:“大同教不能再乱下去了,这是大多数人的心声。倘若现在死几个人能换来本教的长久安宁,我愿意冒这个险。” 云无心凝视着西门无忌,道:“我过几天就走。”西门无忌道:“我会在三个地方阻杀你。”云无心道:“死人谷,大沙漠,通天河?”西门无忌道:“这三个地方足以让你有死无生。”云无心笑道:“我身边有个超级无敌幸运星。”南宫无忌挥手,喝道:“你们最好现在就走,别影响我跟别人谈生意。就是你们这些不知高低的人,害得我没皮没脸,什么钱都赚。” 第二百六十七章 死人谷 活死人 “南宫惊雷为什么要做局?” “因为他看不惯大同教陷于内讧,无法自拔,大同教想要正常发展,就必须忍一时之痛,果断挤掉脓包。” “他不怕以后被人清算?” “他是财神爷,掌握着大同教的经济命脉,只要他愿意的话,一夜之间,便能让所有人吃不上饭,睡不着觉,梦想泡汤,谁敢跟他过不去?” “万一他借这个局,来实现他个人野心呢?” “他早就能做到欲左则左,欲右则右,随时可以达到目的,何必等到现在呢?权力不是他追逐的目标。” “西门无忌只设了三道防线拦截我们,他对自己有这么信心?” “想突破这三道防线,堪比穿越地狱,几乎没有人能完成任务。” “我们也不能?” “我们当然能,因为你经常创造奇迹。” 死人谷是出关的最后一个险隘之处,过了死人谷,方算是真正的自由。故而经常有人在此地布下天罗地网,十面埋伏,截杀那些在中原无立足之地,想到关外开辟一片新天地的人,不知枉死了多少英雄豪杰。如今叶枫和云无心就站在死人谷外面,他们只有二个人,人多了反而是累赘。叶枫仰头看天,风淡云轻,他长吁一口气,道:“挡我者死!” 云无心秀丽的脸颊,却不自禁的肌肉微微颤抖,她做不到像叶枫那样,毫无心理障碍杀人,截杀她的人都是曾经的朋友,长辈。可是她不得不踩着他人尸体前进,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忽然之间,山谷中传来一阵阵曲声,声调凄厉哀伤,听来心酸沮丧。云无心精通音律,略加倾听,知道这是引领垂死之人奔赴另一个世界的《招魂曲》,当下微微一笑,道:“行事不大方,处处小家子气,像做大事的人么?” 叶枫笑道:“他喜欢玩,我们陪他玩,奉陪到底。”话音刚落,见得二人从山谷悄然飘出,脚不沾地,无声无息,犹如鬼魅。这二人风驰电掣,转眼就到了他们身前。这二人作黑白无常装束,一个手拿哭丧棒,脖子吊着一串纸钱,一个捧着生死薄,手执勾魂笔。他们皆是面无血色,肌肤僵硬,眼珠子白多黑少,一动不动。从头到脚,透出阴森可怖的气息,果真似来自阴间。 捧生死薄的那个,翻开册子,冷冷道:“不好意思,你们大名在列,阳寿已尽。”提起勾魂笔,蘸了朱砂,在纸上打了两个钩。云无心道:“人终究会死的,没有人能不生不灭,寿与天齐。”拿哭丧棒点头,道:“你理解就好,请跟我们走。”套在脖子的那串纸钱飞起,在空中飞舞飘扬,既能吸引住叶枫的注意力,又能随时给叶枫造成致命伤害。 他的人如虎豹般窜出,哭丧棒当剑使用,流星飞电般连刺七下,叶枫整个上半身都被他控制。另一个把生死薄舞得呼呼作响,犹如钢斧快刀,劈削砍剁,干脆利落。勾魂笔神出鬼没,点击云无心的穴道。手法又快,又准,又狠,显然是一流的点穴高手。能执行这次截击任务的,没有一个是滥竽充数的,只要他们一出手,那些跟他们交手的人,等于已经预定好了死亡名额。 他们冷酷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们仿佛看到了两具尸体倒在脚下。可是叶枫和云无心是善类么?早习惯了一开局就被无数猎人围捕追杀,哪一次的任务,不都是艰苦卓绝,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数十次从尸山血海活下来的经验,已经让他们积累了足够多的反杀能力。一旦他们动起来,便势不可挡,再坚固绵密的防线,也会被撕开口子。现在他们动起来了。 叶枫厉声喝道:“剑一拨出,谁挡杀谁,一个不留!”手臂颤抖,长剑好像嵌了块磁石一样,空中飘忽不定的纸钱,登时给悉数吸了过来,黏在剑尖之上。撒纸钱的人眼睛看得发直,不明白自己耀武扬威了半辈子的独门绝技,在叶枫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叶枫道:“一招鲜,吃遍天的时代过去了!”左臂挥出,那人手中哭丧棒断为七八截,赤手空拳,神情惊惶。叶枫道:“打头阵的人,也是死的最快的人!如果你足够聪明,就应该躲在别人身后,千万不要贪这份功劳!” 那人苦笑道:“我现在躲还有用么,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奋不顾身往叶枫扑去,一对拳头痛击他的太阳穴。叶枫道:“很好!”右手前挺,带着纸钱的长剑,嗤的一声,送入那人嘴里。那人仰面倒下,口中全是纸钱,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甚至完全没有感到半点痛苦,好像在睡梦中安然离世的人。 云无心嫣然一笑,右手食指动了动,那捧生死薄的觉得一股大力涌来,虎口剧震,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勾魂笔莫名其妙飞到了她手上。云无心笑道:“听好了,我开始点名了,喊到的请站起来。”提起笔来,向那人攻去。那人左闪右转,却始终躲不过去,被云无心在他脸上,画了个大大的红x。 朱砂含有剧毒,一沾到皮肤,好像沸水倒在雪上,描红的肌肉立即腐蚀,露出白生生的骨头。那人大吼道:“你一个姑娘家,出手为什么要这样狠毒?”云无心笑了笑,道:“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这个道理你不懂么?”那人道:“我杀人无数,名震天下,居然死在女人手里,我……我……不服……服气。”用尽全力,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脑门上,头骨粉碎。 一进入死人谷,见得七块巨石上用人血写下七个红色大字:“入谷者,杀杀杀杀!”惊心动魄,不敢直视。石头上的鲜血还未完全干透,散发出难以忍受的血腥味道。随地可见人的尸骸,有的死去不久,尚未腐烂,衣裳鲜明,面目可辨。有的已是风化成一堆白骨。散落在四处的兵刃,不乏有名动天下的侠客的独门兵器。 七人站在这七块巨石上,其中六人皆是牛头马面装束,另外一人是个头发花白,面目慈祥,裙布钗荆的老妇人,双手端着一碗热汤,不知道是不是奈何桥上的孟婆?两边林子里传来阵阵撕心裂肺,尖锐刺耳的叫声,也不知是不是葬身此地的冤魂的嚎叫?云无心吁一口气,道:“日落之前,我们必须走出死人谷。” 其时临近中午。叶枫道:“留给我们的时光不多了。”端汤的老妇人冷笑道:“这里多热闹啊,留下不是挺好的么?”林子里忽然飞出十余个贴着黑色奠字的灯笼,径直往叶,云二人射来。站在石头上的七人蓦地全身绷紧,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发出致命一击。叶枫示意云无心后退几步,两人保持一定距离,免得给对方一波带走。这些灯笼射到近处,“嘭嘭……”的炸了开来,释放出浓浓的白色烟雾。 顷刻之间,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那七人的踪迹。烟雾带着甜蜜的味道,好像小时候妈妈喂在嘴里的糖果。叶枫凝神静气,果断一剑劈出。他看到了三个人踉踉跄跄,冲入烟雾之中。三个已经算不上完整的人。一个没有了项上脑袋,一个缺失了半张脸,一个丢掉了五脏六腑。他们扑倒在他的脚下,再也站不起来。 云无心轻叱道:“去!”叶枫一转头,见得云无心挥动长鞭,一卷一送,把三个人甩了出去。这三人高高挂在树上,眼珠子凸出,舌头伸得老长,颈骨折断,脑袋垂到胸前。端汤的老妇人心惊胆颤,双脚发抖,哪敢冲上来?叶枫长剑指向她,厉声说道:“喝下去!”老妇人咬了咬牙,把碗中热汤灌入口中,一滴也不留下。她倒下去的时候,仰天大笑:“死人谷,活死人,你们走不出去的!” 她说的是真话,作为参与者之一,她知道今天的死人谷,杀机四伏,莫说大活人,就连一只蚂蚁,也休想爬过去。云无心娇笑道:“好大的口气。”叶枫道:“只可惜她练的不是气功,否则她运气发功,我们岂非给她震到十万八千里的瓜哇国去了?”就在此时,听得有人冷笑,道:“听说你的剑很快?”叶枫一抬头,见得岩石,树上或坐或站着十多人。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右腕上皆缚着一只黑黝黝,海碗大小的圆形管子,腰上别着七八个圆形铁盒子。大圆管里面又包裹着十一根小管子,不知做何用途。众人一齐伸直手臂,黑色管子对准他们,宛如十余张露出獠牙的嘴巴,竟有无法形容的压抑感觉。叶枫暗自一惊,寻思:“这是哪个门派的兵器?他们该怎么使用?莫非里面装着弹簧,能够同时将十一根小管子释放?这些小管子做什么的?我该如何化解?” 他偷眼往云无心看去,见她神情茫然,显然跟他一样,内心震撼至极。叶枫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人抚摸着手上的管子,阴森森的道:“你能比快它?”话刚说完,其中一根小管子突然射出数百枚钢针,似下了场大暴雨,将他们完全笼罩。叶枫面色倏变,解下身上的斗蓬,托在手上,舞得水泄不透,把钢针统统击落。那人冷笑道:“没用的。”扣动扳机,另一根小管子“咯咯”旋转,转到特定位置上,又泼水般射出数百枚钢针。 叶枫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一根管子射空,随即有另一根管子填补上来,循环射击,直至十一根管子完全发射完毕装在匣子里的钢针。全程机括控制,无须人工干预,瞬时间投射近万枚钢针,威力巨大,堪称下了好大的一场“钢雨”。叶枫虽然本领了得,偏偏对方不按他的意愿行事,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更别说反击逆袭了。心里悲愤交加,却无可奈何,喝道:“走!” 二人不敢往开阔宽敞之处投去,只挑走树密石多的地方,好歹可以躲避一下。托在手上的斗蓬千创百孔,烂得不成样子,又舍不得丢弃。密集的钢针打在树身上,树木拦腰折断,打在石头上,石头化为粉未。耳边的嗤嗤响声不绝。好在漫天散花般的钢针,精度不高,射程不远,兼之众人身上负重,不如他们行动迅速,渐渐的双方距离越拉越远,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叶枫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抹去额上的汗珠,怒道:“这些王八羔子人多势众也就算了,还不讲究武德,居然跟我下甚么钢雨。有本事跟我刀对刀,剑对剑,看我不杀得他们人仰马翻!”云无心面容木然,苦笑道:“我低估了西门无忌。他负责四方联络,传递讯息,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下场钢雨又算得了什么呢?”叶枫昂起头来,目光仰望天空,道:“你打退堂鼓了?” 云无心明眸一睁,道:“我发句牢骚不行么?今天谁也无法我阻止翻越死人谷。”大步流星,往谷中走去。穿过一片林子,忽然听到孩子的阵阵哭声。这里怎么会有孩子?莫非是诱他们上钩的陷阱?云无心停下脚步,道:“管不管?”叶枫道:“当然管。”云无心道:“倘若是圈套呢?”叶枫道:“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设局算计。”云无心笑道:“你做了许多好事却无人知晓,连江湖年度评选大侠的资格都没有,何必要自讨没趣呢?”叶枫道:“你想让我以后每个晚上睡不踏实?” 空地。 山谷中难得的空地。 空地方圆几十丈没有一棵大树,一块大石头,几乎没有任何藏身的地方。一大片沼泽包围着空地,水面长满了绿色的浮萍。 四个大人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鲜血淋漓,不知是死是活。六七个孩童绕着大人爬行,哭声震天。 叶枫站在高处,观察了良久,冷冷道:“可以确定,绝对是个圈套。”云无心道:“谁是诱饵?”叶枫道:“那几个孩子。”云无心道:“杀我们的人在哪里?”叶枫道:“或许是那几个大人,或许是那几个孩子。”云无心惊道:“孩子?怎么可能?”叶枫道:“江湖上有个姓古的写书人,他书中经常有恐怖兮兮,聪明、歹毒、阴险,一出手就要人命的孩童。我深以为然。” 云无心沉着脸,道:“我们还是绕路走。”叶枫道:“无论我们往哪里走,他们都会把我们往这里赶。所以就算是要命的陷阱,我们也不得不一脚踩进去。”云无心冷笑几声,道:“就他们几个人,便能杀死我们?”叶枫道:“他们还有另外的准备。”云无心盯着那片沼泽,道:“下面一定藏着人。”叶枫目光投向远处的林子,鼻子抽动,道:“里面也一定藏着人。”云无心道:“谁挡杀谁。” 叶枫道:“你把守外面,对付随时从水里冲出的杀手,里面的人,交给我处理。”云无心道:“只要他们胆敢做对你不利的事,你千万不要心慈手软,不必顾虑他们孩子的身份。”叶枫笑道:“我手起剑落,一剑一个,好不好?”他慢慢走过去,落脚时特别小心谨慎,生怕一步踩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过头。是因为云无心么?他非常清楚跟云无心交往,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他只想让天下的人,能够过上好日子。云无心是个好姑娘,但是他一想起云无心背后庞大的权力,心里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受了那么多的伤害,他已经害怕接触和拥抱权力。可是云无心已经假戏真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了。他是个不一定能见到明天太阳的浪子,实在不配拥有他人的真爱,他的归宿应该在风月场所,烟花之地。所以这次他一定要干脆利落地处理好这段情感,决不允许让她步余冰影后尘。 叶枫走到了空地,见得这四个大人早气绝身亡,身上东缺一块肉,西缺一块肉,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好像遭受过野兽袭击。叶枫寻思:“野兽为什么不吃小孩?”手握长剑,慢慢蹲下身子。这几个孩子面皮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仿佛透明的一样。一双眼睛却是红色的,说不出的诡异可怖。口中咀嚼有声,嘴角有血流出,吃的东西居然是肉。叶枫心下惊骇:“难道他们吃的是大人的肉?” 这些孩子一边吃,一边哭,叶枫确实他们不具备攻击性,从怀里掏出干粮,堆在手心里,柔声说道:“小朋友,叔叔请你们吃东西。”这些孩子爬过来,却不接他的东西,忽然张开嘴巴,狠狠的咬在他的小腿,臀部上。叶枫疼得大叫,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卷起裤管,两条小腿遍布牙痕,鲜血直流。不禁又惊又怒,喝道:“怎么回事?你们疯了不是?” 这些孩子齐齐抬起头来,纵声呼叫,宛若狼嗥。满嘴锋利的獠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好像嘴里悬挂了一把把刀剑。叶枫不由得看呆了,一颗心突突乱跳,小孩子怎么会长獠牙?这是怎么回事啊?他定了定神,仔细观察,见得这些孩子目光呆滞,毫无生气,除了肉身之外,其他方面都不属于这个人间。叶枫暗自一凛,三个字登时涌上心头:“活死人!” 瞬时之间,有关活死人的传说,浮现在脑海。活死人又称行尸走肉,既非死人又非活人,结群行动,牙齿尖利,力大无穷,极其攻击性。被他们咬到的人或者牲畜,在数个时辰之内,都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叶枫痴痴的站着不动,两行热泪缓缓流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我不想做活死人,我要活下去!”可是他也听说过,被活死人咬到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 第二百六十八章 死不了 这些孩子又围了上来,嘴巴张大,露出白森森,锋利如刀的牙齿。 叶枫咬了咬牙,长剑挥出,六七个小小的脑袋,一刹那同时脱离躯体,飞了起来,在地上乱转不停。 脑中神经尚未完全死亡,六七张嘴巴下意识地快速张合,牙齿上下叩击,发出怪异的声音。 正午。 阳光满天。 冬日的阳光不甚强烈,照在身上,感觉暖暖的,就像情人柔软的手,流入喉咙的温水。 叶枫昂首望天,眼中尽是恋恋不舍,这是他最后一次享受阳光。 太阳落下之时,他便坠入万古黑暗之中。从此他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日夜游荡在荒山野岭。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不甘,他既笑,更想哭。 他完成了许多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任务,击败了许多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没想到在这里却被几个连路也走不稳的小屁孩干翻。 虽然他做好了随时丧命的准备,但是说他已经生无可恋,那绝对是骗人的。 他一直热爱着这个烟火热烈的人世间,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友善。他只遗憾自己死的不是时候。 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一定会让更多的人受益。只可惜上天无情地给他的生命,画上句号,他淘汰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不是上天也不希望天下太平?大家都丰衣足食,生活富足,谁会求神拜佛呢?越是天下大乱,四海鼎沸,人们越发依赖神佛。 所以那些不信邪,凭一已之力想改变现状的人,往往会被命运之神捉弄诅咒,在最关键时刻就会被清扫出局。 潜伏在水里的杀手已经被云无心扫荡干净,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云无心脸上却没有收获胜利的欢愉,只有浓浓的悲伤。 她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身子。她虽然还没有倒下,但是她的意志和信心已经彻底崩溃。 这些天她一直视叶枫为精神支柱。自从遇见了叶枫,她仿佛换了种活法,脸上有了温柔的笑容,晚上会做甜蜜的美梦。 如今这根支柱倒了,她感觉自己也快完了。 叶枫笑了笑,道:“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我们得抓紧了。”云无心泪水流下,道:“可是……可是……你……”难掩心情激荡,忍不住哭了出来。 叶枫收敛笑容,冷冷说道:“我们不是第一次看到朋友在自己面前倒下。你现在跟我多说一句废话,就是给自己增加一份不可预知的风险。” 云无心抿着嘴唇,低声道:“你不是我的一般朋友。”叶枫微笑道:“有到毕生难忘的地步么?”云无心脸红了红,道:“你说呢?” 叶枫嘿嘿的干笑了几声,一脸欠揍的样子,道:“我现在送你一件礼物,好不好?以后你见到他,就像见到我一样。他会陪你一生一世。” 云无心凄然一笑,捂嘴哽咽道:“什么礼物?我一定好好珍惜。”叶枫道:“给我生个孩子,他一定长得跟我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云无心跟叶枫的亲密程度,仅限于拉拉扯扯的初级阶段,突然听到叶枫说出骇人听闻的风话,不由得心慌气短,“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脸红得似喝醉了,叫道:“你胡说甚么呢?” 叶枫悠悠道:“在日头下山,我变成活死人之前的几个时辰里,我绝对可以做到让你怀上我的孩子,当然依照我过人的体质,一击即中是最低要求,一箭双雕,甚至一石三鸟,都不在话下。” 云无心听他说得污秽肮脏,不禁羞怒交加,一巴掌往叶枫脸上掴去,叫道:“混蛋,你住口好不好?” 叶枫站着不动,生生挨了她一记耳光,笑道:“嘴巴长着做甚么的?吃老酒说废话和美女亲嘴,我人还没死,怎能住口?” 云无心想起他命不长久,心里一阵酸楚,抚摸他肿起的半边脸,哭泣道:“我不是故意要打你,你……你实在太……太不像话了。” 叶枫目光环视四周,笑道:“头顶有阳光白云,地上有柔软的草地,皇帝的龙床也不及这里舒服,真是个适合繁衍后代的好地方啊。” 云无心双脚跺地,怒道:“我绝会不答应你的无理要求,你再这样的话,我真的不理你了。”举起的一只手,怎么也打不下去。 叶枫挤眉弄眼,道:“你不是舍不得我么?难道你没听过如果爱他,就给他生个胖娃娃的这句话么?到明年秋天,你就可以做妈妈了。” 云无心急得快哭出来,道:“日落之前,我们必须走出死人谷,谁有心思跟你做……乱七八糟……的……的事……”声音细若蚊蝇,近乎听不明白了。 叶枫哈哈一笑,道:“你还知道身负重任,我还以为你陷入儿女情长,无法自拔了。我只希望在死之前,能够把你送出死人谷。” 云无心吐了口气,吐出的气息也带走了她的柔情蜜意,冷冷道:“谢谢你的提醒,现在我总算明白一件事了,我是大同教的圣姑,只能冷酷无情,工于心计,不能和任何人交朋友,更不配拥有真挚的感情。 叶枫拨出一把短刀,交给她,道:“如果你看到我有异常情况,请立即做掉我。最好一刀毙命,我耐心不好,忍受不了零零碎碎的痛苦。” 云无心瞟了他一眼,道:“你信不过我?论杀人手法娴熟,能有几人比得上我?我既能让一个人号叫三天三夜才死去,也能让一个人感觉不到半点痛苦,舒服得就像钻进被窝里睡大觉。” 林子里果然有埋伏。 几百个活死人。 叶枫拨剑,跳了起来,冲了上去,大笑道:“这些人交给我,你到树上去。”他独自一人去面对所有的凶险,决不让云无心受到任何伤害。 云无心坐在树上,看着叶枫手起剑落,一剑砍翻一个活死人,泪水不禁又流了下来。一个已经动了心,动了情的女子,就像原先泛不起一点涟漪的一潭死水,突然注入源源不断的活水,再无沉寂平静的可能了。 爱情的滋味已经让她身心愉悦,刻骨铭心,一个连爱情都拒绝的人,跟脚下这些目光呆滞,喉咙嗬嗬作响的活死人,又何分别?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放肆去爱,尽情享受生活么? 云无心只觉得热血上涌,心里有不可抑制的冲动,她要跳下去,跟他并肩作战。她不能作壁上观,她要参与他最后时光的每一个瞬间。 忽然间,她看到几十人弓身伏腰,借着长草,巨石的掩护,慢慢向叶枫包抄过去。其中有十余个行动笨拙,正是那些可以发射钢雨的人。 她能发现他们,因为她坐得高,看得远。他们之所以发现不了她,因为她被浓密树冠完全遮掩。他们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惜逃不过她的眼睛。 云无心忍不住偷偷的笑,悄无声息跃下树,以最快速度冲入草丛,接着提气往南飞奔。她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兜到这些人后面。 这些人心思全放在叶枫身上,哪想到后面有人跟着?云无心见得这些人没有采用齐头并进,可以相互照应的阵势,而是各自为战,站位稀稀疏疏,散布在极大范围之内,岂非给了她偷袭的机会? 云无心压轻脚步,往一人走去。那人身高九尺,腰阔十围,肌肉发达,硕大的脑壳一根头发也无,拿着一对七十二斤的八卦宣花斧。他尽管低头弯腰,仍然相当醒目,宛若一只把脑袋埋在沙里的鸵鸟。 像他这种牛高马大的人,理所当然要站在前头,做冲锋陷阵的急先锋,怎能做缩头乌龟,躲在最后面呢? 他看着步步向前的同伙,脸上露出洞悉一切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做胆小鬼有甚么丢人的?贪生怕死的人长命百岁。” 说到这里,一根长鞭忽然从后面飞来,绕住了他的脖子,深深陷在肉里。他登时喘不过气来,舌头一点点伸出嘴外,眼珠子渐渐鼓起凸出。 他想转头去看是谁这么缺德,不敢光明正大的从正面发动攻击,竟似鬣狗一样在背后掏肛,他却听到了颈骨发出爆豆般的碎裂声音,感觉到了全身肌肉瞬间松驰,尿屎齐流。 云无心松开长鞭,拾起一根枯枝,拗成五节。手腕用力,往处于五个不同位置的人射去。五寸余长的枯枝似竹筷插嫩豆腐,没入这几人后脑勺。 这五人本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向来围猎追杀别人,骄傲自大得紧,丝毫没有察觉到会被人暗算。惊觉之时,为时已晚,皆是一声未出,悉数毙命,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散。 一人单膝跪地,保持身体平衡,从箭囊里取出一支三尺八寸的乌木箭,搭在弦上,轻轻一拽,不费吹灰之力,便拉了个如月满,目光如炬,追踪飘忽移动的叶枫,寻找刺杀的好时机。 他臂力惊人,举得起千斤重物,再搭配手中特制的铜胎铁背弓,足以射死千步之内的虎豹,能使笨拙的大象翻几个筋斗,如今击杀几百步外的叶枫,简直就像拿铁锤砸鸡蛋,轻松无比。 可是叶枫好像吃饱了撑得难受的大马猴,不停的蹦哒,没有片刻消停,害得他眼睛都看花了,也难寻合适的出手机会。几个跟他关系不睦的同伙,见他无从下手,不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他气得脸色发青,额角和鼻尖冒出豆大的汗珠。任何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被人用这种鄙视的眼神看着,心里都不会好受的。他两片嘴皮不停张合,既在抱怨叶枫不肯配合,又在恼恨同伙落井下石。 就在此时,好动的叶枫忽然停顿下来,定定的站着不动,好像一块竖起的标靶。难道跟他心有感应,收到了他的怨言?他冲着那几个同伙投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轻轻冷笑一声,准备射出致命的一箭。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右手肘微微一麻,似是给蚊子咬了一口。这大冬天的,怎么有蚊子呢?这麻意迅速在全身扩散,波及到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然后他意识模糊,身躯僵硬如岩石。 羽箭脱离弓箭,射了出去。却已无石破天惊,穿云裂石的威力。虽然无法射死几百步外的叶枫,但是足够杀死附近的人。前方一人猝不及防,躲避不及,给乌木箭射了个透心凉,钉死在地上。 其余的人亦被惊动,纷纷跃起,喝道:“喂,你他妈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怎么乱放箭,射自己人了?”射箭人脸上有愧色,两片嘴皮子微启微合,只可惜喉咙似给一双大手紧扼,说不出道歉的话了。 云无心格格笑道:“你们怎么不动脑子想想,他为什么会射自己人,难道不是我在捣乱么?”声音竟从头顶传来。众人大惊之下,齐齐抬头。只见云无心抓着一根藤条,从一棵大树荡下。她手臂抖动,长鞭贯注内力,笔直如枪,嗤嗤数声,刺死数人。 一人叫道:“快射死她,快射死她!”云无心长笑道:“我能杀你们,你们不能杀我,气不气人?”松开藤条,冲入人群,跟众人搅在一起。那十余个发射钢针之人,投鼠忌器,唯恐伤了同伙,圆管指东向西,始终下不了扣动扳机的决心。 众人定了定神,稳住阵脚,指着英姿飒爽的她,呵呵大笑道:“大家莫坏了她的性命,这细皮嫩肉的小娘们,不尽情享受一番,岂非太可惜了?” “圣姑,圣姑,我们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多圣洁高雅,只怕到时浪得跟三十文钱就能睡一个晚上的贱货一样。” 二三人编成一组,缠着云无心不放。众人皆心存邪念,只想将她生擒活捉,尽量不下重手,死手。 数十双眼睛不是盯着云无心美丽的脸上,就是落在她的胸部,一双长腿之上,神态猥琐无耻,露骨充满了欲望,像极了一堆臭虫苍蝇。 云无心毫不在意,笑靥如花,手指轻拂衣襟,衣领上几个纽扣应声而落,露出一片白玉般细腻的肌肤。上面有三颗排成品字型的红痣,好像一朵开在雪地里梅花。 她的样子忽然完全变了,媚眼流转,风情万种,不再是那个冷漠无情,高不可攀的圣姑,而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可抗拒魅力的熟女。 云无心吃吃笑道:“你们说得没错啊,输家等于输了一切,我落在你们手里,当然要随了你们的心意,我想活下去啊。” 众人看得双眼发直,口水长流,叫道:“快把另外几粒纽扣摘了。”云无心一根手指在红痣上打转,笑道:“这几粒让你们来摘,不是更好么?” 说话之间,长鞭卷出,“砰”的一声,把一人脑袋击成一坨肉泥。长鞭随即倒拖回来,缠住一人腰部,甩了出去。那人似出膛的炮弹,与一棵大树迎面相撞,大树拦腰而断,而他的上半身也没有了。 云无心挥动只剩下半身的残肢,击中一个站得笔直的人,挺得如标枪般的腰,登时弯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的强劲力道,把他按倒在地上,陷入泥中,足有半尺之深。 众人吓了一跳,收起轻视之心,脸色难看,手脚冰冷。云无心伸出舌头在嘴唇上扫了一圈,眼神很是大胆火辣,笑道:“女人跟野马一样,如果驾驭不了,就觉的麻烦头痛,若是降伏住了,简直快活似神仙。” 她嘴里说话,人却似燕子般飞起,似吹入林子的冷风,从众人身边掠过。她停下的时候,地下又多了几具尸首。 众人瞳孔收缩,十指有汗珠滴下,纵声大喊:“果然是匹又烈又辣的野马,今天老子拼了老命,也骑定她了!”呼喊声中,他们的兵刃已出手。他们攻势猛烈,招式狠毒,打的都是云无心致命处。 他们终于明白了,对云无心存有幻想,就是给自己制造风险。他们更知道,如果让云无心闯出死人谷,等待他们将是怎样的惩罚。西门无忌生气发怒的时候,简直比阎王爷还要可怕几分。 云无心猛然拨起身子,向上冲起数丈,尔后落到一棵树上,在一根树枝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玫瑰瓜子,一壶温热的梅花酒,几个豌豆黄,几块芸豆卷,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吐出的瓜子壳在众人头顶乱飞。 众人硬生生收住攻势,挥动兵刃,拨打落下的瓜子壳,极其尴尬,怒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做事一点也不靠谱。”云无心笑道:“你们没有喝下午茶的习惯么?哪怕天要塌下来,也必须保持精致的生活。” 一人喝道:“你到黄泉路上慢慢吃!”跃起身来,冲向云无心,一把青钢剑倏地刺出,从下向上,指向她的小腹。云无心摇晃着双脚,皱眉说道:“这个坏人安心不让我吃东西,我的护花使者在哪里?” 一个男人如果想要快速俘虏一个女孩子的心,英雄救美无疑是条捷径。这种天大的好事,叶枫怎能错过呢? 叶枫发出霹雳般的声音:“我的女人也敢动,活得不耐烦了?”那个上窜的人忽然似口扔出去的破布袋,飞出了二三十丈开外,落在柔软的草地上,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钢针,好像一只在草丛休息的刺猬。 见得叶枫两只手腕各缚着一根圆形管子,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宛若上古大神。众人这才发现,那些可以发射钢雨的人,现在全倒在地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不由得皆呆了。 叶枫冷冷道:“我跟各位无怨无仇,我不想杀人,请让开一条路来!”众人道:“让或不让,我们都是死路一条!”怒吼着向叶枫扑去。叶枫哈哈一笑,道:“我只好踩着你们的尸体前进!”扣动扳机,泼洒钢雨。 站在死人谷山顶,就能看见远处的玉门关,听到大漠戈壁传来的驼铃声。 叶枫忽然想起几句诗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过了玉门关,便是一望无垠,辽阔无边的新天地。他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充满神秘的新世界,只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太阳快落山了,他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 叶枫喝完壶里的残酒,一挥手,把酒壶扔下山,长叹一声,仰面躺在地上。云无心出手如电,点了他身上数处穴道,拨出尖刀,掣刀在手。一旦叶枫出现异常情况,她所要做的就是一刀将他终结。 阳光从他脸上走过,坠入山腰,天黑了。云无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笑了笑,柔声说道:“晚安,再见。”随即合上眼帘,打起呼噜,居然睡着了。 云无心坐着不动,寸肠欲断,心道:“我们下次相见是何时?反正不是这辈子。”月亮上来了。叶枫神色自若,没有半点变化。云无心寻思:“他体质过人,应该能多撑几个时辰,我再等一等。”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见得他面含微笑。他是不是在梦中举杯欢呼,自己终于能有大把的时光,享受安逸的生活,不必再走坎坷崎岖的道路?云无心低声道:“你没走完的路,我替你走。” 月落西山,夜将尽,马上就要天亮了。叶枫还是面不改色,云无心瞪大眼睛,既惊又喜,这是怎么回事啊?叶枫忽然睁开双眼,看到坐在边上的她,不禁吃了一惊,诧异的道:“你为什么没走?” 云无心跳了起来,手中尖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目光有了喜悦的光芒,跺脚叫道:“你还没有变成活死人,我怎么能一走了之?” 叶枫也跳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一脸的莫名其妙,道:“是啊,我为什么没有变成活死人呢?这是为什么呢?这作弊也太明显了。” 云无心轻轻牵起他的手,凝视着他,忽然格格的大笑起来,道:“你是因祸得福啊,你上次在徽州城喝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汤药,有些还没有完全排出体外,正好对冲了活死人带来的毒性。” 叶枫放开她的手,退后几步,垂下头,笑了笑,笑得很无奈,道:“要不再等一等,万一我情况特殊?”云无心踏上几步,又牵起他的手,这下紧紧握住他的手,不给他挣脱的机会,嫣然一笑,道:“大不了,我跟僵尸有个约会。” 第二百六十九章 黑白灰 天亮了,阴天。 黯淡无光的天空,仿佛某个一夜之间输光了五百万的赌徒的脸色,阴沉压抑,谁看了一眼都会感得心头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呼啸而过的北风,就像奔驰在戈壁荒漠的马群,到处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这不是令人感到心情愉快的一天。 可是云无心和叶枫的心情好到了极点。死里逃生的人,心里只有感恩,再平淡无趣的风景,落在眼里,皆是惊艳绝伦,堪称人间仙境。 山下有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这里吃喝玩乐,各色消费,一应俱全。 边疆小镇,胡汉杂居,天南地北的商人汇集此地,在镇上能听到全国各地的口音,品尝到五洲四海的美食,别有一番风情。龙蛇混杂,也是随时可以目睹黑暗,冶安很不好的地方。 一身脂粉香味,睡眼惺忪的关捕头,跟跟跄跄的走出他常年居住的“凤鸣院”,老鸨,龟公满脸堆笑,毕躬毕敬地将他送出门外。 关捕头哈哈大笑,道:“我房间那里两个小姑娘,呃,说错了,如今应该是两个小女人了,一夜没有睡好,现在脚软手酸,估计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了,给她们喝碗参汤,燕窝,补一补身子。” 他衣襟敞开,胸口和脖子上肌肤,留着十几个鲜红的唇印,好像一个个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草莓。这是他昨夜的胜利成果。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职务卑微的小捕头,但是他在小镇如土皇帝般的存在,说一不二。 镇上每间店铺,每个摊位,每个月都要向他交纳一定的费用,否则的话,他有办法做到让他们晚上睡不自在,第二天开不了门,出不了摊。 “凤鸣院”交纳费用比较特殊,这里的小姐随他睡,新来的黄花闺女,必须通过他的验证,方可以接客挣钱。 门口站了数十个闲汉,每天这个时候,他们就准时出现在这里。生而自由,日日欢愉,快意人生,乐得自在的关捕头,俨然是他们的偶像。 每天听关捕头讲一会儿不可描述的风流韵事,恰好满足了他们求而不得,向往不已的虚荣心。这种心态,跟某些人喜欢看爽文,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 众人见得关捕头出来,眼中露出了艳羡之色,拱手笑道:“关捕头,恭喜恭喜,又是个不眠之夜。”关捕头接过一人递来绞干的热脸帕,上下用力打了个转,擦掉印在身上一个个圆润唇印。 其实抹去又怎样?第二天又是一样的场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活在温柔乡里。他把脸帕往众人扔去,大笑道:“送给你们做念想!”一人眼尖手快,一把接住,捧在手上,鼻子连嗅,神情陶醉,道:“真香,真香!” 关捕头指着一人,问道:“刘三,你最聪明,看出甚么了?”刘三眯着眼,笑道:“昨晚跟关捕头共度良宵的女子,嘴唇饱满,红艳欲滴,想必精神抖擞,热辣豪放,关捕头辛苦了。” 关捕头道:“他娘的,你小子莫非躲在老子床底,什么事都让你看到了?少女跟少妇最大区别是甚么?少妇知深浅,讲究适可而止,来日方长。少女初尝甜头,贪得无厌,索求无度,恨不得一天吃完一辈子的饭。哼,幸好我老关是吸不干净的江河湖海,不仅有求必应,还能将她们倒灌得反胃呕吐。”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想像大水漫堤时的猗旎风光。口水不禁自嘴里流出,打湿了衣襟。关捕头哈哈大笑,道:“散了,都散了,老子要去吃早饭了。”他分开人群,走到街上。路上的行人,店铺的老板,皆向他点头哈腰,拱手致意。 关捕头挺胸凸肚,神情倨傲,扬长而去。他沿着笔直的大街走到尽头,只见一幢七层楼房矗立在空地,雄伟壮丽,金璧辉煌。 正门悬挂着一块长八尺,宽三尺的牌匾,上面写着“如意楼”三个烫金大字,落款是赵孟頫。“如意楼”是小镇名气最大的酒楼。 他一走进大厅,关捕头挺得笔直的腰杆忽然弯曲下来,狂妄自大的脸庞换上低俗肉麻的谀笑,脑袋低垂,双肩耸起,好像一条等待主人施舍肉骨头的哈巴狗。 他在小镇地位至尊无上,是谁有那么大的魔力,让他摆出俯首听命的姿态? 七楼。 坐在七楼上可以俯瞰整个小镇。 七楼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上来,哪怕口袋有钱也不行。能坐在这里的人,最低要求也得是名动一方的头面人物。 可是关捕头每次坐在这里,并没有君临天下,雄霸一方的底气。屁股下宽大柔软的椅子,他却好像感觉坐在一张针毡上,一个火炉上,心是空荡荡的,恐惧至极。 他害怕刹那间从高处跌落谷底,打回原形。他知道是谁恩赐了他能在小镇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只不过是别人摆在明面上,干某些不方便的事的白手套,他随时会被剥夺得一无所有。 只有给予了他一切的人,才有资格坐在这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七楼,如高不可攀的王。财神南宫惊雷! 他面前摆着一本黄历,左右坐着一男一女,是叶枫和云无心。他们三人怎么会在这里相聚?江湖人的门路,岂是一般人所能明白的? 关捕头忽然发现临窗摆放着一张供桌,桌上供着煮熟的三牲,点燃的蜡烛,备好的香纸。关捕头心道:“原来他们三人要结拜,与我何干呢?我来凑什么热闹呢?” 他正想告辞离开,忽听得南宫惊雷笑道:“关兄请留步,请坐。”关捕头唱了个无礼喏,侧着身子,半个屁股悬在椅子外面,勉强坐下。 南宫惊雷翻开黄历,笑道:“今天宜订盟、纳采、出行、祭祀、祈福、修造、动土、移徙,入宅,是个好日子。” 关捕头赔笑道:“是的,是的。”南宫惊雷大笑道:“看来今天同样适合结拜兄弟。”关捕头连连点头,如鸡啄米一样,道:“是的。” 南宫惊雷站起身来,携起他的手,笑道:“那咱们就开始。”关捕头以为听错了,大吃一惊,道:“甚么?”南宫惊雷道:“你办事忠心耿耿,不配做我的兄弟么?” 二人焚香礼拜,宣誓完毕,按年岁做了兄弟。关捕头年长三岁,做了大哥。南宫惊雷身为小弟,扶他坐下,给他磕了几个头。 关捕头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满面豆大的水珠,既有惊惶的汗水,又有感动的泪水。 他知道自己的命以后就是南宫惊雷的了。 因为像他这种人,想法往往很简单,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你把我当成掏心掏肺的好兄弟,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云无心也是一脸震惊,嘴巴张大,无法合拢。虽然她无法干预南宫惊雷的私生活,但是对于他适才举动,却感到极不理解。 名扬四海的大同教长老只要开口说声交朋友,天下英雄豪杰无不趋之若鹜,争相巴结,谁能想到南宫惊雷居然会跟这个名不经传的小捕头结为异姓兄弟? 莫非这捕头有某些过人之处?自从这个人进入七楼,她最少暗中观察了他十六次,这人面皮焦黄,眼神浑浊,脚步虚浮,一看就是给酒色掏空了的刀头舔蜜之徒。 这种人能干甚么好事?南宫惊雷为什么要做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当她看到南宫惊雷在这人脚下跪拜,不禁泪水流出,一颗心登时碎成无数块。 在南宫惊雷跪下的一瞬间,叶枫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表情,只有佩服。 他不能不佩服南宫惊雷。 南宫惊雷才是真正替魔教做事的人,他的理想就是让魔教变得更好。 他没办法平息魔教内部的纷争,他只能尽力把自己分管的一摊事做好,哪怕到了极不乐观的时候,都能给教中每个人留下足够回旋的余地。 所以南宫惊雷想要得到里子,就不能顾及面子。 叶枫几乎可以确定,像今天这种情况,南宫惊雷绝不是第一次做。他的兄弟应该多得数不胜数,各种阶层的人士都有,他需要更多的人替他挣钱。 关捕头耐着性子,等南宫惊雷磕完头,跳了起来,放声大哭,道:“今天赶集,街上人多,我要去维持秩序,免得有人闹事。”双手捂脸,跌跌撞撞,冲下楼去。 云无心站着窗前,看着关捕头一口气奔出“如意楼”,他站在门口哭了一会儿,慢慢擦干脸上泪水,挺胸抬头,快步向街上走去。 关捕头在一间小吃店门口停下,寻了个位子坐下。须臾间,风姿绰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端来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大肉包子,很自然的坐在他的腿上。 她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拿起调羹,舀起碗中的羊杂汤,放在嘴边,轻轻吹散热气,送入关捕头口中。动作温柔体贴,好像服侍自己的丈夫。众食客纷纷拍手叫好。 关捕头一只手揽住老板娘纤细的腰肢,一只手却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面,整件衣服好像是风吹过的海面,波浪起伏。他眼睛半闭,神情陶醉,脸上泛起的红光,远远反射到了云无心的眼里。 小吃店老板低着头,在灶头忙忙碌碌,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出奇的平静。他已经习惯麻木了。一个毫无根基的人,想在小镇站稳脚跟,经营好生意,就必须抱紧关捕头的大腿。 当然他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他更知道关捕头喜欢什么,想办好事情,唯有投其所好。他巴不得关捕头天天到小吃店坐一会,关捕头对他妻子的态度越亲密,他心里就越高兴。 云无心看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横了南宫惊雷一眼,冷笑道:“这种人也配做你的大哥?我都替你脸红。”南宫惊雷笑了笑,道:“人有千面,你只不过凑巧看到了他不好的一面而已。”云无心道:“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的地方。” 关捕头慢慢吃了小半个时辰,在老板娘脸上亲了几下,将她推到一边,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走去。其时街上已是人头涌动,摩肩接踵。这种热闹非凡的场合,更适合各种犯罪。 云无心看到了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子,手持明晃晃的尖刀,狞笑着把一个长相皎好的良家妇女,逼入无人光顾的阴暗巷子里。他们把女人绑在废弃的大车上,拿布团堵住她的嘴巴,开始解除她的衣裳。 关捕头恰好从巷子口经过,只伸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悄悄的走了。云无心冷笑道:“看看你的关大哥。”示意叶枫准备跳楼救人。南宫惊雷悠悠道:“有些事他不方便做,不等于没有人做。”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和尚从屋顶跳下,跃入巷子。叶枫一见到这个和尚,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在小孤山跟他交过手的行空么?行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听命于南宫惊雷? 南宫惊雷仿佛看透他的心思,道:“江湖就这么大,兜兜转转,还是会见面的。”这几个男子厉声喝道喝道:“死秃驴,老子送你上西天!”舍弃女人,握着尖刀,恶狠狠的向行空扑来。 行空双手抱肘,昂首望天,一脸的厌恶和憎恨。这几人冲到行空身前,举起了刀,行空低声吟道:“阿弥陀佛!”这几人忽然同时摔了出去,喉咙上都有个指头大小的洞眼,一道血箭喷射出来。 他们还未倒在地上,屋顶忽然跃下几人,拎着大麻袋,把他们装入袋中,纵上高墙,消失得无影无踪。行空清理干净地上的血迹,解开那女人,嘱咐她出去不得声张。女人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哪敢节外生枝? 小巷又恢复了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行空走出巷子,窥得四处无人,从一户人家晒在外面的晾衣杆上,取了一顶马连坡大草帽,一件羊皮祆,穿戴在身上,掩饰了逼人的锐气,宛若呆头呆脑的庒稼汉。 行空在街上随意闲逛,有几次他跟关捕头擦肩而过,他关捕头不认识他,他却对关捕头了解透彻。他和关捕头同样效力于南宫惊雷,但是他的位置在暗处,所有的事情只能在私下解决,尽量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走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个路边茶摊,要了壶紫阳毛尖,一碟南瓜子,几个肉夹馍。他才喝了一杯茶,至少看到了十几个年青女人被无良男子揩油吃豆腐,十几个马虎大意的人给小偷摸去了钱包。 行空坐着不动,毫无反应。这些事天天都会发生,多如牛毛,纵使他有心去做,也分身乏术,根本管不过来。他只能挑重要的事情去做。行空轻轻叹了口气,呷了一口茶,忽然发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他都认识。 一个姓雷,是苏云松的人,一个是谢,是西门无忌的人。他们形状鬼鬼祟祟,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显然谈论的事情,不愿让别人听见。两个分属不同阵营,势若水火的人,怎么会在一起?阴谋家跟阴谋家见面,谈的当然是惊天大阴谋。 西门无忌是不是为了急于消灭云万里,不得不跟苏云松暗中做交易?像这种有求于人的交易,势必对大同教极为不利。南宫惊雷跟三巨头把酒言欢,是给大同教谋求利益,但是他从不做有损大同教的事,他也不允许其他人这样做! 行空一只手搭在后脑勺上,五根手指敲击着脑袋,旁人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可是谁知道他是按照约定好的暗号,向南宫惊雷传递讯号,请示该怎么办?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行动! 很快他收到了回复,内容简明扼要,只有一个字:“杀!” 云无心的眼睛有些不够看了。 僻净的角落,行空的刀刚从姓雷的,姓谢的身上抽出,二辆马车急驰而来,车上随即跳下几名健汉,把尸体抬入装在车内的棺材里。马车紧接着绝尘而去。 关捕头从一间大酒楼走出,身后跟着数个挑着食盒的仆役。他们穿街走巷,给没有收入,生活艰辛的困难人士,给流落街头,无钱回乡的乞丐,发放食物。一荤二素,颇是丰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云无心转头看着南宫惊雷,眼里有了敬意。行空和关捕头就是机器上零部件,各司其职,确保机器正常运行。这个小镇看上去乱糟糟的,有各种各样看不顺眼的东西,但是它绝不会出现大问题!因为南宫惊雷的管理模式,可以有效的将事故扼杀于萌芽阶段。 像这样的小镇何止是一个? 南宫惊雷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关捕头是灰色的。他有许多嗜好,许多弱点,做人不够正直,由他经营小镇,大家可以放心在这里投资,做生意,能够获得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叶枫道:“其实在这里做生意的人,一定想不到他们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是你故意留下的空子。你之所以要这么做,是让他们觉得这里经营环境,足够宽松,能有赢利的保证和信心。这个地方想要繁荣昌盛,就必须交给灰色的人打理。” 云无心道:“行空是黑色的,他负责打补丁的。这个地方不能无限度宽松,他必须有条边界,越线必须接受惩罚。就像可以允许小偷小摸的存在,但是想杀人放火,搞大事情的,只有死路一条。” 南宫惊雷瞪大眼睛,道:“你们学会了我的生意经,那以后我岂不得上街讨饭?”云无心笑道:“砸人饭碗的事,我们是万万不做的。”南宫惊雷看着叶枫,笑道:“你的朋友很想陪你走一段长长的路。” 他的话刚说完,云无心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 她当然听得懂南京惊雷话中的意思。 行空是他的人,现在归她调遣,这个信号,已经很明确无误了。他不再恪守中立态度了。 可是当下的局势,分明是西门无忌占据上风,他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 莫非他看出了端倪?是不是商人的嗅觉,异常灵敏,往往能抢在别人的先头,闻到了时代转向的气息? ~~结束了八十多天的封控,隔离,又要投身于忙碌的工作了。可能更新会变慢,但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都会写完。 第二百七十章 浪子 “倒!” 随着赵鱼的一声轻叱,数丈之外,一个发足急奔的男人,忽然“啊”的一声大叫,仆倒在地,鲜血如泉涌般的从胸口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黄沙。 这男人忍着疼痛,从怀里摸出一个火炮,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一道红色的火焰冲上云霄,在空中倏地炸开,映得半边天通红,犹如现在他流出来的血。 血债血还! 他扭头看着赵鱼,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你绝对走不出这片大沙漠,我的兄弟一定会替我报仇!” 赵鱼面无表情的道:“我不信你的兄弟能拦得住我。”黯淡的阳光,照着他破旧肮脏的衣裳,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阴晦隳颓。 这一年多来,他过得很落拓潦倒。无情的风霜雨雪,已经将他磨砺得似换了一个人似的。蓬松脏乱的头发,满脸的络腮胡子,浑身的酒味,谁能跟昔日英俊潇洒,衣饰干净的赵鱼挂上钩? 坐在骆驼上的大盈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脸上有道醒目伤疤,瘸着一只脚走路的男人,心里忽然说不出的充实。他的人纵然是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他的一对眼睛却是闪闪发光,像黑夜里的明灯,天上的星星。 要观察一个人是否真正热爱生活,最好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也许一个人可以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但是绝对隐藏不住眼里的情感。大盈从赵鱼的眼里看到了对平凡的拒绝,对未来的憧憬。 他失魂落魄的外表,也掩饰不住散发出来的光芒。这光不会让人感到咄咄逼人的难受,而是柔和温暖得让人感到放心,踏实。她相信赵鱼有办法带着她走出这片大沙漠。 赵鱼牵着骆驼,一个脚印浅,一个脚印深的走着,劲风裹挟着黄沙,很快抹平了他留下的足迹。赵鱼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大盈道:“喂,你是个有故事的人?”赵鱼脚步忽然停顿下来,痴痴地沉默着,脸上肌肉微微颤抖起来,眼中的光芒渐渐变得暗淡。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的说道:“我的故事很多,但是我都羞于开口。”大盈怔了一怔,仿佛在咀嚼着他这句话的含义,道:“你伤害了很多人?” 赵鱼眼神更加暗淡,沉声说道:“不错,我伤害了很多人。”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但是大盈依然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痛苦和悲伤。 大盈凝视着他,柔声问道:“他们原谅你了么?”赵鱼整张脸都在扭曲颤栗,变形抖动的伤疤,好像一条在地面爬行的蚯蚓。 如果他内心得到了真正的解脱,他怎会在这一年多来,活得猪狗不如,用最残酷的方式来折磨自己? 他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一念之差,做出错误的决定。哪怕他这辈子都在做好事,也无法洗刷不了一身的罪恶,和心里的耻辱。 莫说别人不会原谅他,就连他也不会原谅自己。大盈跳下骆驼,伸出双手去抚摸他冰冷的脸,眼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怜悯和同情。 赵鱼挑开她的手,别过脸去,不与她温柔多情的目光接触。他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别人同情,而且他更不能再去伤害别人,尤其是女人。 大盈道:“你用不着刻意逃避,我看得出来,你已经付出了很多……”赵鱼随即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我为什么要逃避?我只不过碰巧来到这里,每个人都要对他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忽然听到有人冷笑道:“在这里你根本就没办法逃避,就算你躲在几丈深的沙里,我们也有办法把你挖出来。” “每个人都要对他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既然你杀了我们的兄弟,现在我们就要拿你的人头来奠祭他。” “其实你与我们无怨无仇,你何必要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跟我们十二兄弟作对呢?你自己要作死,我们想不杀你都不行。” 赵鱼一抬头,就看到了三个人从沙丘背后走了出来。第一人长得高高瘦瘦,皮包着骨头,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块合适的肥肉,犹如一条风干了的虫子。赵鱼笑了笑,道:“死亡虫子?” 这人拱手笑道:“江湖虚名,当不了真。”腰身轻轻扭动,他整个人似穿山甲一样,忽然钻入脚下的黄沙,不见了踪影。赵鱼拨刀,一道凌厉的刀光击向坐在骆驼上的大盈。 大盈坐着不动,面含微笑,她相信赵鱼的这一刀,不是针对她的。只见她身后黄沙飞扬,死亡虫子箭一般的从沙中冲出,神情狼狈惊惶,凌空翻了几个筋斗,才勉强稳住身形,喝道:“好快的刀!” 赵鱼笑道:“你没有全力以赴,我也没有拼尽全力。”另一人双眼始终眯着,圆头圆脑,体态臃肿,宛若一只蹲在窗台,享受午后阳光的肥猫。赵鱼摸着千锤百炼的刀锋,道:“你是沙丘猫?” 那人道:“你的刀能追上我么?”他嘴里说话,身子却动了起来。就像看到老鼠的猫,风驰电掣,绕着赵鱼打转,只听到他衣袂发出声音,却不看不清他的身影。 大盈看了几眼,便觉得头晕眼花,心口说不出的烦躁,几乎要呕吐出来,急忙闭上眼睛,收敛心神。过了片刻,方得安宁。 赵鱼站着不动,他眼睛也是闭着的。他心里一片空灵,能感受到沙丘猫的一举一动。 沙丘猫最厉害的地方不是出神入化的轻功,而是一双手。一双能抓铁有痕,碎石裂碑的手。 沙丘猫在寻找合适的机会,保证一击即中,绝不落空。只可惜赵鱼手中的刀,绝不是一件中看不中用的摆设。 这一年多来,赵鱼一直在反思,突破,改变,超越自己。他不仅成功地给自己重新安装了一个脑子,而且手中的刀也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现在他的刀可以将十丈外的苍蝇,精准地分为两半,可以斩断奔腾的流水,强行改变劲风的方向。 虽然不能称为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但至少能够在江湖上名列前五。沙丘猫哈哈大笑,道:“你小心了!” 笑声连绵不绝,听起来忽然在东,忽然在西,忽然在头上,忽然在脚下,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处于什么位置。 可是赵鱼知道,他已经锁定住沙丘猫的位置。赵鱼冷冷道:“小心的人是你!”随意一刀挥出,刀光如一道匹练,向西南方击去。 他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却将沙丘猫打回原形。沙丘猫站在西南方向,眯着眼睛不停的眨,一滴滴的汗水从脸颊流下。 他额头少了一大片头发,捂得严严实实的衣襟,已然敞开,露出一身色彩斑斓的花绣,脚下落着七八个钮扣。 只要赵鱼的刀往前再递上几分,少的可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项上人头,敞开的不是他的衣襟,而是他将被开膛破肚。赵鱼手肘弯曲,显然留了相当力量,只要赵鱼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将他彻底摧毁。 赵鱼轻轻在刀身上吹了口气,刀身震颤,发出铿锵的声音,冷冷道:“我的刀追上了你。” 沙丘猫一张脸成了紫酱色,汗如雨下,人若虚脱,好像刚出缸里捞出来的一坨卤肉,汁水淋漓, 他已经用尽全力去躲避赵鱼这一刀,但是他始终摆脱不了赵鱼的追击。赵鱼看着一身土色衣服,淡黄面皮,仿佛与这茫茫黄沙融为一体,手里托着一包零食的第三人,试探着问道:“你是蜥蜴?” 那人道:“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托在手里的零食飞了起来,化为刺鼻的烟雾,要命的暗器。 蜥蜴飞鸟般的掠起,越过赵鱼的头顶,右手多了根二尺余长,通体土色的金属尖针,戳向赵鱼的后颈。 他发射的一堆致命暗器,都足够赵鱼手忙脚乱,哪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后面的击杀?除非赵鱼有三头六臂。然而赵鱼只有一双手,一把刀。 但就是这一双手,一把刀,却仿佛汇集了天地间所有神奇力量,足以抵得上一千只手,一千把刀,挡得住来自方方面面的袭击。 事实上也是如此。赵鱼一刀挥出,闪电般迅急的刀光绕着他身躯,打了个转。迎面而来的暗器,转眼之间绞得粉碎,被风吹散。 刀光转到后面,直击蜥蜴的心口。蜥蜴好像戏台上的小丑,不停的翻跟斗,一口气翻了一百零八个跟斗。终于一口气喘不上来,双脚发软,坐倒在沙地上。 蜥蜴胸口起伏不定,一张大汗淋漓的脸孔已因愤怒恐惧而扭曲抽搐,吃惊地看着赵鱼,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鱼的刀已经插入鞘中,脸上看不到半点表情,冷冷说道:“三位仁兄请给我一个面子,放这位姑娘一马,我请你们吃饭喝酒。” 沙丘猫苦笑道:“我们给了你的面子,以后谁会给我们面子?况且你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结下的梁子,已经无法化解了。” 赵鱼右手五指搭在刀柄上,道:“你们已经见过我的刀。”死亡虫子道:“你的刀很快,我们绝对招架不住。但是我们并非懦弱胆小之人,为了兄弟,我们可以流尽最后一滴血。” 回过神来的蜥蜴,走了过来,大声喊道:“所以不是你杀我们,就是我们杀你,这是所有江湖人的宿命!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三人同时出手,这是一场提前就知道结局的决斗。赵鱼赢得干脆利落,可是他看到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他冰冷无情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淡淡的伤感。 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被别人所杀。 杀人者不配得到善终。 黄昏,金黄色夕阳照在沙漠上,犹如遍地的黄金。 赵鱼牵着骆驼,缓缓走向数里之外的一个古堡。 那古堡原本是个军事要塞,随着国家战略调整,军队的撤离,古堡就成了某些不法之徒的天堂。 这里有酒馆,赌坊,妓院……凡是值得让男人眉头不皱一下,挥金如土的行业,这里都能找到。这个古堡现在是“高人”小方的领地。 小方其实一点也不高,他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当年他妈妈怀他的时候,误服了庸医开的药方,给在肚子里的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以致他的个头始终维持在三尺童子的水平。 别人称他为“高人”,是因为他行事阴险奸诈,高深莫测。事实上他的确如此。因为他手段了得,多少人高马大的英雄豪杰,甘心情愿的替他冲锋陷阵,效犬马之劳,从不敢对他这个矮子有任何轻视之。 现在头戴金色帽子,下巴留着长长的胡子,身穿黄色龙袍,腰悬五尺长剑的小方,蹲在纯金打造的椅子上,俯视着他的领地。 灯火辉煌的古堡,就像镶嵌在沙漠里一块明珠。 如果不是他的独具慧眼,苦心经营,这里还是里里外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角檐下,结起蛛网,鼠蛇横行的破落场所。 坐在小方身边的荣景,见得小方自始自终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若非强自抑制住怒火,早就一巴掌过去,把小方打得满地找牙了。他向来骄傲自信,从来没有人敢把他不放在眼里。 小方举起碧玉翡翠酒杯,呷了一口葡萄酒,冷冷道:“我知道你心里很不舒服,你可能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可是在我的眼里,你甚么也不是。请问你有做过一件惊天动地,让人信服不已的事情么?” 荣景一字一字的听着,忽然满脸通红,心里涌起了一股热血。但是迎面而来的阵阵冷风,从喉咙灌入心底,很快把这股热血兑换成一汪冰水。 无论任何人,想在江湖上拥有一定的地位及排名,靠的不是两片嘴皮子,而是要有实打实,被大家认可接受的战绩。 就像一间刚开不久的饭店,想要在本地站稳脚跟,闯出名堂,就必须有几道能征服别人肠胃的硬菜。可是他连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 他非常清楚自己只会高谈阔论,纸上谈兵的弱点,所以他这次争取到大沙漠阻击战的指挥权,就是要给自己打一场正名之战。 小方终于转过头来,瞟了他一眼,道:“你应该庆幸你和西门无忌的关系,否则你根本就没机会和我坐在一起吃饭。当然我希望下次和你吃饭的时候,你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坐到这个位子。” 荣景冷冷地看着他那张傲慢无礼的脸,极有涵养的听他讲完这番极具羞辱性的言论,露出绅士般的笑容,道:“我希望下次和你吃饭的时候,你能够把事业更上层楼,否则就凭你当下的经营规模,连跟我同桌共食的最低要求都达不到。” 小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手打造的繁华世界,叹了口气,道:“如果我不是念及与西门无忌的多年交情,后天我决不会把我的人手交给你指挥。身经百战的高手,死错了地方,真是可惜了。” 荣景刚刚恢复平静的脸庞忽然又变得通红,握住象牙筷子的手,青筋凸起,好像握的是杀人的刀剑,嘶声问道:“为什么?” 小方道:“西门无忌纵然有经天纬地之才,气吞山河之志,无奈关键时刻看走眼,用错人,后天的杀虎沟,如同三国时的街亭,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荣景握着筷子的手,倏然用力,只听得“喀嚓”两声脆响,一双筷子断为两截,他眼里有了浓浓的杀气,沉声说道:“你把我当甚么了?” 小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肯定不是经验老到,足智多谋的张合,你是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的马谡。一旦你们阻杀不了云无心,恐怕想要夺取政权也将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以后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某天西门无忌人头落地的时候,他会不会猛然醒悟,这一切都是由于用错了你造成的后果?” 在荣景听来,小方的话绝不是逆耳的忠言,更不是讥讽,而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荣景已经扔掉筷子,右手悄悄垂到腰间,他几乎忍不住要拨出利刃。小方没有动,还是神定气闲的蹲在椅子上。 小方的手下各忙各的,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人,至少离他五丈远近,就算察觉到他的意图,也是难以及时救援。这的确是个适合出手的大好时机。 荣景忽然心中一凛,有了疑惑。小方为什么要蹲在椅子上?是因为小方身高不够,双手太短,不保持蹲着的姿势,就够不着桌面上的食物?小方完全可以定制符合他体型的椅子,让自己舒舒服服的坐着喝酒吃饭。 小方之所以坚持蹲着,是因为他随时要保持良好状态,始终蓄势待发,能够似凶猛的野兽,把对方撕成碎片。他敢身边不留一个人,显然他有足够的信心,自己有能力摆平任何企图对他不利的人。 荣景偷偷看小方的手,他的十根手指关节粗短有力,掌心呈现暗红色,多半练过类似“摧心掌”,“铁砂掌”之类的功夫,他腰间的五尺长剑,据说出自铸剑大师傅药师之手,没有人知道他剑术师承何人,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剑法已经达到顶尖高手之列。 纵使荣景有能力将小方杀死,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为了一时的意气,而毁了大好前程,究竟值不值得?荣景很快给出了答案,大丈夫能屈能伸,虽然他有杀死小方的冲动,但是他更要服从他的利益。 荣景站了起来,拱手微笑,道:“方堡主请放一百个心,荣某决不是夸夸其谈的马谡,杀虎沟更不是一败涂地的街亭!”小方翻了翻眼皮,冷冷道:“是骡是马拉出来遛遛,我不喜欢听假设的话,我只想看到我期待的结果。” 荣景道:“方堡主一定会看到你想看到的结果。”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步而去。小方摇晃着碧玉翡翠酒杯,殷红色的葡萄酒在杯中荡漾,眯着眼笑了,道:“无论是云万里胜了,还是西门无忌胜了,我都是这个大沙漠独一无二的王,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复制 荣景刚走出古堡不久,便遇到了牵着骆驼的赵鱼。 他既没有注意蓬头垢脸,衣裳脏乱的赵鱼,更没有留意坐在骆驼上长相美丽的大盈。 谁都知道小方人矮好色,想得到小方的赏识重用,就必须投其所好。这种丑陋肮脏的事情,天天都在这里发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就在荣景与赵鱼擦身而过的瞬间,荣景忽然觉得全身肌肤收缩,鼓起,生出了无数个鸡皮疙瘩,不由得毛骨悚然,好像在神不知,鬼不觉情况之下,脖子上冷不丁地被人架上了一把钢刀。 这个看起来企图用女人获取荣华富贵的流浪汉,怎么会有震摄人心,睥睨众雄的气势?荣景不由自主的心生自卑念头,颈背上绷紧的肌肉骤地松驰,高大威猛的身躯登时矮了许多。 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口袋里可能摸不出一个铜板的浪子,竟然拥有他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豪迈气慨。像这种心高气傲,不甘落于他人身后之人,又怎能拉得下面子,做靠女人上位的软饭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荣景忍不住转头,恰好赵鱼也别过脸来,两人四目相对,默然无语,彼此眼中都有火花闪耀。他们素未谋面,绝不相识,可是双方心里此刻都有此人将是自己心腹大患的奇怪预感。 他们并没有拨出各自的武器,就这样目不转睛的对峙。荣景凝神敛气,眼中精光四射,犹如能量惊人的宇宙,释放出威力巨大的霹雳闪电。赵鱼双目随即接二连三泛起一点一点的亮光,好像鱼群在水面跳跃翻腾,这是荣景投射过来的光。 过不了多久,荣景将彻底压制这人。果然赵鱼两个眼眶里似镶嵌了两颗亮晶晶的大宝石,闪耀着一片奇异夺目的光芒,再也分不清那个是眼瞳,那个是眼白。那烂银也似的光芒愈来愈亮,倏忽间成了两道熊熊燃烧的火炬。 明亮的火光反射到荣景眼里,好像火把掷入干柴堆。他湿润的眼眶,登时热得难受,一对眼珠子几乎要被融化,泪水不禁流出。荣景再也不敢与他对视,急忙回过头去。 赵鱼微微一笑,双眼立即恢复了平静,仿佛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荣景目送赵鱼牵着骆驼,走进古堡,只觉得热血在沸腾,心跳在加快。这个表面上邋遢的浪子,他到这里想做甚么?他的武功不在小方之下,想要名扬四海,几乎轻而易举,何必要用进贡女人的下作方式,来达到某种目的呢? 莫非他另有算计?他心里瞬间充满了好奇,几乎忍不住要跟在赵鱼后面,去看个究竟。可是他又有顾虑,万一运气欠佳,被赵鱼发现了呢?赵鱼肯定不会像适才那样,只给他小小的惩罚。 他要接西门无忌的班,怎么能阴沟里翻船呢?他更不会节外生枝,无事生非。这种得不偿失的冒险,他当然不会去做,他只有溜之大吉。殊不知他看似聪明机智的选择,实则是没有血性,不敢担当的表现。 小方看着牵起骆驼,瘸着一条腿走进古堡的赵鱼,瞳孔倏地收缩。坐在骆驼上的女人应该由他派出去的四个兄弟送回来,而不是这个披头散发,神情冷峻的浪子。况且他根本就不认识赵鱼。 他知道他那四个兄弟已经凶多吉少。赵鱼笑道:“谁送来都一样。”小方举杯饮酒,他的脸色没有变,双手出奇的稳定,笑道:“你知道我要得到她?”赵鱼道:“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小方道:“我从不亏待替我出力做事的人。”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客客气气,连一点对赵鱼的怨气都没有。他说话的时候,一个站在高塔的黑衣男子,举起一面绣着“令”字的青旗,用力挥舞。 只见小方脚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广场,随着青旗的指示,刹那间一个人也没有,变得冷冷清清。所有正在营业的店铺,同步进行关门打烊,热闹非凡的古堡,忽然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谁都知道小方的脾气。倘若他对一个人越是非打即骂,态度恶劣,这人越是能得到他的信任重用。现在他对赵鱼轻言轻语,笑容满面,大家都闻到了死亡气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赵鱼差不多死定了。 赵鱼道:“她是我好朋友的未婚妻。”小方笑道:“卖友求荣,的确有资格拿到更高的奖赏。”赵鱼笑了笑,道:“我若是要钱要地位,自行伸手索取就是,何必要经过他人呢?” 小方眯着眼,笑道:“这么看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赵鱼道:“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小方道:“什么话?”赵鱼道:“你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小方笑得很愉快,缓缓说道:“你想挑战我?” 赵鱼笑道:“我的确喜欢挑战各种各样的对手,但是很抱歉,你不配做我的假想敌,我来这里是要终结你的一切。我想你一定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小方道:“我从来不怕别人的冒犯。” 他欢迎任何人到他的地盘撒野闹事,别人想借他的鲜血,人头来扬名立万,他也想借别人的鲜血,人头来巩固地位,名望。他只有一个要求,挑战必须按照他的方式来进行。 小方道:“我想你一定也知道我立下的规矩。”赵鱼道:“不就是先筛选,后踢球么?”小方望着不远处的赌坊,见得门口的牌子上已经张贴出有关他们决斗的赔率,押小方胜的,获利不算很多,一赔一点五。 可是大家皆认为小方稳操胜券,只赚不赔,因此都买小方赢。给赵鱼开出的赔率,虽然达到了一比八十的惊人数值,但是赵鱼必死无疑,谁敢在他那里下注?小方淡淡的道:“你也可以买几注,这样就不愁没有棺材本了。” 赵鱼笑道:“需要棺材的人是你,虽然最后开出的结果,牌面上显示出赢的人是你。”小方没心思琢磨他话中的含义,右手捂着嘴巴,轻轻咳嗽了几下。高塔上的黑衣男子,青旗如刀,向下劈出。 见得门洞阴暗的角落里,无声无息走出六个人,六个穿着一样衣服,高度一致,长相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小方道:“这个人想跟我踢场球,那么你们好好替我把关,看他有没有资格和我同场竞技。” 六人同时拨刀,六把蓝汪汪,千锤百炼,杀人如麻的弯刀。他们具体的名字已经没有人知晓,大家只知道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绰号,“小方的看门狗”。六条尽心尽责,本事了得,凶猛狠毒的“看门狗”。 他们就像高效可靠的筛子,几乎淘汰了所有的入侵者。这次想必又是件轻松的任务。他们脸上忍不住露出欢愉的笑容。每次事成之后,小方都会给他们一笔不菲的赏赐,今晚又将是金迷纸醉,灯红酒绿。 六人飞扑而起,向赵鱼扑了过去,六把蓝汪汪的弯刀,向赵鱼劈了过去。他们六人联手,纵然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高手,也休想从他们绵密的刀光闯过去。只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 赵鱼根本就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他实战经验皆来自与各色人物的厮杀。一个靠走野路子,并且能在江湖上站得住脚的人,他的生存环境,一定意想不到的恶劣艰辛。想要活下去,必须要有过人的天赋,和过硬的武功。 他怎么会跟他们正面硬刚呢?赵鱼一声长啸,冲入纵横交错的刀光之中,六人皆是一怔,这不是自投罗网么?忽然间,一道匹练般的刀光,拨地而起,撕开密不透风的刀网,冲到了他们身前。 凌厉的刀风,激得他们毛发齐竖,肌肤上一个个肉栗突起。这一刀来得极快,快得既让他们招架不及,又无处逃避。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光没入体内,如一股大力当面涌来,将他们推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此时,已经有人买赵鱼赢。赵鱼盯着手中的刀,眼里似有刀光闪动,冷冷道:“好好享受你人生最后一场球。”小方仍然在笑,笑容却有些不自然,道:“很多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但是他们的脑袋已经被我当球踢了。” 球场长三十丈,宽七丈。 精心维护的特制草皮,柔软得犹如顺滑清爽的头发。 小方站在石灰画好的白线之内,足尖挑起,右脚踢出,一个人头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飞了出去,大笑道:“我来开球。”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他的确是把人的脑袋当球踢,而且不是普通人的人头,都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人。 像这颗圆润饱满的脑袋,生前是兰州府的韩总捕头。他周密部署,千里追踪,一心想将小方缉拿归案,为民除害。谁知道损兵折将,到头来吃饭家伙还是成了小方脚下的娱乐之物。 球场上一共有九人,分为两队,赵鱼一人一队,剩下的八人正是小方和他的兄弟们。游戏规则很简单,把球踢进立在球场中央风流眼,次数占多的一方,则为赢家。在这里不仅用脚踢球,还可以动刀动枪来阻杀拦截。 骆驼身子扑出,左脚似渔夫的网兜,准确地接住小方开始出的球。他摇头摆臀扭腰,韩总捕头的头颅,随着他的各种动作,时而停留在他某个部位,时而在他的四肢游走,无论千变万化,却怎么也不会掉落,表面似涂了胶水一样。 这个看起来至少有三百斤,身躯庞大笨拙的人,身手敏捷得居然如水中的泥鳅。赵鱼却无视他的精彩表现,双手抱肘,一动不动的站在球场中央。他完全忽略这些繁琐复杂的过程,他只需要做一件事,在适当的时候出手,打乱他们的节奏,彻底粉碎他们的进攻。 小方喝道:“传!”骆驼应了一声,肩胛颠动,人头弹起,带着风声扑向毒蜘蛛。毒蜘蛛长着一双与身体极不般配的,修长有力的大长腿。这双腿既能把几千斤的大石头,踢成粉末,又能把一根轻飘飘的鹅毛,送入数十丈外的杯口大小的孔洞里面。 毒蜘蛛喝道:“来得好!”翻了个筋斗,头下脚上,身体弯曲如弓,右脚抬高。显然要以“倒挂金钩”的方式,把人头推射进风流眼。忽然之间,一道闪电般的刀光急掠而来,着着实实地打在他抬起的右腿上。 他吃惊的看着自己右腿似切开的豆腐,脱离躯体,仍然保持踢出的姿势,直往半空冲去。失去平衡的他,眼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刀光回旋过来,从他脖子拖了过去。赵鱼翻了个筋斗,头下脚上,身体弯曲如弓,右脚抬高。使了个“倒挂金钩”,把毒蜘蛛的人头送入风流眼。 赵鱼冷冷道:“首开纪录,一比零,我暂时领先。”小方铁青着脸,喝道:“多路攻击!”七个人登时分成两拔,一拨五人,死死拖住赵鱼,另一拔二人,专门负责进攻破门。亮点纷呈,多点开花,总有一个地方会得手的。 何况赵鱼单枪匹马,他本事再好,也不可能同时拦截七个人,再说他们七兄弟,更不是任由拿捏的软柿子。赵鱼能怎么办?他的刀已经出手。只因为他别无选择,就算他拦截不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骆驼大吼一声,他那曾经能够击穿半尺厚的铁闸,钵盂般的拳头向赵鱼左太阳穴击去。赵鱼伸出两根手指,仿佛拿起筷子,从盘里夹起一条小黄鱼,牢牢扣住他的手腕。骆驼又是一声大吼,另一只手张开,往赵鱼脸颊掴去。 然而赵鱼的刀更快,他的手掌刚递出来,锐利的刀锋已经将他的手斩断。小方叫道:“中!”举脚怒射,韩总捕头的人头,笔直的扑向风流眼。就在此时,飞来一只断手,“啪”的一声,把人头打得稀烂。 赵鱼钢刀斜举,骆驼的项上人头,跳了起来。赵鱼跃起身来,额头轻轻一顶,骆驼的人头,似窜出草窝的兔子,“嗖”的一声,冲入风流眼。赵鱼笑道:“梅开二度,二比零,还是我领先!” 他嘴里说话,手指松开,骆驼庞大沉重的尸体将后面扑来的响尾蛇撞翻。响尾蛇尚未反应过来,见得眼前刀光闪烁,脖子一凉,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的人头刚落下,已被赵鱼粘在脚背上。众人皆呆了,竟不知防守和争夺。 赵鱼飞起一脚,响尾蛇的人头若流星闪电,射进风流眼。赵鱼笑道:“茅庐三顾,三比零,多谢你们的照顾,承让!”小方淡淡的道:“你别忘了,踢球是我们的强项,甚么场面没见过?你进三球并不能说明大局已定,有一次我们被人连灌九球之后,还能反败为胜。” 他动了起来,他残存的四个兄弟也动了起来,五个人好像五头饿狼,恶狠狠的扑向赵鱼。小方冲出数丈,忽然转身,扣住坐在球场外面观战的大盈。他四个兄弟继续向前冲,神色自若,绝无惊诧的表情。他们习惯了小方的出卖,背叛。 小方一握住大盈的手,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女人的手柔若无骨,光滑细腻,而这只手却硬得像一根木头,肌肤上长着密密的汗毛,这是怎么回事啊?大盈一只手翻了上来,五根手指像牢固的铁条,扣住他的手腕。 他登时身躯酸软,动弹不得。大盈掏出一把尖刀,“嗤”的一声,插进他的胸膛。这一刀刺得极其巧妙,既能让他完全丧失战斗力,又能让他一时半会死不了。小方喘息着说道:“你……你……到底……是……甚么人?” 大盈抿嘴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一只手托住他的左腋,搀扶着他往球场后面走去。后面是个大花园。林荫深处,建有亭台轩榭。刚走到“听风轩”门口,便听到有人朗声笑道:“好,好极了。” 小方一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瞠目结舌,颤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大盈叹了口气,道:“里面说话的人声音跟你一模一样,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小方点了点头,道:“那还用说吗?” 大盈笑道:“里面说话的人本来就是你啊。”小方喃喃道:“可是我还在这里,我更没有孪生兄弟。”大盈道:“你进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么?”小方走了进去,整个人蓦然僵硬,好像悬挂在梁上的吊死鬼,眼珠凸出,舌头伸长。 里面不光有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有十一个跟他兄弟绝无区别的人。他瞪大眼睛,想从这些人身上找出破绽,可是这些人的身高长相,举止言谈,音容笑貌,简直是他们完美无缺的复制品,他目不转睛的看了良久,什么也没发现。 更不可思议的是,里面居然还有赵鱼、大盈,这他妈的真是活见鬼了。冒牌的赵鱼被冒牌他的兄弟团团围住,众人兵刃相交,叮叮当当,剧斗不休。冒牌的大盈坐在冒牌的他腿上,媚眼如丝,妩媚妖娆。 小方知道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别人精心设计的阴谋诡计,只是他猜不透别人的用意。别人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来冒充他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呢?只听得“叮”的一声,“赵鱼”单刀脱手,插入头顶横梁。 “骆驼”一对铁拳击出,正中“赵鱼”胸脯,“赵鱼”胸口骨头碎裂,口吐鲜血,坐倒在地。“沙丘猫”扑了上去,双手抱住“赵鱼”颈部,硬生生将他脑袋扭了下来。“沙丘猫”提着“赵鱼”的人头,大步冲了出去。 外面广场很快传来大家的欢呼声,他们表面上是庆祝小方又能剪除劲敌,其实是为自己押对了赌注而高兴。小方听在耳中,心里却泛起了苦水。这一切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人走了进来,是赵鱼!他在小方面前坐下,眼里流露出讥讽嘲笑的神色,板着脸说道:“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们想做什么。”小方道:“你们复制我,到底在图什么呢?” 大盈笑道:“这个古堡还是小方掌握,但是这个小方已经不是那个小方。”她右手慢慢举起,好像在抚摸头发,但是她的手指却从头上抓起了一个假发套,露出一个亮闪闪的大光头,道:“我叫行空。”冒牌小方笑道:“我姓梅,名叫一帆。” 小方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道:“玉面郎君梅一帆?你……你……”梅一帆年轻,高大,健康,英俊,号称江湖第一美男子,他忽然变得跟小方一样丑陋,猥琐,想必服了极其霸道的药物,从而改变了模样。莫非他被人威胁逼迫? 梅一帆道:“没有人勉强我,为了我们神圣伟大的事业,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小方道:“你们是?”行空抽出尖刀,“嗤”的一声,扎入小方心脏,嘴巴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听命于南宫惊雷。现在大同教处于非常时期,迫切需要大量资金,而你不肯跟我们合作,只好将你清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决战之前 杀虎沟既是大沙漠边缘的一块绿洲,又是进入大沙漠的必经之地。 “黄金甲”是杀虎沟唯一的客栈。 通常人们在这里吃饱喝足,养足精神,补充好给养,才有征服大沙漠的信心。 店老板夫妻俩三十出头,为人豪爽仗义,做事大气睿智,丝毫不像铢锱必较,视钱为命的生意人,倒似眼界开阔,见识广泛的风云人物。 有人猜测他们是厌倦了江湖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相残杀的世家子弟,若非如此,怎会匿姓抹名,隐居于此,将大好的年华埋没在这茫茫的大沙漠之中? 故而每当有八卦的食客,怀着好奇的心思,向店老板求证一团迷雾般的过往经历,店老板总是哈哈大笑,矢口否认:“各位是不是看走眼了?我只不过沾了父母的光,长了一副相貌堂堂的皮囊而已,误导了大家,真对不住。” 荣景坐在大厅里,面前桌上摆满了酒菜。店内三十余个食客,除了一个满腮虬髯,长相颇为威武,腰悬一口钢刀,喝得七八醉,眼神浑浊的军官之外,其余的人都是他精逃细选出来的部属。 他已经把这里当作运筹帷幄的指挥部。他布置好天罗地网,就等云无心自投罗网,纵然云无心竭力反抗,那也是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绝不可能反败为胜。 荣景想起云无心即将香魂消散,殒命沙漠,心里忽然既伤感又恼恨。这样一个聪慧干练的女子,为什么看不清形势,非要站在他的对立面,处处跟他较劲?如果她和他结合,试问天下,谁敢争锋? 荣景举起粗瓷酒碗,喝了一大口添加了冰块的竹叶青。无论是炎热如火的夏天,还是严酷萧杀的寒冬,他都喜欢喝冰镇过的酒。因为他还年轻气盛,经常热血上头,所以需要采取措施,让脑袋很快冷静下来。 冷酒入喉,瞬间浇灭涌上来的柔情,一颗心又如铁石般坚硬无情。他对云无心百般忍让,得到的却是她的得寸进尺,愈发咄咄逼人。对于不晓得谦让的人,就应该给予她严厉的惩罚,让她尝尝被人打击伤害的滋味。 他想爬到更高一层楼上去,就必须把别人的尸体当做一级台阶,一块垫脚石。当然云无心应该也是其中的一具尸体。他心里怎能有爱意?只允许装着奸诈,残酷,卑鄙。这些东西虽然上不了台面,但是绝对有效。 他又喝了口酒,仔细端详店老板夫妻俩。他们眼中精光若隐若现,皮肤紧致,形态均衡,随时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显然是武功达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在店中干活的几个伙计,眼神犀利,手脚敏捷,也是不容小觑的人物。 这伙人到底什么来历?蛰伏在这里是何用意?做杀人越货,开黑店的勾当?据他了解,这个店本份经营,声誉极好,从没有传出在酒里下了蒙浑药,麻翻过往客商,把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埋在树下做肥料的谣言。 他更看得出店老板夫妻俩出手阔绰,方方面面开销极大,客栈虽然生意很好,但是绝对做不到收支均衡,除非他们有不为人知的什么渠道可以填补财政上的窟窿。这正是荣景,最担心的地方。 一个缺钱缺得厉害的人,是不可能坚持底线的。只有有人出得起价钱,他的底线就像某些人不受约束的裤子,随时能顺其自然的滑到脚跟上。如果他们被云无心收卖呢?岂非在他的伏击圈中埋下惊天隐患? 所以荣景把指挥部设在“黄金甲”客栈,有两个方面的考量。一是此处地势优越,方便掌控局面,二是要把这里牢牢抓在他手里,不允许出现对他不利的情况。他本来想将这伙人一举剪除,免得留下祸根。 可是谁曾想到店里坐着一个醉醺醺的军官?荣景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这军官的面大开杀戒。他并没有感到过于担心,他还有另一手准备,他可以拿钱砸得他们温顺的就像一条狗,老老实实的坐在他脚下,连一个屁也不敢放。 荣景正要招呼店老板过来说话,抱着小孩子的老板娘,扭转纤细腰肢,施施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椅子坐下,嫣然一笑,道:“自从你进来,你的眼睛不是一直盯着我老公,就是盯着我。”荣景点了点头,淡淡道:“想不到居然被你发现了。” 老板娘白净的皮肤忽然似染了一层红晕,低头说道:“有甚么好看的?”荣景手指头叩击桌面,悠然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老板娘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道:“甚么?”荣景道:“你应该知道我的目的。” 老板娘脸颊肌肉忽然起了奇异的颤抖,好像微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抿嘴说道:“我老公对我很好,大家都羡慕我。”荣景听得呆了,不觉暗自发笑:“这个女人花痴病犯了,以为我在勾搭她。” 他转念又想:“既然她对我动了心思,我何不将计就计?”荣景斜眼看去,见得店老板坐在柜台里,拨弄算盘,手执毛笔,核对账目,全然不知他的妻子心神荡漾。店老板嘴角含笑,是不是看到这个月收入颇丰,总算可以兑现前几天许下的诺言,给妻子添置几身新衣服了? 荣景不禁傲气上涌,压下了龌龌的想法,寻思:“我人多势众,要逼他们就范,岂非轻而易举?何必要用不入流的手段,污了我的名声?”笑道:“难道你没看出来,我也在羡慕你?”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但我绝不是靠老公养着,啥活也干不了的花瓶。我会把桌子擦得能照出人的影子,不像那几个懒怠的家伙做事磨洋工,吃饭打冲锋。我会使菜刀把蒜头拍得稀烂……哼,张铁匠的菜刀跟纸糊的差不多,居然一拍蒜头就断了,找他评理退钱,他却反咬一口,说我是没见识的井底之蛙,连把菜刀都拿不好。” 荣景拱手笑道:“老板娘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旺夫兴店,在下佩服。”老板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双媚眼简直要滴出水来,道:“我知道你听到我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温婉娴淑……”荣景笑了,道:“老板娘名声在外,在下早有耳闻。” 老板娘收敛笑意,板着脸孔,冷冷道:“所以你想把我勾引到手,让我做你的压寨夫人。”荣景一脸惊诧,道:“等一等,麻烦你说清楚,什么压寨夫人?我像红胡子山大王么?”老板娘道:“你以为我眼瞎了看不出来,这几十个不都是你的人么?”荣景轻轻叹了口气,道:“老板娘明察秋毫,甚么也瞒不过你。” 老板娘冷笑道:“何止如此,我还知道你心里想甚么,仰仗人多势众,硬逼我们束手就范。”荣景不觉吃了一惊,寻思:“这女人装疯卖傻,真话假说,看来我的身份已经被他们识破。”想到此处,忍不住心生警惕,悄悄向众手下使眼色,教他们提升戒备,随时应对不测。 老板娘笑道:“我不妨跟你说实话,像你这种又俊又帅的年青男子,当真世间少有。自从你一踩入店门,害得我心慌手抖,一颗心险些从口中蹦出。莫说你是杀人放火,秤金分银的山大王,你就是偷鸡摸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贼,也有女子心甘情愿的跟着你吃苦受累。” 荣景莫名其妙被她安排了一个山大王的名号,不由哭笑不得,索性一言不发,任凭她絮叨不休。老板娘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不是男人想像中的那种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不分好歹,没良心的女人。我老公对我这么好,我当然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子与他厮守。”荣景嘴唇紧闭,陪着笑脸,不停点头,以示赞同。 老板娘目光住他的手下脸上扫去,冷笑道:“你们有备而来,难道我们是吃素的?”右袖拂动,桌上一只酒杯倏地飞起,呼呼地转着圈子,向一人面门撞去。众人大惊失色,一齐站起,叮叮当当,兵刃在手,喝道:“你干什么来着的?”老板娘笑道:“看你们不顺眼呗!” 遭受老板娘打击的那人大笑数声,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大家不必紧张,都坐下来喝酒。”伸出一只左手,便来抢夺飞来的酒杯。原来他是江湖上的暗器名家,绰号好像是“千手蜈蚣”,双手灵活至极,可以稳稳接住细若牛毛的钢针,这目标巨大的酒杯更不在话下。 众人笑道:“看来我们多心了。”正要坐下,这仁兄却“啊”的一声大叫,身躯从众人飞过,撞翻一张桌子,压得碗碟粉碎,汤汁横流,大小不一的瓷片扎入他的后背。坐在那桌吃席的众人急忙跃开,免得被他撞伤。 只见那人直挺挺的躺在四分五裂的桌面上,鼻青脸肿,上下门牙掉了四五个,一个酒杯滴溜溜的在他胸口打转。老板娘笑道:“哈哈,大话说早了。”众人目瞪口呆,心中尽是惊惧惶惑。 这掷来的酒杯并没有什么技巧,可是耍了一辈子暗器的“千手蜈蚣”,却怎么接也接不住,这是怎么回事啊?众伙计听得动静,纷纷奔了出来,叫道:“这些狗杂种欺负老板娘,一个都不放过。”便要上门关窗,显是要瓮中捉鳖,关门打狗。 众人见形势不妙,也不等荣景开口吩咐,立刻飞身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拦截住众伙计。双方都看着各自主子,就等他变色喝骂,众人便放开手脚,全力厮杀,教这客栈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店老板和荣景竟是镇定如恒,一个继续对账,一个继续喝酒,好像置身事外。众人得不到指示,又不愿退回原处,谁先让步妥协的,岂非成了对方口中的笑料?双方死要面子活受罪,只有大眼瞪小眼,腮帮鼓起,僵持不下。 忽然之间,那烂醉如泥的军官,用力一拍桌子,卷着舌头,喝道:“你们想造反不是?当本将军是死人么?”众人虽然皆是称霸一方,平时杀人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的英雄豪杰,但也不敢公然对抗朝廷,斩杀官员。 众人正愁骑虎难下,找不到落脚的台阶,听他此时开口,心中无不松了口气。军官手按桌面,摇摇晃晃站起来,右手握住刀柄,便要拨刀出鞘。哪知大醉之际,手脚酸软,力气不济,那刀居然卡在鞘内,怎么也拨不出来。 军官大怒,喝道:“好一把奸诈狡滑的刀,本将军平日将你精心保养,好生供养,图的是你能养刀千日,用刀一时。如今本将军要你上阵杀敌,你却高挂免战牌,畏缩不前!你就不怕本将军将你军法处置?” 他右手连连使力,越是心浮气躁,越是适得其反,那刀纹丝不动。众人见他滑稽可笑,所有的注意力都移到了他这里。军官暴跳如雷,跺脚骂道:“破刀烂刀,老子要将你满门抄斩,碎尸万段!” 店老板叹息道:“刀老兄,你忒不识相了,惹得将军大动肝火,到头来吃亏的是谁?”拈起碟中一粒花生米,弹了出去,嗤的一声轻响,击在军官的右手肘上。军官觉得右手似被人推了一把,钢刀倏地从鞘中冲出,嗡嗡作响。 军官哈哈大笑,提刀虚劈几下,刀锋指着众人,粗着嗓子喊道:“各位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否则别怪本将军刀剑无眼,格杀勿论。”荣景不动声色,挥了挥手。店老板什么也没有说,眼珠转动,横了众伙计一眼。 荣景的手下,以及店里伴当各归各位。军官把刀放在桌上,坐回椅中,翘起二郎腿,抬臂指着店老板和荣景,喝道:“你们给老子滚过来!”态度恶劣,颐指气使,宛若招呼随行仆从。 店老板和荣景若要取他的性命,简直易如探囊取物,只是碍于他的身份,姑且忍声吞气,在他对面坐下。军官冷冷地盯着荣景,脑袋连晃,阴恻恻的迭声冷笑。荣景还是不动声色,气定神闲。 军官冷笑道:“你以为你做得很聪明,殊不知连我这个不是走江湖的,也看出了你要干甚么。”荣景道:“我要干什么?”军官道:“你要搞大事情。这里是你的指挥部。”荣景脸色骤变,好像被人劈面抽了几个耳光,一阵青一阵白。 他已经做得很机秘低调,这草包饭桶一样的军官是怎么看出破绽的?这军官究竟是什么来历?荣景仰天大笑,笑声却不能掩饰他内心的慌乱,反而更显得他的惊惶无措。店老板道:“你别再笑了,我也看出来了。” 荣景笑声骤然停止,左右观望,眼中杀气腾腾。他的几十个手下不约而同坐直身躯,手按兵刃,刚刚化干戈为玉帛的客栈,忽然间又充满了杀气。军官盯着面色不善的荣景,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啊?一点气也沉不住么?一言不合就动手,万一事情有回旋的余地呢?” 荣景道:“你说,我听。”军官伸出右手,拍了拍店老板肩头,道:“我多喝了几杯,口舌不清,劳烦你替我说。”老板娘笑道:“我给将军做碗醒酒汤。”军官另一只手悄悄伸了出手,在她臀部用力揉了几下,哈哈大笑,道:“我手酸的厉害,端不动碗,你要一调羹一调羹的喂到我嘴里。”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嗔道:“那还用说?”扭动水蛇般柔软腰肢,往厨房走去。军官看痴了,魂不守舍。店老板咳嗽几声,道:“将军,将军。”军官如梦方醒,道:“我适才说到哪里了?醒酒汤最好要浓一点,咸一点,辣一点,不是你老婆亲手做的,本将军一口也不喝。” 店老板道:“在下愿做将军的喉舌。”军官道:“很好,你很会做人,知道本将军的心腹。”店老板凝视着荣景,道:“阁下虽然器宇轩昂,气慨非凡,但是却始终得不到身边人的衷心拥护,因为他们对你的个人能力有所质疑,所以你想要让大家对你真正的信服,就必须干出几件漂亮的事情,为自己正名。” 荣景看着自己十指修长的手指,淡淡的道:“如果我们能够和平相处,相安无事,我一定要与你们交朋友,能猜中我心事的人实在不多。”店老板目光投向荣景一帮忍住不笑的手下,道:“你的心事几乎是个人都知道,只是他们不敢说而已。” 军官插嘴道:“这叫做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荣景转头看着憋得面皮铁青,竭力不流露出笑意的众手下,道:“他是不是胡说八道?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心事?你们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众人摇头摆手,道:“属下脑子鲁钝,除非把头换了,否则怎能知晓公子的心思?” 荣景道:“我看得出来你们说的是真心话。”店老板道:“这里是你的指挥部,三里外的宿燕寺才是你精心布置的主战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大同教第一公子荣景,你所要对付的人正是大同教圣姑云无心,以及浪子叶枫。”此言一出,众人“啊”的一声惊呼,无不神色紧张。 他们周密部署,在别人眼里却如透明一般。既然连这颠三倒四的军官都瞒不过去,更别说是目光锐利的云无心。一时之间,众人心里一片沮丧,不知如何是好。荣景低头喝了口酒,接着慢慢抬起头,冷笑道:“如果你们不捅破这层窗户纸,我还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你们把我逼到墙角,我必须要杀人了。” 军官纵声长笑,朗声说道:“所以大家对你不放心,也算名副其实,决不会冤枉你。”从厨房端出醒酒汤的老板娘,连碗都没有放下,便对荣景说道:“聪明的人是绝不会在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再去开一条战线。只有头脑发热,不计后果的小流氓,才会四面树敌,将事做绝。” 第二百七十三章 剧透 荣景静静地等她说完,喝了一口冰冷的酒,笑道:“你以为我只是除了长相英俊,背景深厚,其实为人愚蠢无比,本领稀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傻瓜?” 老板娘居然不否认,笑道:“难道我会看走眼?聪明人的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懂得把危机挑战转化为大好机遇,次次都能把赌注押在赢的一方。” 荣景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能底气不足的教训我,因为你觉得你年纪比我大,故而理所当然的认为,吃的饭比我吃的盐还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懂得的道理比我多得多。” 老板娘脸现得意之色,道:“你知道就好。”荣景道:“那么请你告诉我,现在我该怎么做才算完全正确?” 老板娘道:“你应该擦亮眼睛看清楚,那些人是你决不能心慈手软的真正敌人,那些人是可以拉拢争取的。对于摇摆不定的人,只要肯舍得运用心思,就能把他们变成跟你并肩作战的盟友。” 荣景歪着头,沉吟不语,好像在体会她话中的意思。过了片刻,缓缓说道:“你居然没看出来,我无意与你们为敌?” 老板娘“呸”了一口,笑骂道:“看你小小年纪,竟然偷奸耍滑,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只看到你恨不得要把刀子架在我们脖子上,顺你者生,逆你者死,是不是?” 荣景的态度很平静,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笑道:“美女姐姐,你冤枉死我了。我若非摆出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架势,怎能知晓你们的诉求?只有我做到心中有数,方可按需支配,争取让各位皆大欢喜。” 他说到此处,立起身来,拱手笑道:“小弟适才不知深浅,鲁莽无礼,劳烦诸位哥哥,姐姐多多包涵。”老板娘“噗嗤”一声,挥手笑道:“罢了罢了,看你低声下气的样子,像极了我那个不听话的弟弟,谁还忍得下心来跟你怄气?” 军官立即问道:“你知道我想要甚么?”荣景道:“这里属于三不管地带,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各方势力鞭长莫及。将军现身此地,无非只有一个理由。”他忽然止口不言,凝视着军官,显然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待军官提出质疑。 老板娘又笑,道:“将军是个有屁就放,直来直去的爽快人,你和他兜兜转转绕大圈子,岂不得把他急死?”果然听得军官说道:“你小子他奶奶的信口开河,城中新来的总兵,新官上任三把火,发布禁令,戒酒戒赌,整得老子度日如年,寝食难安。本将军来到这里来只想大醉一场,顺便找人赌一把,过过手瘾,哪有甚么由头?” 荣景眨眨眼,道:“三不管地方往往龙蛇混杂,各色人等皆有。来往之人难免会有在中原无立足之地,想逃到西域安身立命的大盗巨寇,朝廷钦犯。将军若是能擒拿数人,岂非立下赫赫之功?” 军官听了这几句话,张嘴大笑,笑声震得瓦片颤动,众人耳朵嗡嗡作响。大声道:“你不懂军中事务,就不要瞎说。本将军想立功受奖,简直容易至极。只须瞅准机会,带一队精兵,潜入敌境,刺杀敌方几名重要人物即可。” 老板娘一只手搭在荣景肩上,嫣然一笑,道:“我和弟弟一见如故,说不出的亲切。我明知有些话说出来,你会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怨我事多。但是我闭嘴不言,不管不顾的话,任你整天和狐群狗堂鬼混,在外坑蒙拐骗,以后你吃大亏怎么办?” 荣景道:“姐姐说弟弟,莫说是天经地义,如果你不是对我好,恨铁不成钢,何必浪费口舌呢?你尽说无妨,我洗耳恭听。”两人言笑晏晏,情意绵绵,像极了相互照应的姐弟俩。 老板娘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思想比较传统,只知道做一件事情便要做得妥当服帖,让人无可指谪。倘若像万花筒一样,看起来样样在行,实际件件稀松拉胯,不得让别人笑破肚皮?将军戎马半生,熟稔官场规则。你既没有当过兵,更没有做过官,怎能对将军指手划脚呢?你这么瞎……” 她秀眉微蹙,似是不易措词,一时语塞。军官道:“老板娘大可不必如此左右为难,这小子不就是张嘴瞎逼逼么?”老板娘不禁面红过耳,跺脚叫道:“将军……你太不像话了!” 军官大笑,道:“生过孩子的女人,便没必要揣着端着,该放开胆子畅所欲言了。”老板娘白了他一眼,对着荣景道:“你不是兔子拉车,不懂那一套,又蹦又跳,连蹦带跳么?我在边上都听得无地自容,难为情得很。” 荣景道:“恕小弟直言,姐姐说的这番话,我委实不敢认可。”老板娘搔了搔头,道:“为什么呢?”荣景道:“你看将军的脸上有甚么?” 老板娘认真打量了军官片刻,笑嘻嘻道:“他脸上有满腮又黑又粗,跟刷子差不多的的胡子,两条毛毛虫一样浓密的眉毛,一副宽阔得可以摆下推牌九的四方桌子的额头,如道路般修长笔直的鼻子,一张能装下肉山酒海的大嘴巴。”军官双手捂着脸,喃喃说道:“照你说来,我好像成了长相怪异的妖怪。” 荣景道:“我从将军脸上看到了怀才不遇,材大难用的神色。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总兵大人有他的心腹亲信,纵然有重大行动,也是优先考虑使用他的人马。将军便有文韬武略,通天本领,却被排除在总兵大人的核心圈子之外,无施展才华的舞台。将军不甘心就这样埋没沉沦,只好采取非常手段,借此赢取总兵大人的信任重用。” 老板娘转过头,看着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军官,道:“他说的是真的假的?怪不得将军的脚刚踩进门,就大喊大叫来几坛酒,越烈越好。”军官突然抓起桌上的酒碗,一口倒入喉咙,道:“不喝得酩酊大醉,有些事情怎能忘得干净?” 荣景拿起酒坛,给他空碗斟满,微笑道:“将军通过特别渠道,得知我要在这里搞事情的消息,所以才会坐在这里等我。我说的是不是?” 军官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不到,你早已洞悉一切。你精明干练,机智沉着,不是我想像中仰仗父辈名声,坐享其成的纨绔子弟。” 荣景道:“躺在功劳薄上睡大觉,不思进取的人,迟早会被时代淘汰。并非每个二代世子,都是胡吃海喝,一事无成的王八蛋。”老板娘道:“原来将军要将他一网打尽,立下天大功劳?” 军官道:“我捉了他有什么好处?我暂时还看不岀来。”荣景笑道:“我就像物产丰富的矿山,只要将军愿意的话,每次都能收获颇丰,决无空手而归。” 军官笑道:“这座矿山我好像一辈子也挖不完,那么你根本就不必担心,我们这辈子注定是好朋友,决不会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老板娘惊道:“你们岂不是相互勾结么?”荣景迷人的双眼忽然露出种诡黠的笑意,道:“将军身上有我值得投资下注的地方,而我恰好具备将军需要的资源优势,两者志向一致,自然而然相互吸引,做了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店老板道:“无论任何事,纵使表面上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但是往深处想,其实都是他妈的生意,人因利益而聚。” 老板娘道:“可是将军官场中人,怎么跟江湖上不三不四的称兄道弟呢,走歪门邪道呢?”店老板道:“很多有能耐的人都会运用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手段,去实现他定下的大目标。当然他的做事方式在官场内未必符合规则,至少在明面上是不允许的。所以他不得不走乱七八糟的野路子,结交形形色色,各个行业的朋友。” 军官盯着荣景,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这个人比较贪心,既要又要还要。”荣景道:“我知道,给你邀功的人头一个不会少,给你打点关系的银子一分不会少,给你增添生活乐趣的美女一个不会少。” 说话之间,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道:“这里三万两,将军请先收好。”军官将银票坦然收起,道:“此地是三不管地带,不属于朝廷管辖范围,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本将军既没有义务,更没有职责过问制止。”荣景笑道:“有了将军的口头保证,在下就可以把心放下了。” 老板娘听得心中来气,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怒道:“哼,你们在我们的客栈做金钱交易,居然一点好处也不给我们。人家在我们这里推牌九打叶子牌,每一局老娘都要抽水提成,没有敢说一个不字。想欺负老娘,就怕你们没那个本领!” 荣景笑道:“姐姐莫名其妙烦恼做甚么?弟弟绝非腌臜混沌,不晓事理之人。我带着利益而来,是要满足每个合作伙伴的需求,如果抱着省钱的念头,以至疏忽了姐姐的心声,岂非给自己留下祸根?” 店老板道:“你应该看出来,我们的开销很大,比任何人都迫切需要金钱。”荣景道:“能够在这里开一间店,不可能没有能耐的。”老板娘厉声道:“老娘靠的是用拳头,刀剑打下这片基业。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们夫妻俩能文能武,名头响当当?” 荣景道:“这块不问来路的地方,最适合解决个人恩怨。可是无论是谁,想在这里搞事情,如果没有经得你们同意,就一定无法圆满解决问题。”店老板道:“我们既可以让一个人高高兴兴,大摇大摆的离开这里,也可以让一个人愁眉苦脸,心怀遗憾的离开这里。”荣景道:“你们的态度,就是你们最大的财源。” 老板娘的脸沉了下去,道:“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荣景笑道:“幸好我不是那种不认识的人。”话一说完,手中已经多了一叠银票,道:“这些钱,够不够买你们的默许赞同?”老板娘低下头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道:“出手宽绰,花钱不眨眼的弟弟,真是让我喜欢。” 荣景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军官与店老板夫妻俩,气氛凝重的客栈忽然似沸水倒入冰雪,充满了欢乐的感觉。荣景慢慢喝了一口酒,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的心中在大笑。他已经完全达成目的。把攘外必先安内的理念,通过化敌为友,达到优势在我最终结果。 用不了多久,那些带着怀疑的目光看他,带着讥讽的口气质问他的人,就要羞得无地自容,不得不闭上臭嘴。那个时候他摆出宽宏大度,既往不咎的姿态,彻底将底下一帮桀骛不训英雄豪杰收服。 现在他已经没有军官与店老板夫妻俩会被云无心收卖的顾虑。云无心手头可以动用的财力有限,不如他出手大方,挥金如土。他们只不过是想从别人那里搞到钱,他们的底线就是谁给他们的钱多,他们就抱紧谁的大腿。 军官笑了一阵,渐渐止住笑声,道:“既然我们都知道你的布署,云无心也一定看得出来,你是不是做适当的调整?”荣景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她看得出来又怎样?除非她长着翅膀,不用双脚走路,否则她绝对躲不过雷部的火器。” 在杀虎沟和宿燕寺的中间,有一座陡峭险峻的山峰。 山顶的平地里,插着一顶大伞,伞下摆着桌椅。桌上有美酒佳肴,两张铺着白虎皮的椅子,坐着二个人,一个是西门无忌,另一个是南宫惊雷。他们所处的地方,恰好能把整个战场收入眼帘。 远处有二人迎着风沙在艰难前行,西门无忌举起南宫惊雷赠送的西洋千里镜,将这二人的面目看得真切,正是叶枫和云无心。南宫惊雷仰头看着乌云翻滚的天空,道:“沙尘暴很快就要来了。” 西门无忌放下千里镜,喝了一大碗温开水,道:“在沙尘暴到来之前,可以结束这场战争。”南宫惊雷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们只不过几天没见面,但是西门无忌外表上的变化肉眼可见。 他已经不似以前精神抖擞,肌肤有明显的浮肿,神色黯淡憔悴,看起来既好像有半个月晚上没睡好觉,又好像得了某种连神医也束手无策的疾病。更令南宫惊雷感到不解的是,西门无忌肚子里面似乎有个燃烧的火炉,只有不停的往喉咙倒水,方可解决口渴的症状。 南宫惊雷不知道西门无忌得的是什么病,他只知道这种病有极能很致命。他心中不禁在叹息和怜悯,权力的诱惑就像无情的火焰,加速消耗着西门无忌原本不太好的身躯,他尽量远离权力中心,不过多参与其中,大概是想多吃几年饭。 西门无忌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哼了一声,道:“我很好,吃得下睡得香,甚么病也没有。”南宫惊雷收回目光,笑道:“我相信,这一点我也看得出。” 西门无忌又喝了一碗水,吃了一个大鸡腿,他的胃口也太得惊人,一会儿不吃东西,就会浑身难受,冷汗直流。道:“大同教四大长老,就数你脑瓜子好使,眼光看得准,办得好事情。” 南宫惊雷道:“我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大家把我摆在我相对擅长的位置,我才能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绩。”西门无忌看了他一眼,道:“如今局势明朗,你与云万里的交情算不上深厚,你还必要骑墙观望么?”南宫惊雷道:“局势很明朗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西门无忌道:“你何必自欺欺人?连你的兄弟都看出我是胜算很大,争先恐后倒向我这一边。你若是再犹豫不决,只怕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成了孤家寡人,到时你可别埋怨老哥我心狠手辣,挖你的墙脚。” 南宫惊雷瞳孔骤然收缩,举杯的一只手不禁微微颤抖,酒水泼出,溅在衣襟上,忍不住问道:“具体有哪些人?”西门无忌道:“我不方便向你透露太多人,我只对你说一个人的名字。他是这片沙漠的王,我想在这里截杀云无心,没有他全力协助,我未必能办得好事情。” 南宫惊雷一声惊呼,道:“高人小方?我跟他情同手足,向来待他不薄。他怎能在背后捅我的刀子?可恶可恨。”西门无忌道:“你给不了他想要的未来和前途。他不像你只想搞钱做生意,只要有合适机会,他就要想办法向上攀爬,而你的没甚么追求,等于把他的路都堵死了。他心里怨气满满,怎么不背刺你呢?” 他又喝了一碗水,继续说道:“现在他是我的兄弟,他认我做大哥,我就必须无条件罩着他。如果你要对他进行挑衅动手,便等于向我开战。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要伤了咱们多年积累下来的情谊。” 南宫惊雷笑道:“既然我留不住他,我有必要报复他么?如果我只有这么一点度量,以后谁敢与我交往?江湖上的朋友会怎么看我,村里多嘴多舌的芦花鸡会怎么看我,德高望重老母鸭会怎么看我,大义凛然的大白鹅会怎么看我?无论是兄弟还是女人,我秉承来去自如,绝不勉强的立场。” 西门无忌大笑,道:“很好。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南宫惊雷冷冷道:“我怎么没看出你即将胜利?既然胜负未定,我为什么要急着表态站队?骑墙观望难道不是我此时最好的选择么?” 他不等西门无忌开口说话,戟指前面的“黄金甲”客栈,不紧不慢的说道:“荣景搞定了屋里的人么?他搞清楚那些人身份么?”原来荣景通过信鸽传递讯息,早把客栈内的一举一动禀告给西门无忌。他们坐在山上,洞察一切。 西门无忌脸色微变,道:“不就是一个受上司排挤打压,落魄失意的军官,一对在中原声名狼籍,混不下去,逃到大沙漠避祸的狗男女嘛。像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只要给足了利益,他们可以六亲不认,连自己的父母都敢杀。” 南宫惊雷忽然露出惊诧的神色,道:“你是负责搜集讯息的,每件事务必小心求证,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这种武断自信的话,怎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西门无忌脸色变得很难看,嘶声道:“莫非你知道了甚么?”南宫惊雷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的优势就是可以拿钱得到我想知道的东西。” 西门无忌道:“你快说。”南宫惊雷笑道:“既然你对我推心置腹,我也对你剧透一下某些你迫切知道的事情。虽然我也很讨厌剧透的人,没有对他人起码的尊重,至少要经过别人的同意,不过仗着我看的早知道的人,才有比大家牛的底气。我甚至说过剧透死全家的狠话……” 西门无忌叹了口气,道:“你对我剧透是在拉兄弟一把,我绝不会觉得你就是难得有一件事情知道的比人多而产生的优越感使得表现欲作祟。”南宫惊雷道:“那个军官姓杨,名潇霆,以前是苏云松的部属。那对开店的男女,男的是鲍春雷,女的是‘飞天魔女’辛十娘。很不巧的是,他们都是叶枫的朋友。荣景花了大价钱,却还没有达到目标,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忽然之间,四人从他身后窜出,行动奇快无比,一转眼冲到半山腰,显然是向荣景通风报信的。就在此时,四道刀光飞出,这四人登时支离破碎,血流满地,毙命当场。西门无忌怒道:“你敢杀我的人?” 南宫惊雷道:“我跟你剧透,是要提醒你,你识人不准,荣景难当大任。我这样做,本来已经对云无心很不公平。你现在又要作弊,有给我面子么?就算要输,也要输得光明磊落。”西门无忌沉着脸,道:“谁说我会输?荣景心思细腻,应变能力强,一定会稳住局面,不让别人有机可趁。” 第二百七十四章 绝杀 宿燕寺近在咫尺。 飞鸟在空中盘旋惊叫,就是不敢落到寺庙的屋顶上,好像下面有握着弓箭,瞄准它们的猎人。埋伏在寺内的猎人可没精神搭理它们,猎人的目标是一步步走向宿燕寺的云无心和叶枫。 寺外的空地摆着一张太师椅,翘着二郎腿的十三郎面含微笑的坐在椅中,目不转睛地看着身影逐渐变大的云,叶二人。他一身白衣,一尘不染,格外醒目。他知道云无心也发现了他。 但是他毫不在乎,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云无心走不到他面前。面前这块数里大小的空地埋下了不计其数的火器,只要云无心将它们触发,便立时化为一片火海,教她灰飞烟灭。 十三郎把触发的机括设计得很巧妙。空地种植着十多株梅花,正值开花的季节,娇美艳丽,香气沁人,犹如婷婷玉立的少女。可是谁能想得到,一棵梅树都与地下的火器连接,一旦有人惊动到它们,随即激发隐藏在树身的机括,从而引起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十三郎相信叶枫的手一定会犯贱,摘采梅花赠予云无心。依照叶枫生性风流,爱出风头的性子,怎能错失讨好云无心的每一个机会?但是,叶枫伸手摘花时就是把自己推向死亡的时刻。 云无心看着前面白衣胜雪的十三郎,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奈。他是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现在他坐在那里,像一堵墙,挡住她的去路。这不是朋友之间的玩游戏。她想顺利通过这片空地,就必须双脚沾满他的鲜血,从他的尸体迈过去。 叶枫看出来她伤感的表情,笑道:“我送一朵花给你,插在你乌云般的头发上。”云无心慢慢收回目光,笑道:“你为什么要故意拍我的马屁呢?”叶枫笑道:“因为你是美女。对于美女我一向持巴结跪舔的态度。” 云无心伸出一只脚,轻轻踹在他臀部上,叱骂道:“臭不要脸的死舔狗!”叶枫冲到一株梅树之前,伸手摘取开得正艳的梅花。十三郎瞳孔倏地收缩,全身肌肉绷紧,一颗心跳得飞快,几乎忍不住要站起来。 只见叶枫摘下一束梅花,笑吟吟地插在云无心头发上。云无心也在笑,笑得很甜很美,一张脸红彤彤的。十三郎就像被人在肚子上踢了几脚,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没有出现毁灭一切的大场面? 叶枫哈哈大笑,指着他说道:“你心里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子呢?”云无心道:“你千算万算,还是忘了一点。”十三郎道:“我忘了什么?”叶枫的另一只手却牵着云无心,急速后退,转眼间纵出十余丈。 云无心道:“你忘了我是天命所归,你们是螳臂挡车,所以无论你们怎么折腾,死的人都不是我。”十三郎一跃而起,双手抱住一棵梅树,用力摇晃,厉声喝道:“是谁在搞鬼?给我站出来!” 就在此时,一股强大的气流拔地而起,把他推到了空中。在灰蒙蒙的半空,他看到了大地剧烈爆炸,平整地面似被犁铧翻开,泥土迸溅,抛得到处都是。火焰从地下喷射出来,以无法形容的速度,追赶上了他,将他彻底吞噬。 他只觉得全身热得不行,肌肉骨骼都在融化,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想不通,至死也想不通。明明死的人应该是云无心,为什么结果死的人是他?是谁在暗中做了手脚? 云无心默默的看着十三郎化为烟尘,她既没有心酸难过,更没有想哭的念头,眼睛里甚到连一点泪光也没有看到。她已经心硬如铁,她必须学会适应这种惨烈场面。是她的朋友就跟她并肩作战,不是她的朋友只有死路一条。 西门无忌目不转睛地盯着腾空而起的蘑菇云,脸上肌肉抖动不止,心里既苦又涩,若非他竭力稳住情绪,恐怕早就抬脚把眼前的桌子踢下山去了。他以为可以十拿九稳把云无心送入地狱,谁知道反被云无心推入死亡陷阱。他所仰仗信赖的这支队伍,早给人家渗透得千疮百孔。 他犯下了一连串不可饶恕的错误。首先云无心已经不是他看着长大,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做事手段之狠毒阴险,完全不在他之下。其次他心生轻视,没有过于重视云无心,摒弃了再渺小软弱的对手,都必须全力以赴,不留余地的一贯作风。 最后他没能认真筛选审核此次执行任务的人。如果他当时能抱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心思,剪除掉每一个形迹可疑,摸不清来路的人,保证队伍对他绝对的服从,如臂使指,何至于现在弄得骑虎难下,进退失据? 南宫惊雷看着他,微笑道:“你也不必过于消沉,大戏刚拉开序幕,剧情随时都会逆转翻盘,谁知道笑到最后的人到底是谁?”西门无忌大笑道:“说的是,我只不过损失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卒子,对我有很大影响么?”南宫惊雷嘟了嘟嘴,道:“看来你恐怕还要损失一批人手。” 西门无忌的笑声蓦地停顿,抓起搁在桌上的千里镜。他看到了二个人,仗着刀剑,守住宿燕寺门口,堵住正往外面冲去的人群。那个只有一条胳膊,面皮焦黄,手执利剑的男人,是“中原五义”唯一幸存下来的铁正常。 另一个身材魁梧,威风凛凛,使一口鬼头刀的大汉,是江湖上有名的硬汉林镇南。这人刚正不阿,无偏无党,命运多舛,四海为家。他在他们最落魄不堪的时候,收留他们,好生招待,按理说他们应该知恩报恩,怎能对他反戈一击呢?西门无忌厉声喝道:“这两个叛徒,我决不轻饶他们!” 南宫惊雷道:“你对他们好,只不过停留在表面上,你从来就没有走进他们的心里。没有心灵层面上的交流,便算不得真朋友好兄弟。况且他们替你做了不少事情,对你已经没有任何亏欠。”西门无忌只觉得胸中气血上涌,厉声喝道:“那么谁是他们的真朋友好兄弟?” 其实他已经知晓答案,但他还是忍不住多此一举。南宫惊雷道:“当然是叶枫。那个家伙看上去不三不四,不伦不类,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肮脏腐朽气息,臭不可闻。任何一个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免得恶了自己名声。可是当他站在你的对立面时,你就会吃惊的发现,这个猥琐不堪的人,忽然变得能量无穷大,会让你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西门无忌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我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时候会少么?如果因为暂时开局不利,就丧失信心和意志,我能活到今天么?这个位子轮得到我来坐么?他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恐怕还不够我看。”南宫惊雷慢慢地接着道:“叶枫的确不是你的对手,这次替你披挂出阵的人却是荣景。”西门无忌冷笑道:“荣景的布置有问题么?我觉得很好。” 南宫惊雷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荣景布置得很好,只不过他的运气差了点,比不上云无心看得既狠又准,而且敢于先发制人。荣景设下三路埋伏,宿燕寺这边已经被牵制,自身难保,高人小方派出来的队伍,此时应该也遭到阻杀。真正考验荣景的时候到了。” 荣景指挥部随时都有可能被摧毁的风险,他无法把作战意图传递到各路人马,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如何胜得了配合默契,精干高效的敌人?谁能替荣景化解危机?难道老天爷?恐怕老天爷也无能为力。能拯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可是荣景一帆风顺,没经历过什么波折打击,因为过于顺利,所以看待事情一直都是比较理想化,压根就不具备逆境翻盘,绝地反击的能力。西门无忌看着烟尘弥漫的山下,心里有很想冲下去,手把手教荣景怎么应对难题的想法。可是他忍住了这种冲动。 不管怎么样,荣景都要独立自主,面对各种从未见过的问题,他不可能一辈子替荣景保驾护航。如果这次是荣景成长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他愿意替荣景付款买单。一将功成万骨枯,死几个人又算什么呢?这些人的使命就是做任由荣景随意牺牲舍弃的棋子。 小方派出来的队伍自西而来,即将进入战场。 虽然小方已经被复制,但戏还是要演足,不能让西门无忌看出破绽。只有让西门无忌深信不疑的认为,小方完全倒向听命于他,古堡才能不被干扰,发挥应有的作用。再说这支队伍皆是小方的死忠,不趁此机会彻底消灭,日后必然后患无穷。 队伍如一条长龙,蹄声如雷,冲入两个小山包之间的狭长通道。马背上的骑士挥舞兵刃,嘴里大声吆喝,神色兴奋。站在半山腰,戴着铁面具的赵鱼,忽然垂下了头,似乎不忍心看这些气势如虹,生龙活虎,驰入山谷的骑士。他知道这些人很快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面无表情的行空举起一面红旗,反复挥动。下面的山谷当即传来地雷的爆炸声,弓弩暗器的发射声,中伏之人的呼喊哭叫声,霎时间四面八方,尽皆是火光,烈焰冲天,兼之劲风助势,火势愈发凶猛,登时不可收拾。可怜这些九死一生,杀人如麻的悍勇之徒,悉数死在山谷,没有一个能活着逃出来。 风越来越大,飞砂走石,沙尘遮天蔽日,眼前只是黄黄的一片,几乎看不明白周边情况,整个世界仿佛坠入末日之中。叶枫紧紧牵着云无心的手,道:“你记清楚了么,往右第三块大石头下面,千万别弄错了。”云无心道:“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叶枫竖起耳朵,沉声说道:“他们来了,看我教他们自相残杀,乱成一团。” 他拨剑出鞘,冲入风沙,迎上从东北方向进击的有生力量。这是荣景手头上最后的希望。他们打马狂奔,冲入沙尘暴中心。众人目不视物,难以确定云无心和叶枫踪迹,不由得暗叫不好:“糟糕,这昏天地暗的,我们便无法一拥而上,发挥不了人多势众的优势,他们人少精干,毫无顾忌,尽可对我们发动偷袭骚扰,我们未必能够对付得了。” 众人心生惧意,想退回原地,等风停下来再做计较,岂知四下黄沙漫天,风声大作,犹如置身于浓雾之中,如何找得到来路?唯有凝神戒备。匿迹潜形的叶枫斜刺里冲去,一剑刺中一人喉咙。那人哼也没哼,从马鞍堕落。他所骑的马受到惊吓,嘶声长叫,乱窜乱跑。 云无心手臂抖动,长鞭无声无息的抽出,把几人从马背击落。她使的是阴劲,却是威力无穷,这几人筋折骨断,呜呼哀哉。叶枫又杀了几人。这几匹无主的马,好像无头苍蝇,横冲直撞,来回奔驰,把众人冲得七零八落。众人苦于眼睛失效,听得乱马奔腾,皆以为叶,云杀到近处,无不心情惊惶,舞动兵刃,乱劈乱砍。 有几个稳重老成之人,连叫众人要保持镇静,免得自相残杀。但是多数人已经神智混乱,焦躁不安,谁听得进去他们的话?兵刃使得呼呼生响,逢人就砍,绝不手软。他们几次差点被别人所杀,只好也挥动兵刃,相互攻击,场面完全失控。叶枫成功引发他们内部相斗,牵着云无心的手,低声道:“咱们走。” 客栈门窗已经关闭,将风沙隔绝在外面,荣景一动不动的坐着,凝神倾听着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厮杀声。他忍不住笑了。就算云无心识破他的计划又怎样?终究还是难逃一死。他看着自己一双白玉般细腻的双手,心里忽然感慨万千。 他没有动手杀云无心,但是过不了多久,整个江湖都知道云无心死在他手上。经此一役,他不光获得指挥大场面的经验值,而且也将赢得极高的威望。以后谁还敢看不起他?荣景道:“老板娘,来一壶好酒,上几个好菜。你们陪我喝几杯。” 辛十娘笑吟吟的把一只手伸到他面前,道:“这个我不的哦,请客的人是你,你当然要付钱给我。”荣景掏出一张银票,放在她手上,笑道:“世上没有白吃的东西。”军官杨潇霆也一动不动的坐在他对面,笑道:“你准备的是庆功酒?”荣景道:“你看出来了?” 杨潇霆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看到你的手下砍下云无心,叶枫的脑袋么?你什么也没看到,就摆酒庆功,是不是太过于唐突?你就不怕闹大笑话?”荣景道:“你觉得他们还能活下来?除非他们是九条命的猫。”杨潇霆道:“我那个朋友就是九条命的猫,他哪次面临不是简直死定了的局?他娘的他却偏偏能活下来。” 辛十娘冷笑道:“那个家伙一张嘴几乎无法用世上的言语来形容,任何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变了味道。什么男人肩上扛着的不仅是责任,还有两条腿,什么从后面捅的不一定是刀子,嘶声裂肺的叫声未必是痛苦……有时候真恨不得撕烂他的那张臭嘴,一脚将他揣到十万八千里。” 鲍春雷苦笑,只有苦笑,道:“你不太了解他,其实他只是嘴巴有些贱,心肠可好了,这种朋友有交头。”辛十娘瞪大眼睛,用力一拍桌子,道:“放你的狗屁,我当然知道他这个朋友值得信赖,否则我会坚定不移的站在他那边?”荣景的脸煞白,道:“谁是你们的朋友?” 杨、鲍、辛三人放声大笑,道:“除了叶枫还有谁?你纵使搬一座金山给我们,我们也绝对不会出卖叶枫。”荣景大吃一惊,喝道:“把他们做了!”他几十个手下趴在桌子上,似乎喝醉了一样,听不到他的声音。荣景提起一个人,怒道:“你耳朵聋了么?”只见这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浑身软绵绵的,居然气绝多时。 荣景咬了咬牙,又连提数人,皆是如此状况。辛十娘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你已经孤家寡人了。”地底忽然有人笑道:“你心里是不是很纳闷,你的手下怎么神不知,鬼不鬼就死光光,手脚他妈的可真干净利落!哪怕杀只鸡,至少也得挣扎几下,叫几声是不是?” 但见一块地板掀起,一个人从地下钻出来,挤眉弄眼,一脸坏笑,正是荣景恨之入骨的叶枫。荣景定了定神,道:“你的命真硬。”叶枫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辛十娘递来的酒杯,美美的喝了一大口,笑道:“如果你踢过球,就听过绝杀这个词,在最后时刻打入制胜一球,而对方没有任何能力反扑的机会。我能够次次活下来,就是我具备绝杀的能力。既然你想要我的命,为什么不多动脑子呢?” 辛十娘笑道:“他不仅不动脑子,而且也不看书,不听戏文。书上戏里早说得明白,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既然你想把这里当成绝对可靠的指挥部,就务必当机立断,肃清任何一个可疑之人,你没有大小通吃,杀人如刈草的决心,你上赌桌做甚?” 叶枫道:“听我一句话,胜读十年书。这个江湖不适合你,你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最合适和美女滚床单,生一大堆儿子女儿。名字我都你想好了,荣耀,荣誉,荣幸,荣光,荣华,荣归,荣膺,荣升……” 荣景厉声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杀了我!”叶枫笑道:“就算一定要杀你,至少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现在好像不行。如果你识相的话,就应该赶紧滚蛋消失,别影响我和朋友喝酒的心情。”荣景盯着叶枫,冷冷道:“你给我记住,今天我失去的,以后我会让你加倍偿还!” 叶枫耸肩摊手,笑道:“随便你,我无所谓。”在众人哄笑声中,荣景跌跌撞撞的走出客栈。沙尘暴已经停止。平坦的地上,散落着一具具破碎的尸体。荣景忍不住跪倒在地,双手深深插入土中,不禁放声痛哭。他堪称人中龙凤,人品无可挑剔,为什么老天爷会站在土狗一样卑鄙无耻的叶枫这边? 第二百七十五章 斗智 山上。 南宫惊雷举起千里镜望着伏在地上,放声大哭的荣景,轻轻叹了口气,道:“嘴里可以藐视贬低对手,但是心里绝对要百倍重视敌人,只有这样做,才能赢得艰苦卓绝的胜利。荣景经历大败,仍然不肯承认自己部署有误,缺少恢宏气魄,把失败原因归咎于云无心占了运气好的优势,如果今天故事再度重演,他还是一定会重蹈覆辙,吞下苦果。” 西门无忌干笑几声,道:“经验是靠刷出来的。荣景只不过翻了一个小跟头而已,就不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岂非对他太不公平了?”南宫惊雷瞟了他一眼,冷冷道:“几百号人的性命给荣景刷经验,你好大的魄力,好大的的手笔。”西门无忌立即承认,道:“是的,对于我看好的人,我一向敢于出手,无条件支持。经验是靠一遍又一遍的刷出来的。”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格格笑道:“荣景已经证明了他不是能干大事的人。西门叔叔也应该心里有数。既然到头来还是海市蜃楼,空欢喜一场,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在分裂大同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呢?”声音居然来自脚下。西门无忌尚未开口说话,六个人已经从他身后窜出,从六个不同的角度扑向一块石头,齐声喝道:“甚么人,给我滚出来!” 就在此时,只见这块石头往天上飞去,云无飞从地底跃出,手中长鞭往这六人疾速扫去,朗声笑道:“碰到不懂礼貌的野狗,最好抽得它们满地打滚。”她的话刚说完了,这六人就在地上乱滚起来,嘴里大声号叫,身上遍布一道道鞭痕。西门无忌看着地面上忽然露出的一个大洞,见得一级级台阶向下延伸,干躁的墙壁嵌着明亮灯火,显然是条用来逃生的秘密通道。 能在这里开客栈的,虽然要具备相当的能耐,但是不等于高枕无忧,无人敢来挑战。与之相反的是,很多人都眼红这块大肥肉,千方百计的想把它收入囊中,一直寻找合适机会下手。店老板以防万一,偷偷摸摸挖掘几条通向外界的地道,纵使某天大祸当头,也有逃生的希望。可是谁曾想得到,这几条地道居然让云无心占据地利优势,成了决定胜负的一个重要关键? 云无心击倒这六人,跃到西门无忌身前,眼睛却瞅着他一众面现怒色的部属,笑道:“劳烦搬张椅子来,我要和西门叔叔喝几杯。”一人怒吼道:“你算甚么东西?有甚么资格坐着跟西门老爷喝酒?”左拳抬起,一个“冲天炮”击向云无心面门,右脚踢出,踹向云无心的膝盖。西门无忌冷冷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无心侄女是大同教圣姑,她与我喝酒,是赏老夫的面子。” 他口中说话,手指拈了几粒花生米,弹射出去,正中那人的手脚。那人大叫一声,四肢着地,后背弯曲,动弹不得,敢情给他点了穴道,犹如一张搁在地上的凳子。西门无忌板着脸道:“说话不知高低,目中无人的贱人杂种,就应该做别人屁股下面,永世不得翻身的椅子,无心侄女,请坐。” 云无心笑道:“我们大同教的使命是甚么?是要让天下人活得自由自在,人人平等,能过上好日子,我若是将他当作椅子来坐,岂非成了我们所要推翻,骑在大众头上,作威作福,奴役人们的大坏蛋么?”衣袖拂出,解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不敢起身,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云无心道:“请你记住,谁不把你当人看待,你不必顾及那人的身份,地位,直接一巴掌回敬过去!” 西门无忌瞪着那人,喝道:“还不谢谢圣姑高抬贵手?滚!”那人如蒙大赦,连忙向云无心磕了几个头,一溜烟的走了。云无心长鞭挥出,拖来一块大石头,摆在西门无忌对面。云无心在石头上坐下。西门无忌提起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尔后举起自己的杯子。云无心却一伸手,夺了他的酒杯,笑道:“这酒你喝不得。”西门无忌微微一笑,道:“为什么?难道酒里有毒?” 云无心道:“因为你有病,我看得岀来,你应该病得不轻。”一口一杯,把二杯酒饮得干净。西门无忌忽然脸上遍布怒气,双手紧握,手背青筋凸起,大声喝道:“无心侄女,你说甚么来着?你目无尊长,莫怪我不给你父亲面子。”云无心道:“正是西门无忌看我长大的,所以我敢胆大包天,心无顾忌,直言不讳。不信你问南宫叔叔,你是不是病了?” 南宫惊雷叫苦不迭,道:“你们就不能放过我么?我为什么要骑墙观望,就是不想两边得罪人!”西门无忌道:“精于骑墙者,其结果必然是骑虎难下。哼,想左右逢源,到头来却是两条大腿磨得稀烂。南宫,你实话实说,我是不是病了?你也看到了,我精神饱满,胃口极好,哪像有病的人?”南宫惊雷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斗胆直言了,你如果不是有病,万万不会不停喝水,不停吃东西。你真的病了。” 西门无忌忽然似给捏住了三寸的毒蛇,面若死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良久,慢慢松开双手,长长吐了口气,道:“你们说,我这个病还有得救么?”云无心道:“你的病在心里,如果你能及时做出改变,身体好转亦是指日可待。”西门无忌笑道:“你居然会看病?我怎么不知道?” 云无心道:“我的眼睛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大多数人的病,都是从心病转化而来的。”西门无忌哈哈大笑,道:“开甚么玩笑,我光明磊落,哪有什么心病?”云无心道:“你心里装满了欲望,极度向往成功,但是你无时无刻又在面临挫折,打击,致使你内心焦虑不安,紧张惶恐,从而造成阴阳失调,神疲乏力,长此以往,岂能不外邪入侵,萎靡不振?” 西门无忌喝了碗水,吃了块肥肉,摇了摇头,笑道:“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我本来当你是果断干脆的奇女子,现在听你一开口,你其实和那些目光短浅,见识鄙陋的村姑,坐堂婆娘差别不大,擅于信口开河,造谣生事。大同教上下,谁不知道我一直心怀重返中原,收复河山的梦想?我一心想让大同教重振雄风,怎么给你说成了心里充满欲望,追求个人历史地位的野心家了?有些人置身事外,缺乏斗志,还好意思对要改变现状的人,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云无心道:“你说错了,我和我父亲从来就没有置之不理,玩物丧志。我从小就渴望打回中原,把武林盟那些狗杂碎杀得屁滚尿流,最好他妈的一个也不留下。我喜欢刀光剑影,快意恩仇,我杀的人绝不会比你少。但是随着年龄不断增长,阅历逐渐丰富,我开始明白一个道理,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我们自身队伍良莠混杂,经不起考验,纵使推翻了武林盟,就能确保坐得稳天下?世人只拥护洁身自好的统冶者,对于羊狠狼贪的人绝不容忍。” 她这番话说得粗俗不堪,压根就不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但是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南宫惊雷呵呵大笑。西门无忌阴沉着脸,森然道:“我们的队伍朝气蓬勃,团结奋进,怎么就良莠混杂,经不起考验了?”云无心“噗嗤”一笑,道:“西门叔叔,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替他们护短解脱呢?他们是自甘堕落还是积极上进,难道大家心里没数么?”西门无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云无心道:“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武林盟,而是我们自己人。大同教想要恢复第二春,焕发生机,就必须狠下心来,下重手,用无情刀锋剖开腐败的躯体,切开脓包,放掉毒液。如果我们不脱胎换骨,自我改造,无论我们武功多么高强,总是赢不了人心,坐不稳江山。”西门无忌冷笑道:“你只不过靠阴谋诡计侥幸得手,荣景堂堂正正,极有风度,虽败犹荣。” 云无心道:“你也不必过于推祟荣景,他只是比其他人稍稍优秀,出众一些,仅仅而已。你不遗余力地栽培重用他,既是矮子里选将军,迫于现实的无可奈何。又是他跟你有血缘关系,况且你无子嗣,于公于私,你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奋斗成果落到不相干的人手里,除了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物。”西门无忌道:“胡说八道,我用人标准向来是能者上,庸者下,绝不掺杂个人感情色彩。如果有比荣景更优秀的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任用他,可惜现在找不到。” 云无心叹了口气,道:“荣景这一辈人就像搁在屋里,插在瓷瓶中的花朵,娇生惯养,不受风雨的侵蚀,一帆风顺。他们从不知道荣誉,使命为何物?凡事皆抱着无所谓,不负责的态度,不敢全力以赴,以命相搏。纵然偶尔输得一败涂地,他们既不会感到难过心痛,更不会吸取教训,避免第二次犯同样的错误。他们认为家大业大,有挥霍不完的资源,一旦出了差错,捅了篓子,大人们会替他们兜底,擦屁股。像这种游戏人间之人,如何能站在最前面,直面苦风凄雨?” 南宫惊雷忍不住插嘴道:“我为什么每年都要作践自己二次?通过近乎残酷的磨练,我能够保持头脑冷静,清楚自己身份,我决不是游手好闲,得过且过的富家子弟,我肩负着振兴大同教的重任。任何一次放松,疏忽,都有可能给大同教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甚至前功尽弃。你想让荣景继承事业,却疏忽监督,不去管教,只要你没有拿出改变荣景的决心,就改变不了与教主之间的竞争,始终处于下风的现状。” 云无心道:“莫要把荣景当人上人来看待,就当他是不值钱的破铜烂铁,扔入熔炉让烈火烧上几天几夜,重铸筋骨,改头换面,他自然而然就厉害起来了。”西门无忌盯着她,冷笑道:“你什么意思?”云无心笑道:“你下棋的时候,难道希望对方又菜又逊,哪怕让他车马炮,连二三个回合也支撑不住的么?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那才是大有意思,相当好玩呢。假如荣景能够争气一点,上进一些,你便不必事事操心,病自然就好了。” 西门无忌又喝了一碗水,啃了个鸡腿,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你确定能逾越通天河?通天河面百丈宽,水中冤魂皆是人间好儿郎。”云无心道:“我很久没见到我父亲了,心里甚是想念,自古以来,回家的路,无人能挡。”西门无忌笑道:“你恐怕要大失所望了。”云无心笑了笑,从身上取出一只木盒,搁在桌上,道:“这是顶级天山雪莲,对你的病大有帮助。我父亲盼望你早日康复,能跟他痛痛快快较量一番。你身上带病,他都不好意思使全力,总之赢一个身体不好的人,算不上有本事,说岀来更是脸面无光。” 过年了。 “黄金甲”客栈里里外外一片繁忙。 云无心跟辛十娘坐在门口空地,给宰好的鸡鹅鸭过水汆烫拨毛。两个名震天下的侠女现在不施脂粉,素颜朝天,身上穿着花花绿绿,俗得夸张的棉祆,腰间系着一条油腻的围裙,脚上套着绣花滚边红色的无跟布鞋,有说有笑。俏脸由于开心而发红,连眼睛都带着奇异的粉红色。她们平时戴着面具做人,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此时此刻,所有竭力隐藏在心底的快乐,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 鲍春雷领着伙计们扫地洗地,擦拭门窗,张贴福字,挂起大红灯笼。行空和厨师组成最佳搭档,精心准备争取让大家都满意年夜饭。一时之间,锅碗瓢盆,刀铲叉勺,叮叮当当,似在演奏心情澎拜的乐曲。铁正常负责给灶内添柴,火光照在他脸上,一片金黄色。他的眼神看起来朦胧模糊,一颗心好像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他在想甚么?他又在思念谁?人在夜深人静的床上,以及过节过年的时候,那些原以为忘得干净的记忆,想不起来的人,忽然变得鲜明强烈。 林镇南举起一把斧头,把一段段圆木头,分解成一块块木柴,整整齐齐垒在屋檐下的墙根边。他满头大汗,浑身上下热气腾腾。他感觉就在自家庭院干活。每次他出门远行的前一天,他都会劈好柴,把水缸灌满。如今他已经为家人安排在安全地方生活,让她们不必整天提心吊胆,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虽然他付出了失去陪在她们身边的代价,但是他认为相当值得。 刮干净胡子的赵鱼,慢慢走出门外,向云无心和辛十娘微笑问好。他脸上长长的伤疤,给笑意衬托之下,竟然有种摄人心魂的感觉。二个女人却“哎哟”一声,同时站了起来,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是好。原来赵鱼平时沉默寡言,尽管和大家相处了一些时日,仍然和众人保持一定距离,若即若离,跟谁都好像熟不起来。如今他跟突然她们表示友好,亲切的态度,她们惊骇交加,怎能不受宠若惊,方寸大乱?就连一众店伙计也看得呆了,无不大感诧异 赵鱼无视众人古怪的表情,继续向前走去,跃到一棵树上,盘膝坐下。辛十娘低声说道:“他是故作虚玄,装模作样,还是心高气傲,觉得我们不配跟他做朋友?”云无心听过叶枫提及过赵鱼的往事,道:“他遭受过极大挫折,紧紧关上了心门,不愿意跟大家分享他的故事。他没有不把大家当作朋友,只是有些话他说不出口而已。”辛十娘道:“那他的心里岂不是很苦?”云无心道:“他是叶枫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一辈子意气消沉,我想拉他一把。” 辛十娘道:“你想带他走?”云无心道:“不错。”赵鱼从怀里取出一支短笛,今天过年,他要把一首欢乐动听的歌曲分享给大家。可是笛声响起的时候,他忽然惊讶地发现,他所演奏的曲子还是充满了沧桑,伤感,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为什么总还忘不了那些痛苦的过去?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他的内心更加内疚,难过。如果不是他犯下的错误,有些人就不可能会死,他们今天一定会和家人,开开心心过年。 现在他们魂归何处?是在华贵典雅的天堂?还是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他们多多少少都犯下了不光彩的过失,天堂怎么可能有他们的位子?他们只能在地狱里接受各种惩罚。就像今天大过年的,也要受尽牛头马面的羞辱,不能得以解脱。赵鱼“啊”的一声大叫,一个筋斗跃下树来,诚惶诚恐,冲着众人不停作揖行礼,道:“我不是故意要给大家添堵……”鲍春雷哈哈大笑,道:“江湖儿女,百无禁忌,你想吹那首曲子,就吹那首曲子,反正大家不信邪!” 第二百七十六章 今朝醉 既然大家各自都有一摊事,那么叶枫在做甚么?为什么没见到他的踪影呢? 叶枫正在书房里构思春联。 论学识才华,云无心和赵鱼皆比他高一截,他们才是最合适人选。这种伤脑筋的事交给叶枫来做,岂非存心让他出丑丢人?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当辛十娘笑眯眯说出这个想法,众人不仅没有表示异议,反而异常兴奋,把桌面拍得“嘭嘭”响,迭声附和。 叶枫一听到这个提议,只觉得全身寒栗一粒粒悚起,大汗淋漓,当即跳了起来,高举双手,大声抗议:“开甚么玩笑?挥笔洒墨,吟诗作对从来就不是我的强项。你们为什么不叫我去劈柴……” 林镇南嘿嘿冷笑几声,摊开双手,见得手掌长着厚厚的茧子,瞪着他喝道:“你劈柴有我娴熟么?我能把每一块木柴分解成大小一致,决无丝毫差错闪失。请问你做得到么?” 叶枫见他筋骨强硬,皮厚肉糙,显然过惯了苦日子,各项粗活累活不在话下。自己虽然也干过这些事,但是附带性质的居多,哪及得上他专业用心?当下哈哈一笑,道:“我的确做不到,但是我会烧饭做菜,吃过之人都赞不绝口。” 他的话刚说完,行空用力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厉声喝道:“你放的屁臭不可闻!你在我面前谈论做饭炒菜,岂非关二爷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我来问你,你有把一根萝卜雕成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在米粒上刻字绣花的本事么?” 叶枫急于揽上一桩活,省得到时下不了台,道:“耍嘴皮子功夫谁都会,既然你有这种本事,你露一手给大伙瞧瞧啊。”他夹起一块油剪豆腐,递到行空眼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不过分要求,你能在上面写一首诗,我便服了你。” 行空道:“这有何难?瞪大你的眼珠子,仔细给我看好了。”手上多了枚金针,倏然往豆腐划去。叶枫见他手腕翻转,金针上下移动,好像在提笔写字,却又不知道写的什么。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 叶枫心道:“这光头和尚看起来老实巴交,实际上心里坏得很,骗起人来一套又一套,他脸不红、气不喘、色不变的样子,分明轻车熟路,习以为常了。我才不信他的。”忽然间,听得赵鱼哈哈一笑,朗声吟道:“君问归期未有期,红烧茄子油焖鸡。” 云无心道:“秋高东蓠采桑菊,豆芽剁椒水煮鱼。”辛十娘道:“一树梨花压海棠,青椒干煸溜肥肠。”鲍春雷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鱼香肉丝加鸡腿。”林镇南道:“相见时难别亦难,清蒸螃蟹配黄酒。” 铁正常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备好调料吃虾饺。”赵鱼道:“问君能有几多愁,爆炒黄鳝实在牛。”行空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俩大腰子用火烤。大功告成!”众人拍手笑道:“好诗好诗,妙哉妙哉!” 叶枫气得面皮发青,怒道:“你们合伙诓我,我怎么一个字也看不到?”行空冷笑几声,手中多了一面放大镜,递到叶枫眼前,道:“你看清楚了么?”叶枫这才看清方寸之地的豆腐上,布满了一个个细细的小字。字体工整大方,笔锋犀利苍劲,与他们所吟唱居然一字不差。 叶枫似给人天灵盖上敲了一记闷棍,几乎无法站稳身子,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行空笑道:“你不行并不代表别人也不行。”叶枫怔怔发了一会儿呆,咬了咬牙,道:“那我扫地抹桌子擦窗户总行?” 众伙计摇头摆手,齐声说道:“不行,不行,我们专业洒扫收拾几十年,品质一流,服务一流。我们洗过的地板像镜子一样明亮,可以照清脸上汗毛孔,抹过的桌子看不到一点油腻,好像刚从家俱店搬来的。擦过的门窗光滑透亮,连苍蝇都站不稳脚跟,无立足之地。” 叶枫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往铁正常脸上扫去。铁正常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缓缓晃动那只空荡荡的衣袖,嘶声说道:“你怎么忍心跟一个残疾人抢烧柴的活?既然你不讲道义,我认你这个兄弟做甚?来来来,咱们到外面斗三百回合,不分出胜负,誓不罢休!”长剑铮然出鞘,寒气逼人。 众人亦不劝阻,笑眯眯的旁观。叶枫又叹了口气,道:“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自家兄弟动甚么手?”别过脸去,望着笑得合不拢嘴的辛十娘和云无心。辛十娘似踩到尾巴的大花猫,尖声叫道:“你连给鸡鸭拨毛的活也不放过?你还有没有绅士风度?” 云无心抿着嘴唇,恨恨说道:“他敢!别怪我一辈子都不理他!”叶枫挺起胸膛,忽然豪气干云,道:“女士优先,是世上公认的礼仪规则!像我这种优雅大方的男人,怎会做伤女人心的蠢事?哼,我唱歌行不行啊?”辛十娘笑道:“你会唱什么歌呢?” 鲍春雷道:“他会唱江南自古多娇娘,君子色狼都来赏。家中虽有妻如玉,家花哪有野花香!或者是床前明月光,想起了故乡。我的心上人,名字叫小芳。好看又善良,眼睛大而亮。相思难相见,泪水长汪汪。”众人哄堂大笑,故意高声嚷道:“他一定是这么唱的!” 辛十娘沉着脸,瞪着鲍春雷道:“哼,家花哪有野花香,这种吃在嘴里,看着碗里,品行不端的朋友,你最好跟他离远点,否则别怪我翻脸不给你面子。”鲍春雷道:“我晓得轻重。”辛十娘斜眼向云无心瞟去,悠悠道:“无心妹妹,看来你要多个心眼,把眼睛擦亮点。”云无心道:“我晓得该怎么做了。” 叶枫睁大眼睛,道:“你们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鲍春雷冷笑道:“你有个屁清白!我前天亲眼看到你坐在树上唱这些东西,简直地动山摇。”叶枫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根根凸起,道:“无聊的时候……瞎唱一通,算不了数的。正经场合,大家都是体面人,谁会那样唱?我还要不要脸了?” 赵鱼“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你知道菩萨蛮么?”叶枫奇道:“菩萨慈悲为怀,怜悯世人,怎么野蛮粗鲁,不讲道理呢?你是不是喝多了?”云无心皱眉说道:“菩萨蛮是词牌名。”赵鱼忍住笑,道:“你知道临江仙,忆秦娥,甘州令,长相思,浪淘沙,虞美人……” 叶枫叫道:“我知道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不是?”云无心笑道:“你还是用点心思写好春联。你经常剑走偏锋,脑洞大开,一定会给大家天大的惊喜,是不是?”叶枫还能怎样呢?纵使心里再不乐意,也只好捏着鼻子认栽了。 他一大早就把自己关在书房,眼见光阴飞逝,窗外日头升得老高,自己除了将一头梳理得油光可鉴的发型,弄得乱糟糟似鸡窝一样,噼噼啪啪放了数十响屁之外,心若乱麻,毫无头绪,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字来。 叶枫心想:“你们想要我独辟蹊径,别出心裁,我偏偏循规蹈矩,墨守成规。我写合家欢乐迎新春,内外平安好运来,或者是好门庭财源广进,富贵家事业兴隆又怎么样?难道你们敢把我吃了不成?还不是照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拿我无可奈何?”他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便要提笔书写。 忽然之间,叶枫想起一事来:“倘若我这么写,岂非显得我有勇无谋,头大无脑?是了,辛十娘为什么要怂恿我做这件事,还不是希望我好好表现,给云无心长面子,显得我与她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他奶奶的,老子面对千军万马,亦无畏惧,来去自如,还不怕写不好一幅春联?” 话虽如此,他学识不多,仓促之间,哪里办得好事?正挠头抓腮,无计可施之际,见得四面墙壁书架上皆是一本本书籍,不由得拍打大腿,哑然失笑:“我岂不是人在宝山,为钱所困么?这成千上万本书,还发愁拼凑不出一幅春联么?” 他转念又想:“常言道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不会抄。我既然跟这些书缘份颇深,可不能置之不理,无动于衷。我要把这些人人都认识的普通文字,组合成震古烁今的金句,这叫做化平凡为神奇。哈哈!”眼珠子乱转不停,开始寻找合适书籍。 他忽然见得东面醒目位置摆放了一本通体金色的书,格外与众不同。走了过去,只见封皮上写着“不正经的诗曲”六个大字。字体扭曲变形,极其夸张,果然是相当的不正经,叶枫呵呵大笑,道:“这不是对上我胃口嘛?”捧在手上,开始翻阅。 第一首诗的作者是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但是写出的东西可谓手法奇特,惊世骇俗,题目叫做《屁》。 “我们一起去放屁, 你面皮憋得通红, 却放了一个无声无息的哑屁。 臭不可闻, 无人敢近身。 我谈笑风生,神定气闲, 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 人们以为天打雷。” 叶枫笑道:“这样也行?那我也吟诗一首,题目就叫《凹凸》。”他双手背在身后,在室内来回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吟道: 我是男的。 你是女的。 我是凸的, 你是凹的。 我凸你凹, 合二为一, 称之为日。 他孤芳自赏了良久,再看另一首: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 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 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叶枫眉头微皱,暗自寻思:“跪在床前的那个人是谁?当然是似舔狗一样卑微的男人啊。话说男人跪在床前,他能亲到女人的脸蛋么?那么他亲到了女人甚么地方呢?”一时之间,他想象着才思敏捷的作者所构思出来的旑旎景象,不由得心往神驰,痴痴呆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过了片刻,待到心情平复,他接着看第三首: 一个胖双郎,就了个胖苏娘。 两口儿便似熊模样。 成就了风流喘豫章, 绣帏中一对儿鸳鸯象, 交肚皮厮撞。 叶枫一边看,一边笑,笑得眼中泪水长流,伸不直腰,扶着案桌心想:“我还以老子脑子里的鬼点子够多,肚子里坏水够满,想不到世上竟有比我更坏的风流人物。这天杀的人,简直太会想了,一对胖的如大象一样的夫妻,尽管累得口中呼呼直喘,仍不止肚皮厮撞,他奶奶的太有画面感了,犹如身临其境。” 他捧着肚子笑了一阵子,慢慢在椅子坐下,心下烦乱已然消失,脑中有了主张。叶枫十指敲击桌面,暗道:“无论写文章,还是做诗,或者写对联,便应该像大饭店里的厨师一样,看什么样人往锅里下什么样的菜。如果客人口味重心里不太正常的,就给他准备尿屎屁的风格;如果客人好面子虚荣心强的,就给他讲河门海口,胡吹乱傍的故事;如果客人风格属于稳重成熟类型的,就要摒除花里胡哨的东西,扎扎实实给他上一桌硬菜。” 叶枫又想:“我的兄弟朋友都是些甚么人呢?都是舍弃自己个人幸福,竭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傻瓜白痴。我若是写儿女情长,鸡毛蒜皮的东东,他们定然以为我目光短浅,格局太小,打心眼瞧不上我。我若是调门起得太高,将他们拍得没边没际,他们又会认可我是只能投机钻营,人品低劣的无耻人物。” 他轻轻叹了口气,寻思:“所以哄人开心是件相当有难度的技术活,好比给新娘子化妆,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寡,云净天空,不留痕迹方是最高境界。幸好我心智过人,兼又洞悉人性,本来是一个捧在手心里的烫手山芋,居然给我整成了一笼人人喜爱的香饽饽,哈哈。”叶枫当下撸起袖子,抖擞精神,手提毛笔,蘸上墨汁,在纸上写道“天下无光棍男欢女爱”,“百姓有饭吃生活富足”,横批是“世界大同”。 他搁下狼毫,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给自己点了个赞,自言自语道:“实在很好,非常了不起!这几句话充分表达了我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操,展现出我一生的心愿,既有对当今世界太多不公之事的无穷遗恨,也有对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的坚定信念保持乐观心态。不过寥寥二十多个字,所蕴含的情感却是极其深厚,强烈的,通过看似极其朴素,平淡的语言,从而自然的达到打动人心的效果。” 天黑了,厅内灯火辉煌,长桌摆满了丰盛的饭菜。年夜饭。 客栈内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人人皆有几分醉意,今朝醉。 在这一刻间,在座的众人已不再是内心晦暗,独自承受一切的侠客,而是普通平凡的人,既真诚又俗气。 行空赤着双脚,在铺着地毯的地上跳舞。他不仅厨艺顶尖,而且舞技也是一流,他特地穿了一身大红色的长袍,如一团红云般的在众人间来回穿插,舞姿轻盈欢愉,好像祝福大家来年都要过得红红火火。 谁说他只是藏身于黑暗之中,见不得光的无情杀手?他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成为一道耀眼的光芒,一团温暖的火焰,照亮世人脚下的路,给弱者带来无穷的希望。 赵鱼摸出短笛,呜呜的吹了起来。这次他全神贯注,心无杂念,把人生的无可奈何,感慨悲伤彻底封印在内心深处,释放出来的让每一根头发,每一块肌肉都要情不自禁躁动,跳跃的快乐。 是时候跟过去告别了,迎接崭新的未来了。人和流水一样,不管愿不愿意,总是被各种力量裹挟,推动着不停向前,回不了头,怎能在往事中无法自拔呢? 叶枫见得赵鱼终于走出人生阴影,心里不由得一阵欣喜,他喝光杯中的酒,悄悄走了出去。天上有月亮,如弯弯眉毛般的下弦月。他抬头望着夜空,忽然想起了那个在大年三十从高塔殒落,桀骜不驯,饱受痛苦的岳冲。 在另外一个世界,岳冲应该和青青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将他们分开了?今天大年三十,岳冲准备了甚么样的拿手好菜,来讨得青青的欢心?青青是不是笑得合不拢嘴啊?叶枫莫名感到心酸,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往脸颊摸去,脸上却是湿湿的,是流下的泪水么? 他低声说道:“小姐姐,你笑起来真的好看极了,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忽然听得云无心笑道:“现在他们已经在一起,我们是不是要祝福他们?”叶枫点了点头,道:“那是当然。”两人把双手围在嘴边,形成喇状态,冲着天空大声叫道:“岳冲,青青,你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要分离!” 两人呼喊了一会儿,慢慢收住声音,云无心别过脸来,目光落在叶枫面上,幽幽说道:“有没有人祝福我们?”叶枫见到她眼神温柔,情意绵绵,显是陷入情网不能自拔,赶紧避开她的目光,心想:“我害的人还少么?我不能再害她了。可是我该怎么对她开口呢?” 云无心转过身躯,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笑道:“你躲甚么呢?我又不是会吃人的母老虎。”叶枫怔怔看着她,心想:“反正迟早要跟她说大实话,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几分酒意,和她讲明白,省得误了她。”当下咬了咬牙,正要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却听得有人说道:“我祝福你们。” 正是赵鱼声音。云无心拍手笑道:“你也看出来我们是天生一对?”赵鱼哈哈大笑,道:“我早看出来了。”叶枫不敢与他眼睛接触,脸转到一边去,他每次看到赵鱼,就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做下的不光彩事情,内心充满了愧疚悔恨。赵鱼一步步向他走来,叶枫忽然感觉心慌意乱,抬起双脚,想要逃之夭夭。 云无心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使得他动弹不得,笑道:“一昧逃避就能解决问题?男人要有担当,有责任。”赵鱼紧紧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道:“我们永远是好兄弟,压在心里的垃圾,是时候清理干净了。”叶枫怔了一怔,颤声道:“你……你……还当我是好兄弟?”语声哽咽,听起来似乎在哭泣。 赵鱼道:“你不嫌弃我,我不嫌弃你。”叶枫道:“好……好……”就在此时,听得从客栈传来巨大爆炸声,见得整个客栈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叶枫大吃一惊,便要纵身跃起,嘶声喝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云无心一只手牢牢按住他,道:“他们必须要人间蒸发,否则将永无宁日。”他们不做出已经死亡的假象,西门无忌怎么能放过他们? 第二百七十七章 吃席 正月初八。 大雪纷飞。 通天河。 本来从杀虎沟到通天河只需三天路程,可是云无心三人却足足走了八天。 在这八天里,他们一直在养精蓄锐,调整状态。想战胜强敌,决非单凭一股血气就够了。精神饱满,信心十足的他们,好比搭在弦上的利箭,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能“嗖”的一声,脱弦而出,倏地射穿对方的胸膛。 荣景可以得过且过,漫不经心的混日子,万一到了实在撑不下去了,大不了撂挑子拍屁股走人。但是西门无忌绝不能这么做。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现在他把通天河打造成他们迈不过去的鬼门关,不给他们留下任何生还的希望。西门无忌不光武功高得可怕,谋略手段更加可怕。况且他这些天在通天河以逸待劳,占据了天时地利的优势,随时能够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他们更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唯有尽力而为,别无他法。想要得到自己期待的结局,只有不怕流汗,不怕流血,敢于拼命!此刻他们已经站在通天河岸边。平时波浪翻腾的大河已经完全冰封,宽阔的河面犹如一块亮晶晶的镜子。 这样就对他们有好处么?阴险狡诈的西门无忌怎么可能让他们占便宜?反正他们心里没有抱着任何幻想,他们知道要迈过通天河,除非手起刀落,刀刀见血,一步步杀将过去。 冰面上有数十人,每人都有一匹坐骑。他们所乘的并非是健马,而是各种各样的猛兽。老虎、狮子、金钱豹、恶狼、野猪、黑熊、大象,牦牛,甚至还有几头来自异域的河马,犀牛,威风凛凛,面目狰狞,无一不是处于自然界最顶端的狠角色。也不知怎么弄来的。 数十个骑士更是各具特色。既有金发碧眼,高鼻深目,体毛浓密的白色人种,又有毛发卷曲,头上梳着几十条如老鼠尾巴的小辫子,手长脚长,全身肌肤犹如一团黑炭般的昆仑奴,更有耳朵悬挂异常夸张,足有酒杯口大小的金环,鼻子舌头镶嵌着亮晶晶钉子,身上绣着神秘图案的棕色人种,皆不是中土人士。 这些人使用的兵器也是别具一格,大刀、圆锤、利斧、长钩、重锤、阔剑,都是适用于膂力过人,内劲浑厚之人的重兵器。这些人稀稀疏疏的散落在冰面上,却似一枚枚精钢铸造的钉子,卡住了他们的去路。叶枫冷冷道:“这些人交给我了。” 今天他的装束相当奇特,左臂套了一块正面画了一个白色骷髅头的盾牌,右手提着一口身厚刃利的砍刀,腰部系了个流星锤,脚上穿着适合在冰上行走的特制鞋子,显然有备而来。 叶枫充满杀气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看了过去,又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片刻,好像把这些人当做了一具具尸体,冷笑道:“挡我者死,你们活到头了。”赵鱼抬头望着天空,道:“我来对付他们。” 空中已经有了数十只体型庞大的猛禽盘旋飞翔,不是大鹰,秃鹫,便是大雕,海东青,尽是罕见敌手的空中霸主。它们喉咙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利爪伸直,翅膀扇动,好像随时会急速俯冲下来,将他们三人撕裂成碎片。 不可思议的是,驾驭这些猛禽的居然是一个个年龄不足二十,长相秀丽,身材柔弱的小姑娘。她们轻叱低呼,这些性情暴躁的家伙却服服贴贴的,听从她们的安排指挥。这些女子统一劲装打扮,腰挂装满雕翎的箭袋,手执弯弓,望过去英气十足。 赵鱼怔怔地看着她们,心里轻轻叹息,这些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本该是要好好享受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不应该出现在人命残若猪狗的杀戮场。那个存心让她们生命殒落于此的人,心肠是何等的残忍? 既然她们手中有杀人的武器,他也决不会怜香惜玉。他身上装束和这些女子大同小异,腰间也悬挂着箭袋,手中拿着一副硬弓。只是背上比她们多负了具飞爪,多了根软鞭。是要登山攀岩么?总之不是多余之物。 云无心盯着厚厚的冰面,道:“下面的人交给我。”他们已经收到消息,西门无忌这次志在必得,下足了血本,出动了平时都舍不得使用的神秘力量“陆海空”。“陆”是地上跑的,“空”是天上飞的,“海”当然是水中游的。如今“陆”和“空”已经现身,怎能少得了“海”呢? 河面虽然结冰,但是水还在冰下流动,有水的地方,就有“海”的生存空间。看不见的“海”,才是最大的威胁。云无心身穿用鲨鱼皮,适合在水中快速游动制成的衣裳,双手拿着一对轻便灵巧,二尺来长的柳叶刀。西门无忌能用有效的方法对付他们,他们也有有效的方法反击西门无忌。 “陆”开始动了。 一人举起大刀,劈开飘落的雪花,张嘴大喊,说了句叶枫听不懂的话。叶枫见他脖子涨大,眼珠凸出,心道:“管你说的是甚么鸟话,反正你们是想要老子的命。”正想到此处,脚下冰面斗然颤抖起来,只见这几十人催动各种猛兽,争先恐后的往他冲来。一时之间,人叫兽吼,气吞山河。 叶枫寻思:“先挑个软柿子来捏,只要开门炮打响了,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了。”眼光瞥去,见得那几个骑着恶狼,野猪,金钱豹做前锋发动第一波冲击的棕色人,肥头肥脑,体态臃肿,肌肉松驰,远不及第二波的昆仑奴,以及押阵的白色人种身形健硕,魁梧强壮。 他又想:“这些皮肤跟烂屎一样颜色的家伙,多半本事不济,给人家当炮灰来消耗对方力量的。我便拿他们发利市,讨个好兆头。”见得一人贪功冒进,领先同伙好几个身位,形成孤军深入的状态。叶枫心想:“祭旗的人头有了。”一声长啸,连人带刀,化为一道耀眼青光,对着这人当头击下。 这人毫不畏惧,口里叽哩哇啦说了句话,胯下的饿狼登时毛发齐竖,上半身直立,昂起头来,发出嘶声裂肺的嗥叫。叶枫给这狼喊得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心想:“难道想跟我拼个你死我活?”见得这狼两条后脚用力在冰上一蹬,驼着这棕色人一跃而起,呲牙裂嘴,迎着叶枫扑了过去。这人呵呵大笑,手中长钩往叶枫脖子划去。 这人长钩两丈左右长短,比起叶枫五尺来长的砍刀,长了老大一截,无疑占了极大优势,转瞬间就到了叶枫脖子左右。叶枫听得耳边风声凌厉,自己的刀离得这人尚有些距离,若不果断采取措施,恐怕到时人头落地的是他。大惊之下,急忙缩手回刀,运起力气,刀锋斜挑,意欲将长钩荡到一边。 岂知听到“叮”的一声响,却似一脚踢到铁板上,不仅没有推开长钩,只觉得手臂一阵酸软,握紧的砍刀反给荡开了。如此一来,整条脖子无遮无拦,完全暴露在这人长钩之前。总算叶枫反应也快,弓腰驼背,脑袋缩入颈背,人直直往下坠落。眼前毛发纷飞,这人长钩从他头顶掠过,削下他一绺头发。 他死里逃生,还来不及松口气,眼前光芒闪烁,七八件兵器同时向他刺来。叶枫讨不到便宜,知道这些人决非浪得虚名,等闲之辈,便收起侥幸心思,采取稳扎稳打的方式,不紧不慢的与这些人周旋,一把刀把自己护得滴水不漏,尽量不让这些人攻进来,尔后伺机寻找各个击破的机会。 这些人应该听西门无忌提及过叶枫,似乎对他相当忌惮,纵使人多势众,也不敢大意轻敌,更不抱着将他即刻格杀的念头。走马灯般的围着他打转,叶枫武功再高,也做不到永不疲倦。众人待他气力不济,精神恍惚,露出破绽,再下狠手。双方各怀鬼胎,相互试探。 “空”在“陆”动的一瞬间,也向赵鱼发起攻击。 “嗖嗖”声响,七八支羽箭朝赵鱼射去。射箭的那几个女子神情羞涩,脸带歉意,好像做了极其为难,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赵鱼静静站着不动,面色无比凝重。若非他亲眼所见,谁能想得到这些看似连碗水都端不稳的女孩子,两条纤细修长只适合绣花画眉的手臂,居然会有惊人的爆发力,能射出石破天惊,穿云裂石的一箭? 可是这些他还应付得过来。他所担忧的是数十只翼展几丈,嘴尖爪利,行动敏捷的猛禽。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在扑打箭矢的时候,这些猛禽必然从天而降,对他发动雷霆般的致命一击。他能有几成躲开的把握?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决不能退缩,有敢拼命不怕死的决心,便多了一分赢的把握。 七八支羽箭穿透风雪,顷刻间到了他的附近。猛禽们似乎嗅到了死亡气息,异常兴奋,翅膀扇动,叫声高亢凄厉。就算赵鱼知悉了对方意图又怎样,还不得给对方牵着鼻子走?赵鱼抽出背悬的软鞭,手臂挥动,把这些利箭绞成粉末。他出手的时候,数头大雕急速下降,从四面八方朝他俯冲扑至。 它们的尖嘴利爪,忽伸忽缩,仿佛绝顶高手的兵刃,招式诡异绝伦,阴险毒辣。它们之间并且配合得天衣无缝,既有充当箭头刀刃的突击力量,又有在两翼交替掩护的后援团队。这几只大雕破空而来,竟有泰山压顶,雷霆万钧的声势,骑在它们背上的少女弯弓搭箭,也瞄准了准备开始行动的赵鱼。 赵鱼软鞭回转,“呼”的一声,往一只离他最近的大雕扫去。那大雕伸出一只铁铸般的脚来,把软鞭扫到一边去,另一只脚蓦地探出,如匕首短刀似的往赵鱼后背插落,脑袋低俯,利剑一样的雕喙直刺他的天灵盖。与此同时,弓弦声响,数支利箭分别射向他的四肢,头颈,心口,腹腔,教他顾此失彼,纵使救得了这边,那边也必然深受其害。 她们掌握着主动权,赵鱼基本无计可施只能被动接受。便在此时,云无心跃了过来,冲到那大雕肚皮下面,手中削铁如泥的柳叶刀劈出。其中一刀砍在大雕伸出的脚上,另一刀斫在下戳的雕嘴上。雕脚,雕喙再是坚硬,亦抵不住云无心的刀,登时脱离躯壳,直飞出去。赵鱼好像早已算准了会有这样的变化,扫出去的软鞭又荡了回来,正好截住在空中飞行的断脚,断嘴。 那两件物事受力反弹,又倒飞回去,“嗤嗤”二声,分别插入这雕的额头,以及坐在雕背上少女的胸部。赵鱼一跃而起,软鞭把那个尚未咽气的少女从雕背拖落,鞭子绕住她的腰间,挥动手臂,把她当做一面肉盾牌,绕着他身体转了好几个圈子。不光击落了射来的箭,就连逼到近处的几只大雕也吓了一跳,纷纷避让,乱了阵脚。那大雕当即一命呜呼,头上脚下,笔直堕落,一头撞在冰上。 云无心却忘了躲闪,竟被它压在身下,里在合拢的翅膀之中。这一撞力道极大,厚厚的冰面也给它撞了个大窟窿。那大雕包裹着云无心,一齐落入冰下的水中。这正是云无心想要的结果。倘若她强行破冰而入,势必遭到潜伏在水里的一群杀手围追堵截。以硬碰硬,绝对不是她第一选项,她以少敌多,最划算的办法就是花最少的力气,获得最大胜利。 如今她踪迹完全给大雕尸体所遮蔽,就能缓解那些人的警惕性,从而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她很快听到了轻微的水波荡漾声,显然有人游过来查看情况,但是来的人绝不会太多,云无心屏住呼吸,抑制住气泡不从口鼻冒出,慢慢提起了刀。来者共有四人。二个负责在边上警戒,另外二人便来掰开合拢的雕翅。 他们打开翅膀的一瞬间,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全身上下已被浓郁的杀气所笼罩。他们看到了一个女子倚靠在大雕怀里。她看着他们吃吃的笑,笑容中杀机四伏。她手中有刀,寒光闪动。二人大吃一惊,暗叫不好,急速后退。她的刀已经刺出,刺向他们的喉咙。 她在水中游动的曼妙身姿,好像是条令人怦然心动,浮想联翩的美人鱼,可是她出手狠辣凌厉,却宛若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她冲到了他们身边,刀锋斜拖,割断了他们的喉管。另外二人见势不妙,一边提醒其他同伴,一边迅速向云无心欺近,挺起手中兵刃,朝她刺去。 云无心腰肢扭动,居然游到了他们身后,双手举起,“嗤嗤”二声,插入他们后心。他们四肢低垂,往水中深处沉去,背上鲜血不住涌出。云无心杀了四人,自身也被蜂拥而至的水鬼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水泄不通。几个有特殊嗜好的人,盯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眼中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云无心冷冷打量着这些人,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她已经习惯了被别人经常包饺子!她更习惯了次次都能中心开花,原地爆发! 通天河左岸的平地,一字排开的搭了数十顶色彩艳丽的牛皮帐蓬。 每个帐蓬里面都摆着丰盛的酒席,坐在席间的都是大同教各个家族,各个山头势力的一号人物。 今天他们应西门无忌的邀请,亲眼目睹云无心在通天河香消云散。乐队使劲的吹着唢呐,只要河里一传来云无心死亡的消息,他们便可以愉快的吃席了。 在座的这些人,至少有七成的人对云无心很不满意,因为她时时刻刻对他们关注和监督,使得他们有了许多顾忌担忧,有些事情不敢明目张胆,放开手脚去做,有些钱不能肆无忌惮的去赚。 现在这个令人讨厌憎恨的女人即将死在他们面前,众人的心情好到了极点,跟着唢呐声摇头晃脑,笑道:“唢呐一响,白布一盖,亲戚朋友等上菜。接下来就是吃席了,吃席我坐小孩那桌,大家可别跟我抢。” 云万里也坐在席间。他这一桌只有四个人,左首是南宫惊雷,右首是西门无忌,坐在他对面的是人称“玉面佛”,位居大同教四大长老之一的北野苍茫。西门无忌凝视着云万里,沉声说道:“教主你听,大家都在笑,这是为什么呢?” 云万里也看着他,方方正正的脸膛就像冰冷的岩石,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仿佛佩戴了一只足以遮掩细微变化的面具。西门无忌自从与他相识以来,就没有看到他脸上出现过喜怒哀乐,哪怕在他父母离世,妻子早逝的悲痛时刻,西门无忌也没有捕捉到他情绪失控的一瞬间。 西门无忌收卖了追随了云无里数十年的心腹亲信,得到的回报却是,他人前这个样子,人后也是这个样子。如果说出于维护人设的需要,他在公开场合不得不收敛克制情感,那么在私底下,难道他真的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心里没有隐藏一点秘密?或者他得了面瘫的怪病? 第二百七十八章 挑衅 西门无忌每次面对云万里白板一样的面孔时,心中就会觉得非常不舒服,不由得暗地里提醒自己,云万里的阴鸷与沉着,做事的方式,只不过在麻痹迷惑他。多年的明争暗斗,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做到了对云万里很了解。 ——云万里的志向绝不是只做一任无所作为,平庸无能的教主,从他采取团结拉拢中下层,对特权阶层动刀的措施来看,他的志向大得超出大多数的想象,到了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心迹的地步。 ——为了达成这个宏大的目标,云万里已经默默准备了很久。他正在按照大同教大多数人的诉求,以及能符合大同教长盛不衰的理念来构建一套新的冶理框架。在那个民智未开的年代,云万里的行为堪称前所未有,开天辟地。 ——哪有这种动手掀自己的桌子,把自己东西分给别人的玩法的?自古以来,作为身处顶层的统冶者,哪个不是处心积虑的把下等人往死里压榨的,哪会给他们翻身做人,当家作主的机会?故而以西门无忌为代表的旧势,当然完全无法接受,拼了老命也要反对抵制。 ——自古一山不容二虎,就像他视云万里为眼中钉,肉中刺,云万里也没有与他相互共存的肚量。云万里的势力发展得很快,俨然有与他平分秋色的迹象,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出数年之内,云万里便能跟他分庭抗礼,鼎足而立了。 ——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最近他频频主动出击,姿态咄咄逼人,各种极限施压,就是要打乱或者中断云万里的发展步骤,逼得云万里愤然反击,趁他现在还具备对云万里有压倒性优势,从而让云万里多年努力化为乌有。 ——这次他相信云万里一定躲不过去,因为通过他的操作,已经成功地把云万里逼到墙角,把刀子架到云万里脖子上。众目睽睽之下,眼看着自己女儿受辱,却还是无动于衷,这种冷血无情,不敢担当的懦夫,有什么资格做带头大哥? 可是云万里真如他所设想的那种人么?云万里会认可他的看法么?云万里根本就不敢苟同他毫无意义,子虚乌有的臆测。 每次看到西门无忌装做什么都懂,事实上一点也不懂的样子,他心里不禁充满了好笑:“你知道个鸟,天下人都知道我要做甚么,老子从来就没有藏着掖着。只有你心中有鬼,整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有一样能猜得准的。” 他面无表情是有原因的。 人的脸就像一个大舞台,看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台上便会出现与之匹配的景象。在与西门无忌的这场较量中,目前他是处于弱者的地位,长期遭受西门无忌的打击压制,连还手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在这种完全对他不利的情况下,他务必要保持绝对镇定,不能流露出一丁点乱了大家斗志的表情。 他越是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定,大家越以为他胸有成竹,临危不惧。有好几次他分明处于内外交困,极度凶险的境地,西门无忌只须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便能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却给他看起来气场强大,很有自信的假象迷惑住了,不敢贸然出手。 随着他实力增长到不容忽视的地步,西门无忌的对衅愈发明显激烈,他更是时刻告诫自己要沉住气,尽量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绝不能因为意气用事,偏离方向,让西门无忌找到引发争端的破绽。双方摊牌的时候越晚,对他越是有利,他比西门无忌将近年轻二十岁,他有等得住,熬得起的优势。 这次西门无忌摆出全面开战的架势,他就要跟着节奏起舞么?一旦动起手来他胜算能有几何?他面对的打击将是毁灭性,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已经示弱了这么多年,再怂一次又何妨?可是西门无忌就能确定赢了么?对于云无心的办事能力,他还是很放心的。加上叶枫和赵鱼相助,她更加如虎添翼,罕有敌手。 眼前的这条通天河,将是西门无忌开始走向衰落,双方攻防转换的转折点。云万里也看着西门无忌,道:“这些笑的都是反对我的人,因为他们认为我马上就要倒霉吃瘪,他们当然笑得开心极了。”西门无忌道:“为什么大家都在反对你呢?难道你不应该查找原因?”云万里道:“反对我的人多,是不是说明我做对了事?” 西门无忌哈哈一笑,道:“你到如今还执迷不悟?大伙天天戳着你脊梁骨骂,便是一个死人,也该从棺材里惊得坐起来了。”云万里道:“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是顽冥不化?”西门无忌道:“为什么我背后是一片森林,你背后只有几根孤草?谁是得道多助,谁是失道寡助,难道还不明了么?”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冷冷说道:“既然他要做叫不醒的装睡者,那么就别怪我们采取过激行为,不把他这个毫无作用,混吃等死的教主放在眼里了。”话音刚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几个腰悬刀剑的人昂首挺胸走了进来。他们双手抱拳,冲着西门无忌、南宫惊雷、北野苍茫作揖行礼,却对教中名义上第一把手云万里视而不见。 北野苍茫大吃一惊,立起身子,厉声喝道:“你们喝多了犯浑不是?赶紧回去吃几碗醒酒汤,洗一下脸,好好睡一觉。”一个神色凶狠的秃头男子冷冷道:“你知道我滴酒不沾,一个连酒都不喝的人,怎么会头脑糊涂呢?他比谁都清醒。”北野苍茫绷着脸,沉声说道:“你们最好掂量一下自己,否则后果自负,更别怨怅我翻脸不认人。” 云万里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家找我一定有事。”一个满脸麻子,大腹便便的汉子道:“有些东西堵在心里实在太久了,不想办法吐出来,他娘的难受得紧。”伸出二根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探入喉咙,抠了几下。只听得喉间发出响声,嘴巴张开,吐出一滩臭不可闻的污物,正好落在云万里脚下。 这人跺脚叫道:“奶奶的,原来是这脏东西在恶心我!”云万里道:“你不必转弯抹角兜圈子,你尽管可以直言不讳,我云某人就是让各位感到恶心作呕的脏东西。”这人给他说得哑口无言,眼珠子瞪得滚圆,半响吐不出一个字来。另一人哼了一声,阴阳怪气说道:“这种流氓无赖般说话方式的人,配做我们的教主么?” 云万里道:“不是给各位骂得我不得不皮厚胆大,像流氓无赖么?”那人厉声喝道:“我们为什么要骂你?因为你在做胳膊肘往外拐,摔碗砸锅的勾当。”云万里道:“我在给大同教寻找延年益寿,长盛不衰的法子,这个也有错么?”一人忽然脱去上身衣裳,露出铁铸也似的肌肉,只见肌肤上布满了一道道长长短短,横七竖八的伤疤,犹如一条条蚯蚓长虫爬在身上,说不出的可怖诡异。 西门无忌喝道:“好汉子,壮哉壮哉!”北野苍茫带着戏谑的口气说道:“想证明比别人更强更硬,光脱了上衣没有甚么说服力的。”南宫惊雷道:“自己人再怎么吵再怎么闹,终究要保留一条遮丑的底裤,否则那场景实在太让人恶心了。”这人斜眼瞧着云万里,表情甚是轻视鄙夷,冷笑道:“只可惜千秋万载的江山是靠刀枪打下来,绝不是耍嘴皮子说出来的。” 西门无忌指着他胸口上三处伤痕,道:“庄兄,劳烦你告诉舌灿莲花,口才了得的云教主,这是怎么回事?”姓庄的道:“那年老教主仙逝,新教主尚未选出,教中各路英豪争相竞争大位,各显神通,上下混乱不堪,造成防务空虚。武林盟得知内中详情,派出数十顶尖杀手,意欲将本教高层一网打尽,幸好机缘巧合,竟让我一头撞上。一番浴血苦战,终究没让武林盟贼人奸计得逞。” 北野苍茫眉头一皱,冷冷道:“你这么说我就觉得不中听了,什么让你一头撞上,你只不过凑巧安排在来犯之敌的必经之路,当我们潜伏在武林盟的兄弟是吃干饭的么?如果不是他们传递准确消息,我们事先布下天罗地网,岂能将武林盟贼人悉教歼灭?”姓庄的冷笑数声,道:“不管怎样说,我为本教流血受伤的事实,无人能够抹黑篡改。”西门无忌又指着他腰间一道刀疤,道:“庄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姓庄的道:“徐疯子竞选失败,心怀怨懑,携刀准备在新教主即位那天图谋不轨,又教我探知讯息,我夤夜孤身上门拜访,意欲让他就此罢手,岂知徐疯子恼羞成怒,冷不丁在我腰上捅了一刀,这一刀捅得极深,几乎要了我的命。”西门无忌叹了口气,道:“你无儿无女,是不是跟让徐疯子刺了一刀有关呢?” 北野苍茫道:“为何你当时对外宣称是你自作自受,做了亏欠徐疯子之事,被他捅一刀一点也不冤枉?现在他又不在人世,岂非死无对证,你想怎么说都行?”西门无忌脸色郑重,道:“如果庄兄实话实说,且不说徐疯子要受到刑堂严厉制裁,教中之人会怎么看他?他以后在本教还有立足之地么?庄兄以德报怨的胸襟,实在令人钦佩。” 姓庄的盯着云万里,道:“大家年龄相仿,都是打小一块长大的,情若兄弟。我给徐疯子留一条生路,既是顾及了我和他的多年情谊,更是为了维护大同教的团结。我们已经丢失了中原,若是自家人又起内讧,自相残杀,我们的复兴之路还有希望么?”西门无忌也盯着云无里,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道:“大家打心底都希望大同教变得更好,为什么你要扫大家的兴呢?” 云万里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姓庄的目光停留在云万里脸上不动,道:“倘若我当时贪生怕死,拨脚开溜,心口不吃三刀,腰部不挨一刀,你还有做教主的机会么?那些跟你称兄道弟,等你给他们过好日子的穷鬼懒汉,他们会眉头不皱一下,替你挡刀挡剑的么?可是现在你怎么对我的?”云万里道:“我没有错,我必须这样做。” 西门无忌道:“我这可弄不明白了,你顺应民心,大家以你为中心,干劲十足,丝毫不影响你的历史地位。你处处跟大家对着干,那不是明摆着违反历史发展方向,朝后倒退么?你这样做不仅上不了台阶,而且还要遗臭万年,人所不齿。”云万里道:“任何一个王朝或者帮派,总有一些飞扬跋扈,为自己谋求私人利益的势力,千方百计地想挖统冶者的墙角。” 姓庄的跳了起来,瞪眼喝道:“谁飞扬跋扈了?这是甚么意思?太欺侮人了。”西门无忌微微一笑,道:“墙角挖空,墙倒塌了,挖墙的人能得到什么呢?”云万里道:“到那个时候,挖墙的人自己就成了一堵墙。所以对于任何一个王朝或者帮派而言,壮士断腕,刮骨疗毒是必须采取的措施,否则等到那些蛀虫把墙体挖空的那一天,那真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西门无忌道:“把不听话的人全部清理干净,云教主便可以说一不二,指鹿为马,为所欲为了。帮中上下唯命是从,低眉顺眼,那真是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啊。”进来的几人手按兵器,厉声喝道:“他敢!大同教又不是他云家的!”云万里道:“大同教属于大家的,但是有些人既不珍惜它的声誉,又要将它亲手毁灭。既然我坐到这个位子,就应该履行我的职责,肃清风气,把害群之马从我们的队伍清理出来。”一人握刀的手青筋凸起,咬牙切齿道:“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害群之马?” 云万里不紧不慢道:“仗着父辈的功勋,罔顾纲记,贪渎横行之人,便是给大同教颜面抹黑的害群之马。”这人忍无可忍,“铮”的一声,利刃出鞘,刀尖颤抖不已,俨然难饰心中愤怒,大声喝道:“我们一代一代人守护大同教,哪个家族不是死伤惨重,谁也不知道吃的是不是最后一顿饭,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难道就不应该享受享受么?有些事做出格了点又怎样?你岂非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么?” 众人亦是群情激昂,指着云万里纷纷开腔责难,胡言乱语,口气极为不善。云万里无动于衷,道:“我们永远在路上,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保持清醒和执着,一刻也不能放松。仗着功劳大就可以践踏红线,作威作福么?大家会答应么?”众人见他执迷不悟,铁了心要跟大家作对,不由得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一齐拨出兵刃,明亮的刀光映照在云万里脸上,看上去愈发铁石心肠,信念坚定,众人道:“光是牺牲,不许快活,你干脆把我们杀了!” 西门无忌哈哈的笑了几声,道:“他算得上拥有完整的权力么?象征教主权威的血剑又在甚么地方呢?我们念及旧情,没有过分为难他,他倒自以为是的吩咐大家要这样干,那样干,哼,不具备任何效力的东西,难道不是放臭屁么?”众人道:“姓云的,我们劝你识时务,夹着尾巴做人,否则惹恼了上下,当即罢免了你!”云万里坐着不动,不加理睬。北野苍茫提气喝道:“我看谁敢!血剑丢失是历史遗留问题,跟云教主有何相干?” 南宫惊雷咳嗽几声,举起酒杯,道:“喝酒,喝酒。”西门无忌阴恻恻笑道:“光是喝酒,没人助兴,像什么话?”他的话刚说完,一人持剑站了出来,道:“在下愿给大家增添乐趣。”众人退到边上,腾出一块空地。西门无忌道:“柳兄剑法高明,今天大家可要大开眼界了。”北野苍茫道:“畜养汝等,正谓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西门无忌哼了一声,佯装没有听见。姓柳的道:“献丑了。”一剑刺出。 姓柳的剑尖指向坐着不动的云万里,招式极是凌厉,剑身发出“嗡嗡”响声,一片烂银也似耀眼的剑光罩住了云万里上半身。剑气震得牛皮帐蓬乒乒乓乓,好像冰苞雨点落在上面,众人幸灾乐祸的盯着须发飞扬的云万里,心里皆想:“看你怎么办?”云万里若是沉不住气,劈手夺了姓柳的长剑,正好提供了大家狠狠给他一顿教训的口实,便是与他关系密切的北野苍茫也不好说甚么。 云万里若是做缩头乌龟,忍气吞声,姓柳的便步步紧逼,甚至假戏真做,装作一时失手将云万里刺伤。云万甲动或不动,都是要做受到伤害的那个人,今天他父女俩,本来就是砧板任人宰割的鱼肉。云万里眼睛不眨一下,专心致志地看着姓柳的使剑,手指在自己身上指指点点,道:“这一剑暗含七个杀着,一瞬间就封住了我七处穴道,不论我闪往何处,总有一处穴道会被长剑刺中。我该怎么办?” 西门无忌嘿嘿的干笑几声,道:“你可以连人带椅子往后仰倒,在地上打几个滚,保证一剑也刺不到你身上。”一人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他为人再不好,好歹也是教主,怎么能像大蠢驴一样在地上打滚呢?”另一人道:“他若不是脑袋让驴踢了,何至于沦落到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境地?”姓柳的见得云万里神色平静,岿然不动,当下咬了咬牙,道:“这一剑怎样?”挺剑向云万里喉咙刺去,剑势快得惊人。 云万里道:“这一剑足以让我躺进棺材了。”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盯着快速刺来的长剑。北野苍茫大吃一惊,正要出手阻止,忽然全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转头一看,竟让西门无忌点了他几处穴道,怒道:“你……你……”西门无忌笑道:“你不过是看客而已,又何必入戏呢?”姓柳的见得云万里如石头般的屹立不动,不由得心中慌乱,他当然知道这一剑刺过去的后果。可是长剑既出,难以中断,眼看云万里就要命丧剑下。 西门无忌兴奋得满脸通红,胸脯起伏不定。忽然边上伸出一只手来,手指拂出,击在长剑之上。长剑蓦然断成了数截,落在云万里眼前桌面上,脚底下。姓柳的既惊又喜,只觉得全身空荡荡的,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站不起来。西门无忌叫道:“惊雷……你……你……”声音说不出的苦涩失望。南宫惊雷笑道:“里外都在演戏,我只有一双眼睛,让我看哪个好?是不是我给各位的钱太多了,都吃饱了没事要变着花样来玩了么?” 第二百七十九章 死神来了 叶枫仍在包围圈中。 双方已经缠斗了良久,叶枫并没有击倒一个人,当然他也没让对方占到任何便宜。 叶枫觉得是时候要打破这种胶着的状态了,如此打法,到最后吃亏的终究是他。但是对方每一个人都是临阵经验丰富,战力强悍的顶尖高手,几乎算准了他的每一个意图,步骤,把他吃的死死的,想要改变现状谈何容易? 叶枫挥刀荡开数根刺来的兵刃,嘴角不禁露出既鄙视又自信的笑意。这些人的确和各种各样江湖人物打过交道,算得上集精明、狡猾、奸诈、阴险,狠毒与一身,可是他们绝对没有跟他这种人交手的经历,因为放眼四海八荒,诸候列国,他叶枫就只有一个,绝对无人能够比拟替代。经过这一年多残酷磨炼,无数次浴血苦战,他已经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拥有一般人不具备的智慧。 他脑中多若繁星的鬼点子,无论随便拿一个出来,便能让强大的敌人大费周折,煞费苦心的布置化为一场空。适才与他们周旋的过程中,他的破敌计划已然成型,现在他就要付绪行动,撕开密不透风,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这些棕色人嘴里叽叽哇哇,神色怪异,想必无法理解叶枫死到临头,居然还有笑的心思?叶枫将他们逼退几步,一手指着裤裆,哈哈大笑,道:“数十人忙活大半天,却连老子一根鸟毛都弄不下来,真他娘的扫兴至极!” 众棕色人听不懂他说甚么,但见他行为猥琐,神态低俗,定不是甚么好话,不由得怒气冲冲,催促坐骑,哇哇大叫,自四面八方冲撞过来。叶枫“哎哟”一声,叫道:“来得好!”提刀迎了上去。冲出数步,不知为何,又退了原地。众棕色人趁机向前逼近,把他包围在一片狭窄地带,已无腾转挪移的余地。众人挺动各色兵器,向叶枫刺去。他们虽然不似中土人士识得穴位,但所刺的部位皆是一击致命的要害之处。 此时叶枫已在笼罩在刀光剑影之中,若不及时反应,必将血溅当场,碎尸万段。叶枫又是哈哈大笑,道:“要死人了!”右手带动砍刀,匹练般的刀光激泻而出。众棕色人脸上情不自禁露出惊恐之色,急速往后退去,他们贪功冒进,与叶枫相距不足数尺,叶枫突然暴起发难,如何躲避得了?冲到前面的一圈人眼睁睁看着刀光急掠而来。个子高的人,让刀削掉了天灵盖,个子矮的人,脑袋落地。 后面的人只是惶然失措片刻,随即稳定情绪,十余骑疾扑向叶枫,这些人咬牙切齿,神色狰狞,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叶枫足尖连点,挑起冰上几个人头,挟带着劲风,往这些人射去。这些人舞动兵器拍打,头颅与兵器相撞,犹如鸡蛋击在石头上。就在血肉纷飞,干扰了这些人视线的一瞬间,叶枫借助脚下所穿的特制钉鞋,腰肢扭动,登时扑到了他们身前。 这些人并不觉得意外,奋不顾身的迎了上去。叶枫笑道:“呆头呆脑的家伙,看我的蛙跳打法!”说话之间,犹如一只大青蛙窜得老高,从众人头顶越过,直扑后面待命的昆仑奴。棕色人哪肯放他过去?几人大呼小叫,兵器插向他的后心。叶枫头也不回,左臂回旋,套在手上圆盾格开刺来的兵器,右手反转挥动,一道刀光飞起,这几人的头颅脱离躯体,在冰面上不停滚动。 剩下的棕色人意欲跟叶枫拼命,却被一个白种人大声喝住。叶枫意图很清晰,采取蛙跳的策略,跳过没必要过多浪费精力的棕色人,直接夺取他想要的东西。世人皆以为美军将领麦克阿瑟在太平洋战争开创了蛙跳战术,殊不知几百年前早被叶枫提出概念,并且付诸行动。叶枫又淡泊名利,不擅宣扬自己,故而事迹湮灭,无人知晓,由得麦克阿瑟独占声誉,垂名青史。 三个梯队蛮人部署非常合理,讲究。打前锋的棕色人骑着清一色行动敏捷,速度奇快的恶狼,他们使命不是要消灭对方,而是以飘忽不定,变幻无常的战术来袭扰,削弱打击对方的有生力量和意志。第二梯队昆仑奴骑的都是老虎,狮子、金钱豹、野猪、黑熊等极具冲击力的力量型猛兽,足以在极短时间之内,排山倒海,横扫千军般的肃清对方残余势力。 叶枫反其道行之,避弱击强,莫非热血上头,做出错误的选择?因为昆仑奴强悍的战力,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未必能够与他们对衡,况且叶枫只是一个人?叶枫尚在半空,耳畔响起霹雳也似的吼声,只见三个昆仑奴分别骑着一头金毛狮子,一头吊睛白额虎,一头金钱豹,拨地而起,向他扑了过来。这三人一个拿着一对圆锤,一个拿着一把长柄利斧,一个拿着一根狼牙棒,都是沉重兵器。 下面数十昆仑奴亦各自占据有利位置,就等叶枫逼得落地,他们便一拥而上,将他乱刀分尸。叶枫眨了眨眼,笑道:“我叶枫是什么人?是阴谋诡计,刀枪剑戟,暗器毒药都杀不死,只能躺在前凸后翘的美女怀里,在无数少女哭声之中含笑咽气的那个人。番邦小丑,不自量力,止增笑耳!”废话连篇之中,昆仑奴的利斧,圆锤,狼牙棒分别击向他的天灵盖,双胁,胸部。 狮、虎、豹也是呲牙咧嘴,张牙舞爪,配合各自主人,叶枫若是疏忽轻视它们,便有被撕裂成碎片的凶险。叶枫举起左臂,听得“咣当”一声大响,圆盾与狼牙棒碰撞,火星四溅,那昆仑奴只觉得双手酸麻,腹中气血翻腾,险些从坐骑跌落。叶枫笑道:“我送你离开!”身躯忽然弯曲如弓,形成头下脚上的姿态,右脚“砰”的一声,踢在那昆仑所骑狮子的肚子上。 他这一脚所使力道极大,狮子连带那昆仑奴在空中不停翻着筋斗,全身骨骼发出爆豆般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给叶枫震碎的?那昆仑奴口中鲜血狂喷,狼牙棒脱手而出。就在此时,叶枫左脚伸出,踢中正在下落的狼牙棒。那狼牙棒贯注力量,横扫出去,把使利斧的昆仑奴脑袋击成一团肉酱,尸体从所骑的金钱豹跌下,往地面坠落。叶枫笑道:“恭喜你,蛙跳打法很成功,你终于如愿以偿。” 他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不等那个使圆锤的昆仑奴反应过来,已经坐到那匹失去主人的金钱豹背上,左手闪电般的出手,牢牢抓住豹子颈背上的筋脉,根本不给它反抗挣扎的机会。那豹子无可奈何,只得听从叶枫摆布。叶枫喝道:“起!”豹子流星般窜出,一对刀一样锋利的爪子往那使圆锤昆仑奴面门抓去。 那昆仑奴不禁大吃一惊,慌乱之下,居然不知使锤痛击豹子,反而手腕一翻,两只圆锤竖在身前,遮掩脸孔。叶枫道:“这不是自欺欺人么?”砍刀伸出,刀尖戳中那昆仑奴手腕,一双圆锤把持不住,直往半空冲去。那昆仑奴身前空门尽露,无遮无拦,不由得魂飞魄散,心道:“我命休矣!”谁知叶枫催动豹子,降低高度,朝冰上昆仑奴扑去。 他刚要松口气,准备放声大笑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忽然风声骤起,眼前黑影晃动,似是一根长鞭袭至。他想避开却已然不及,登时觉得脸上痛疼难忍,肌肉绽裂,鲜血直流。原来叶枫调转方向的时候,来个豹子摆尾,虽然没有致他于死地,却也毁了他这张本来就一言难尽的脸。冰上众昆仑奴见得叶枫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操作,皆是目瞪口呆,露出既难以置信又崇拜钦佩的表情。就连叶枫的凌空下击,都是脑子一片空白,全然不知招架或躲避。 叶枫哈哈大笑,道:“谢谢你们的引颈受戮!”手起刀落,砍翻数人。众昆仑奴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号叫,数十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叶枫砍刀荡开各种兵刃,道:“第二次蛙跳!”催促金钱豹,向东边空缺处冲去。四名昆仑奴分成前后二组截击,四样兵器同时向他砍落。叶枫叹息道:“何必来找死呢?”刀光一闪,四个大活人登时分成八截,四个上半身在半空飞行,四个下半身稳稳坐在鞍座上,继续驾驭坐骑快速前行。 押阵的白种人方阵倏地冲出几头体态庞大,力大无穷的犀牛,脖子摇摆,脑袋一顶一拱,将这几只横冲直撞的猛兽撞得四脚朝天,爬不起来。叶枫见得场面混乱,不禁心花怒放,他一个人挑战近百人,想要赢得干脆利落,只有给制造对手意想不到的麻烦,从而达到浑水摸鱼,乱中取胜的目的。他刚冲出不久,忽然听到巨兽咆哮声,震耳欲聋,摄人心魄。只见七名白种人操纵三头河马,二头牦牛,二头大象,分从三个方向对他实施包抄。 他们仗着坐骑体型高大,居高临下向叶枫攒刺,放开手脚狠打。叶枫冷笑道:“我若是没有任何把握,我早就拍屁股溜之大吉了,我比谁都贪生怕死!”说话之时,豹子猛地窜高数丈,企图从那二个骑牦牛的白种人头顶飞越。那二个白种人岂能放他过去?一柄阔剑直刺豹子腹部,一把长钩往叶枫脖子伸去。三个骑河马的白种人三把大刀,猛砍叶枫后背。 叶枫喝道:“死神来了!”缠在腰间的流星锤斗然飞出,“砰”的一声,打在使阔剑的头顶,天灵盖稀烂,脑浆迸裂。流星锤势力未衰,横扫出去,正中持长钩的腰部。那人五脏六腑皆被震碎,七窍流血,一声不吭,便似砍倒的树木,一个跟头滚落在地。其时三把大刀已经到了叶枫背后,眼看刀尖即将挑破衣裳,切开背部肌肉。叶枫全力对付前面二人,顾此失彼,哪有空暇应付后面? 就在此时,叶枫哈哈大笑,道:“死神又来了!”他忽然烟花火箭般窜起,凌空翻了几个筋斗,跃到这三个使大刀的后面,刀光飞起,没入他们后心。那金钱豹终于摆脱叶枫控制,舒展四肢,便要奔回本阵,岂知身形甫动,叶枫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它的背上,重新驾驭着它。可是豹子已经气力衰竭,再也不能继续保持向上跃升的可能,驼着叶枫急速下坠。 那二个骑大象的白种人大声呼喝,二头大象猛地昴起头颅,二根长长的鼻子如鞭子一样,往向下跌落的叶枫卷去。叶枫笑道:“你们喜欢豹子?送给你们得了!”左手按住豹子后颈,借力弹起,双脚在它臀部用力一蹬。豹子身不由己,张牙舞爪,吼叫着朝其中一头大象扑去,速度快得惊人。坐在象背的白种人何时经历过这种匪夷所思的阵仗?大吃一惊,慌乱之下,挺起手中兵刃,疾攻呼啸而来的豹子。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兵刃贯穿豹子身躯。只是豹子来势凶猛,冲击力异常强大,“砰”的一声巨响,竟然将他连人带象撞翻,他软绵绵地躺在冰上,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双眼翻白,显然筋骨皆断。叶枫伸手入怀,摸出二个红色药丸,掷入另一头大象鼻孔。那大象摇头晃脑,好像说不出的难受,伸出的长鼻也倒转回去,冷不丁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从它鼻孔喷出的气体,犹如掠过海面的风景,它身上白种人哪里坐得稳当?立马翻了个大筋斗,好像屁股安装了火箭,直往空中射去。那白种人手舞足蹈,哇哇大叫,声音充满了诧异,惊恐,他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三种肤色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在空中飞行的同伙,一双双眼睛里尽是无法形容的恐惧,一只只胃都在强烈收缩,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挤压着他们的胃。 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惨烈的战斗,不是没有遭遇过强悍的对手,但是他们对着他们所信仰的上帝发誓,他们绝对没有碰到过像叶枫这种堪称变态的敌人,他的每一个步骤,都足以动摇他们的信心,摧毁他们的意志。这种人一定不属于这个人间,他是地狱派来收割他们性命的死神!叶枫骑着一头无主的河马,口中大呼小叫,在冰面上尽情狂奔,把他们冲击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 ……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枫停止跑动,环顾四周,身边已经没有一个能动的人了,冰面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首,好像一条条死鱼。他长长叹了口气,抬头望天,辽阔的空中,只有赵鱼一人骑着一只大鹰在苍茫风雪中来盘旋,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少女早成了躺着冰面上一具具僵硬的尸体,不间断落下的大雪很快遮掩了她们精致的容颜,苗条的身材,洁白的肌肤。 叶枫又长长叹了口气,低头望着冰面,只见云无心缓缓从冰上一个大窟窿里钻了出来,她脸上却看不到半点胜利的喜悦,反而无法形容的落寂悲伤。这一战有打的必要么?当然有打的必要!占据优势的西门无忌自视甚高,有恃无恐,以为凭着绝对实力便可以碾压云万里,或者逼迫云万里做出耻辱性让步,根本不会采取谈判方式来达成一致,态度非常嚣张跋扈。所以他们有必要把西门无忌打疼,打得他不得不坐到谈判桌上。 她之所以感到悲伤,是因为必须要用很多人生命做谈判的筹码。她想杀人么?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她喜欢的是胭脂水粉,画眉的笔,绣花的针,可是由于她的出身,她又不得不刀剑不离身,动不动就一怒拨刀,血溅当场。她向往的生活何时才能降临?谁能明白,想象得到她内心的痛苦? 喧嚣的唢呐声忽然瞬间停顿。 那些站在云万里身前,凸起眼珠子,恶狠狠瞪着他,凶神恶煞的一群人,忽然慢慢往后退去,目光转而投向地面,脸上不禁也有了惧意,额头泛起亮晶晶的水渍,那是不断沁出的冷汗。 北野苍茫冷笑几声,道:“吃席怎能少得了唢呐?继续吹啊。”西门无忌面无表情,仰脖喝了半壶温水,缓缓说道:“此时此刻,若是没有唢呐,岂非扫兴得很?”一人脸色铁青,跺了跺脚,冲出帐蓬,大声喝道:“吹,给老子不停的吹,谁要是敢停下来,老子便灭了谁的全家。” 话未说完,唢呐声又响了起来,与刚才相比较,还要激昂慷慨几分。毕竟偷工减料的后果严重,谁敢藏着掖着留一手啊?北野苍茫凝视着神色平静的西门无忌,脸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道:“这个时候你还能坐得住,气度当真不同于寻常人。若是换作我的话,早就像热锅中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西门无忌笑了笑,道:“敢坐到桌上的人,就要遵守愿赌服输的规矩。”北野苍茫笑意更浓,道:“你真的输的心服口服?”西门无忌脸上肌肉忍不住轻轻抖动,搭在桌上的手情不自禁握紧。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心远不如云万里强大,在需要镇定的时候却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此刻他内心就像外面的冰天雪地,冷到了极致。他和云万里的斗争,无论谁做最后赢家,都必须具备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依靠绝对力量强行推动自己理念。他已经向云万里展现了强悍的力量,可是他得到了什么呢?既没有做到让云万里屈服,妥协,反而给弄得脸面尽失,进退失据。 云万里却什么也没有给他看,仅仅只是派了云无心出面应对。难道云万里手头上就没有别的可用之人么?是不是云万里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抱着杀鸡焉用牛刀的想法,所以没必要动用杀手锏?事实上就是貌似区区的云无心,已经无情地戳破了他看似不可战胜的假象。 云万里秘而不宣,雪藏起来的力量的战力究竟有多少?云万里还有多少秘密是他掌握不了的?他得到有关云万里的情报,现在看来就是天大的笑话!幸好南宫惊雷适才及时制止住他安排的刺杀云万里计划,否则死的人真的是云万里么?极有可能躺在地上的人是他! 他想到此处,只觉得胸口后背一片冰冷,汗水慢慢从毛孔渗出。这种发自内心的惊恐害怕,他至少有十年没感觉到了。就这样放手,向云万里低头认输?只可惜他已经错过换取个人利益的绝佳机会。如果他一开始就支持云万里,凭着他庞大的势力,绝对是只位居于云万里的二把手 可是现在呢?作为挑战失败的反对派,就是云万里勉强接纳他,他的位子也是落于后面,慢慢淘汰出局的边缘人物。与其被人一辈子踩在脚下,再无抬头翻身的机会,倒不如继续反抗,他虽然暂时输了,但并非一无所有,他手里还有不容小觑的力量,只要他运用得当,他还是可以翻盘登时。他哈哈一笑,举起酒杯,道:“云教主,恭喜你,你胜了。” 那些支持西门无忌的人目光一齐落在他脸上,神色复杂,既有怨恨,又有失望,更有解脱。南宫惊雷耸然动容,道:“哦?”北野苍茫笑眯眯的看着他,道:“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了?若要向云教主赔礼道歉,是要跪下来叩三个头的。”云万里也举起酒杯,两只酒杯轻轻相碰,道:“都是自家人,说甚么胜了,败了?” 西门无忌目光凛然望着云万里,若是目光能杀人,云万里恐怕早就碎尸万段了,沉声说道:“你不让我们光复中原,我们永远势不两立,我会和你作对到底!”云万里一口饮了杯里的酒,道:“你也知道,我们内部问题才是最需要迫切解决的。”西门无忌冷笑道:“只要拿下了中原,什么问题也不存在了。” 云万里道:“手中只有一个锅盖,怎能盖得了一大堆空锅?这岂非太不现实了?”西门无忌喘息着嘶声道:“那总比贪生怕死,甚么也不干的好!”云万里道:“你我像小屁孩一样的相争不休,消耗的都是自己的力量,这又是何必呢?”西门无忌厉声喝道:“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忽然之间,听得外面有人格格笑道:“西门叔叔还没有打舒服么?看来年纪越大,僵硬老化的不止是躯体,就连脑子亦是如此,固执古板,哪怕额头已经撞到了墙上,还不晓得调头转向。”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云无心笑吟吟站在门口,她身后站着两个年青男人,正是协助她过关斩将的叶枫,赵鱼。 云无心走入帐蓬,看着满桌酒菜,含笑说道:“大家都在等着吃我的席?可是你们事先没去占卜算卦,不知道我的命不是一般的硬么?为了表示我深深的歉意,我敬大家一杯酒。”取过一只干净杯子,提壶斟满,一饮而尽。那些支持西门无忌的人脸上神情甚是尴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西门无忌道:“哼哼,一次赢了便飘得不成样子,汉高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后创大汉洪基。年轻人还是经历太少,容易得意忘形。”云无心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难道不是年轻人该具备的样子么?”她目光移到他脸上,眼神犀利,道:“以前我把你当成高山仰止一样的大神看待,每次都要仰着脖子来看你,如今我可以直白的说,我没必要再抬头,我完全有信心平视,甚至俯视你了。因为你实在老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如果他不急着出手,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还以为他还是战无不胜,算无遗策的西门无忌。就像一把一直插在鞘内的刀,只要不拨出来,有谁知道它是把连豆腐也切不了的钝刀,还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现在他屡战屡败,弱点尽显,谁还有跟他继续走下去的信心?西门无忌沉着脸,冷冷道:“咱们走着瞧,姜还是老的辣。”说完这句话,立起身来,大踏步往外走去。那七八人跟着他身后,急急的走了。 第二百八十章 密谋 暮色深沉,云万里左手提着灯笼,右手牵着云无心,并肩走向冰封的河面。遗留在冰上的人和飞禽猛兽的尸首,早已让厚厚白雪覆盖,在柔和灯光照耀下,看起来就像一个个搁在蒸笼里的白面馒头,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与搭建在河岸灯火辉煌,欢声不断的帐蓬相比,这里就是一个完全属于鬼魂的世界,静寂而阴森。 云万里在其中一个白面馒头坐下,示意云无心也坐着。云无心坐在他对面。云万里环顾一个个白面馒头,道:“这些都是西门无忌从满世界搜罗来,本事了得,心狠手辣的奇人异士,我着实替你捏了把冷汗,想不到你居然战胜了他们。”云无心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甜蜜的笑容,轻轻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云万里道:“这两个年轻人都很优秀,你到底想选哪个啊?” 云无心似给人当头敲了一棍子,忽然“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满面通红,叫道:“谁说我要选他们了?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无根浪子,哪个姑娘家看上他们,岂不是瞎了眼睛,迷了心窍,坏了脑子?”云万里道:“陷入情网的男女,哪个不是瞎了眼睛,迷了心窍,坏了脑子?一无所有很可怕吗?只要他积极上进,锐意进取,这个人就随时能一鸣惊人,脱颖而出。” 云无心跺脚说道:“人家只是帮我的忙而已,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云万里道:“可是连我这个局外人也看得出来,他们很在意你,你也很关心他们。”云无心急得双脚乱跺,道:“人家帮了我的大忙,我怎么也得笑脸相对,是不是?你不懂就别乱猜了,好不好?”云万里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坏,原来他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通过你的人脉,少奋斗几十年。”云无心道:“我心里自有分寸,不会轻易上别人的当。” 云万里道:“既然你不喜欢他们,就没必要让他们留在你身边,明天我给他们一大笔盘缠,客客气气请他们离开。倘若他们啰哩啰嗦,推三阻四,我便打断他们手脚,废了他们的武功。”云无心又是“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你若是伤害了他们,我一辈子也不理你,我……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云万里道:“为了两个相识不久的臭小子,你居然要跟我翻脸?看来我高傲冷艳的公主,真的动了心,动了情。” 云无心一张脸红的似喝了十八坛老酒,连脚也站不稳了,道:“爹爹,你今天喝多了么,怎么和我开这种没影的玩笑?”云万里道:“你心里到底很为难,到底该选谁呢?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她只能跟一个男人白头到老。”云无心忽然不说话了,缓缓坐下,抬头望着天空,风雪中有两颗星悬挂在苍穹,一颗闪闪发亮,像极了那个灼热温暖,时常逗她开怀大笑的男人,一颗幽冷宁静,像极了另外一个冷漠内敛,却让她忍不住怦然心动的男人。 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入她心里,什么时候拨动她心弦,是不是性格高冷的男人,特别容易让女人痴迷?她痴痴看了好久,长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到底该选谁呢?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她只能跟一个男人白头到老。”云万里道:“这的确是件让你头痛的事情。”云无心道:“你觉的我该怎么办?”云万里道:“我信守我们达成的约定,你帮我做事,我让你自由恋爱,决不干涉你的人生幸福。”云无心急道:“给点建议也不行么?” 云万里道:“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内心受过极大创伤,痛苦远多于欢乐,只不过一个以荒诞不经,油腻搞怪的方式来化解自己的情绪,另一个采取的是封闭心门,自我消化的极端方式。不管你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如果你想得到真正的幸福,你都要做给他冶病的医生,替他解开心结。”云无心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云万里闭上了嘴,有关他女儿感情的事情到此讨论结束了。 云无心虽然堕入情网,但是不并代表她会失理智,她向来分得清轻重,知道那件事是急需完成的优先级别,那件事不急着完成,可以暂时缓一缓。云无心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星星,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到云万里脸上,神情变得严肃无比,道:“你为什么要改变现状,大家和睦相处不是挺好的么?”云万里道:“你质疑我?你以为我是为自己谋取私利的野心家?你怎么每次回来都把我当犯人审问?”话气却无责怪的意思。云无心道:“我既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又是戴在你头上的紧箍圈。” 云万里哼了一声,道:“你妈都没有你管得紧。”云无心笑嘻嘻的道:“你忘了是你教会我,要经常质疑自己所做的事,究竟值不值得,有没有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云万里缓缓说道:“如果我是野心家,你当如何对待?”云无心道:“我会把我给你曾经创造的价值,统统清零,我不想看到我的努力付出,到头来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云万里盯着她道:“怎么说我都是你的父亲,你这么做就不怕千夫所指,遭人唾弃?” 云无心道:“我希望我的父亲是顶天立地,能够改变世界的英雄豪杰,而不是名字镌刻在耻辱柱上,千年万年都翻不了身的无耻之徒。只要能让我父亲做正确的事情,我不在乎别人的唾骂,我大不了把自己调整为耳聋皮厚,卑鄙无耻的状态。女人若是撒泼耍赖,谁能奈何得了她?”云万里道:“很好,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纵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若是他动了邪念,想走歪路,你就得想法子让他回归正道。”云无心笑了笑,道:“倘若他听不进劝告,一意孤行呢?” 云万里道:“宁可采取非常手段,也不能让他遗臭万年。”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很慢,仿佛要把每个字刻入她脑海里。云无心静静地听他说完,道:“我记住了。”云万里道:“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们怎么越说越远了?”云无心微微一笑,道:“是。”云万里转头看着搭在河岸一长排帐蓬,已经夜深了,但是帐蓬里灯火愈发明亮,男人轻浮粗鲁的言语,女人摄人心魂的笑声,异常清晰的传入耳中。 他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的心里有团火焰在熊熊燃烧。每当他看到这些人醉生梦死,穷奢极欲,他心里就会涌出强烈的耻辱和痛苦。就是这帮羊狠狼贪,刮骨抽筋的王八蛋,没有被愤怒的人们推翻,头颅被人们砍下当尿壶已经算得上侥幸之极,还敢大言不惭的谈什么光复中原,重拾荣光? 云万里道:“我为什么要改变现状?因为这些人不给其他人活路了。这些人用非常手段压制底层人,既不让他们上升分享利益,又不给提供他们一条能够温饱的出路。这些满腹怒火,一无所有的人就会自己找路,哪怕是肮脏阴暗的野路子,墙壁横亘在他们面前,他们便推倒墙壁,池塘挡住他们去路,他们便填了池塘。到那个时候,谁也别指他们会有怜悯之心,持有高尚品德。” 云无心叹息道:“华轩绣谷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云万里道:“一开始我并没有抱着大动筋骨的念头,我只是幻想这些人能够高抬贵手,牙齿缝里抠点渣渣给他们吃,他们也断了起事作乱的想法,大家皆大欢喜,相安无事,不是挺好的吗?” 云无心道:“这些人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你看,在别人刀子没有抵到他们心口,绳索没有套到他们脖子之前,他们只会站在利益一边,绝不会分出一丁点好处,给那些急需帮助的人。”云万里沉默着,过了良久,道:“于是我想通了,就算我用最温和的手段去修修补补,他们仍然认为我触动了他们利益。我为什么不动得彻底干净,一劳永逸呢?” 云无心苦笑道:“你给那些人打开了上升通道,他们一旦尝到了大权在手的甜头,就会形成新的利益集团,会用各种手段来制造麻烦,去堵住另一批需要出头的人的门路。你枉费心计,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你何必吃力不讨好呢?”云万心道:“那些人从势力做大到蜕变堕落,少说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倘若我现在不推动改革,大同教必死无疑。再强大的王朝最后也要面对衰落的悲情时刻,我当下所做的努力,只是想让它晚几年谢幕而已。” 云万里又道:“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再出一个强力铁腕人物,岂非又可以给王朝延长几十年的寿命?”云无心道:“如果是个庸才饭桶呢?”云万里沉默片刻,隔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那只有走向毁灭,改朝换代了。”云无心叹一口气,道:“男人啊男人,你们为什么总喜欢折腾自己呢?”云万里盯着她,道:“你现在对你的父亲还有不放心,不满意的地方么?” 云无心眨了眨眼,笑道:“不放心的地方没有了,但是不满意的地方还有一个。”云万里道:“哦?”云无心道:“你能不能笑一下?”云万里道:“哦?”云无心道:“我不想误会我的父亲,他是由于拥抱权力的缘故,全身的血早就冷冰冰的了,凡事追求把自己利益最大化,包括连亲情都可以抛弃的了。”云万里手摸后脑勺,道:“你给我扣大帽子?” 说到最后,他那张跟岩石一样僵硬冷漠的脸孔,忽然有了强烈的变化,肌肉慢慢舒展开来,似一层层向外荡开的波浪,形成温馨动人的笑容。云无心默默的凝视着他,她也想笑,可是泪水抢在前头滑落。云万里道:“我笑起来是不是很难看,有没有吓到你?”云无心摇了摇头,喉咙似给东西塞住了,心里说不出的温暖,此时此刻,纵然才华洋溢的文豪,也未必能用文字精确地表达她的幸福快乐。 正月十五。 元宵节。 武林盟总舵。 一只白色的鸽子穿过满天风雪,穿过绚丽璀灿的烟火,穿过悬挂在屋檐下一只只大红灯笼,越过无数个开怀大笑的人的头顶,飞入一幢青瓦白墙,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飞入雕着万字纹样棂花图案的窗户,落在德兴方丈肉嘟嘟,红扑扑的右手上。 德兴方丈取下鸽子脚上的竹管,一挥手,轻声喝道:“去!”鸽子扇动翅膀,飞出窗外,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德兴方丈从竹管取出一张卷得紧紧的绸布,平平地摊在桌上,只见两指宽的白色绸布写着:“云万里胜了”五个小字。德兴方丈眉头一皱,喃喃说道:“这大过节的,传来这么糟糕的消息,岂不是诚心给我们添堵么?” 苏云松吞下口中的芝麻汤圆,放下白瓷汤匙,沉声说道:“这的确是个相当糟糕的消息。”莲花道长道:“西门无忌打着重返中原的旗号,无非是想给自己多捞点好处,如果我们能够开出合适的价钱,满足他的胃口,武林盟和大同教未必不能和平相处。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问题。”德兴方丈道:“云万里可是真心想要我们命的人。” 莲花道长道:“倘若云万里能够解决掉各个不配合,拖后腿的势力,完成大同教内部的整合,每个关键位子都换上他的人,正所谓上下一心,一呼百应。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甚么事情呢?当然是做推翻武林盟,一统江湖,力挽狂澜,拯救大同教的中兴之主。”苏云松苦笑道:“这次狼真的来了,留给我们的时光真的不多了。” 德兴方丈沉着脸,道:“老苏,你说这话我就觉的不中听了,平时你足智多谋,没有甚么能让你愁眉苦脸。莫非今天你汤圆吃多了,糊了脑子,要不你怎么净说灭自己威风,长别人志气的丧气话?”莲花道长冷笑道:“想要我们的命?哼哼,他的胃口装得下么,他的牙齿啃得动么?” 苏云松沉吟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跟云万里进行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般的终极决战,如果能有其他势力与他纠缠不清,教他分身乏术,筋疲力尽,连伸根手指头碰我们的工夫也没有。”德兴方丈道:“所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逼迫秦啸风脱离武林盟,独立门户?”苏云松道:“单靠秦啸风一个人改变不了甚么,我们还要再找三个人。” 莲花道长眼珠子一转,伸出一根手指,大笑道:“第一个人是鲁挺?”德兴方丈道:“如果不是鲁挺对秦啸风进行惨无人道的迫害,家境优渥的秦啸风怎会舍得反出武林盟?”苏云松道:“鲁挺的势力已经足够大了,假如我们趁现在还有能力对他动手,以后就没办法动他了。”莲花道长道:“猪养肥了,当然要从猪栏里拖出来宰了。再养着供着,岂非糟塌了粮食?” 苏云松笑道:“鲁挺残害秦啸风,引起武林盟分裂,下面的人怎么不群情鼎沸,叫着喊着要杀他?我们嘛当然是站在鲁挺这边,磨破了嘴皮子的替鲁挺说话开脱,几乎要跪下来恳求大家看在他为武林盟效力多年的份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人站了出来,拿出徽州城瘟病是鲁挺一手策划的确凿证据……” 德兴方丈用力一拍大腿,道:“唉,那样的话,莫说我们保不住他,便是玉皇大帝来了,他也必死无疑。”莲花道长道:“不费吹灰之力便除了对我们构成威胁的人,顺便还能名正言顺地得到鲁挺积累几十年的财富,可怜的鲁挺至死也想不到这一切都是我们做的局。老苏可真有你的。”德兴方丈道:“第二个人是西门无忌?” 苏云松道:“只要西门无忌开口提条件,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我们统统满足他的需求,绝不打任何折扣。”莲花道长道:“我们需要西门无忌像一条疯狗,死死咬住云万里,他把云万里拖得越久,秦啸风就有发展壮大的时机,三足鼎立之势早一天形成,形势就对我们越有利。”德兴方丈道:“有理,你说的有理。” 莲花道长道:“第三个人是南宫惊雷?”苏云松道:“南宫惊雷现在持什么态度?”德兴方丈道:“那只狐狸双腿搭在墙中间,左右观望,谁也不知道他要倒向那边。”苏云松道:“倘若我们正好有几个大生意跟他合作呢?只要我们跟他深度绑定,正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后若是谁敢动我们,第一个跳出来跟别人拼命的人,绝对是他南宫惊雷。” 第二百八十一章 龙抬头 二月二,龙抬头。 清晨,晴。 秦啸风带领数名随从,一行人鲜衣怒马,奔驰在笔直官道上,御天峰近在咫尺。 虽然天气还是异常寒冷,但是已经能够感受到春天的气息。鼻孔口腔,同时混合着冰雪的凛洌,草叶的芬香。是不是预示着漫长黑暗的过去很快结束,即将迎来由他一手主导,让每个人都能享受甜蜜生活的新时代? 他忍不住抬头望着天空,空中恰好有一条极长极长的云彩,飘飘荡荡,好像一条昂起头来的龙,与今天二月二,龙抬头的说法极为契合,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松掉领子上的扣子,阳光和冷风几乎同时穿过敞开的衣襟,落在胸口结实的肌肤上。他愈发相信,该轮到他这条龙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他混混噩噩过了几十年,如今终于苏醒过来,必将举世震惊。他至今记得很清楚,他六七岁的时候,父母请了当地颇有名气的相士给他算命,那相士给了他“潜龙升渊,前途无量”八个字评语,莫非一个人的一生会做那些事,会遇到那些人,会有那些成就,都是命运之神早已安排好的? 秦啸风驱马一口气奔了数里地,头上热气腾腾,身上汗水直流,他实在太过于兴奋了。自从他从徽州城回来,他很明显感觉到武林盟的人对他看法有了很大改观,不再是以前清一色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眼神,换上了刮目相看的眼神,以及真正从心底发出的尊敬和畏惧。因为没有人会想到他敢把命豁出去,一个人连自己性命都敢放弃的人,谁还敢轻视他呢? 现在不仅私底下跟他接触,愿意跟他做朋友,听他号令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向来把他盯得很紧的三巨头,也忽然去除各种限制,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姿态,某些无关紧要的事也由他去做了。那三条双手捧着算盘,精明透顶,不吃半点亏的老狐狸,若非他们看清楚了形势,得出再继续执迷不误下去便要大祸临头的结论,否则说什么也不会爽快松手。 现在形势对他来说简直一片大好,他如果不趁热打铁,及时更上一层楼,到头来只会觉得遗憾终生。秦啸风眼神忽然坚毅果敢起来,双手紧握,喃喃自语:“这次我一定不能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让任何人抢了我的风头。”虽然他在徽州城勇气可嘉,表现不错,但是他绝非最抢眼的那个靓仔。如果他当时在徽州城能够再果断点,勇敢点,就不至于让叶枫大放光彩,出尽风头。 那时他心里抱着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念头,不敢往深处追究真相,不敢严厉惩处不法之徒,结果拿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虎头蛇尾,草草收场。李婉喻在事后给他复盘,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怎能做好好先生,手举着锤子,却一个坛坛罐罐也不敢敲破呢?”做大事的人,应该像狐狸一样奸诈,像虎狼一样残酷,像小人一样卑鄙,他所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无条件服务于自己的利益。 他需要立威扬名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刀,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他需要向上爬的时候,可以把所有人的肩膀当成他脚下的垫脚石,他需要向别人妥协让步的时候,能够狠下心来把自己最心爱的人推入陌生人怀中。但是不管他怎么做,都会很巧妙把控住节奏,引导事态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绝不会出现类似秦啸风在徽州城的表现,犹如钻入风箱中老鼠,两头受气,到处受委屈的尴尬场面。 “男人一定要狠!”这是秦啸风出门的时候,李婉喻再三叮嘱他的话。秦啸风合上衣襟,沉声说道:“这次我绝不会心慈手软,我会让某些人感到发自内心的颤抖!”挥动把手上镶嵌着一对像情人眼眸的明珠的乌梢马鞭,健马发出亢奋的嘶叫,四脚翻飞,冲上如女子腰带般蜿蜒曲折的山道,铁蹄叩击在打扫干净的石板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动听至极。秦啸风心中想事,无瑕关注小细节,径直催马向上。 行了一程,见得一处平坦空地搭建着新砌的凉亭,亭外立着几个穿着崭新衣服,精神饱满的年青男子,亭中桌上摆着迎接宾客的茶水点心。他们远远见得秦啸风一行人来到,当即快步迎了上去,拱手叫道:“秦盟主来了!”秦啸风点头致意,却不下马,问道:“大家都到齐么?”声音宏亮,眉宇间透出一股自信和威严。这几人笑道:“大家都在山上等你驾到。”秦啸风道:“很好!”扬鞭催马。 这几人大声道:“秦盟主一路奔波,不吃点东西再走么?”秦啸风摆手道:“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一马当先,众人紧随其后。过了七八个凉茶,山路愈发崎岖险峻,马匹已经无法通行,秦啸风一行人弃马步行。各个险要地段皆有人把守,反复询问通行口令,确认无误才肯放行。路边蹲着几个手脚戴着镣铐之人,显然是来收集消息的密探,人人鼻青眼肿,鲜血长流,看来吃尽了苦头。 众守卫不知是有意拍秦啸风马屁,还是试探他的胆识,笑道:“秦盟主,这几个奸细该如何处置?”秦啸风见得这几个守卫满脸戾气,凶神恶煞,想来也是嗜杀成性之徒,不禁暗自悚然,心想:“原来他们想一箭双雕,既想当场杀人,又想看清我的底细。假如我表现得心慈手软,犹豫不决,没有号令群雄的气势手段,这些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不仅以后公然不听从我的指使,而且极有可能反客为主,大咧咧对我指手画脚,若是那样的话,跟做三巨头手中的傀儡有何区别?我的付出又有甚么意义?”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斜眼往那几个奸细瞧去,只见那几人都是三十不到的年青人,也许有的还没有娶妻成家,也许有的刚做父亲不久,从他们的精神面貌,衣着打扮来分析,绝非家世显赫的名门子弟。想必不是出于经济原因,便是被某些势力挟迫,不得不铤而走险,干这脑袋别在腰间的勾当。秦啸风心里暗自叹气,若是换作以前,他一定心生怜悯,大手一挥,放这些人一条生路了。可是现在呢?他给这些人一条活路,就等于断了自己以后的路。 从现在起他就要学会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把别人大好头颅当做自己向上爬的台阶,用别人一腔热血书写自己的丰功伟绩。就算有些人清白无辜,被人诬陷冤枉那又怎样?谁教他们处于弱势地位,弱肉强食本是天经地义。秦啸风嘿嘿冷笑数声,脸上杀气腾腾,厉声喝道:“刺探讯息的奸细,当然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众守卫大喜过望,呵呵大笑,道:“秦盟主英明神武,值得大伙儿衷心拥护。”抽出兵刃,数双眼睛一齐盯着秦啸风,却不迈脚向前。。 秦啸风抢上一步,叫道:“不必各位费心了,秦某来做这种事。”刀光一闪,那几名细作脖子不约而同的射出一道血箭,哼也不哼一声,仰面倒下。秦啸风双脚踢出,把这几人尸身踢下山崖,双眼紧盯众守卫,道:“我不是那种袖手旁观,脏活让大家去干的人精。该需要我动手杀人的时候,我绝不会手软。”他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考验他。他手上干干净净,一滴血也不沾,众人肯定认为他只会置身事外,让小弟扛责任背大黑锅。 只有他跟他们一样,做到手上有血,身上有命案,千古骂名我来背,荣华富贵同共享。众人才能放心他们安全有保障,不会被秦啸风反攻倒算,才会死心塌地站他队,替他卖命。众守卫方才心服口服,躬身说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秦盟主效忠,永无贰心。”秦啸风拱手回礼,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咱们风雨同舟,同甘共苦。”领着一干随从继续向前。一人走在前头带路,一路指点。这人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原本平淡无奇的风景,经他移花接木般的粉饰,竟成了能与三山五岳平分秋色的好地方。 又行了一程,只见眼前出现一条极长的陡坡,一级级台阶直往山顶延伸上去。台阶尽头,是一座高大宏伟的汉白玉碑楼,抬头望去,日光照在碑楼上面,发出柔和的金色光芒,好像神话中的南天门。这人眼珠一转,笑道:“这是有名的青云岭,一共有三百六十个台阶,走过了这些台阶,便是一步跨上了青云,扶摇直上,前途不可估量了,恭喜秦盟主心想事成,马到成功。”秦啸风明知道他张口就来,胡说八道,却无奈句句打中心坎,不自禁心花怒放,放声大笑。 在这人滔滔不绝的颂声之中,转眼之间,一行人到了山顶。峰顶建着一栋金碧辉煌的庙宇,庙前的空地里,近千号人东一堆,西一堆的在此聚集,喝酒吃肉,大声说话,好不快活。一人见得秦啸风现身,猛地提气喝道:“秦盟主到!”中气十足,声震峡谷,竟将众人喧闹的声音压了下去。众人吃了一惊,齐齐扔掉手中碗筷,站了起来。与此同时,鼓乐声响起,只见任惊蛰领着数十人走了过来,拱手相迎。 原来群豪聚首于此,全靠任惊蛰四下奔走,游说拉拢,终于请来天下英雄豪杰。跟着他身后的数十人皆是江湖上一些小帮派的首脑人物,他们颇有骨气,独行特立,不愿依附三巨头,故而一直遭受排挤打压,郁郁不得志。如今听得秦啸风想独立门户,正风肃纪,人人都看到了翻身改命的机会,无不争相而至,唯恐比别人慢了一步。秦啸风向每个门派当家问候致意,大家相互寒喧了一番,尔后众人拥簇着秦啸风走入庙内。 庙里的和尚早给任惊蛰用重金,请到山下繁华市镇歇息几天了,大殿中间摆着一张交椅,左右两边各有数十张交椅,中间空地摆放数只紫铜火盆,炭火烧得噼噼啪啪,烘得整间大殿温暖如春。众人请秦啸风坐了中间那张交椅,其余人按照各自门派实力依序落座,大家边吃东西,边说闲话,气氛融洽得犹如火盆里的炭火。秦啸风看着一张张笑脸,心头暗自感慨:“都是性子豪爽,为人淳朴的好汉。” 忽然之间,一人立起身来,朗声说道:“虽然大伙儿都唯秦盟主马首是瞻,绝无怨言,然而我们底下兄弟们他们志向肯定不及我们远大,道德不及我们高尚,他们眼睛只盯着脚下方寸之地,心里只盘算着跟了秦盟主能分到比在武林盟更多的好处。可是我们必须无条件满足他们,因为我们需要他们流血,牺牲,踩着他们尸骨前进,所以他们想要甚么,我们就给他们甚么。” 另一人道:“有道是亲兄弟,明算账,把利益分配好,大家各取所需,自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行,才能无往而不胜。”又一人皱起眉头,不耐烦的说道:“大家平时都是说话直来直去的英雄好汉,怎么忽然变得婆婆妈妈,啰里啰唆了?我们支持秦盟主打天下,秦盟主便要给我们相应的回报,有什么不敢说的?转弯抹角,绕来绕去,岂不是莫名其妙么?” 秦啸风听到这里,不由得大吃一惊,甚是迷惑,寻思:“他们搞甚么名堂?”随即恍然大悟,心想:“他们之所以不被三巨头重用,因为他们势力弱小得不值得一提,但是投到了我这里,便举足轻重,极有份量了。他们当然要从我这里拿到足够的利益,方肯和我结盟联合,也是情理之中。我须得摆出豪气冲天的样子,让他们死心塌地的效忠于我。”当下笑道:“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有甚么话直说便是,就算说错了并不打紧,藏着掖着反倒见外了。” 那人环顾四周,脸现得色,道:“我早就说过了,秦盟主深明大义,通情达理,你们还担心甚么呢?”众人轰然大笑,道:“还是你神机妙算。”大家神色诡异,分明事先说好的,谁来唱白脸,谁来唱红脸,各负其责。秦啸风面带微笑,缓缓说道:“秦某洗耳恭听。”那人正色道:“既然秦盟主不见怪,在下斗胆直言不讳了。倘若言语上冒犯冲撞的地方,请秦盟主多多包涵。” 秦啸风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如果心眼小的连根也插不进来,听不进去别人的忠言规谏,那么他还有甚么资格跟大家称兄道弟,共谋大业?”他嘴里在叹息,脸上笑容却更浓了,仿佛带着任何人都不能拒绝他好意的表情。这一刻他像极了胸襟开阔,求贤若渴,的帝王,可以容纳世上最野蛮恶毒的人,能接受世上最无理取闹的要求。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现在手头无兵无将,想要快速组建起一支较大规模的队伍,就得想法子,动心思把这些人变成他的人。 所以他这个时候不能讲究原则底细,追求队伍的纯洁性,他应该表现得像空手套白狼的骗子一样,不知廉耻的给别人画大饼,许下不切实际的诺言,把越来越多的人忽悠到他这里,他便算是成功了一半。秦啸风面带笑意听着这些帮派老大向他提出各种条件,他的回答相当干脆利落:“你们的要求绝不过份,既然大家支持我秦某人,让大家过得更好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众人见他答应爽快,轰然叫好,声震四野。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有人冷笑道:“就凭你们这些不入流的阿猫阿狗,也配来分裂武林盟?”听声音竟在众人头顶。众人大吃一惊,喝道:“是谁?给老子滚出来!”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脸戴金色面具之人从屋顶掠下,双手挥动,射出数十枚暗器。秦啸风挥动兵器,扑了上去,叫道:“大伙儿当心!”众人不知道暗器有没有喂毒,纷纷避让闪躲,居然不去拦截那人。任惊蛰失声叫道:“原来是他,他是苏岩!”秦啸风听到苏岩名字,心头剧震:“我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里!”提起九环鬼头刀,连连向苏岩劈去。 苏岩冷笑道:“你拦得住我么?”刹那间似长了一百只手,一千只手,射出不计其数的暗器,众人忙于自保,眼睁睁看着他冲了出去,冲到悬崖边缘。苏岩哈哈大笑,一个筋斗,从崖上跃下了去。众人正暗自纳闷,忽然听到悠扬的笛声,只见两只洁白如雪的大鹤从崖下云雾中飞了出来。苏岩坐在其中一头鹤上,另一头鹤上坐着一个如衣胜雪的年青男子,抿嘴吹笛,气度雍容。任惊蛰又失声叫道:“魔教荣景?他们怎么勾搭一起?”苏岩朗声说道:“秦啸风,把脖子洗干净,准备受死!” 第二百八十二章 拱火 假如投票评选武林盟总舵大家最不愿光顾的建筑,光明殿绝对毫无争议的名列榜首。客观的说,“光明殿”是武林盟最宏伟壮观的建筑,没有之一。这座巍然而立巨石砌成的庞大建筑,从地面到屋檐高九丈一寸,屋檐下立着二十四根合抱粗细的大理石柱,象征着开创武林盟基业的前辈,经历了九死一生,历时二十四年的艰苦奋斗,才有辉煌灿烂的今天。 大家之所以不愿意光顾光明殿,因为通常被请进殿里的人,要么犯下不可饶恕罪恶,要么担负力挽狂澜的重任。无论是做接受严厉惩罚的大坏蛋,还是做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对于没什么大梦想的一般人来说,最好能躲则躲,一辈子也不要碰上这档破事。虽然武林盟现在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但是光明殿依然令人敬而生畏,包括秦啸风在内的大多数人,宁肯多走几步绕开它,也不愿从它面前经过。 如今秦啸风就站在光明殿门口,痴痴地看着匾额上的“光明殿”的三个大字,渐渐地这三个笔致凝重,劲贯中锋的大字,幻化成二十八把锋利的短剑,穿破匾额,直往他身上飞来。他一动不动的站着,汗水在身上,汗珠从指尖滴落,他心里一片冰冷,哪怕置身于温柔得几乎令人沉醉的春风之中。他知道三巨头为什么要请他到这里来,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三巨头可以剥夺他的生命,可是绝对无法阻止他已经展开的事业。 他要改变游戏规则,让大家过得更好的理想,就像落入土壤肥沃里的种子,已经悄然破土成长了。他站了良久,脸上忽然露出微笑,绷紧的肌肉瞬间放松,喃喃自语道:“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人头落地,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调整好情绪,双手推开朴实沉重的大门,缓步走了进去。宽敞巨大的大厅屋顶,墙壁上一共安装了三千六百七十二盏琉璃灯,在盛大节日到来之际,会同时点燃,犹如三千六百七十二颗星星,衬得大厅流光溢彩,如梦如幻。 可是今天大厅只点了七十二盏灯,显得稀疏晦暗,富丽堂皇,典雅高贵的大厅,忽然看上去说不出的阴森凄凉,好像这里不再是正气凛然的光明之地,倒似是各种卑鄙之徒,做肮脏交易的场所。三巨头坐在大厅中间,他们身躯一半被灯火照耀,散发出迷人的光芒,一半隐藏在阴恻恻的黑暗之中,令人毛骨悚然,犹如天神和魔鬼融于一体的怪物,他们这一生亦是如此,既给一部分人带来了光明,希望,又给另一部分人带来了痛苦,仇恨。 他们的存在究竟是这个世界的福气,还是这个世界的极大不幸?秦啸风慢慢向他们走去,他能听见自己脚步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以前他走路飘忽不定,无声无息,因为他内心充满迷惘,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如今他落脚踏实有力,因为他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目标明确的人,每一步都是铿锵有声。他听见了发在内心的冷笑声,他在嘲笑三巨头心虚胆怯,既恨不得要将他这个潜在挑战者除之而后快,又妄想占据道德制高点,惺惺作态。又立又当,当世人都是智力障碍者么? 苏云松淡淡说道:“你终于来了?”秦啸风大马金刀在他们对面坐下,道:“我真的来了。”德兴方丈叹了口气,道:“我们决不会无缘无故请你到这里来,你也应该知道来到这里,对你意味着什么。”秦啸风笑了笑,道:“我已经安排妥当,现在我一无牵挂。”莲花道长显得很意外,吃惊道:“你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你是不是对我们有误会?”秦啸风冷笑几声,叫道:“这里又没有别的人,你们又何必还要戴着面具呢?”苏云松道:“你的眼睛真尖,居然看出来我们戴着面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真挚诚恳的表情,就连对他充满戒心的秦啸风,也看得出他没有撒谎。秦啸风怔了一怔,试探着问道:“你什么意思?”苏云松苦笑道:“如果我们摘下戴在脸上的面具,你一定会大吃一惊,以为认错了人。”秦啸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德兴方丈道:“我们能把你请到这里来,当然对你是足够的信任,有些事你绝对不会传到外面去的。”莲花道长微笑道:“啸风并非那种口无遮拦,不懂分寸之人。” 秦啸风心道:“我还能活着走出去么?”嘴上应道:“我别的没啥本事,但是守口如瓶是我最大的优点。”苏云松大笑道:“很好,很好!”笑声之中,身前桌上多了三只铜铸的脸盆,盆里盛着热水,盆沿搭着一条米白色的脸帕。秦啸风不由一怔,寻思:“他们又要搞甚么花样?”苏云松笑道:“卸妆了!”三巨头同时捋起袖子,把脸帕浸入热水中,接着绞干脸帕,往脸上抹去。秦啸风暗自吃惊,心想:“卸妆?他们为什么要化妆?他们在掩饰什么呢?”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只见脸帕所到之处,脸上簌簌落下一块块肉色粉未,露出三张皱纹密布,肌肉松弛,精神萎靡,长着一粒粒老年斑的陌生面孔。秦啸风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大,吃惊到了极点,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三个憔悴不堪,老态龙钟的人,居然是大众广庭之前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三巨头?这是怎么回事啊?莲花道长指着自己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苦笑道:“头发是也染的,十年前我们头上已经没有一根黑发了。”他的声音忽然说不出的疲惫哀伤,在卸掉面具的时候,支撑他的精神气也不禁泄了。 秦啸风不知说什么是好,道:“这……这……这……这……”一口气连说了好几个这字。德兴方丈喃喃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化装?我们在掩饰什么呢?如果让别人看到我们衰老的样子,岂非对我们身体状态产生疑问?从而有了我们应该让位于年轻人,不适合继续执掌武林盟的想法?”苏云松慢慢地说道:“按理来说我们年纪并不算太大,完全不应该出现与年龄不符的苍老,问题就出在我们掌握了说一不二的权力,手握绝对权力的人,就像身上浇了火油,以最快速度燃烧自己,如何能不未老先衰?” 秦啸风只听得口干舌燥,心头怦怦跳动,就算权力是人世间最毒的药,相信也会有很多人毫不犹豫的一口饮下。莲花道长道:“我们何尝不想早日放手,隐身市井,泛舟江湖,享受天伦之乐?可是放眼望去,尽是自私自利的无能之辈,倘若我们把大旗交给他们,岂不是毁了武林盟主百年基业?我们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德兴方丈道:“所以我们只能咬牙坚持,耐心等待,我们相信一定会出现一个值得我们信赖,能让武林盟恢复昔日荣光的人。” 苏云松凝视着秦啸风,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道:“天可怜见,总算没让我们等得太久,这个人终于出现了。”秦啸风一颗心跳得飞快,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三巨头六只眼睛一齐落在他脸上,异口同声说道:“就是你。”秦啸风又惊又喜,险些跳了起来,叫道:“为什么是我?”莲花道长道:“因为你置身于大染缸,还能保持襟怀坦白,正直无私,这正是我们一直寻找的继任者。”德兴方丈双手加额,笑道:“阿弥陀佛,这下那个龟儿子王八蛋敢说我们占着茅坑不拉屎,大和尚一定把他的舌头割了喂狗吃。” 秦啸风道:“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苏云松道:“我们阅人无数,识人眼光还是不错的。你在徽州城的表现,不是让大家挺满意的么?”秦啸风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莲花道长道:“你虽然赢得了一定的声誉,但是还不足以让大家彻底信任,所以你还有干一二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打消大家对你的疑惑。”秦啸风道:“什么大事?”德兴方丈道:“这些天鲁挺在追杀段坤。鲁挺已经放出话来,段坤他吃定了,如来也留不住。他娘的大和尚有些搞不明白了,为什么反派角色都喜欢取名为段坤?”秦啸风道:“段坤是鲁挺多年来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为什么会反目成仇呢?” 苏云松道:“越是相交多年的兄弟,翻起脸来比谁都彻底。江湖传言徽州城瘟病,是鲁挺人为制造的。”德兴方丈道:“如果真是鲁挺做的,那么鲁挺简直人性泯灭,丧心病狂,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莲花道长道:“段坤和鲁挺相交多年,肯定掌握了有关鲁挺许多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假如你能够救下段坤,徽州城的事不就真相大白了么?”秦啸风点头道:“我决不会让段坤落在鲁挺手里。”三巨头笑了,齐声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一定能做到的。”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冷笑道:“你们阅人无数,识人眼光很好么?我看未必。”四人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苏岩从门外走来,他脸上没有佩戴面具,疤痕纵横的面孔,在晦暗的灯火照耀之下,说不出的狰狞可怖。苏云松脸色突变,厉声喝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给我滚出去!”苏岩冷冷道:“我是武林盟的人,武林盟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参与?”德兴方丈笑道:“说的好,我们欢迎有见识,想做事的年轻人,贤侄请坐!”苏岩毫不客气坐下,恶狠狠地瞪着秦啸风。 秦啸风有了三巨头的支持,倒也不怕苏岩敢做出格的事。莲花道长笑道:“贤侄你莫要吊我们三个老头子的胃口了,我们眼光怎么不好了,哪里看走眼了?”苏岩指着秦啸风,大声叫道:“至少你们没看准他,他是个图谋不轨,准备分裂武林盟主的野心家!”苏云松哼了一声,道:“就因为他在御天峰与一帮人聚会,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么?”苏岩道:“他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是该死!”苏云松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巧舌如簧才能结交天下朋友,这有什么不可以?” 苏岩咬牙道:“别人脑袋让驴踢了,难道你们也是么?你们为啥要这么做?说白了还不是给你们争取数十年时光……”话未说完,他身躯已经飞了起来,摔到门外,接着听到苏云松喝道:“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已经是具尸体了。”莲花道长,德兴方丈同时劝道:“老苏,贤侄年轻气盛,口无遮拦,你怎么跟他一般见识?凡夫俗子哪知道走好下坡路,委曲求全才是我们的使命?”苏云松瞪着慢慢爬起,口角流血的苏岩,喝道:“趁我现在还有几分耐心,你最好马上在我眼前消失。” 苏岩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他发疯般的在长街上奔跑,他的心里充满了屈辱和仇恨。 令人沉醉的春风拂在他身上,他却觉得是一把把尖刀插入他的肌肤。他连声狂吼,撕破了身上华丽衣裳,扔掉了脚上鞋子,他不着寸缕,赤着双脚,奔跑在夜深人静的长街。一直积蓄在心里的愤怒,终于在这一瞬间毫无保留的爆发出来。 他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绝情冷酷的父亲。被别人伤害也就算了,但是让自己父亲当众羞辱是种怎么样的滋味?而且这样的打击不止一次了。叶枫毁了他的容貌,他父亲不仅不为他出气报仇,反而转过身去和叶枫称兄道弟,相谈甚欢。父亲除了手中权力之外,没有其他值得珍惜的东西。 他母亲如花似玉,善解人意,父亲却和她同床异梦,私下各玩各的,互不干涉。他想继承父亲的事业,父亲却对他防范甚严,给他划下一道道红线,不许他逾越半分。和一个心肠硬到六亲不认的地步的人朝夕相处,得要具备多么强大的承受能力啊!他忽然理解母亲为什么每天会重复说一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的生命又少了一天的话了。 那些活着生不如死,行尸走肉的人,日历每翻过一天,对他们而言,何尝不是多了早一天解脱的希望?苏岩又是几声狂吼,“卟通”一声,跪在石板铺成的街面上,膝盖压碎了石板,碎屑刺破肌肤,鲜血流了出来。他举起双手,一拳一拳击在石板上,石板一块块碎裂,很快他的双手血肉模糊。苏岩低头看着鲜血淋漓的双手,忽然哈哈大笑,既然你要压制我不让我出头,我为什么不能一脚把你踢开,一拳把你锤得稀巴烂,就算你是我的父亲又怎样? 过了良久,他慢慢抬起头来,街道两边窗户已有灯光亮起,许多人头从推了一条缝隙的窗框探了出来,他知道这些人的表情一定很诧异,就像嘴里被塞入一只臭鸡蛋。苏岩一跃而起,大笑道:“我就是个小丑,那又怎么样?”就在这时,两人拿着几件衣服的人,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叫道:“公子……公子……你……你……”说着就要把衣服往苏岩身上披去。突然间眼前寒光闪动,这两人登时分为四截,皆是齐腰而断,连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 站在窗口看热闹的人低声惊呼,忙不迭关窗缩头,亮着的灯也熄灭了。苏岩厉声道:“我的事我作主,谁多管闲事,便是自寻死路!”他奔回居住的寓所,叉开双腿,坐在余冰影面前,右手托起她的下巴,笑道:“刺不刺激,惊不惊喜?”余冰影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无耻,变态!”苏岩不怒反笑,道:“既然你说我不是人,那我就应该做些不是人的事情让你增长见识。”扣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左边厢房走去。那是荣景暂住的房间。 余冰影大吃一惊,道:“你要做甚?”苏岩道:“我在外面受了伤害,回来就要找你出气,所以你最好祈求我天天平安顺利,否则倒霉的还是你。”“砰”的一脚踹开房间,笑道:“漫漫长夜,荣兄孤枕难眠,岂不显得我不会招待客人么?兄弟我给你找来暖被窝的人了。”荣景瞠目结舌,颤声道:“你……你……”一双眼睛却在余冰影身上滚来滚去。苏岩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有的你也应该有。”余冰影怒道:“你敢这样,我当场自尽。” 苏岩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你不敢,因为你要报仇,而我正好有这个能力。你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高贵,你只不过是想求我办事的可怜虫,你难道不应该满足我的要求么?一无所有的女人,只好拿自己身体来付账了,哈哈。”余冰影盯着他,眼中怒火闪动,道:“你以后会有报应的!”苏岩又是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还不快去招待荣公子,难道要我抱你去?”余冰影没有说话,缓缓向荣景走去。一步错步步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可卖。 荣景大喜过望,道:“苏兄的恩情,荣某没齿难忘。”双臂张开,如饿虎扑羊,一下把她推倒。苏岩却笑吟吟的在椅中坐下。余冰影抿着嘴唇,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除了口鼻有呼吸之外,仿佛死了一般。荣景撕开她的衣襟,已经开始笑了,笑声放肆而疯狂,道:“你还觉得自己是骄傲的公主么?你和那些靠出卖肉体的贱货有什么区别么?”余冰影抬起头,盯着他,也开始大笑起来,笑声同样放肆而疯狂,道:“你有甚么值得让我付出的本钱,只要你能给予我的东西越多,我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 荣景双眼发光,道:“真的假的?”余冰影道:“你应该知道我的仇人是谁,如果你能助我杀了他,我可以堕落下贱到出乎你想象的地步。”她脸上荡漾着春情,眼中充满了媚意,口中喷出一道道热气,落在荣景扭曲抽搐的脸上。荣景心神俱醉,道:“你真找对人了,叶枫本事再好,在强大的魔教之前,也不过是只一捏就死的虫豸。”苏岩居然笑得很愉快,道:“真是好极了!”荣景这才发现他还没有走,失声叫道:“苏兄你坐在这里,兄弟我如何放得开手脚?”苏岩笑道:“我能置身事外么?”站了起来,往他们走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 赌命 段坤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前恨不得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怎么也出不了名的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莫名其妙火遍了整个江湖。这几天来,上至高高在上,说话故弄玄虚,令人望而生畏的武林高层人物,下至拦路打劫连针头线脑也要洗掠一空,毫无职业道德的十八流小毛贼,他们所谈论的话题,皆是跟他有关。 他段坤的名字,已经连续半个月牢牢占据江湖人物热度榜的榜首,真可谓炙手可热,简直无人能及。某些鼻子跟狗一样灵敏的生意人,立即嗅到了巨大的商机,迅速推出跟他有关的商品,投放到市面上,由于急着赶工期,难免粗制滥造,品质并不是很好,却仍然大受欢迎。那些买这些物事的人,哪会在意东西的好坏?他们只不过借此来证明自己始终与时代同步,站在潮流最前端。旬日之内,销售量扶摇直上,狠狠发了一笔横财。 他更没有想到,那些看热闹不嫌大的人,所关注的重点居然不是他有没有掌握鲁挺的惊天大秘密,而是谁都想知道让他不惜跟鲁挺决裂的那张床究竟有多么神奇。有几个号称是段坤肚子里的蛔虫的灵通人士,信誓旦旦的宣称那张价值万金的床出自天下第一工匠鲁大师之手,各个部件皆由弹簧机括控制,可以让躺在上面的人做出各种不可思议,高难度的动作,能够获取意想不到的刺激和快乐。 多方的以讹传讹,以至于世人皆深信不疑,他此次与鲁挺彻底决裂,实际上有三项任务需要完成,主线任务是拿回价值不菲,功能强大的床,支线任务是夺回被鲁挺霸占的女人,隐藏任务是推翻鲁挺,顺利完成黄山派政权更迭。事实果真如此么?段坤恨不得给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几个大耳刮子,一脚踹得他们满地打滚。他跟所有名字叫段坤的坏蛋一样,任何一次捅别人刀子,跟别人掀桌子,都经过深思熟虑,没有绝对把握,决不会轻易动手。 他之所以背叛鲁挺,其实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当然出于利益的缘故,床和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年前徽州城瘟病,黄山派赚得盆满钵满,财力愈发的雄厚,从而开启了买买买的模式,短短数月之内,便将江东数十个门派兼并,实力登时暴涨。于是黄山派上下无不志得意满,认为取代三巨头的时候很快就要来了。有些人甚至公然与三巨头手下发生冲突,争夺三巨头的地盘,鲁挺不仅不出面加以阻止,反而持着默许认可的态度,任由事态逐渐升级,恶化。 段坤跟随鲁挺多年,他知道鲁挺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鲁挺很想知道三巨头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只会虚张声势,实际上不堪一击的纸老虎。三巨头抵抗力度的强或弱,将决定了三巨头是可以多活几年,还是即将被无情清除。三巨头虽然一直在走下坡路,但是也绝不允许鲁挺公然挑战他们的权威,曾经有人不自量力的取代他们,结果被他们送入冰冷的坟墓。只可惜他们这次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几乎拿不出像样的力量来反击,不断死人,不断丢失地盘,节节败退。 鲁挺已经放出豪言壮语,最晩在夏天来临之前,这个江湖即将由他主宰。按理说段坤这时候并非和鲁挺翻脸最好机会,他只需跟着鲁挺屁股后面,假装摇旗呐喊几下,便能名利双收,难道他脑子让老酒泡坏了,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行为堪比靖康二年在大宋都城汴京安家落户么?段坤自始至终都清楚得很,这次他赌的是自己的命运,赢了飞黄腾达,输了万劫不复。他推测三巨头故意摆出虚弱至极,不堪一击的姿态,等着鲁挺来侵犯挑战。 鲁挺苦心经营的黄山派,就像一头养得白白胖胖的肥猪,是时候牵出猪栏,该吃屠夫一刀了。他更推测三巨头在等待一个置鲁挺于死地的机会,鲁挺好歹是大名鼎鼎,不是说杀就杀的人物,他们要让天下人觉得鲁挺非死不可。正好段坤可以提供这个机会。三巨头能给予他的肯定大于他从鲁挺那里所得到的,只要收获远超过心里预期,他为什么不去干?所以背叛鲁挺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毫无心理障碍。往兄弟朋友背后捅刀子,向来是他的拿手绝活。 隅中,炊烟袅袅,春来镇。 过了春来镇,再往前走二三十里地,便到了武林盟总舵。 段坤仰起头,只见镇上唯一标志性建筑七层铁塔的顶端之上,插着一面极大的白色大旗,旗上写着一个鲜红色的“杀”字,笔势龙飞凤舞,锋芒毕露,好像一个人持着兵器在塔上急速舞动,在极远的地方就能感觉得到凌厉的杀气。段坤当然知道这面大旗是谁立的,除了鲁挺还会有谁啊?鲁挺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眼前的春来镇将是他的葬身之地。段坤这一路走得很顺利,几乎没有受到鲁挺干扰阻击,难道是鲁挺心慈手软么? 鲁挺对于任何一个出卖他的人,历来采取以暴制暴的铁血措施,绝不允许那人在世上多活上一天,哪怕那人躲到了王母娘娘的被窝里,鲁挺也有办法把那人揪出来。鲁挺之所以任由段坤一路畅行无阻,显然有更深层次的考虑。他有意选择在武林盟眼皮底下的春来镇截杀段坤,既是在向黄山派某些不太跟他配合,妄想搞事情的势力发出警告,跟他作对的人从来就不会有好下场。又是直白坦率地向三巨头表明,现在他的实力强劲,他更适合坐这个江湖第一把交椅。 段坤呼了口气,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低声说道:“我绝不会死的,你很快就要失望了。”如果三巨头真心不想接纳他,他们完全有能力在半路做掉他,而不是由他这个烫手山芋一直向他们逼近。正因为他有不可估量的利用价值,所以三巨头必然不惜一切代价,亲自下场救他。段坤想到鲁挺就像一头被狡猾的猎人,一步步往预设的陷阱赶去,自己却浑然不知迫在眉睫的危险,还洋洋得意的以为马上就要享受一顿丰盛大餐的野兽,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一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一边慢慢往石桥走去。跨过了这座长十三丈七尺,宽一丈二尺的青石桥,就算进了春来镇。今天风和日丽,气温适宜,虽然到了即将吃午饭的时候,但是仍有不少人在桥上玩耍。一个形貌长得粗糙的闲汉,旁若无人的盘膝坐在台阶上,赤着上半身躯,专心致志地捕捉从脱下衣服上的跳蚤,每抓住一只跳蚤,先用手指头捏死,接着丢入口中,“咕嘟”一声,吞入腹内,大笑道:“不长眼珠子的王八蛋,敢吸老子的血,老子教你尸骨无存。”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低着头在缝补一件男子衣裳,嘴角带着甜蜜温柔的笑容,她是不是忽然间想起了穿着这件衣服的那个男人?当年在追求她的时候是何等的勇敢,为了见她一眼,他翻越多座陡峭险峻的高山,趟过多条水流湍急的河流,在月光动人,花香浮动的夜晚,汗流浃背的出现在她面前。那天晚上家里养的,平时一丁点动静就乱叫不停的几条狗,它们嘴巴似乎让胶水粘住了,居然没有发出半点令人讨厌声音,睡得正香的她的父母做梦也没想到,此时正有个陌生的男人偷走了他们心肝宝贝的一切? 她不由得浑身滚烫,忍不住把脸埋在衣服里,仿佛又闻到了让她怦然心动,情迷意乱的男人气息,带着又恨又爱的口气自言自语道:“怪就怪我当时太傻太天真,错把你的殷勤当做是真爱,其实稍动一下脑子就想明白了,哼,凭你家的条件,哪拿得出聘金彩礼?只好走歪门邪道让我大肚子了。还好你人倒不赖,待我百依百顺,不枉我跟你过苦日子。”搁在她身边的摇篮里,饿了的婴儿大声哭闹,可是如痴如醉的她哪里听得见? 桥上凉亭里,二个老人在下围棋,另有二个老人在边上旁观,这四人都是红光满面,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既有故事阅历,又有声望地位的人。他们不光自己这辈子混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受人尊敬,而且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把儿女子孙的前程安排妥当,跟各方势力形成密切关系,足以保证代人都可以在本地屹立不倒。正所谓老有所依,后继有人,身前身后之事,皆得到妥善安排,余下的时光,惟有纵情山水,游戏人间,尽情享受美好生活。 一个穿着蓝色衣裳的老妇人,把一棵棵洗净的白菜搭在石桥两边栏杆上晾晒。白菜经过一二天暴晒,蒸发掉菜叶中一部分水分,然后扒去外层的菜叶、菜帮,削掉一部分的菜跟。把白菜码入事先准备好洗干净了并且底部撒了一层大粒盐的大缸里,一棵棵一层层转圈摆好摆实,菜与菜之间不留空隙,一层菜一层盐撒匀,直到将白菜装满缸为止。在最顶层白菜上放上压缸石,这样放置三天,往缸里加入清水,只要没过白菜就可以了,腌制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吃了。 她媳妇是关外人,跟家乡隔了万水千山,极有可能三年五载都回不去,难免会有思乡想家,情绪低落的时候,所以她尽量把饭菜烧成媳妇老家那边的味道,像腌菜炒豆腐干,更是媳妇的最爱。她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没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只知道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和和睦睦,相亲相爱,日子自然就红红火火了。事实上亦是如此,她把媳妇当闺女一样看待,媳妇知恩图报,把家操持得有条不紊,儿子毫无后顾之忧,一心一意赚钱,眼见钱袋子一天天鼓起来。 段坤双脚刚踩上桥面,那个闲汉忽然哈哈一笑,身体翻倒,仰面朝天躺在桥上,四肢张开,挡住了他的去路。段坤笑道:“朋友,你什么意思呢?”闲汉翻了翻眼珠子,冷冷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这是何必呢?滚回去!”段坤打了个哈哈,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也应该知道我的行事方式,挡我者死,我不想踩着你的尸体前进,滚到一边去!”闲汉道:“职责所在,至死方休!”腰部抬起,双脚连环踢出,手中多了把三尺余长的快刀,刀光闪动,直往段坤小腹攻去。段坤哈哈一笑,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右脚闪电般踢出,足尖撞上闲汉握刀的手。 闲汉那只伸得笔直的手,忽然似给一棍子打断了骨头,软绵绵垂下,快刀直往空中冲去,翻了几个筋斗,“卟嗤”一声,落入桥下的河里。段坤左手一挥,闲汉两条腿似抽筋一样,不停哆嗦发抖。段坤抬起双脚从闲汉身上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闲汉七窍鲜血不住涌出,嘴巴急速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段坤每走一步,便听得“喀嚓”,“喀嚓”一阵乱响,见得闲汉身下石板一片片碎裂,整个人都篏入青石板之中。段坤微笑着走到那年轻女子面前,那女人吓得脸色发白,头发衣服都让汗水打湿了。 段坤笑道:“孩子哭得这么厉害,你为什么不给他喂奶,难道不是你亲生的吗?”女人怒道:“你胡说八道,你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哪个地方不像我啊?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段坤笑道:“既然这样,你更不能让孩子饿着。”伸出二根手指,去逗哇哇大哭的孩子,道:“宝贝你别哭了,你妈妈解开花衣裳,包管让你吃个够。”女人紧绷着脸,喝道:“你这个人什么意思,你站在这里,我怎么给孩子喂奶?”段坤笑嘻嘻的道:“伟大的母亲愿意为孩子牺牲一切,你拖三拖四,让孩子饿得去了半条命,莫非你心中有鬼?” 女人把孩子从摇篮里抱起来,揽在怀里,咬了咬牙,道:“让你占大便宜了。”右手解开衣领上的一粒扣子,露出一片白白的肌肤。段坤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了,道:“好白好嫩的肉。”女人没有说话,去解第二个扣子。段坤情不自禁走近几步,眼珠子凸出,脖子伸得老长,喉咙间发出响亮的声音。他双臂张开,看上去是要准备抱这女人,此时他宽广的胸膛完全不设防,好像一个生机盎然却缺失篱笆防护,并且鸡鸭牛羊随时能能闯进来,造成重大损失的菜园。 女人白了他一眼,媚笑道:“今年我家盖新房,孙员外答应包下我的门窗,张财主出人工,石灰的费用,李老板负责砖瓦沙石,当然我也不会让他们吃亏。大家都是经常见面一块耍的,我怎么好意思白要他们的东西呢?我更不想一辈子欠别人的人情。”葱管般的手指轻拂露出来的肌肤。段坤直看得双眼发直,大笑道:“很好,我喜欢你这种恩怨分明,互不相欠的女人,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女人道:“你来置办一应家火什物,我要一个镶嵌着大铜镜的梳妆台,一张会……会动……”说到此处,忽然面红耳赤,似是想起极其为难之事,再也说不下去了。 段坤哈哈大笑,道:“还要一张千变万化,跟段坤那家伙差不多的床,是不是?”女人跺脚说道:“你说话怎么这样直白呢?一点面子也不会人家。”段坤道:“我这个人直肠子,向来是推开天窗说亮话,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伸手去解女人第三个扣子。就在此时,托在女人手里的孩子忽然飞起,径往段坤面门砸来,女人敞开的衣襟射出了一蓬蓬细若牛毛的暗器,将段坤整个人完全笼罩。这一下突变简直出乎他意料,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媚态十足,风情万种的女人会突然出手。况且他心神摇曳,全身放松,如何躲得了迫在眉睫的击杀? 女人射出暗器,身子跃起数丈之高,手中多了一对短剑,一声轻叱,两柄短剑朝着段坤左右两侧“太阳穴”刺去。段坤冷笑道:“鲁挺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就凭这种货色也能拦得住我?”衣?拂出,那婴儿翻了几个筋斗,越过桥面,往河里坠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蓬蓬向他射至的暗器也改变了方向,堕落地上。这还不算结束,他右袖伸出一把碧绿色的长刀,对着迎面扑来的女人一刀劈下。女人眼中露出强烈的恐惧,凌空翻身,急速后退。连退了数丈才稳住身形。段坤道:“我好色是不假,但是要看什么场合!”女人一动不动的站着,神情无比诡异,忽然一道血箭从头顶喷出,一个人分成了两股。 第二百八十四章 软肋 段坤提刀拾级而上。晾晒腌菜的老妇人,早已吓得双脚发软,趴在栏杆上,大口呕吐不止。段坤在她数步开外停下,紧握长刀,道:“不得不??认,你是个追求完美,准备充分的人。如果对方不是个心思谨密,阅历丰富之人,一定会被你所制造出来的假象迷惑,从而踏入你精心设置好的死亡陷阱。” 老妇人慢慢抬起头来,皱纹遍布的脸上忽然有了神鬼皆惊的杀气,道:“我已经布置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你怎能看得出破绽?”段坤冷笑道:“春天雨水连绵,可不是晾晒腌菜的季节,你连这个最基本的常识都弄不明白么?脱离实际生活的操作,在别人眼里看来,岂非狗屁不通,贻笑大方?” 话音刚落,头上传来几声春雷,顷刻之间,牛毛细线般的春雨飘落下来。老妇人狞笑着说道:“你识破了又怎样?你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这里就是埋葬你的坟墓!”双手在栏杆上连击数下,摊在上面的一棵棵白菜突然似跃出水面的飞鱼,不约而同地跳起,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向段坤射去,速度奇快无比,犹如一枚枚脱膛而出的炮弹。 段坤冷笑道:“你恐怕打错了算盘!”双手握刀,一刀斩下。闪电般的刀光从这些青菜上方越过,蓦然冲到老妇人身前。老妇人的眼睛张大,瞳孔却在收缩,她已经伸出双手,意图十分明显,接住这把刀。她这双青筋暴起,肌肉松弛的手,既能在刹那间扭断大象的脖子,又能把千锤百炼的刀剑拧成一股麻花,只要这把刀到了她的手上,也会像草木一样脆弱不堪。 可是她双手刚伸出去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像草木一样脆弱不堪的居然是自己的双手,刀光在她眼前闪动,鲜血飞溅,她一对好像钢铁铸就的双手就被齐腕砍断。余势未衰的长刀,“嗤”的一声,没入她的心口。段坤喝道:“滚回去!”刚飞到他身前的一棵棵青菜,像皮鞭抽在身上的小绵羊,忽然又倒飞回去,全部落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她的身上,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好像给她建成了一座坟墓。 段坤抬腿从她身上跨过,冷笑道:“带着腌菜下地狱。”他走到桥上,四个老人已经走出凉亭,拦住他的去路。段坤叹了口气,冷笑道:“昔日的四大天王,今日的诸神黄昏,这个世界还由得你们说了算么?”四人叹了口气,道:“这个世界肯定不是我们这四个老头子说了算,但是在这座桥上的确是我们说了算。”段坤大笑道:“无论是人老嘴硬还是人小鬼大,都是非常令人讨厌反感的事情。” 大笑声中,他的长刀已经出手。这四位老人也同时出手。这四双红润肥胖,保养得极好的手,此刻施展出来的招式,无一不是冲着要人命的目的去的,不留任何回旋余地,便是天下最冷酷无情的杀手,也得叹观为止。段坤提气长啸,喝道:“去你妈的,一、二、三,四!”他刚说完“四”字,这四位老人已经不约而同的倒了下去,他们不是面门中刀,血肉模糊,就是胸膛鲜血直流,皆不能活了。 段坤一脚一个,把四具尸首踢下桥,大步往桥下走去。桥下是条既狭窄又繁华的长街。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来来往往的人把长街挤得水泄不通,段坤看着几乎连脚也插不进去的长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这段逼仄的街道至少聚集了百人,这百人既没有一个纯正的本地人,更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们身体强壮,神态彪悍,皆是身怀武艺的杀手。 但是他们武功都处于一个很低的档次,往撑死来说也就是四,五流的样子,鲁挺把他们安排在这里,显然是把他们当成耗材使用的,哪怕死得精光亦谈不上有多可惜,当然能偷一把绝对是赢大发了。这些人虽然是默默无闻的无名之辈,但绝对并非一盘散沙般的乌合之众。他们三四个人为一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有相应指挥调度的头目,根据任务的需求,既能独立作战,又能联成一体。 段坤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自言自语道:“这妥妥的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套路啊,他妈的,老子岂非死定了?”只要他一走进这条长街,就像一块扔入大海之中的石头,很快就被吞噬干净,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令他大感失望的是,任凭他左右观望,却始终没有发现三巨头派来增援他的力量,莫非三巨头压根就没打算和鲁挺对抗?这怎么可能呢?谁不知道鲁挺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 只要三巨头还在台上行使权力,他们就是鲁挺所要扳倒的目标,要是鲁挺掌握了武林盟,他肯定不会让脑袋长在他们脖子上。这个道理三巨头同样也懂。三巨头实在找不到退缩,跟鲁挺妥协的理由,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尽力抵抗,所以他很快得出了结论,三巨头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他,这条长街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段坤脸上带着阴险的笑意,缓缓走进长街。 那些人开始向他涌来,他们忽然眼珠子通红,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变得粗重,他们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野兽,兴奋到了极点。一个人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往他喉咙扼去,那人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蓦地朝他心口刺去。另一人拎着一只竹篮子,只见篮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热气腾腾的糕团,笑嘻嘻的举到他眼前,道:“五文钱一只,十文钱三只,吃过的人都说好,尊贵的客人,来几只尝一下?” 这人也不管段坤答不答应,从篮子里抓出几只糕团,向他脸上掷去。忽然间,一股股浓烟从糕团中直喷出来,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这无疑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毒烟,事实上不知有多少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的英雄豪杰,因为一时疏忽大意,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毒烟里。迅速扩散的浓烟不仅让段坤泪水长流,连声咳嗽,而且让他一对眼睛失去了作用,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段坤竖起耳朵,清晰的听见向他逼近的脚步,破风刺来的刀刃。 段坤毫不犹豫,一刀刺出。他能感受到刀尖刺穿一只糕团,他手臂前伸数尺,长刀带着糕团,“嗤”的一声,刺入一人张开的口中。他另一只手挟着一阵罡风,横扫出去,只听得几人闷哼数声,扑倒在地。段坤“嘿嘿”冷笑数声,脖子忽然涨大起来,一口气从嘴里吐出。冲到他面前的浓烟忽然倒卷回去,有几人来不及捂紧口鼻,双手在脸上乱抓不停,神情痛苦至极,慢慢倒了下去。段坤举着长刀,凝视着前赴后继,不断向他扑来的人。 这些人明知道自己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但是他们绝不敢停下来。他们算不上意志坚定,视死如归之人,只是他们的软肋让别人抓在手中,故而再贪生怕死,懦弱无能的人,也会变得如亡命之徒,敢以命相搏。段坤仰天大笑,道:“姓段的人头在此,有本事来取便是!”他手臂却垂了下去,刀尖指着地面,神气十足,完全没把扑来的人放在眼里。这些人齐声发喊,数十把兵刃齐向他砍去。 段坤站着不动,手臂还是低垂,手背上的肌肉,五指上的关节,肉眼可见的放松,纾解。就在此时,人群中跳出数十人,手举兵器,对着这些人乱砍乱劈。这些人想不到自己同伙会反戈一击,惊骇之下,已经闪避不及,登时给杀死了数十人。这数十人撕开一道口子,迅速向段坤靠拢,把他团团围在中间。领头之人国字脸,浓眉大眼,居然是武林盟主秦啸风!段坤大吃一惊,道:“秦盟主,怎么是你?” 秦啸风道:“天下人苦鲁挺久矣!鲁挺一日不倒,武林盟永无宁日!”指挥手下,杀将出去。他带来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良将,战斗力惊人,这些武功平凡的杀手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登时如虎入羊群,为所欲为,与他们接触交手者,非死即伤,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众人护卫着段坤,浩浩荡荡,往武林盟总舵方向冲去,众杀手尽管死伤惨重,亦拦截不住,眼睁睁的目送他们远去。 长街的尽头,是条陡峭的长坡,过了这条长坡,便出了“春来镇”。鲁挺势力再庞大,到了这里,也鞭长莫及了。众人亦知道这个道理,加快脚步,争先恐后,恨不得即将翻越长坡。忽然听得“嗖嗖”声响,几支长矛破空而来,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钉在地上。那几人一时未死,大声号叫。众人大吃一惊,不由得收住脚步,抬头望着坡上。只见一大群人拥簇着鲁挺站在上面,一面写着鲜红色的“杀”字大旗迎面招展,猎猎作响。 鲁挺沉着脸,拱手说道:“我只要段坤的人头,跟诸位无怨无仇,恳请诸位给予方便,鲁某感激不尽,必有酬谢!”说话之间,几人抬来几口大箱子,搁在地上,掀起箱盖,见得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光芒四射。众人双眼发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鲁挺哈哈一笑,道:“算是鲁某给诸位的见面礼!”一人“呸”的一声,吐了口浓痰,道:“我们倘若收了你来路不明的钱,岂非跟你同流合污么?”手提一口长剑,大步流星,往坡上奔去。 鲁挺冷冷的道:“跟我不合作的人,我向来把他当成敌人处理,决不手软!”说到“手”字的时候,他已如鹰隼般跃起,从上往下,朝那人扑去。到了“软”字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剑已经递到那人胸前。那人急忙稳住身形,手腕一翻,便去挑拨鲁挺刺来的长剑。鲁挺动作更快,长剑从他手腕底下绕了过去,“嗤”的一声,刺入那人胸口。那人瞪眼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软软瘫倒在地上。鲁挺拨出长剑,喝道:“还有谁嫌命长,想不开的么?” 话音刚落,二人如箭般迎着他,窜了出去,一根丈二铁枪,一对短戟,始终不离鲁挺要害的左右。他们虽然单打独斗和顶尖高手尚有一定距离,但是两人并肩联手,威力陡然平增数倍,竟有了独步天下,不可一世的气概。坡上坡下的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鲁挺脸上忽然露出了浓浓的嘲讽之意,好像一个人高马大,身体强壮的大人,看到两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小孩拿着木刀木剑,大言不惭的向他发起挑战。他们精心设计好的招式,在他看来,都是可笑幼稚,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现在只要他随便一剑刺出,这二人就会立刻成为两具尸体。他更不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之人,绝不会让无关紧要的人浪费他宝贵的时光,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怎能让他觉得不爽的人在世上多活一刻呢?他只刺出了一剑,这二人连呼喊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就仰面躺下了。鲁挺踩着这二具尚未断气的躯体,一步一步朝坡下走去。又有几人准备冲了出来,秦啸风伸手拦住他们,沉声说道:“让我来!” 鲁挺是冲着他来的,他必须站出来应战,绝不能让其他人做他的挡箭牌。鲁挺恶狠狠的瞪着他,两只眼珠子几乎要喷出火来,手中长剑发出“嗡嗡”的响声,道:“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想拿我的人头扬名立万?”口气充满了杀意。他不等秦啸风开口说话,抬臂指着秦啸风,厉声喝道:“秦啸风你听着,给我好好的听着,你也不是第一天跟我打交道,你很清楚我的为人,对我好的人,我从不亏待他,跟我较劲唱反调的人,我有办法让他活得生不如死。” 秦啸风道:“既然我要和你对着干,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愿意??担任何代价。”鲁挺道:“是么?我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如果最后??担代价的人是你的妻子李婉喻,你愿意接受这种安排么?”秦啸风本来镇定自若,看不出多少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强烈的变化,就像给人一记耳光掴在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每一根青筋都在凸起,每个毛汗都有汗水流出。鲁挺说的没错,他的软肋就是李婉喻,任何一个对她的伤害,对他而言都是不可??受之痛。 鲁挺静静地看着大汗淋漓,神色慌张的秦啸风,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笑容,道:“既然你不愿意接受,便足以证明你不想站在我的对立面,你我之间的小小误会,也就算不上多大的事,完全不会影响我们几十年的友谊。今晚我在‘醉春风’安排酒席,准备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最好的女人,你务必赏脸光临。”剑光闪动,长剑从秦啸风眼前掠过,直刺惊惶失措的段坤。秦啸风举刀横挡,“叮”的一声,火星迸溅,把鲁挺长剑荡到了一边。鲁挺吃惊地发现秦啸风脸上又镇定自若,看不出多少表情了。他的威胁显然不起任何作用了。 秦啸风微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要顾虑这个,又要顾虑那个,做一个手举着锤子,却连一个坛坛罐罐也不敢敲破的好好先生,就没必要站出来了。”他的口气决绝果断,因为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是李婉喻对他的再三嘱咐:“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可以把任何人当成牺牲品!”鲁挺见得恐吓难以奏效,不禁恼羞成怒,喝道:“一个也不许留着!” 他的话刚说完,只听得东南西北,四面八方都有人大声喊着:“一个也不许留着!”声震四野,惊天动地。秦啸风等人吃了一惊,张眼望去,见得密密麻麻的人漫山遍野而来,杀声大起,少说也有千人,看来这次鲁挺志在必得。秦啸风喝道:“咱们杀出去!”群豪喊声如雷,不去理会其他来路的敌人,众人合成一股,径往坡上冲去。坡上的人亦大叫大喊,蜂拥而下,顷刻间截住了仰攻的群豪。两支人马短兵相接,近身肉搏。 不多时,地上东躺一具,西躺一具尸体,未死之人,呼叫同伴救援,可是人人自身难保,哪顾得上他人安危?那些人眼见活不下去,尚有些气力的,提刀自刎,免得到时受辱,动弹不得的,很快鲜血流尽,渐渐没了声息,场景惨不忍睹。正斗得难解难分之际,从武林盟总舵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众人皆是暗中一惊:“三巨头终于出手了!”偷眼望去,见得远处烟尘飞扬,数百骑疾驰而来。鲁挺面色突变,寻思:“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三条老狐狸真会挑时机。” 当下抽调出一大半精锐,分成数十支队伍,在大道两侧依次设伏,做好层层阻击三巨头的准备。黄山派众人行动迅速,不到一盏茶工夫,便完成了各项部署,井然有序,毫无差错。此时三巨头的人马也到了近处,三人在前面开路,一个是光头和尚,一个是道士装扮,一个背负长剑,他们分别隶属于少林寺,武当派,洗剑山庄。这三人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叫道:“三巨头有令,大家立即停止打斗,都在原地待命,不听号令者,格杀勿论!” 他们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却极有穿透力,压制住了声嘶力竭的厮杀声,兵器相互撞击的声音,把每个字准确无误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众人又是暗中一惊:“好深厚的内力。”有几人冷笑道:“你们算甚么东西,我们为甚么要听你们的?”从大道两侧纵起,手举兵器,击向马不停蹄的这三人。光头和尚阴恻恻的说道:“不听号令者,格杀勿论!”脑袋摆动,挂在胸前一百零八颗人头骨制成的念珠陡然从脖子飞出,“嘭”的一声,正中一个凌空下击的人的胸膛。 那人翻了几个筋斗,头下脚上往地面射去,听得“嗤”的一声响,上半截身体插入松软的土中,只露出一双脚,兀自有气无力的挣扎着。光头和尚一招手,念珠又挂在他脖子上,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道士袖中伸出一根拂尘,如一面蜘蛛网一样,罩住了一人的脑袋。那人只觉得头上戴了顶铁铸的帽子,登时头痛欲裂,喘不过气,叫道:“快放开我!”道士哈哈大笑,道:“由得你说了算么?”手腕抖动,那人头颅登时脱离躯体,无头的身体摇摇晃晃朝前走了数步,这才轰然倒下。 和尚,道士斜睨背负长剑之人,笑道:“老三,轮到你了!”背负长剑之人道:“那我献丑了!”从鞍背拨起,长剑抖动,剑尖生出一串串剑花,向二人急攻过去。那二人同样使剑,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两把长剑分时指向老三左右两侧,意欲趁着他人在半空,转动不灵,打得他措手不及。老三笑道:“就这些伎俩,也能拦得住我?”右脚踢出,正中左边那人手腕。那人长剑脱手而出,直往空中冲去。长剑冲到一定高度,急速向下跌落,剑尖笔直地对准那人。 那人大惊失色,急忙扭身闪避,岂知双脚忽然不听使唤,竟然是无法动弹。落下的长剑自他的天灵盖插入,剑尖却从小腹钻了出来,那人一只手握住露出头顶的剑柄,眼睛盯着肚子上的剑尖,大口鲜血从嘴里涌出,喃喃道:“他妈的,真是见……见到……鬼……鬼了……”往后便倒,就此不动。另一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老三纵声笑道:“道路千万条,可是留给你的只有一条下地狱的路。”跟在身后,舞动长剑,一团银白色的剑光,将那人完全笼罩,老三绕着那人不停奔跑。 众人看不到那人的具体情况,只听得那人不断发出惨叫,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只见得一点点鲜血,-块块布片,一块块肌肉从连绵不绝的剑光中飞了出来,落的满地都是。众人心中突突乱跳,寻思:“这到底是甚么邪门剑法啊,怎么搞得跟千刀万剐一样?”和尚,道士拍手笑道:“凌迟剑法,名不虚传!”老三奔跑了一会儿,收住脚步,笑道:“合计一千九百七十八剑,比上次少使了一百四十一剑!” 剑光已经消散,众人这才看清那人身上皮肉已被剔得干净,只剩下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屹立在空地当中,既诡异,又可怖。饶是众人身经百战,也不禁感到恐惧至极,纷纷大口呕吐。三人继续催马向前,缓缓说道:“三巨头有令,大家立即停止打斗,都在原地待命,不听号令者,格杀勿论!”声音依然不是很大,但是此刻众人听在耳里,恰似敲响的丧钟,令人汗流浃背,毛骨悚然,数千号人呆若木鸡,谁还敢动? 第二百八十五章 陷阱 鲁挺冷笑道:“大伙的胆子都让这三个鸟人吓破了么?既然大家只有这点能耐,不如立马散伙,各自回家抱老婆,哄小孩!”话刚说完,听得有人说道:“鲁掌门你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我们听得很不舒服,跟你干事的都是顶天立地,慷慨悲歌的男子汉,没有贪生怕死,临阵退缩的胆小鬼!”众人望去,只见三人口中吆喝,抢了出来,直扑坐在马上,缓缓前行的僧、道、俗三人。 这三人装束奇特,长相古怪,跟黄山派门人打扮大不相同,显是花重金搜罗来,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缠住少林寺和尚的是个头戴铁箍,长发披肩,身穿皂布直裰,执一对烂银也似戒刀的高瘦行者。对付武当山道士的是个眉如漆刷,脸似墨染,敞开的衣裳露出的横肉绣着一只下山猛虎,使一条四五十斤水磨禅杖的肥胖和尚。跟老三交手的是个满头火烧般的红发,脸上长着块巴掌大小紫色胎记,拿一根短狼牙棒的金刚大汉。 这三人本事了得,一上来就不吝力气,一通急攻猛打,狠招迭出,辛辣至极。僧、道、俗三人一时猜不透他们的路数,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被攻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好在他们临阵经验丰富,很快回过神来,虽然无法采取反击措施,但是架隔遮拦,格挡闪躲极为在行,把各自门户护得泼水难进,不至于让对方占了大便宜。此时秦啸风带来的人马,鲁挺麾下的数千名豪杰,三巨头派出的数百精骑,三方势力皆在远近观望这六人打斗,时不时发出如雷般的喝采声。 忽然间听得极远处有人“嘿嘿”冷笑,笑声由远及近,很快传到众人耳中,震得大家耳膜嗡嗡作响。众人对这笑声都不陌生,听得出是三巨头的声音,心道:“鲁挺妄想改朝换代,三巨头岂会束手待毙?两不相让,势若水火,除了以硬碰硬,别无他法。看来一场血战在所难免,这成千上万的人,又有几个能活着离开这里?”想起自己混了大半辈子的江湖,到头来仍然身不由已,始终是别人对弈时棋盘上的一枚任由驱使,无法作主的棋子而已,一时之间,人人心里黯然伤神,感慨万千。 鲁挺暗地一盘算,摆在明面上的几千人,还有暗中预备好的强大力量,足以做到一战彻底肃清三巨头的势力,也许明天自己就有可能坐上武林盟头把交椅,不由得全身皆热,躯体微微颤抖。只听得三巨头异口同声说道:“武林盟只会窝里横,自相残杀么,就没有一个识大体,懂大局的聪明人么?”鲁挺寻思:“这三个老贼,马上死到临头,还要大言不惭。”他望了过去,但见三巨头如天神一样,从天而降,直扑斗得难解难分的那六人,喝道:“都退下去!” 僧、道、俗应道:“遵命!”当即虚晃一招,把对手逼退数步,接着倒纵出去,落到各自坐骑背上,催马返回本阵。那三人却不卖三巨头的面子,冷笑道:“谁跟你们是自己人,我们是来替天行道,申张下的,清除干净武林盟某些大奸大恶,一手遮天之徒。”兵器晃动,向三巨头攻了过去,招式凌厉狠毒,毫不尊重三巨头身分分地位。德兴方丈笑道:“你们活了几十岁,怎么跟没脑子的毛孩子一样,一点主见也无?难怪给别人反手买了,还屁颠屁颠的给别人数钱。” 说话之间,德兴方丈双手突然伸出,也不见得使出甚么精妙的招数,却在瞬间轻易而举的化解了肥胖和尚繁琐复杂的攻势,十根手指递到了他的胸前,竟然硬夺他手中的水磨禅杖。肥胖和尚大吃一惊,禅杖转动,横扫德兴方丈手腕。德兴方丈道:“我这双手是铁打的,你能奈我如何?”手腕抬高数寸,和击来的禅杖撞在一起。肥胖和尚“啊”的一声大叫,虎口流血不止,两根手臂软软垂下,再也无法抬起。原来在与德兴方丈接触的一刹间,两条肩膀震得脱了臼。 而那根跟随了他几十年,杀人无算的水磨禅杖,更似腐朽不堪的木头,早断成了七八截,横七竖八的散落在地上。肥胖和尚眼珠子鼓起,神情惊恐万分,疑惑不解。德兴方丈抚摸着红润多肉的手腕,叹了口气,道:“亏你还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给人骗了还不知道。”肥胖和尚道:“我收了别人的钱,当然要替别人做事,正所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存在给人骗了的说法。”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忍不住说出了大实话。 德兴方丈道:“你这根禅杖,想必花了大价钱?可是打铁的不行业规矩,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居然弄一根豆腐渣一样脆弱的东西来唬弄你,幸好我们今天是自家人切磋,点到为止,若是跟你交手的是穷凶恶极,心肠歹毒的江湖败类,你岂不得阴沟里翻船,吃尽苦头?”肥胖和尚这才意识到德兴方丈给他台阶下,顺着话头说道:“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打铁的好歹是我三姨妈二舅公大女婿小舅子连襟表弟的独生子,自己人怎能坑自己人呢?人命关天的事能当儿戏?不行,我得找他妈,姥爷告状去。”神色恭敬,双手低垂,慢慢退了下去。 莲花道长如落叶般无声无息转到高瘦行者身后,左掌抬起,往他后心按落。高瘦行者意识到莲花道长意图,想回头转身抵御已然不及,只得横下一条心,强提一口气,聚劲于后背,准备硬接下莲花道长排山倒海的一掌。岂知就在此时,觉得一只手掌贴在他背上,一股柔和的内力源源不断涌入体内,浑身上下似浸泡在温水之中,说不出舒服。高瘦行者以为莲花道长要施加生不如死的酷刑,不禁心下骇然,叫道:“有本事别来零零碎碎折磨人,你若是英雄好汉的话,就给我一个痛快!” 莲花道长笑道:“你身强力壮,精神抖擞,大好河山,等你打理,莫名其妙说这些蠢话做甚?”继续注入内力。高瘦行者挣扎不了,又气又急,道:“你到底想要做甚?玩人可不是这样玩的!”莲花道长微笑道:“你是不是隔三岔五就腹如刀绞,全身似遭蛇噬,疼痛难忍,连路也走不动?”高瘦行者面色突变,嘶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管得未免太宽了。”原来他前些年修练一门高深艰难的功夫,未能参透其中奥妙,导致误入歧途,留下祸根。 从此每隔几天便发作一次,每一次堪比闯鬼门关,凶险异常,随时有一命呜呼的可能。这些年他走遍大江南北,寻访天下名医,皆是无功而返。适才莲花道长输送的内力,竟似有了垂死之人服下灵丹妙药,琼浆玉液,立即起死回生的感觉。莲花道长笑道:“贫道素来喜爱结交英雄豪杰,恨不得跟每个好汉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如今阁下时运不佳,贫道岂能坐视不管?”高瘦行者面现喜色,道:“莫非你想救我?” 莲花道长道:“贫道本领有限,至多只能暂时缓减阁下的痛苦,但是我有几个相识多年的好朋友,擅长医治各种走火入魔,如果阁下信得过我,咱们过几天就找他们,争取阁下早一天摆脱病魔困扰。”高瘦行者大喜过望,拜伏在地,道:“从今往后,在下愿给道长牵马坠蹬,肝脑涂地,报答救命之恩。” 苏云松凝视着红发大汉,含笑说道:“听说阁下嗜赌如命,无论是百万一把的豪赌,还是一文钱一把的赌局,总能见到阁下潇洒的身影,只不过你手气差得一塌糊涂,往往十赌九输,输出去的是金山银山,万贯家财,好不容易赢到手的却只是够吃一顿饭,够买一坛酒的碎银几两,几贯铜钱而已。”众人拍手大笑,道:“这不是名副其实的败家子么?” 红发大汉大怒,狼牙棒“呼”的一声,往苏云松天灵盖击去,喝道:“你为什么要揭我伤疤,说些让我不开心的话,如果我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便是皇帝老儿跪在老子脚下,我也不干杀人放火的脏活,人穷志短,能有什么办法?”苏云松侧头避过,道:“今天我便投你所好,跟你赌一把,怎么样?”红发大汉一听到赌,怨气全消,双眼发光,道:“赌注是什么?”苏云松缓缓说道:“倘若我不幸输了,洗剑山庄所有一切,皆由你来继??,决不食言。” 此言一出,众人亦是倒抽一口凉气,失声惊呼,虽然红发大汉与苏云松武功并不在一个级别,决无赢的机会,苏云松目的不过招徕人才,然而画出来的大饼,委实出乎意料。红发大汉眯眼笑道:“包括你的女人?”苏云松哈哈大笑,道:“那是当然,到那个时候,你就是她们名正言顺的老公,如果你觉得叫老公听着不顺耳,让她们改口叫你爸爸也未尝不可。”红发大汉也大笑起来,道:“不喜欢躺在怀里的女人一声长一声短的叫他爸爸的男人,绝对不是个好男人,如果我输了呢?” 苏云松道:“那就麻烦你纡尊降贵,今后和苏某并肩共行,风雨同舟,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红发大汉沉吟片刻,道:“咱们怎么赌法?”苏云松笑道:“假如你能在五招之内,能和我打个平手,便算你赢了。”红发大汉几乎以为听错了,他知道自己不是苏云松对手,但是只要尽力而为,苦苦支撑数十招还是问题不大的,哪料到苏云松夸下海口,只需五招便能将他击败,这简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红发大汉盯着苏云松,忽然纵了出去,狼牙棒斜击苏云松左侧“太阳穴”。 这一招没有什么技巧,简单粗暴,快而准,准而狠。他目的并非击杀苏云松,而是该怎么以最快速度把五招耗过去。苏云松道:“很好!”右手背在身后,左手伸出一根食指,对着纵来的他。红发大汉“啊”的一声,倒跃回去。原来苏云松伸出的这根手指,好像一根长枪,扼守住他每一条来路。他扑下来之际,便是喉咙给苏云松戳个窟窿的悲惨时刻。红发大汉双脚尚未在地面站稳,只觉得腰间一麻,苏云松悄无声息抢了过来,出手如电,点了他的几处穴道。 苏云松一只手托住他后腰,省得他翻身倒下出大丑,笑吟吟道:“多谢??让。”红发大汉道:“愿赌服输,我绝不耍赖。”鲁挺见得三巨头不费吹灰之力,降伏了他三名得力干将,登时又气又急,喝道:“苏庄主,我也跟你赌一把!”挺剑向苏云松胸前刺至,剑光闪烁,发出龙吟虎啸声音,动听悦耳。苏云松解了红发大汉穴道,叹了口气,道:“鲁掌门,咱们几十年老朋友了,苏某若有做的不对之处,你大可开口相骂,何必一怒拨剑,搞得你我下不了台?”右手在腰间一抹,持着一口长剑,手腕抖动,十二朵剑花同时往鲁挺上身十二处穴道涌去。 一剑十二穴,乃是洗剑山庄剑法最高境界,数百年以来,练成此项绝技的人可谓是寥寥无几。鲁挺心中一凛:“苏云松不光权谋玩得溜,剑法同样没落下,我未必讨得了好。”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胆怯,笑道:“我和苏庄主闹着玩的,你又何必当真?”蓦地中途转向,剑势飘忽,挺剑来攻莲花道长,道:“新创了几式剑招,鲁某见识浅薄,不知好坏,恳请道长斧正指点。”长剑陡伸陡缩,忽左忽右,高低起伏,真假难辨,招数狠辣,痛下杀手,哪像虚心请教别人的样子? 莲花道长笑道:“鲁掌门,你如今身份,只适合坐镇中枢,指挥调度,岂能像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动辄以命相搏?莫说这样做降低了你的身价,万一刀剑无眼,岂非到时追悔莫及?贫道胆小怕事,实在开不起这种心惊肉颤的玩笑,鲁掌门你还是请回。”他一边嘴里说话,一边双手抬起,微微弯腰,作了个拱手送客的手势。他开口说话瞬间,两股内力分别从两只手掌汹涌而出。 其中一股内力炙热如烈火,热气逼人,好像一屁股坐在火山口上,另一股内力则是冷若寒冰,至阴至寒,犹如置身冰窟之中。谁敢相信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居然出自一人之手?鲁挺只觉得半边身子似扔入灶内的木柴,随时会燃烧起来,大汗淋漓,半边身子似卧倒在冰天雪地,若非强自忍住,牙关早就相互叩击,格格作响了。鲁挺暗自骇然:“这老杂毛天天吃喝玩乐,身体不仅没被掏空,反倒修炼成震古烁今的盖世神功了。” 莲花道长内力虽然厉害,而他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自身本事了得,并非没有办法应付,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万一时运不济,马失前蹄,岂非威望扫地?鲁挺左袖猛地鼓起,卷起一阵劲风,将莲花道长涌来的内力,隔绝在离他数尺开外。笑道:“既然道长不愿坦诚相待,鲁某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纠缠不清。”接着右足在地上一点,腰部微弓,弹到了满面笑容的德兴方丈跟前,道:“方丈慈悲为怀,一定能给鲁某一个满意答复。”呼的一剑,疾刺德兴方丈喉咙。 德兴方丈道:“鲁掌门,你别把大和尚说得那么高尚,我双手沾满血,拿刀捅过人,要人命不眨眼睛。既然你非要我给一句话,我就送你八个字,悬崖勒马,趁早回头!”双手背在身后,昂头看天,对于刺来的长剑视而不见。鲁挺见他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心头纳闷:“莫非老秃驴有了对付我的法子?”犹豫不决,剑尖抵住德兴方丈眉心,却怎么也刺不下去。德兴方丈道:“要么一剑把我杀了,要么把剑拿走,顶在这里,他娘的很不舒服。” 忽然间,听得秦啸风喝道:“鲁挺,现在你已经孤家寡人,还不面缚归命,免得血溅当场,死无全尸!”鲁挺心里更加惊疑不定,道:“放屁,我有成千上万的兄弟朋友,哪怕一人拉泡尿,也得把你们生生淹死!”秦啸风冷笑道:“是么?只可惜你成千上万的兄弟朋友,已经成了成千上万头任人宰割的牛羊。”鲁挺道:“胡说八道,成千上万的人……”他的声音忽然停止,好像让一只无形大手扼住了喉咙。他的一对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表情说有多诧异就有多诡异,好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 鲁挺闯荡江湖几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场面,拥有一个异常强大的心脏,可是他绝对没有遇到今天的情况。他成千上万的下属,此时犹如成千上万根木头,直挺挺的站在各自位置上,他们不是脖子上架了一把刀,便是背后让一把刀抵住。这成千上万人,当然包括暗中预备好的强大力量,他们本来像老鼠一样潜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然而却被别人全揪了出来。 挟持他们的是成千上万脸上佩戴天上星宿造型面具的人,不用多说,这些人都是听命于三巨头。他的胃里,喉咙,嘴里全是苦水,三巨头之前的节节败退,丢失地盘,不过在给他制造三巨头已经虚弱得不堪一击,他大可集中所有力量,毕其功于一役的假象。他期待跟三巨头来场干脆利落的决战,三巨头何尝不是如此想法?所以三巨头精心设计,一步步使他放松警惕,倾巢而出,踩入事先设置好的陷阱,“春来镇”正是歼灭他的最佳场地。 正当他失魂落魄之际,忽然觉得持剑那只手轻了好多,似是少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手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剑柄。数尺长的剑身已经成了一滩粉未,撤落在他脚下地上。原来德兴方丈趁他魂不守舍,突地运用内力,将抵在额头上的剑身震成粉尘。就在此时,两只手悄悄伸了过来,分别搭在他左右肩膀上,两张笑脸凑到他眼前,正是苏云松和莲花道长,两人齐声说道:“鲁掌门,你今天玩笑开得好大,一点也不像平时你稳重成熟的风格。” 鲁挺被他们裹挟在中间,也不反抗挣扎,想起自己呕心沥血,筹划布局,致力开创属于他的时代,谁想到最后仍不敌三巨头老谋深算,一辈子的努力拼搏,竟被三巨头轻而易举的摘了果子。他忽然面皮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啊”的一声大叫,一大口鲜血从嘴里直喷出来,苦笑道:“鲁某虽然脾气暴戾,行事乖张,不太受欢迎,但绝不是耍无赖不认账的人,既然输了就要认,看在咱们相识多年份上,恳请三位给我具囫囵尸首,莫去为难我的家人朋友。” 莲花道长右手按住他背心,往他体内灌注内力,左手取出一枚治疗内伤的药丸,送入他口中,跺脚叫道:“老鲁,你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自己,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教黄山派上下几千怎么办?”鲁挺冷笑道:“恐怕三位心里盼着我早点一命归西?”苏云松盯着他,叹了口气,道:“老鲁,看来你对我们的成见不是一般的深,你是不是一直误会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计划吞并,消灭黄山派?”德兴方丈道:“我们吃得下黄山派么,就不怕撑破肚子么?”鲁挺道:“吃不下也得吃,黄山派的惊人体量,足够三位再多苟活几十年了。” 德兴方丈道:“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解开你的心结,否则以后我们怎么相处?”莲花道长道:“鸡蛋没有缝隙,蚊子无从下口,如果连我们都心存芥蒂,相互猜疑,最终得利的会是谁?”苏云松道:“团结一致,亲密无间,才是武林盟能够存活数百年的秘诀。尤其咱们几个当家作主的,更要务必保持清醒头脑,守住底线,绝不能因为一念之差,做分裂武林盟的千古罪人啊!”秦啸风大步走了过来,朗声道:“鲁挺一日不死,江湖便一日不得安宁!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大家的呼声。” 第二百八十六章 计划 鲁挺折在三巨头手里倒不觉得冤枉,却无法忍受秦啸风也来踩他的一脚,不禁怒火攻心,喝道:“何时轮到你这个摇头乞怜,没甚用处的土狗来落井下石了?给我滚到一边去!”秦啸风见他大势已去,命在旦夕,对他已无昔日的恐惧敬畏,当下哈哈大笑,大声道:“我没甚用处也强过你声名狼藉,千夫所指。” 莲花道长“嘿嘿”干笑几声,凝视着意气勃发的秦啸风,皮笑肉不笑的道:“鲁挺一日不死,江湖一日不得安宁,你敢确定真是大家的呼声么?饭可以乱吃,没把握的话千万不能乱说。” 秦啸风见他脸色阴沉,好像随时会翻脸一样,心下一惊:“他们不是支持我调查鲁挺么,怎么忽然又变卦了?这三巨头怎么像风吹两面倒的墙头草,立场一点不稳,左右摇摆?”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他们表面上肯定不会露出倾向于我的痕迹,免得鲁挺看出破绽。”道:“大家一提起鲁挺,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德兴方丈摸了摸锃亮的大光头,道:“可是大和尚一提起鲁掌门,就忍不住笑颜逐开,满心欢喜。因为鲁掌门出手宽绰,太会做人了,哪一年给大和尚的香火钱不是多得数不过来,少林寺上上下下,谁不惦念着鲁掌门的大恩大德,谁不保佑他事业兴旺,长命百岁。大和尚闲着没事的时候,也会给鲁掌门念几页佛经,鲁掌门发财赚大钱,大小和尚跟着沾光,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莲花道长沉着脸道:“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对鲁掌门心怀不满,至少我们以及我们的兄弟朋友,都没有那种想法,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我们以及我们的兄弟朋友,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发言权权,称之为主流亦不夸张。既然只是秦盟主你们一少部分人出于利益关系,从而看鲁掌门不顺眼,你怎么能理直气壮代表大家呢?其实我很讨厌某些人,自己一厢情愿也就罢了,却还动不动代表这个那个,恶不恶心啊?” 苏云松叹了口气,道:“鲁挺一日不死,江湖一日不得安宁,这个结论下的委实有些狠毒。据我所知,鲁掌门领导黄山派数十年,对他持正面评价的人相对多一些,也没听过他做过甚么过激出格,引发民愤的事情。当然也不排除鲁掌门是隐藏得很深的两面人,那种人擅长欺上瞒下,私底下培养自己势力,企图对抗武林盟,在社会上引起极坏的影响。这几年我们队伍里台上一套,幕后一套的阴阳人越来越多,严重动摇了大家对武林盟的信任。” 莲花道长道:“我们时常在想,为什么杀了一批,很快又冒出来另一批,那些人为什么不怕死?他们为什么要放弃毕生追求的信仰?他们究竟图的什么?武林盟设计的奖罚升迁制度经过数百年运行,去芜存菁,可以说非常公平合理。我们很想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我们该怎么做才能保证队伍纯洁性?我们不缺壮士断臂,刮骨疗毒的勇气,怕就怕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却仍然乱象丛生,举世混浊,事实上亦是如此。谁能理解我们拨剑四顾心茫然,无从下手的心境?” 德兴方丈道:“大和尚粗陋浅薄,想法简单直白,只知道要证明一个人有没有做贼,至少得人赃并获,一个女人有没有偷汉子,最起码要在她床上堵住奸夫,如果什么都没有,岂不是他奶奶的血口喷人,故意栽赃构陷么?所以麻烦秦盟主把你所掌握的,对鲁掌门很不利的东西公布于众,否则不光大家难以心服口服,只怕鲁掌门死也不会瞑目。” 鲁挺听到此处,忽然背上一阵冰冷,心想:“三巨头不是明摆着借姓秦的之手来搞我么?原来他们早就串通好了的。”偷偷往秦啸风望去。果然见得秦啸风精神大振,好像就等着德兴方丈这番话,秦啸风道:“徽州城瘟病是鲁挺人为制造的,他为了一己之私,居然不惜牺牲无辜百姓,这种人该不该死?” 莲花道长目光落在鲁挺脸上,“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点笑意,鲁挺大声叫道:“你死盯着我做甚,我脸上长了花,刻了字么?”莲花道长又笑了,绷紧的脸忽然放松,露出温暖的笑容,道:“你一直以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一条路上的人,都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高处不胜寒。”口气诡异,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怜悯同情。 苏云松脸上有沉痛神色,道:“几十年前武林盟有一段至暗时刻,那时候要打倒搞垮一个人,简直容易至极,根本无须确凿证据,往往几句道听途说,经不起推敲的谣言,也可以让一个德高望重的正人君子身败名裂,甚至因此命丧黄泉。某些心术不正,唯恐天下不乱的阴险小人,趁机浑水摸鱼……” 鲁挺心念一动,恶狠狠地瞪着秦啸风,寻思:“姓秦的就是心术不正,唯恐天下不乱的阴险小人,如果我能大难不死,非得让他付出惨重代价。可是三巨头怎能放我一条生路呢?”听得苏云松继续说道:“秦盟主,请你见谅。”秦啸风微微一笑,指着立在边上,随时准备站出来指证鲁挺的段坤,道:“他就是最好的证据。” 德兴方丈目不转睛盯着神情兴奋的段坤,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嘲讽的口气说道:“你就是最近风头正劲,为了一张床跟鲁挺翻脸的段坤?”段坤笑了笑,道:“在下跟鲁挺翻脸,既不是为了一张床,更不是想出风头。”莲花道长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段坤脸上忽然起了奇异变化,像极了正气凛然的侠客,道:“为了徽州城悲惨死去的百姓,他们生前沉默寡言,死后无人知晓,卑贱如蚁蝼,任人宰割,毫无反手之力。我不光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甚至参与了对他们的残酷屠杀,如果我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了闭口不言,以后就没有人替他们申冤正名。我现在所要做的是大声说出真相,而不是忘掉过去,抹去记忆,让所谓的兄弟情义失去良知。” 鲁挺“呸”了一口,怒道:“你这种肮脏腌臜的下三滥货色,也配谈良知?”苏云松冷冷地看着段坤道:“恕我直言,正如鲁掌门所说,你的人品实在不敢恭维,为了蝇头小利,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出卖任何人。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你在这个时候背叛鲁掌门,是不是能拿到更大的利益呢?” 段坤淡淡地笑了笑,道:“我??认我以前做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纵使死千次万次也难以洗清一身罪孽,被人憎恨厌恶正常不过。但是你们应该听过一句话,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我恰好遇到改邪归正的大好机会,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德兴方丈大声喝道:“吱吱歪歪,啰里八嗦,把证据拿出来!”摊开右手,伸到段坤身前。段坤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品,恭恭敬敬的递给德兴方丈,道:“鲁挺的一言一行,我都详细的记载在上面。”鲁挺脸色难看极了,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德兴方丈却不解开,目光往莲花道长,苏云松扫去,问道:“你们说该怎么办?”莲花道长,苏云松想也不想,异口同声说道:“你看着办就行,你的决定就是我们的决定。”言语中充满了信任。德兴方丈大笑,道:“既然你们信得过大和尚,我就任性妄为了。”大笑声中,见得段坤费尽心思搜集的东西,居然成了一滩细细的粉未,从他十指缝里漏洒下来。 他匪夷所思的举动,不仅秦啸风,段坤口瞪口呆,神色难以置信,就连鲁挺满脸震惊,觉得不可思议。他们都知道只要德兴方丈一解开油布包,鲁挺就等于宣判了死刑,永无翻身逆命的机会。可是三巨头为什么要放他一马呢?谁都知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何况鲁挺狼子野心,哪怕三巨头给了他重生机会,他不但不会领情,而且还要继续与三巨头为敌。 三人怔怔地看着三巨头,过了良久,忽然同时发出呼声。秦啸风,段坤叫声好像夜枭一样,声音充满了恶毒的怨毒,令人毛骨悚然。鲁挺叫声充满了欣喜,好像已经给刽子手将刀架在脖子上的死囚,突然听到“刀下留人,无罪释放”指令。段坤跳了起来,旋风般冲到德兴方丈面前,揪住他衣襟,嘶声叫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鲁挺是头吃肉不吐骨头的恶狼,你现在有机会不把他击倒,以后你一定会死在他手里!” 德兴方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段坤手背上一划,段坤翻了几个筋斗,一交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有鲜血流下,手背上皮开肉绽,好像让刀划开一样。德兴方丈冷冷道:“你也应该听过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尤其像你这种有奶便是娘,谁大腿粗便去抱谁大腿的坏蛋,去你妈的浪子回头,去你妈的改邪归正!你以为你胡编乱造的破东西就能搞倒鲁掌门?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想做甚?” 秦啸风忽然浑身鸡皮疙瘩,尽管德兴方丈骂的人是段坤,他却觉得德兴方丈话里有话,好像每一句话都是说给他听的。自从他在御天峰召集群豪,三巨头已经视他为潜在的假想敌,开始着手算计他。可是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三巨头要搞他,适才为什么不借鲁挺之手除掉他?明明鲁挺对他们更有威胁,才是首先需要清除的目标,他们为什么要避重就轻? 玩杀鸡骇??的套路么?如果把鲁挺当作待杀的鸡,更具有震慑作用。听得莲花道长冷冷道:“今天我厚着脸皮代表大家说句公道话,大多数的人都希望这个江湖平安祥和,老婆孩子热炕头,小富即安,小进即满,一年到头最好不必刀剑出鞘,一辈子也犯不着跟别人以命相搏。那些妄想牺牲大多数人幸福生活,成就自己私欲的搅屎棍,对付他只有一个办法,送他去另一个世界做他的春秋大梦!” 成千上万脸上佩戴天上星宿造型面具的人振臂高呼:“送他去另一个世界做他的春秋大梦!”段坤“啊”的一声大叫,一跃而起,往东边疾奔。苏云松道:“坏人必须死!”悬挂腰间的长剑,“铮”的一声,冲出剑鞘,幻化成一道耀眼的光芒,向段坤后背射去。段坤听到背后呜呜作响,不禁胆战心惊,左闪右避,仍然无法躲开,长剑从他的背后射入,从胸膛穿出。 其势未衰,继续向前飞了十余丈,“夺”的一声,插在一棵枯树上,兀自颤抖不已。段坤跟着飞行的长剑后面奔跑,长剑刺入树身的瞬间,他全身力气也完全耗尽,扑倒在树下。三巨头拿开搭在鲁挺身上的手。鲁挺不敢确定是否有诈,一根钉子僵住原地,迈不开脚步。德兴方丈疑视着他,道:“你心里一定充满了惊诧,我们为什么不趁机将你清除,为什么要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 鲁挺叹一口气,道:“我的确想不明白,如果今天我换作你们,我肯定不会手下留情,心慈手软,难道你们不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莲花道长笑了笑,道:“说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大话,因为我们比你站得高,所以我们比你看得远,境界比你大。”鲁挺强忍着心里不快,道:“甚么意思?” 苏云松道:“说句可能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你的江湖地位已经足够尊贵显赫,但是你眼光,心胸,行事作风跟你当下身份根本不匹配。”鲁挺脸色变了变,道:“我眼光,心胸,行事作风有问题么?”苏云松叹了口气,道:“倘若没有任何问题,你何至于今天差点到了险些丧命的地步?堂堂一帮之主,怎能和掠家夺舍的土匪山大王一样,整天只想着今天要夺了张三的山头,明天要灭了李四全家,后天要抢了王麻子的位子呢?” 鲁挺冷笑道:“自古以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无处觅食,只好怪自己没本事。为什么我做就不行?”德兴方丈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所以我们一直心里矛盾,犹豫不决,一直在观察考验你,不敢把权力移交给你……”秦啸风听到这里,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寻思:“原来三巨头真正中意的人是鲁挺,只是他表现达不到他们期望,故而才选我做后手,怪不得三巨头狠下心来杀鲁挺。” 德兴方丈接着说道:“作为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江湖领袖,必须具备我将无我,不负苍生,大公无私的胸襟。他不会打着正义公平的幌子来排除异己,以权谋私,他像一盏温暖的明灯,有足够魅力让大家聚集在他身边。”莲花道长道:“留下我们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很快就要谢幕了。倘若我们不擦亮眼睛,不严格筛选,万一挑选出来的继任者德不配位,受祸害的还不是这个江湖?” 苏云松皱了皱眉,道:“鲁掌门,我们已经给了你十几年的时光,希望你尽快成熟稳重,改掉性格缺陷,挑起我们的担子。可你始终原地踏步,鲁莽冲动,难以容忍。再给你十几年?我们能等到那一天么?倘若到时又是一场空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多一手准备,看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他嘴里跟鲁挺说话,眼睛却盯着秦啸风,目光炯炯,寄予希望。秦啸风给他看得热血沸腾,心情激荡,寻思:“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一定不会让武林盟大旗变色。” 鲁挺哈哈大笑,道:“姓秦的表面忠厚老实,内心阴险奸诈,野心之大,贪婪程度出乎想象。今天我杀了他,也算替江湖排除隐患,免得以后大家受苦!”斗然纵起,双掌拍向秦啸风天灵盖。莲花道长抢了进来,架住双掌,道:“他年纪比你小,阅历不深,犯错的可能更大。我们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了你十几年,你为什么连一次都不给他?” 德兴方丈道:“秦盟主并没有做错,他看到有人想搞破坏,做不利大家的事,他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只可惜秦盟主识人不明,被别有用心的人险些利用。”苏云松笑道:“好在误会都解决了,大家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男儿,从今以后大家还是风雨同舟的好朋友,是不是?”鲁挺冷笑道:“秦盟主志向远大,前程似锦,鲁某目光短浅,高攀不起。” 不管怎样,他已经和秦啸风结下了无法化解的仇恨。他目前搞不过三巨头,不得不低头屈服,忍气吞声。但是他势力比秦啸风强大,他绝不会让秦啸风好过。他很快就要对秦啸风展开残酷无情的报复!德兴方丈一手牵着鲁挺,一手牵着秦啸风,道:“我们在镇上‘和为贵’酒楼安排了酒席,那里的酒年份悠久,醇香醇厚,老板娘善解人意,能说会道,有酒有女人的地方,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在三巨头的计划中,鲁挺非死不可,可是现在并非鲁挺死的最佳时机,他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在没有把他压榨干净之前,让他去死岂非极大浪费?他们必须要挑动鲁挺去做严重伤害秦啸风的事情,只有秦啸风感到彻底绝望,才会放下一切幻想,不顾一切离开武林盟,自立门户。 秦啸风与武林盟决裂的一刻,才给鲁挺生命画上句号,整个计划环环相扣,堪称天衣无缝。苏云松目光投向远方,道:“叶兄弟,云姑娘,一起喝杯酒,怎么样?”青青的柳树下面,站着一对年轻男女,正是叶枫和云无心。叶枫手里托着一个婴儿,不知是不是先前给段坤扔到河里的那个? 第二百八十七章 牺牲 叶枫双脚刚踩上“和为贵”酒梯的松木楼梯,忽然一阵银铃般悦耳动听的笑声从楼上传入耳中。一听到这银铃般悦耳动听的笑声,叶枫登时如遭雷轰电击,脸色变得难看至极,浑身忍不住发颤。这声音曾经无数次在他耳畔响起,他哪一次不是心旌摇曳,如痴如醉? 他无时不刻打探她踪迹,踏遍万水千山,城镇乡村,却一无所获。失望之余,以为她已经远离红尘,绝足江湖,匿姓埋名,隐居山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笑声,怎想到在风云诡谲,群豪云集的春来镇遇到她?叶枫深吸几口气,强行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心里暗自呼叫:“影儿,好久不见,这些天你过的还好么?有没有受到委屈?” 现在他只要一想起余冰影,就会心怀愧疚,情绪低落。他经常做着衣裳单薄,面容憔悴,孤身一人的余冰影行走在冰天雪地,前面有猛虎堵截,后面有恶狼追赶的噩梦,他惊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已经让冷汗浸湿的被窝里不停发抖,一颗心怦怦跳动,久久才能平息。他知道这些天她一定过得很不好,铁打的硬汉都哀叹江湖人心险恶,荆棘密布,况且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 他只希望尽快找到她,余冰影在承受煎熬,他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不解开彼此心结,他们俩人这辈子就休想有一天好日子过。云无心见他面色变幻无常,似乎遭遇极大变故,忍不住关切问道:“你没事?”叶枫勉强一笑,道:“我很好。”然而双脚似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迈不出去,此刻他心中只有恐惧,羞耻。他既在满世界的寻觅她,却又觉得无颜与她相见。 他不怕她拨剑杀他,就怕她神情冷漠,无视他的存在,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简直比万箭穿心还要难受。就在此时,银铃般悦耳动听的笑声忽然转化为销魂蚀骨,摄人心魄的媚笑:“你们还想我怎么样?这些天我一直陪你们睡觉,卖力讨好你们,难道你们还不满意?你们良心让狗吃了么?”叶枫一字一字听入耳中,好像让人当着胸口重击了几拳,霎时间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身子摇晃,站立不稳。 若非云无心眼快手快,伸手托住他腰部,恐怕他已经头下脚上,骨碌碌的从楼梯滚下去了。叶枫做梦也没想到性子刚烈,洁身自好的余冰影,居然会说出这种厚颜无耻,低俗下流的话来?不知是谁叹息道:“这年头各行各业不好赚钱,这不连窑子里的姑娘,都跑到酒楼招徕生意了。反正是无本买卖,稳赚不赔,能赚一文是一文,你们说是不是?” 叶枫怒火攻心,正要一巴掌掴过去,却听得楼上有个男人随即接了余冰影的话:“美人儿,你务必要搞清楚,你卖力讨好我们,不等于你是倾情投入,说不定你是逢场作戏呢?你藏着掖着对我们留一手,哼,我们能满意么?”余冰影叫起屈来:“你们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你们说给我听一下,我什么时候对你们留一手了?哎哟,你的手伸入我衣服里面做甚?痒死我了!”不停的大笑,笑声充满诱惑。 行走在楼梯上的众人不约而同收住脚步,竖起耳朵凝神倾听。那男人笑道:“我不伸进去,怎知你今天大了小了?哈哈,天没黑你就痒了,我们俩人都喂不饱你么?真是一只贪得无厌,索取无度的狐狸精。”余冰影尚未开口辩白,听得另一男人说道:“老天给了你一双大长腿,你为什么不灵活运用,非弄得像两根木头一样笨拙呢?女人大长腿动起来的时候,简直会要了男人的命,哈哈哈。” 余冰影没有说话,只是一边格格娇笑,一边发出啪啪响声,想必举起手掌,击打那两个言语粗俗的男人。那两个男人笑道:“再打再打,我们在这里就把你办了。”接着响起桌椅摩擦楼板,嘴巴吮吸的声音,显然三人扭抱成团,亲嘴接吻,场面混乱不堪。叶枫一动不动站着,看上去面无表情,其实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好像让刀割火灼,难受至极。 他能感受到鼻孔,嘴角湿湿的,似有某种液体流出。他知道流出来绝不是泪水,而是鲜血,此时此刻他真的犹如万箭穿心,悲痛欲绝。他更没想到冰清玉洁的余冰影,居然自甘堕落,投入苏岩,荣景的怀抱。苏岩人品低劣,心理阴暗,折磨女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这些天余冰影受的岂止是委屈?说她下十八层地狱也毫不为过。余冰影甘心忍受屈辱,究竟图的什么呢? 叶枫当然知道,余冰影不惜出卖自己肉体,为的是借助苏岩,荣景强大势力,从而达成将他杀死替父母报仇的愿望。可是余冰影知道真相么?一想起余观涛三人的恩怨情仇,叶枫的心又是一阵剧痛。面对余冰影这种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人,哪怕他有一千一万张嘴巴,也未必能解释清楚。苏云松一听到苏岩的声音,脸上肌肉突然微微颤抖了几下,手背上的青筋根根鼓起。 尽管这异常变化很快平息下来,可是眼尖的人已经看出他的失态。脚踝是巨人的致命弱点,苏岩是他唯一软肋。每次听到有关苏岩的消息,苏云松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又做出荒唐可笑的事情,有时候难堪得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德兴方丈笑道:“苏岩贤侄少年风流,处处留情,大和尚忍不住动了凡心,想要蓄发还俗去了。”苏云松微微一笑,道:“胡闹!”大步流星,往楼上走去。 叶枫跟在他们身后,脚下踩踏的楼梯好像一朵朵柔软的云朵,浑身空荡荡的一点力气也无,任由云无心架着他,摇摇晃晃走了上楼。一走到楼上,便见得大厅最显眼的地方,坐着二男一女。正是余冰影、苏岩、荣景。余冰影坐在两个男人中间,苏岩抱着她的脑袋,乱啃乱咬。荣景一双手伸入她衣服里面,上下游走,肆意妄为。 余冰影头发凌乱,满面红晕,哼哼唧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厅内其他的食客皆是目瞪口呆,口水直流,连摆在桌上的美食都忘了吃,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二男一女旁若无人的精彩表演。叶枫身子又开始颤抖,“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从嘴里直喷出来。云无心赶紧拉了张空椅子,扶他坐下。叶枫缓过气来,道:“你快去救影儿……千万不能让她再受别人欺负了。”泪水止不住流下。 云无心道:“苏庄主是个要脸爱面子的人,他比你还要着急。”毕竟这里是武林盟的地盘,如果她贸然出手,势必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叶枫听她这么一说,转念一想,知道她的确不便插手参与,对着苏云松叫道:“苏庄主你深明大义,疾恶如仇,今天你一定要主持公道。”情急之下,胡乱往苏云松脸上贴金,竟忘了苏云松跟侠义一点边也沾不上。 苏云松沉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做此等肮脏勾当,还要不要脸,有没有廉耻?如果三位视自己是畜生禽兽,人迹罕至的地方。”余冰影认识三巨头,不由得又羞又气,双手推开苏岩,便要挣扎起来。她神智混乱,惊慌失措,居然没有发现叶枫。苏岩用力抱住她脖子,不让她动弹,冷冷道:“我们做我们的,干这些鸟人屁事!”余冰影低头摇摆,嘶声叫道:“快放开我,快放开我……啊,怎……么……是……你!” 原来她脑袋左晃右晃,终于看到了坐在椅子,神情凄苦,如丧考妣的叶枫。在与叶枫目光相对的刹那间,她心里忽然涌起无法形容的快感,放声大笑。她越沉沦放纵,叶枫心里越痛苦难受,他一定不愿意看到她变成今天这样。既然他不想她自暴自弃,为什么要做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叶枫又不是不知道她决绝的性格,一旦使她怒火中烧,她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什么好人坏人,大家都一起毁灭。 苏岩揪住她的头发,一巴掌掴在她泛着奇异光芒的脸上,道:“你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只不过是我的玩物而已!”余冰影继续在笑,笑声张扬疯狂,双手抱紧苏岩,红唇压在他的嘴皮,吻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余冰影大声道:“我们做我们的,干这些鸟人屁事!你们不是要在这里把我办了吗,来啊!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苏岩道:“我就喜欢泼辣任性的你!”右手拂出,桌上的杯碗碟箸一齐跳起,全部滚落在地。 苏岩道:“这桌子宽大牢固,几个人在上面打滚翻跟斗也不怕。”把余冰影按倒在桌上。余冰影媚眼如丝,胸脯起伏不定,伸出左手,手指从左到右,在肩头轻轻一抹,只见布帛裂开,露出两个线条优美,白净细腻的肩膀。众人好像让人扼住了喉咙,几乎无法呼吸,面红耳赤。莲花道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如今的年轻人真会玩,我们这几个顽固古板的老家伙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苏云松道:“这样的玩法会让大多数人感到恶心,很不舒服。”右臂抬起。与余冰影手脚纠结的苏岩像给人提住衣领,突然四肢松开,“腾腾腾”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苏岩恶狠狠的瞪着苏云松,怒道:“你打理你的天下大事,我经营我的男女情事,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是不是管的太多了?”苏云松道:“如果真的是我管的太多,你根本就没有机会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 德兴方丈轻轻咳嗽一声,道:“老苏,你这句话说的有些重了,苏岩贤侄只是贪玩而已,除此之外也没听过他做过甚么有损你声誉的事情。”苏云松道:“我的脸给他丢的还不够么?”苏岩冷笑道:“是她自己对我投怀送抱,这事能怨我么?玉体横阵,不上白不上。”苏云松道:“如果不是你给了她某种??诺,导致她产生你有能力替她摆平一切的错觉,她凭什么让你污辱霸占?洗剑山庄有谁会听从你的指挥?” 苏岩道:“我随口说说而已,谁叫她头脑简单,居然就相信了?”苏云松道:“很好!很好!”摆放在他身前的五张桌子忽然同时分开两半,轰然倒下,创面整整齐齐,好像利刃劈开一样。可是大家既没有看到苏云松拨剑出剑,更没有看到一闪而过的剑光,长剑插在鞘内,火红色的剑穗纹丝不动。大多数人心下骇然:“如果苏云松这一剑向我攻来,我是不是和这五张一分为二的桌子一样,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苏云松凝视着苏岩,道:“哪怕你是我的儿子,我也是非常非常非常的讨厌你,倘若我当时能心狠一点,不要抱着对你妈负责的态度,直接把你射在墙上,我哪会给你弄得焦头烂额,颜面尽失?在我还没有对你动杀心之前,你最好识相点,赶紧在我眼前消失,否则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苏岩哈哈大笑,他明明在笑,泪水却从黄金面具中流出:“你为什么当时不把我射在墙上?你以为我想做你的儿子?你以为我不想做正常人么?”说话之间,一个筋斗翻出窗外,不见踪影了。 余冰影厉声喝道:“叶枫,你的死期到了!”纵身而出,一剑刺向魂不守舍的叶枫。群豪不仅不出手阻止,反而纷纷后退,给余冰影让出一条路,转眼间长剑刺到叶枫身前。叶枫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剑尖,心中如释重负,似放下千斤重担:“只要我死了,你应该会开心起来,应该会珍惜自己了?”忽然之间,边上伸出一只手,挡在他的面前,是苏云松的手!余冰影的长剑,恰好刺在苏云松张开的手掌心里! 苏云松的手没事,余冰影的长剑却成了一摊碎片。余冰影意欲再次扑上,一股柔和的劲力迎面而来,推得她连退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浑身酸软,一时无法站起。接着一件青色长衫落在她身上,遮住她露出的肌肤。余冰影道:“苏庄主,这是我和叶枫的私人恩怨,你何必插手,哦,我明白了,原来你也想睡我。儿子走了老子顶上来,总之肥水不流外人田。”苏云松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我出面干涉,是不想看到你一错再错,害人害己。” 余冰影冷笑数声,道:“叶枫杀了我的父母,我替我的父母报仇雪恨,有错么?是不是叶枫给你送了黄金万两,美女数名,否则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苏云松正色道:“第一,叶枫绝对没有杀害你的父母,他从来不是恩将仇报的无耻小人,第二,你父母死因关乎华山派声誉,不方便公开。你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么?”余冰影见他神情严肃,不像信口开河,不由得心头忐忑,不敢接他的话。 德兴方丈道:“冰影侄女,听大和尚一句劝告,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就怕执迷不悟,越陷越深,到时悔之晚矣。”莲花道长叹息道:“你父母希望看到现在的你么?他们一定不喜欢自己的宝贝女儿内心充满仇恨,作贱折磨自己,他们的公主一定活得心安快乐,懂得享受人生。他们无时无刻都在天上看着你,你为什么要一直让他们失望难过?”余冰影跳了起来,往楼下冲去,带着哭腔喊道:“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天上忽然传来几声响亮的春雷,大雨滂沱。 余冰影头也不回冲入雨中。 她会放下仇恨,原谅叶枫,追求心安和快乐么? 没有人知道,她也不知道,此时她的心如乱麻。 她不停奔跑,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许多个路口,她知道通向幸福生活的正道只有一条,其余的都是扰乱她意志,让她人生变得坎坷曲折的歧路。她这次再选错的话,将是万劫不复,永远翻不了身。她怔怔地看着交错纵横的路口,心中七上八下,不敢迈出脚步。 忽然之间,听得苏岩叫道:“你没的选了,你只能跟我走同一条路。咱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一个路口之前,路面上荆棘丛生,遍布锋利的石块,想从这条路过去,首先要做好遍体鳞伤的准备。余冰影的心忽然跳得飞快,在这个几乎毁了她所有的男人面前,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余冰影一声长叹,闭上眼睛,水流在脸上肆意流淌,是雨水还是泪水? 此刻她脑海里只有一幅画面,满脸关切的云无心守护着受伤的叶枫,幸福像鲜花般在他们相互对视中绽放。她与叶枫凝视过无数次,每一次她都释放出绵绵情意,而得到的却是他的懦弱和退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或许这就是命!既然她得不到幸福快乐,珍惜自己还有什么意义?况且她已经领略到沉沦带来的快感,她发现自己彻底上瘾,完全离不开这种刺激混合着痛苦的生活了! 夜深了。 李婉喻还没有睡觉,坐在没有点灯的卧室里。 远处有人在打更,已经过了三更。 桌上摆放着一叠信件,是他写来的,每封信带来的都是有关他的好消息,不是某些帮派领袖争相跟他结拜兄弟,歃血为盟,就是三巨头越发欣赏他,有意将他当作接班人培养。喜悦之意,跃然纸上。 李婉喻取出火折子,把这些信件烧成灰烬,她心里没有半点快乐,反而说不出的郁闷。她丈夫终究是世家子弟,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缺乏破釜沉舟,舍弃一切干到底的勇气,别人给他一点甜头,就有了得过且过,不思进取的念头,这样怎么能行呢?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其实办法只有一个,只有让秦啸风受到痛心入骨的打击,习惯了安逸的生活的他才会狠下心来脱胎换骨,奋发图强。伤害秦啸风很容易,只需对他在乎的人下手,而她恰好是他唯一的至爱。李婉喻望着窗外点点星光,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如果终结我的生命能让你觉醒,我愿意这么做。” 可是既要把自己弄死,又要刺激到秦啸风,这也是个颇有难度的技术活,她总不能拿条白绫往梁上一挂,悬梁自尽,或者抱块石头跳入后花园的荷花池,溺水而亡。那样的话,秦啸风极有可能认为她一个人太寂寞,一时想不开就自寻死路,那样岂不是白死了?她必须死得惨烈悲壮,才能彻底震慑秦啸风,要不拿把尖刀,往自己身上捅几十下? 武林盟能人异士甚多,他们一眼就能识破是自杀还是他杀,显然这条路行不通。李婉喻望着外面高高的围墙,心里多么希望忽然跳进来几个三巨头派来的杀手,将她乱刀分尸。她怔怔看了良久,摇头苦笑:“这怎么可能呢?”忽然听到有人说道:“凡事皆有可能,你不必惊讶。”见得几个人从围墙外面飞了进来,从她房间敞开的窗户跃入屋内,把她团团围住。 一人取出火折子,点亮桌上的蜡烛。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黄山派掌门人鲁挺!李婉喻见他们腰悬利刃,目露凶光,显是不怀好意,不由得暗自窃喜,不动声色说道:“鲁掌门,你深夜光临,恐怕有些不合适?”鲁挺在她对面坐下,翘起二郎腿,手指敲打桌面,道:“谁让你老公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作对呢?我不给他留下惨痛记忆,他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李婉喻道:“我是个女人,鲁掌门欺负我,不怕堕了身份,遭人耻笑?”鲁挺道:“你老公现在是三巨头的大红人,我一时动不了他,只好柿子挑软的捏。你尽管放心,今晚的事,没有人敢泄露出去,除非他不想活了。”李婉喻嫣然一笑,道:“你打算怎么办?”鲁挺从怀里取出二只瓷瓶搁在桌上,一只黑色的,一只绿色的。李婉喻沉吟道:“这个?” 鲁挺道:“你想死想活?”李婉喻道:“死又怎样?活又怎样?”鲁挺指着黑色瓷瓶,冷冷道:“你喝下之后,至多片刻工夫,便一命呜呼。”李婉喻道:“如果我不想死呢?”鲁挺冷峻的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道:“你将??受无法想象的痛苦,摧残,你会和多得数不清的男人睡觉,当然我会在适当时候让你老公亲眼目睹你的倾情奉献。”李婉喻笑道:“绿色瓶子,哦,原来你想让我老公头顶一片绿色大草原。” 鲁挺道:“跟我作对较近的人,我绝不会让他有好下场。纵然他侥幸活着,也是活得生不如死。你该怎么做是你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李婉喻拿起桌上绿色瓷瓶,取掉瓶塞,举到嘴边。鲁挺站了起来,坐到雕花檀木床沿上,左手掀开淡绿色纱幔,大笑道:“秦啸风怎么也想不到,今晚我会和他老婆同床共眠。”右手一挥,冲着他几个手下喝道:“都在门口等着,会轮到你们的。” 众人笑嘻嘻走了出去,李婉喻掩上门,凄然一笑,道:“千古艰难唯一死,好死不如赖活。哪怕活得再痛苦,总有脱离苦海的希望,人死了真的甚么也没有了,我为什么要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过不了多久,她觉得浑身燥热,大汗淋漓,每一块肌肉都要裂开。双眼望去,一片迷茫,坐在床上的鲁挺已经变成了朝思暮想,日夜牵挂的秦啸风!她一声欢呼,道:“阿风,我好想你啊!”在她扑入鲁挺怀里的一瞬间,眼角忽然流下一串泪水,仅剩的一丝理智在拷问她:“你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他会不会觉醒?” 第二百八十八章 惊变 晚春四月,某天。阳光明媚,暖风熏人。 秦啸风策马奔驰,再转过个弯,就到家了。 一阵阵带着桃李芬芳的春风,拂在他的脸上,就像躺在雕花檀木床上的她,口中吐出来的急促撩人的呼吸。 成双成对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甚么的燕子,低低的从水面掠过,翅膀带动垂挂在水上的杨柳枝条,荡起一圈圈涟漪。 秦啸风的心也仿佛这起伏不定的水面:“今晚我要和你做一对交颈厮磨,如胶似漆,情浓如火的燕子。” 一转过弯,便看到了栽在门前的两排桃树李树。此时桃花李花已经凋谢,树上生着青涩的小果子。他此行外出,收获颇丰,就像结在树上的果子,虽然尚未到了收获的季节,但是终究看到了收获的希望。 秦啸风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按理来说她听到归心似箭的马蹄声,早已奔到门口迎接他了,难道她要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久别重逢的人,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对方,想要给对方一个热情温暖的拥抱,难道不是最大的惊喜么? 他一声轻叱,催马冲到门口。张眼一看,见得平时擦得一尘不染,几乎能照得出人影的大门,却给人画上了两只大大的绿毛龟,龟背上使红漆歪歪斜斜的写着“秦啸风”三个字,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格外刺眼。秦啸风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子冲上脑顶门,手腕抖动,马鞭挥出,贴着门板上下翻飞,嗤嗤数声,木屑纷飞,将这两只绿毛龟刮得干净。 他并非当地人,迁居落户这里不过十四年,但是他和这里的人和睦相处,谁有困难向他开口,无不尽力相助,挥金如土,济人贫困,急人之急,决不犹豫推辞,为的是拉拢人心,搞好关系。故而这里的人皆视他为自己人,十分敬爱尊重他。他可以拍着胸脯大声说,若是有人想在这里做对他不利的事情,就算他闭着嘴巴不吱声,这里的人也不会答应。 可是这次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他的声誉。能有本事让这个地方所有人保持沉默,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这个人心狠手辣的程度一定超过了人类的想象。他突然想起了鲁挺,只有鲁挺才会不顾一代宗师身份,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画两只绿毛龟就能侮辱他么?他妻子眼中只装着他一个人,其他男人休想让她动半分心思,如果她会给他戴绿帽子,那天下就没有好女人了。 秦啸风深吸几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双眼往别的地方望去。门楼上雕龙画凤的横梁,蛛网倒挂,几只老鼠端坐在上面,无惧仰头凝视的他,它们大模大样的样子,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栋房子的主人。秦啸风忍不住笑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如果非要给李婉喻挑个缺点,太爱干净勉强可以算上。 她每天把家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她一定提前收到了鲁挺要来闹事的消息,不得已找地方避风头去了,否则她怎能容忍挂在梁上的蛛网?怎能任由这几只老鼠称王称霸?秦啸风冲着梁上老鼠低声说道:“你们闹得差不多了,该消停收手了,要不然过几天女主人回来,她可不会对你们客气。”转过头去,见得远处有数十人向他走来。他眼力厉害,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人。他们都是平时受过他恩惠的人。 走路一瘸一拐,头发花白的是青石街卖馄饨的孙伯,这几年命背得紧,前年老伴、儿子同时得了重病,四下求医问药,耗尽毕生积蓄,变卖房产,婆娘儿子俩人煎熬了大半年,仍回天无力,呜呼哀哉。一贫如洗的孙伯走投无路,携带七岁孙女靠乞讨为生。秦啸风得知情况,给他盘下一间临街门面,预支了五年店租,另外赠送他数十两银子做本钱。虽然生意不算很好,但终究不必露宿街头,能吃上饱饭了。 腆着大肚子,迈着八字步的是荷花桥下开肉铺的郑屠户。心地善良,却吃了一张嘴巴的大亏,经常口无遮拦,在不适当的场合发表不适当的言论,得罪人无算。去年秋季某天,知府大人三公子一时兴起,模仿某本书中的英雄人物,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见半点肥的在上面;十斤肥肉,切做臊子,不见半点精的在上面;十斤寸金软骨,细细的切做臊子,不见半点肉在上面。郑屠户知道三公子没事找茬,换做别人大不了忍气吞声,依了三公子心意便是。 郑屠户依是依了,气得满头大汗,衣裳尽湿,忙活了好几个时辰。只是在临结束之际,嘴巴却鬼使神差的说出“这不是特地来消遣我的么,有钱有势的人真会玩”的怪话。三公子就等他这句话,拿起切好的臊子,劈面向他掷去,喝道:“本公子就是特地消遣你,怎么样!你一个杀猪卖肉的奴才,也敢强骗金翠莲?给我往死里揍!”跟来的恶奴打手一拥而上,将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边上的人不敢出面阻止,眼看命在旦夕。若非秦啸风恰好路过那里,好说歹说,请客吃饭,掏钱赔礼(一应费用皆由秦啸风??担),三公子方肯罢休。 …… …… 他们哪个不是视秦啸风为再生父母?秦啸风心头一热:“他们多半要向我解释为什么不挺身而出的原因,唉,他们不知道鲁挺心狠手辣,灭绝人性,便是在武林盟也没有几人敢得罪他,何况他们都是毫无武功的平头百姓,招惹他岂非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总之他们情意我是心领了,待到此事了结,我定然携带贵重礼物,一一登门致谢。”忽然瞥见摆放在大门两边一对石狮子口中各塞着一团花花绿绿的布块,不知做何用处。 秦啸风料想又是鲁挺杰作,冷哼一声,道:“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等猪狗不如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活该一辈子给三巨头踩在脚下,无出头之日。”马鞭挥出,把那两团布块卷了过来。捧在手里展开一看,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双手颤抖,布块掉落在地,原来是李婉喻的贴身内衣。绣着精致花纹,面料柔软,价格不菲的内衣上分布着一滩滩已经变黄的斑状污迹,犹如落在白纸上的鸟屎,恶心至极。 秦啸风心情激荡,马鞭抽出,击碎铺在地上几块青石板,狠狠说道:“鲁挺你这无耻狗贼,我发誓有朝一日,必将你碎尸万段……”话未说完,听得“卟通,卟通”一阵乱响,这数十人在离他五六丈之处一齐跪下,不停弯腰磕头,脑门重重撞在坚固的青石板上,很快流出鲜血。众人叫道:“秦大爷,我们不是故意的!”声音嘶哑,泪水长流,显是内心悔恨不已。秦啸风大吃一惊,道:“你们这是做甚?都赶快起来,你们并没有做错,换做是我,亦是如此选择。” 郑屠户凄然一笑,道:“怪就怪小人猪油蒙了心,鸡屎涂了眼珠子,居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秦大爷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却狼心狗肺,丧心病狂,实在不配活在这世上。”抽出一把剔骨尖刀,“嗤”的一声,刺入心口,当即气绝身亡。秦啸风毛发齐竖,“啊”的一声大叫:“你……你……”众人伏地大哭,道:“秦大爷大恩大德,小人今生无以为报,唯有下世来还了……” 说到“了”字的时候,一具具身躯软绵绵倒下,要害之处皆插着一柄尖刀,一刀毙命。秦啸风瞪眼看着满地尸首,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自杀,听他们口气,好像做了对不住他的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饶是他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恐怖场景,禁不住惊恐交加,冷汗直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在此时,听得一人冷冷道:“他们如此伤害你,你还能饶恕他们,放眼天下,实在找不到比秦大爷更大度的男子。”声音尽是嘲讽和怨恨。 秦啸风抬头望去,见得一位干瘪枯瘦,满面皱纹,手拄拐杖,一身缟素的老女人缓缓而来。这老女人是豆腐巷开茶水店的冯婆,丈夫软弱无能,吃家族兄弟欺负,给夺了祖上留下的店面,扫地出门。秦啸风得知消息,主持公道,替她拿回祖产。秦啸风每次经过豆腐巷,都被冯婆欢天喜地的迎入茶水店,给他沏一壶上等好茶,奉上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的南北干货。 当然秦啸风也不会白喝她的茶,都会留下一锭银子充当茶资。秦啸风听她口气没有往日巴结恭维,暗自一怔:“我好像没得罪她?”冯婆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岁,傻头傻脑,目光呆滞的男孩,他既是孤儿,又是傻子,真实姓名已无人知晓,大家都叫他大狗。恰好冯婆膝下无儿无女,秦啸风便从中撮合,央求冯婆收大狗为义子,每月另外支付冯婆十两银子,算是大狗的生活费。 大狗身上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衣服,上面绣着一朵朵栩栩如生的鲜花,居然是女人的衣裳。秦啸风脑子“嗡”的一声大响,全身剧烈抖动起来,这衣服又是李婉喻的!大狗忽然躲在一棵桃树后面,双手抱紧树身,只露出半边脸,叫道:“秦大爷,你莫怪我,我不想做坏事,都是秦大娘教我做的。”秦啸风知道大狗脑子不灵光,说话颠三倒四,对他的话也就没往深处想,摆手说道:“我不怪你。” 冯婆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神情木然地盯着他,道:“冯叔死了,前天晚上。”秦啸风跃下马背,失声叫道:“正月初三我和冯叔一起喝酒,他一口气喝了十几碗烈酒,面不改色,精神抖擞,看得我矫舌不下,唉,怎么突然就走了……他得的是甚么病?”冯婆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死在女人肚皮上,老天爷给他安排的真好。”秦啸风寻思:“冯叔看上去忠厚老实,想不到迷恋女色。” 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劝慰冯婆,忽然灵机一动,掏出一锭银子,道:“我以前许过冯叔身后一副上好棺材,给他做堂热闹的法事,不知道这些银子够不够?你先拿去用着,万一超支脱节了,我再给你填补窟窿,你看行不行?”冯婆冷冷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秦啸风奇道:“我刚回来,连家都没进去,我知道甚么?”冯婆道:“你不想知道是哪个女人要了冯叔的命?” 秦啸风心想:“原来冯婆想要青楼小姐赔一大笔钱,男女之间的风流账我如何干涉?到时我胡乱给她一笔钱,把她嘴巴堵上,省得她纠缠不清。”当下陪笑说道:“冯叔的确做的不对,但他已经死了,死者为大,往事随风,你就让他入土为安。”冯婆冷笑道:“冯叔不过是蚁蝼般人物,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我是同情秦大爷说一不二的盖世大英雄,居然娶了一个不知廉耻,淫荡下贱的婆娘。”秦啸风怒火冲天,喝道:“你胡说甚么?婉喻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没有之一。” 冯婆道:“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好到了跟冯叔睡觉,跟郑屠户,孙伯他们睡觉,说她人尽皆夫,千人骑,万人压毫不为过。那些人不是觉得心里亏欠于你,无颜与你相见,否则谁会拨刀自尽呢?”大狗叫道:“秦大娘跟我也睡过觉,我当时死活不肯,说狗奴才怎能抱着美娇娘睡觉?可是她非要往我被窝里钻,害得我一晚上眼皮都没合上一下,腰都快折腾断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伶牙俐齿,丝毫不像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秦啸风怒不可遏,一只手揪住冯婆衣领,将她高高提起,一只手按住她天灵盖,厉声喝道:“你再恶意中伤婉喻,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冯婆面无惧色,苦笑道:“向来忠言逆耳,既然你不想听,干脆把我杀了!冯叔死了,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大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干妈你死了,我怎么办啊?没有人给我做饭,洗衣服,我会饿死的!” 秦啸风叹了口气,放开冯婆,道:“请你照看好大狗。”斗然跃起,整个人重重撞在紧闭的大门上。“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重若千斤的朱漆大门轰然倒地。秦啸风旋风般冲了进去,奔向卧室。庭院里的假山、围廊中的长椅、花园内的树杈、绿茵茵的草地、都能见到李婉喻的亵衣亵裤。这些高贵典雅的衣服,经过阳光的暴晒,雨水的浸泡,已经褪色变形,失去原本大方得体的气质,宛如开始凋谢枯萎的花朵。 秦啸风昂首奔跑,他只能双眼朝天,尽量不看这些让他伤心欲绝的物事。他每往前迈出一步,心里便有一滴血落下。他咬紧牙关,强行不让某些想法涌入脑海,因为他怕自己会发疯发狂,会一口气续不上来,当场气绝而亡。他根本不相信李婉喻忽然性情大变,从而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一定受到某种强烈胁迫,不得不走向沉沦堕落!曾经留下美好记忆的温馨家园,如今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成了折磨摧残李婉喻的人间地狱! 他用力撕开衣襟,露出强壮结实的胸膛。春风你为什么这样温柔,你为什么不像锋利的刀剑?本该属于他的痛苦,为什么要强加给她?他忍不住放声狂呼:“婉喻,婉喻,你在哪里啊?鲁挺,鲁挺……”忽然听到有人笑道:“嗯,我在这里,你为什么对我念念不忘呢?”秦啸风全身僵硬,就像突然给一根钉子钉在地上。因为他看到了鲁挺。鲁挺就坐在卧室门口台阶上,一张脸深深埋在双手捧着的一件女人内衣里面,这件又是李婉喻的! 鲁挺大口呼吸,神情陶醉,好像双手捧着的是活生生的李婉喻!秦啸风死死地盯着鲁挺,过了很久,才一字字说道:“是你!”鲁挺抬起头来,道:“是我又怎么样?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么?”秦啸风怔住,又过了很久,咬牙切齿道:“你太狠了。”鲁挺悠然道:“我已经警告过你,只可惜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你可能认为我在吓唬你,事实上我没有底线,任何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秦啸风道:“你到底对她怎么样了?”鲁挺打了个哈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坐在这里等你是为了什么?”秦啸风忍不住问道:“你为了什么?”鲁挺笑了笑,道:“为了保护案发现场,你是苦主,当然要给你完美还原,否则你怎么服气呢?”秦啸风道:“哼。”鲁挺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天晩上受害者只有你夫人一??人,但是作案的人可不止我一个,还有跟我来的几个兄弟。我总不能吃独食,让他们作壁上观,吃大亏?” 第二百八十九章 狠人 鲁挺哈哈大笑,挺胸凸肚,得意洋洋的引领秦啸风走入卧室,此时此刻,他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不,他才不愿意做这里的主人。他要做的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胜利者。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从来就是他的本色。 他在三巨头面前丢失了多少面子,今天就要在秦啸风这里翻倍找回来。鲁挺算准了秦啸风这次非跪不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秦啸风是条具备伤人能力的毒蛇,那么李婉喻便是蛇身上的三寸。 他已经把李婉喻改造成完全听命于他的奴隶,现在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是要李婉喻跟头猪睡觉,李婉喻也会毫不犹豫跳进猪圈里。给他拿捏住软肋的秦啸风,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倘若秦啸风是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人,破局简直易若反掌,只须手起刀落,杀了李婉喻即可。众所周知,秦啸风摇摆不定,左右为难,既想凭一己之力改变现状,轰轰烈烈干出一番事业,又怕直面太多挫折打击,从而影响改变了当下安逸幸福的生活,缺乏当机立断,杀戮寡断的魄力。 原本整齐干净的卧室如今一片狼藉,脚下不是推倒的椅凳,便是散落着李婉喻的衣裳,床上乱成一团,床单一片片污渍,好像遭受过盗贼的洗劫。阳光从敞开的窗户透入,照得卧室通透明亮,越发显得卧室凌乱不堪。秦啸风闭上了双眼,心若刀割。风吹得庭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在他听来,仿佛都是李婉喻一声声无助的呼叫,呐喊。他并没有怨恨李婉喻。 倘若那时他是她,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他是否也会这样做?鲁挺冷笑道:“其实一开始我绝对没有欺负你老婆的念头。”秦啸风猛地睁眼,厉声喝道:“你何必得了便宜又卖乖?”鲁挺道:“我只不过想你老婆给你带几句话,叫你不要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秦啸风绷着脸,道:“哼。” 鲁挺伸出一只脚,拨弄着扔在地上两只瓷瓶,脸上带着充满快乐的,说话声音出奇的欢愉:“我肯定不能对她和颜悦色,当然要板着面孔,装出凶神恶煞,不听话就立刻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我想她肯定会拍案而起,指头戳在我脸上,冲着我破口大骂,我便有了起身告辞的借口,怎想到……唉!”秦啸风忍不住问道:“你叹甚么气?” 鲁挺冷笑道:“我万万没想到外界所传闻的内心沉稳,遇事不惊,不输须眉的女中豪杰李婉喻,居然压根就名不副实,我还没说几句狠话,她就无条件服软了。我心里慌得很,该怎么办才好啊?思来想去,还是好好配合她。”秦啸风弯腰拾起绿色瓷瓶,凑到鼻子嗅了嗅,登时脸色苍白,恨不得一脚把鲁挺踢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怒道:“你居然用采花贼的淫药给她喝,你还要不要脸啊?” 鲁挺笑了笑,笑得相当阴险奸诈,道:“那天我到你家的目的,本来是演一出好戏给你看,既然是诚心演戏,当然要携带各色行头,免得让眼尖的看官识破。只是我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你老婆一个人独守空房数月,寂寞难耐,一见到男人,眼珠子都要迸出火星子来,自是对我半推半就,索性假戏真做了。” 秦啸风道:“你堂堂黄山派掌门人,欺负一个女人,就不怕身败名裂?”鲁挺收敛笑容,冷冷道:“我在江湖上名声一直不好,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再多做一桩坏事,对我又有多大的影响?”他凝视着秦啸风,目光中充满怒气,声音中充满怨恨:“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你不要跟我过不去,你便不会有今天的痛苦。”秦啸风却别过脸去,目光死死盯着窗户。 窗框上赫然有一道鲜红色的手印,他认得出来,这是李婉喻的手印,因为他熟悉她手心里的每一道纹路。她牢牢攥着窗框做甚么呢?她是不是不堪忍受折磨,想从窗户跳出去呢?可惜她偏偏无能为力,还是没能摆脱鲁挺的魔掌。秦啸风握紧双拳,指甲刺破肌肤,鲜血从手心渗出。鲁挺冷笑道:“到处都有你老婆的手印,你看不见么?”只见地板、墙上、椅子扶手、桌面、床沿皆有鲜红色的手印。 鲁挺留下李婉喻这么多手印,是要摧毁秦啸风心里仅存的一丝希望,放弃无谓的挣扎,爬到他面前,跪在他脚下,对他苦苦哀求。别人的痛苦和绝望,对他而言,简直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顶级享受。秦啸风只觉得遍体生寒,伸出右手,揪住鲁挺衣襟,一张脸都在扭曲抽搐,吼道:“你到底对她做了甚么?”鲁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脉门轻弹一下。 秦啸风如遭雷击,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双脚发软,倒坐在地。原来他惊怒交加,早已精神恍惚,不在状态,竟被鲁挺轻而易举弹倒。只听得鲁挺道:“我在她手心里涂了朱砂,要不然你怎知道她做了什么呢?那个春风令人沉醉的夜晚,却如夏日般炎热躁动,我几乎流尽了所有汗水,差点虚脱昏厥过去。” 说话之间,右手挥动,铺垫床上的床单飞了过来,落在秦啸风怀里。这床单散发出浓烈酸臭,令人作呕的汗味。鲁挺微笑道:“上面有你老婆的汗水,我的汗水,以及我兄弟们的汗水。倘若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将它收藏,日后我执掌武林盟,这块布必然水涨船高,能卖出个足够你花半辈子的好价钱。” 秦啸风低垂着头,双手捂着脸庞,是不是不想让鲁挺看到他愤怒,痛苦的表情?他十根手指缝中,却有一滴一滴的水珠流出,是汗水,还是泪水?鲁挺挨着他坐下,一只手搂着他肩头,嘴巴却凑到他耳边,缓缓道:“你老婆头顶墙壁,双手紧抓窗户,我站在后面……你是经历了男欢女爱的过来人,你应该知道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请告诉我是也不是?” 秦啸风肩头不停颤抖,喉咙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是怒骂,还是哭泣?鲁挺另一只手伸到他颈下,托起他的下巴,硬生生让他抬头,道:“你老婆坐在椅子上,双手按住扶手,两条大腿……”秦啸风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我求求你,别再说了。”鲁挺笑道:“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就此处省略一万字,跳过小儿不宜的情节。” 他搀扶秦啸风站起,双眼环视卧室,道:“你和我都使用关大师亲手打造的家具,它以选材精致,质地上乘,坚固耐用,而闻名于世。”秦啸风紧咬牙关,两边腮帮肌肉高高鼓起,一字一字从口中迸出:“你又想说甚么?”鲁挺伸出一根手指,在楠木桌上轻轻一点,那桌子却好像虫子蛀空了一样,忽然四分五裂。 鲁挺微笑道:“如果桌子上面只摆着茶杯果盘,平时也没人去动它,便是放一百年也不成问题。可是有人把桌子、椅子,凳子当床一样使用,整晚在上面竭尽全力的翻来覆去,摇晃不停,纵然它们是铁打钢浇的,也会如一坨豆腐渣一样。”大笑声中,鲁挺大步走了出去。秦啸风神情凄苦,凝视卧室良久,叹了口气,也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鲁挺衣袖拂动,听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卧室敞开的窗户一扇一扇合上,把阳光完全隔绝在外面,整个房间一片灰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鲁挺叹了口气,道:“难道你忍心让你老婆活在无尽黑暗之中,不肯给她站在阳光底下,尽情呼吸甜蜜自由的空气的权利?爱一个人最基本要求,是不是应该不让对方受半点委屈,伤害?” 秦啸风额角青筋凸起,一声大喝:“鲁挺,我要杀了你!”一跃而起,一道匹练般的刀光,径往鲁挺头颅劈去。鲁挺站着不动,笑道:“我死了,哪怕你走遍天涯海角,也休想找到你老婆踪迹。”秦啸风“啊”的一声大叫,身躯凌空倒折,手中的刀“嗤”的一声,刺穿铺在地面上的青石板,插入底下泥土之中,深及至柄。他忽然跪下,泪也流下,道:“你究竟想要我做甚么?” 鲁挺伸出一只手,按在秦啸风头顶,五根手指分别点住他脑袋五处要害,笑道:“你天庭饱满,脑壳圆润,只要你肯安于现状,一辈子绝对衣食无忧。可是你倘若偏偏不识时务,非要瞎闯乱搞,你不仅保不住眼下的富华富贵,而且极有可能家破人亡,结局凄惨至极。你想走什么样的路,你应该心里有数,你也可以扪心自问,凭你的才智魄力,这个江山会属于你么?你驾驭得了天南地北的英雄豪杰么?既然你的梦想是镜花水月,珍惜自己拥有的人难道不是你最紧要的事么?” 秦啸风笑了笑,笑得既勉强又难看,道:“你建议我退出?”鲁挺冷笑数声,厉声说道:“此时此刻,你还拎不清自己处境么?你配得上我的建议么?我是在命令你,你立刻停止这种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的愚蠢行为。三巨头之后,放眼江湖,也只有我有能力控制住武林盟,保证不会出现任何差错。”秦啸风沉吟片刻,道:“我答应你,但是我一定要见到她。”鲁挺大笑,挥手道:“我已经准备好马车,咱们现在就出发。” 马车就停在后门巷子里。 一掀开帘子,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嘤咛”一声,扑入鲁挺怀里,一双粉拳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嗔道:“爸爸,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你知不知道我等得好心焦?”她喊鲁挺爸爸,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父女关系。鲁挺却将她似老鹰抓小鸡般提起,一把扔出车外,冷笑道:“论风骚,论刺激,你比得上秦啸风老婆么?我最讨厌东施效颦,里丑见心的女人。”秦啸风忽然全身僵硬,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马车在城里东转西绕,鲁挺眯着眼睛,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脸上带着欢愉的笑意。他是不是梦到了自己达成了王图霸业,名垂史册的愿望?秦啸风一颗心随着车轮滚动,起伏不定,难以平复。马车经过几条繁华的大道,忽然一阵阵污秽之气,飘进车里,涌入鼻内。秦啸风不用掀开帘子,便知道到了城北,这里是这座城市最贫穷的地方。 他每年在城北投入大量的精力和金钱,目的是想让这里数万名穷人早点摆脱贫困,过上幸福生活,可是白花花的银子投下去之后,不仅没有一个人摘掉穷帽子,而且大家连活都不想干了,反正秦啸风会给他们提供吃的穿的,零花钱,得病治疗,死了秦啸风会给他们包办丧葬,为什么要汗流浃背的去赚钱呢?躺在床上不劳而获不香么? 就在此时,听得外面传来阵阵哄笑声:“只需出一文钱,便能跟秦啸风老婆睡觉,简直太划算了。”一人大声说道:“秦啸风待咱们恩重如山,我们这么做岂非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众人哄笑所淹没:“去你妈的秦啸风待咱们恩重如山,他是在收买人心,拉拢我们!总有一天他会变法子让我们得到的翻倍偿还给他的,既然他是在利用我们,我们凭什么要觉得亏待了他?” 秦啸风忍不住掀起帘子一角,探头往外望去,见得一个肮脏破败的院子外面,站着数十名外貌邋遢,臭气熏天的男子。这些人皆是背对着他,冲着院子里面大叫道:“秃头老八,你都弄了一炷香工夫,该让我们上了。”秦啸风的手突然紧握,瞳孔突然紧缩,颤声道:“她……她在……在里面么?” 鲁挺一只手搭在他背上,防他暴起跃出,阴森森道:“你到现在应该了解我的做事方式,我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秦啸风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去。鲁挺叹一口气,道:“你千万百计帮这些人,想尽办法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是他们怎么对你的?他们对付你比你敌人出手还要狠。所以说人想这辈子活得潇洒痛快,就绝不能无私奉献,滥做好人。” 说到这里,鲁挺另一只手猛地掀开帘子,叫道:“秦啸风特地来感谢各位了,谢谢你们这些天悉心照顾他老婆。”这些人大吃一惊,齐齐转过头来,怔怔看着坐着一动不动,连一点反应也没有的秦啸风,隔了良久,拍手笑道:“秦大爷你送钱给我们花,老婆让我们睡,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大方的人!”鲁挺冷冷道:“这些不知感恩,反噬一口的白眼狼,实在不应该留在世上!” 他说到“在世上”这三字时,隐密的角落忽然冲出数道刀光,击向这些笑得合不拢嘴的人。可怜这些毫无武功的人,哼也没哼一声,便身首异处,命丧当场了。马车从这些尸体辗压过去,缓缓驶入院内。见得里面尘土飞扬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油腻腌臜的肉案,一对白生生的男女在上面手脚纠结,缠绵不休。那女的眼神迷离,一对美丽眼睛失去了原有的机智,聪慧,口中一声声叫呼着秦啸风的名字。 她就是李婉喻!鲁挺横了秦啸风一眼,叹一口气,道:“她这么深爱着你,难道你还忍心看着她受苦么?你心肠是铁铸的么?”秦啸风咬紧牙关,浑身大汗淋漓,摇头说道:“我……我……不是铁打的心肠。”那男的生着一个秃头,形容粗陋,哈哈大笑:“每个男人都是你的秦啸风……”忽然一根绳索从他背后飞来,绕住他的脖子,将他强行从案桌拖离,秃头男子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经眼珠子鼓起,舌头伸得老长。 鲁挺笑道:“现在她是做人做鬼,就看你怎么做了。”左手张开,扔出几粒药丸,送入神情茫然,喘息不止的李婉喻口中。秦啸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慢慢恢复正常的李婉喻,心下已经作出决定,去他妈的忧国忧民,侠之大者,从今往后就和她共度余生,白首偕老。过了良久,李婉喻神志清醒,看着鲁挺笑了,道:“鲁掌门,你实在劳心劳力了。” 鲁挺双手叉腰,露出疲倦乏力的表情,笑了笑,道:“你先把衣服穿起来,若不然别人以为我在吃你的豆腐。”秦啸风正要解脱自己身上衣裳,李婉喻道:“我为什么要穿衣服?我很脏么?”这句话是对秦啸风说的。鲁挺打了个哈哈,道:“你们夫妻之间的悄悄话,我就不方便旁听了。秦盟主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家人越和睦,这个家就越兴旺!”退开几步,站在院子门口。 秦啸风走了过去,见得李婉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这些天受尽屈辱。不禁心下恻然,潸然泪下,哽咽道:“你一点都不脏,没有人比你更干净。”李婉喻忽然抬起双手,“噼噼叭叭”在他脸上扇了十几个耳光,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我男人是干大事的英雄豪杰,不是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小娘们,你只能流血,绝不能流泪!你脸上流泪,我心里滴血!”秦啸风笑了笑,笑得既苦涩又难堪,道:“你让我放弃,我根本就不是干大事的料。” 李婉喻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别人做得了,为什么你就不行?何况你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放弃得了么?那些追随你的人会放过你么?”秦啸风原本伤心失望之余,早已有了自暴自弃,就此罢手的念头,此刻经她一提,立即热血沸腾,寻思:“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半途而废,临阵脱逃?我一定要取得成功!眼前挫折打击又算得了甚么?”沉吟道:“可是你怎么办?” 李婉喻道:“我为什么要忍受人尽皆夫的耻辱?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牺牲自己,你便永远心存幻想,不肯奋发向前。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秦啸风连吁了几口气,他竭力让自己保持情绪稳定,不让泪水夺眶而出,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的刀已出鞘。刀光一闪,鲜血飞溅。李婉喻头颅登时脱离躯体,飞了起来。鲁挺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秦啸风,你在做甚?” 秦啸风凝视着在空中飞行的李婉喻人头,一字一字说道:“鲁挺,我如今已无后顾之忧,你还拿什么来威胁我?我们之间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李婉喻人头忽然半空转向,径向秦啸风面门撞来。秦啸风不闪不避,反而伸长脖子,迎了上去,他的嘴唇恰好贴上了李婉喻的嘴唇。他能感受到她红唇的温热,他更知道这一吻之后,将是阴阳相隔,人鬼殊途!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头落在地上,秦啸风忽然发现,李婉喻眼帘已经合上,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她心愿已了,当然可以放心离开这个世界了!秦啸风头也不回走出院子,鲁挺在他后面叫道:“秦啸风,你不要你老婆尸体了?”秦啸风继续大步向前,冷冷道:“如果你还是个人的话,麻烦你给她买口棺材,寻块像样的墓地,让她入土为安。如果你人性泯灭,你尽可以任由野狗分食她的尸体。” 秦啸风提着带血的刀,走进大街。 天已经黑了,夜色已经完全笼罩大地。 原来热闹繁华的大街,却看不见一个人,看不见一盏灯,四下冷冷清清,一片死寂。 他毫不犹豫的走入黑暗之中。 也许他会长时间困在黑暗之中,但是他绝不会害怕,他手中有刀,心里有勇气,足以将黑暗劈开一道口子,放光明进来。 他走到了家门口。 门外却有许多人在等着他,这些都是追随他的人,他们在等他做决定。 秦啸风没有说话,一个人走入家里。他进去只做一件事,纵火焚烧,这栋给他带来了十四年欢乐时光的房子,很快陷入一片火海,化为一堆瓦砾。 只有彻底毁灭,才有重生的希望! 成千上万的人,在秦啸风带领下,好像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奔向“御天峰”。蹄声如雷,惊天动地,吵醒了上天,于是春雷滚滚,大雨如注。 这注定是让许多人不眠的夜晚。 第二百九十章 红线 雨过天晴,空气清新,鸟语花香,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日子。 可是江湖各大小帮派常驻武林盟的代表们心情简直糟透了。 通常被三巨头请进“光明殿”的人,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今天殿内三千六百七十二盏琉璃灯全部点燃,明亮的灯光能够照亮这栋宏伟庞大建筑每一个角落,能够触及每个人皱纹里深藏的私密故事,能够捕捉到每个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三巨头坐在高高的台上,正襟危坐,脸上明显有黑眼圈,神情显得既疲倦又低落。昨夜春雷滚滚,惊天动地,大多数人没有睡好,情绪不佳。三巨头流露出来的心情不好,对于这些没事就观察揣摩三巨头言行举止,表情变化的代表们而言,无疑是个异常危险的信号。 更让他们感到冷汗直流,胆战心惊的是,台子正中央,摆放了一张白木长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长相清秀,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这个人厉害的地方是,杀人从不靠绝世武功,宝刀名剑,他毫无武功,连只老母鸡都抓不住,提桶水都得气喘吁吁,但是他长在脸上的嘴,拿在手里的笔,堪比最锋利的宝剑快刀,罕有对手的顶尖高手,一生之中,不知道让多少名动天下的大佬豪强名誉扫地,黯然退场。 他便是统领“执笔郎”的蒋先生。前年三巨头动手清洗执笔郎,弄得人人自危,若想继续呆在执笔郎,只有改变自己不受强权左右,犀利辛辣,每一个落在纸上的字,恰如掷出去的一根尖枪,刺入某些不法分子心窝的写作方式。他们必须学会给流脓腐烂,散发恶臭的伤口想办法添加一块光滑细嫩,健康强壮的肌肉,晓得向某些大人物低头弯腰,纵然口里不好意思说出肉麻恶心的拍马屁话,但笔下一定要把阿谀奉承的想法犹如滔滔不绝的江水,源源不断的表达出来。 蒋先生倒没有受到任何牵连,还是深受三巨头的信任器重,文字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切中要害,触及灵魂。但是明眼的人已经看出来了,蒋先生已经没有昔日对任何人一视同仁的怜悯同情,没有替任何人伸张正义的动力及意愿了。他极有选择性的挑选需要评论抨击对象,对于肉眼可见已经开始失势,自身难保的人,他会进行无情的揭露和鞭挞;对于那些扶摇而上,如日中天的人,无论他听到了或者看到了跟那些人有关的丑闻,他都持沉默不言,视若无睹的立场。 今天三巨头授意蒋先生坐在台上,肯定是要让蒋先生开炮抢人。可是谁也不知道,今天三巨头究竟要拿谁开刀?哪个倒霉家伙又会成为三巨头拿来吓唬一群不听摆布的??子的鸡?众人皆是心下忐忑,坐立难安,早上所吃的美食已经化为不断从胃部分泌出来的苦水。三巨头经年累月的吞并掠夺,已经形成极其庞大的势力,按理说应该心满意足了,岂知却还不肯放过为数不多的几个保持独立经营的门派,这是要把韭菜连根拔起架势,隔几天拿刀割一茌的方式已经让他们过不了瘾。 德兴方丈“咦”了一声,笑道:“大家阴晴不定的脸色,想必又认定我们三位不怀好意,又要玩大鱼吃小鱼的鬼把戏了。”莲花道长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们的确吞并过不少帮派,但我们真正意图是你们所想的,仅仅是为了培植自身势力么?”众人默默无语,心中皆道:“难道不是么?你们真正意图不正是天下英雄皆为你们所奴役么?”某些性情耿直的人,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愤愤不平神色。 苏云松道:“我们应该拿事实说话,那些跟我们合作的门派,在没有和我们联手之前,那是种怎样的状态?说他们一盘散沙,乌合之众,毫无追求绝不过分。在接受改造之后,无论人心士气,口碑声誉,财力方面,都是焕然一新,令人刮目相看……”众人不以为然,心中又道:“谁不知道这是你们迷惑人心的伎俩?”德兴方丈接道:“明知大家都在非议我们只手遮天,吃相难看,我们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羽毛,非要强行推动吞并整合某些门派呢?” 莲花道长忽然加重语气:“因为日不我与,我们若是原地踏步,不做任何改变,很快就会被时代无情抛弃。求变求新,是当下大势所趋,只有及时转变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苏云松却叹息一声,道:“魔教也在变,最近云万里击败了西门无忌,从而获得了更多权力,可以放开手脚,大刀阔斧的推动各项变革措施。可是我们呢?”德兴方丈用眼角瞟着众人,道:“纵然我们有改变武林盟的想法,亦是有心无力,难以实施。武林盟历经上百年,大大小小的山头,多若牛毛,彼此间利益错综复杂。” 莲花道长道:“一个个山头就是一个个马蜂窝,平时看起来不起眼,只要一动,后果将是不堪设想。大家还记得第六任话事人汪大侠,第九任带头大哥葛先生么?他们英明神武,能力出众,深得人心,他们以为自己完全有能力解决武林盟各种弊端。事实又是怎样的呢?汪大侠不明不白溺死在自家院子内的水井里,众所周知,他可有在水底下伏得几天几夜的通天本事。使暗器排名天下第一的葛先生在繁华街头居然给人随手一箭爆头,直接射穿了脑袋。” 苏云松道:“可以预见的是,云万里一旦完成对魔教的变革,必然重返中原,消灭武林盟,达成他魔教史上最强教主的愿望。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魔教妖人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引颈就戮么?”德兴方丈道:“我们没办法改变武林盟,不等于我们就没有任何办法对付魔教。我们收编某些门派,只要他们成了我们的人,我们想怎么搞,外人都无权干涉。”众人听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暗自好笑,寻思:“你们说一不二,谁敢来过问你们,岂非活的不耐烦了?” 莲花道长道:“这些人接受与我们门人同样严格的训练,魔教妖人大举入侵之时,他们便是一道道横亘在路上的障碍,我们不能确定他们能有多大把握阻止魔教,我们只能确定一件事,他们至少可以有效消耗魔教力量,能给我们获得喘息的机会,说不定到那个时候,拯救武林盟的人忽然横空出世呢?乱世出英雄是不是?”苏云松道:“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要具备能拖得住魔教的本事。拖,绝不丢人,其实也是一种高明的策略,在敌强我弱不易速战速决之际所采取的一种比较有利的手段。” 德兴方丈道:“拖到最后,谁家底厚,经得起折腾,谁就能笑到最后。如果大家能够无条件配合我们,我们一定能战胜魔教妖人。”众人一听,不约而同心想:“图穷匕见,他们果然是要一口吃掉我们。”料想三巨头心思缜密,光明殿前后左右一定布下天罗地网,他们若是不服从安排,迎接他们的必然是残酷杀戮。众人多年深受三巨头威胁恐吓,早就心力交瘁,不胜其烦,如今给三巨头强行吞并,人人心里却毫无怨恨之意,反倒是如释重负,卸下千斤担子。 莲花道长笑道:“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既没有那么多精力,意愿改变武林每一个门派,非常时期动用非常手段,我们已经胆大妄为,陷得太深。若是再继续往前走去,便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跌得粉身碎骨,逾越践踏的人,不值得任何人同情。”众人心想:“开甚么玩笑呢?江湖上下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的被你们玩弄,羞辱,威胁,掠夺,就差没要别人的命了,你们还有红线么?” 苏云松道:“今天别无他事,就是请蒋先生给大伙儿讲个故事,光明殿宏伟壮观,大伙儿齐聚一堂,蒋先生学识渊博,借古喻今,娓娓道来,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的么?一人忍不住问道:“甚么故事?”苏云松轻轻吐出四个字:“逼上梁山。”众人一听,犹如五雷轰顶,不由得齐齐变色,心头大震:“逼上梁山?甚么意思?放眼江湖,谁敢逼迫三巨头?” 一时之间,你看我,我看你,眼珠子瞪得滚圆,神色迷惘至极,谁也猜不透三巨头真实意图。正心思不定之际,蒋先生忽然轻轻咳嗽几声,把众人注意力拉了回来,听得蒋先生不徐不疾说道:“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彩道:’端的使得好!‘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 众人江湖豪杰,性情相对比较豪爽,平时最喜欢听水浒一百零八英雄故事,尤其听到林冲遭受高太尉陷害,致使家破人亡,无处容身的情节,不禁怒发冲冠,拍案大骂,若是那时候身边有姓高的人在场,简直祸从天降,自然要那人替先人高俅偿还些罪恶。轻则恶言辱骂,重者一顿暴打。此时听得蒋先生讲述相同情节,心里却再无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只觉得似有一桶冷水从头浇下,一直冷到心底深处。 三巨头越是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众人越是暗自着急,忧心忡忡。谁都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老虎一旦发起怒来,整座山的动物都得跟着遭殃。有人偷偷往门外望去,两扇紧闭的厚重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从里面锁住,栓住,门口更看不到一个把守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外面绿油油的草地,青翠茂盛的树木,众人全身肌肉忽然僵硬,好像一条扔到砧板上已经死透了的鱼。 这极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欣赏人间美景。也许过不了多久,灯火璀璨的光明殿,将是冤魂无数的阎王殿。蒋先生讲故事节奏掌握得非常好,时而如春风拂面,特别舒服;时而如烹火烈油,气氛热烈;时而如急流险滩,扣人心弦;比起一门心思只想让听众尽快掏钱,已经丧失了职业激情的说书先生不知高明了多少。倘若换作往日,众人早就拍手叫好,然而此刻众人心乱如麻,挂念自己安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蒋先生发出一声长叹,沉声说道:“话说林冲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衮刀,辞别柴进,径往水泊梁山方向而去。可怜名动天下的八十万禁军枪棍教头,居然走投无路,沦落到落草为寇的地步。唉,世事反复无常,各位务必好自为之。”说话之间,眼光转向三巨头,显然到了三巨头发话的时候了。 众人寻思:“三巨头明摆着要大家表态站队,人命关天,不妨先倒向三巨头这边,走一走算一步。”德兴方丈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似笑非笑道:“大家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请蒋先生讲逼上梁山的故事么?”众人道:“是……是……是……”舌头似打了个死结,卡住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莲花道长道:“我也不说虚头巴脑的话,因为我们有些人已经把别人逼上梁山,站在武林盟的对立面了。”众人吓得全身发抖,冷汗直流,颤声问道:“我们……我们……把……谁……给逼上……上梁山……山了?” 苏云松那张很少流露情绪的脸,忽然出现了沉重,悲伤的神色,道:“比我们更软弱的人。我们能够站得比一般人高,是因为我们运气好,掌握了一般人不具备的资源,什么是运气好呢?比如说身无分文的人,突然捡到价值连城的宝贝。比如说有的人胎投得好,一出生便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人脉,不知比别人要少奋斗多少年。扪心自问,我们真的比别人强么?难道不是我们出身好,才有高人一等的机会么?如果一头猪有足够好的机会,让它坐在我们的位子上,它未必会做得比我们差。” 德兴方丈眼中射出冷峻的光芒,道:“我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从不反思自己是靠什么手段爬上来,自己拢共有多少斤量。一个人觉得自己混得好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是整座城市最帅的人,光芒四射,无人能及。”莲花道长道:“幸好我们知道某些人的底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其表,我们提拔某些人,是出于平衡各个山头利益,不得不做出的妥协,让步。我们以为某些人会良知发现,幡然醒悟,现在看来,我们想法过于天真,幼稚了。” 苏云松道:“某些人爬到了高处,高的地方往往风大得紧,吹得他们浑身飘飘然,不知东南西北了。不光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理所当然要比别人拿得多。唉,我们又想得太简单了,只要他们会替武林盟办事,胃口大一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了,一个欲壑难填,贪多务得的人,怎么会替他人着想呢?纵然对他人有想法,恐怕也是想着怎么把别人的钱财,变成他的钱财,怎么把别人的女人,变成他的女人。” 众人脸色铁青,登时鸦雀无声,均想:“听三巨头的口气,好像他们要效仿云万里的雷霆手段,狠下心来,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武林盟自上至下清洗过去,重建一个面貌焕然一新的武林联盟。哼,他们若是敢对我们下重手,莫怪大家结帮抱团,把武林盟搅得稀巴烂了。”想到此处,不禁暗怪自己杞人忧天:“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三巨头比我们好到哪里去了?自家屁股不干净,臭气熏天,还好意思捂着鼻子,大声说别人放屁臭?” 德兴方丈道:“大和尚已经想得很开了,像有些人贪得无厌,管不住下半身,我能睁一眼闭一只眼,绝不会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毕竟花花轿子大家抬,我把大家都得罪光了,岂不是成了人人憎恨的死秃驴,贼和尚么?”说到此处,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个穿着一身绣了一朵朵花的衣衫,每根毛发散发着浓郁香气的中年人。那人不敢与他对视,急忙低下头去。众人心中一凛:“这人要倒大霉了。” 跟那人挨得近的几个人,连人带椅赶紧往外移开几尺,与那人保持一定距离,免得德兴方丈误会他们是一伙的。德兴方丈道:“贾老弟,你风流潇洒,处处留情也就罢了,一个人混到了不为钱发愁,凡事有人给面子的境地,接下来不就想过得快活逍遥么?”姓贾的呵呵干笑几声,算是回应。德兴方丈又道:“你睡了别人老婆,给人家丈夫逮住,是不是应该快刀斩乱麻,及时断绝关系,省得惹来不必要的烦恼?”姓贾的一张脸五颜六色,跟衣衫上的花朵一样妖艳。 莲花道长道:“贾老弟,你好歹有头有脸,做事是不是要爽爽快快,干脆利落,又有甚么纠缠不清,不三不四的?难道天下只有她一个女人,非得要在她那里弄得名声扫地么?”德兴方丈大笑,笑得不怀好意:“我和贾老弟父亲是多年朋友,对于贾老弟的性子还是很了解的,敢作敢为,绝不退缩。要不然也不会对那女的说出纵使全天下都知道我睡了你又怎样,你丈夫在床上堵住我们又怎样,这都不算事,我都能摆平!过了这股风头啥事就没有了,你可以跟你丈夫共床,绝不可以跟他亲热,因为你的身体只属于我的豪言壮语。” 众人看德兴方丈摇头晃脑,滑稽至极,登时忍俊不禁,放声大笑,庄重典雅的光明殿刹那间成了消遣娱乐的戏院。苏云松道:“贾老弟,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都会被人夸大到极致,迅速传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到那时候,你不是挺身而出,有担当的大英雄,在别人口中你就是仗势欺人的恶棍混蛋。我们顺应人心,处理了你,岂非影响了武林盟团结?我们罔顾民意,对你网开一面,岂非损坏了武林盟声誉?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姓贾的咬了咬牙,霍然站起,正欲纵身跃出,忽然一股劲风袭来,将他牢牢按在椅子上。只听得苏云松缓缓说道:“贾老弟,请少安毋躁,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如果我们真想你难堪,决不会赔着笑脸对你好好说话,我们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当断不断的人。”他口气果然柔和温顺,好像在和同辈好友愉快交谈,毫无昔日咄咄逼人,居高临下的气势。众人心中均想:“老虎挂念珠,假慈悲。”姓贾的松了口气,一张脸却仍然绷得紧紧,阴晴不定。 莲花道长盯着一名灰衣男人,道:“田兄,你日子过得潇洒快活,大家都看在眼里,但你不应该把只能在私底下,小圈子流传的话,不合时宜的弄得世人皆知,譬如世上最大的公平就是不公平,王公将相就是种乎,一字不识家里有背景,坐堂做官发大财,学富五车背后无人,私塾教书街上测字算命,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人家几代人的积累,凭什么输给你十年寒窗,一餐三十道菜,道道山珍海味的话,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可能算不了多大的事,但有些人却觉得心里很受不了。” 德兴方丈道:“像我们这种享受顶级生活的人上人,可谓万中之一,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人从早忙到晚,到手的不过是碎银几两,勉强图个温饱而已,他们打心眼里仇视我们,恨不得立刻把我们掀翻在地,然后狠狠一脚踩死我们。你的正常生活方式,会让他们心里的不公平和努力无用的想法越发强烈,他们认定了正是我们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家族,把所有的权力,机会攥在手里,想着永远要骑在他们头上,不给他们丝毫出人头地的机会,世世代代给我们做牛做马。如果有这种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处境是不是越来越不妙?” 蒋先生道:“所以我这些日子写了多篇文章,不厌其烦的提醒各位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是所有身居高位的人的必备技能。就像家里的小孩子,偷东西吃,吃了把嘴巴擦干净,谁也不知道,可是有些孩子偷吃东西的时候,既唧嘴巴的声音太大,事后又不抹掉嘴角的油渍,岂非引发众怒,弄得不可收拾?”苏云松道:“蒋先生,我想给你提个建议,不知可否?”蒋先生道:“苏庄主,你客气了。” 苏云松道:“前些天一位执笔郎写了篇《祖孙三代矢志不渝,守护武林盟》的文章,引发热议。我当时看了心里很不舒服,借此机会,我正好要请教蒋先生,你们究竟想表达甚么?普罗大众处境艰难一天不如一天,满腹牢骚无处诉说,你们怎么不写篇《祖孙三代一贫如洗,何时方能逆命翻身》的文章?哼哼,端着大碗大口吃肉的人反倒怪话连天,这不是竖起靶子让别人按着打么?进武林盟的都是人才精英么?我看倒也未必,有的人就是冲着捞钱揽权来的。祖孙三代矢志不渝守护的恐怕是他们的利益,权力?他们奉献了甚么?他们奉献出来的是各种敛财本事,以及丑陋肮脏的灵魂。有甚么高尚的?以耻为荣,是不是跟光着屁股满大街乱跑一样无耻?” 蒋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道:“苏庄主,请你放心,执笔郎不欢迎不分是非,颠倒黑白的人。”苏云松沉下脸,冷笑道:“执笔郎不分是非,颠倒黑白的何止他一个?我可以毫不客气的告诉你,如今整个执笔郎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文风!别人堕落我可以漫不在乎,但是执笔郎堕落我真的受不了。曾经每天让我感到冷汗直流,毛骨悚然的执笔郎已经死了,现在的执笔郎只会讨好权贵,粉饰太平,每天我翻阅某些人浮夸荒诞的文章,很想口吐芬芳,问候某些人全家。文人丧失良知骨气,等同一个人断了脊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希望?”蒋先生脸色变得很难看,没有做任何辩解。 好在苏云松没有继续为难他,眼光往众人望去,道:“方才德兴方丈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武林盟,只想维持现状。各位贪权,捞钱,玩女人,只要不是太过火,我们一般不会插手干涉。当然就是偶尔忘乎所有了,引发不是很严重的民愤,我们也是站在你们这边,那些世人看起来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到我们这里根本就不是事,我们都能摆平,比如贾老弟田兄,大不了先将他们冷藏一些时日,等风头过后,仍然加以重用。岂非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众人怔怔看着三巨头,压根想不到这些话会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势力强大,只手遮天的三巨头为什么要放低身段,采取跟大家合作的姿态?是什么力量逼得三巨头不得不低声下气?众人很快明白其中原因:“魔教很快卷土重来,三巨头想保住当下位子,只有放任大家贪腐,换取大家一致对外。”想起从今以后可以不受约束的谋取利益,不由得全身皆热。德兴方丈道:“我们待大家好,大家也要对我们好,是不是?”众人大声应道:“那是当然!” 莲花道长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划了一下,道:“大家务必记住,有些事可以大胆去做,有些事碰也不能碰,否则我们真的会动手杀人!”众人道:“什么事不能碰?”苏云松脸上有杀气涌起,一字一字说道:“谁敢不知高低,把人逼上梁山,搞分裂武林盟勾当,必死无疑,如来观音也救不了他!”众人心想:“有大把的钱捞,有睡不完的女人,谁还想着分裂武林盟,那个人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可是三巨头这些话真是说给他们听的么?就凭他们的胆量,他们敢分裂武林盟么? 谁也不知道,这条红线是三巨头特地给鲁挺量身定做的。三巨头要动鲁挺,必须有充分的理由,所以他们派秦啸风去徽州城,调查瘟病真相,唆使秦啸风援助段坤,给鲁挺传递秦啸风即将接班的信息,从而引发鲁挺对秦啸风的疯狂报复。秦啸风自立门户,便坐实了鲁挺分裂武林盟的罪名。当然有了杀鲁挺的理由,还不能称得上有绝对把握,武林盟当中许多门派跟鲁挺有密切关系,若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只有抛出比他们从鲁挺那里得到的更大利益。 放任贪腐的诱惑,谁能拒绝得了? 利益高于一切。 只要给出利益足够多,有些人什么都敢出卖。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夜壶 三巨头搞定了这些人,接下来要做的是,等鲁挺上门送人头。 他们相信过不了多久,鲁挺就会出现在光明殿。 恶人先告状,猪八戒倒打一耙,是每个坏人的一贯伎俩。其实识别一个坏人非常容易,诬蔑别人做过什么坏事,必定自己已经做了这件坏事。鲁挺一定会把分裂武林盟的屎盆子扣在秦啸风头上。 兴许鲁挺以为这下能够把秦啸风推到万劫不复境地,殊不知是他亲手把绞索套在自己脖子上。三巨头不再说话,眯着双眼看着在长窗上走动的阳光,德兴方丈落在案桌上十根手指忽伸忽缩,好像在计算着什么。 鲁挺生命与这阳光一样,都在一点点流逝,只不过太阳今天落山了,明天照样高高升起。而走到尽头的生命,却永无从头来过的可能。今天将是鲁挺最后一次享受阳光照耀,明天世间再无鲁挺这号人物。 众人得到了三巨头放任贪腐的??诺,不由得心情大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某些城府不深,心直口快的人,忍不住向合得来的朋友和盘说出准备实施的宏伟计划:今年定下的小目标是新增十万两白银收入,圈地百亩,纳小妾数名,情人若干,明年争取在今年基础上再翻一番……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便七嘴八舌,如竹筒倒豆子般纷纷畅谈未来,声音越说越大,每个人梦想都大同小异,无非是看上别人女人,眼红别人财产。 瞬时之间,正气凛然的光明殿充斥着不堪入耳,令人极度不适的言语。在明亮灯火照耀下,一张张激动兴奋的面孔显得说不出的丑陋,贪婪,跟他们身份地位毫不匹配的低俗,无耻的阴暗面完全暴露出来了。极少数良心未泯,仅在平时贪些小便宜的人,耳听这些人的贪腐大计,不禁怦然心动,暗自责备自己胆太小,心太善,手太软,从而错过了一个个发财致富,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蒋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尽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仍给苏云松听得真切。苏云松也叹了口气,道:“很好,正气凛然,直言不讳的蒋先生终于回来了,文人可以眉清目秀,谈吐文雅,但是文字绝不可以温柔,斯文,八面玲珑。提笔在手,务必具备拎着长刀利斧的气势,披荆斩棘,绝不含糊。我以为你旁观者清,原来你也是雾里看花,不明所以。”蒋先生一怔,问道:“甚么?难道我说错了么?” 苏云松道:“如果你身陷绝境,进退两难,你会拒绝伸来的手么?你会计较伸来的手干净还是脏的?我们想让武林盟化险为夷,就必须要做出违背民意,背上千古骂名的艰难决定。如果我们不给他们甜头,他们决不会支持我们,决定武林盟生死的从来不是所谓的民意,而是能不能得到各个山头,家族的一致支持。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居多,每个人一辈子都会做几件违背自己意愿,良知的事情,因为他在那个时候没有选择的余地。” 蒋先生道:“在你们这些当权者看来,民意不过是夜壶而已。尿急想撒尿了,便把夜壶拎出来用,美名曰顺应民心。用完了一脚直接踢到角落里去,是也不是?”苏云松道:“好像是这个道理。”蒋先生道:“既然你们醉心权谋,就不应该再度重用执笔郎,难道你们既想当又想立?你们给执笔郎松绑,执笔郎未必会领你们的情,他们手中的笔,同样会让你们感到难受,厌恶。” 苏云松道:“你搞错了,我们没办法打造一个公平正义的世界,并不代表我们就此放弃,啥事也不做。再黑暗漫长的夜,老天爷总会想办法给天上挂几颗星星,哪怕光芒暗沉,却能让走夜路的人看清路的方向。如果不在坏人头上悬挂一把刀,我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的。我们可以放任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丧失公平,可是绝不允许出现类似人吃人,易子相食的恐怖残忍的场景。” 蒋先生眼睛一亮,道:“你们重用执笔郎,是想给这个世界播下希望的种子?”苏云松又叹了口气,道:“别担心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上,就会一事无成,种子的顽强,坚韧出乎意料。风把种子带到悬崖绝壁,种子有放弃过自己,埋怨命运不公么?它竭尽全力让自己扎下根来,然后茁壮生长,长成参天大树。”蒋先生又叹一口气,道:“我争取做一棵给人遮风蔽雨的树。”苏云松道:“不是争取,而是你一定要做到。” 说话之间,听得一阵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众人转头望去,见得十余人拥簇着鲁挺,大步流星往光明殿而来,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口蒙着一块黑布的红色木盒子。众人暗自猜测:“盒子里面装的甚么?价值连城的宝贝?鲁挺明目张胆来送礼,三巨头当着大家的面敢收下么?”听得一人大声赞道:“这里草地修剪得真整齐,比我家仆人勤快多了。”只见数个杂役服饰的人,低头弯腰,一丝不苟的打理着草木。 鲁挺笑道:“生来做牛做马,永生翻不了身的人,不拼命干活能有饭吃么?我给他们找些事做,说不定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管事的能给他们每个人都加个大鸡腿。”抬起脚步,居然放着笔直干净的道路不走,偏偏从草地斜穿过去,踩得绿意盎然的青草一片狼藉。他的随从亦跟在身后。那几个杂役看得目瞪口呆,又不敢开腔阻止,人人神情凄苦,差点要哭出来了。 光明殿内众人虽然品行不端,为非作歹,却绝少做损坏树木花草之事,此时见得鲁挺一行人公然践踏草地,不禁心生厌恶之意,向他怒目而视。鲁挺伸出二根手指,做了个挖眼的动作,厉声喝道:“看甚么看,当心眼珠子掉一地。”众人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心道:“这人一点修养也无,到底怎么坐稳掌门人位子的,莫非黄山派上下都瞎了眼么?”这些人很快走到光明殿门口,三巨头同时站起,便要出门迎接。 鲁挺忽然举起左手,右手捂着肚子,皱着眉头,叫了声不好。三巨头大吃一惊,异口同声说道:“鲁掌门,你怎么了?”鲁挺道:“他妈的厨子烧得一手鱼头豆腐汤,老子一时管不住嘴,这不多喝了几碗,尿急得紧,快憋不住了。”德兴方丈笑道:“有尿就拉出来呗,大活人难道让一泡尿憋死?”鲁挺跺脚叫道:“可是这里没茅房啊!真是急死人了!” 莲花道长笑了笑,道:“鲁掌门不就想在光明殿门口痛痛快快拉泡尿么,是也不是?听说站在光明殿门前,对着三巨头拉一泡尿,是武林盟每个男人的最大梦想。”德兴方丈一摸光头,奇道:“为什么要冲着我们仨人拉尿?”莲花道长道:“因为我们在这个位子呆得太久,大伙儿看得心烦气躁,自然而然有了尿我们的冲动。”鲁挺乜眼瞅着殿内众人,脸现得意神色,大声说道:“大家说句敞亮话,我可以这样做么?会不会有人诬蔑我飞扬跋扈,气焰嚣张?” 众人抱着存心看热闹的念头,拍手附和:“当然可以。”苏云松笑了笑,道:“这就要看了,如果鲁掌门实属迫不得已,情有可原,总不至于尿到裤子里?如果鲁掌门有意而为之,冲撞冒犯武林尊严,遭人非议在所难免。究竟有没有尿,鲁掌门心里最清楚不过。”德兴方丈道:“武林盟以后属于鲁掌门这一代人,他冲撞冒犯武林盟尊严,对他有甚么好处?我相信他是一时尿急。”鲁挺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德兴方丈也。”当下解开裤子,面对众人,尿水四溅,哗哗作响。 坐在门边的人失声惊呼,忙不迭往里移动。德兴方丈大笑,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好淋漓酣畅的一泡尿。我敢断定,这泡尿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铭载史册。”众人见得三巨头对鲁挺迁就巴结,心想:“三巨头想要抵抗魔教,必须借助鲁挺强大的力量,正所谓有求于人,不得不低三下四,屈已卑身,也就任由鲁挺胡闹了。”鲁挺道:“大家看到了没有,无论看得见的地方,还是看不见的地方,我都是既强又大。是不是啊?” 他得意洋洋系上腰带,拿起边上那人捧在手里,蒙着红色木盒子的黑布,仔仔细细把一双手擦拭干净,然后又把黑布放回盒上。众人这才看清,这红色木盒子四周凹凸不平,做工相当粗糙,那块黑布也是寻常布店能买到的便宜货。有道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种简陋的木盒子又怎能装着价值连城的宝物呢?可是鲁挺郑重其事的将这东西带到光明殿,肯定绝非毫无意义之物,里面到底装的什么?众人脑子充满了猜测和疑惑。鲁挺带领手下,大摇大摆走进殿内,往三巨头所坐的台子走去。 走到台下,鲁挺接过木盒,独自走上台,在一张空椅子坐下。他几个手下各自寻找空位子落座。德兴方丈盯着搁在桌上红盒子,道:“鲁掌门,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鲁挺淡淡说道:“一个人头。”三巨头耸然动容,道:“谁的人头?”鲁挺道:“一个女人的人头。”三巨头道:“哪个女人的人头?”鲁挺打开木盒,提起一颗头颅,高高举起,道:“大家应该都认识她?”只见这人头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好像圆满完成了生命中的每一件事,可以不带任何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了。 包括三巨头在内的所有人,在同一瞬间都跳了起来,惊道:“这不是秦啸风女人李婉喻么?”鲁挺道:“不错,正是秦啸风女人李婉喻。”德兴方丈倒吸一口气,凝视着他,喃喃说道:“你为什么要杀她?鲁挺道:“她跟我无怨无仇,我有杀她的理由么?杀她的没有别人,正是她丈夫秦啸风!”苏云松道:“世人皆知,秦啸风对李婉喻一腔深情,视若珍宝,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出于什么原因非要杀她?” 鲁挺盯着李婉喻人头,一字一字说道:“秦啸风经常不回家,李婉喻独守空房的日子多了,难免会感到寂寞,空虚。一个正值虎狼之年,索求无度的女人,万万忍受不住日复一日的煎熬,怎么不想办法填补秦啸风留下的空缺……”德兴方丈忽然冷冷打断他的话:“鲁掌门,人死万事休,有些话到此为止。”鲁挺哈哈一笑,道:“不说了,不说了。这种不守妇道,有辱风气的贱人,不提也罢。” 德兴方丈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念起经文:“命终之人,在中阴中,身如小儿,罪福未定,应为修福,愿亡者神,使生十方净土,承此功德,必得往生。若有临终,及死堕地狱,家内眷属,为其亡者念佛,及转诵斋福,亡者即出地狱,往生净土……”声音虔诚柔和。众人尽管听不懂经文意义,却知道德兴方丈是在向佛祖菩萨呼喊恳求,要佛祖菩萨大发慈悲,饶恕李婉喻犯下的罪孽,并衷心祝福李婉喻下辈子平安喜乐。众人不由得敛容屏气,凝神倾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德兴方丈念完经文,轻轻叹息一声,道:“秦啸风如今在哪里?他今天为什么无缘无故不来光明殿?”鲁挺嘿嘿冷笑数声,朗声说道:“昨晚秦啸风杀了李婉喻,带领一干人马,直奔御天峰,树起替天行道的旗号,反出武林盟了。”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吃一惊,暗自寻思:“秦啸风反出武林盟,鲁挺多半脱不了干系。”三巨头倒是神色平静,齐声笑道:“鲁掌门你开甚么玩笑?”他们竭力控制住情绪波动,尽量不让自己失态,但是声音还是有点苦涩酸楚,想必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事实,心中极为震撼。 鲁挺道:“光明殿像是适合开玩笑的地方么?”莲花道长道:“我们已经着手栽培秦啸风,他为什么还要辜负我们信任呢?”鲁挺厉声道:“因为秦啸风等不了,他生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他恨不得立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德兴方丈叹了一口气,道:“给他的东西又跑不了,他为什么一点耐心也没有呢?”鲁挺直直盯着三巨头,大声问道:“我方才在外面,听得苏庄主说道,分裂武林盟者,必死无疑,如来观音也救不了他,是也不是?” 众人心想:“除掉了秦啸风,便没有人跟鲁挺竞争了。”苏云松道:“不错,分裂武林者,必死无疑。”鲁挺声音更大:“秦啸风该不该杀?”三巨头异口同声道:“实在该杀!”鲁挺道:“鲁某愿做征讨秦啸风的开路先锋!不取了秦啸风项上人头,誓不来见武林同道!”三巨头大喜,道:“鲁掌门亲自出马,秦啸风必死无疑。”忽然听得有人冷冷道:“分裂武林盟的人难道不是你鲁挺么?”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正是统领执笔郎的蒋先生。 鲁挺面色突变,喝道:“姓蒋的,你是甚么意思?我每个月给你五百两银子,你还嫌少么?下个月加到一千两好不好?收了我的钱还要反咬我一口,以后谁敢和你打交道?”蒋先生脸上肌肉抖动,道:“我不止收过你一个人的钱,只要有人给我送钱,我统统来者不拒,钱让我丧失良知,闭上眼睛。你们应该也都看到了,这些年我写的都是些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鲁挺冷笑道:“你以为你写的东西真的很好么?” 蒋先生道:“不好,我倘若没有背靠武林盟这棵大树,倘若没有武林盟把我的秽物强制要求大家阅览,谁会看我写的狗屁不通的东西?恐怕给别人擦屁股,别人都嫌弃弄脏了屁股。若非苏庄主当头棍喝,惊醒了我,我会一直飘下去,一直高估自己,一直把辣眼睛的文字当成可以流传千古的瑰宝。”苏云松道:“因为我觉的你陷得不深,还能及时回头。” 鲁挺冷笑道:“他已经回不了头,把灵魂变换金钱的人,只会更加贪得无厌,看来一千两银子也填不满蒋先生的胃口。蒋先生你不妨说个数,我能满足你的尽量绝不会让你失望。”蒋先生白净的脸皮涨得通红,道:“你听着,你好好听着,我收你的钱会一文不少退还给你,我现在要心存正义,睁开眼睛,我不能再容忍你分裂武林盟了。”鲁挺哈哈一笑,道:“放屁,无论声望还是地位,我已经超越绝大多数人,分裂武林盟对我有甚么意义?” 蒋先生道:“不论你声望地位,超过了多少人,可是到目前为止,你登上武林盟的最巅峰么?你甘心一直忍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哪个老二不想取代老大?”鲁挺不怒反笑,道:“幸好三巨头已经准备传位给我了,否则我有一百张嘴,也他妈的说不清楚。”蒋先生道:“你莫要忘记了,三巨头更器重秦啸风,他比你更适合做接班人。一山不容二虎,你不挤走秦啸风,你怎能坐上武林盟第一把交椅?”三巨头齐声叹息:“秦啸风目光短浅,自毁前程,我们心如刀割啊。” 鲁挺脸色铁青,哼了一声,道:“你构陷我分裂武林盟,有证据么?”蒋先生道:“暂时没有。”鲁挺怒道:“没有证据你他妈的就别在这里乱放屁!”苏云松叹了口气,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蒋先生,你什么都没有,怎么乱给鲁掌门安罪名?这不是在写文章,心眼越多,想法越多,便越受欢迎。”鲁挺环视众人,冷冷道:“谁反对我?谁支持我。反对我的人滚到左边去,支持我的请站右边。”众人默不作声。 蒋先生望着在长窗上移动的阳光,道:“午时快到了。”鲁挺道:“今天午时吃饭么?蒋先生是不是又要顺手牵羊拿几瓶好酒回家?装了一肚子的书,结果只学会了贪小便宜,请问你是用屁股来读书的么?”蒋先生道:“每天午时三刻,‘冷眼看世界’都会把他们所看到所听到的江湖动向,送到武林盟。他们应该弄清楚李婉喻是怎么死的,秦啸风为什么反出武林盟……”鲁挺猛地打断他的话,道:“你居然指使‘冷眼看世界’来对付我!” “冷眼看世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个组织的名称,它可能是武林盟最神秘的组织。没有人知道他们长相,真实姓名,世人只知道他们活跃在世上每一个角落,充当上层人物的耳目,收集各种各样一般人接触不到的讯息,通过特定的渠道送入武林盟,给武林盟头头脑脑们提供决策依据。蒋先生道:“‘冷眼看世界’虽然隶属‘执笔郎,但是他们并不听命于我,我完全无权干涉他们行动。” 他眼里忽然出现了内疚,自责,一字一字说道:“他们传递了很多对你不利的信息,都被我截留隐匿,甚至销毁,比如你在徽州城那场瘟病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三巨头同时“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蒋先生,你怎能这样呢?鲁掌门,你在徽州城那场瘟病到底做了什么?那些有关你的流言蜚语是不是真的?”便在此时,一匹马从外面驰入,冲到光明殿门口,正是替‘冷眼看世界’传递信息的信使。 其时正是午时三刻,丝毫不差。 三巨头授意蒋先生拆开火漆封缄,取出厚厚的资料,当众宣读。 今天传来都是有关秦啸风的消息。 鲁挺是怎么侮辱李婉喻的,秦啸风是怎么反出武林盟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录得很详尽,好像他们当时就在现场,目睹了鲁挺所犯下的每一个罪行。鲁挺大汗淋漓,嘶声叫道:“他们为什么要冤枉我?” 苏云松道:“‘冷眼看世界’跟任何人没有利益冲突,所以不会对任何人有偏见,他们传来的东西,绝无任何差错!” 蒋先生念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期间喝了五六杯白开水,才终于将厚厚的资料念完。岂知他的声音刚落下,便有一个个人站出来揭发鲁挺的罪恶。连跟鲁挺一起来的几人也加入检举鲁挺的行列。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 德兴方丈脸上杀气腾腾,恶狠狠地瞪着鲁挺,厉声喝道:“分裂武林盟者,必死无疑,如来观音也救不了你!” 所以鲁挺死了。 苏云松提着鲁挺血淋淋的人头,摆放在李婉喻头颅之前,沉声说道:“秦夫人,迫害你的元凶已经伏诛,你可以瞑目安息了。” 三巨头脸上看上去异常沉重,悲痛,其实他们心里说不出的轻松。 除掉了鲁挺这个最强劲对手,等于他们攘外必先安内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其他人,不足为患。 他们根本就没有视这些人为对手。 包括蒋先生在内的这些人,不过是需要解决实际问题便提出来,平时扔到一边,无人知晓的夜壶而已。 只要他们一直拥有制订游戏规则的权力,他们就能随时改变游戏规则。 以及运用游戏规则谋取利益,清除异己。 第二百九十二章 嫁人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里春天来得特别晚。 临近黄昏。 晚霞映红了高高的山峰,好像一根根插在餐桌上的蜡烛。 夕阳正照在一片花海之上。落日余晖,花朵怒放,衰老与新生,在这里交替更迭。 一个满身疲惫,肩扛锄头,牵着一头背上驼了一捆柴禾的老黄牛的农夫,沿着一条弯曲得似情人心眼的田埂,匆匆忙忙的往家里赶。 山梁的背后,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农夫吸了口气,闻到了笋干腊肉,蒸鸡蛋,温黄酒的味道。他一抬头,看到了一个牵着两个孩子的女人,站在山梁上,冲着他甜甜的笑。 他们相隔甚远,然而适时出现的风,立即把她的温柔,甜蜜吹进他的心窝。他感到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扔下老黄牛,飞一般往山梁奔去。爱人的微笑,犹如春风般的,只会让人沉醉,让人快乐。 云无心站在花海之中,她所站立的位置,恰好能够看到归心似箭的农夫,牵肠挂肚的女人。只见农夫脚板底下好像装了一对风火轮,转眼间就奔到了女人身前。女人绕着他的身子打转,拍打他衣裳上面的的灰尘,他脖子跟着她转动的脑袋,不停轻吻她带着花香头发,俩人卿卿我我,十分恩爱,说话声音随风传入云无心耳中。 云无心凝神倾听,听得农夫低声笑道:“等孩子睡着了,我要把你抱在怀里,一口一口一寸一寸将你亲个够。”女人道:“你不怕我再给你生个孩子?你一个人养几张嘴,到时候你就跟老黄牛一样,累得伸不直腰。”农夫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不光要和你慢慢变老,还要跟你生一堆孩子。儿子像我勤奋努力,女儿像你善良可爱,岂不羡慕煞了旁人?” 女人吃吃笑道:“腊肉还没吃到嘴里就油腔滑调了,你分明想图今晚贪欢快活。反正养家糊口的人又不是我,况且我生孩子坐月子,既有肥鸡肥鸭吃,又不用煮饭烧菜洗衣服,我怕什么呢?”农夫笑道:“对了,趁咱爸咱妈现在岁数不大,身强力壮,还能帮衬咱们,不抓紧生几个孩子,不是可惜至极么?人可以一辈子一事无事,却绝不能在最好的时光,一个孩子也不生,是不是?” 两人缠绵了一会儿,抱着孩子,口中放声歌唱:“你浓我浓,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他们很快走下山梁,消失在白茫茫的炊烟之中。 可是悠扬动听,情意绵绵的歌声,仍从山那边传了过来,飘入云无心耳中。云无心便如给人点了穴道,手是酸的,脚是软的,呆呆站着不动。晚霞好像落在了她脸颊,绯红如醉,烫得厉害。在这个吸一口气都会怦然心动,情迷意乱的季节,尤其像她这般年龄的女孩子,一见得别人你浓我浓,更忍不住心神不定。 哪个少女不怀春?此时此刻,她脑海之中,想的绝非拥有权力,名利,而是拥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她在人前表现出来的雷厉风行,干脆利索,只不过是命运把她安排在了这个位置,不得不戴上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具,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柔软。又有谁能知晓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又有谁知晓她会在无人窥探的闺房,夜深人静的时候,呈现出最真实的自己? 她会换上花花绿绿的彩色衣服,站在镜子面前,幻想身后站着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在她耳畔说着令她面红耳赤的情话。她眼波流转,神态慵懒,对着镜子轻声说道:“你再拖拖拉拉,不来我家上门提亲,我就要嫁给城里朱员外的傻儿子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难道你不觉得可惜么?你这辈子不娶我为妻,你便会下十八层地狱。通情达理的阎王爷会让你生生世世都做匍匐在我脚下的狗,一条费尽心思却永远休想我正眼打量一下的舔狗。” “爸爸就贪几杯酒,你多送几坛好酒给他,他便不好意思为难你,我们的事不就定下来了么?”“我的眉毛画得好不好看,妆化得会不会太浓?有没有比最爱打扮的李秀才女儿好看?走出去是不是街上最美丽的女子?会不会让整条街的男人扭断了脖子?”“我们的宝贝该取什么名字?不是,你怎能叫他们豆芽,花椒,人家一听就知道我们是种田的泥腿子。” 只有独处的时候,她才会把自己的小女儿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情窦初开的人,连幻想都是甜蜜的。忽然之间,远处传来几声猫叫,叫声情致缠绵,犹如饱受相思之苦的人忍不住大声呼喊情人名字。春天是个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忙得连喘气也不敢停下来的季节。 万物复苏,百花争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无不争相繁殖后代,猫的伴侣,男女相约踏青出游,她为什么还不嫁人呢?她微微抬起头,偷偷看着前面两个男人,她心思一会儿落在这个身上,一会儿落在那个身上,左右反复比较,总觉得错过了任何一个都将抱撼终生,可是一个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她该选谁好呢? 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淡淡的正照在叶枫、赵鱼的脸上,两张仰起的面孔,看起来说不出来的冷清寂寞。他们一直对她很好,却也是仅限于此,不敢再往前一步。她知道他们受了太多磨难,心里有太多顾虑,不想去连累,伤害别人,已经有了孤独终老的念头,对于爱情不抱任何奢望了。 云无心忽然愤愤不平,既然命运安排他们孑身一人,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到她身边?为什么要让她不知不觉给他们迷惑,沉醉,一醉就销魂蚀骨,万劫不复?云无心沉思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暗道:“我遇见了他们,就不能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站在原地,不敢把话说开,我为什么就不能往前一步,直接捅破窗户纸?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只要能获得幸福,何必纠结究竟是谁在追谁呢?” 在处理事情,为人处世方式,她谨慎小心,内敛克制,很少允许自己放纵,出格,但是在感情方面,她所持的是大胆进攻,放手一搏的姿态。 爱一个人就要大声说出来,憋在心里谁知道你爱的人是谁? 只要她觉得某个人符合她的择偶标准,她就会果断采取行动,绝不会泪流满面地看着那个人从她面前,更不会在多年以后发出:“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我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的感慨。纵使看走了眼,遇错了人,哪有怎样? 谁生命中没有几段不堪回首的爱情,遇上几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渣男渣女? 吃饭的时候,一不小心让饭噎得泪水直流,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到了第二次用餐的时候,也没见过有某个人跟饭赌气,绝食不吃,还不是照样拿起筷子,端起饭碗,大吃大喝? 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把他们注意力吸引过来,笑道:“人在花海之中,不摘采一朵鲜花别在胸前,不是等同入宝山,空手回,一无所获么?”叶枫不紧不慢应道:“玫瑰多刺,实在伤不起啊。”云无心道:“受了一次伤害,便急着打退堂鼓,畏缩不前,这不像你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越挫越勇的风格啊。” 叶枫笑道:“能把双手舒舒服服插在裤袋里,为什么非要伸出去扎得鲜血淋漓呢?这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么?人都是有脑子的,只要不进水,哪有自寻苦吃的道理?”只见他一双手果然插在裤袋里,毫无拿出来的意愿。云无心给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隔了良久,狠狠道:“你这双烂手最好永远也不要掏出来。” 叶枫笑嘻嘻道:“你真的太聪明了,居然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云无心连翻了几个白眼,转头看着赵鱼,问道:“你呢?”赵鱼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道:“嗯。”云无心奇道:“嗯是甚么意思?”赵鱼道:“很好,很好的意思。”云无心眼睛发亮,道:“很好就赶紧去摘呀。”赵鱼伸出右手,却送到了自己嘴边。 叶枫哈哈大笑,道:“赵大哥没工夫跟你讨论不切实际的问题,他现在只想啃一只香喷喷的红烧猪手。”云无心冲着他怒目而视,道:“闭上你的嘴,哪边凉快呆哪儿呆着去。”赵鱼仰天看着天上的月亮,冷峻的脸上忽然露出坏坏的笑容,喃喃说道:“漫漫长夜,怎么熬过去啊?” 云无心听得赵鱼七转八绕的向自己示好,激动得一颗心差点没跳出嗓子眼,险些接口应道:“我可以陪你说话聊天啊。”岂知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听得赵鱼道:“如果这时候能有几只香喷喷的红烧猪手,几样可口的熟菜,几坛老酒,一个话多且风趣的朋友,再漫长的夜,好像也没什么可怕。” 叶枫笑道:“我正好话多且风趣,看来你总算找对人了。”他把“找对人了”这四个字说得异常响亮,生怕云无心听不清楚。赵鱼又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道:“我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准备些零碎银子,咱们三更时分,阿庆嫂小酒馆准时碰面,不见不散。” 叶枫哈哈大笑,道:“肯定准时碰面,我可以让女孩子在柳树下苦等一个晚上,但绝不能放赵大哥的鸽子。”云无心不禁心里酸酸的,暗自寻思:“听他们说话口气,彼此关系好像已经超越了兄弟朋友的层面,莫非……莫非……怪不得对我不冷不热,可是两个大男人怎能相亲相爱,白首偕老呢?”她笑了,拱手笑道:“恭喜两位。” 叶枫瞪眼说道:“我和赵大哥喝杯酒有甚么好恭喜的,又不是喝交杯酒。”云无心冷笑道:“你们离洞房花烛,喝交杯酒还远么?难道我不应该提前恭喜你们么?”赵鱼着实吓了一跳,道:“我和他……居然有这回事么?”云无心跺着脚说道:“我知道你们恨女人,却想不到你们恨得这么厉害。” 叶枫大叫冤枉:“你不要张口就来好不好,难道你没看到我见到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我就一声长一声短的喊她们小仙女,小姐姐,见到年纪稍大,风韵犹存的熟女少妇,我就一声高一声低的喊她们阿姐,嫂子,世上脸皮最厚的舔狗,也不过如此。”赵鱼道:“我并不反对男人跟男人在一起……” 云无心脸色变了变,道:“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赵鱼道:“但是我绝非重口味的人,我只知道男人只能跟女人在一起,就像鱼与水,风和雨一样天经地义。聪明的男人从来不会看不起任何一位女人。”云无心道:“原来两位都是脑子装着一块大石头的愚蠢男人,眼中容不下任何一位女人。” 叶枫道:“开甚么玩笑?任何一个女人从我面前经过,我哪次不是眼眶快要装不下眼珠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从前到后,从后到前,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仔细看个够?”赵鱼叹了口气,道:“你好歹是名动天下,受人敬仰的叶大侠,说出的话怎么跟流氓无赖一样无耻呢?”叶枫道:“大侠就不能有特殊嗜好?大侠就不能看女人么?眼睛除了看路之外,剩下的不就是欣赏美女么?” 云无心道:“我每天在你面前来来回回,可是你有眼眶快要装不下眼珠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从前到后,从后到前,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将我仔细看个够么?”说话之间,昂首挺胸,朝叶枫这边走近了几步,一张脸却对着赵鱼。叶枫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美丽动人的云无心,顿时陷入深深的遐想:“她明明随时能变出一万个害死人不偿命的花样,为什么要装成胸大无脑的傻白甜呢?”云无心似乎看穿他的心事,道:“你很想知道?” 叶枫道:“嗯。”云无心道:“你听到了什么?”叶枫道:“我听到了种子破土发芽的声音,蛋蛹破茧成蝶的声音,幼鸟第一次起飞翅膀扇动的声音,老鼠在地底下掘土打洞,乌龟在沙滩上下蛋的声音。”云无心忍着笑,道:“可是你没听到猫叫的声音。”叶枫道:“谁说我没听到?几只咿咿呀呀乱叫,扰人清静的野猫,不提也罢。” 云无心道:“猫为什么不停的叫呢?”叶枫道:“春天来了,公猫想母猫,母猫想公猫,这不是很正常么?”云无心道:“春天来了,冰雪聪明的姑娘满脑子想着把自己嫁出去,所以她的智力急剧下降,很快成为一个胸大无脑的傻白甜,这不是很正常么?”叶枫盯着她,吃了一惊,道:“你想嫁人?”云无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很奇怪么?” 叶枫道:“嗯。”云无心道:“你们为什么不问我,我到底想嫁给谁啊?”叶枫见她目不转睛看着赵鱼,似乎明白了几分:“原来她要我打配合,跟她演双簧,假戏真做,逼得赵大哥娶了她。赵大哥和她差不多的性子,冷静稳重,机智聪明,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人,这个忙我是帮定了。”当下笑道:“肯定是我和赵大哥其中的一个。” 云无心慢慢地点了点头,接着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一个女人怎能同时嫁两个男人呢?她只能跟其中一个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赵鱼忽然说道:“这的确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云无心道:“可不是嘛,你们说我该怎么办?”眼光向叶枫瞟去,暗含深意。叶枫眼珠子转了几转,道:“我好像有个办法。”云无心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赵鱼道:“你说。”叶枫道:“我和赵大哥情同手足……”云无心道:“我明白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决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兄弟情义,是不是?”赵鱼凝视着叶枫,冷冷道:“那我们就来场光明磊落的公平决斗,拨出你的剑。”刀已出鞘,寒若月光。叶枫吓了一跳,摆手说道:“刀剑无情,自家兄弟怎能这样呢?”赵鱼斜眼瞧他,道:“莫非你想跟我斗酒?酒酒酒,三点加上酉,鱼在水中游,猫在岸上守,除非猫子不吃鱼,老子一世不喝酒。你喝得过我么?” 叶枫道:“赵大哥千杯不醉,小弟甘拜下风。”赵鱼道:“我拿长处辗压你的短处,赢了你也脸面无光。你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叶枫背着双手,来回踱着方步。云无心奇道:“他绕来绕去在做甚么?”赵鱼笑了,摇着头笑道:“显得他胸有成竹,十拿九稳,凡事皆在他掌握之中。”云无心道:“那岂不是自恋么?”赵鱼笑了笑,道:“他向来都是这样,习惯就好。” 叶枫又来回转了几个圈子,忽然眼中精光四射,大声说道:“剪刀石头布,赢家做新郎,输家做伴郎!一把定输赢,全凭运气,不靠实力,公不公平?”云无心眼睛也亮了,道:“好像很公平。”赵鱼脸色却变得很难看,恶狠狠地瞪了叶枫一眼,冷冷道:“我们到那边去,我有话对你说。”抢上一步,双手闪电般伸出,扣住叶枫两只脉门,由不得叶枫作主,强行拖着他往左边行去。 云无心叫道:“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躲着我来说?”叶枫笑道:“有些不能跟情人说的话,只能跟自己兄弟分享。”赵鱼绷着脸,拖着他往左边走了约莫七八十步,估计云无心听不到他们说话声音,才止住脚步,松开叶枫的手。叶枫见他面色不善,心里禁不住打了个突,陪着笑脸说道:“赵大哥有何吩咐,小弟定当言听计从,绝不反悔。” 赵鱼一只手按住刀柄,沉下脸,冷笑道:“正因为我以前上过你的当,被你出卖背叛过,所以我始终不敢相信你。”叶枫听他忽然提起昔日往事,难过、愧疚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说什么是好。赵鱼道:“我现在虽然一无所有,失意落魄,但是我从未忘记要往上爬,做人上人的梦想,如今正好有个机会在我面前,你说我会放弃么?” 他另一只手揪住叶枫衣襟,厉声说道:“这次你还会出卖背叛我么?”叶枫不觉心中一凛:“原来赵大哥还是野心勃勃!他想借助云无心一步登天!”随即转念一想:“云无心也是志向远大,他们有共同追求,他们才是最般配的一对。”当下笑道:“我不三不四,吊儿郎当,玩物丧志,哪里配得上锐意进取的云无心?”赵鱼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道:“待会儿你出锤子,我便出布,赢家是我,你听明白了么?” 叶枫点头说道:“那是必须的。”赵鱼道:“表情尽量自然点,别让我的妻子云无心看出破绽。”叶枫道:“我不会让嫂子看出破绽的。”赵鱼道:“兄弟妻,不可欺,现在云无心是你的嫂子,倘若你再跟她纠缠不清,说些二五七八的话,休怪我割了你的长舌做下酒菜。”叶枫道:“不敢,不敢。”两人有说有笑走了回来,云无心早等得不耐烦了,道:“可以开始了么?”赵鱼张了张嘴,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好运落我头,抱得娇妻归!”云无心笑道:“有志者事竟成,祝你好运。” 叶枫往地下吐了几口浓痰,使劲跺了跺脚,眼睛瞪得滚圆,左手将胸膛拍得“嘭嘭”响,神情狰狞,咬牙切齿说道:“云无心你给我听好了,皇天之上,后土在下,我叶枫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赵大哥对不住了,莫怪我重色轻友,看我的泰山压顶,黑虎掏心,蛇形步,猫转身,老鼠走迷宫,挟带一阵龙卷风,掀翻万千少女长裙的乌狗流星拳!” 云无心“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失声叫道:“你……怎么……发这种稀奇古怪的毒誓,万一……我们做不成夫妻,教我怎么做人?”赵鱼哈哈大笑,道:“你有乌狗流星拳,我有翻云覆雨,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一手遮天掌!”叶枫拳头伸到赵鱼面前,却仿佛拳头打到了自己身上,目瞪口呆。赵鱼出的居然不是布,而是钉子。铁锤遇上钉子,吃亏的自然是钉子,不是说好他娶云无心么?这是怎么回事?赵鱼笑道:“对不起,手滑了。” 叶枫道:“关键时刻,你怎能手滑?”赵鱼道:“不好意思,我来自偏远乡村,一碰到大场面,便情不自禁乱了方寸。”云无心怔怔地看着赵鱼,刹那间眼中泛起了怜悯,哀伤,惋惜,感慨。她喜欢叶枫给她带来天马行空的想象,无法形容的快乐,但是她更喜欢赵鱼的孤独,冷清。她二十余年过的都是类似赵鱼的生活,她跟赵鱼算是同病相怜,所以她内心更倾向于赵鱼。 她知道赵鱼为什么要退怯,因为他要堂堂正正做人,决不会心存侥幸,走所谓的人生捷径,脚下的路虽然异常难走,但是他心里充满了踏实。赵鱼也看着她,笑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妹了。”云无心笑了笑,道:“是的,赵大哥。”叶枫道:“这……这……”赵鱼道:“你做新郎,我做伴郎。”云无心道:“请允许我的失态,请允许我发出猪一样的欢笑声。” 云无心放声大笑,笑中有泪,她的泪水是为自己,还是为叶枫,为赵鱼而流? 叶枫能感觉得出来,她的泪水应该为赵鱼而流。 赵鱼就像一道光,在出场的瞬间登时将她照耀,让她眩晕,一辈子难以忘怀。 他更看出来了,赵鱼已经对云无心动了情,赵鱼之所以退怯,是因赵鱼既觉得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云无心,又想通过成全他们的方式,来弥补对他的亏欠。 叶枫寻思:“她想嫁人,我就要做她的老公么?他放手退出,我就要填补他留下的空缺么?她父亲点头答应了么?有媒人上门提亲么?当我是甚么了?这不是莫名其妙,岂有此理么?开局一句话,余下全靠编,空口无凭,没有立字为据的事情,我统统当作冷笑话来处理。信不信我明天翻脸比翻书还快,全部推得一干二净,死活不认账。她敢把我绑到她床上去,霸王硬上弓,生吃了我?如果她真的要那样做,我只好服输认命,跟她将就过一辈子。赵大哥你能成全我,我同样也能成全你。”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中计 叶枫怀着心事,回到住处,不脱衣裳,扑倒床上便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四面八方有人放声呼喊:“云无心你给我听好了,皇天之上,后土在下,我叶枫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叶枫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奔到窗前,却见阿大,阿二带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他屋前屋后来回走动,扯开嗓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场面。听到动静跑出来的人们,站在四周观瞧,跟着附和起哄,耳中尽是喧哗之声。叶枫甚是恼怒,大声喝道:“你们大清早干甚么来着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阿大皮笑肉不笑的道:“提醒你说到做到,务必兑现诺言。” 阿二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叶大侠人品就像墙头上的草,忽高忽低,时好时坏,着实让人放心不下。”叶枫举起一只手,狠狠一掌击在窗台上,怒道:“提醒我来一个人足矣,这千军万马,七嘴八舌,搞得人人皆知,岂不是存心败坏我的声誉么?”阿大奸笑道:“场面搞得越大,知道的人越多,叶大侠便不敢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了。至于叶大侠有多少声誉,大家心知肚明。” 众人哈哈大笑,道:“叶大侠是甚么货色,大家清楚得很。”叶枫大怒,道:“你们瞎起甚么哄,我平时怎样对你们的,你们想清楚了再说。”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站了出来,道:“那天叶大侠帮我砍柴挑水,忙活了一上午。”叶枫大喜,道:“还是庄奶奶明白是非。” 庄奶奶冷笑道:“若不是那天我楚楚动人的孙女跟丈夫怄气,回娘家散心,你叶大侠会替我干活?打从你一进我家门,你一双眼珠子始终落在我孙女身上,从未移走过分毫,当我人老眼花,看不见么?”阿大道:“叶大侠一见到女人,那真是猪八戒遇上嫦娥,蚊子闻到血腥味,魂不守舍,丑态百出。” 一个七八岁男孩道:“那天下午叶大侠提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到我家去。”叶枫哈哈一笑,道:“细仔家里尽是男的,没有一个女的,这下看你们怎么往我身上泼脏水?”阿二道:“每天下午都会有男人提着好吃的东西去细仔家里,因为他家后院种了四棵大树,每个到细仔家里的男人都会爬到树上,坐在上面待很久。”阿大道:“叶大侠也不例外,他一定在树上坐了很久很久,细仔是不是?” 细仔道:“他在树上坐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叶枫异常恼怒,翻翻白眼,“呸”了一口:“少来这套,我无缘无故坐在树上干鸟?我就不怕蚂蚁臭虫钻进裤裆?”阿二道:“坐在树上,恰好能将‘洗白白’浴室尽收眼底,每天下午到浴室洗澡的女人骆驿不绝,这种大好机会,叶大侠当然不会错过。” 叶枫与阿大、阿二相处已久,知道他们口笨舌拙,若非受人指点,万万说不出这等阴损刻薄的言语,他眼珠子转了几转,便猜出了背后主谋,不禁暗自好笑:“云无心急着嫁人,竟然想逼我就范。当我吃素的么?我若是栽在她这个黄毛丫头手上,以后还有甚么脸皮在江湖上混?” 他心下喜悦,大声说道:“我答应过的事情,决不反悔,但是云教主同意么?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是做不得算的!”当下云万里全力对付西门无忌,哪有腾出多余精力来关注云无心终身大事?只要拖上年,便会节外生枝,出现变故。他拿云万里做挡箭牌,足以打消云无心冲动的念头。 叶枫得意洋洋的看着阿大他们,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立马知难而退,灰溜溜的离开。叶枫双臂慢慢伸出,做了个送客走人的手势。岂知阿大不仅没有后退一步,反而向前踏上几步,直接对视他趾高气扬的眼神,叶枫见阿大有恃无恐,心里一惊:“莫非想来硬的?”暗自聚力手上,一旦见得势头不对,便发掌把阿大震出去。 听得阿大不紧不慢应道:“云教主已经答应了。”叶枫冷笑一声:“昨晚发生的事,今天云教主就知道了?云教主回覆就传到这里了?我们与云教主相隔数千里,飞鸽传书也得好几天,莫非你们有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本事?”阿二道:“跟你这种脑子一根筋,不会转弯的人说不清楚,有请教主手谕!” 阿大喝道:“奏乐!”话音刚落,鼓乐齐鸣,喜气洋洋。阿二却跳了起来,道:“停!停!停!又不是拜堂成亲入洞房,瞎奏甚么《凤求凰》呢?不想领工钱么?”叶枫道:“原来都是花钱雇来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怪不得一个个那么起劲。”阿大道:“这年头喝水拉尿放屁都要付钱,哪有不收钱白干活的人?” 鼓乐手平定心神,奏起威严庄重的《将军令》。鼓乐声中,四名身穿红衫,耳边插花的男人,抬着一只八尺来长,三尺来宽,四面皆雕刻着山水人物,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图案,镶金嵌宝的黄花梨木盒子,如飞而来。他们大步流星奔到叶枫窗前,单膝跪下,双手托着盒子,朗声说道:“叶大侠,请打开盒子。” 叶枫打开通体黄金铸成,上面点缀了几个猫眼大小的绿宝石的锁扣,见得里面装着一只五尺来长,一尺来宽,同样装饰奢华的黄花梨木盒子。叶枫将它打开,里面又是一只盒子,叶枫沉下脸,哼了一声,继续开盒,一连开了四只盒子,终于见得最后一只半尺见方,仍旧华美精致的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块散发淡淡幽香,绣着金线,折叠成方形的翠绿色上等绸缎。 叶枫打开折好的绸缎,见得里面摊着一张巴掌大小,陈旧泛黄的纸张,上面写着“爱女无心,感情之事由你自己决定,父亲唯有祝福,决不插手干涉”数十个字,叶枫识得是云万里的字迹,猛然想起他们父女之间的协议,不由得暗自叫苦,寻思:“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用别的话题搪塞过去了。”拍手大笑道:“我终于明白了。” 阿大笑道:“你能明白最好,再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浪子游侠,终究是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老婆孩子热炕头,狗皮帽大棉袄旱烟袋。”叶枫道:“奶奶的,我明白了为什么一只三文钱的鸡蛋,居然能卖出十两银子一个的天价了。”阿二一怔,道:“为什么?”叶枫拿起一只小盒子,道:“往鸡蛋上面扎根红绳,这根红绳当然不是白给的,是不是要多卖上几十文钱?”阿二道:“那是当然。” 叶枫道:“如果给鸡蛋裹块布,套上一个盒子,价格是不是得噌噌的往上涨?”阿大道:“你是不是想提醒云姑娘,她被人狠狠宰了一笔?”叶枫大声说道:“你说呢?这些盒子是在哪个店铺买的?快带我去,叫商家退钱赔礼!瞎了眼睛的狗东西,也不看跟谁做生意!” 阿二摇头,冷笑道:“云姑娘这次是心甘情愿做冤大头,再节俭简朴的人,到了嫁人结婚的时候,免不了在乎别人的看法,开始讲摆场要面子,花起钱来眼皮子不眨一下,给人宰了心里也是甜蜜蜜的。”轻轻松松的把话题扯了回来。阿大叹了口气,道:“叶大侠,莫再扭扭捏捏,故作姿态了……” 说到此处,他走到窗前,嘴巴凑到叶枫耳边,轻声说道:“在下说句千刀万剐,罪该万死,大大不敬的话,云姑娘该凹的凹,该凸的凸,两条大长腿修长笔直,难道不正是男人做梦都想扑倒的女人么?你还犹豫什么呢?”叶枫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道:“总得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婚姻大事,马虎不得。” 他已经打好了算盘:“反正我是不会上亲提亲,她总不至于厚着脸皮,央请媒婆向我提亲,派来八抬大轿,将我娶进门?”阿大笑道:“两个人当中,总有一个人要主动,叶大侠既然左右为难,不愿出面,难为情的事只好由云姑娘来做了。”叶枫大吃一惊,道:“什么?”阿二笑道:“云姑娘用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你该满意了么?” 此时乐队奏起了《抬花轿》,悠扬欢快的唢呐声中,只见十余顶轿子鱼贯而来,如一条长龙停放在门口。叶枫吃惊道:“这……这……”阿大道:“轿子里坐的是十位方圆百里最会撮合男女的媒婆,我相信他们其中有个人一定能够说动你。”叶枫道:“如果这十位媒婆都不能让我点头答应呢?”阿二道:“那只能说你和云姑娘有缘无分,以后各自珍重,互不打扰。” 阿大提气喝道:“有请号称百花镇连一条狗都不会单身,蚂蚁都得成双成对,有办法让路过的僧尼春心荡漾,立马蓄发还俗,娶妻嫁人,数十年如一日,专心致力于婚姻大事,推动百花镇人口大爆炸的幕后功臣刘姥姥!”叶枫不禁耸然动容,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们准备得这么周到。”阿二道:“你应该知道,在感情方面,云姑娘向来采取大胆进攻,放手一搏的姿态。” 叶枫道:“她就不担心横亘在她面前的是条无法逾越的长墙,她所面对的是个铁石心肠,几乎丧失了感动本能的人?”阿大微笑道:“难道你的心肠硬得过常年长伴青灯古佛,处身于孤独寂寞之中的僧尼?”轿夫掀开最前面一顶轿子的轿帘,一个穿红披绿,浓妆艳抹的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从轿子里走出,大笑着走入房间。 她双眼往四下打量了一番,大咧咧的在叶枫对面坐下,道:“我是来打头阵的,也就是戏文中所谓的先锋官,排头兵。”叶枫笑道:“只可惜打头阵的,多半凶多吉少。”刘姥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说服你。”叶枫道:“既然如此,你进来做甚?”刘姥姥摇头说道:“我带着任务来的。”叶枫道:“你的任务没办法完成。”刘姥姥道:“我的任务必须完成。” 她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黑色的鲜血从七窍流出,接着她翻身倒下,在地上打滚挣扎,极是痛苦。叶枫大吃一惊,一个箭步冲上去,右手托住她的后背,嘶声说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做?”刘姥姥道:“你不娶云姑娘,我们就非死不可……”她忽然使尽全力,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这样心狠?你为什么要害死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呼吸已经停止,一双合不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叶枫惊呆了,接连倒退数步,颤声道:“你……你……你……”惊惶之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阿大淡淡一笑,道:“你为什么这么心狠?你为什么要害死她?”叶枫颓然坐下,喃喃说道:“这不是强人所难么?”阿大道:“感情不就是强人所难,偏要勉强么?” 阿二大声叫道:“有请号称逍遥城没得感情,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把适龄男女送入洞房的曾婆婆。”轿夫掀开第二顶轿子的斩帘,一个全身穿黑板着面孔的白发老女人从轿子里走出,步伐沉重的走入房间,走在叶枫对面。她凝神地看着刘姥姥的尸体,搁在桌上的双手在颤抖,泪水流遍了脸上每一根皱纹。 叶枫身上已经有汗水流出,冷汗,他知道曾婆婆很快就要死在他面前,他不是没过杀,只是这种死亡方式让他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曾婆婆目光移到叶枫脸上,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第一次看到哭丧着脸,笑不出来的媒婆?”叶枫道:“是的。”曾婆婆道:“无论是谁,如果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她怎么开心得起来?”叶枫没有说话,坐着不动,他感觉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 曾婆婆又叹一口气,道:“有一句说我记得很清楚,如果上天给了一个女子天使般精致的面孔,他一定会给这个女子在其他地方留下遗憾,比如一马平川。”叶枫道:“好像有这么回事,既有倾国倾城貌,又能波撼岳阳城,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曾婆婆道:“云姑娘既有倾国倾城貌,又能波撼岳阳城,你为什么还要推三推四?” 叶枫沉吟道:“这……这……”身躯微微向前倾斜,背部肌肉绷紧。曾婆婆道:“老身撮合男女无数,想不到今天折在叶大侠手上。”她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牙齿合上,似是要啃咬某种东西。叶枫霍然立起身子,右手伸出,往曾婆婆下巴抓去,只要他能够阻止她合拢嘴巴,她便没办法咬破嘴里的毒药。曾婆婆十指张开,一蓬暗器从袖中窜出,迎面激射而来。 阿大笑道:“某些男女婚姻不如意,并不反思自身问题,却去寻媒婆的晦气。如果不是媒婆当初牵线搭桥,那有今天的痛苦怨恨?媒婆怎么办?只好想办法逃之夭夭,躲过当下风头。”阿二道:“想要全身而退,至少暗器一流,轻功过硬。”叶枫想不到白发女人居然是暗器高手,急忙往后退去,左掌劈出,震落暗器。 就在他后退发掌的瞬间,曾婆婆已经咬破嘴里的毒药,七窍流血,神情狰狞,厉声喝道:“我在地狱等你。”叶枫目瞪口呆,全身颤抖。阿大冷笑道:“外面还有八个活着的媒婆!”阿二大声叫道:“有请号称神仙谷……”叶枫跳了起来,道:“我答应便是!”阿大、阿二同时纵声大笑,走了过来,用力抱紧叶枫,他们的脸贴着叶枫的脸,道:“我们知道你一定会悬崖勒马,幡然醒悟。” 叶枫推开他们,面露憎恶神色,狠狠道:“你们该满意了?”阿大道:“按理说我们是好朋友,实在不应该这样对你,但是我们替云姑娘做事,身不由己,请你多多包涵。”不停拱手作揖。阿二道:“云姑娘交待过,务必要叶大侠签字画押,方算功德圆满。”从怀里取出一卷文书。 阿大干笑道:“这不是诚心让我们俩兄弟为难么?这年头大家都没活干,赚不到钱,若不是看在钱的份上,哪个乌龟王八蛋愿意得罪古道热肠,心地善良的叶大侠呢?”说话之间,下人奉上笔墨。叶枫写下自己名字,按上指印。阿二确认无误之后,将文书交给一人,那人身子纵起,冲出屋外,几个起落,不见踪影。 叶枫垂下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刘姥姥,曾婆婆,他忽然吃惊地发现,她们瞪得滚圆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着,眼中带着一丝狡黠之意。叶枫不禁哈哈大笑,摸着后脑勺道:“原来这样的啊,我中计了。”刘姥姥、曾婆婆一跃而起,道:“叶大侠,你对我们的演技打几分?”叶枫道:“当然是满分!”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阿大道:“云姑娘在山后小溪边等你。” 叶枫出门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山边,不由得心中突的一跳:“我真的是来见她的么?难道我刚才真的是扭扭捏捏,假正经?”转念又想:“我见她又怎样,她挖坑让我跳,毁了我一辈子幸福,我不应该骂她几句么?”想起云无心即将被他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不禁精神大振,快步往山上走去。 翻过山后,听得云无心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那个大傻子,居然连内容也没有看,就大笔一挥,签字画押了?”叶枫暗叫不好:“糟糕,那文书一定包含着要我天天给她放洗澡水,倒洗脚水,煮饭洗衣服,不许惹她生气伤心,四十岁之前必须与她夜夜笙歌,五十岁之前最少十天七荤等等屈辱的条项,只怪我当时怒火中烧,头晕脑胀,着了她的道,这下如何是好?” 叶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见得云无双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一双脚泡在清洌的水中,手中捧着文书,嘴里格格的笑不停。阿大,阿二站在她后面。云无心一见到他,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伸不直腰,叶枫有气无力说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内容啊?”云无心道:“你想知道?”叶枫跺脚说道:“你就是想我天天给你放洗澡水,倒洗脚水,煮饭洗衣服,不许惹你生气伤心!” 他说话的时候,想起自己以后做牛做马,唯命是从,连语气也有了几分悲伤之意。云无心侧着脑袋,笑道:“如果我说不是呢?”叶枫一怔,道:“那……那……”云无心道:“我要你出嫁的那天……”叶枫惊道:“什么是我出嫁的那天?”云无心道:“如果当时你主动出面,当然是你娶我,现在是我主动,难道不是我娶你么?” 叶枫哼了一声。云无心道:“我要你化浓妆,画眉毛,手指甲上涂着风仙花汁,穿上新娘衣服,坐进八抬大轿,这个要求不过分?”阿大道:“叶大侠一诺千金,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阿二道:“白纸黑字,谁敢耍赖?”云无心道:“十天之后,我骑着白马,将你娶进门。”叶枫吓了一跳:“这么急?” 云无心道:“我喜欢春天,我希望我的孩子也出生在春天里。”叶枫忍无可忍,怒道:“你是怕夏天坐月子?六七月又热又湿,在床上躺一个月很不舒服,是不是?”云无心脸红了一红,喝道:“你胡说什么?”伸手从溪里捞起一块石头,往叶枫掷去。叶枫见势不妙,立即似屁股中了一箭的快马,一溜烟的跑走了。 阿大道:“你真的要嫁给他?”云无心道:“难道他不好么?他既能逗我开心,又没有坏心眼。”阿二道:“可是他吊儿郎当,没有上进心,我觉得赵鱼更适合你,你对赵鱼的好感远超过他。”云无心叹一口气,道:“赵鱼对我爱搭不理,我总不成没皮没躁的爬到他床上去?我自生下来就跟权力打交道,还不应该放手么?跟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过一辈子,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宿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治病 雨后天晴,彩虹高挂,云雾蒸腾。 天空是彩色的,大地也是彩色的,行人脸上更是神采奕奕。 雨水既能滋润大地,促使万物生长,又能洗涤内心污垢,净化心灵。 西门无忌心里却是一片灰暗,气势雄伟,横卧天际的彩虹,生机盎然,万象更新的大地,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行人,都没有让他的心情好起来。 他心情简直糟糕到了极点。他坐在镜子面前已经几个时辰了,这些天他都要在镜子面前坐几个时辰。这些天他看着自己红光满面,白白胖胖的脸庞一点点削瘦下来,变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 是他忙得没空吃上一顿正常的饭么?西门无忌再忙也不会亏待肚子,他口袋,枕边,凡是触手可及的地方,皆随时准备着精美零食,只要他一开口,很快就有美味可口的饭菜端到他面前。 更何况他最近食量大增,餐餐都比以前吃的多,可是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就好像泥牛入海,并没有让他多长一块肉,增加几两几斤分量,又好像喉咙吞了一把剔肉刀一样,他吃进去的东西越多,身上的肉便掉得越厉害。 这到底怎么回事呢?疑心病极重的西门无忌以为厨师被云万里收买,在暗中搞鬼害他,于是不分青红皂白,短短十余日之内,一口气杀了数十名厨子。 直至他换上一批经过暗中周详调查,确保跟云万里毫无瓜葛的厨师,仍然止不住日夜渐瘦,他才确定自己得了某种极有可能神仙也难以医治的怪病。 阳光斜斜穿过还有水珠滴落的屋檐,照在他深凹进去的脸上。他脸上只有孤独、绝望、悲伤,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天上彩虹,好像彩虹随时能迸出神奇力量,将他厄运一扫而空。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武功盖世,按理说身躯似铁打钢铁般的百毒不侵,为什么却脆弱得跟一碰就碎的鸡蛋一样呢?他壮志凌云,豪情万丈,按理说老天应该垂青于他,再借给他五百年,为什么却反而加速剥夺他的生命呢? 他不怕大器晚成,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有心做事的人,年龄从来不是拦路虎。 但是他害怕面对死亡,人死如灯灭灰飞,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西门无忌心里来气,抬起右臂,指着红日,道:“我不强求你借我五百年,你给我二三十年难道不可以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无情?”他清楚听到自己低声哽咽,低声哭泣的声音,他已经多年未曾感慨,疾病不仅摧毁了他的肉体,而且也摧毁了他的信心。 西门无忌抓起桌上的酒壶,张大嘴巴,拼命往喉咙灌酒。这些天他除了坐在镜子面前发呆之外,其余时候都是在喝酒,醉得不省人事。唯有在梦中,他还是那个身体健康,意志坚定,谁也无法击倒,一呼百应,千万人拥戴的英雄好汉。 西门无忌慢慢缩回右臂,摊开的五指倏地收拢成拳,恶狠狠地盯着苍穹,道:“你不给我延年益寿,我自己来改天逆命,我一定要站到最高的地方,我有的是办法!” 眼看成功近在咫尺,他怎能就此止步不前?怎能任由疾病将他击倒?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站起来,当然他站起来的过程相当丑陋脏肮,会把别人的生命当成战胜病魔的灵丹妙药。别人的生命向来是成全他大获成功,继续生猛下去的绝佳耗材。 他站起身来,走出卧室,穿过一片广阔的园林,几条幽静的长廊,走进一个古朴雅致的大厅。厅中有九人。八个站着的,一个坐着的。八个站着的人皆是仆人装束,八双眼睛没有半分神采,只是定定的看着某个方向不动,偶尔张开的嘴巴只见到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 他们眼睛是被西门无忌刺瞎的,他们舌头是被西门无忌割掉的,谁叫他们见到西门无忌喝得大醉的时候,情不自禁流露出信心动摇,另谋出路的表情?他让他们永远堕入无尽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他勇气丧失,借酒浇愁的场面,他让他们永远发不出声音,追悔莫及的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坐着的人姓颜,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他嘴里喝着用煮开的天山雪水泡的西湖龙井,心里已经有了治疗西门无忌的完整方案。他恨不得现在就开出药方,亲眼见证西门无忌药到病除的神奇瞬间。他不爱钱财,只热衷追求名声地位,就爱听旁人的溜须拍马,阿谀奉??。 如果他这次能够医好西门无忌,恐怕到死的那一刻,耳边都是别人赞不绝口的言语。西门无忌在他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你有把握把我医好?”颜神医道:“西门长老……”西门无忌板着面孔,冷冷道:“你叫我西门长老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这个姓西门的家伙长相苍老,活不长久了?”颜神医像给人揪住头发暴打了一顿,脸色陡变,急忙改口说道:“西门教主……” 西门无忌神情由阴转晴,哈哈大笑,道:“大同教如今不是云万里当家做主么?你张口就给我戴一顶西门教主的大帽子,传出去不怕别人笑话么?”颜神医在人情世故方面八面玲珑,拿捏人心精准到位,三言两语之间便知晓西门无忌想听甚么,微笑道:“云万里冢中枯骨,何足道哉!教主雄才大略,早晚如您所愿。”西门无忌笑道:“可惜雄才大略的西门教主,很快就要两眼一翻,双脚一蹬,呜呼哀哉了。” 颜神医摇头道:“西门教主微有小恙,不必过虑。”西门无忌沉吟片刻,道:“我的病?”颜神医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教主是不是喝的多,尿的多,瘦得快?”西门无忌道:“好眼力,你猜得真准。”颜神医脸现得色,道:“教主所患应该是长卿病,也就是杜甫诗中提到的消渴症。”西门无忌道:“我虽消渴甚,敢忘帝力勤。我还有救么?”颜神医道:“西门教主椿龄无尽,福泽绵长。” 西门无忌大笑,道:“该吃甚么药?”颜神医见得他满脸堆笑,态度热情,心头忽然突的一跳,暗自寻思:“西门无忌素来刚恢自用,暴戾恣睢,我若是给他开方吃药,他必然疑心我诅咒他体弱多病,一怒之下,我的小命岂非要玩完?”道:“西门教主只须遵循少吃,多走,不用多久,便能身体安康,重振雄风。”西门无忌怔了一怔,问道:“就这么简单?” 颜神医道:“是。”西门无忌又笑了,笑声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颜神医请跟我来。”颜神医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尽管心中忐忑,也不得不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西门无忌边走边说:“我有个土方子,已经服用了几天,效果很是不错。颜神医见多识广,能否帮我看看,这个方子要不要继续吃下去?”从大厅后门走出,穿过后院,走到一幢屋顶上的烟囱不停冒着浓烟的房子面前。 人生还未走到近前,便闻得一股浓郁的肉香,原来这里是厨房。西门无忌笑道:“一顿一碗肉,神仙也不如。”颜神医寻思:“西门无忌得了消渴症,务必清淡忌口,节食他大鱼大肉,烂醉如泥,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我最好顺着他心意,夹七杂八胡乱应付几句,然后寻机会告辞脱身。” 岂知双脚刚踏进厨房,颜神医顿时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灵魂出窍,四肢百骸,酥软如烂泥。只见厨房横梁上悬挂着九个脑袋,一个矮胖厨子手持利刃,在砧板上分割着一条人腿,将切下肉片放在铺着各种名贵药材的砂锅里。靠墙边的九只瓦缸,放着九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颜神医面无血色,颤声说道:“这……这……怎么……回事?”西门无忌道:“这九个死人你都认识?”颜神医满脸冷汗,道:“他们都是我的同行。” 西门无忌笑了笑,笑容阴森可怖,冷冷道:“与其请大夫看病,倒不如直接把大夫吃进肚子里。”颜神医道:“为什么?”西门无忌道:“善于给人看病的人,他的肉体同样也是一帖灵丹妙药。医术越高明精湛的,药效越是非同寻常,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颜神医的脸因为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直直跪在西门无忌脚下,不停叩头,哀求道:“我没有说过一句让你不爱听的话,我的孩子还小,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西门无忌厉声道:“是么?你说我得的是杜甫的消渴症,杜甫活了五十九岁,你不是诅咒我活不长么?难道你不知道我要长生不老,干出不朽功业么?”颜神医提起手掌,用力掴着自己脸颊,道:“小人不会说话,教主……”西门无忌截口打断他的话:“跟你会不会说话没有任何关系,错就错在你是能够让我多活几年的绝佳药物。” 口中已经叼了把剜心尖刀的厨子抓住站也站不稳,说不出话的颜神医后颈,往灶台拖去。西门无忌盯着吓得半死不活的颜神医,笑眯眯说道:“中午来碗脑花汤,蘑菇炒人心,大夫的脑子,大夫的心房,最是滋补养生。”忽然听得荣景在门口说道:“最好将人活杀,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保持脑花新鲜得如刚从锅里勺出来的豆腐花,人心脆爽得似刚从太阳底下收进箩筐里的咸萝卜条。” 西门无忌立刻走出厨房,看着神色憔悴,眼神恍惚的荣景,忽然沉下脸,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我以为你沉迷酒色,忘了家在这里,不晓得回来了。”荣景勉强一笑,道:“就算生活在他乡也改变不了,我是大同教的人的事实,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了大同教的印迹。”西门无忌很是满意他的回答,点头笑道:“早上喜鹊在枝头聒噪,必有喜事临门,我相信你突然回来,一定带来了让我开心的好消息。” 荣景脸色忽然黯淡无光,一下子好像苍老了好多岁,叹了口气,喃喃道:“云无心要嫁人了。”西门无忌道:“正因为新郎不是你,所以你一颗心变得如春草般纷乱无序,整个人失魂落魄?”荣景道:“我家世显赫,德才兼备,为什么比不上那个姓叶的无根浪子?”西门无忌道:“我给你一个建议,眼见已经得不到的东西,最好狠下心来直接毁了,否则它将成为一根插在你心头上的尖针,时时刻刻给你带来痛苦。一个人想要活得潇洒自如,不受折磨困扰,就必须学会当断则断,及时做决定。”荣景大吃一惊,道:“你的意思是?” 西门无忌道:“云无心结婚的那一天,也是她的死期。”荣景打量着他,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西门无忌道:“两者都有。云万里风头正劲,情况对我们相当不利,所以我们要制造出各种能够给他造成重大伤害的突发事件,唯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喘息,才有可能出手反击。”荣景道:“你希望云无心的非正常死亡是改变双方力量对比的拐点?”西门无忌道:“是的。” 荣景道:“我有个要求。”西门无忌道:“你说,我能做到的,决不会让你失望。”荣景道:“云无心可以死,但是一定要给她留下全尸。”西门无忌一怔,道:“为什么?”荣景道:“哪怕她是具冰冷的尸体,我也要和她睡一个晚上。这辈子我不占有她,我会死不瞑目。”西门无忌一点也不意外,微笑道:“云无心生前无情羞辱你,死后你尽情羞辱她,一报还一报,非常公平合理,我支持你。” 苏云松推开摆放在桌上,刚送来不久的绝密情报,道:“西门无忌准备在云无心婚礼那天发动突袭。”德兴方丈道:“他是不是要求我们派出人手来配合他行动?”苏云松道:“是。”莲花道长道:“他拿甚么跟我们交换?”苏云松道:“事成之后,魔教放弃大沙漠,将势力范围往后撤退三百里。”莲花道长道:“魔教放弃大沙漠,等于默许我们将刀尖抵在他们喉咙上,真舍得下血本啊。”德兴方丈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看来西门无忌这次志在必夺。” 莲花道长道:“云无心不光是云万里的女儿,更是他的手脚,这些年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若是云无心死了,没了手脚的云万里,好像剁了爪牙的野兽,便神气威风不起来了。”德兴方丈道:“云万里受挫,自身难保的他,便没精力挑战我们了。”苏云松道:“我们可以派出人手配合西门无忌行动,但是云无心绝不能死。” 德兴方丈道:“现在只有云万里对我们威胁最大,我们为什么不趁这次机会将他彻底清除?”苏云松道:“西门无忌就人畜无害,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么?”莲花道长道:“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敢出卖魔教核心利益的人,能有多大出息?”苏云松道:“能做魔教长老的人,绝不是目光短浅的无能之辈。任何一个坐上魔教教主位子的人,他都不可能跟我们和平相处。” 到现在为止,魔教还是数一数二的帮派,所以即使远走西域,偏隅一方,依然不会甘心就此沉沦了。 毕竟祖上阔过,怎么甘心给别人当孙子。 复兴魔教,一统江湖的念头,并非只有云万里才有。 西门无忌当下跟三巨头妥协,出卖魔教核心利益,只不过是想借助三巨头力量,消灭云万里而已。 事后之后,西门无忌同样会毫不犹豫跟三巨头为敌,并且以消灭武林盟为终极目标。 莲花道长道:“放弃大沙漠,后退三百里,只不过是西门无忌抛出来的一个让我们替他火中取栗的诱饵?”苏云松道:“魔教经营大沙漠几十年,根基深厚,只要他们愿意,一夜之间便能收复回来。”德兴方丈道:“所以一个半死不活,内讧不休的魔教,才是最符合我们的利益。”莲花道长道:“若是魔教倒了,我们就无法把矛盾转移到外部,下面的人就会要求我们进行自我变革,正本清源。” 苏云松道:“无论魔教多么强大,能毁灭武林盟的,也是武林盟内部的人。武林盟不可能江山万载,总有一天会被更能引领时代潮流的帮派所取代,但是至少那个有能力终结武林盟的人,绝不能在我们任内出现。”德兴方丈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自我变革,还是正本清源,都不是我们愿意推动的的,武林盟只有混浊不清,正邪难分,我们统治地位才会稳固。” 莲花道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有能力把每件事情都处于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可是我们死了以后,谁能接我们的班?谁能有我们的大智慧?”德兴方丈道:“我们对外宣称能力卓越,人中龙凤的后辈们其实在为人处世,驭人方面,哪个不是废物一样的存在?如果他们不是仗着我们的名头,威望,得以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把他们扔到人心险恶的江湖去,恐怕也是难逃一出场便丧命的下场。”苏云松道:“我们泥菩萨下水,自身难保,身后的事,管他做甚?” 云无心盯着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信使,笑道:“三巨头为什么要派你通知西门无忌突袭我的消息?我可是要推翻他们的敌人。”信使道:“我只不过是个跑腿送信的,我的任务是把他们所说的每个字,准确无误的传达给你,至于上面的决策,必然有他们的通盘考量,不是我这种小角色所能理解的。”云无心道:“你也知道,我绝不会让你活着回去的,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只能天知,地知,三巨头知,我知。” 信使道:“我知道。””云无心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信使道:“我赞成你的说法。”云无心道:“你不恨三巨头?”信使道:“我是你们博弈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已,棋子何时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已经安顿好我的家人,我为什么要恨他们?”云无心道:“对不起了。”右手挥出。信使捂着胸脯,神色平静,慢慢倒了下去。云无心凝视着已经合上眼睛的信使,从怀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拨开瓶塞,将装在瓶子里的灰色粉末,倒在信使胸前的伤口上,信使躯体一下就冒出缕缕白烟,很快就融化得毫无痕迹。 云无心长长叹息,道:“我为什么要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三巨头想让她提前做好准备,跟西门无忌斗得两败俱伤,她偏偏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独自面对强敌。虽然她父亲最近成绩斐然,但在力量对比方面,总体来看目前还是西门无忌占据上风,她决不能把手头上有限的资源,消耗在和西门无忌的硬拼硬抗之上。 她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当作诱饵,从而来消耗西门无忌的有生力量?她已经习惯了被别人包饺子!更习惯了绝地反击,一向打的就是对方精锐! 上次较量,西门无忌连输三阵,他的阵营已经人心动摇,暗自生变,如果这次西门无忌又输了,他想翻盘变天的机会更加渺茫了。 也许西门无忌没有想到,其实他和云无心处境都一样的艰难,云无心命悬一线,他危在旦夕。 所以云无心必须冒这个险!她只有彻底肃清她父亲前进方向的所有障碍,她才能安心享受天长地久,白首偕老的幸福。 第二百九十五章 出嫁 白马过隙,光阴荏苒。 转眼间就到了叶枫出嫁的那天。 叶枫仿佛一尊泥塑木刻的佛像,神情木然的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几个技术娴熟的女子拿着各种工具,给他头发绾成髻,插上金钗,两根眉毛画得跟新月一样精致秀美,脸颊均匀地敷上宛如三月桃花的绯红颜色,嘴唇上红彤彤的口红热情似火,手指甲盖抹上云无心特意指定的风仙花汁。 他本来脸部线条柔和,眉清目秀,皮肤细腻,此时被这几个女子悉心打扮起来,加上身穿绣满牡丹,凤凰图案的新娘红袍,双脚穿着镶了一条条金线,缀着一颗颗明珠的绣花鞋,宛若一个天生丽质,楚楚动人的美少女。 叶枫看着镜子里妖娆妩媚的自己,不自禁双眼发直,竟有些怦然心动,有些痴了,倏地想起《长恨歌》里的两句话:“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几个女子一边给他化妆,一边紧抿着嘴唇,强忍住已经冲到舌根底的笑意,俏脸堆起红晕,娇羞可爱。想来也是,纵然那些做上门没什么身份地位的赘婿,人家好歹也是穿着新郎服饰,充当丈夫角色,哪像这个男人居然一身女子装束,坐进八抬大轿给人娶进门的新娘子? 这些女子不约而同想道:“我的那个也好赌,我回去一定把这个男人悲惨遭遇跟他说,赌是可以,但仅限于钱财方面,若是其他事也当赌注,万一手气霉走背运,到时愿赌服输,岂非糟糕透了?”叶枫见得她们娇态可掬,忽然有了逗得她们开怀大笑,让她们竭力克制的表情瞬间崩溃的念头。 他眼珠子连续转动,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嘴巴张大,正准备做出眼波流转,千娇百媚的人间尤物的姿态,一直坐在边上看他化妆的阿大忽然开口说道:“叶姑娘,一个真正有教养的淑女,笑的时候是决不会把牙齿露出来的。”叶枫道:“你管的未免太宽了?” 阿大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你以前一笑起来白牙森森,如大笑姑婆一样滑稽搞笑,小人那时管不着,说不得。但是现在你是云家的少奶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云家的颜面,你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小人实在有必要提醒你。” 叶枫冷笑道:“都什么年代,还把迂腐不化的东西当宝贝一样。”阿大转头看着各位女子,道:“阿姐们,笑不露齿会让你们变丑么?”众女子摇头笑道:“龇牙咧嘴像甚么话啊?”她们嘴里附和阿大,眼中深处却有伤感。在这个男人至上的社会,强加给女人的各种不合理规矩,就像套在女人脖子上的绳索。 一个人脖子若是一直套着绳索,跟被人牵在手里的牛羊狗马有什么区别?长期压抑住情绪,不能爆发出来,无疑是件相当痛苦的事情。压抑就是对人性最大的摧残。阿大道:“能够流传下来,经过时间考验的,得到多数人支持的,不是已经证明它完全适应时代了么?谁说它是老古董?” 叶枫面沉似水,道:“我跟她们笑一笑,说几句话都不行么?”阿二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叶枫听他们兄弟俩胡言乱语,心中大怒,撸起袖子,重重在桌上捶了一拳,嘴巴张开,往地上吐了几口浓痰,道:“你奶奶的,老子……老娘今天要骂人,你放的屁他妈的简直臭不可闻!老子……老娘快要吐了!” 众女子见叶枫目露凶光,口吐脏话,皆是大吃一惊,花容失色,数双巧手登时僵在半空,再也不敢伸到叶枫身上。阿大奸笑几声,道:“叶姑娘,如今你不再是那个流离颠沛,命运坎坷的灰姑娘了,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免得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叶枫乜着眼看他,伸出一根手指,从鼻孔里挖出一坨鼻屎,悠悠说道:“看不惯我就把我休了呗,大家一拍两散,互不耽误。”众女子“啊”的一声惊叫,往后齐齐退了一步。阿大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得门外“噼噼叭叭”响起鞭炮声,惊天动地,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便是有人说话也听不清楚了。 过了良久,鞭炮声才止住,随即鼓乐之声大作,马蹄踩踏青石板,显然良辰吉时已到,云无心骑着白马,抬着轿子,来把叶枫娶进门了。一女子忙把缀满珠宝的红盖头覆在叶枫脑袋上。叶枫却用小指掀开一角,道:“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配得上我?”阿大呵呵笑道:“新娘倌来接新娘子了。” 听得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欢笑声中,只见云无心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一身大红直裰长袍,腰系玉带,腰穿一双做工精细,轻便舒适,适合高来低去的薄底牛皮靴子,与赵鱼一前一后,从外面走了进来。 叶枫不觉心里一怔:“大喜之日,她为什么还要穿平时行走江湖的靴子?是怕我突然反悔逃婚,还是怕别的女人把我半路截胡?她追赶起来也方便么?正如阿大所说,她该凹的凹,该凸的凸,两条大长腿修长笔直,难道不正是男人做梦都想扑倒的女人么?我干嘛要执迷不悟,干嘛要让送到嘴边的鸭子飞走呢?” 云无心面含微笑,风度翩翩,说不出的风流潇洒,若非在场众人知道她的性别,谁敢相信她竟是女子?饶是如此,众人仍觉得神情恍惚,心若鹿撞。云无心对赵鱼道:“我现场让令妹验货,教她吃下一颗定心丸,我若是配得上她,我就和她洞房花烛,早生贵子,若是她看不上我,我便拍拍屁股,立马走人,各走各路。” 赵鱼竖起一对大拇指,大声赞道:“妹夫高见,当面交易,老少无欺,公平合理。”叶枫斜眼望去,见得赵鱼脸上堆满了阿谀奉承之色,心道:“云无心不知道送出了多少坛陈年老酒,才换得正气凛然的赵大哥厚着脸皮,哇哇乱放彩虹屁。” 云无心抢上几步,走到叶枫身前,伸出右手托起叶枫下巴,笑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然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女坯子啊。”叶枫心道:“她表面上夸我,实则是往她自己脸上贴金,显得她配我是绰绰有余,没有辱没我的名誉。把话反着说,当我听不出来么?” 赵鱼频频点头,一双眼睛笑得几乎快成二条线了,道:“妹夫火眼金睛……”叶枫心道:“赵大哥讨好云无心初衷是对的,可是他不擅长此道,嗯,此处应该划重点,要考,所以把握不好火候,用力过猛,捧一个,踩一个,总有一个心里不爽。他夸云无心火眼金睛,那我岂不是陷空山无底洞的白毛老鼠精,盘丝岭下盘丝洞的蜘蛛精么?” 云无心拍手笑道:“可不是嘛,不长一双火眼金睛,怎能看清有些人吃着嘴里,盯着锅里,脚踏几条船的嘴脸呢?”赵鱼道:“是,是。”云无心忽然叹了口气,道:“但是令妹并非十全十美……”叶枫跳了起来,叫道:“我有哪些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云无心道:“既然天生丽质,就没必要化浓妆,涂在脸上的粉,恐怕有好几斤?” 叶枫狠狠道:“这几天油炸蚕豆,五香瓜子,煎小鱼干吃多了,脸上长了好多痘痘,粉不涂厚些,怎能遮掩得住?”云无心笑道:“原来我新娘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吃货。”赵鱼道:“女人嘴馋,并非是很大的缺点。”云无心抓住叶枫手腕,把他袖子一下子撸到肘部,失声叫道:“我的天哪,这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汗毛,难道我娶的是黑李逵,莽张飞,还是头熊么?两个人肌肤相亲,钢针也似的汗毛,岂非对我……” 她转头看着阿大,阿二,问道:“一个人皮肤很好怎么说?”阿大道:“肤如凝脂,吹弹可破。”阿二道:“冰肌玉肤,白玉无瑕。”云无心道:“岂非对我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白玉无瑕,冰肌玉肤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叶枫道:“我只知道,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口是心非,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阿大道:“大家注意了,马夫坐上马车,准备快马加鞭,驾车一路狂飙了。”叶枫悠悠道:“作为一个久经考验,经验丰富的骑手,起步快,一骑绝尘,让别人怎么也追赶不上,难道不是最基本的技能么?”阿二道:“上车的客人千万要当心,这车夫脾气相当古怪,客人上了车,便封死了车门,不到目的地,谁也别想下车。”云无心在叶枫头上敲了几下,喝道:“快驾车出发,我看你有多少能耐。” 叶枫道:“有些人公开场合抨击臭豆腐脏脏龌龊,上不了台面,可是他背地里比谁都吃的多,吃的香;有些人四下宣扬玫瑰多刺,小心伤手,可是他偷偷摸摸摘了一朵又一朵,根本停不下来;有些人大众广庭百般嫌弃自己伴侣毛多口臭嘴贱爱放屁,可是谁知道他在私下对自己爱不释手。我个人认为,世上最顶级的享受,应该是刻骨铭心的痛苦,混合着欣喜若狂的快乐。” 他前些天中了云无心的计谋,郁闷至今,此时觅得反击机会,自是绝不嘴下留情。云无心“噗嗤”一笑,想起自与叶枫相识以来,他一直变着花样让自己开心,给她减少了很多烦恼,从今往后与他厮守的数十年内,想必天天都是笑口常开,心花怒放,便是天上神仙,也不如她幸福。 一时之间,全身似浸泡在温水之中,暖烘烘的,竟有些魂不守舍。她笑靥如花,心神荡漾,哪会计较叶枫油腔滑调,轻薄无礼?赵鱼哈哈大笑,道:“恭喜,恭喜,妹夫你捡到宝了。”云无心暗忖和叶枫这个大活宝过一辈子,早晚也会跟他一样颠三倒四,说不出甚么正经话,索性提前忘却圣姑身份,与其同流合污,笑道:“啥?莫非这一根根都是金毛?” 赵鱼道:“老杜有诗为证,有福之人浑身毛,无福之人光溜溜……”众女子想笑又不敢笑,苦苦强忍着,一张脸红得似喝了十几碗老酒。云无心皱眉道:“杜甫会写这种乱七八糟的诗?反正我不相信。”赵鱼摇头说道:“此老杜非彼老杜也,此老杜者,乃山下杜姓屠夫,五十出头六十不到,闲来无事,爱写几首歪诗。” 云无心板起面孔,道:“哼,下次我到山下,非得好好消遣一番这个老不正经的老杜。”叶枫道:“我给你支招,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要十斤肥肉,切做臊子,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他不接这单生意恐怕心里难受得紧,接了又得让你消遣得屁滚尿流,哈哈。”云无心道:“哈哈,准奏。” 赵鱼又道:“人人都说汗毛多者必然肾好,女人肾好好处大,做事干活累不倒,生育儿女有保证,儿孙满堂香火旺,这样女人谁不爱?你是不是捡到宝了?”云无心嫣然一笑,道:“这个我勉强捏着鼻子忍了……”她忽然揪住叶枫左耳,使劲一扭。叶枫痛得大叫:“你在做甚?”众女子见他狼狈不堪,再也忍耐不住,齐齐放声大笑。 这一下畅怀大笑,尽情释放,什么笑不露齿,注重仪表,此刻统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云无心沉着脸,冷冷道:“你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做甚?是不是想一支红杏出墙来?你最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眼里、心里都是我一个人,趁早断了家花不如野花,偷偷摸摸出去快活一下的念想,若不然我拿棍子敲断你的腿!” 叶枫道:“世上的任何霸王条款,大抵都是自己既要又要还要,毫无节制,却要求别人脖子戴枷,四肢有镣铐,这个也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对于任何有失公平,不合理的规定,我不仅不会遵从,而且还要抡起拳头,将它砸得稀巴烂。”云无心面色剧变,喝道:“你是我的妻子,居然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叶枫道:“你的想法错了,谁说做妻子的就要低人一等,受人摆布?既然做丈夫的管不住下半身,做妻子的凭什么不可以有想法,把希望寄托在更靠谱的男人身上?”他心里忽然暗叫不好:“他妈的,老子又阴沟翻船,一脚踩进这小娘们设好的圈套里了。她见我风流倜傥,名动天下,深受老、中、青、幼各个阶层的女人喜爱,未免心生自卑,担忧我婚后处处留情,夜夜寻欢,故而借我嘴巴,说出她心中的想法。” 云无心拍手笑道:“说的好,既然做丈夫的管不住下半身,做妻子的凭什么不可以有想法,把希望寄托在更靠谱的男人身上?依我之见,一枝红杏出墙来还是太过于客气了,应该要千枝万条红杏挂满墙。”赵鱼微笑道:“既然你们已经达成共识,双方再无异议,新郎官就把新娘请入花轿,娶入家门。” 叶枫笑道:“早入洞房,早生贵子,我喜欢春天,更希望我的孩子出生在春天里。唉,若是又湿又热的六七月夏天坐月子,在热乎乎的床上躺一个月,岂不是要命么?”云无心脸红了一红,低声说道:“扶新娘子上轿。”二个女子一左一右搀扶着叶枫,慢慢腾腾地往门外走去。叶枫给女子托住手腕,迈不开脚步,一点点地往外挪去。 只觉得走得极慢极慢,心想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刻也不能虚度,可是照这蜗牛般移动速度,不知何时才能入洞房,正想一把推开她们,转念一想:“你千万要沉住气,着急吃热豆腐,容易烫坏了心房,只要她是我的人,以后日日夜夜,都是良辰美景。我倘若此时表现得迫不及待,可不成了别人口中的大笑话?” 幸好眼前这条路不算太长,很快走到门外。女子扶着叶枫,准备送入轿中。赵鱼忽然叫道:“等一等。”叶枫心想:“不好,赵大哥浑水摸鱼,伸手向新郎要大红包了。”云无心道:“有事?”赵鱼走到叶枫身边,道:“妹子,父母养育你多年,今天你出嫁,你就不用自己方式跟他们告别么?”叶枫脑子“嗡”的一声响,心想:“乖乖,还没有入洞房,便来整我了。” 他忽然想到传说中各种低俗,离谱,无下限的婚闹,想不到自己今天会成为受害者。倘若自己出面喝止,人家会笑他小器没肚量,倘若听之任之,谁能保证会不会成为一辈子忘不了的阴影呢?叶枫无计可施,只盼望忽然有几个理智,清醒的人跳了出来,振臂高呼:“恶俗婚闹当休矣!”可是哪有上天次次站在他这边,次次安排他碰上好运气的? 叶枫一颗心七上八下,默默祈求大家能够手下留情,让他少些难堪。阿大道:“新娘出嫁那天,不哭得撕心裂肺,稀里哗啦,别人是不是误认为她薄情寡义,对父母没什么感情?”阿二道:“叶姑娘今天不放声大哭一场,以后谁会瞧得起她?冷漠无情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叶枫听得头大,忍不住叫道:“无缘无故怎么哭的出来?” 云无心一本正经道:“你纵使哭不出来,也要想办法哭出来。既然我风风光光来娶你,咱们可得按照规矩来办事。也许有些东西已经不合时宜,但是我们要严格遵守。别的事情我可以让步依你,这件事却实在没有商量余地。”叶枫寻思:“只怪我当初手气不好,一败涂地,受制于人,唉,大丈夫一诺千金,硬着头皮也要去做了。” 他当下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怎能让我的老公为难?”云无心笑道:“我的好老婆,这就对了嘛。”叶枫慢慢转过头去,两只手放在腿上,准备用力扭几下大腿肌肉,而后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干嚎几声,便算交差了事。他转头的一瞬间,眼前不由一阵恍惚,他看到了一群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站在门口。 站中间位置的是师父,师母,余观涛手里捧着一本册子,书面上写着“洞房秘笺”四个字,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对他说甚么话。叶枫心道:“师父说这本书至少值五十两银子,充当贺礼足足有余。”杨洁双手捧着一堆婴儿穿的衣服,鞋子,站立在两边的是他的师弟师妹,他们不停向他挥手,不停冲着他大叫:“大师兄,请你这辈子一定要过得幸福快乐。” 叶枫明知幻觉而已,却忍耐不住涌上心头的情绪,泪珠从眼眶滚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哭泣声。云无心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对着门口斩钉截铁说道:“请你们放心,我们这辈子一定过得幸福快乐!”叶枫一下子让她点破心事,更是情不自禁,原本竭力压制的声音,登时成了山呼海啸。众人以为他点到为止,意思一下,哪想到他居然真情流露,号啕大哭?一时皆惊呆了。 突然之间,听得“嘭嘭”的响声,但见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烟花直往空中窜去。云无心低声道:“看,我给你准备的烟花,你一定会喜欢。”叶枫止住哭声,擦干眼泪,抬头望去。接二连三的烟花射到空中,形成一副精美的画卷。见得白云深处走出一个长相和云无心十分相似的女子,孤身一人穿过茫茫沙漠,翻越万水千山,走进人山人海的城市。 云无心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一直一个人吃一日三餐,一个人孤枕难眠,一个人傻傻的对着镜子又哭又笑。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又不喜欢,我想我就是老天爷钦定的天煞孤星,注定这辈子都这么孤单。”叶枫道:“不,不,老天爷若是钦定你做天煞孤星,就不怕世上的男子问候他的全家?” 云无心又叹一口气,道:“我当然不甘心,我走遍大江南北,寻找那个能够让我怦然心动,放弃所有梦想的男人。”此时天上画面一变,许许多多英俊的男人围绕着云无心,大献殷勤。云无心道:“我走过千千万万个门口,有千千万万个男子讨好我,可是我没有片刻停留,因为他们没能做到让我内心荡起涟漪。” 叶枫听得心神荡漾,寻思:“这么美丽的姑娘,为什么会看上我?”此时天上画面变成了云无心靠在一个男人肩上,耳鬓厮磨,喃喃细语。云无心横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一朵红云,低声说道:“想不到我这么一个正经克制,令天下英雄豪杰敬而生畏的女子,居然让你这个贫嘴滑舌,嘻皮笑脸的大叔老牛吃嫩草。世上的事,当真反复无常,不可预测。”叶枫哈哈大笑,道:“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第二百九十六章 细节 婚礼在一个方圆数里都没有一处民宅的偏僻山坳中一幢宅院里举行。 院子内外,张灯结彩,陈设得花团锦簇,房屋前后左右的树上,皆悬挂着一个个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这时已是黄昏,暮色沉沉,整个山坳灯火通明,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叶枫心下纳闷:“云无心为什么要把婚礼放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举办?是了,她不愿意被无关紧要的人关注私生活,只想跟我安心享受没人打扰的二人世界,这里恰好符合她要求了。” 参加婚宴的客人不多,花厅内只摆了五六桌酒席,包括云万里在内的魔教上层人物,却无一人莅临出席。如此重要场合,居然没有一位长辈出面主持,未免有些潦草随意了。来者皆是跟随云无心多年,对她忠心耿耿的下属。本地山民想来凑热闹,喝杯喜酒,皆被婉拒了,尽管他们都收到了云无心送来的喜糖和礼物。 云无心手下提来的贺礼别具一格,既不是金子银子,也不是奇珍异宝,却是一颗颗头颅。这些人生前不是为非作歹,祸害一方,声名狼藉的江湖败类,便是大同教内部作恶多端,引发民愤的害群之马。数十颗脑袋,堆放在一张桌上,说不出的可怖诡异,与这喜气洋洋的气氛格格不入。 云无心反倒满心欢喜,暂且放下洞房花烛,招呼一干人围桌而坐,饶有兴趣询问诛凶过程。口才好的人,说得一波三折,豪气干云,不善言辞的人,只是紧握拳头沉声说道:“那厮实在该死该杀!”云无心每听一人说完,便站起来,举杯叫道:“为我们的盖世英雄干杯。”众人轰然叫好,觥筹交错,人人把自己情绪淋漓尽致释放出来。 他们每天都过着把脑袋提在手上,刀口舔血,神经始终绷得如弓弦一样,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下一餐饭的日子,如今难得有片刻放松,自是肆无忌惮,尽情享受。他们大口喝酒,载歌载舞,脸上洋溢着浓浓的欢乐。叶枫面含微笑,向云无心做了个独自一人出去透口气的手势,一步步倒退出花厅。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若是继续留在花厅里,只会扫了他们的兴致。他们如群星捧月般的围绕着云无心,绞尽脑汁逗她开心,惹她发出一串又一串银铃也似的笑声,虽然他们笑话讲得很蹩脚。他既不责怪这些人对云无心大献殷勤,更不埋怨云无心在这良辰美景刻意冷落了他。他理解云无心的心情。 这些人不仅是对她忠贞不二,生死与共的部下,也是无话不说,彼此信任的异性知己。在最好的朋友见证祝贺之下,云无心用她的方式向青春挥手告别,以后她不再是了无牵挂,孤身一人的少女,她要努力适应心有柔情,贤妻良母的新身份。云无心眼中有光,幸福似花朵一样从眼眸深处绽放,又溢到了脸上,整个脸庞流光溢彩,她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叶枫走出花厅,来到后院,院子里的翠竹在风中簌簌作响,虫豸在草丛里低声鸣叫,月色似水,星光如豆。叶枫走进建在竹林里面的亭子,在石凳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天地之间万物所发出的各种声音。如果说用眼睛去看,是视觉盛宴,那么用耳朵去听,则是心灵享受。 他听到了山后面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下,一对情侣四片嘴唇吻在一起,发出好像贪婪的孩童大口舔食糖果,恨不得每一滴糖水都流入喉咙的声音,他不禁心头一热,暗自思?:“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听到了不甘落后,想把日子过得更好的妻子,不停口的抱怨丈夫过于懒惰,不思进取,枉自长了一个聪明的头脑。丈夫甚是气恼,逐条逐句反驳妻子的观点。叶枫心想:“这男的强词夺理,作为一家之主,怎能得过且过,把生活搞上去不是理所当然么?改天我上门好好跟他谈谈,能听进去当想最好,倘若执迷不悟,别怪我用非常手段给他开窍了。” 他听到了有人拿着鹤嘴锄,小心翼翼的挖掘地面泥土,传入耳中的声音异常清晰,显然离他并非很远。叶枫一怔:“这大晚上的,居然还有人在打理庄稼?这个人也是够勤快的。但愿老天开眼,莫要瞎捣乱,保佑他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叶枫忽然想起外面是一大片桃林,护林的老陶请假半个月,今天早上便回老家去了,临走之前已经将枝叶修剪,杂草清除,又没有另外雇人顶他的班,在桃林的人到底是谁呢?叶枫微一凝思,已明其理:“今天是我与云无心大婚日子,上下欢庆,疏于防范,西门无忌岂会错失这种搞事的机会?” 他认定了是西门无忌在暗中搞鬼,又听到花厅里的笑声不断,若是自己折返回去,把云无心他们叫来,岂非惊动了西门无忌?他心想自己一人也能搞定,倘若挫败了西门无忌的阴谋诡计,岂非给婚礼锦上添花,更让云无心多爱他几分?今晚的良辰美景岂非更有意义? 叶枫折了根树枝,权当长剑,提在手上,悄无声息跃过围墙,循声而去。他借着阴暗之处隐匿踪迹,蹑手蹑脚走了数十步,透过从树叶间隙的月光,见得五六人汗如雨下,低头弓身掘土,挖了个极大极深的大坑。他们身后堆放着几个密封的木桶,桶上贴着火药的标识。 叶枫大吃一惊,心道:“西门无忌好歹毒,想用火药将这里夷为平地,幸好教我撞见。”他正要跃出阻止,其中二人忽然抬头,当叶枫看清那人脸庞,只觉得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一道道冷汗从后背流下:“怎么是他们?云无心向来待他们甚好,他们为什么要背叛云无心?” 原来这二人居然是云无心的护卫阿大,阿二。叶枫心下恼怒:“这一对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活宝,我决不轻饶了他们。”他目光慢慢往这几人扫去,暗中按照每个人功力高低,排好了攻击顺序,务必做到自己突然发难,他们唯有命丧当场,绝无还手之力。听得阿大阴恻恻笑道:“一万斤炸药,十处炸点,到时一齐发作,不把这山坳炸得稀巴烂才怪。” 叶枫大怒,心道:“卖主求荣的狗贼,待会儿我非弄得你们个个不得好死。”阿二哼了几声,道:“可怜西门无忌那老贼,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脚刚落地,便轰隆轰隆几声巨响,登时烟飞灰灭,呜呼哀哉,连买棺材的钱也省了,哈哈。”叶枫听到此处,心下恍然:“原来这些炸药是给西门无忌准备的。” 他想到了云无心脚上所穿的那双轻便舒适,适合高来低去的薄底牛皮靴子,敢情云无心已经算准了西门无忌会趁着婚礼发起突袭。云无心选择在这个偏僻山坳举办婚礼,婉拒本地山民的贺喜,显然不愿伤及无辜。可是云无心怎么做到既能将西门无忌引入伏击圈,自己又能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 只要其中有一步走错,便是玉石俱焚,大家同归于尽。 西门无忌妄想利用云无心婚礼击败云万里,云无心何尝不是想借着自己婚礼给西门无忌造成重大损失? 论工于心计,心狠手辣的程度,云无心毫不逊色于西门无忌,就凭她常把自己当成诱饵,敢做别人饺子馅的狠劲,她甚至略胜一筹。 弱肉强食,越狠的人,胜算就越大。 叶枫不禁百感交集,云无心是真心想跟他白头到老,还是也把他当做一枚由她驱使的棋子?听得一人道:“此计虽然大妙,只是这么多炸药,应该提前几天准备……”阿大道:“有什么不妥之处么?”那人道:“若是提前几天准备,我们既可以把炸药调整到最佳状态,发挥出最大威力,又能及时消除掩埋痕迹,不留任何破绽。”阿二道:“在我们这几人当中,就数你脑瓜聪明,你提出的问题,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那人道:“西门无忌性情多疑,反复无常,我们不得不谨慎行事。”阿大冷冷道:“如果我们提前几天准备,恐怕有人马上就要把消息泄漏给西门无忌,因为我们这些人当中,有某些没甚么骨气的人,做了西门无忌的内应。”那人道:“不会,我们跟随云小姐又不是一天二天了,都是十几年经受住各种考验诱惑的老人,眼看胜利在望,谁会做那种晚节不保,得不偿失的蠢事?” 阿二道:“云小姐对我们的好,仅仅是停留在感情之上,能给予我们的实际利益少之又少,故而某些守不住初心的人,就会心怀怨懑,凭什么一身好本领,活该忍受清贫困苦?凭什么不能作个好价钱卖给识货的人?”那人干笑数声,道:“二哥多虑了。”阿大道:“如今局势胶着,一时难分高下,某些人自以为看不到希望,于是心浮气躁,正好西门无忌开出无法拒绝的条件,当即一拍即合,便将云小姐以及各位兄弟的性命,一古脑的卖给西门无忌了。” 那人道:“两位哥哥话里有话,甚么意思?大敌当前,相互猜忌,岂非给敌方有机可趁?”阿二道:“我是个俗人,我所理解的成功人生,大抵是做官、发财、盖大房子,只要我达成其中的任何一件,我都要敲锣打鼓,大操大办,搞得世人皆知。”阿大道:“何兄,曾兄,你们上个月买了豪宅,置了良田,为什么不请兄弟们喝杯酒,闹热一番?莫非钱财来路不明,见不得光?” 那人不怒反笑,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也没必要隐瞒你们。不错,我们是收了西门无忌的钱。我们坚持理想信仰这么多年,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是比别人更穷更苦更狼狈。就算云教主成功了又怎样?我们仍然吃不到锅里的肉。俯身当狗也没骨头啃,我们为什么要拒绝西门无忌拉拢?人活着意义就是,就是口袋有钱花,晚上有张舒服的床睡,有副不愁吃穿的家当,不必求这求那,看人脸色,有甚么不对么?” 另一人笑道:“曾兄此言差矣,还记得我们几兄弟昔日立下的誓言么?苟富贵,勿相忘。我们过得好就舒服么?若是大家都过得痛快,那才是称心如意!”说到“意”的时候,右手袖中冲出一道匹练般的刀光,直击挨在他身边的二人。姓曾的一跃而起,一柄长剑生出数朵剑花,往阿大兄弟罩去。众人见得来势凶猛,不敢硬接,急忙往外跃出,避其锋芒。 姓何的,姓曾的并不穷追猛打,却从众人让开的间隙窜了出去,风驰电掣向前奔去。两人左手同时伸向怀中,好像要掏出某种东西,胸膛蓦大鼓起,脖子涨大,似乎要从喉咙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叶枫心中一凛:“不好,他们要向山下的伏兵发出警示!”两人去势极快,转眼间窜到了几棵大树背后,完全遮住了他们身影,便是叶枫想出手击杀,恐怕也是无能为力了。 忽然间一道比闪电还要耀眼的刀光,从林子深处射出,直击正在奔跑的那两个人!叶枫又惊又喜,险些叫出声来:“是赵大哥的刀!”赵鱼刀法已经近乎到了独一无二,出神入化的境界,只要他的刀出手,就足以破解任何危机!奔跑的脚步还在继续,但是让叶枫感到担心的声音并没有发出。 那两个人很快又回到叶枫的视线,说准确点是两个已经不算完整的人。两具失去左手,没有头颅的残躯又向前奔跑了数步,这才仆倒在地。赵鱼提刀从林中走出,低头看着这两具缺头缺手的尸体,发出长长的叹息。立场不定,信仰容易动摇的人,只能占得一时的风光,却绝不能以善终收场。 如果他依旧执迷于走歪门邪道,不择手段拼命往上爬,没能及时幡然醒悟,浪子回头,是不是也早已死于非命?阿大,阿二各自提着一只紧攥着一支尚未点燃的烟花的左手,一只脑袋歪到一边,脚上绑着一根竹管的鸽子,快步走到赵鱼面前,发出由衷的感叹:“好快的刀!” 说实话,在这种不容一丝闪失的场合,光凭刀快还远远不够。除非做到在一瞬间同时让姓曾的,姓何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左手点不了烟花,放不出鸽子,才算真正的万无一失。赵鱼并没有得到什么名师高人指点,他每天重复做着拨刀,出刀这样简单枯燥的动作,风雨无阻,从不间断的坚持了至少十几年。 持之以恒,滴水穿石,专注做好一件事的人,总能获得不菲的回报。 在某月某日,赵鱼忽然灵光一闪,突破武学瓶颈,进入自由发挥的高度,现在刀就像他手臂延伸的一部分,灵活运用,不受限制。 阿大解开鸽脚上的竹管,取出卷藏在里面写了字的绢布,沉声念道:“风高浪急,返航回港。”倘若攻击方收到这种讯息,自然知道情况有变,便不再发起突袭了。赵鱼道:“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身上应该还有一支烟花,一只鸽子。”他虽然没有把话说完整,但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西门无忌奸诈狡猾,老谋深算,在没有得到绝对安全的保证之前,决不会贸然采取行动。说话之间,另外二人提着从两具尸体搜出来的二支烟花,二只活鸽子,走了过来,道:“果然不出赵大侠所料。”阿大取下一只鸽子脚上的竹管,取出绢布,念道:“风平浪静,扬帆起航。” 赵鱼笑了笑,道:“现在我们就给西门无忌服下定心丸。”两支烟花冲上高空,打出两个大大的“囍”字,纵然再精明干练的人,也只以为是有人在庆贺云无心婚礼,谁能想到竟然在给西门无忌传递可以动手的信号?两只鸽子扇动翅膀,快速往山下飞去。众人将两具尸体以及火药桶搬入挖好的大坑,装上引线,使泥土掩盖妥当。 现在万事俱备,就等敌人前来送死。 叶枫回到宅院,却听不到欢快的笑声了。 大家还是坐在那里,他们神情严肃,身上每一块肌肉,神经都已经绷得紧紧。云无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其中数人,表情悲苦难受,好像再不多看这几人几眼,今生就永无再见的机会了。叶枫悄悄走进花厅,背靠一根柱子旁观。 这几个人也盯着云无心,道:“小姐你为什么要觉得自责自疚,这件事总得要有人去做,我们这边不让西门无忌杀死几个人,就不能让西门无忌真正上钩。” 结婚嫁人固然是人生大事,可是由于举行婚礼便毫无防备,失去应有的警惕,便不是那个让西门无忌感到头痛伤脑筋的云无心了。故而该有的防范措施还是不能落下,这几个人的使命就是做喝得烂醉如泥,脑子不太好使让西门无忌一方神不知,鬼不觉干掉的各处岗哨。 所以他们哪怕知道敌人已经站在身后,刀子已经往他们喉咙割去,他们也不能做出过于激烈的反抗,他们死得越是稀里糊涂,便能给西门无忌造成唾手可及,成功在望的假象。云无心欲言又止,内心的矛盾挣扎,使得她更加痛苦悲伤。她隔了好久,喃喃道:“你们一身好本领,这样……未免太窝囊了。” 这几人道:“如果今天能够全歼西门无忌的精锐,我们死的一点也不窝囊,简直伟大至极。”云无心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睛里充满尊敬:“请受我一拜。”她跪了下去,用力叩头。这几人站着不动,由她跪拜。云无心慢慢站起,哽咽道:“你们该走了。”这几人道:“是。” 每人抓起一壶酒,从头顶倒下,浇得全身湿透,酒气熏天。演戏要演全套,尤其细节方面,更要不厌其烦,做到无法挑剔。云无心倒是设置了各道防线,岂知人算不如天算,众护卫麻痹大意,玩忽职守,喝得大醉,致使门户洞开,西门无忌才会偷袭得手。这几人往门外走去,道:“咱们来生再见,我们投胎做人的时候,这个世界一定属于大同教的。我们的大同教,一定是干干净净的。” 云无心没有动,也没有流泪,穷尽一生去完成他们的遗志,便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待到耳中听不到脚步声,云无心才坐了下来,部署其他事务。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决无差错,分配到任务的人相继离去,花厅中只剩下她和叶枫。云无心嫣然一笑,道:“抱歉,今晚不能和你洞房花烛了。” 当山下的伏兵张大嘴巴,屏气凝神的望着“囍”字烟花冲上天空的时候,荣景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颗颗拖着长长尾巴,从苍穹划过的流星。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天上少颗星,地上走一人。 这纷纷陨落的流星,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是云无心阵营一条条即将消失的人命? 今晚山上必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上山每一条通道,都已被严密封控,毫不夸张的说,除了风没办法阻止,便是一只苍蝇,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现在的云无心,就像秋后的蚂蚱,留给她蹦哒的时光不多了。 苏岩和余冰影在身后一块平坦的草地滚来滚去,长草给两具辗转翻腾的身躯压得悉悉作响,男人轻薄无礼的辱骂声,女人恣情放肆的叫唤声,此伏彼起,全然不顾近在咫尺人们感受。 杀死叶枫之后,余冰影便无求于苏岩,不必再忍受他的胁迫,可是苏岩何等狡猾精明,怎能放弃最后一次享受余冰影的机会?余冰影还得仰仗他剪除叶枫,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曲意逢仰,竭力去讨苏岩欢心。 苏岩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扳住荣景肩膀,道:“嗨,嗨,兄弟,你今天怎么了,坐怀不乱,无动于衷,不像你平时放纵不羁的风格啊,当下攻打云无心尚早,不找点乐子怎么打发无聊时光呢?来,加入战团啊,看谁肾好耐力久。” 余冰影吃吃低笑,柔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服侍你们,你们可以用各种法子来折磨我,侮辱我,随便你们用什么法子都行,我包管完全满足你们要求。你还犹豫什么呢?来啊,来啊。” 荣景居然没有反应,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矗立不动,道:“对不起,我今天好像有点不太行。”苏岩笑了笑,道:“你不是不太行,而是你要把所有的力气留给云无心,你要让云无心后悔得痛哭流涕,其实你一直是个非常在行的男人。” 余冰影幽幽地道:“真是讨厌得紧,男人不光喜新厌旧,而且心里都有毛病,越是得不到的女人,越是要千方百计弄到手,哪怕那个女人冷淡得好像一段木头,一块寒冰。抱着那样的女人睡觉究竟是种享受,还是活受罪呢?” 荣景仰头看着远处高耸山峰,带着无法释怀的恨意,道:“她就是一段潮湿阴冷的木头,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我也有办法让她成为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一锅沸腾翻滚的热水。” 他此刻心里有团火在烧,云无心啊,你一定想不到今天会沦为我网中的猎物,以前你对我伤害有多深,今天我就要你??受多大的痛苦。他轻轻吐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忽然之间,远处响起一声鸡叫,今天的鸡叫,显然比昔日更来得更早一些。莫非这只睡不着的鸡也有难以决断的心事?听得一人低声道:“已经四更。”荣景右手情不自禁按住胸口,心跳得既乱又快,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他沉声喝道:“上山!” 第二百九十七章 百无禁忌 荣景知道有条极其隐蔽的小路直接通向云无心举行婚礼的山坳。 几乎人迹罕至的小路已经成了废弃状态,路面上长满了荒草,荆棘,极不好走。但是他们不得不沿着这条小路前进。 只有走这条可能连云无心也不知晓的小径,才能避开云无心安插在上山路上的诸多耳目,从而达到突然袭击,打得云无心措手不及的效果。 荣景没有察觉到荆棘划破肌肤的疼痛,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山上。此时已经临近五更,云无心早就入洞房,和叶枫上床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云无心这时候在做什么。 他想象着云无心在叶枫身下,扭动腰肢,低声喘息,香汗淋漓的样子,他就心里难受至极,有种情绪失控,想要杀人的冲动。 他即将得到云无心又怎样?云无心最珍贵的东西永远没有留给他。他并没有处女情结,只是不甘心叶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轻而易举的就抢走了他枉费心机却求之不得人。 他现在得到了余冰影又怎样?只能使他更具挫败感。如果叶枫的底线往后退一下,余冰影会沦落为他和苏岩的玩物?他变本加厉的摧残余冰影,是不是在变相报复叶枫?虽然他有时候觉得这样对待余冰影未免太恶毒,奸险,并非男子汉手段,但是一想起叶枫始终赢他一头,于是他又坦然施恶了。 荣景垂下头,透过枝叶的月光照在他流着丝丝鲜血,握剑的手,愤怒使得筋脉根根鼓起,凸出,整只手看起来就像一块白玉上面盘踞着一条条青色的蚯蚓。他一定要叶枫死在他剑下! 就在此时,前头探路的人传来“前方有敌,停止前进”的消息。苏岩深吸口气,微笑道:“人家布置得滴水不漏,铜墙铁壁般牢固,无从下手。与其以硬碰硬,撞得头破血流,不如现在掉头回去。”余冰影抿着嘴,气呼呼说道:“回去干什么呢?” 苏岩道:“回去舒舒服服的洗个热水澡,再去痛痛快快的喝顿酒,然后咱们三个人到床上酣畅淋漓的深入交流。”余冰影“呸”了一口,怒道:“哼,又想占我的便宜,门都没有。”苏岩道:“瞧你说的什么话,你的门不是随时随地为我敞开的么?方才我还推门而入,好好游玩了一番。” 余冰影喝道:“你能闭嘴么?”苏岩笑得眯起了眼,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动得次数越多,门户越是好使,不容易损坏,常年不动,便是镶金边的门户也比不上破铜烂铁啊。”边上有人接口道:“某些东西,看似娇嫩柔软,实则经久耐用,不会破,不会烂,事后舀勺清水冲一下污秽,又是恢复如初,光鲜亮丽。”余冰影勃然大怒,脑袋扭转,双手伸出,十指如钩,便要将那人一张臭嘴撕得稀巴烂。 那人早算准余冰影会恼羞成怒,话未说完,便将脖子一缩,躲入草丛里去了,不见了。荣景咬了咬牙,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无法预测自己能否成功,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只能进不能退。他已经拍着胸脯夸下海口,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一定要拿下云无心,他实在丢不起面子。 他看着身前身后一字长蛇般的数百号人,这些人皆是千挑万选出来,能以一敌十的高手,不禁豪气骤生,寻思:“云无心留在身边人手不多,精心布置也是难逃厄运,我兵强马壮,就算是我以十个换她一个,到最后还是我赢,有甚么好怕的?”示意众人原地待命,他弯腰伏身,蹑手蹑脚往上走去,余冰影不声不响跟在后面,苏岩只犹豫了片刻,还是和他们一起去了。 三人走到队伍前头,见得道路两侧突然凸出两块既高又长的巨石,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细长的山路,仅容一人可以通行,月光从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洒落下来,照到的地方银光闪闪,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晦暗,好像眼前山路是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探路人伸手朝上面指去,荣景凝神看去,见得巨石尽头,隐隐有淡淡的光芒泛动,金色的光芒。 阳光如金,月光似银,太阳不可能在大半夜升起,更不会有人存心在石头上摆放一锭金子,除非有人正好携带着黄金打造的兵器,居高临下的坐在上面,扼守住这条咽喉要道,截杀意图上山之人。荣景想也没想,便猜出了这个人身份。 “金刀”吉老大。 云无心的部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刺杀,有人擅长突击,有人擅长潜伏。 吉老大擅长拦截,只要他所在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坚若磐石,固若金汤。 他入道十三年,经历过大小阻击二百七十九次,被敌方突破跟自己失手的次数,皆是保持零纪录。无论是喜欢他的人还是憎恨他的人,都称他为“墙”。 “哭泣之墙”。 那些企图强行越墙的人,都会在高不可攀的墙根下流下伤心泪水。“金刀不杀无名辈,专砍金贵脑袋”便是对他最高评价。 现在吉老大把守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位置,荣景又如何逾越?他会不会也流下绝望的泪水?荣景却笑了,空中一朵飘过来的乌云恰好遮住了月亮,整条山路登时一片漆黑,一点光亮也无。 他必须抓住月亮还没有出来的空当,迅速翻越这条山路,斩杀吉老大!荣景在前,余冰影居中,苏岩断后,三人手牵手,背靠石壁,小心翼翼往上挪去,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三人皆在心中暗自祈祷,保佑乌云多待一会,月光晚些出来。目不见物,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步步向上,陡峭无比,犹如踩着楼梯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眼前一亮,暗叫不好。 只见月光破云而出,落在他们身上,三人犹如站在戏台中央,受到所有灯火照耀的主角,无处匿踪。三人均是脸色雪白,失魂落魄,他们情知形迹败露,已无躲藏的必要,正要齐声发喊,杀将上去,忽然一缕缕酒香,一阵阵鼾声,从上面涌入他们鼻孔,耳中。 三人心中大奇:“这究竟唱的是哪出呀?三十六计可没有这样套路。”反正抱着以命相搏,血战到底的念头,索性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往上面走去。山下数百号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漫长的山路,静得连根针落地声音都能听到。 吉老大毫无动静,不知搞什么名堂。涌入鼻中的酒味,传入耳中的鼾声,越发浓烈、响亮。余冰影忽然低声惊呼:“看,那边有三头猪!”三条酒气熏天的大汉,背靠巨石,鼾声如雷,呼呼大睡,兵器扔在地上,就连他们走到近处,亦是一动不动,犹如倒毙在路边的野狗。 他们本是小心谨慎,绝不贪杯的人,只不过今天是云无心大喜之日,他们判定西门无忌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发动突袭,故而放松警惕,喝得烂醉如泥。荣景想不到这种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的天大好事,居然让他撞上了,他呆呆的站着不动,一时回不过神来。 隔了一会儿,他打出手势,暗示余冰影,苏岩去对付另外二人,吉老大由他来处理。荣景伸出左手,揪住吉老大头发,右拳挥出,“砰”的一声,重重击在吉老大鼻子上,血流满面。吉老大蓦地痛醒,嘴巴张到极致,本该从喉管发出来的惊天动地的厉吼声,却成了一滩臭不可闻的污物,吐得满身都是。 荣景左脚踢出,吉老大飞了起来,后背撞在石壁上,接着重重跌了下来。吉老大站不起来,身躯一寸寸向前挪动,一只手慢慢伸出去,想去抓金刀。荣景又是一脚踢出,把金刀踢入山谷,狞笑道:“今天流下伤心泪水的人是你,你这堵破墙能挡得住我的脚步?”吉老大眼珠子凸出,几乎喘不过气,仿佛随时会停止呼吸,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欢愉的笑容。 他并没有喝醉,他头脑清醒得很,他早就发现了荣景他们。只要他提刀往山道一站,这些人一个也休想走过去。他却不能这么做。他的使命就是把命搁在这里,用他的鲜血熬成一碗迷魂汤,干扰荣景思路。他听到了利刃割开肌肤,砍断骨头的声音,他看到两个同伴倒了下去,脸上带着跟他一样的笑容。 他们都不后悔自己扮演的角色,使命不同,结局不同。既然有人做站在高处,光彩夺目的王者,便有人做那个默默无闻,由人踩踏,抬人上位的肩膀。荣景一剑割下吉老大头颅,提在手上,高高举起。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虽然荣景看不清底下那些人表情,但是他绝对相信那些人脸上只有膜拜敬仰神色,他甚至想象着,如果处于那些人的位置仰望他,此刻的他全身正被柔和的月光所笼罩,散发出奇异光芒,宛若上天派来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数百人纷纷从草丛中跃出,潮水般向山上涌去。 荣景杀了吉老大,士气大振,接下来就是势若破竹,锐不可当,云无心安排在各处的人手很快被扫荡干净,众人把山坳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刚进入山坳,便听得一阵悠扬动听的琴声传入耳中,乐曲柔和,清风明月,竟将冲天杀气冲得一干二净。荣景识得音律,听出是欢迎亲朋好友上门光临的曲子,不由一怔,寻思:“莫非云无心知道大势已去,故而刻意来讨好我?” 宅院灯火辉煌,门户敞开。 云无心盘膝坐在门口草地上,新郎装束,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端的是风姿飒爽,英武矫健。她眼前摆着一张楠木矮几,几上搁着一张唐琴,云无心低头抚琴。 琴韵时而热情似火,好像离家多年,在外漂泊的人忽然在异乡遇到知己好友,两人相见,自是禁不住热泪盈眶,抱在一起泣不成声。时而低沉婉转,好像听朋友讲起这些年家乡变化很大,大家都已成家立业,只有你还是单身狗一条,听到此处,怎能不黯然伤神,扼腕叹息? 包围山坳的数百人多半常年在外奔波,四海为家,早就将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故乡的云渐渐淡忘了,此时琴声温柔雅致,曲调优美自然,似雨打蕉叶般撩动心弦,那村头水口的柳树,那个名字叫小芳的大眼睛姑娘,妈妈亲手做的小葱拌豆腐,往事历历,一发涌上脑海,转化成一幕幕清晰画面,在眼前交替变幻。人人皆是心驰神醉,暗道:“这件事了结,便回老家看看。” 荣景听得曲子尽是老友相聚,倾诉衷肠之意,心道:“云无心妄想用少年往事打动我心,叫我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此人顽固至极,死不悔改,她现在伏乞求饶,无非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她东山再起,会对我讲昔日情谊么?绝对不会!我今天必须斩草除根,置她于死地,教她永无翻身机遇。” 云无心双手离开古琴,琴声即刻停顿,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元神归位。云无心叹了口气,道:“今天小妹出嫁,各位儿时玩伴能赏脸光临,实在是荣幸之至,不胜感激,小妹略备薄酒小菜,宴请大家,举杯共庆。”身后花厅里,摆着三张圆桌,桌上有各色菜肴,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显是刚做好不久。 一个脑袋覆盖着缀满珠宝的红盖头,身穿新娘红袍的人,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衣袖遮住了整个手掌,只露出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这人坐姿优雅,俨然有大家闺秀风范。赵鱼坐在花厅门口一张小桌后面,手执毛笔,面前有红色册子,似是记录贺客礼金的账房先生。荣景心道:“云无心真是贪婪成性,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收礼钱,这钱她带得走么?” 他尚未开口说话,一人戟指云无心,厉声喝道:“兀那泼妇,莫要不知高低,胡乱来事,你最好放聪明点,束手就擒,兴许荣公子念你识相,给你具全尸!”云无心悠悠说道:“我和发小叙旧,不相干的外人添甚么乱?”抬手理拢鬓边一绺,手指缝间似有蓝光闪烁。众人大吃一惊,叫道:“小心暗器!”那人早已拨刀在手,一刀劈出。一共劈出一百零八刀。 一百零八道刀光似蚕丝一样,把他严严实实的裹在中间,便是一千件,一万件暗器也绞得粉碎了。此人出了名的谨慎小心,号称“料敌从宽”,别人一刀能搞定的事,他起码多砍十刀方肯罢手。那人劈出一百零八刀,料想自己已经安然无恙,收刀站定,哈哈大笑。可是他感觉笑声怪怪的,听起来似是“妈呀,妈呀,妈呀”喊不停,好像喉咙破了个洞,让风灌了进来。 他赶紧低头,看见一枚蓝色尖针躺在左脚鞋背上,一股血水似箭般的脖子射出。原来云无心发出的暗器一直在刀光外面兜圈子,待到他收刀的刹那间,突然射入他的脖子,速度奇快无比,简直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开怀大笑,气息激荡,又将刚突进脖子里的尖针生生挤出体外,鲜血登时从细小的孔洞急喷出来,止也止不住。那人倒在血泊中打滚,挣扎的幅度由大转小,最后归于平静。 众人大怒,喝道:“大伙儿一块上,宰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妖女!”十余人奔了出来,挥动兵刃,往她扑去。云无心冷笑道:“不要因为今天我结婚,我会图吉利守规矩,约束自己这个不做那个不做,放任别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杀人百无禁忌,从不挑时辰日子。”说话之间,十指跳动,琴弦突然脱离琴身,或往东往西,或往南往北,敌从几路杀来,琴弦便分几路迎敌。 飞出去琴弦呈现各种姿态,或平或斜或直,平的似横卧大江大河之上的铁链,足以拦住任何艨艟巨舰;斜的似刽子手举起的鬼头刀,一刀下去,立马人头落地;直的似纵马挺枪的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所向披靡。这些人齐声叫道:“当心!”挥舞兵刃,击打迎面而来的琴弦。怎料到琴弦似长了脑子,敏捷得紧,他们气势如虹,便避其锋芒,游而不击,他们稍有松懈,便见针插缝,寻觅战机。细细的琴弦,竟让英雄豪杰画地成牢,寸步难行。 众人裹足不前,顿觉颜面无光,不由得心浮气躁,叠声怒吼。其中一人性子撮盐入火,见得一干人似一群??子一样,在门外空地窜来窜去,滑稽可笑,委实咽不下这口恶气,喝道:“看我的!”连人带刀,直往琴弦撞去。众人叫道:“莫要鲁莽!”已是不及阻止。岂知琴弦不与他接触,忽然朝上拨高数尺,越过他头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那些叫他不得轻举妄动之人。 那些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人,担忧那人安危,均是暗自捏了把冷汗。万不料琴弦居然舍弃那人,掉头转向,他们倒成了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众人又惊又怒,急忙出手招架,慌乱之际,自是漏洞百出,顾此失彼。琴弦似一柄平平削出的长剑,瞬息之间,将他们一一拦腰斩断,无一幸免。 那人见得琴弦向上跃升,暗叫不好,急忙扭过头来,却见他同伴已经死于非命,琴弦得手之后,接着急速旋转,击向他的腰部,凌厉绝伦,几乎不给他喘息余地。那人叹息道:“他奶奶的,这是什么武功,当真邪门得紧!”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琴弦已经切开他肚皮上的肌肉,往里推进,斩断腰骨,从后背飞了出去。 掉落在地上的上半身,脑子尚在运转,指挥着嘴巴仍然不停张合,将剩余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完。另外几路的琴弦,同样以酷烈,诡异的方式将几路来犯之敌击杀,门外草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血腥味浓郁。众人看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一人喃喃说道:“他奶奶的,这是什么武功,当真邪门得紧!”一人道:“是剑法,从剑法演化而来的。” 云无心目视强敌,微笑着道:“有人认为血是不祥,污秽,晦气之物,一见到流血,就吓得要命,捂着口鼻,避之不及。我认为血是照妖镜,试金石,任何永恒不变的爱情,过命的交情,从来靠的不是甜言蜜语,它是血与泪交织而成的。我的婚礼只有血流成河,堆尸成山,我才能放心大胆地拥抱真正的幸福,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将它抢走。” 她凝视着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的荣景,那是说不出讥诮和哀伤混合的笑容,他在讥诮什么?他在哀伤什么?云无心道:“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你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荣景叹了口气,道:“天亮之前答案必然揭晓,你我何必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今天是你大婚,不喝几杯喜酒,未免太有些说不过去了。”他迈开脚步,慢慢往院子走去,他身后跟着燕归巢,黄坤……皆是与云无心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人。 云无心盯着余冰影,苏岩,道:“里面有你们的熟人,不进去岂不是可惜了?”余冰影忽然脸色变得很难看,眼睛里充满了恶毒的怨恨。苏岩哈哈一笑,道:“既然你这么好客热情,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云无心道:“是吗?”苏岩道:“你娶的那个人在某些方面不行。”云无心道:“是么?”苏岩道:“如果他行的话,我能享用到完好完整的小师妹么?” 第二百九十八章 意外 荣景走进花厅,横了坐在桌后眯着双眼仿佛随时会睡过去的赵鱼一眼,笑道:“喂,记账的,你说我应该给多大的红包,才算不失体面,符合我的身份?” 赵鱼抬起头来,目光突然锐利如刀锋,冷冷的道:“能让主人感到无话可说的红包,才算不失体面,符合你的身份。” 荣景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雕着精美图案的圆形羊脂白玉,搁在桌上,道:“前些天托人从京城买来的,据说是前朝某位皇帝的心爱之物。”神采飞扬,难饰得意之色。 赵鱼道:“听你骄傲的口气,这东西应该比较值钱了?”荣景哈哈一笑,道:“三万两银子,少一个子儿人家都不卖。” 他直勾勾地盯着赵鱼,带着怜悯,嘲讽的口气道:“像你这种平时喝壶劣酒,吃只烧鸡都要四处炫耀,一年忙到头也赚不到十两银子的穷酸,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三万两银子……” 他喉咙忽然好像给一根鱼骨头卡住了,余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看到赵鱼那双和宇宙一样深邃,不可捉摸的眼睛里,忽然有道雪亮的光芒闪动,霹雳闪电也似往他直扑而来。 荣景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无精打采的赵鱼居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刀光迅疾凌厉,无论闪避还是出手,已然不及,只有眼睁睁看着刀光冲了过来。 便在此时,听到身后燕归巢厉声喝道:“你敢坏了荣哥哥一根汗毛,我要你碎尸万段!”一把长剑斜斜刺出,指向坐着不动的赵鱼。 其余的人亦手按兵刃,摆出随时进击的姿势。余冰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穿新娘服饰的人,似乎有无数尖针刺她的脸颊,肌肉剧烈抖动,神情异常痛苦。 刀光迎住长剑,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燕归巢只觉得手臂酸麻,长剑倏地脱手飞出,翻转的剑尖正好挑断她束发的丝带,紧接着从她头顶掠过,“叮”的一声响,跌入花厅外面的庭院之中。 燕归巢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的站立不动,灯火把她的影子照得极长极长,一直延伸到了院外的空地上,越发显得她无能为力。 赵鱼冷冷道:“美女,拜托你眼睛放亮点,你这个荣哥哥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心大萝卜,实在配不上你,你不值得为他做任何付出。”刀光随即回转,贴在荣景脸颊上下翻飞。 荣景只觉得两腮,嘴唇,下巴凉飕飕的,见得一根根细长的汗毛纷纷从脸上落下,掉在红色册子上。 赵鱼道:“参加老友婚礼,连胡子都不刮一下,难道不是敷衍了事么?”荣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嘴里,胃里装满了苦水,融化了他想说的每一个字。 他不仅似待宰羔羊一样毫无抵抗力,而且完全看不出赵鱼的刀法来历。刀光终于消失不见,刀已经插入鞘中,悬挂在赵鱼腰上,赵鱼还是手执毛笔,睡眼蒙眬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搁在桌上的玉块却成了数块碎片。 赵鱼道:“如果我去做杀手,能值多少钱?”荣景终于发出声音:“顶级价格,一单至少能赚十万两银子。”赵鱼道:“连我都看不上你的三万两银子,她更不会放在心上。”荣景道:“对不起,我过于自信了。” 赵鱼道:“你还认为价值三万两银子的红包很体面么?”荣景苦笑道:“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赵鱼道:“她不喜欢金银珠宝,你知道她想要什么。”荣景咬了咬牙,道:“是不是我的人头?” 云无心道:“不光是你的人头,所有上山的人,一个也少不了。”赵鱼提笔在册子上写着“荣景慷慨大方,亲手奉送自己脑袋一颗”,荣景放声大笑,笑得伸不直腰,双手扶住桌子,道:“你的刀虽然很快,但是我的人更多。你未必能将我的人杀干净,可是我的人一定能将你杀死,因为你是会精力衰竭的人,而不是永不知疲倦的神。” 黄坤阴恻恻地微笑着对云无心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山坳已经包围得如铁桶一样,天罗地网,插翅难飞,若是你能放聪明点,付出些其实算不上什么的代价,兴许我们念及昔日情谊,让你少受些苦,走得舒服点。” 其他人听了,尽皆拍手叫好,争相起哄:“大家都来做你的新郎,这样的新婚之夜刺不刺激,惊不惊喜?”“荣公子是我们的带头大哥,第一个带头上的人应该也是他。”瞬时之间,各种不堪入耳的言语,此起彼伏,乱成一团。 云无心竟不恼怒,面含笑意,一言不发。黄坤以为她胆怯了,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是时候??受报应了。”云无心笑道:“在我记忆中,我一直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困境,所以我比任何人知道该怎么突破包围圈,杀出一条路出去。” 忽然听得有人怒道:“他妈的吵死人了,赶紧喝了绝交酒,痛痛快快厮杀一场,老子还要赶紧入洞房呐。”众人见得那个坐在椅上的新娘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蒙在脑袋上的红盖子也被扔到地上,双手叉腰,怒气冲冲的瞪着众人。 正是被迫兑现诺言,男扮女装的叶枫。 原来叶枫蒙头盖脸坐了多时,已是极不耐烦,又听得众人夹七杂八,迟迟不肯直奔主题,不禁火冒三丈,当即不顾礼仪,耍起性子。 云无心听得叶枫一开口就是入洞房,登时羞不可抑,抬不起头,心想:“这个不上进的家伙,整天想着儿女情长的事情,脸都给他丢光了。” 好在众人皆被叶枫怪异的打扮,不伦不类的言语给吸引过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无地自容,尴尬狼狈的样子。 站在众人身后的余冰影,怔怔地看着容光焕发的叶枫,她感觉自己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逐渐变硬,全身很快僵硬得好像成了一块石头。 她痛恨安排命运的老天爷,为什么总要安排她看见不愿意出现的场景? 她记得很清楚,她和他拜堂成亲的时候,他脸上只有勉强,为难,好像有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不得不陪她走完流程,绝无现在发自内心的喜欢,她就有那么的让他讨厌,憎恶? 命运为什么对她如此残酷? 她手指触及剑柄,冰冷的剑柄。一股凉意从指尖涌入,瞬时间扩散到全身,当人生不再是诗与远方般的享受,而是孤魂野鬼般的苟延残喘,感觉不到任何存在乐趣的活着,生命已经毫无意义,不如趁早毁灭! 不摧毁当下的肉身,哪有充满向往的新生? 她手指禁不住紧紧握住剑柄,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信赖的东西了。长剑在手,她就能毁灭叶枫,毁灭自己! 今天这把剑既是合上旧篇章,又是揭开新序章。 苏岩忽然“嘿”的一声冷笑,道:“大师兄,你便是入了洞房又怎样?还不是宝山归来,双手空空,一无所获?” 叶枫抬头,看到了余冰影。她也在看着他,恶狠狠地看着他。一双凸出眼眶,布满血丝,充满仇恨像毒蛇一样的眼睛。 蛇盯着人,说明这个人已经成了蛇的攻击对象。被毒蛇咬住的人,还有生还的希望么? 纵使还有生还的希望,叶枫也不想活了。 当他看到余冰影那双怨恨,恶毒的眼睛的时候,他就像给毒蛇一口咬住了喉咙,刹那间生无可恋。 如果站在他的立场来考虑,他拒绝余冰影完全合情合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余冰影沦落到今天地步,亦是他一手造成的。 如果站在余冰影的立场来考虑,正是他的冷漠无情,她才会堕入无底深渊。所以她怎么报复他都不算过分。 当双方的心结到了无法解开的地步,大概只有其中一个人倒下,也许是最好的解脱了。 他倒下了,余冰影心里就没有仇恨,就不必忍受苏岩摆布,就可以重获自由,现在就让他用自己鲜血来洗清所犯下的罪孽! 苏岩道:“大师兄,你和小师妹也是拜过堂,入过洞房的,请问你知道她身上有几个痣,身上哪个地方只要轻轻一碰,她就立刻会从淑女变成荡妇?” 叶枫紧抿嘴唇,看着余冰影,她也看着他,彼此眼里好像只有对方一人,至于苏岩说什么,荣景一伙人口头围攻云无心,至于花厅里发生的其他事,他们都听不见,看不见。 苏岩却好像偏要他听见,提高嗓门说道:“大师兄脸皮薄,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那么就由我这个厚脸皮的人来说。小师妹肚脐眼往下三寸,有颗黄豆大小的红色销魂痣,每当我看到那颗痣,便觉得喝了几大碗提神醒脑的药,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整宿不睡也不觉得疲倦。” 他指着余冰影小腹,笑道:“后来我灵机一动,便以那颗痣为花蕊,在她肚子上纹了朵花朵,花瓣层层叠叠,曲曲折折,简直栩栩如生。大师兄你想看这朵花朵么?” 余冰影忽然听清了他的话,放声大笑,笑声放荡下贱,道:“大师兄,你是要现在看么?”她居然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苏岩笑道:“如今小师妹的裤腰带,比某些从事某种特殊行业的女人的裤腰带,还要松还要好解。” 叶枫瞳孔忽然收缩,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异样的红晕。他一步步往后退去,叫道:“影儿,你这是何苦呢?”余冰影道:“又不要你花一文钱,不看白不看,有便宜你不去占,你是不是有点傻啊?”双手却停止了动作。 苏岩伸出一只手,勾住余冰影脖子,嘴唇雨点般往她耳垂吻去。余冰影面红耳赤,全身瘫软,倚靠在苏岩怀里,喉咙里发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奇妙至极的声音。苏岩笑道:“只要一吻她的耳朵,她就似丢了魂一样,哪怕要她做任何事,她都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叶枫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汗如雨下,厉声叫道:“你别为难她,有种冲我来!”苏岩扯掉戴在脸上的黄金面具,露出伤痕累累的脸庞,狞笑道:“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是你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之间的账也该一并清算了!” 余冰影急道:“你答应过我的,他只能死在我的剑下!”苏岩笑道:“好,我答应过你的,决不反悔!”抬起左掌,“砰”的一声,击在余冰影背上。余冰影惨呼一声,怒道:“你……你……” 苏岩冷笑道:“我不但要他死,也不能让你活,我已经玩腻了你,要换新鲜的女人了,跟你大师兄一起下地狱。”余冰影身子往叶枫飞去,大口鲜血从嘴里喷出。 叶枫大吃一惊,叫道:“影儿!”快步抢出,伸出双手,托住飞来的余冰影。只见她面若金纸,呼吸急促,显是伤得极重。叶枫正要给她输送内力,忽然右胸一阵剧痛,见得余冰影手提长剑,缓缓刺入肉中,剑尖又从后背突出。 这一剑几乎耗尽了余冰影所有力气,她整个身躯软绵绵的趴在叶枫肩上,口中溢出的鲜血,一滴滴流在叶枫颈内,背上,又与叶枫流出来的血融为一体,染红了他的半个身体。余冰影有气无力道:“只可惜我这一剑没刺死你!” 叶枫又是难过,又是心酸,低声说道:“等你养好身体,你刺我一百剑,一千剑都可以!”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光云无心惊呆了,就连荣景也反应不过来。苏岩叫道:“愣着做甚,还不赶快动手?”拿起兵器,暴风骤雨般向叶枫攻去。 他走入花厅的瞬间,忽然嗅到了别人难以察觉的危险。 云无心自信的微笑,使得他相信,他们势若破竹,锐不可当,只不过是云无心的一个圈套而已,没有人能找得出她的破绽,也没有人抵得住一举拿下她的诱惑,谁能想得到她居然拿属下的脑袋,她自己的性命做诱饵?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云无心之所以选在这个偏僻的山坳举办婚礼,既是避免伤及无辜,又是最好的设伏之地。这幽净的山坳将是他们数百号人的葬身之地。 当然云无心不可能采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她一定是想以最小的伤亡,用最快的速度来打这场歼灭战。 可是这几百号人不是手到擒来的小鸡,不是温顺乖巧的猫咪,他们是实力超群,本领了得的武林高手。除非采用非常手段,否则想将他们一举荡平,注定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云无心的行动无疑已经过极周密的计划,并且做了无数次推演,确保她发起攻击的时候,这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做赶入屠宰场的牛羊,等着屠夫一刀捅进他们的喉咙。 苏岩不知道云无心具体计划是什么,他只知道务必抢在云无心开始行动之前,制造出不可思议的意外,打断云无心原有部署,从而逆转胜负。 想击败云无心并非要直接对她下手,余冰影就是给云无心增添变数的最好的着手点。云无心,叶枫,赵鱼三人组合犹如一台精密细致的机械,各有各的任务,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如果其中一人出了意外,另外二人便无法填补那人留下的破绽,完美无缺的计划自然就百孔千疮,不堪一击了。他击向余冰影那一掌极有技巧,劲道足以给她造成重伤,一时之间却又不会丧命。 他算准了叶枫一定会出手援救余冰影,余冰影一定会刺叶枫一剑,只要叶枫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云无心今天就输定了。苏岩想起云无心即将在他身下扭动喘息,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从心底直冲脑门。 他最擅长把端庄淑女不为人知,无耻阴暗的一面彻底开发出来。 他相信云无心就是下一个余冰影。 叶枫见得苏岩攻来,厉声喝道:“无耻狗贼,来得好!”左袖挥出,一股排山倒海的劲风朝苏岩袭去。苏岩见得一会儿之前还是情绪低落,了无生趣的叶枫,忽然变得神色狰狞,眼中杀气腾腾,自己倘若不知高低,怕是性命难保,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笑道:“大师兄,你误会了,我怎敢与你作对?” 有三人见得叶枫双手托着余冰影,右胸插着一把长剑,分明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不明白苏岩为什么要退怯,齐声叫道:“就是要和你作对,怎样?”话音刚落,听得“咕咚”一声,一人仰面倒下,半个脑袋已给叶枫拂出的袖子削掉,红的鲜血,白的脑浆,流得满身都是。 叶枫怒道:“跟我作对者,死!”右脚踢出,踹中一个人腹部。那人眼珠子瞪得滚圆,看着自己肚子就像摔在地上的西瓜,五脏六腑从破开的口子里掉出,落在脚背上。另一人见不对头,转身就走。叶枫道:“你走得太慢,我送送你!”呼的一掌,击在那人背上。 那人犹如离弦之箭,穿堂过户,直跌到院子外面空地上。他嘴唇触及地面的刹那间,屋后池塘响起叽呱叽呱的蛙声,青草味儿沁人心脾,像情人沐浴时所用皂荚一样清爽。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吟道:“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老婆,我回家陪你了……” 其他想来围殴叶枫的人,见得叶枫弹指间连杀数人,饶是他们凶悍至极,也不禁为之气夺,期期艾艾,一时不敢逼得太近。叶枫无视强敌环伺,以手为刀,割下一块衣襟,撕成数条,连结成了一条极长的绳索,在余冰影身上绕了几圈,把昏昏沉沉的她绑在背后,低声说道:“影儿,你别害怕,我带你下山!” 云无心见得苏岩突然出手,只是吃了一惊,很快就恢复镇定。 计划有变,及时调整。 这是她次次能够化险为夷的法宝,这种情况她又不是第一次遇到,她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 现在,她已经想好了对策。 荣景带来的数百人还是一个也不能活下山,她需要解决的是怎么处理好叶枫。 叶枫受伤不是多大的事,他想杀出去绝对没有人能挡得住,可是叶枫绝不可能抛弃余冰影独自逃生,一个半死不活的余冰影足以拖跨叶枫。她想把计划顺利推进下去,就决不允许被任何人干扰破坏。 当下的叶枫,已经成了累赘,她必须果断地作出取舍。 她并不觉得自己冷酷无情,和权力打交道的人,哪天不面临各种左右为难的取舍?作为一个阵营的重要人物,她所做的一切,都必须要给她的组织带来切实好处,她心怀怜悯,那也是针对芸芸众生的,而不是为了某一个,滥发善心。 所以纵使她深爱叶枫,也不是那种毫无缘由,凭着一腔热血,飞蛾扑火式的无脑的爱,她的爱是有界线的,在范围之内,她任叶枫予取予求,超过界限了,她会快刀斩乱麻般的及时做出切割。 叶枫不应该成为她的负担,她更不可能由于叶枫作出灾难性,毁灭性的错误判断。 就这样,来世再续前缘。 还有十几章就全都结束了,我也可以松口气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男人当生如流星 五更鼓响,鸡鸣犬吠。 一阵风吹过,头顶竟传来衣裳飘动的声音。不知何时,屋顶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他们当然都是听命于荣景的人。 这些人提着不同的兵器,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花厅中的云无心,好像她就是一只关入笼中的金丝雀。 宅院每个门户,四面围墙脚下都有人把守,把整栋房子包围得铁桶也似。 天上乌云密布,不停翻腾,风吹草木,发出吓人的声音,原来喜气洋洋的山坳,此时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云无心忽然坐下,举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拿起筷子,夹了块瘦肉,慢慢咀嚼。 黄坤冷笑道:“吃,敞开肚皮多吃点,那边可没有美酒佳肴,只有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不分昼夜的折磨你。” 云无心摊开手掌,指着掌心中一直绕到大拇指后面的生命线,笑道:“说不定你已经投了好几次胎,我还活得好好的哦。” 黄坤大怒,喝道:“臭贱人,死到临头,还不闭上鸟嘴么?”左手叉开,五根短剑般的手指往云无心脸蛋抓去。 云无心筷子伸出,在黄坤脉门轻轻一戳,叹了口气,道:“儿时两小无猜,单纯天真的玩伴,为什么长大后就变得面目可憎,令人讨厌呢?” 黄坤大叫一声,倒跃出去,一条手臂软软垂下,一时竟无法抬起。云无心凝视着气定神闲的荣景,笑道:“荣哥哥,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荣景迟疑了片刻,终于在她对面坐下,也浅浅啜了一口酒,微笑道:“抱歉,我真不是故意要破坏你的婚礼。” 云无心道:“各自为主,有何不可?”荣景道:“我一直敬重喜爱你,因为你逢事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云无心道:“你认为我在拖延时光?” 荣景道:“你说呢?”云无心道:“我等不来援兵,我父亲手上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向来如此。”荣景道:“这一次,你真的插翅难飞了。” 想起苦苦追求云无心多年,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不禁心情欢畅,不顾云无心感受,放声大笑。云无心笑了,道:“不,我飞起来了。” 她坐着没有动,但是赵鱼已经动起来了,他连人带刀化为一道光芒,拨地而起,急速向上跃升。 她计划原来是这样的,赵鱼在前开路,她第二个走,叶枫断后。头顶的天上,事先安排好了部属驾鹤接应,他们一撤出这个宅院,阿大他们随即引发埋在各处火药。 现在打头阵的还是赵鱼,只不过断后的叶枫却要永远留下来了。 她曼声吟唱:“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悠扬动听的歌声,飞出宅院,越过一道道人墙,往远方飘去。她忽然唱歌是给赵鱼助威么?她是给阿大他们传递计划有变,果断动手的讯息。 荣景似乎听出曲中意,微笑道:“你何必多此一举?”赵鱼双脚刚离开地面,站在屋顶上的人马上动了起来,十余人齐声喝道:“滚下去!”十余道刀光朝赵鱼劈去。 赵鱼笑道:“那就得看滚下去的人是谁!”冲入刀光,和那些人斗在一起。只听得叮叮当当,密如联珠的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犹如陡然闯入铁匠铺。 众人来去如风,行动敏捷,看不清面目,不时听得有人“哎哟”一声大叫,一个筋斗倒栽下来,落到地上,已是双眼凸出,气息全无。下面的人仰头观望,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错过了最精彩的场面。 云无心道:“他的刀很快,没有人能挡得住他。”荣景道:“我还是那句话,他是人不是神,我人多势众,完全可以将他活活耗死,今晚我不在乎死多少人。”云无心道:“他是个有脑子的人,聪明人只会花最小的代价,收获最大的利益。” 突然间她听到有人用力咳嗽,是叶枫的声音。她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她的心就像明镜一样,知道叶枫想做什么。 他想和她交换出场顺序,好带余冰影出去。她已经决心牺牲叶枫,为的是消灭荣景全伙人,她怎能答应他的要求? 生死攸关之际,儿女情长只能放在末位。叶枫的行为,本来就是既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要拖累队友的大蠢事。 他一直混不好,是不是跟经常犯傻,行事太天真有关联?云无心硬着心肠,当作没听见。叶枫轻轻叹了口气,便无声息了。 就在此时,屋顶一人“啊”的一声大叫,手舞足蹈,直往空中飞去,从姿势来看,显然给人抓住要害,使劲抛了出去。荣景笑道:“这个姓赵的想做甚么?上天无路,除非他有条梯子。” 云无心道:“你看不出来,他在搭建上天的梯子么?”赵鱼扔出那人,随即一跃而起,左手还提着一个身材削瘦,个子不高的人,那人脑袋耷拉,四肢低垂,体重不足百斤,已无生命迹象。不知赵鱼拿来做何用途。 荣景看着一团漆黑的夜空,笑道:“搭条上天的梯子想法是不错的,可是他有没有动过脑子想一想,搭建这条梯子需要多少人?我这几百号人够不够他用啊?”云无心抿着嘴,忍住笑,道:“他做事,我放心。” 屋顶二人喝道:“喂,想拨脚开溜么?问问我们手中的刀答不答应?”脚步迅疾,踩得瓦片一块块碎裂,从赵鱼身后抢将过来,左右夹击。赵鱼冷冷道:“老子走得正大光明!” 也不见他转身回头,一道刀光从他左腋穿过,身后靠左侧的一人闷哼一声,骨碌碌的从屋顶滚落下来。另一人来不及反应,刀光急速而至,将他头颅斩落。 赵鱼一只脚伸出,踏在那个四肢挥动的人背上,竟把那人当成落脚点,登时借力弹起,突然向上纵起数丈之高。 他跃升的同时,钢刀旋转,那人两条手臂脱离躯壳,似点燃的烟花炮仗,径往天上冲去。一人喝道:“雕虫小技,丢人现眼……” 他每说一个字,手上就扔出一块瓦片,八块处于不同位置的瓦片,犹如一级级台阶。他双脚踩着瓦片,步步高升。 这人以轻功见长,行动迅速,八个字还没说完,已经冲到赵鱼身后。他刚举起左掌,正要一掌劈落,给赵鱼致命一击,赵鱼冷冷道:“从那里来,回那里去!” 钢刀从腋下穿过,刺入他的喉咙,鲜血乱箭般射出,喷在赵鱼结实宽阔的背上。赵鱼钢刀翻转,刀身拍打一只在空中飞行的手臂,那手臂受力向上窜起。 赵鱼一只脚一点另一只手臂,跃起数丈。他上升气力即将衰竭之时,另一只脚踩在那只给他挑起的手臂上面,骤然生出新的气力,又往上冲起数丈。 可是这样一来,赵鱼再无垫脚之物,已无继续上升的可能。站在屋顶的众人无不凝神屏息,紧握兵刃,就等赵鱼坠落下来,大家将他乱刀分尸。 荣景抿了口酒,道:“这个姓赵的处境很是不妙啊。”云无心笑道:“他做事,我放心。” 只见赵鱼钢刀挥动,砍下他提在手上那具尸首的一截手腕,那只断腕自然成了供他发力的垫脚石。赵鱼到达新的高度,钢刀又是一挥,又在那尸体砍下一样东西。 众人哪料到赵鱼居然用不可思议的方式向上跃升,不由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眼看赵鱼身影由大变小,渐渐远去,纵使有人想要追赶,亦是无能为力了。忽然一人厉声喝道:“狗贼,把命留下来!” 一根铁枪脱手而出,挟带着尖锐刺耳的耳音,去势十分迅疾,片刻间追上了赵鱼,枪尖在赵鱼后心嗡嗡作响,随时要将他刺个透心凉。 赵鱼长笑一声,凌空倏地翻了个跟头,落下身时,双脚却稳稳站在枪杆之上,动作流畅自然,毫无违和失常之感。 他借着铁枪巨大冲击力,一口气向上冲了好几丈,人在空中,清风徐徐,衣袂翩翩,长发飘飘,好不爽快! 铁枪势力即将衰竭之时,赵鱼猛地提起身躯,一只脚用力反踢,铁枪呼啸着朝屋顶倒飞回去,不逊于适才袭击他的速度,另一脚踩着早已准备好的发力点。 掷枪之人见得铁枪直奔而来,大骇之下,急忙向后跃出。长枪破空而来,犹如雷轰电闪一般,压根不给他闪避的余地。 长枪“嗤”的一声,贯穿身躯,惯力推着他撞破屋顶,落入花厅,压烂一张桌子,牢牢钉在地上。 赵鱼向上向上,下面的房屋,人物,已经成了一块块巴掌大小的豆腐,一个个小黑点,他似乎穿入乌云之中,他听到了嘹亮的鹤唳。 云无心笑道:“他终于搭好了梯子。”荣景笑道:“万一骑鹤的人伸出的不是援手,而是掀翻梯子的手呢?”云无心笑容凝固在脸上,不是因为他的言语,而是她看到了从乌云中传出来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来自天上的闪电,而是刀光。 八人骑着六只大鹤,从云层穿出,八把长刀,拖着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光芒,从四面八方,向赵鱼疾劈。 本来接应赵鱼的人,却成了截杀赵鱼的人。 赵鱼脚下已经没有借力发挥的落点,面对这八人凌厉凶猛的攻势,空有一身本领,发挥不出来,整个人似断线风筝,向下急速飞落。那八人显然抱着取他性命的念头,驾驭大鹤,紧追不舍。 眼看赵鱼身影由小变大,越来越近,见得他衣裳破碎,身上几处带伤,鲜血染红了半个身子,好在都是皮肉之伤,看起来极是吓人,其实并无大碍。 赵鱼离屋顶相距尚有二三丈,站在屋顶上的人见得他浑身是血,均认为他受了极重的伤,按捺不住激动,大声吆喝,七人叫道:“别跟我们抢功劳!”手拎七种武器,从七个不同方位掩杀过来。 这七种武器分别是刀、剑、流星锤、开山斧、铁牌,铜锏、蝎尾鞭。那八个骑鹤的人追击赵鱼快到屋顶的时候,忽然脱离接触,在高处监视。他们离赵鱼远了,才确保不被赵鱼夺走大鹤,不给云无心翻盘机会。 赵鱼右手挥出,刀光匹练般泻出,卷住了使刀的人,那人身首异处。赵鱼趁着刀势未老,顺手牵羊,将使蝎尾鞭的剁成二段。接着弯腰俯身,流星锤从他头顶掠过。他钢刀穿过自己裤裆,捅入开山斧的小腹。 他右脚扫出,踢断流星锤双脚,那人直挺挺的跪在他身前。赵鱼抽回钢刀,刺入那人心口。使开山斧的“嘿”的一声大叫,从后面举斧劈落。赵鱼反手出刀,切开使斧的肚子。 使剑的,使铁牌的,使铜锏见得同伴接二连三倒下,不禁悲愤交加,喉咙发出一声高似一声怒吼,三人势若疯虎,舞动兵刃,向赵鱼击至。 赵鱼举刀“咣当”一声,不仅将铁牌劈成两半,也将藏在铁牌后面一张脸劈成两半。赵鱼使得顺手,弹指之间,又将使剑的,使铜锏的相继击杀。 可是他杀了这七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屋顶上的人还是密密麻麻,前赴后继的扑了过来。 荣景今晚不要伤亡数字,他只要拿下云无心。 赵鱼挥刀劈杀,人头滚落,鲜血飞溅,他忽然想要大口呕吐,有扔掉钢刀,任人宰割的奇怪念头!他这样做跟屠夫有什么区别? 云无心看着身陷重围的赵鱼,脸上表情复杂得很,也不知是悲伤,是后悔,是愤怒,还是怨恨,此刻她的心就像盛了一碗放了各种调料的汤,唯独缺少喜悦。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得这么惨。 她赢的次数多了,难免会产生西门无忌已经上了年纪,观念僵化,畏手畏脚,跟不上形势变化,犹如朽木一样不堪一击,而她是年轻一代佼佼者,思想开明,锐利进取,引领潮流,可以左右命运的错误念头。 如果西门无忌真的被时代淘汰了,屡战屡败的他为什么还有众多的追随者,基本盘为什么还牢牢的抓住他手里? 既然她都能做别人的饺子馅,西门无忌为什么不能把荣景当作猎物? 荣景勉强掩饰面上的喜悦,笑道:“你不可能一直赢下去,我不可能一直做输家,这一次我准备的比你充分,所以我理所当然赢了,你投降,你给我台阶下,我给你体面。” 云无心道:“既然我选择了赌,那赌成什么后果我都得接受。投降从来就不在我的选项之中。”荣景道:“你还想赌?”云无心道:“到目前为止,我好像还坐在赌桌上。” 荣景道:“既然你要赌,我就陪你赌到底。可是我好像看到你手里已经没有一张牌,口袋里没有一个筹码,请问双手空空,口袋干净的你,准备拿什么跟我赌?” 云无心道:“笑话,谁说我手里没有牌?”荣景哈哈大笑,道:“什么牌?”云无心冷冷道:“当然是要命的牌?”荣景道:“要谁的命?”云无心道:“当然是你的命,我的命。” 荣景盯着她,目光如刀,仿佛要从她眼睛深处挖出不可告人的秘密,慢慢说道:“你想与我同归于尽?”云无心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反正我们都是熟人,我不拉你们垫背拉谁啊?” 她抬起头来,正要张嘴呼叫,荣景忽然叹了口气,带着非常迷人的声音道:”你是不是想要叫唤阿大,阿二?”一听到这句话,云无心好像给他扼住了喉咙,全身的肌肉渐渐僵硬,冷汗已渐渐从手脚沁出。 荣景道:“你叫他们不一定会回来,但是我有办法让他们出来。”云无心眼眶忽然红了,眼泪似将流下。她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见得十个人昂首挺胸从外面走了进来。 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只木托盘,每只木托盘上面都摆放着一个人头。这十个人头正是十处炸点的负责人,阿大,阿二亦在其中。这十个人头皆是眼珠子瞪得滚圆,死不瞑目。他们张开的嘴巴似乎在呐喊,天衣无缝的计划为什么会失败?究竟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云无心几乎无法坐稳,噙在眼眶里没有流下的泪水泛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这十人把十个人头放在一张空桌上,然后唱着慷慨激昂,不辱使命,凯旋归来的曲子,得意洋洋地走了。 荣景道:“幸好我有一把钳子,要不然就让你这张要命的牌打出来了。所以无论何时何地,身边总要放一把钳子,至少在关键时刻,可以将某些顽固的,不听话的东西,喀嚓喀嚓三下五下,钳得稀巴烂。” 辽阔的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占据,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云无心忽然笑了,道:“那我只好跟你拼命了,现在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我的性命而已。”她说话的时候,脸却往叶枫那边转去,她想在临死之前,向他表达歉意。夫妻本是同林鸟,她不应该适才做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寒心决定。 苏岩也在看着叶枫,道:“大师兄,你为什么不放下武器,还要浪到什么时候呢?”叶枫一脸坏笑,道:“我要是不浪就不是叶枫了,男人当生如流星,不浪到无声无息,怎肯罢休?”他缓缓拨出鞘中长剑,平举胸前。 剑长三尺五寸,剑宽一寸八分,剑身刻着云朵,枫叶图案,整把长剑取自昆仑山玄铁铸造而成,散发出幽冷的寒光。这把剑正是云无心赠予叶枫的定情信物。 云无心见得叶枫郑重其事的举起长剑,凄苦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被叶枫当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百般呵护的感觉。拼命压抑的泪水终于流下,叶枫心胸跟大海一样宽广,才懒得跟她怄气计较。 叶枫痴痴凝视长剑,脸上肌肉不停抖动,各种不同表情在他脸上交替转换。他长长叹了口气,手中千锤百炼,大师铸就的长剑忽然化为细细的粉未,从他手指缝落下。真正的爱情,是不存在抛弃,切割这些想法的。 既然想法不一致,又何必强求? 云无心咬了咬牙,纵身向荣景扑去。心里仅有的一点希望都被彻底击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早死早出头。 叶枫也咬了咬牙,“嗤”的一声,拨出在右胸上的长剑。另一只手候着的手早点了伤口边上的穴道,敷上阻止流血的金创药。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举起的长剑,剑身上满是殷红的鲜血,有他的血,有余冰影的血,他们的血融在一起,分不出来这是谁的血,那是谁的血。 他是个孤儿,自幼被余观涛夫妇收留,在他的心里,他已经视余冰影为血浓于水的亲人,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带着妹妹脱离苦海。 惊天动地的雷声中,大雨如注。 雨水洗去了原先遗留在地上的血迹,但是又有新的鲜血汇入水中。 第三百章 愿望 此后的有生之年,每当叶枫回想起山坳那一战,仍然觉得心有余悸,冷汗直流。 那一战惨烈,残酷的程度,足以在他所参与的诸多恶战中名列前茅。 如果非要给那一战做个中肯合适的评价,他会毫不犹豫的使用“疯狂”这两个字,是的,实在找不出比疯狂更合适的字眼了。 在黎明之前的一个多时辰内,天地万物都陷入疯狂状态,没有一样是理智,清醒的。 雨下疯了,风吹疯了,人更是杀疯了。 说准确点,厮杀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是地狱放出来魔鬼,是饥饿不堪的野兽,人性良知早已泯灭,只有吞噬,杀戮。 除了风声,雨声,宅院里只有兵刃划破肌肤,砍断骨头的声音,人给兵刃刺中发出的惨呼声,倒地一时未死的打滚挣扎声,想多活一刻的艰难喘息声。 只有经历过这种场景的人,这一生就永远不会忘却。 在这一个多时辰内,麻木不仁的叶枫一直简单地重复着几个动作,把长剑刺入对方喉咙,把长剑刺入对方心口。 他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好像永远割不干净的野草,这边刚刺倒一个,马上就有一个填补空缺。 人命如草芥,没有一个怕死的。 他们严格执行荣景的命令,用他们的性命耗死云无心三人,这个法子看上去简单粗暴,效果却是简直不要太好。 没有一个人会像永不疲倦的机械,没有一个人力气会像永不干涸的泉水。 叶枫感觉扑上来的人又离他近了许多。 原来他防御圈是“方圆一丈之地,近我者死”,现在他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慢慢收缩防线,当圈子收到无处可收的时候,他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叶枫长剑挥出,砍在一人脖子上。 他这一剑却没有砍下那人脑袋。那人脖子并没有佩戴了某些特制的保护装置,而是他渐渐衰弱的力气已经不足以砍下别人脑袋。 那人痛得大叫,骂道:“你奶奶的,多使点力气不行么?砍一半留一半,弄得老子难受死了。”举刀往自己脖子用劲一抹,一颗人头“卟通”一声,落在地上。 恶战还在继续,他设立的圈子已经给不断扑来的人压缩到了近身肉搏的地步。 他的剑刺在别人身上,别人的刀砍在他身上。 他所受的伤都在身体正面,敌人若是从后面发起攻击,他便立即转过身去,用他的胸膛去接敌人刺来的刀剑。在他没有倒下之前,决不能让背后的余冰影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叶枫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倒下了。 他四肢酸麻,虚汗淋漓,几乎挥不动长剑,双眼望出去整个屋子好像在不停地摇动着,一会儿屋顶到了脚下,一会儿地板到了头上。 一人见得他眼神涣散,神智不清,不禁大喜,狞笑道:“该结束了!”长剑斜地里刺出,“嗤”的一声,刺中叶枫右腕。 叶枫不光长剑坠地,整个人好像砍倒的大树,仰面朝天往后倒去。他身体已经提供不出来一点可以供他正常站立的力气了。 他即将触地的瞬间,猛地想起,若是以背着地,岂非会压坏了本已身受重伤的余冰影?当下硬生生改变姿势,变成面孔朝下,扑倒在地。 一滴滴热哄哄的水珠落入他颈内,是从破了的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么?雨水应该是冰冷的,为什么会有温度? 那人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提剑往他喉咙刺去,道:“去死!”叶枫眼睛瞟向别处。赵鱼已被制服,一人按住他的脑袋,逼着他跪下,额头着地,另一人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对着他脖子砍下。 云无心像条鱼一样躺在一张腾空了的桌上,四肢给四条大汉牢牢抓住。荣景一只手在她不停乱摸,一只手去解她衣裳的纽扣。她无力挣扎,只有破口大骂,可是谁理会她呢? 这屋子里的情况实在太悲惨,太可怕。这是叶枫最后一眼看这个世界,他这辈子看到黑暗,残忍的画面已经够多。为什么连在临死的时候,老天爷都不安排温馨,幸福的场景给他看呢? 叶枫不忍心再看,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就在他眼皮即将合上的刹那间,他听到了暗器从头顶飞过的声音,一只手揪住他头发的人发出惨厉的叫声,跳了起来。 叶枫睁开眼睛,那人手中长剑已经扔在地上,两只手抱着脖子,十指撕扯肌肉,似乎想把某种东西从肉里抠出来。他脖子上赫然多了十余个小黑点。 斩杀赵鱼的人,控制住云无心的人也像死狗一样倒在地上。一听到动静,便一头钻到桌子底下的荣景嘶声叫道:“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他话刚说完,宅院内外近百盏灯火忽然一齐熄灭了,登时四下一片漆黑。一人喝道:“大伙儿莫要惊慌,把火折子取出来……啊!” 站在他身边的几人齐声惊呼:“老白脑袋不见了,老白脑袋不见了!”想必那老白在取火折子的时候,竟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割了首级。众人又惊又怒,乱成一团。有几人见得事情蹊跷,料想有人暗中搞乱,当下也不吭声,伸手入怀去取火折子。 岂知他们还没有取出火折子,又是落得老白一样下场,好像杀手就站在身边。这样一来,众人再不敢点火,不知敌在何处,不由得人人自危,惶急之下,大喊大嚷,宣泄心中恐惧。苏岩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提气喝道:“把姓云的,姓赵的,姓叶的统统给杀了!” 众人听他喊叫,立时省悟:“这些人是搭救云无心他们的,把云无心他们杀了,这些人便不战自乱了。”几人齐声答应,摸索着向叶枫走来。叶枫知道自己有救,懒得把这几人放在心上,倒是余冰影无声无息,不知生死,甚是担忧,反手往背后摸去。 她脸颊湿湿的,似是浸泡在水里,泪水不停从眼眶流出。原来适才滴入他颈内的水珠正是她的泪水。她在为谁流泪?是在懊恼自己刚才心慌意乱,失了准头,没能一剑将他刺死?叶枫低声说道:“影儿,等你伤好了,你想怎么刺我都行。” 那几个杀他的人还没有奔到近处,便接二连三发出惨呼声,给人砍翻在地,竟无一生还。叶枫心中奇怪之极,猜测救他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西门无忌虎视眈眈,就等云万里沉不住气,抽调人手增援云无心,便趁虚而入,端了云万里的老巢。云万里何等精明,岂会跟着西门无忌节奏翩翩起舞?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三个人来:“除了他们还会有谁?也只有他们如此热衷于玩弄平衡权术,既不让西门无忌势力过分强大,影响到他们统治地位,又不让云万里那一方过分弱小,起不到牵制西门无忌的作用。总是各种势力之间越是平衡,大家都有求于他们,听他们指挥,他们位子就坐得越安稳。” 一人斜刺里奔将过来,伸手去抓他的衣襟,那人没料到他身上背着余冰影,只觉得入手沉重,一时竟提不起来,不禁骂道:“他妈的光吃饭不拉屎,重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叶枫悠然道:“你不把我小师妹一起带走,我宁愿死在你面前,也休想我跟你走。”那人怒道:“他妈的你有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 他说话始终压低嗓子,口气生硬笨拙,刻意掩饰自己,免得旁人知晓身份。说话之间,他双手乱抓,双脚连踢,把逼近的人抛了出去,踹得老远。叶枫缓缓说道:“随你便啦,你要么救一把,要么拍屁股走人。”那人无可奈何,道:“他妈的你是我爸,我听你的好不好?”提起叶枫和余冰影,往外冲去。 走出数步,眼前剑光闪动,一把长剑向他刺来:“把命留下!”来者正是苏岩。那人哼了一声:“你就不能有点出息么?”抬手一巴掌掴了过去。这一掌不仅打掉了苏岩长剑,而且把苏岩掴得翻了个跟头,无论说话方式,出手轻重,都好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既恨铁不成钢,又舍不得真正下重手。 苏岩好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颤声叫道:“是……是……你……怎么是你……你……怎么在……在这里?”那人冷冷道:“你最好管好你的那张烂嘴,否则后果很严重,听明白了么?”提着叶枫俩人,掠过苏岩头顶,众人纷纷拦截,却如螳臂当车,自取灭亡。那人宛如在水中游动的大鱼,吃了苦头的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出来。 叶枫苦斗多时,早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此时骤然放松下来,只觉得四肢百骸似松散开来,倦意涌了上来,意识渐渐迷糊,眼皮似给手指头用力按住,睁也睁不开,就想大睡一觉。恍惚之中,见得赵鱼,云无心也被搭救,心中再无牵挂,越发睡意朦胧。 那人提着他们,奔出花厅,拔地而起,跃上屋顶。上面的人已被杀散,只有一只大鹤孤零零站在空旷的屋顶上,任凭风吹雨打,屹立不动。那人把他们放在鹤背上,又取出一根带子将他们跟大鹤绑在一起,省得到时在飞行过程中,神智混乱的他们会从鹤背坠落。叶枫忍不住问道:“你要送我们去哪里?” 那人笑道:“天地之大,何愁无立足之地?一个人若是不要太讲究,太挑剔,无论在任何一个城镇,村庄,他都可以活得很潇洒,很知足。”一拍鹤背,挥手笑道:“我希望你这次选对了路,保重!”大鹤腾空而起,驼载着叶枫和余冰影冲进风雨之中。叶枫回望渐渐消失的宅院,想起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当真恍如隔世,更加头昏脑涨,不由得眼皮合拢,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耳里已经听不到风雨声,倒是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将他渐渐唤醒。叶枫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耀眼的刀光,一把冰冷的匕首就抵在他喉咙上。明亮的刀身上刻着“华山派余冰影”六个小字。 余冰影躺在他对面,她嘴唇干裂,双眼深凹,眸中黯然无光,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像极了一朵已经枯萎,即将凋谢,浇灌任何养分都无法救活的花。叶枫见她萎靡颓废,知她命不长久,不禁心中悲恸,泪如雨下。余冰影道:“你终于醒了,我已经等你好久了。”叶枫道:“现在你可以杀我了。”余冰影却抽回了匕首,叹一口气,道:“我可能捱不过今天了。” 叶枫抬头向天望去,天上有红日,阳光并不甚强烈,依附草木之上的水珠尚未完全消退,大约是辰时将尽,巳时未到的样子。叶枫道:“不,不,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伸手想给余冰影输送内力,可是自己身受重伤,丹田空荡荡的,哪有甚么力量输出来?手臂伸展,倒而牵动各处伤口,痛得冷汗直流,龇牙咧嘴。 余冰影苦笑道:“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累了,厌倦了,我想家了,想爸妈了,我想吃我妈亲手烹饪的家常菜,双手绕着她的脖子向她撒娇,我想故意做些无法理解的事情,惹得我爸吹胡子瞪眼珠,声色俱厉地骂我一通。唉,一个人无论走了多远,外面世界多么繁华,他终究要回家的。大家齐齐整整,一个不少坐在一起吃饭,这个家才是完整,幸福的。唉,有些事跟你说了,你也是不明白的。” 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叶枫孤儿身份,情知说错了话,急忙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叶枫见她命在垂危,抱着事事迁就与她的念头,莫说她无心说出的话,便是比这更刻薄十倍的话,也决计不会与她计较,强作欢颜道:“我知道。”余冰影盯着他,柔声说道:“我暂时不杀你,我想你在我死之前,帮我做几样事,你能答应我么?” 叶枫不管她要自己做甚么事,自己有没有能力办到,当务之急是千万别扫了她的兴致,先一口应允下来:“你说,我做。”余冰影道:“你看到了吗,那里有座庙。”叶枫这才发现,他们如今身处一座极高的山峰之顶,放眼四周,皆是层层叠叠的山峦,连绵不绝,不知何处是尽头。 驼载他们的大鹤早已不知去向,想来给余冰影驱赶走了。叶枫见得眼前景致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时之间,曾经攀登过的山峰,转化成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层出不穷的呈现,可是没有一个能和这里契合。他呆呆地望着,忽然心口一热:“原来这里有些像华山,影儿知道华山回不去了,便将这里当作埋骨之地。”越发心酸难过。 离他们数十丈开外的一个高台上,建着一座不大的庙宇,兴许地处崇山峻岭,交通不便,香客稀少的缘故,门前荒草丛生,墙上漆皮已经脱落,露出挖了一个个老鼠洞的泥土。高台左边,有条通往山下的小径。叶枫道:“我看见了。”余冰影悄悄瞟了他一眼,抿嘴低声道:“我想到庙里洗个澡。”叶枫道:“好。”余冰影喃喃道:“以前我不懂事在菩萨面前失了贞节,现在我要在菩萨面前洗干净自己。” 叶枫避开她的视线,身子已在发抖。余冰影堕落放纵,跟他脱不了干系,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余冰影见他样子尴尬,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要你亲自下厨,做一桌我最爱吃的饭菜,陪我吃人生最后一顿饭。我虽然和你没有夫妻之实,但是毕竟你和我拜过堂,名义上是我的丈夫这个事实不容反驳。如今妻子要回娘家了,做丈夫的不应该好酒好菜给送行么?”叶枫道:“好。” 余冰影白了他一眼,嗔道:“你答应得干脆爽快,可是你能兑现么?从小到大,你一直给我在墙上画大饼。”叶枫热血上涌,道:“我为什么做不到?”余冰影道:“庙里和尚会让一个女人在菩萨面前洗澡,会让我们在庙里吃肉喝酒么?”叶枫怔了一怔,道:“万一这庙没有和尚呢?”余冰影叹息道:“你啊,总是心存侥幸,把希望寄托在不存在的东西上,你准备这辈子都逃避现实么?” 叶枫道:“大不了我跟他们磕头,说好话,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答应的。”余冰影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如果磕头,说好话就能解决问题,还要刀剑做甚?”忽然听得有人说道:“这一次便是不磕头,不说好话,也能让施主如愿以偿。”叶枫又惊又喜,道:“是谁?”只见灌木丛中站起一个身穿僧袍的中年和尚,叶枫道:“大师,请行个方便。” 和尚却伸出一只手,道:“施主只须花费一两银子,今天敝庙的使用权便归施主拥有了。”余冰影笑道:“大师真是生财有道,菩萨不生气么?”取出一两碎银,递给他。和尚道:“菩萨知道我处境艰难,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收入银子,解下寺庙钥匙,交给叶枫。余冰影道:“庙里有酒有肉么?”和尚道:“我有办法。”叶枫道:“什么办法?”和尚手指南方,道:“往南四十里,有个数万人的大镇甸。” 余冰影道:“我们目前的光景,你又不是不清楚。”和尚道:“最近镇上来了个福建汀州府的王老板,砸下金银无数,开办了一个‘跑得快’的新行业。替他干活的都是身穿统一缝制的黄衣服,穿街过巷,世人皆道黄袍加身随叫随到,圣旨在手,可签可接。”余冰影皱眉道:“这又是做甚么的,跟我们有关么?”和尚道:“比如说你想吃山珍海味,又嫌饭店人多喧闹,你跟王老板说一声,他自然会把从饭店做好的饭菜,热气腾腾的送到你家里。” 叶枫道:“原来王老板是送饭的。”和尚道:“何止是送饭的一顿而已?买药,送花,开房……只要你能想到的,王老板都能给你搞定。里之内,一刻必达,超过时限,王老板倒贴钱给你。”叶枫道:“四十里路,他会送么?”和尚道:“你太小瞧王老板本事了,他底下就有一支叫做‘跑腿’的人马,专走远路,翻山越岭,迅速敏捷,决无闪失。四十里路,至多一个时辰。估计姑娘洗好澡,你们从镇上买的酒肉也就送到了。你们要下单么?正好王老板搞活动,折扣力度非常大,相当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