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女侯》 楔子 与君初相识 “师傅,师傅······” 是谁在喊他,声音怎么这么熟悉,龙星彦缓缓睁开眼睛,曾经清冷如水的目光不知何时已染上些许浑浊,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突然失笑出声。 怎么会呢,那个会叫他师傅的人早已经不在了,只是,梦罢了。 “师傅,师傅。” 龙星彦眯着眼,向门外看去。一人身着凤冠霞帔,款款走来。她逆着光,以至于让他看不清面容,他努力想将那个人容貌看清,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是你来接我了吗,小小。”龙星彦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接着慢慢归为孤寂。 目光中穿着凤冠霞帔的小小依旧眉目如画,眉宇间仍带着不服输的倔强,一如初见。 三十年了,距离他第一次见到她原来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年了。 还记得那时他还只有十六岁,还是西齐的九皇子,从小便被母妃以体弱多病,外出寻医的缘由送离了皇宫,因此自他懂事起他便时常在外游荡。 他在东魏的海边看过潮起潮落,进过南疆茂密的雨林,爬过西齐伫立千年的雪峰,去北蛮看过大漠壮丽的落日,一路走走停停,渐渐连他也忘了去过多少地方。可是看过太多人太多事,对于世间所发生的一切,他开始像一个看客,冷眼旁观着,看婴孩出生,看老者死去,看喜事降临,看悲剧发生。 直到路过那个小镇,那个戏台。 那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班,似乎是路过小镇时被镇上的富贵人家所看中,留下来恭贺长子大婚之喜。当唢呐声响起,布帘微挑,就看见小小穿着凤冠霞帔缓步而出。她挥舞着水袖,口中咿呀唱着呦口的戏词,明明好几处都唱错了,她却也不甚在意,一个旋转一个转身,身姿绰约,虽然五官被艳丽的油彩所覆盖,但一双眼眸如黑夜中的寒星,熠熠生辉。 从此,一眼误终生。 以为只是一时好奇罢了,好奇那双眼睛,他只要隐在暗处,默默注视着她,不久便能再次启程。他看她每天被戏班里的人欺负,看她每天做着不属于她的杂事,看她练习基本功,看她在戏台上莲步轻移······一日,一旬,一月,他没有如最开始所想的那般继续前行,反而开始不甘心当一个看客,他想要走到她身边。 他装扮成一个怀才不遇的落魄读书人来到戏班,言明可为戏班写新的戏本,只求能得到班主收留。看完他写的一段戏词,班主点了点头,做主将他留了下来,即使,这时候的戏班生存艰难,多一张嘴是个不小的负担。 面对戏班其他人明里暗里的讥讽,他不以为意,说到底,他也只是为她而来。 但还没等他想好如何接近她,她已经发现他的秘密。 那天从西齐传来急报,在僻静处,他刚从暗卫手中接过密函,还未来得及展开,身后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回头就看见她静静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示意暗卫退下,他转过身看着她。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但她没有,她没有问他到底是谁,也没有向他求饶放过她,她只是站在那,眼里不时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良久,他抬脚向她走去,然后擦身而过。 “你不杀我吗?” “也许。” 他回答的不置可否,她却出乎意料的笑了起来,“如果有一天你要杀我,可要给我个痛快。” 其实他是该杀了她的。作为一个体弱多病从小远离朝堂的皇子,他的兄弟们是默认他没有威胁,排除了他争夺的可能性,可是不争也是争,他在外经营多年积蓄力量,只是为了能在最适合的时候回到西齐与他的兄弟们一战高下,所以在此之前,有关他的消息绝不能走漏,他只能是那个体弱多病的皇子。但此刻面临她这个变数,他犹豫了。 他知道手下几个得力的谋士都不赞同他留在这里,虽然目前西齐皇身体还健硕,可他羽翼未丰,还有许多事需要他亲自处理,若不是之前他采用铁血手腕处置过几个透露他消息的人,恐怕如今他的情报早已放在母妃案头。而对于谋士们认为他贪于美色的说法,他嗤之以鼻,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他可没什么特殊的癖好。 他只是,一个人太久了。 他幼年便已离开皇宫,陪伴他长大的只有乳娘,后来,就连乳娘也走了,那个空荡荡的院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从前不懂,为什么哥哥们可以由自己的母妃陪着,在那个大大的美丽的房子里住着,而他,只能在遥远的地方跟着先生背着艰涩的文章,对着一幅画像想象着自己母妃的模样。即使母妃时常来信对他嘘寒问暖,即使身边有无数侍从陪伴着他,他知道,他还是一个人。所以被先生打了不能哭,练武受伤了不能哭,想家了也不能哭。 后来他慢慢明白,他是被母妃所抛弃的,她希望他能为她带来一国之母的尊荣,而不是在她身边健康平安的长大;身边无数的侍从则是看在他尊贵的身份,将未来赌在了他身上,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让他们的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可是,并没有人问问他的想法,没有人给过他别的选择。 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他还是每天写几折戏词应付班主,没想到凭着这出戏,戏班居然在附近乡镇打响了名号,日子慢慢好过了起来,但她却一日比一日沉默,她开始望着小镇的东面发呆,时间越来越长。 他知道,那个方向,是大秦京都的方向。 他也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早在他被戏台上的她所吸引时,他就派人去调查了她的底细。 她的过往被人处理的很干净,但是她明显受过良好教育的举止,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京都口音,都可以看出她出身不凡。而半年前大秦的定国公顾璟贤被指与魏国勾结,通敌叛国,导致二十万将士长埋异土,边关五城尽归敌国。定国公的先祖是陪着大秦的开国皇帝秦武帝征战四方的大将,更是在战场上数次救了秦武帝,因此当大秦立国时,封顾家先祖为一品公候定国公,爵位世袭罔替,随着几百年的经营,顾家已经成为大秦五大世家之一,隐隐有五大世家之首的架势,所以当消息传出时,举国震惊,随后又爆出顾国公贪污军饷,顾府子弟奸污民女,草芥人命,民间一时民怨滔天。秦帝迫于民意,下旨将定国公顾璟贤贬为庶民,所有家产收归国库,诛九族,顾家嫡系男子更是被判凌迟处死。但是当时定国公的小公子顾君行却带着年仅十岁的幼妹在死士的突围下逃了出来,下落不明。秦帝震怒,下令全国通缉。 而顾家小姐刚好也叫,小小,顾家小小。 朝堂上哪个人看不出这是一个局,是皇座上的那个人为顾家设的一个布局,以二十万人命、边关五城、顾家九族为代价来换取顾璟贤手里的五十万兵权以及顾家在军中经营多年的威望,因此明知道这里面有问题,也没有人站出来质疑。没有人想知道顾家已如此位高权重为何还要冒险通敌;明明宫里顾贵妃所生的七皇子天资聪颖深得秦帝喜爱,在顾家扶持下登上太子宝座也不是不可能······他们只要让百姓相信,这个大秦的战神世家背叛了大秦,这就够了。 原本应守望相助的另外四大世家在秦帝策划多年的雷霆手段下,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保持了沉默,默认了这个大秦第一世家的倾塌。 对于顾家逃出来的孩子他们没有帮助秦帝进行追杀,可也未曾对他们伸出援手。纵然几百年间他们互有姻亲,但是在家族利益面前一切都是浮尘。 顾君行就是在如此情况下带着幼妹出逃,即使他年少便被称为神童,更被三十年未收徒的国学大师秋山先生破例收为关门弟子,但他终究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数次追杀他们都险象环生,明明知道她是累赘,可顾君行从未丢下过她,如今却又安排她独自隐藏在这里,除了说明他要去做一件很冒险的事,一件让他无法护她周全的大事之外,再无别的解释。 他大概猜到了顾君行去了哪里,但又希望自己猜错,因为如果他的猜想正确,那么她大概永远都等不到那个人了。这个猜想也终于在他收到情报后得到了证实。 顾君行死了,两天前。 他觉得他该告诉她,可他迟迟没有说出口,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长这么大他很少有如此踌躇的时候,即使有一次他被一群杀手追到悬崖边,在没有救兵的情况下他也能选择毫不犹豫的跳下悬崖以死搏生,但此刻,他却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定。 “顾小小,如果我让你跟我走,你走吗?”眼看再过几天,消息就要传到这边,他不得不抓紧时间在她知道之前将她带走。 她却只是沉默的从井里将水打起,沉默的用皂角搓洗着衣服,丝毫没有因为他说破她的秘密而动容,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她又突然开口了,“你又为何要我跟你走?” “因为我想养个童养媳啊,看你长得不错,本公子就想勉为其难的收下你,好了好了,别瞪我啊,其实吧是你撞破了本公子的秘密,但本公子看你天资聪颖,不忍让一个人才就此断送性命,所以决定收你为徒,好培养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以扬师门威名。”他面上似笑非笑,嘴里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可是说着说着他语气也变得认真起来,“真的,我会很多东西,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那么,顾小小,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在等人,他回来之前我哪都不会去的。” “即使你跟我走,你能有机会报仇,你也不走?即使你撞破我的秘密,不走我就要杀你,你也不走?” 她紧抿嘴唇,不再回答他,眼眶却渐渐红了起来,她强撑着此刻面上的平静,手上洗衣的动作越来越大,飞溅的水花打湿了她衣服的下摆。纵然家族巨变使她快速成长,但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孩子,还没学会如何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突然有些挫败,显露出一种好意不被人理解的狼狈,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沉默的转身离开。 戏班接了个大生意。 这是靠近大秦西部边境镇鬼关的一个小镇,因为边境贸易发达,还算比较繁华,戏班就暂时扎根在这里,而自从戏班慢慢打响了名声,便不时有城里的大户人家前来请他们去唱戏。不过因为前不久城里传来有敌国细作混入边城的消息,城里进出盘查都严了许多,他们也很久没得到邀请进过城了。今天,驻扎镇鬼关的边境守将齐天盛齐将军府里传来消息,齐将军今天要宴请来自京都的贵人,希望今天他们能去唱一场。 能得到齐将军府里的邀请,这意味着戏班在边城的地位将水涨船高,身价也将跟着扶摇直上。众人激动的收拾着戏服道具,打定主意今天要更加卖力演出,戏班里几个年纪稍大的女孩更希望能借此得到将军青眼,从此尝尝富贵荣华乡的感觉。 因是突然的邀约,时间不免有些赶,几个花旦就没有帮忙收拾,而是抓紧时间在一旁拿画笔描着眉目。她虽然唱戏时间短,年纪小,但好在平时肯用心,身量也比同龄人高一些,在人手不够时也会上台简单唱几句,此时,她也在一边拿着朱砂一点一点画着,今天唱的是新写出的几折戏,她扮的是一个小角色,也有几句唱词。 他倚在门框上,看她不紧不慢的上着油彩,一层一层,直到将她原本的眉目全盖住,镜子里的那个人,面容精致,眉梢轻挑,唇角带笑,眼中流转着万千情绪。她抬手将落在眼前的发丝拂到一边,用艳红的眼尾瞥他一眼。 “看够了没有?” “没有,指不定以后就看不了。”他轻笑开口,垂下的眼帘掩住那抹深思,“打扮的这么好看,怎么,也想和她们一样留在齐府?” “你不要忘了,是你写的戏本子!也是你跟班主推荐我来扮这个角色!” 看她如炸了毛的小猫一样气鼓鼓的盯着他,不由得摸摸自己的鼻子,表示汗颜,这个人啊,画上浓重的油彩后便如变了一个人一般,就仿佛这层油彩是她的保护壳,在它之下她可以不再如往常般活的小心翼翼,活的一如从前。 想到这,他心里的某个角落突然软了下来,“乖徒儿,要不要跟我走,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好好想想再告诉我。”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难得的郑重。 听他又开始老调重弹,她也不再跟他生气,只自顾自地将自己的戏服收好,从他身边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中充满悲悯。 “顾小小,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逃避的机会。” 将军府派来了四辆马车,前面三辆都比较宽敞舒服,最后一辆是用来装行李,就显得寒酸些。班主和戏班的几位师傅上了前面的两辆马车,将后面的一辆马车留给了几个女孩子。 几个年纪稍大的女孩子见状便争先恐后的爬上前面的马车,随后将帘子拉下,将还未上车的她留在外面,“小小,车太小了,坐不开,就麻烦你到后面那辆马车上挤一挤吧。”话音刚落便催促车夫赶紧上路。 她也不想听戏班那些人话里话外的排挤,自己拿着贴身的包袱走到最后一辆马车,掀开布帘钻了进去,可没想到的是不一会儿,他也低头钻了进来,本来就狭窄的地方显得更加拥挤了。 她原以为他又要问她,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卷书,靠着车壁看了起来。她暗暗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从他问她是否跟他离开时,她心里就隐隐有股不安感,在今天,这种不安感更是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车摇摇晃晃走了很久,她不时偷看他,他好像也没有察觉,安静的车厢里只是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一页又一页。 “快看,城门上怎么吊了一个人?” “你还不知道啊?” “怎么啦,我可有段时间没来城里了。” “之前不是说城里有细作吗,我估计这就是那个细作了,听说五天前他前去将军府盗窃公文,当场便毙命刀下,齐将军就将他的尸首挂在城墙,好震慑一下那些宵小之徒。” 似乎是走到城门口了,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马车外几个路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进车厢,让她本来有些不安的心更添烦躁,她索性也闭上眼睛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对面的人却突然开口了。 “你不好奇,不想看看吗?” 她正想拒绝,手却鬼使神差的掀开帘子,向城墙望去。 城墙上的那具尸首披散着头发,身上还留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因挂了好几天,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甚至为了羞辱他,连他的外衣都被剥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面上是什么表情,也顾不得别人看她带着妆一直掀着帘子有多奇怪,她只是盯着那具城墙上的尸体,看的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心里,直到马车走出老远,再也看不到。 那个人,是顾君行。 是春天在她的院子里为她做秋千的顾君行;是夏天躲在草丛里为她捉萤火虫的顾君行;是秋天带她登山陪她看漫山红叶的顾君行;是冬天陪她堆雪人的顾君行,是在一路奔逃中拼死护她周全的顾君行。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子,哥哥们都很疼爱她,但他们有太多事需要去做了,唯一陪着她长大的,只有比她大几岁的顾君行。 一路奔逃,身边死士一一死去,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明明当初他一个人离开已是艰难,却还是坚持带上她,他叫她躲在他怀里,叫她捂住自己的双眼,不让她看那些血肉纷飞,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保护她。 终于,世上最后一个拼命也要护她周全的人也不在了。 终于,这个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想来,关于那时候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他只记得她披散着一头青丝,眼泪混着朱砂往下落,一滴一滴,染红了面颊,染红了衣衫,生生残了半面妆。 他见过很多人哭,也见过她哭,但没有哪一次像这般灼痛了他,就像杜鹃啼血般哀痛之极。 他突然有些痛恨自己,明知道是今日这样的场景,又何必逼她直面这样的真相,纵然她不愿跟他走又如何,难道瞒她一辈子就不可吗!他想将她脸上的残妆擦去,却只是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声音低哑的在她耳边轻叹,“顾小小,别哭,我教你,你想学什么我教你什么,别哭,我做你师傅,我帮你报仇。” 他想将她留在身边,他寂寞了太久,而她也将是独自一人活在这个世上,他想他们两人作伴刚好。可是没有人教他如何将一个陌生人留住,他不想她如身边的其他人一样对他卑躬屈膝,他要她骄傲的活在这个世间。这个世上流传下来的最古老最坚固的关系,除了父母亲情,大概就是师徒之谊了,他想用它将她困在身边。 后来的许多年他才明白,感情这个东西从来都是旁观者清。 他以为他只是一个人寂寞太久了,找到一个人陪伴他而已,可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比他看的清楚明白,只有他自负过头,傻傻的以师徒名义将她留在身边,从此,便决定他再也没法以别的身份拥有她。 没有办法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第一章(1) 有大陆名鲲鹏,相传乃上古神兽鲲鹏身殒所化而成。鲲鹏之上,有东魏,西齐,南疆,北蛮,还有位于大陆中部,国力最为强盛的大秦。 今天,大秦国有喜事。 外出征战的忠武将军将军顾长歌即将班师回朝。 在过去三年里他不仅收复了丢失数十年之久的幽州五城,更荡平周边一直蠢蠢欲动的十二小国,喜报传来,满朝震惊,文武百官纷纷上书对顾长歌歌功颂德,秦帝更是封他为辅国大将军,命其早日凯旋回朝,接受封赏。 要说这个顾长歌,也是个传奇。 四年前,北蛮入侵,年仅十五岁的顾长歌投身军中,从小兵做起,因勇武过人,战场上总是冲在最前面,很快就引起了当时率军出征的镇北将军王震的注意,将他调到自己身边做了一名亲兵。后面的战事中他更是每每都自请为先锋,身先士卒,最后更是率三千铁骑破了北蛮两万大军,生擒北蛮将领塔达尔,秦帝接到捷报大喜,封他为昭武校尉。 随后的一年里,顾长歌多次深入敌营,抓俘虏、烧粮仓,立下赫赫军功,当终于打的北蛮低头投降,派人割地赔款决定议和时,他已经官拜正四品的忠武将军。 当然,这不仅与他立下的战功有关,更是因为在这一年里他被王震收为义子。镇北将军王震出自五大世家王家的旁枝,可他能力压王家嫡系掌管王家在漠北的兵权,足以看出其手段不凡,能得他青眼,顾长歌才能小小年纪就位居高位,不然以他平凡的出身想要出头还需要在军中慢慢熬。 当北蛮战事平定后,回朝受赏的顾长歌第一次走入京都的贵族圈。这使得众人纷纷惊讶于他的外貌,他长得并不像京都男儿的硬朗,而是略显阴柔,鼻梁挺直,皮肤白皙,高挑的眉毛下是一双狭长的凤眼,就仿佛两汪寒潭,幽幽的泛着冷光,又似雾气迷蒙深不见底。 如果不说,他更像是来自江南的举子而不是刚从漠北厮杀而回的铁血将军。 还未等这个京都新贵多享受几分京都的繁华,西部边境又传来战事,在大部分朝臣主和的情况下,秦帝力排众议坚持出战,还任命年纪尚幼的顾长歌为主将,并在朝臣纷纷恳请收回旨意时命令大军开拔出征。 事实证明,顾长歌没有辜负秦帝的信任,他不仅用铁血手段整治了军中对他的质疑声,在后面的战事中更是让捷报一个接一个的传到京都,奠定了他新一代战神的威名。 年纪轻轻尚未娶妻,家里又没有公婆孝敬,前途一片光明,外貌又是一等一的好,可想而知回京之后,顾长歌会受到如何的追捧,虽然那些世家大族看不上,但其他一些门第稍低的夫人早将他看成自家女儿的佳婿。 就在众夫人还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抢在他人之前将顾长歌与自家闺女配成对时,那个人却已趁着夜色悄悄潜入京都。 京都,醉梦坊。 作为京都最大的梨园,每天京都最受追捧的赵家班都会在这登台献艺,今天因三皇子府上大宴宾客请赵家班前去唱堂会,醉梦坊便闭门不再待客。 此刻,醉梦坊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龙霂言推开房门,就看见顾长歌懒懒地躺在软榻上,手里还拿着他刚写的戏本。似是听见了响动,他微微支起身子,未束起的青丝如瀑布般直泻而下,发现是他,凌厉的眉目瞬间柔和了下来。 “师傅,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我都等你好久了。” “是吗?顾小小,我还以为你在西域呆了三年,都不知道醉梦坊的楼朝哪里开呢。” 顾小小也就是顾长歌,闻言心里不禁暗暗叫苦,就是知道自己一去三年,自家师傅心里肯定窝着一肚子火,才会在师傅一进门就开口撒娇告状,希望占据主动,可没想到龙霂言并没有被绕进去,反而直接兴师问罪,如此看来她也只有换种方式了。 “师傅,我肩膀疼。”顾长歌一脸委屈的看着龙霂言。 “肩膀受伤了?” 感觉到了自家师傅语气有些松动,顾长歌更加添油加醋,“师傅你是不知道,最后攻打月氏国王都的时候,他们的大将军居然背地里偷袭我,枉我还敬他是个好汉,想跟他来个公平决斗,幸好我闪得快只伤到了肩膀,不然师傅你都看不到我了。” “这么严重?” “嗯嗯!流了好多血,大夫说要是伤口再深点我肩膀就废了,现在伤口还隐隐作痛呢!” 龙霂言用沸水冲洗着面前的茶具,对她的话不置一词。他派去她身边的末影,早就飞鸽传书告知了当时的情况,知道只是剑气擦破了点表皮,并没大碍。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在跟他耍小心思,可看到塌上那人捂着肩膀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心终究还是软了。气她不说一声就去了西域,气她三年里只有寥寥数语的书信,可说到底,也只是担心她,担心她受不了西部的严寒,担心她年纪轻众人不服,担心她受伤疼不疼。 “好了,别装可怜了,坐下来陪我喝茶。” 听到顾龙霂言开口叫她喝茶,顾长歌明白他这是原谅她了,便又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坐下。 “你现在不随大军驻扎在洛阳,跑回京都,不怕秦帝那个老家伙得到消息?” “怕什么,我可是他发密信召回来的。” “哦?”顾流年挑眉,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顾长歌正细细观看着杯子上的美人图,听到自家师傅的问询,也只是满不在乎的回答道,“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是我设计坑了那个齐天盛一把,结果玩大了,让那个老家伙把命丢在了那里。” “怎么玩的?” “从出征开始,那个家伙就一直想夺我手里的兵权,不仅想联合其他将领孤立我,还在军队里放出流言想让军心不稳。可是他忘了,我是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的,比起他们那些世家大族我更容易被军队所接受。”顾长歌嗤笑,“既然他在背后使小手段也别怪我不客气,我找借口在大军面前收拾了他一顿,让他颜面无存,后面的战事里我始终将他安排在后面,并不给他立功的机会,到最后一战时他估计也给逼急了,我便假传消息,让他误以为月氏国王室准备携带王室多年珍藏,从密道逃出王都去投奔魏国。那个傻子就为了立功违背军令带着自己的亲兵去围截,结果被埋伏的月氏国军队偷袭,三千亲兵逃出的不足五百,他更是被月氏国大将军一刀砍下脑袋,身首异处。后来的捷报里夹杂着一份我的请罪折子,我将过错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不过秦帝在军中的眼线必然会将他违抗军令的事实上报的,以秦帝多疑的心思肯定只会相信自己,看到我的请罪折必不会怪罪于我。如今秦帝那个老狐狸发密诏叫我回来,估计一是担心我在背后做了手脚,二是有事让我去做。不过我早已将后续处理干净,他查不到什么的。” 茶汤已沸,透过缭缭烟雾她的脸庞不再有一开始的漫不经心,眼眸深处一抹悲凉一闪而过,他抬手将面前的茶杯满上,闻着浓郁的茶香,终是将那句斥责化为唇边的一抹叹息。罢了,做都做了还说她干嘛,何苦惹她不高兴。 “看你看了许久我新写的戏词,如何?” “绝对是传世名作,不过师傅你写这些情情爱爱的戏词是越写越熟练了,那什么时候也带个师娘我看看啊!” 龙霂言看着顾长歌笑的弯弯的眉眼,似乎刚刚那个满眼悲凉的女子只是他的错觉,“既然你觉得写得好,那就登台唱一段,也好让我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见龙霂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顾长歌也不甚在意,“好啊,不过师傅我懒得动,你给我装扮吧。” 上底粉,抹油彩,画眼线,描朱唇,动作由生涩慢慢变得熟练,他将她冷厉的眉目一点点染上女儿家的娇态,似是觉得她的唇色有点淡了,他提起画笔沾上唇脂准备再细细描补一番,耳畔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主公,皇上召见,派来的人已经快到了。” 听到门外末影传来的通禀,龙霂言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放下笔起身拧了块帕子给她,“赶快将脸擦干净,走吧。” 顾长歌接过帕子对着铜镜细细将脸擦净,接着拿起桌上的木梳想要将长发束起,可不是这边掉下几根就是那边留下几缕,梳了半天还是披散着一头长发,一旁的龙霂言实在看不过去了,走到她身后替她梳了个京都男子常梳的发髻。 “师傅,还是你好,”顾长歌望着镜子里发髻整齐的自己,开口,“要是以后你找了师娘,可不能就不对我好了。” 门外末影传来低低的催促声,顾长歌整整衣襟开门向外走去。 “师傅,等下次,我再好好唱给你听。” 第一章(2) 捡起桌上的木梳,密密的木齿上还留有几根她的长发,将它放在鼻尖似乎能嗅到她发间的芳香。 “齐天盛的那个心腹抓到了没?” 空无一人的房间传来一个低哑的嗓音回答他,“他混在一个商队里,企图隐姓埋名回到京都,属下抓住他后已经问出那份密函的下落,已经取来,确定为真迹。” “都处理了吧,干净点。” “是。” 其实这件事她干的有点鲁莽。 她自以为将后续处理的很干净,但齐天盛也是个老狐狸,当年作为顾国公的心腹却能在秦帝雷霆手段下得以保全还步步高升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如今秦帝多重用庶族子弟,出身世家的齐天盛早已不如前两年风光,此次出征就属他的品级最高,在军中资历最老,所以为了夺权他不仅保留了当时密探传来的密报,更是伪造了她与月氏国大将军的来往信件,盖上了她的私印。知道秦帝对于顾家之事最为在意,因此还策反了她身边的一名亲兵,写下认罪书指控她为顾家余孽,为报仇通敌卖国,并且在他率兵前去伏击之时就已派心腹乔装打扮混出军营,带着他所谓的证据潜回京都等待他的指示。 齐天盛明白这其中可能有诈,可又忍受不了抓住月氏国王室的诱惑,所以在做了万全准备后还是带着亲兵前去偷袭。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那份密报是假的,不相信顾长歌这个前途大好的将军会背叛大秦。 对于不好的事情人们总是下意识的选择不相信,但往往那就是真相,就如当初顾君行相信他对顾家的忠诚,换来的只是尸首悬挂于城门示众,如今,他也只得了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原本龙霂言是想好好教训一下她的,虽然这次他替她将尾巴处理干净了,可是下次呢,如果下次他没精力顾及她,她怎么办。可看她眉眼弯弯,眉宇间是多年未见的轻松,他心突然颤了一下,这是她复仇的第一步,他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也知道她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多少,纵然想提醒她以后小心些,也绝不是此刻。 罢了,大不了以后他多注意点,只要她开心就好。想到顾长歌,他眉宇间浮现一抹温柔,如雨后的太阳,温暖宜人。 另一边,顾长歌不急不缓的穿过中庭,皎洁的月光照在枝叶上,就像给它们披上了一层薄纱,抬头看了看月亮,才恍惚想起再过几日就该是中秋佳节。 很久没看过京都的月亮了,上一次仿佛还是三年前进京接受封赏的时候,那天是她第一次以王震义子的身份在王府出席家宴,整个宴席上她都听着身边的王氏子弟对她冷嘲热讽,退席后她便一人骑马来到护城河畔,就在河边躺着看了一晚的月亮。 按龙霂言的规划其实她应该设法推脱领兵前往西域的差事,毕竟她年纪尚轻不可锋芒太露,爬得越高往往跌的也会越重。在她去西域后,身边所有人包括龙霂言都以为她是报仇心切,却没人知道,她几乎是狼狈逃离京都。 她不敢面对这座繁华的城池。 这座城池里埋葬了她温馨热闹的家;她肆意胡闹的岁月;她美好怀念的记忆;她顾家九族上千人的性命。如果是现在十九岁的顾长歌,是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生死,数次在鬼门关徘徊的顾长歌,她一定能冷静面对,可是当时十六岁的顾长歌,才刚刚离开龙霂言保护的顾长歌却只能落荒而逃。待在京都的那段时间,她从来不敢去往曾经的顾国公府看一看,哪怕是经过附近的街道都会让她喉头忍不住哽咽,很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崩溃,但所幸,没多久秦帝就让她出兵前往西域,让她摆脱了这个梦魇。 想到这她不由停下了脚步,发现离前院也就只剩短短几步路,她开口,“末影。” “属下在。” “那件事你做的很好,以后关于我受伤的事就不要让师傅知道了。” “属下不敢,这次是属下逾越了,擅自隐瞒了公子的伤势,但下次属下还是会如实向主公禀报的。” 如果不是当时西齐政局有变,主公必须赶回西齐处理,他绝不会帮顾长歌向主公隐瞒她的伤势。那时候,她并不像他回报的只是被剑气擦破了皮,而是被长剑贯穿了肩胛骨,更让人担心的是,不知是否因为即将国破,对方并没有顾及军人的荣誉,而是在长剑上涂了毒药。并不是什么剧毒,只是常见的毒药,可却让伤势进一步恶化。 很多次他都以为她挺不过去了,犹豫着要不要通知主公来见她最后一面,出乎意料的是她都熬了过去,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对主公封锁消息,他担忧主公会不顾西齐大局前来看望顾长歌,毕竟主公对她的重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听她如此要求便也顺势应了下来,可这并不代表以后他也要对主公有所隐瞒。 “如果不明白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你就回暗卫营吧,不听话的下属我顾长歌要不起。” 末影看顾长歌静静站在那里,眼睛并不看他,只淡淡打量着面前的一株牡丹,心里不由一沉。被赶回暗卫营的暗卫是最让人瞧不起的,往往等待他们的是残酷的处罚,他不怕死,可是当年主公将他从死人堆里救起来,如果不能回报主公他如何甘心。咬了咬牙,末影沉声回答,“一切全听公子吩咐。” 顾长歌这才满意的开口,“走吧,我们去见见皇帝派来的人,他们也该到了。” 她知道末影对她的忠诚有限,他忠于的始终是龙霂言,也明白龙霂言将他放在自己身边并不是想监视自己,而是想保护她,但是她也清楚,她不能总依靠龙霂言,这世界上没有谁会陪谁一辈子,总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就像所有她爱的人一样。 所以,这条路,她一个人就好。 第一章(3) “皇上,顾将军到了。” 走进大殿时顾长歌并没有看见秦帝,等跟着苏明走进书房里,才看见秦帝站在书案前面作画。书房很安静,只听到笔落于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九横,过来帮朕看看。”良久,秦帝放下手中的笔,喊她上前。 桌上画的是一幅松柏图,松下有只猛虎酣睡。远处群山巍峨,云雾缭绕。 “臣一介武夫,对于这些并不精通,只觉得皇上画的猛虎栩栩如生,形神具备,当是幅了不起的名作。” 秦帝深深看了她一眼,“九横,你何时也跟朕来起这一套了?跟朕打起了官腔。” 顾长歌掀起衣袍跪在地上,低声回到,“臣不敢!” 秦帝也不叫她起来,只踱步到她面前,开口,“朕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见朕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顾长歌苦笑自嘲,“臣当时初入京都,初生牛犊不怕虎冒犯了皇上,还请皇上放臣一马。” “不错不错,在边疆磨砺了几年也越发稳重了,不如当初张扬。”秦帝出声夸赞随后话题一转,“但九横,你可知那么多将领朕为何独独选你带兵出征?” “臣愚钝,不明皇上深意,还请皇上明示。” “朕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给你时日有朝一日你必成大器,因为你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一个‘贪’字。那是对权势繁华的贪婪,但你又没有被贪婪所迷惑住心神,眼中留有一丝清明。朕当时就想,你可能就是朕一直找的那个人。” 顾长歌摇了摇头,“臣当不起陛下的看重。” “你当然当的起。”似是想起什么,秦帝平缓的语气有了波澜,“朕还记得当时你是与王家二房的王德昭一起去的醉梦坊,因为一个花旦你们起了争执。朕原想过你会退让,也想过你会暴起教训他,可唯独没想到你会直接对他痛下杀手。在杀了他之后你还很冷静的在自己身上捅了几刀伪造刺客杀人逃逸的现场,甚至在发现朕的存在之后,还想杀朕灭口。” 秦帝眼中掠过一丝怅然,“这份果决,魄力朕很欣赏,就如同当时的顾·····”讲到这秦帝突然停了下来,顾长歌也像未发现秦帝失态一般继续沉默着,一时之间屋内只听见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沉默过后,秦帝问道,“九横,你说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这天下当然是皇上的。” “你错了,这天下自当是天下人的,可是为了保证安稳却只能有一个领导者,就像一山不容二虎一般,但现在却不止两只老虎。”秦帝弯腰将顾长歌扶起,“朕当初为你将事情处理干净,并将你派到边疆磨砺都是出于这个原因。九横,你可愿成为朕手里最好的一把刀?” 顾长歌低垂的眉眼收敛起所有情绪,抬起头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臣自当为了皇上肝脑涂地。” 秦帝拍了拍顾长歌的肩膀,“好好好,朕自然也不会亏待你的。等你率大军回城受封,朕自会好好嘉奖于你。” 顾长歌低头谢恩,“臣在此先谢过皇上。” “好了,夜也深了,你退下吧。” “臣遵旨。” 看着顾长歌离去的背影,一个念头突然在秦帝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未等他想明白,他就出口喊住了顾长歌,“等等。” 等顾长歌站住,秦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随意找了个话题,“九横也已到弱冠之龄了吧,可有婚配?” “臣还未曾婚配。” “那等你回京,朕为你找一个才貌兼备的高门贵女许配于你。” 顾长歌委婉推拒,“皇上知道的,臣在醉梦坊已有心仪之人,不然当时臣也不会痛下杀手,只是苦于良贱不能通婚,才耽搁至今,不过臣还是谢过皇上美意。” 秦帝本也不是想就此插手她的婚姻大事,见顾长歌婉拒便也顺势而下,让顾长歌退下了。 等顾长歌离开,旁边站了许久的苏明才上前询问,“夜也深了,不知今日皇上想在哪宫歇息。” “今日朕也乏了,就在乾清宫歇着吧。” 听秦帝开口,苏明便让在外等候的宫女拿东西进来服侍秦帝更衣就寝。 “苏明,你对于顾长歌怎么看?” 苏明一边服侍着秦帝一边小心答道,“奴才觉得顾将军少年英才,勇武不凡,只是·····” 看苏明吞吞吐吐,秦帝不耐的问道,“只是什么?在朝堂上听一群老家伙绕来绕去,回来还要听你吞吞吐吐,难道就不能跟朕好好答话!” 见秦帝有点不耐,苏明不再犹豫低声回答,“只是,顾将军毕竟被王将军认为义子,是否会与王家走的太近,最后对皇上不利啊。” “他杀王德昭时你又不是没看见,可有半分心慈手软?”秦帝嗤笑,“这个顾长歌可不是个善茬。之前让暗卫调查他,可有什么疑点?” “不曾,就如京中传言一般,家世清白。” “朕今日能把他捧上天,自然也能让他重新一无所有,选择他,只是因为他是相较而言最好的一把刀,但可不是唯一的一把。” 顾长歌站在宫门外,此时身后宏伟的皇宫在夜色中如同一只可怕的巨兽,在黑暗中潜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动,将她吞没。 她知道秦帝那时突然停下来是因为什么,他怕是想到了她父亲顾璟贤,或者顾家其他的什么人吧,而那一刻,他心里是什么感觉?感慨、愧疚、得意····或者兼而有之? 她一直很想问他一句,为什么。 曾经他也是常来家中与父亲把酒言欢、下棋品茶,曾经他也会抱着她笑着说要她长大当他儿媳妇,曾经他也是要喊父亲一句“表哥”。 纵然世家做大,威胁皇权,但为什么偏偏是顾家,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是因为顾家他最为熟悉,还是因为顾家对他没有防备。午夜梦回,难道他就不曾看见过过去那些熟悉的面孔吗。 顾长歌游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指甲早已抓破手掌,鲜血顺着指间滴落在地面,一滴一滴似拍打在她心上。 其实那次在醉梦坊她真的是想杀了他,不是演戏,而是真的就想这样杀了他,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就这样结束,就这样为顾家上千人命报仇。但好在最后龙霂言用琴音提醒了她。 她绝不可以就这么轻易的便宜了他,他既然最看重这个江山,那么她就要让他看着,她是如何毁了它。 远处,天边渐渐泛起一抹白色,黎明将至。 第二章 (1) 安平二十年秋,京都终于迎来凯旋归来的大军,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探头探脑的百姓,大家讨论着大军还有多久才会出现。就在窃窃私语中城外马匹的嘶鸣、兵器铠甲的碰撞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大,随后报信的快马也向皇宫跑去。众人知道大军这是要进城了,不由更加激动,在护卫军的吆喝阻拦中才勉强维持了安稳,避免了人群因为疯狂推涌跑到道路中影响大军。 道路边站着的多是平民百姓,而茶楼酒肆中坐着的则多为富贵人家的子弟。今日甚至还多了些面上覆了薄纱的贵族女子,一个个故作矜持的坐在位置上,但两只眼睛却满怀期待的看着城门方向,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阵阵马蹄声传来,步调整齐有序,大军进城了。 大军最前面的是两面巨大的旗帜,一面是龙形暗纹的明黄色旗帜,上面绣着大大的“秦”字,另一面则是虎形暗纹的玄色旗帜,绣着“顾”字,两面大旗在风中“哗哗”作响,给人一股肃穆磅礴之感。 紧随其后的则是顾长歌统辖的一千亲卫,穿着同种样式的铜制铠甲,表情严肃,目视前方,骑着骏马队列整齐的行进,纵然两旁民众欢呼声不绝于耳,他们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除了刀剑与铠甲的碰撞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而在众人的最前面,是骑着一头健壮黑马的顾长歌,他穿着银面兽首的锁子甲,带着羽饰九曲银盔,身后白袍飞舞,好一番风流姿态。 仿佛是因为见到这个久负盛名的少年将军,围观的人群更加激动,大家纷纷向前拥挤,想看的更清楚一些,一个怀抱幼儿的妇人被后面的人不断推挤,竟然突破了护卫军的阻拦,整个人扑倒在大街上,手中的襁褓也被高高抛向空中。 跌倒的妇人爬起来后,来不及看看自己伤到哪,只盯着不断下落的孩子,嘴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的孩子!” 围观的人群也发出惊呼,甚至个别人,因为不敢看幼儿摔得头破血流的场面而别开了头。就在此时,一条马鞭呼啸而出,灵活的将襁褓卷起,随之一个漂亮的弧线,襁褓便来到顾长歌的怀里。 襁褓中的婴孩还在沉睡,并没有因为之前的骚动而惊醒,似乎是做了什么美梦,还砸吧着小嘴,看着怀中的这一幕,顾长歌冷厉的眉目染上一丝温暖,抬头的刹那,就如明媚的阳光穿过雾蒙蒙的天空,霎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轻轻将怀中的幼儿还给激动的妇人,顾长歌道,“以后这样的场合就不要带孩子来了,太危险了。” 妇人连连称是,紧紧抱着怀里失而复得的孩子,要跪下来向顾长歌磕头,被顾长歌拦住,让亲兵给了些银两与妇人,叮嘱其要去医馆看看身体是否无恙。随后翻身上马,指挥大军继续前行。 大军渐行渐远,百姓的热情却有增无减,大家对刚才的事情议论纷纷,茶楼酒肆里戴着面纱的姑娘们更是个个羞红了脸庞,不断在脑海里回想白衣将军刚刚的英姿,还有他抱着孩子温柔一笑的样子,感叹如此俊杰若是自己良人该多好。 皇宫,玄武门外,秦帝亲率百官相迎。 顾长歌下马参拜,向秦帝献上战利品,西域几国农业虽不甚发达,但是盛产稀有金属、矿石,因此这次缴获的贵重财物,如小孩拳头大的各色宝石,龙眼大小的珍珠,少见的猫儿眼,数不清的黄金白银,一下子晃花了众人的眼睛。 而俘虏的西域各国皇室成员,则因人数众多暂且关押在城外,等待秦帝处理。 因为连年征战而空虚的国库在得到如此充裕的财物补充,也缓解了燃眉之急,这也让一些本来还对征战颇有微词的老古董选择了闭口不言。 秦帝为表示对功臣的看重,亲自将顾长歌扶起,“九横,这次你做的很好,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顾长歌接道,“为皇上分忧,这本是臣该做的,又岂能要皇上的赏赐。” “有功之臣自然是要赏赐的,不然旁人岂不是说朕赏罚不分。不过既然你暂时没什么想要的,那朕就先替你记着。等你有了再来告诉朕。”说完秦帝向一旁挥了挥手,苏明会意,上前宣旨。 命顾长歌为辅国大将军,官居二品,同时兼任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一职,赏玉如意一对,黄金百两白银千两,良田百亩,辅国将军府一座等等。 顾长歌上前谢恩,面容平静,看不出此刻心情如何。 在依次对其他将领论功行赏后,秦帝便命顾长歌回府修整,尽快去五城兵马司办理交接手续。 恭送秦帝回宫后,众人散去,有些官员便来到顾长歌面前套近乎,恭贺她高升,顾长歌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进退有序的应对着,处事之间成熟老练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长歌。” 众人回头,发现是王震王将军,再联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明白人家这是有体己话要说,便纷纷告辞离开。 “义父。” 王震看着自己这个“义子”,三年不见似乎她的模样又变了些。长高了,变瘦了,眉目也渐渐张开,变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想到这,他的眼中浮起一丝温柔,“这三年可还好?” “我很好,义父可好?旧伤可好些?我让人给你送来的药可有用?”看见王震,顾长歌也有些高兴,言语中不再都是客套而是表现出一股亲昵之意。 “我在京都能有什么不好的,也难为你在关外还惦记着给我找药,倒是你,在西域怕是受了不少苦吧,你一个......”察觉到话语里的不对之处,王震停住了话头,拍了拍她的头,轻声叹到,“所幸你已经回来了。” 明白他停住的话是什么,她一个女子,本不该承受这些。 她笑了笑,“是啊,好在我回来了。” 第二章(2) 烟云楼能成为大秦最好的青楼,自然是有它的道理,因为在这里,能满足你所有的享受。 烟云楼有三宝。 一是这里有大秦最好的花魁。如果你喜欢吟诗作赋聊聊人生谈谈理想,这里有擅长琴棋书画,烹茶品酒的落魄千金;如果你喜欢寻找刺激,这里有性感火辣塞外的胡姬;如果你是家有母老虎,心事无人诉,这里还有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二是这里有天下最好的酒。如果你性情豪爽不拘小节这里有来自塞外的烈酒;如果你品味高雅喜欢柔绵的口感还可尝尝西域的葡萄酒;如果你自负温柔多情还可以试试江南有名的女儿红,总之天下间只要你叫得出名号的酒,在这里你都可以找到。 三是这里有天下最好的乐。天下第一乐师霂言公子长住烟云楼,当年霂言公子因在秦国的大朝会上用一曲凤求凰,引来千只蝴蝶盘旋不止而一曲成名,在被烟云楼的美酒吸引后便住在烟云楼里,因他往往酒后就会弹性大发,琴音绕梁不绝,也吸引的许多爱乐之人慕名前来,渐渐成为烟云楼一宝,。 今天,刚凯旋而归的顾长歌顾将军豪掷千金在烟云楼大宴宾客,更是同时请动了甚少待客的烟云楼三大花魁,一时之间顾长歌的名字也是与风流画上等号。 在陪那些前来赴宴的官员喝过几轮后,顾长歌便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让身旁的云起将自己扶到厢房。 在座的几人见此情形也不由说了几句荤话取笑她。 “顾大人这恐怕不是醉了,而是等不及了吧,也是,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在身边,换谁也得心急。” “我看顾大人说不定也真是喝醉了,只不过不知道还能不能办事了。” “怎么着,马大人你也眼馋了,可惜云起姑娘可不是你能想的哟……” “谁眼馋了,我那是关心顾大人!” …… 身后几人的对话与身旁云起强忍的笑声让顾长歌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顾及自己已经称醉,只得强自忍耐。 厢房里,龙霂言正兴致颇高的看着不久前寻获的古籍,一章还未看完,云起就带着顾长歌推门而入。 她原本束好的发髻已经有些散乱,有几缕头发落下胡乱搭在脸上,之前白净的脸庞此刻染上了一抹红霞,如同白玉雕琢而成的细小耳廓也变的红通通的。看到这,龙霂言感到自己喉头有些发干,房内的温度似乎也在一瞬间升高,让他感到有点燥热。 “这是喝了多少?”龙霂言皱眉问道。 顾长歌坐在软塌上懒洋洋得回答,“没喝多少。” “公子可是被他们灌了大半壶梨花白,”感受到顾长歌投来的不满目光,云起轻笑出声,“得得得,是奴婢多嘴了,为防奴婢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奴婢还是先行退下吧。” 待云起将房门掩上,龙霂言放缓了神色,伸手倒了杯茶给她,“口渴了吧,过来喝口茶。” 顾长歌伏在窗边,将下巴枕在手臂上,略带醉意的看着院子里的人工湖,月亮倒映在湖水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见顾长歌不动身,也不回话,龙霂言试探性地喊道,“小小?” “师傅,今天皇上升我官了,还叫我暂任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我知道。” “你看他多迫不及待,我一回来就把我调到这个位置,也是,一把刀合不合用,总得试试才知道,但是为什么是五城兵马司……” 今夜的顾长歌在酒精的刺激下似乎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变得有些脆弱。 龙霂言起身走到顾小小面前,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因为五城兵马司是杨家的地盘,因为杨家是你的外祖家,所以,小小你难受了吗?” “我记得小时候除了顾家我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杨家,那时候,外祖父、外祖母最疼我,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有一次,我看上了别人特意从海外带来的一座一人高的珊瑚树,外祖父二话不说就让人抬到我房里,舅舅们回家也喜欢抱着我,甚至我弄脏了大舅舅的公文,他也只会担心是不是弄花了我的衣服,表哥们也总对我说,小小啊,等你长大了要给我做媳妇,好几次他们还因为这个打了起来。那时候,我觉得我拥有整个世界。” “你知道吗?我曾经问过我四哥顾君行一个问题,他居然回答不上来,他小时候可是被称为大秦第一神童,但那么简单的问题却答不上来。” “在我们逃亡时,我曾问他,四哥,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救我们,外祖父呢,舅舅们呢,表哥们呢?” “在我们露宿山林野兽呼啸的时候我问过他;在身边最后一个死士倒下的时候我问过他;在他受伤发热神智不清的时候我还是问他,可是他始终只会神情悲哀的看着我不发一言。” “是啊,他要怎么告诉我,我们被他们舍弃了,我们被那些曾经口口声声说爱我们的人舍弃了。” “可是师傅,”顾长歌抬起头,眼眶里有着大片大片的水泽,“就是一只猫一只狗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啊,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轻易的就不要我们了。” 龙霂言看她强忍着泪水,脸上试图挂起平时冷静的神情,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开口,“小小,这些话我只说一遍,你要记住。” “贵族的财富与地位,那都是用无数枯骨建筑的,你在里面所享用的每一分都可能埋藏着一个人的血泪,在里面,你永远都别想着有什么真的感情,只要有钱有权这个家族就不会倒,至于感情,那是无用品。” “也包括你?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是否也会舍弃我?” “不一样的,小小,”他伸手将她眼角的眼泪擦去,看着她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温柔,“我是你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一生再艰难我始终是要护你周全的。” 第二章(3) “云起在哪?快把她给老子叫出来。” “孙大人,孙大人,怎么这么生气啊,云起姑娘正在陪客呢,不如我叫别的姑娘来陪你?” “梦娘,别怪老子不给你面子啊,把云起叫出来,不然今天谁也没想好过。” ······ 门外一片嘈杂,云起敲了敲门,推门进来时正好看见两人相拥分开的模样,眼神不由一暗。 “怎么回事?”见云起没有得到允许就推门而入,龙霂言面上虽然没有变化,但眼中还是闪过一抹不悦,正好被一直密切关注的云起所捕获,心里不由一痛。 “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孙威孙大人来了。” “我去看看。”心疼顾长歌今日的脆弱,虽知道自己出面并不太好,但龙霂言还是决定让她在厢房好好休息,自己去处理。 “师傅,”回头时顾长歌已经收敛起自己的情绪,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笑容,如往常一般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坚不可摧,“不过是一只狗替主人探探路罢了,不足为虑,还是我出去看看吧。” 理了理衣襟,顾长歌走到云起面前,摸了摸她的脸庞,嬉笑出声,“还劳烦云起姑娘陪陪在下。”正欲开门出去,衣襟一紧,看云起一脸无奈的指着她的头发,才想起自己如今可是发髻散乱。 “公子还是坐下,让奴婢替你将发髻束好再出去吧。” “再不出去,梦娘可是要发狂了。”顾长歌随手将发带扯下,如墨青丝顺流而下,黑色的头发落在白色的衣衫上,配上一双璀璨如星的眼眸,一下子让房内的两人呆在原地,随意将身后的头发拢成一束绑起,顾长歌伸手搂住云起的肩膀推门而出,“走吧。” “孙大人,这凡事要讲究个先来后到,顾大人先来的,那云起姑娘是不是就要先陪他。” “先来后到个屁,”孙威瞪着眼睛骂道,“老子来十次次次称病不见客,他姓顾的来了就好了,这是不把老子放在眼里啊!” 梦娘满脸堆笑的答道,“哪敢,哪敢,我们哪敢怠慢孙大人,这不是恰好云起姑娘病好了嘛,这是赶巧了,赶巧了。今天我们楼里刚好新来了几个姑娘,那是一个水灵可人啊,我带来给孙大人看看?” 孙威自顾自的搬了把椅子坐下,“得,梦娘我也给你个面子,只要云起现在过来,我既往不咎。” “哎呦,是哪个狗在吠啊,吵死了。” 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顾长歌将手环在胸前,懒洋洋的靠在二楼柱子上,一旁的正是争论已久的花魁云起。 孙威怒道,“姓顾的你说谁是狗!” 顾长歌笑道,“自然是谁接话说的就是谁,云起,你说对不对。” 云起柔笑着钻进顾长歌怀里,轻笑出声,“公子说的自然是对的,而且啊,还是个样貌丑陋的癞皮狗。” 话音刚落,场内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被传染了一样,楼里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诚然我们的孙指挥使高大威猛,武力过人,但唯独相貌欠佳,眯眯眼蒜头鼻,这使得他在特别注重官员仪表的大秦官场成为一个异数,这也导致他在副指挥使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五年。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见云起在顾长歌的示意下如此不给面子,孙威一声暴喝,脚步踩着桌子借力而起,举起拳头直直击向顾长歌的面门。他奶奶的,他看这个小白脸不爽已经很久了,一个男的长这么好看干嘛! 见孙威并没有使用内力,全靠自己的弹跳力腾空而起,顾长歌眼里闪过一抹欣赏,眼看孙威越来越近,拳头划过空气竟然带起阵阵声响,她也不敢托大,将云起拉到旁边,从衣袖里抽出一把折扇迎了上去。 两人你来我往,孙威一套拳法舞的虎虎生威,走廊上摆的盆景与两边房间的大门全没逃过被砸烂的命运,而顾长歌身形灵动,衣袂翻飞,一把折扇不时敲打在那些让人感到疼痛难忍的部位,争斗间竟没被孙威碰到一点衣角。 在打到二楼的最后一个完好的房间大门前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孙大人,是不是也该停下来了,惊扰了三皇子与杨大人可是你担当的起!” “公公说的自然是,是奉先莽撞了。” 见孙威这个傻大个硬生生将挥出的拳头收了回来,整个人如挨训的孩童一样在一旁低垂着头,顾长歌也收起折扇,笑眯眯的看着笑话,“没想到主人来了,疯狗也知道听话了。” 孙威脖子上青筋暴突,但碍于三皇子与顾大人只得将这口气硬生生的憋了下去。 一个面相阴柔,面上无须的青衣男子冷哼一声,“顾大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顾长歌面上一寒,正欲开口说话,屋内传来说话声,越来越近,只见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子从内室缓步而出,他遗传了大秦皇室的好相貌,仪表堂堂,只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正是端妃所生的三皇子。 “王贵,闭嘴!顾大人,家仆不懂事,说错话了,不如你与孙大人一同进屋喝一杯如何?一来本皇子向你赔罪,二来你和孙大人也可化干戈为玉帛。” 三皇子话说的客气,顾长歌笑道,“三皇子哪里的话,是九横冒犯了,三皇子的好意九横心领了,”三皇子听到此话面上露出一抹微笑,正欲说话,顾长歌却话锋一转“但顾某人有个习惯,臣从来不跟碍眼的人喝酒,所以……” “春宵一刻值千金,臣就先行告退,还望三皇子与,”顾长歌目光转向内室,“杨公子玩的开心。” 说完不待三皇子再次开口便自顾自的转身离开,走到云起身边时,顾长歌一把将她拽到怀中,两人相携消失在楼梯尽头。 三皇子铁青着脸转身进屋,身后的孙威也跟着进来,青衣男子则在门外将房门掩上。“敢这样无视本皇子的人,他是第一个,本皇子发誓,他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房内一直未出声的男子此时也开口,“三皇子不如和孙将军坐下喝杯茶消消气。” 三皇子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子明,这个姓顾的感觉就跟个市井无赖一样,而且又认了王震当义父,注定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又何必非要跟他示好。” “三皇子,我让孙威试探他,让你对他示好,这一切自然是有我的用意。”杨轩瑞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上好暖玉雕琢的棋子下刻却在他的手中化为粉尘,他也不甚在意,将手重新收进衣袖,又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可不是无赖,反而,他很聪明。” 第三章(1) 一连半个月,顾长歌都很闲。 半个月前,从她进入五城兵马司的大门开始,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接待,甚至就连不久前与她大打出手的孙威都挤出一个笑脸,只不过太过难看,吓到身边众人。只不过虽然众人笑脸相迎,但是对于手中事物的交接却各种借口拖延,隐隐有将她架空之势。 五城兵马司作为杨家经营多年的地方,早已是铁板一块,对于自己这个空降的总指挥使会受到排挤,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对于自己坐了冷板凳,顾长歌也不着急。这几年待在边关,总是时刻想着如何能打胜仗,如何能鼓舞士气,如何能带领大家活着回家,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的坐着了。 可是,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她不着急,有人比她着急。 “将军!又是没事、没事!他们肯定是故意的!” 听到门外又准时传来大壮每日的抱怨声,屋里的顾长歌与末影不约而同的翻了个大白眼,接着传来默契的翻书声与茶杯碰撞声。 “一、二、三。”顾长歌刚在心里数完,房门就被粗暴的推开,接着大壮憨厚的面容就出现在视线里。 顾长歌叹了口气,“大壮,跟你说了多少遍,进来要先敲门,你这样直接进来别人会不高兴的。” “俺记得,”大壮摸了摸后脑勺,憨憨一笑,“俺在别的地方俺都记得,俺动作可轻了,俺这是回来气着了,一下子就给忘了。” 顾长歌扶额苦笑。她要是信了她这么多年也就白混了,她保证大壮跑去其他副指挥那时,情况绝对比这好不了多少,想到这,顾长歌心里仿佛突然平衡了。 “将军,俺跟你说,俺今天又去问了副指挥他们,他们还是说没有事情做!这不是骗人嘛!”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大壮急忙说道。 看大壮一脸的委屈,末影笑着问道,“大壮,你咋知道他们骗人,还有啊,我一直想知道,你怎么天天都想做事,这样混着日子拿俸禄不好吗?” “俺以前是看城门的能不知道吗!动不动就有衙役抬着尸体到城外的义庄,要么就是将尸体丢到乱葬岗,要是太平没事能有那么多尸体嘛!”大壮拿看白痴的眼神扫了一眼末影,面上竟有一丝隐隐的自傲,“俺跟你说,别以为这样就好,要是没事给你做,你怎么能好好表现,怎么能升官,怎么,怎么娶媳妇。” 讲到最后大壮似乎害羞起来,黝黑的脸竟然泛起红晕,“不跟你们说了,俺出去再问问看有没有事做。” 直到大壮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末影才仿佛找回自己的下巴,“公子,大壮刚刚是害羞了吗?” 顾长歌面无表情:“很明显。” “哈哈哈,公子,这个活宝你是从哪找来的!太逗了。” 看末影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顾长歌心里满满的都是无力感。 她只不过是半个月前独自出城时正好撞见了大壮值班。当时的大壮刚从乡下来京都投奔一个远方表叔,这个亲戚有多远呢,按大壮的说法是,他父亲的表姑的哥哥的弟妹的侄子的二哥是他这个表叔的父亲,所以在家里亲人都病逝后,独自一人的大壮便千里迢迢来投奔表叔。这个表叔在京都这么多年也攒了些小钱,又没有儿子,对于投奔自己的大壮也接纳了下来,还托人找关系帮他谋了个差事,也就是守城门。 那天正好是大理寺少卿的妻眷从城外上香回来,府中小姐似乎是下山途中不小心扭伤脚,因此就想免于检查尽快回府就医。虽然最近因为皇后千秋将近,城门盘查更为严格,但是对于这种官宦人家的马车一般也就是走个形式,因此城门的守卫就准备让她们直接过去。可是这时大壮站了出来挡住马车去路,坚持要检查马车,对于领队的斥责也充耳不闻。 领队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少卿府的侍卫也蠢蠢欲动,眼看这个傻大个就要挨揍,她开口替他解了围。谢绝了少卿夫人热情请她去府上小坐的邀请,上马离开时,她还难得发了回善心,问他要不要做自己的亲兵。大壮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傻,知道自己得罪了领队讨不了好,见她三言两语替自己解了围,也不犹豫,换班后直接收拾东西来了将军府,成为顾长歌身边的一位亲兵。 可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顾长歌不止一次的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 她原想自己刚回京都,身边的亲信大多还是留在军中,手中可用之人不多,见大壮那天能直面权贵,也兴起一股欣赏之意将他收归手下,可是,这大概是她最近几年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她堂堂一个二品大员,身边的亲兵却如此“活泼”,每天五城兵马司里因此来找她喝茶“谈心”的人是络绎不绝,她原想随便找个位置安置大壮,但每次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疾而终。 “末影,出来跟俺比划比划,这次俺一定可以把你打趴下。” 末影大笑出声,“行,这次,我要打得你找不着媳妇。” 顾长歌将手放在桌上,支起下巴,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拳脚相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也是她没有下决心将大壮调离身边的原因之一。大壮确实是个练武奇才,虽然大壮已经十八了,练武晚了,可是因为父亲是猎人,也会一些拳脚功夫,这段时间在末影的指教下也是进步神速,假以时日,即使无法成为顶尖高手,一般人也不会放在眼里。说到底她也是个爱才之人啊! “不错大壮,这次坚持了半炷香才趴下,有进步。”耳畔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顾长歌的走神,一回神就看见末影闲庭散步般迈进房门,身后的大壮则顶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脸。 “将军,末影他打人专门打脸!” “末影······”顾长歌话音未落,一张银票“刷”的出现在大壮面前,见大壮顶着一张大花脸喜笑颜开的从末影手里接过银票,顾长歌又再一次考虑起是否要将他调离自己身边。 没错,大壮除了很“活泼”,还很爱钱。 当末影第一次将大壮揍得鼻青脸肿时,她还想着让大壮揍回来,可末影的一张银票就立刻让大壮瞬间“病愈”,而对末影来说,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所以后面每一次末影揍大壮都揍得很爽,而大壮估计,也是高兴的吧。 顾长歌摇了摇头,道,“你这都钻到钱眼里了,也不知道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嘿,我知道。”末影促狭道,“大壮这是要存钱娶媳妇。” “俺存钱娶媳妇怎么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俺可不像你!” “大壮,我怎么啦,是不是还想挨揍!” “来啊,反正揍了俺,你要给俺银子。” ······ 耳边两人互不相让的斗着嘴,吵吵闹闹,但顾长歌却感到久违的惬意,仿佛此刻她不再是背负仇恨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末影也不再是藏身黑暗刀口舔血的暗卫,他们只是生活在阳光下的普通人。 第三章(2) 宽阔的街道上,顾长歌正骑着自己的大黑马奔驰,前面却突然冒出一个穿着青色布衫的高大汉子挡了她的去路,要不是她的缰绳勒的快,马蹄就踏到他身上了。 顾长歌用马鞭指着汉子,脸上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呵,大白天还有人专门找死!” 那汉子不慌不忙的作了揖:“小的不过是听主子吩咐,请大人去喝杯茶,就在旁边的茶楼,不会耽误大人太久。” 顾长歌来了兴致:“哦,你家主子是哪位?” 汉子只是笑:“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顾长歌把玩着手中的马鞭半天没有出声,汉子面上也不现急躁之色,依然镇定的在旁边垂手而立。这个人看样子并不起眼,但这种当街拦马的胆识与淡定从容的气度却不一般,顾长歌将手中的马鞭甩给汉子,翻身下马:“走,去看看你家主子。” 茶楼里并没有客人,只有掌柜,带着两个小二,都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 “我家主子在楼上。” 顾长歌提着袍子,跟随着汉子走上楼梯,二楼楼梯口站着两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他们看见汉子带人上来,便冲他微微点头,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说话。 二楼走廊上,也有几个侍从模样的人,汉子带着顾长歌走到一个雅间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吧。”屋里一个温润的声音答道。 汉子就带着顾长歌走进了雅间里。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坐在窗边对着棋谱下棋,他的长发用白玉簪束起,眉目俊秀,温润如玉,身着蓝色的织锦缎袍,袖口处绣着大片大片的竹叶暗纹。 “主子。”汉子叫了一声。 那男子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双凤眼在顾长歌停留了片刻,便转开了。 “还不请客人坐下。”男子吩咐道。 顾长歌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桌子上面的茶碗,放在面前细细打量,“杨轩瑞杨大人,今天如此大阵仗的请我过来,怕不只是喝茶这么简单吧。” 杨轩瑞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侧头吩咐汉子:“杨严去请掌柜的端点热水,再上几盘点心吧。” 然后,他才温和地对顾长歌说:“不急,顾大人先喝点热茶暖和暖和吧。” 见顾长歌不说话只一个劲的把玩着手中的茶碗,杨轩瑞眼神中有一丝恍惚,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其实对于这位表哥顾长歌并不算了解,因其生母只是一名医女,身份低微,所以他总是受到其他表哥的欺负,幼时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只有他倔强不服输的眼神与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而如今面前的这个人,温雅俊秀,风度翩翩,当真称得上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可却让她感到一股莫名的危险感。 待店家上了热茶和点心,顾长歌开始慢慢喝起了茶,一杯茶见了底,她放下茶碗。 “茶也喝了,杨大人如果没事顾某就告辞了。” 杨轩瑞也不直接回答她,只执起茶壶,“这是我前几日才得的君山银针,顾大人不妨再尝尝。” 顾长歌用手盖住面前的茶碗,面上笑意盈盈,可眸中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多谢杨大人美意,只是顾某人有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杨轩瑞也笑了,靠在椅背上,隐在宽大袖袍的左手却开始摸捻起珠串来。那是一串檀木佛珠,似是因为跟随主人多年,主人时时把玩的缘故,佛珠上刻的经文已经变得模糊,顾长歌觉得它有点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看过。 杨轩瑞平静地看着顾长歌,目光一改之前的温和,变得十分锋利。 “顾大人,众目睽睽之下你随我的侍从来此,可想过他人会做何想法?” 顾长歌笑道:“这就不关杨大人的事了” 说完她转身向门外走去。 杨轩瑞叹了口气:“五城兵马司杨家经营多年,不管是谁带着谁的旨意也不可能让杨家退步的,不管使用什么方法,五城兵马司始终会握在杨家手里。” 顾长歌的脚步顿住了,她想不到杨轩瑞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在沉默片刻后道,“不管怎样,顾某还是谢过杨大人的提醒。” 不再停留,顾长歌开门离去,不一会儿就传来她的轻呵声,接着马蹄声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杨严送顾长歌下楼后敲门进来,站在原地低着头,半晌开口道:“老爷希望您能拉拢顾长歌,要是实在不行就毁掉他,顾长歌小小年纪就能官居二品,其中固然有王家的缘故,可是也不排除是上面那位的意思,大人如今提醒他,恐怕会坏了老爷的大计······” 杨严没听到杨轩瑞说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就算不抬头,也能感到杨轩瑞落在他身上的冰冷目光,他觉得自己有点腿软,但还是坚持不肯退让。 “虽然老爷现在很看重您,但现在您在杨家的地位并不是很牢固,大公子他们也因为老爷的缘故处处为难您,若这次的事情没办好,恐怕······” 他知道自家公子是多冷情的性子,即使人人都说他性格温和、有颗菩萨心肠,但他明白,自家公子是别人死在脚边,也只担心血腥味会不会坏了他煮的茶的主。 提醒顾长歌,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绝不会做的事情。 杨轩瑞淡淡开口:“我的事,你也敢多嘴了。”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到杨轩瑞语气平淡:“你下去吧。” 杨严抬起头正对上杨轩瑞的视线——冷漠无情,没有一丝感情波动。脑子“轰”的一响,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他居然敢过问公子的事!当他浑身冷汗的走出来时,不由庆幸公子今天心情尚佳,不然他今天就完了······ 人人都说杨家四少杨轩瑞脾气很好,称得上是谦谦君子,确实他几乎从不发火,他做什么都是悄无声息的,每个得罪他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杨严走后,屋里恢复寂静,良久,杨轩瑞拿起顾长歌喝过的茶碗,细细打量就像如刚刚的顾长歌一样。 他知道自己今天有点莽撞,从他十二岁起他就很少这样了。但是看见顾长歌低着头细细打量茶碗时,他好像看见了顾小小。 他放下茶碗,重新摸捻起手中的珠串,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明白自己有些荒唐,顾小小已经死了很久,这个人除了姓顾,性别、容貌、性情哪里像她。 实在不应该啊。 落霞从未掩好的窗扇投进,将屋内的的桌椅摆设披上一层黄色的薄纱,杨轩瑞垂着头看自己手中的珠串,因经常摩擦,上面秋香色的络子已经破损的不成样子了。 “杨严,回府吧。” 第三章(3) 辅国将军府,清池居。 龙霂言刚走进院门,就看见顾长歌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目光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一旁侍立的丫鬟手中接过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在想些什么,这么入神?夜深寒气重,还是回房吧。” 顾长歌感到肩膀上的温暖,从走神中醒过来,抬头回答:“我就是想事情走神了,忘了时间,这就回房。” 待两人在房内坐定,丫鬟将热茶、点心端了上来,龙霂言才问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顾长歌摩挲着手中的茶碗,开口,“今天杨轩瑞找我了。” “杨家小一辈里也只有他还算个人物,杨德言让他来接触你很正常。” “这么多年,一个人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我,我一目了然,可是只有两个人我看不透。明知道杨轩瑞可能心怀恶意,但我完全感觉不到,而且······”想起杨轩瑞手中那串让她觉得十分眼熟的珠串,顾长歌抿嘴不再说话。 听到顾长歌说到“有两个人我看不透“时,龙霂言的眼睛暗了暗,随即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笑道:“他让你感到害怕了?” “他和我印象中的杨轩瑞完全不一样,他让我感到很危险。”顾长歌难得没有否认,反而一脸严肃的回答他。 “他一个庶子,在生母早逝的情况下能被主母记在名下健康养大,而且还能力压嫡子得到重用,怎么会没点手段。京中只传闻杨家四少温文尔雅,气质卓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难得的贵公子,可有人曾说过他半句不好?一个人即使再怎么出色,嫉妒他的人也总会说些诋毁他的话,可是就连这都没有。”龙霂言道,“小小,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心思邪恶、手段毒辣的人,而是那些看起来没有弱点的人。” 讲到这里,龙霂言眼中闪过一抹担心:“这个杨轩瑞如果是朋友,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帮手,如果与他为敌,恐怕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顾长歌笑了笑,脸上又挂上她那漫不经心的表情:“那又如何,最多不过一条命,他想要拿去就好,只是,我顾长歌的命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感受到顾长歌身上的戾气,龙霂言面上闪过一丝苦笑。 他似乎是做错了。 他以为帮她完成她心里的愿望对她是最好的,可是很多时候他也在想,如果当初他带她远离这一切,让她安安稳稳长大,之后找个她喜欢的人嫁人生子,是否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 只是每每当他想到她会和其他人过一辈子,他心里就闪过一丝不喜。如果她离开了,他又会是一个人吧,再也没人对他撒娇,没人点着灯等他回来,没人带着欢快的语气笑着喊他一句“师傅”。 “师傅,你想什么呢?你手都出血了。” 耳畔焦急的呼喊打断了龙霂言的思绪,他茫然的的垂下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掌因为握的太过用力已经被指甲刺破,血透过指缝渗出染红了衣袍。 从顾长歌手里接过手帕,龙霂言随意将伤口包扎起来,注意到她担心的眼神,抬起没受伤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没事,别担心。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顾长歌道:“师傅,要不你今天就在这休息吧,这里屋子这么多。” “不了,皇上还不信任你,以防万一我就不留下了,”龙霂言道,“对于杨轩瑞你万不可大意,万事小心。” 龙霂言走后,顾长歌坐在软榻上出了半天神,才叫丫鬟进来伺候自己洗漱就寝。 待到清池居的灯光尽数熄灭后,躲在黑暗里的人慢慢走了出来,却是早已离去的龙霂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会趁着夜色来到她的院子外,静静看着她投在窗子上的影子,直到夜色深沉她熄灯就寝,才悄然离去。 他知道,她一直对他怀有戒心。即使她累的时候也会将头枕在他的膝上;即使他受伤的时候她也会彻夜不眠的守在他身边;即使将近十年的漫长时光里,他们互相陪伴,只有彼此。 可是她从来没有对他敞开过心扉。 也对,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对你好呢。更何况她对于他并不算了解,十年里,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大笔钱财、不知道他何以笼络那么多的奇人异士,所以就算他时时想着她念着她,对她来说也只是别有用心吧。 又或者她并不在意,只要能帮她报仇,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但是,他希望在她眼里,他只是龙霂言。 不是背负着众人期望的西齐六皇子龙星彦,不是有着一大堆秘密的天下第一琴师霂言公子,他只是他。 就像在他心里,她不是失去亲人一路逃亡的顾小小,不是背负着报仇雪恨的顾长歌,她只是那个在戏台上唱错戏词还不慌不忙的小花旦。 “主公。” 将眼底的万千情绪敛去,龙霂言回头对身后垂手而立的云起问道:“你不在烟云楼待着,来这干嘛?” 听到龙霂言略带不耐的话语,云起心中涩然,轻轻开口:“西齐有消息传来,是您母妃的亲笔信。” 龙霂言微微皱眉,开口道:“最近西齐有什么事发生?” “陛下已经两天没有上朝了,皇后借口陛下龙体不适需要静养禁止任何人探望,国事暂时由大皇子代为处理。贵妃估计朝堂会有大的变动,希望您能尽快回去好共商大计。”云起道。 龙霂言冷哼一声:“蠢货,中计了都不知道!他要是这么容易就死了,我又何必远离朝堂。传信回去,叫母妃静观其变,万不可轻举妄动,另外叫我们的人安分点,我保他们无事,不然就不要怪本殿下见死不救了。” 云起点头称是,犹豫了半天还是问道:“主公不回西齐吗?” “云起,你何时也这么多事了?” 感觉到龙霂言此刻的不喜,云起连忙跪在地上请罪:“是属下逾越了。” “下不为例。”回身最后看了看黑暗中的屋舍,龙霂言不再停留,身形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云起也在神情复杂的望了眼清池居后,消失在远处重重的楼阁中。 第四章(1) 原以为杨轩瑞很快就会动手,可是,一切都风平浪静。更出乎顾长歌意料的是,几个副指挥使慢慢移交了一些权利与她,虽不是什么实权,但也比之前架空她好得多。 顾长歌有时候会想,关于那天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一切是不是只是她的黄粱一梦,但是一闭上眼,杨轩瑞的警告就在耳边回响:“不管使用什么方法,五城兵马司始终会握在杨家手里。” 末影安慰她:“公子在战场上看过那么多生死,区区一个杨轩瑞,公子何必如此紧张。” 她也笑自己太小题大做,多年的军旅生涯,她见过太多铁血手段,对于这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她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就算如此,心里的某处也总是紧紧揪住。 皇后千秋节的日子渐渐逼近,各国的使节也陆陆续续的来到京都,一时之间,京都的街头巷尾能看到不少异族人的身影,各种打架斗殴的事件也层出不穷。 这也导致一向热闹的五城兵马司变得冷冷清清——所有的人手都出去巡逻了。 末影一回到府衙就拉扯着领口,向顾长歌抱怨:“一口气巡了三条街,累死我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俺觉得挺好的。”跟在末影身后的大壮也开口道。 “大壮,你这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是吧!走,出去比划比划。”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顾长歌只觉额头青筋直跳:“您们两个要是太闲,就出去给我再巡三条街。” 见两人都老实下来,顾长歌又道:“巡街巡的怎么样?” “碰到两个北方蛮子,在路上欺负摊贩,俺冲上去揍了他们一顿。”大壮答道。 接收到顾长歌询问的眼神,末影解释道:“我和大壮刚走到柳条胡同那,就看到两个北蛮打扮的大汉跟一个卖水果的小摊贩拉拉扯扯,上去问才知道,是那两个北蛮人拿了人家的东西不想给钱,原本是个小事,让他们给钱也就完了。可是那两个北蛮人竟然趁我们不注意对小贩大打出手,大壮就上去揍了他们一顿,让他们赔了钱之后,我们就放他们走了。放心,大壮下手知道轻重,他们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见顾长歌眉头皱眉不语,末影问:“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不妥,只是现在她们处境艰难,一点不慎都会带来难以估计的后果,不过想到最近这类事情频频发生,顾长歌皱起的眉头就慢慢放了下去。 也许,只是她杞人忧天了。 “没什么不妥,你们做的很好。”顾长歌就道。 在屋内呆了半晌,大壮坐不住了,问道:“将军,没事俺就先回去了。” 顾长歌没有说话,只抬手示意大壮离开。待听到房门合上的声音时,顾长歌却从未合拢的窗扇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大壮,用手捂住胸口,憨憨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公子?” 顾长歌将目光从外面收回,道:“情况如何?” 此刻的末影全然没有之前与大壮嬉闹的神情,神情平静、目光冰冷,是他前面十几年常有的样子:“一直有人跟着属下,不过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单纯跟着,属下怕打草惊蛇坏了公子的大事,就没有出手。” 顾长歌开口:“最近我身边也多了很多尾巴,明目张胆,就像故意等着我去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杨轩瑞下的这盘棋了。” 末影不知道说些什么,虽然他现在是记录在册的朝廷军官,但是更久之前他是一名暗卫,是生活在黑暗里的杀人工具,他不需要思考,他只要服从就好。 “当初师傅将你从暗处调到明处,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纵然,那是很多暗卫梦寐以求的机会。但是不管怎样,在别人眼里,你都是跟随我许多年的亲信,如果要对付我,你首当其冲。”顾长歌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带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疲惫,“所以,末影,你万事小心。” 杨府,谨言堂。 作为杨家当家人处理事务的地方,这里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而能进入的杨家小辈更是只有杨轩瑞一人。 屋内,杨德信正在低头沉思面前的棋局。 杨家人都有一副好相貌,杨德信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因为年纪增长,他的面上增添了许多岁月痕迹,但是这无损他的容貌,反而让他更显得成熟稳重。 待终于落下一子后,杨德信问道:“轩瑞,事情安排好了吗?” 杨轩瑞一边放下手中的棋子,一边温和的回答:“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你还在等什么?”杨德信将手中的棋子丢在棋盒里,不再看棋盘上厮杀的难舍难分的棋面,面容沉静的看着杨轩瑞。 见杨德信没有再下棋的意思,杨轩瑞开始归拢棋盘上的棋子,不一会儿,两盒收拾好棋子就被他放在了棋盘上。 “父亲,要想让一个人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动,那么,这个教训要深刻点。所以我在等一个时机,而这个时机就要来了。”杨轩瑞道。 对于这个儿子,杨德信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很多时候他并不怎么听话,可吩咐他做的事都能做的很好,甚至于许多事情他能比自己想在更前面,这也让他对他产生了一丝忌惮,但所幸他姓杨,是他的孩子,而且这个孩子也跟他生母一样,与世无争、性格温和。 想起他的生母,那个年纪轻轻就逝去的女子,杨德信面上带起了一股柔软。 “快到你娘的忌日吧?” 杨轩瑞笑了笑,道:“还有几日。” 杨德信道:“到时候你去庙里多捐点钱,给你娘做几场法事。” “好。” 见时间已经不早了,杨轩瑞就起身,开口道:“如果父亲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回去了。” “那你就退下吧,早点休息。”杨德信就道。 等到杨轩瑞即将迈出房门时,他又像想起什么喊住了他,“轩瑞,有时间就去看看你母亲,她最近老是念叨你。” 杨轩瑞没有回头,只有他温和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我知道了。” 杨家很大,作为大秦曾经的五大世家,如今的四大世家之一,经过几代人的修正完善,杨府已经成为面积很大的建筑群,即使四处挂着灯笼,但是还是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 这是杨家最南边的一个院子,因没有人住早已废弃,而原本应该回到自己院子的杨轩瑞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他静静站在院子的一口枯井旁,摸捻着手中的珠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传来更声,已经四更了,快到上朝的时候,他该回去了。 杨轩瑞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小院,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了一贯装作的温和:“伪君子。” 第四章(2) 皇后诞辰举国同庆,各国皆派出使臣前来恭贺,秦帝更是下旨允许四品以上官员携带家眷进宫参加宴会,一时之间深宫之中多了许多含羞带怯的大家闺秀。 御花园。 在好不容易逃脱了几个闺秀的堵截后,顾长歌躲在假山后长吁了一口气,她的脸庞染上了一抹红晕,额上微有薄汗,原本整洁的衣袍已经有些凌乱,就连袖袍里也塞了不少闺秀强行留下的绢帕。 她不过是出来透透气,可还没走几步就被一群女子团团围住,弄成这个样子,这要是让不知道的人看到,还指不定以为她干嘛去了呢! 顾长歌整整了衣襟抱怨道:“现在的贵族千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矜持!” “呵,谁让顾兄相貌堂堂,如今可是京都女子眼中最好的夫婿人选。” 听到有人接过她的话茬,顾长歌的眼中掠夺一抹杀意,她原先以为这座假山只有她一个人,没想到却还有人先她一步,若是刚刚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 不待顾长歌上前查看,那个人就缓缓走了出来,却是杨轩瑞。 原来这座假山里面还别有洞天。顾长歌所处的地方是假山里的一个洞穴,一般人从假山旁走过,不注意是发现不了的,而在洞穴里面还有洞穴。刚刚杨轩瑞正站在里面的那个洞穴,他的身影被凸起的岩石所遮挡,再加上洞中光线昏暗,导致顾长歌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里面还有人。 见是杨轩瑞,顾长歌开口,似笑非笑的堵了他一句:“杨大人不在大殿上坐着,跑到这个地方来干嘛?” 杨轩瑞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顾长歌刚刚的杀意,笑道:“顾兄,不也在这里嘛,难道这里只准顾兄来就不准我来,况且这里,好像是我先来的吧?” 顾长歌一下子说不出话,诚然,这个杨轩瑞说的确实是大实话,的确是他先来的。但是眼珠一转,顾长歌又道:“我是看见有可疑的人才跟来此处,就是不知杨大人又是为何出现在此地?” 杨轩瑞没有答话,只是一双凤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顾长歌,嘴角带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杨轩瑞如此,顾长歌才意识到自己如此模样,实在不像一个追击可疑之人的样子,再加上自己之前说的话,这个谎言简直漏洞百出,但还好,杨轩瑞也没有对这个问题紧抓不放,只是问道:“顾兄,如果你不需要再‘追踪可疑之人’,不如我们一起回去?” 顾长歌胡乱点了点头,抢先走出了洞穴,但是她没有看见,在她走出洞穴后,她身后的杨轩瑞对洞穴深处的某个角落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出来后,顾长歌道:“我就不与杨大人同行了,我得先去整理下仪容再回到大殿上,也免得冒犯圣颜。” 杨轩瑞点了点头,温和说道:“那我就先走一步。” 顾长歌离开后,杨轩瑞并没有去大殿,反而沿着假山旁的湖泊走着,因为大殿之上宴席正酣,此地并没有什么人,在这里还能远远听见大殿之上的丝竹之声。 “时机到了,做的干净点。” 杨轩瑞突然开口说了句话,但四周并没有任何人,就仿佛刚才只是他兴之所至,对空气自言自语了一番,说完了也就完了,可是有些东西却因为这句话开始改变了。 顾长歌回到大殿时,杨轩瑞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身旁是正得宠的三皇子,两人低头轻声说着话,似是感受到什么,杨轩瑞微微垂下的头抬了起来,正对上顾长歌的目光,微微点头示意后,杨轩瑞的目光就移开了。 而顾长歌坐下后,身旁的众人也轻声询问她刚刚干嘛去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就连坐的稍远的义父王震也向她投来担心的眼神,顾长歌一一回应,一时也无暇顾及与她隔了一个大殿的杨轩瑞。 在来自北蛮的舞姬献舞之后,宴会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塞外的胡姬不似大秦的舞姬一般身若无骨、体态轻盈,反而是丰乳肥臀,有一种力量的美感,她们得出现就宛如吃惯了清粥小菜的人一下子面对大鱼大肉般,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快朵颐,这也可从顾长歌身后几个品级稍低的将军身上看出,毕竟食物从嘴巴掉落的声音接连从身后传来。 为什么很多时候文人看不惯武将,嫌弃他们粗俗无礼,这是因为武将在战场上习惯大开大合,再加上大部分武将并没有读过什么书,对于心里的欲望,武将往往会直接表露出来,而文人则是心思百折,一个想法往往要绕无数个弯,让人猜来猜去。 “有辱斯文。”还没等顾长歌提醒身后几人,斜后方的王德礼就嗤笑道。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制,正好让身后的几人听了个正着,顿时,顾长歌身边的气氛就变了,火药味浓重,不过这是在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会上,还有别国使节在,身后几人就硬生生忍了下来。 而王德礼也见好就收,虽然他来自王家,但不过是王家二房的一个庶子,虽然那几个出身低微的武将他不放在眼里,但是要是因为那几个人真惹出了什么事,也不是他担待的起的。 见身边又恢复平静,顾长歌也是叹了口气,这虽然与她无关,但是她也不想过于引人注目,只是······ 按了按一直在跳的眼皮,顾长歌有些烦躁,她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是,现在能有什么事! 努力将这种情绪抛到脑后,顾长歌笑着端起酒杯回敬身边人,酒杯刚碰到嘴唇,眼角余光却瞥到本不该出现在这的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 酒杯放了下来,她看得见末影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神情,顾长歌的心沉了下来。不一会儿,末影就来到她身边,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公子,大壮出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顾长歌下意识看了一眼杨轩瑞,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 看到她看向自己,杨轩瑞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杨轩瑞眼底带着一丝嘲讽,冲她无声开口:“你救不了他。” 第四章(3) 因是皇后千秋节,京都破例取消了宵禁,街头巷尾人潮涌动,摊贩们也大声吆喝,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多赚取点微薄的收入,好养活一家老小,随着时间推移,月亮升到天正中,街上行人只有寥寥几人,摊贩们也陆续收拾东西回家了。 但是此刻,从宫中却跑出两匹快马,寂静的夜里,只听见马蹄落在青石板上声音,“哒哒”“哒哒”······ 顾长歌拉扯着缰绳,驱使着马匹往京都南边的驿馆跑去,末影则一边跟在她身侧一边跟她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只是北蛮地位比较低的侍从,并不够资格被带进宫中,大壮就直接冲了进去。他杀红了眼,而衙门里的人也来的很快,事态开始不受控制······” 顾长歌示意末影不必再说,她们已经来到驿馆附近。远远的就可以看到不少人举着火把将驿馆团团围住,看他们的穿着,有京都府衙的衙役,也有五城兵马司的人马,还有一些大概是各国使团留下驻守的人员。 翻身下马,顾长歌径直向驿馆内走去,几个人却拦在她面前。 顾长歌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冷声喝道:“你们也敢拦我!” 几个人瑟缩了一下,互相看了看对方几眼,但还是一动不动。顾长歌眸光一闪,手里的马鞭正欲扬起,一个声音却打断了她的动作。 “顾大人息怒,他们也是职责所在。” 顾长歌回头盯着说话的京都府尹,道:“是你叫他们拦我的?你最好能给个让我满意的解释。” 京都府尹赔笑道:“顾大人,里面那个人毕竟是您手底下的人,不管是为了您好还是给别人一个交代,您都不好进去啊!” “不管什么后果,我顾长歌一力承担!” 见顾长歌执意如此,京都府尹示意众人散开,留出一个通道,末影就跟着顾长歌走进了大门紧闭的驿馆。 因大秦国力强盛,这座位于南城的驿馆并不简陋,反而是假山流水,雕梁画栋,极尽能工巧匠之力,但是此刻,原本风景如画的庭院一片狼藉。 驿馆的庭院里原先摆了一套汉白玉雕刻的的桌椅,但此刻桌椅倾塌,只有一张完好,而大壮就坐在上面。 他身侧的地上插着一把大刀,刀身上还留有未干的血迹,在月光的照射下它反射出寒冷的光,冰寒刺骨,顾长歌认出,那是她之前送给他的。 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大壮没有抬头,他只是很认真的看着怀里的女子,一遍遍用粗糙的手摩挲着她的脸,但她,没有给他丝毫回应。 那个女子,看样子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稚气。原本清秀的容貌被脸上青青紫紫的痕迹所毁坏,虽然她的衣裳完好,可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无不昭示着她曾受到了怎样的凌辱,更重要的是,她胸前没有任何起伏,这是个已死之人。 顾长歌张口想说点什么,但是却无话可说,在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无法劝他节哀,失去所爱之人如何节哀,不是自己经历又怎能感同身受;她也无法斥责他的做法,若他连为所爱之人报仇雪恨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对得起他怀里的那个人。只是,若不是她,也许他们是可以白头到老的。 “将军,我知道我闯了大祸。”良久,大壮抬起头,原本澄澈的眼睛布满血丝,他一字一句的说着,不是他常讲的乡音,而是京都的官话,虽然说得拗口,可他说得认真。 顾长歌哑着嗓子回答他,“没有,大壮,你做的很好,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大壮笑了笑,面上不是以往的憨厚,而是一股苍凉,他将脸贴在怀中女子的脸上,轻声道:“她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孤女,家中只有一位寡母。其实将军不怕你笑,我第一次看见她就喜欢上了她。她不会说话,胆子也很小,容貌也普通,可我每次看见她,却觉得她眼睛里满满都是温暖。我总是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娶她,我要让她这辈子再无挫折,我要疼她宠她护她一辈子。可是将军,我再也做不到了。” 夜晚的风有点凉,透过衣衫一点点钻入体内,凉入骨髓。顾长歌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大壮身上,她看得出来,大壮经过之前的厮杀如今早已是外强中干,如今他好好的坐在这里全凭的心里的一口气撑着,如果这口气过去,恐怕大壮会瞬间倒下。 大壮将身上的披风扯下,将怀里的女子紧紧裹住,然后轻轻放在了地上。他抓着身侧的刀站了起来,可因失血过多,一个踉跄身形晃了晃,可是又很快稳住。 避开了末影上前搀扶的手,大壮拖着刀一步一步向庭院的角落走去,他步伐沉重,每一步都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而角落里鲜血淋漓,躺着几个生死不明的北蛮人。 “将军,我知道我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可是我不后悔,甚至我从未有哪一天如今天这般感谢,感谢我遇到了您,如果不是您,我就没有机会习得武艺,我也就没法亲手为翠缕报仇。”大壮冲顾长歌笑了笑,然后举起刀,狠狠的砍下一个北蛮人的胳膊,顿时一阵痛苦的嘶吼响彻夜空,原来,这个人还没死。 也许意识到里面还有幸存者,外面一片骚乱,开始有人拍打着紧闭的驿馆大门。末影低垂着头,声音喑哑:“我去看看。” 末影步伐凌乱,全然没有了平时的镇定,甚至他的背影显露出一种逃避的意味,他在逃避什么,顾长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这个结果太伤,太痛。 她很想告诉大壮,如果不是她,不是因为他是她的亲兵,他本不会承受这些,他可以安稳的等他的翠缕长大,可以跟她白头到老,他们会生几个听话的孩子,男的像他孔武有力,女的像她安静贤淑。而且她也没有对他很好,她总是嫌弃他吵闹,虽然她将他留在身边,可是她并没有像信任末影一样去信任他,甚至,她常常无视他。 第四章(4) 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回到他们初遇的那天,她一定策马扬鞭远远离开,不将他卷入她身边的是非之中,或者她将他远远调离身边,怎样,也好过如今这种状况。 又是一刀重重砍下,这次换成了腿部,许是因为砍到了大腿动脉,鲜血在空中喷出了一条弧线,躺在地上的北蛮人抽搐了几下,呼吸渐渐弱了下来。 大壮随意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滴,不让它们模糊了自己的视线,他要看清楚,这些人的表情,一分一毫都不能错过,这样即使日后到了地下,见到翠缕,他也能告诉她,所有欺负过她的人最后都遭了报应。 顾长歌没有动,纵然知道救下这些人会对她更有力,但是她还是看着大壮一个一个将剩下的北蛮人屠杀殆尽,等到最后一个人咽气,她终于开口:“大壮,跟我回去吧。” 大壮摇了摇头,只又拖沓着步伐来到翠缕身边,终是坚持不住,跪在地上。他吃力地将翠缕的头抱在怀里,神情恍惚:“回去?回哪?我早就回不去了。”说着竟低低笑了起来,神态癫狂。 顾长歌轻声道,“大壮,还有你表叔,他还等着你回去给他养老送终。” “其实,她不知道我喜欢她,甚至她可能根本就不记得我这个人,所有关于我和她未来的幻想,只是我一个人的妄想罢了,这是不是很可笑。但这又如何,在我心里我始终是她的未亡人,纵然她先我一步,我也要将她世上的事安排好才好去见她。说到底,将军,我也是个自私之人。” 大壮抬头看着她,语气木然:“我曾经以为,一个男人再怎样不堪,但最起码要做到两件事,一是保卫自己的家园,不让它受到别人的侵袭,二是保护自己所爱之人,遭受伤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尽力去保护的人却去伤害我爱的人,将军,为什么!” 顾长歌无言以对,纵然从小她被人夸做能言善辩,但此刻面对大壮泣血的追问,她任何理由都说不出来。 原来,他知道。 大壮并不傻,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的事情。他猜出了这件事的主谋并不是北蛮人,他猜出了翠缕是因为他的原因受到伤害,他猜出了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即使如此,他还是对她说,“将军,我感谢你。” 门外的骚乱声渐渐大了起来,原本因末影出去交涉而平静的局面开始失控,顾长歌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大壮也知道。 “大壮······” “将军,”大壮打断了顾长歌的话,道,“我表叔虽然脾气不好,总是骂人,但他其实是个好人,他的膝盖一到下雨天就会痛到没法下床,要人照顾,还有·····” 微微侧头想了想,大壮道:“好像也没有了。” 顾长歌心里微微一沉,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个匕首刺入肉体的声音就传来。 大壮握着翠缕的手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似是因为扎的不够深,又狠心往里用力捅了捅,顾长歌都来不及阻止,一下子,大壮眼看就活不了了。 他冲顾长歌虚弱的笑了笑,“我表叔,就拜托给你们了。” 然后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根染血的白玉簪,不是多好的质地,但做工还算精美,大壮慢慢将它戴在翠缕头上。 大概因为他快要死了,大壮脑海中浮现了很多记忆。 他想起他第一次到京都,走错了路来到翠缕家的院子前,她正在晒衣服,面对他的问路红了耳朵,但还是细心的给他比划怎么去,她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啊”,见他半天不懂,还拿树枝在地上画给他看····· 他想起他再次经过那附近时,一群小孩拿石头子丢她,嘲笑她是哑巴,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她的额角,血滴顺着脸庞的弧线滴落,可她一声不吭,连疼痛的惊呼都不曾有,她只是抱着腿蹲在墙角默默承受这些,等他将孩子赶跑,她抬头冲他露出了一个虚弱至极的微笑····· 他想起他巡街时刻意将末影带到附近,他原只想看看她,却看到她神情灰败的跪在自家大门外,门里是寡母的喝骂声,措辞恶毒下流是大壮从没听过的,门外的翠缕不像是她的女儿,倒像是是她的仇人,四周邻里围观议论声不但没遏制她的势头,反而让她骂的更凶。他看着她跪在那,羞耻的涨红了脸低下了头,心里莫名一痛。他想带她走,想让她不必受此屈辱,可是他不能,他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这么做,他只能别过头带着末影快速离开······ 他想起他今日照例路过她们家门前,看到的是白幡挂起,几个邻里陆续前来吊唁,他以为她寡母逝去犹豫着是否进去看看她,哪怕不能说话远远看她一眼确认她无事就好,可是一个恍神看到的是她母亲抹着眼泪送邻里出来,他只觉脑袋一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再恢复意识时,他已经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从旁边寡母的哭诉咒骂中他知道了她的绝望。 她只是如往一样带着做好的绣品上街售卖,不同的是因为是皇后千秋节举国同庆,她选择了晚上上街,然后碰到了几个喝醉酒的北蛮人,然后在黑暗的巷子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不是没人看到,不是没人听到,只是那些人都选择了事不关己,所以最后回来的只是她残破不堪了无声息的尸体…… 他想起他抱着她一路闯进驿馆,刀剑相向,他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次刀,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挨了多少刀,他只想着杀了那些人,后果怎样他全然不管。那时候有一刀重了些,伤了他的肺腑,他忍不住咳了一口血,几滴溅落在她唇上,顺着她的唇缝晕开…… 他神色温柔,带着最后的留恋轻轻在她耳边说:“真美。” 末影终于拦不住了,紧闭的大门轰隆一声打开,外面等候许久的士兵疯涌而进,之后杨轩瑞背着手走了进来,他的身后是京都府尹与末影。 看到庭院两人相拥的身影,杨轩瑞面上闪过一抹惊讶,不过只一瞬就又恢复成他惯常的温和笑颜。 “顾大人,皇上让你尽快回宫面圣,对于北蛮使节被杀一事还需要你好好解释解释。”杨轩瑞道。 顾长歌神情冷淡的回答,“我自然会向皇上解释,不劳杨大人挂心。” 杨轩瑞没在意此刻顾长歌冷淡的语气,只一个人在周围踱步,那样子就像在野外踏青一般。 顾长歌没再管他,从末影手中接过他的披风,将两人重新裹住,低声吩咐:“将他们厚葬了吧。” 京都府尹忙阻拦到,“他们是人犯,不能就这样埋了,还要看北蛮人怎么说。” “你不要欺人太甚!”顾长歌喝道,虽然是冲京都府尹说的,可她眼睛却直直盯着杨轩瑞。 两个尸首罢了,给她就给她吧,毕竟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杨轩瑞想罢就冲一脸为难的京都府尹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杨轩瑞示意的京都府尹便开口答应了下来。 将末影留下来处理大壮的后事,顾长歌骑马向皇宫跑去。 这一次她救不了大壮,但是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他们血债血偿! 第四章(5) 顾长歌伏在马背上薄唇紧抿,夜风灌进宽大的袖袍,吹得人浑身冰凉,可这也抵不过心里的寒冷。 这次是她思虑不周了,不仅赔上了大壮、翠缕,还让她陷入了困境。想起秦帝捉摸不定的性子,顾长歌面上不由泛起一抹苦笑,一把刀如果不好用,也就没了存在的价值,此趟是吉是凶她全无把握,只有听天由命。 快马加鞭,皇宫已在眼前,皇宫大门处,苏明的徒弟小顺子早已候在那,见到顾长歌来了连声催促:“快点快点,皇上等着呢!” 顾长歌也不停留,跟在小顺子后面疾步向皇宫深处走去。摸了摸衣袖,发现从宴席上出来的匆忙,并没有将钱袋带在身上,便随手扯下腰间挂着的玉佩给小顺子塞去。 “今天劳烦公公跑了一趟,这点东西给公公换点茶喝。” 小顺子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就将玉佩收在袖中,小声说道:“皇上听到消息,大发了一通脾气,还望大人万事小心。” 见小顺子摆出一副担忧的神色,顾长歌心里忍不住大骂他狡猾,让自己白白领了他一个提醒之情,但任何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得到,她还想追问几句,可已没有机会,御书房到了。 苏明正垂手侍立在门外,顾长歌上前几步一个长揖对苏明行了个礼。 侧身避过,苏明并没有受她这个礼,只笑着催促:“皇上在里面等着呢,顾大人快进去吧。” 作为陪在秦帝身边最久的人,苏明是从秦帝皇子时期就随侍在其身边,他的态度很多时候并不仅仅代表着自己,更是隐隐代表了秦帝的态度,此刻,苏明待她的态度与平时并无二样,是否代表这一趟,还有转圜的余地。 御书房里昏暗的烛火照的人影影绰绰,秦帝坐在书桌后的座椅上,手中折扇展开,仔细观摩着扇面上的丹青,一头毛色光亮的獒犬伏在他脚旁。 听见顾长歌进来的脚步声,原本酣睡的獒犬支起身子,面目狰狞的冲她发出低吼,似乎下一刻,它就会扑上来将来人撕的粉碎。 “微臣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秦帝仿佛此刻才发现顾长歌,用手中折扇的扇柄敲了敲脚旁獒犬的脑袋,獒犬便呜咽着重新低伏回地上。 没有预想中的斥责,只有秦帝不咸不淡的询问声在屋内回响:“九横,西齐送过来的獒犬,你看如何?” 顾长歌将头略微抬了抬,又重新低了下去:“身形高大,毛色光亮,牙口锋利,是一头好猎犬,秋猎上肯定能让皇上如虎添翼。” 秦帝嗤笑一声:“如虎添翼?” 见秦帝如此,顾长歌的心略微抖了抖,可是此刻也只能跪伏在地继续保持着沉默。 “九横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秦帝伸出手摸了摸獒犬的脑袋,淡淡开口,“这头畜生确实很讨朕的欢心。只是······” 秦帝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在座位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左手托腮闭目假寐,右手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獒犬身上,敲的獒犬几次不耐的呲起獠牙,接着又一脸委屈的重新伏回地面。 这样诡异的沉默让顾长歌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道是她想错了,实际上这一次她已经退无可退。虽然这次她性命无忧,但是恐怕她会被调离京城驻守在某个偏远的边城,权利会离她越来越远。 可是她还年轻,总有一天她还是能满身荣光的回到京城,只是······真的很不甘心啊!顾长歌盯着手中的老茧,那是持枪练剑所摩擦出来的,近十年的日子里,她从没有一刻放松过,才换来如今的手握重权,如果就因为这一次的疏忽而全部失去,她如何能甘心。 膝行几步上前,顾长歌重新拜伏在地:“皇上,关于我亲兵大壮一案······” “去,给朕捡回来。”假寐中的秦帝打断了她的话,随手将手中折扇扔在她身后不远处,冲獒犬低斥道,原本伏在他脚旁的獒犬便听话的站了起来,步履缓慢的迈下台阶,叼起地上的折扇回到了秦帝身边。 将口中的折扇放在秦帝的手中,獒犬拿头拱了拱秦帝的腿,又满足的重新趴了起来。 秦帝将手中的折扇展开,原本完好的扇面有些地方被獒犬的利齿给咬破,上面的山水画一下子变得千疮百孔,再无刚开始的雅致。 “这头獒犬,朕很喜欢,对它寄予厚望,所以将原本心爱的折扇交给它,可是此刻换来的却是心爱之物被毁,”秦帝似笑非笑的望着她,“九横,你说说,朕该如何待它?” “既然皇上问了,臣就斗胆说两句。纵然此刻它的无心之失毁坏了皇上的心爱之物,但是皇上又怎知,有一天它在皇上心中的重要性不会超过今日的心爱之物呢!” 秦帝大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甚至此刻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来人。” 等候在门外的苏明推门进来,秦帝懒洋洋的吩咐道:“将这头畜生拉下去吧,朕不想再看到它。” 侍卫来的很快,原本乖顺的獒犬很快就明白围成一团的这些人对自己充满恶意,它亮起了獠牙,冲秦帝狂吠了起来,但是很快就被几人拿下带了出去,接着宫女进来打扫,不一会儿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秦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迈下台阶:“纵然会有你说的那天,可是此刻在朕心里,还是朕的心爱之物重要些,它让朕有些不高兴,那么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走到顾长歌面前,秦帝微微弯下腰,用纸扇前端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九横,今天你让朕很不高兴,那你告诉朕,朕该拿你怎么办呢?” 顾长歌一直吊着的心此刻突然静了下来,她知道下一刻就是对她的宣判,可能这十年她的努力会在秦帝的一句话中化为乌有,她也知道此刻的秦帝离她很近,近到似乎她一个用力就能将藏在手上戒指中的毒针刺进他的颈中,可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秦帝,道:“但凭皇上发落。” 对视良久,秦帝后退一步将手中折扇随手丢在地上,挥舞袖袍将双手拢于其中,向门外走去:“顾长歌,三个月朕要看到你的重要性,你要记住,朕能给你第二次机会,但绝不会有第三次。” 顾长歌俯下身,答道:“臣遵旨。” 第五章(1) 距离皇后千秋已经过去三天,在这三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比如北蛮使者闹着要大秦给出个交代;比如朝堂上众臣纷纷上书对她进行弹劾;比如秦帝虽然仍坚持让她暂代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使,但还是迫于压力罚了她三年俸禄,在家闭门思过半个月;再比如,今日是大壮与翠缕下葬的日子。 京都一连多日的艳阳天,今日却罕见的飘起了毛毛细雨,打湿了路面的青石板,也模糊了远方的景色。 顾长歌难得穿了一身白色的缎袍,幼年时,她爱穿一些红色、粉色的衣衫,后来她习惯穿青色、蓝色,白色她却是极少穿的。曾经龙霂言好奇之下问过她,换来的只是她的笑而不语,久而久之他也就不问了。 其实,哪有那么多理由啊,只是记忆里有个人曾捂着她的眼笨拙的安慰她,让她别哭,可却没发现她残了的红妆污了他的衣衫,那红色朱砂趁着白色的衣衫真是刺眼的很,也是暖的很。所以她极少穿白色,因为哪一身也没记忆中的那身好看。 今日…… 顾长歌斜靠在长廊的柱子上,长时间的驻足让纷飞的雨丝渐渐润湿了她额前的鬓发,不远处的侍女注意到了这点,但却并没有上前,她们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低垂着头。 此刻没有人打扰她,甚至一向热闹的将军府今日也格外的,寂静。 不知道多久,久到顾长歌都以为时间仿佛静止了般,在烟雨朦胧处终于出现一个身影,他也穿了一身白色的布衣,打着素面油纸伞,一步一步,越走越近。 走到近旁,末影弯身行了个礼,冷淡的面容下是一丝难掩的惆怅:“公子。” 顾长歌将手探出长廊,雨水滴在掌心,是一股凉凉之意,沉默片刻,她还是问道:“他们,走的可还好?” “北蛮使节还在京都,而且最近朝堂上前对公子很是不满,所以······” 明白末影的为难,顾长歌冲他笑了笑,只是那笑意还未到达眼底便散去,“你又有什么好惭愧的,大壮的最后一程,我甚至只能在这个偌大的将军府里舒服的呆着,比起我,末影你无需自责。” 末影轻声安慰:“公子,这也怪不得您,毕竟皇上下旨让您闭门思过,如果偷跑出去被发现,恐怕又是一场弹劾。等您解了禁再去看他们,大壮他们想来也不会怪您的。” “不会怪我吗?”顾长歌喃喃,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追问道:“他们葬在哪,那可是个好地方?” 末影道:“属下将他们葬在了南山一处高坡上,从那正好能看到京都,公子,在没请示您的情况下,属下斗胆将他们合葬在一起,还望公子降罪。” 顾长歌摆摆手,笑道:“也好,这样的安排想必也是大壮想要的。” 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他却几番踌躇,又再次开口:“大人,府外有个自称是刘春生表叔的人求见,门外的侍从说,他等了许久。” 见顾长歌微侧着头,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末影解释道:“刘根生就是大壮,这是他的大名。” 顾长歌怔了怔,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待长廊又只剩她一人时,顾长歌却低低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笑得她喘不上气,笑得她眼泪都止不住。 她原以为虽然她常常忽视他,但终究心里对他有一丝爱才之意,但何其可笑,这个人在她身边这么久,原来她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 顾长歌啊顾长歌,你的所做所为,真的如同一个笑话。 入夜,大街上的铺子已经纷纷上了门板,打烊歇息,但是京都的烟花之地依然莺声燕语,人来人往,京都最为著名的烟云楼更是人声鼎沸。 烟云楼的后门,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叩响了门板,不一会儿,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从门内探出脑袋,在打量了四周,见无异状便侧身将来人请了进来,之后大门合上,后门处又恢复了寂静。 “殿下。” 屋内琴音戛然而止,龙霂言眉头微皱,冷淡出声:“进来吧。” 来人从屋外进来,绕过屏风,兜帽揭下后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庞:“我躲躲藏藏来看你,语气可真冷淡。” 龙霂言也不理他,只在一旁的净盆中将手洗净,然后从云起手中接过干帕擦干,才坐下不紧不慢端起一杯茶,道:“嫌冷淡就滚回你的驿馆,没人让你来。” 来人嘿嘿一笑,开口:“我偏不。好云起,快给你家宋公子也端盆热手来净净手。” 云起抿唇一笑,知道两人有要事要谈,笑着应了句是,就端着净盆出去了,还不忘将门带上。 “啧啧啧,好歹云起从小就跟在你身边,对你一片痴心,也不见你给她个名分。” 龙霂言冷声道:“宋迟,不要让我找人把你丢出去。” 宋迟也不在意他语中的威胁,自顾自的将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几分,开口抱怨:“你这怎么冷的跟个冰窖一般,也不加几个炭盆。” 只不过十月底,宋迟却已穿上棉衣,况且大秦远比西齐气候温和,扫了一眼他的脸色,龙霂言眸色闪过一抹暗色,心里浮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你······” 宋迟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开口:“龙星彦,别大惊小怪,你知道我一向怕冷。” 龙霂言伸手拽过宋迟的手臂,无视他的抗议,探了探他的内息,霎时,面色铁青。 宋迟还在娘胎时,他的母亲曾经一时不察中了别人的暗算,这导致宋迟出生时体质孱弱,即使后来他母亲带着他遍访名医,得到的还是他活不过成年的断言。 宋迟的家族是西齐的贵族,他虽是嫡子,却不是唯一的儿子,身体虚弱再加上外祖家早已式微,幼时的他过得并不像别人想的那么风光,而他的母亲也在父亲不断纳了一个又一个新人的日子里,抑郁而终。母亲早逝又得不到父亲的重视,没有人知道宋迟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别人提起永安侯家的公子,永远只有大公子、二公子,而没有嫡出的三公子。 在宋迟十五岁时,他的名字却响彻西齐,因为他是西齐建国以来,唯一一个在志学之年继任爵位的人,但他之所以能继任永安侯,则是因为他的父亲与其他能与他争夺爵位的人都死了。纵然西齐皇帝下令彻查此事,得到的结果仍是这些人的死亡与宋迟无关,他只是好运的,活的比他们久点。 何其可笑,却又何其讽刺。 随着宋迟被下旨正式册封为新一任永安侯,西齐贵族圈里开始人人对他避而远之,纵然以前也没人与他有过来往,可是也不像现在这样避他如蛇蝎。即使已经调查出所谓的真相,可是这并不妨碍人们坚信自己眼中的真相。 宋迟就是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人,甚至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常常拿他吓唬不听话的孩子:“你要是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永安侯府,让宋迟天天陪着你!” 可是只是四年时间,提起宋迟,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年少有为,惊才绝艳。 虽出身武将世家,但因身体虚弱,宋迟走的是文官的路子。从无实权的翰林院侍读到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他用四年时间走了别人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走的路。 不管是大朝会上提出的种种治国良策,还是出使番邦凭一己之力争得种种利益,亦或者随手做的文章诗篇就让秋山先生推崇备至赞一句才华横溢,每一项,都非常人所及。 世人都说大概只有昔日的大秦第一才子顾君行才能与之相提并论,只可惜他英年早逝,而宋迟虽身体孱弱,不是长命之相,但所幸目前看来还能为西齐尽一份心力。 可没人知道,他早已病入膏肓,这么多年不过全凭龙霂言上天入地为他找着各种续命的灵药,现在,也终是撑不住了。 安慰的拍了拍好友的手臂,宋迟安慰道:“何必生气,我早已是个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 从十岁起,龙霂言就很少生气,因为从小夫子就教导他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情绪,这样才不会被人抓住弱点,但此刻,他却有些失态的咆哮起来,“药王谷的人不是答应出手了吗!你告诉我,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世上人人都说没有药王谷治不好的病,只要药王谷出手,即使那人在鬼门关他们也能拉回来,可是,星彦,我却独独是那个例外。”宋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瘦削、白皙,仿佛能看到隐在皮肤下的血管,“其实这么多年与药为伴的日子我也过够了,我终于,要解脱了。” 话音刚落,原本暴怒的龙霂言呆呆立在原地。幼年相识于西齐皇的寿宴,他是远离宫廷被人遗忘的九皇子,他是身体孱弱不被重视的侯府公子,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在年少的时光里,他们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克服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远离西齐的那些日子,他不是陪在小小身边,就是在全天下找着各种灵药,他总是想着怎样去延续好友的性命,却忘了问他,这样活着,他愿不愿意。 第五章(2) 一阵压抑不住的干咳打破了房间的沉默,龙霂言看着宋迟难受的佝起身体,从袖中摸出手帕压在唇边,低沉的咳声过去他又随手将手帕收回袖中,动作熟练,是他这二十几年里常做的。 淡淡的血腥味,是龙霂言熟悉的味道,不是宋迟故作无事将手帕藏好就能掩盖的,但是,他不想让他知道,他也就装作不知,虽然,他们彼此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假象。 几声敲门声,门外云起柔柔的嗓音传来:“主公,婢子送热水来了。” “进来吧。” 感觉到屋里诡异的气氛,也嗅到了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但云起知道有些事不是自己该问的。所以也只是笑着服侍着宋迟净完手,便带着东西出去了。 似是因为烫了烫手,宋迟的双手多了几抹血色,只是脸上的气色还是一样的苍白,他轻声叹气,道:“你就要这样一直跟我闹脾气?你该知道,不管是从西齐来大秦还是摆脱那些皇子的眼线来这,对我来说都不容易。” 龙霂言没有说话,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后似是终于忍耐不住,推门而出。 宋迟愣了愣,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似乎,这次真的是把他惹恼了。” 其实,如果可以,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曾经,他被断言活不过成年,所以现在想来,关于幼时的记忆,似乎只有一碗碗苦涩的药水、一位位大夫的摇头叹息,以及母亲失望的目光。 记忆里,母亲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每当一位名医远道而来,她的眼睛都会闪现希望的亮光,就如夜幕中的星辰一样,熠熠生辉。可是每一次,那抹光都会很快熄灭。 虽然每天都要喝苦苦的药,动不动还要让针扎,但其实小时候,他很盼望有大夫来,因为这个时候,母亲会很高兴,不会再抱着他默默流泪。 他偷偷尝过那些滴在脸上的泪滴,涩涩的,苦苦的,比每天喝的那些加了黄连的药更苦,比身上扎满了针更让他难受,更让他疼。 一天又一天,他已经忘记过去多少个寒来暑往,终于一个从南疆过来的大夫对母亲说,他虽然无法根治他身上的病症,但是可以缓解他的病情,即使活不到甲子之年,可只要平时注意保养,他活到四十岁还是可以的,那一刻母亲的眼里的光,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从出生起他就被困在母亲的院子里,守着那方小小的天地,不是母亲不愿带他出去,只是他的身体,不允许。 当母亲带着他到前院给父亲请安的那一天,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住了家是这样的。也是在那一天,他的母亲死去了。 在大厅里,父亲怀里抱着的是他出生不久的四弟,脚旁嬉闹的是他的二弟、三弟,四周围着的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姨娘,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他和母亲与他们隔着一个院落,宛如两个世界。 他想那天他看到了母亲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死去,不同于每次大夫来都会亮起的亮光,那是,再也不会出现的东西。 第一次,他想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不再是敷衍的配合着大夫的治疗,暗地里却数着自己还能熬几天才解脱。因为如果连他都不在了,母亲,好像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那时的他,不懂母亲失去的是什么,只本能的觉得母亲很难过,很孤单,即使当时她紧紧牵着他的手;后来他长大了,懂得许多东西,甚至明白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却始终没弄懂那是什么。 直到父亲缠绵病榻,床边只剩他一个人时,他听到了他的忏悔。 从小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长大;她带着满满的情意嫁给他,洞房花烛他说着今生今世绝不相负;她兴奋的抱着肚子规划着一家三口的未来,他拿眉笔细细勾勒她眉间的花钿;她遭人暗算在产房里苦苦挣扎了三天三夜,他皱着眉头处理着案上的公文;她抱着孩子四处求医问药,他在房里喝醉抱住了一旁的丫鬟;她衣不解带的侍候高烧不退的孩子,他和同僚搂着青楼新来的花魁;她日日看着床头的雕花入眠,他流连在后院的红玉软香;她握着及笄时他送的发簪闭上眼睛,那发簪落在地上摔成粉碎,他带着庶子与姨娘漫步在郊外桃花林,恍惚间想起年少时她在桃林间起舞时的曼妙身姿。 本只是贵族门第间的联姻,却带上了不该有的一颗真心。 若是一时糊涂也罢,可是一人还在梦中,一人却已走了出来。只余剩下的那个人沉浸其中,牢牢记着年少时的一句绝不相负,从此庄生梦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恨母亲为了这个人抛下他,他也恨这个负心人轻许诺言,可是看着床上这个命不久矣的人一脸悔恨,他却突然不想恨了,不过是两个被命运愚弄的可怜人,一个带着爱人的背叛遗憾终生,一个临死才发现原来失去的才是自己一生追寻的。 人这一辈子,总是在追寻得不到的与已失去的,对于眼前的一切却视若无睹,而他,不想这样。 他是不得宠的嫡子,纵然临死前父亲在他面前忏悔,给他留下的,也只有一个尴尬的身份。十五年,他身边剩下的只有满院的藏书与一知己好友罢了,纵然他向往闲云野鹤的隐士生活,可是为了好友,他愿意手染鲜血踏入朝堂,只为能在大业将成之时助他一臂之力。 可多年的谈思竭虑,也让他的身子快速垮了下来,所以他不再出使他国,只安稳的待在西齐,这也是为什么西齐皇帝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愿意放权给他的原因,因为他,活不久了。曾经药王谷让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可如今,也不过一场梦罢了。 这次他趁着西齐皇帝装病想要肃清朝堂的时机来到大秦,就是想要找机会向龙星彦交代之后的事情,免得有天他不在了,让他人钻了空当。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好友在大秦藏了个小姑娘,从不让人知道她的存在,也只有在与他的书信里提到过一两句,这一次如果可以,他想看看她。 第五章(3) 房门响起,打断了宋迟的沉思,“进来。” 云起推开房门,手中拿着的正是个汤婆子,她屈膝对宋迟行了个礼,开口:“殿下知道大人好面子不好意思,便吩咐婢子拿个汤婆子给大人。” 宋迟将汤婆子抱在怀中,顿时感觉暖和了不少,知道好友虽然气自己对他隐瞒病情,但还是挂记着自己的,便懒懒的开口:“他怎么没跟你来,是不是又跑哪生闷气了?” 云起抿唇轻笑:“殿下有没有生气婢子不知道,但是殿下现在在竹园里摆好了棋盘,这婢子还是知道的。” 宋迟起身抚了抚弄皱的衣角,道:“带路。” 竹园在烟云楼最偏僻的角落里,这里却也是烟云楼景致最好的地方,与前面的莺歌燕舞隔着一个湖泊,就闻不见闹人的喧嚣。 穿着臃肿的棉服,怀里抱着汤婆,可这无损宋迟的气度,即然他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仍引得来往的婢子抬眼偷看,窃窃私语。 云起见此便笑着打趣:“大人还是一样惹女孩子喜欢。” “哦?那怎么不见你将一颗芳心放在我身上?” 云起愣了愣,随即笑着接话:“喜欢大人的人太多,婢子自知无法得到大人青眼,只有守得一颗心,免得神伤。” 宋迟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她,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心心念念着他,喜欢他的又岂止寥寥数人。” “大人,你······”云起自嘲地笑了笑,“也对,除了他,周围的明眼人大概都知道我思慕他,或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在意罢了。” 宋迟面上闪过一抹怜悯之色:“你本是官宦人家的子女,只不过幼年因父亲站错队受到牵连沦为奴籍。你在星彦身边多年,求一求他总可以恢复身份,过一世富贵生活,又何必执念如此。”。 云起将一缕飘散的发丝轻轻撸到耳后,轻声道:“大人看过很多书,不知道是否听过阿难的故事?相传阿难尊者是提婆达多的亲弟弟,也是佛陀的堂弟,为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有一天,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女子。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纵然哪日她从桥上经过,也只是经过,我已化身成了石桥,注定只与风雨厮守。可是大人,婢子所求,不过如此。”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云起,我们也算一起长大的,你好自为之。” 云起并没有接话,只是开口道:“大人,我们已经耽误很久了,殿下该等急了。” 竹园顾名思义,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竹子。在一片竹林中,龙霂言用手托腮,面前的棋盘上摆着一局残棋,正是上次见面时他们未下完的那局。 略扫了扫棋盘。宋迟执起黑子落在棋盘上,霎时胜负立分。嫌弃石椅太硬,又吩咐云起拿了个坐垫过来,待一切安排妥当才好整以暇的开口:“你下棋还是一如既往地臭啊。” 龙霂言也不理会他的挑衅,只是隔着湖面望着远处模糊的人影,道:“说说吧,你不远千里亲自过来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 宋迟道:“想来你父皇称病半月不朝的事,你是知道的。” 龙霂言没有说话,他从不回答废话。如果此刻说话的人不是宋迟而是其他人,他保证这个人绝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他讨厌蠢笨的人。 “那想来,大皇子代理国政大肆排除异己,安插自己嫡系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龙霂言轻哼一声:“那个蠢货,这么明显的局都看不出来,也活该被玩死。” “呵呵,”宋迟轻笑,目光嘲讽的看着龙霂言,道:“龙星彦,你可是忘了,在我之前,被称为西齐第一人的是谁。那个人可就是现在你口中的蠢货。” 西齐大皇子一岁能言,三岁识字,小小年纪便熟读四书五经,一直以来朝中重臣莫不将他当成未来的太子殿下,虽然成年后有些荒于女色,但是不少人还是对其保持很大的希望。 “纵然我这个大哥天资聪颖,不过恐怕现在脑海里都被酒色塞满了吧。他的才干我一向佩服,甚至幼时一向是将他当做目标,可是现在的他就是一个蠢货,几个皇子谁不知道这里面有问题,偏偏他巴巴的凑上去。也许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等不及了。”说到这,龙霂言面上浮上一抹冷色。 宋迟道:“陛下已五十多岁,却迟迟不立储君,大皇子年近四十,心里有些急躁也是应该的。这次陛下称病不朝,对大皇子来说是个机会,多年积蓄的力量再加上皇后的里应外合,并不是没有可能。不管成功与否,总有个结果,也好过日日胆战心惊。” 龙霂言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道:“你是对的,也许易地而处,我也会做跟他一样的事情。明知道那个人就是在戏弄着我们,高高在上的看着我们在下面争得头破血流,真是可悲啊。” 宋迟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一扫刚才的嬉闹之色,神情冷淡,就像平时他在朝堂上的样子,冷冷开口:“龙星彦,你该知道,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你说退就能退的,你身后无数跟随着你的人会因为你一时的动摇,而失去所有。” 龙霂言拂袖起身:“这点何须你提醒,既然享受了这个身份带来的尊荣,自然会完成我的责任。” “你知道那就好,”宋迟走到龙霂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该放下了。” 龙霂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许多不愿想起的片段,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逃不开。 “这么多年,大半时间你都待在大秦,除了因为那个你藏起来的小姑娘,恐怕大半还是因为你心里隐隐有些抗拒那个位置吧,可是星彦,你没有选择,从最开始就是。”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缺少身不由己的人,不是你,就是他。 第五章(4) 在京都盘桓许久的西齐使团终于要离开了。 虽然因为之前北蛮使团的人被杀,导致各国使团略有停留,但两三天后便也陆续离开。唯有西齐与北蛮停留了半月之久,甚至西齐比死了人的北蛮使团走的还要晚。 也不是没有接待的礼部官员暗示:庆典已过,使团还是早日回国的好。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是西齐领队的大学士宋迟宋大人,端着茶杯似笑非笑的问道:“哦?贵国难道是觉得我们在这颇为碍眼,觉得我们白吃白喝了?” 一句话问得人冷汗直冒,礼部侍郎颤抖着从怀里帕子在额头擦了擦,勉强从面上挤出一抹笑意:“哪里,是担心大人们离开许久,国内堆积太多事物要处理,如果大人们不忙,不如再呆几天,看看大秦的风光。” 闻言这位宋大人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笑的一副霁风朗月的模样:“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贵国是嫌我们碍眼,赶我们回去呢,既然这样,我对北蛮使者被杀一案的处理结果颇为好奇,所以留下来看看事情最后如何处理,想来也是可以的吧?” 礼部侍郎哭丧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自然·····是可以的。”怕这位宋大人再提出什么让人难做的要求,连忙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告辞离开,背影慌忙,好生狼狈。 待他战战兢兢的向二皇子秦瀚烨禀报时,毫无意外的看到二皇子皱起了眉头。 作为此次庆典的负责人,秦瀚烨也是有些郁闷。本来这次千秋节秦帝让他负责,是对他的一种信任,也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他当然要做好,况且这也是从小疼爱他的母后的生辰,自然事事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可偏偏,在一切即将完美落幕的时候,那个低贱的下人毁了这一切。 他也知道这是杨家设的一个局,若是这个局没有牵扯到他身上,他少不了要赞叹一声“做的漂亮”,然后隔岸观火看两家斗得两败俱伤,但是现在,他被惹得一身骚,这就有点让人不甚愉快了。 挥了挥手让人下去,本来就心烦,如今再加上一个能言巧辩的宋迟,真是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 “二皇子何必烦心,这也未必是坏事。” 秦瀚烨挑眉,问道:“老师何处此言?” 老者放下手中的茶盏,望着秦瀚烨无声的叹了口气,眼眸深处闪过一抹失望,如此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清楚,若是······想起那个惊才绝艳又英年早逝的少年,他心里不由一阵悲叹。 “老师?” “二皇子不必如此,这么多年老朽并没有教二皇子什么,当不起二皇子的一句老师。” 老者如此,秦瀚烨并不气恼,显然是常听惯了的,只道:“若连大名鼎鼎的秋山先生都当不起本宫的老师,这天下还有谁配当,不过老师之前的意思是?” “陈家作为世家大族,从大秦建国起出过三位帝师,四位首辅,十二位一品大员,二品、三品达到三十五个,门生更是满天下,是大秦的清贵世家,这也是二皇子在朝堂上的助力,可是二皇子还欠缺一样东西。” 秦瀚烨道:“兵权。” 秋山先生摸了摸胡须,半晌才慢悠悠的开口:“是,殿下缺的是兵权,顾长歌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自然是各个皇子拉拢的对象,但目前各位皇子都持观望的态度,并没有与他接触,可既然二皇子与他卷入同一场风波,不如首先向他示个好。” 秦瀚烨迟疑了一下,开口:“老师说的本宫也曾想过,只是这次顾长歌不仅让父皇在各国面前大丢颜面,而且被杨家打压的如此之狠,恐怕很难再爬起来。” 秋山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若有一日殿下登上大宝,第一件事做什么?” “若本宫能登上皇位,”秦瀚烨握紧拳头,眼里是隐藏不住的野心:“自然是剪除几大世家的势力,将权利收归手中。” “殿下会这么想,陛下自然也会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顾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说到这,这位当代大儒面上的苍老再也掩盖不住,曾经他最小的徒弟惊才绝艳,比现在赫赫有名的宋迟也是不差的,甚至远甚于他,若不是,若不是····· 他读了一辈子的书,教了一辈子的书,到老了陪他的也只有一屋子的书。他没有子嗣,将那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少年收在门下,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最后却没有护住他。即使为了他,他放弃原则,答应陈国公只要出手相救,不管如何,他愿意以秋山先生的名号为他做三件事,但,还是晚了一步。 “顾长歌能爬到这个位置,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更是陛下的希望。他是陛下精心打磨的一把刀,一把用来剪除几大世家的利刃,陛下,是不会允许他轻易倒下的。” “可是···”秦瀚烨开口:“顾长歌还认了王震当义父,虽然王家几个公子与他相处的不太愉快,但是若真要论关系,他和五弟关系更近些吧,恐怕日后未必会成为本宫的助力。” 秋山先生道:“殿下多虑了,陛下的心思又怎么瞒得过几位老国公,王家与陈家不同,他们是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世家,自然不会将他当成自己人,顶多是拉拢几分,所以殿下不防试试,不需要顾长歌倒向你,陛下也不会允许,但是让他对你有几分好感还是可以的,因为也许有一天他就成为这场厮杀胜负的关键。” “瀚烨在此谢过先生,”秦瀚烨起身对老者做了一揖:“不过,宋迟······” “他待不了多久,西齐很快也要乱了,殿下放心。” 待到二皇子去陈府寻人商议下步如何,屋里只剩自己,老者才缓缓站起回到自己的房间,绕过屏风,走到内室,书桌后是一幅画卷,画上一个少年策马飞扬,笑的肆意。 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却做工粗糙,可以看得出打磨的人并不熟练,但是这并不妨碍老者对它的喜爱,想起那日少年耳朵通红的从身后拿出它,嗫嚅着祝他生辰快乐,老者眼角爬上一抹笑纹。 困在这深宅大院近十年,参谋着曾经最厌恶的权术,他再也不是曾经心境淡泊的秋山先生,现在的他只是谋士秋山,可是,他不后悔,为了那个孩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六章(2) “公子,王大人来了。” 几朵桃花瓣从开启的窗扇飘进,落在摊开的衣袍上,顾长歌放下手中的书卷,拈起一片,淡淡的粉色还带着幽幽桃花香,原来春天也到了。从软榻上起身,开口吩咐:“请义父在大厅稍坐,进来给我更衣。” 坐在大厅里的王震望着手中的杯盏,双目失神,似乎在想着什么,恍恍惚惚中听见有人请安的声音,抬头就看见有个人影款款而来,跨过院门,那身影······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那个正向他走来的人,可是······ “静姝·····”他颤抖着手,甚至连手中的杯盏都抓不紧,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那人越走越近,容貌渐渐清晰,是顾长歌。她今天只随意披了件素色的衣裳,最简单的样式,一头青丝不如往常般高高束起,只随意散在身后,不知在哪沾染了几朵不听话的桃花,落在发间,平添了几抹柔和。 “是长歌啊。”王震喃喃自语,语气复杂,声音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义父今日怎么有空来了,不是过段时间就要回漠北了吗?”顾长歌笑道。 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王震招了招手让顾长歌到自己身前,伸手将她发间的花瓣摘下:“多大的人了,怎么都不注意点。” 顾长歌后知后觉的摸了摸头发,笑了:“也许只是今日桃花开的正好,多看了两眼罢了。” 王震一向严肃的脸此刻是少有的柔和,揉了揉她的长发,道:“我们家长歌长大了,也知道赏景了,不像小时候爬到树上一通乱摇让你娘气得骂你小混蛋了。” “义父!”顾长歌故作不满的抱怨,可眼里是满满的孺慕之情。 “闭门思过的滋味怎样?” 顾长歌心里一阵哀叹,知道自家义父这次来肯定要说她的,果不其然。 见她低头不说话,王震轻叹了一口气:“一直叮嘱你万事小心,你却总是不放在心上。当初你要走这条路,我就不赞成,可你执意如此我也只好随你去,但如果你有个闪失他日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颜面去见你娘。” 顾长歌摇了摇头,“义父,你这次去漠北可要多保重身体,万不可如以前一般。”她的声音喑哑却平静,显然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若是往常王震见她如此,也就叹息一声转了话题,可今天他也格外执拗,继续说道:“长歌,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要活着,如果你娘还在也不愿见你如此,趁现在还来得及······” “义父,活着的人真的还活着吗?”她神情淡淡的打断了他的话:“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重逢的时候?” 王震呆了呆,劝阻的话哽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怎么会不记得,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远在漠北,等到他接到消息日夜兼程赶回京都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原本人丁兴旺的鼎食之家一朝倾颓,市井间人人都感恩秦帝深明大义,痛骂着顾家的死有余辜,全然忘记他们的安宁,是多少顾家儿郎在战场上舍生忘死换来的。在得知静姝的两个孩子逃出去后,他不敢停留,一路追寻却寻不到他们的踪迹,迫不得已他折返漠北,毕竟私自离开军中是重罪,纵然做好遮掩他也没办法长时间离开。 接下来的三年,他时不时偷偷离开漠北去寻找两个孩子的踪迹,当得知顾君行的死讯后,他更是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他不敢想象她的处境,若是流落到烟花之地,静姝恐怕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吧。他一方面比以前更加迫切的去寻找,一方面又隐隐害怕找到,如果,如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已经渐渐开始绝望,那个叫龙霂言的少年却将他带到她面前。 看着面前这个不哭不笑不说话的孩子时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这不是,这绝对不是那个每次见面抱着他的腿甜甜叫他:“王叔叔”的孩子,不是惹静姝生气躲在他身后的孩子,这个人是谁?他有些茫然的看着少年,少年却只留给他冷漠的背影。 他想上前抱抱她,告诉她叔叔来了,别怕。但脚步却被她的眼神钉在了原地,那双眼睛空洞,麻木,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整个人就像一个行尸走肉般。他无法靠近她,只能默默陪在她身侧,看她吃饭,看书,练功,睡觉·····即使那些兵书艰涩难懂,即使练功摔的浑身是伤,她没有喊过一声苦。 夜晚她却如同一头失控的野兽,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每睡一会儿就在刺耳的尖叫声中醒来,只点了她的睡穴,她才能安稳的小睡片刻。 他守了她半个月便迫不得已回了漠北,等再看见她时,她会闹会笑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但他知道,这只是当初天真烂漫的孩童被迫一夜长大,学会像大人一般将所有情绪埋藏在心里。 “呵呵······”王震低低笑了起来,目光复杂的望着顾长歌:“大概是真的老了吧,喜欢将一件事情翻来覆去的说。这几日总是梦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你娘以前总担心你被几个哥哥宠坏了,以后不好找夫家,没事总念叨着要给你把嫁妆备的厚厚的,这样以后不管你嫁到哪家腰杆总是硬的,你爹还安慰静姝,说若是以后哪家坏小子惹你生气了,他就直接冲上门把他揍一顿,看他还敢不敢惹得他宝贝闺女伤心······” 她的目光看向远处,仿佛透过重重叠叠的时光看见往昔的岁月,那无忧无虑,温馨美好的时光,半晌,她哑着嗓子开口:“别说了。”不要再说了,过往的岁月她不能沉迷,那会让她软弱,让她丧失继续的勇气。 “长歌,如果你爹娘还在,肯定更希望你能如平常人一样,嫁人生子,一世长安。”从袖中掏出圣旨轻轻放在桌上,王震道:“这是陛下的旨意,让你明日送西齐使团出城。你要是执意继续,义父是你最大的后盾,如果你想离开,我拼尽全力也要护你周全。” 这些话从找到长歌就想告诉她,可是以前她与他不亲近,他无法说,后来他们亲近了,他不能说,这次与杨家的斗争,不管是输是赢,长歌都不会好受,还不如就此放弃,找个地方平平淡淡的渡过一生。 良久,大厅中只剩下顾长歌一人,她坐在椅子上,握着圣旨的手骨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