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很美》 1.第一章 宁城的冬夜。 前线文工团门口停了辆长城皮卡车,顶棚覆了雪的车有几分严肃。 吴岩下车,裹着厚厚的大袄往警卫室跑,对外面站岗的警卫员说:“兄弟,车抛锚了,借根管子抽点儿油。” 警卫员瞄了他一眼,“给保险公司打电话。” “我这不是想尽快解决吗,大过年的,保险公司那效率你还不知道。” 警卫员瞧了眼他的车,问:“你去哪儿的?” 吴岩指指里头的方向:“大剧院。” 对方提高了嗓门:“那你走进去不得了!” “这到大剧院好一段路呐,我们幺儿身子骨弱,这零下的天能在外面乱跑?” “谁你们幺儿?” 吴岩指一下车窗,发现黑乎乎一片,压低了嗓门跟他交涉。 警卫员闻言,眨巴了下眼睛,“证件呢。” 吴岩给他出示了,“喏。” 仔细看完,“你等着。” 他去里头用座机打了通电话,随后又走出来,冲吴岩一招手:“进去取车。” 警卫员小兄弟嘴巴里飘出来那层薄薄的雾,看得人心里暖。 吴岩笑笑,“行。 他望了一眼那边停在松树下的车,车窗闭得严实,从这儿看去仍然黑乎乎的。 坐在车里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捧着两个保温桶,庄重地坐着。 本以为有人过来修车,等了会儿发现那边已经静下来了,叶卿才稍稍放松地靠在后座上。 他轻轻抿着沾过几片雪花的嘴唇,凉透透的。 温吞垂下眼睑,墨玉一般的双眸里映着白雪皑皑的窗外世界。 叶卿把后视镜掰下来照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着憔悴苍白。 旋开保温桶的盖子,里面有甜甜的汤汁味溢出来。 车里收音机在播报明天的天气,仍然是大雪。 天寒地冻一月天,怎么过都不是滋味。 等候间,似乎听见后车厢有动静。 起初以为是风扫进了落叶,他没有过分留心。刚闭上眼,动静声又变大了些。 叶卿把保温桶放到驾驶座,把滑到肩膀的大衣重新拉好,推开了车门。 一阵冷风卷进身体,嗓子痒,他扶住车门,冲着拳窝咳嗽了几声。 后车厢堆得乱七八糟,一层蛇皮袋盖着鼓鼓囊囊的东西。 袋子底下有东西在动。 叶卿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 衣服不合身,裹着他清瘦的身子,有雪粒子灌进领口。 他把拉链往上提了提,掀开蛇皮袋,几团雪落在地上,一只瑟瑟发抖的花猫眼巴巴地望着他。 叶卿伸长了胳膊,艰难地越过堆砌得很高的钢管,捧住猫咪的身子。 怕伤了猫,他动作很轻。把它抱下了车,放在地上。 可是蛇皮袋底下仍然鼓鼓囊囊的,小猫走出去之后,叶卿的余光注意到那边又有了微妙的动静。 他正要再掀开一点。 旁边驶过的轿车闪着车灯,突然鸣笛,车窗里探出吴岩的脑袋:“叶卿!你怎么下车了!快进去快进去。” 叶卿平静地把袋子重新铺整好,回到车上。 隔着挡风玻璃,盯着那只小花猫。 它扭着屁股,钻进了另一辆车的车底取暖。 车子顺利地添满了油,驶进了大门。 在笔直的梧桐大道上开车,吴岩有点晕乎。他放慢车速,点了根烟。 瞧了瞧身边的少爷—— 微抿唇时,嘴角牵起,恂恂儒雅的模样,好似呼出来的一口气都比常人要清贵些。 叶卿见他这么注视,“怎么了?” 吴岩把还剩一半的烟弹出窗外,阖上窗,“怕你身子受不了,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晚还来这儿,肯定要担心了。” 叶卿不说话,他不喜欢阴阳怪气的指责。 吴岩有所意识,也不再说什么。 停车熄火。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剧院旁边的一扇大门。 年会的节目还在紧锣密鼓地排练。 带队的副团长是叶卿的姑妈叶蘅芜,正在给舞蹈演员做训练。 绾着头发的姑妈看起来比平日年轻十岁,见叶卿进来,她随和地笑。 姑妈年纪不小,但保养到位。只有细看时,眼角才显出几条细纹。 “囡囡,过来吃玉米。”她掐了音乐,随口喊了一声女儿。 被点到名的十五岁少女,独自一人在墙角压腿。 众人分玉米,她不为所动。 叶卿平静地喊了一声“姐姐”,严禾才回头,轻飘飘地“嗯”下去。 虚弱的声线似有似无,隐于众人的喧闹间。 眼中碧波,如一杯清茗。 青丝如瀑。皓腕凝霜雪。 家属院里从小被呵护大的公主,上下三代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出挑的大美人。 气质就像是清冷的莲花,纤尘不染。 她放下腿,把蓬松柔软的一头青黑长发拢进掌心,用发圈套上了。 踏着轻盈的步子走近闹哄哄的人群。 叶卿在人群之外,严禾也融不进去。 深冬的舞房暖气开足,有些闷热。 她用纸巾擦掉额头和鼻尖的汗水,把洁白无暇的下巴和天鹅颈蹭得干干净净。 注视着正在分玉米的吴岩。 吴岩在保温桶里挑了半天,最终稍显尴尬地望着严禾,“不好意思啊苗苗,没了,下次给你多带几个。” “好。” 严禾揉掉擦汗的纸团,正要离开。 却听见那边有人扒拉着一个小孩嘴里的玉米,“你个小屁孩儿,来玩的就别乱吃了,人家姑娘练了一晚上还没吃东西呢。” 小孩一惊,捏紧了玉米。 那孩子的母亲闻言,反而带着气把孩子手里剥了一两颗粒儿的玉米夺过去,塞给严禾,“省着,给他们家大小姐吃。” 严禾手指冰凉,握着突然被塞到手上的滚烫湿润的玉米。 她微讶,眼神扫视过这一圈长辈。 走到窗边,推开窗,把玉米扔进了外面的垃圾桶。 —— 这是小月牙第一次进文工团。 她不知道自己跟着车到了什么地方,起初她只是想躲在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睡一会儿而已,没想到一觉醒来车已经开到半路。 刚才隔着蛇皮袋,有人凶巴巴地叫她出去。千钧一发的情况下,一只猫替她被驱逐。 小月牙捂着受惊的心脏,险些就遭了殃。 确定车上的人已经离开了,小月牙才蹑手蹑脚地从袋子里爬出来。 哗啦哗啦掀得一阵响动。 陡然间“咣当”一声,突然有什么砸中了身边的垃圾桶,还冒着热气。 小月牙动了动小巧的鼻头,努力地嗅着那香气。 她艰难地攀上垃圾桶边沿,眼神泛光,“咦,玉米……” 发育不良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人还没有垃圾桶高。 伸长了手臂去够那个热气腾腾的玉米,一瞬间,头上御寒的八角帽突然掀翻了,被风刮到地上。 “哎呀,讨厌。” 小月牙一边迫不及待地啃着手里的玉米,一边追她的帽子。 追到拐角处,她蹲下来扑中帽子,一抬头,愕然看到一个人。 双腿修长笔直,气质超然,脸色白得像纸片。 少年微微俯身,漂亮的眼睛里雾蒙蒙的泛着疑惑。 他白玉一般的指骨轻转,卸下了厚重的兜帽,苍白的面容有几分倦意,眼皮温吞地垂下,看着小月牙。 他俯身,轻声问:“你在干什么?” 她手里的劲儿一松,那根玉米咕噜咕噜滚进雪地里,还冒着热气。 小月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溜远的玉米,想捡不敢捡,又看看眼前人,“你是要抓我吗?”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呱唧呱唧快速嚼完了嘴里的玉米。 有点紧张地用肿得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叶卿,眼神却落在地面上,“可、可是你的腿好长。” 叶卿没听清她说什么,跨进了一步。 小月牙却惊得直往后退,“让我先跑好不好?” “?” 她扶正了她黑色的八角帽,戴戴紧,“你不说话,那我跑了啊。” 小月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去一米捡回她啃了一半的玉米,冲他挥挥手,“再、再见。” 她害怕这人会追上来揍她,两条蹄子像风火轮似的转起来,冲着大门口奔。 恍惚听见后面呼呼的风声,以为有人追上来了,她紧张地回头看。 陡然间,“砰”的一声,脑袋开花。 “啊噗,撞死我了。” 眼前一棵树。 手里的玉米再次飞了出去。 2.第二章 鼻血滚滚地流出,小月牙碰一下人中,摸得指尖发热。 她“呃”一声,倒抽凉气。 玉米滚到叶卿脚边,他没有在意,只是盯着出现在文工团的这个小乞丐,眼里没有情绪。 小乞丐剃过光头,这才长出一个多月的头发长度,短短的、毛毛的,像小草一样,被覆在帽檐之下。 眉清目秀,眼睛亮的像铜锣——若说是男孩,更像是个女孩。 但身上的装束,如果不是家里人缺根弦儿,都不会让自己家姑娘打扮成这样。 偏大的中山装套在窄窄的肩膀上,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搭扣马甲。 一只手戴着手套,一只手不戴。 手套上连着一根毛线,似乎另一半是被剪断了,丢了。 不戴手套的那只手肿的像萝卜。 十岁出头的孩子,眼里还都是天真。 她抿唇揪眉,死死地盯着叶卿脚边的玉米。 小月牙心脏突突,抠着树皮,奶声奶气地说,“这个玉米,是丢掉的。” 指了指远处的垃圾桶,“丢在那里面,我只是……” 叶卿打断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练舞房温暖的灯光把两人交涉的空间照得宛如白昼。 而逆光站的叶卿在小月牙眼里却只暗得只见一抹唇色,薄唇微启。 危机四伏的夜,她的鼻血快被冻僵。 “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睡着了,后来醒过来就在这里。” 叶卿轻微弓下的脊背在她这句解释过后一会儿,稍稍挺直。 她一味地后退,绕着树退了一圈。 叶卿把她拉到身边,蹲下,用一张带着薰衣草香味的纸巾给她拭着鼻血。 脸庞突然拉近的瞬间,小月牙看清些这个少年的模样。 狭长的双目中,一对漆黑的瞳仁宛如夜色。夜色浑浊,而眼眸清澈。 他眼皮抬起,被她捕捉到眼里映着的一个月亮,还有一个—— 一个落魄了的女侠。 没关系,女侠虽然也有败北的一天,但既然注定要做时代的弄潮儿,她一定能够重整旗鼓。 小月牙抿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叶卿帮她粗糙地擦干血迹,将纸巾团于手心,问她:“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在……在家里。” “你家在哪?” “茶馆。” 见他要走,小月牙揪着叶卿的衣服一角,用两根指头把他手心里的纸巾夹出来,囊着声音说,“我帮你扔掉。” 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闪开视线。 风火轮似的双腿再次蹬转起来,奔跑到垃圾桶边。 把纸团丢进去以后,她扒着边沿往里面探,想看看还有没有被丢掉的玉米。 自然而然,失望而归。 她啃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练完舞的姑妈和姐姐从剧院的大门出来,觉察到这里的动静,姐姐试探地喊了他一声。 她套上厚重的棉服,昂首看向叶卿那边。 一棵树堪堪挡住瘦弱的小月牙。 严禾又往这边走了几步,“你跟我们回去吗?” 叶卿摆手:“你们先走,我跟岩叔。” 严禾没有多心,裹紧了大衣,钻进妈妈的车。 红色的尾灯闪了一道,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黑色轿车渐行渐远。 重新安静下来的大地上,破旧的皮卡车停在大树下。 车上的司机好不容忍受住严寒,眯了一会儿。 “岩叔。”叶卿轻扣车窗。 吴岩从梦中惊醒,挤开惺忪的眼睛,“现在走?” 叶卿把驾驶座的车门拉开,推过去一个大眼汪汪的小孩,看着还有点委屈。 他说,“先把这个小女孩送出去吧。” 吴岩还没反应过来哪跟哪,小月牙回头看着叶卿,颇为严肃地说,“我是小男孩,我有小弟弟。” “……” “……” “真的。” 说着便顺手就要脱裤子。 叶卿觉得不妥,立马替她按紧了裤腰带,把她送进了车里。 车里空间密闭狭隘,小月牙坐在叶卿的腿上。 为了避开警卫员的巡查,他把她裹进怀里。棉袄的拉链拉上,瘦小的人儿贴着他的胸口。 “这里面好暖和啊。” 她顺势伸长了双臂环住少年精瘦的腰身,侧着脑袋听他扑通扑通稳稳的心跳。 又担心自己的脸弄脏他干净的毛衣,她微微撇开头,却被叶卿重重地按回去。 他的声音从胸腔传来,“别动,有人在看。” “……好。” 小月牙不敢动了。 捡来的手套只有一只,捂完了这只手捂那只,因而一整天两只手都是冰冰凉凉的。 可是被叶卿抱住的这一会儿时间里,她整个身子都顿时暖和了起来。 听见旁边开车的大叔在说话:“哪来的小孩?” 叶卿疲倦垂眸:“不知道。” 吴岩摇了摇头,把车子发动起来。 香山茶馆门口。 汽车缓缓停下,小月牙揉揉鼻尖,脸上已经温暖一片。 她很不想下车,可是她不能影响别人的生活。 能够把她送到这里,小月牙已经很感谢哥哥和叔叔了。 她主动从叶卿怀里跳出来,冲他挥了挥手,然后走进了茶馆大门。 手抄进破旧的中山装口袋,摸到一个凉凉的东西。 她疑惑地拿出来看了一下,是一根蜡烛。 一定是刚才那个哥哥身上掉下来的,可是小月牙再追出去时,皮卡车已经开得很远了。 茶馆里的吴太太言笑晏晏,招待客人。 因为白天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鸡蛋,小月牙很害怕这个还不太熟悉的吴太太会因此把她赶走。 不给她鞋穿,不给她衣服,不给她吃的…… 小月牙越想越可怕,打了个寒噤,蹑手蹑脚地往楼上走。 她和客人们打牌时聊天的声音隔着楼板也一清二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这是你生的小孩?” “什么我生的,福利院跑出来的,我看她可怜也没地方去,就让她待两天呗。” “老板娘心这么好啊!” “可别夸早了,等哪天撵出去又要骂我狼心狗肺。” 吴太太咯咯地笑着,声音爽朗,带动了牌桌上的氛围。 小月牙走到二楼的茶楼露台,用抹布将地上的烟灰扫干净了,在墙角躺下。 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她的身上。 小月牙把蜡烛点着了,小心地立在地上。 那明晃晃的光照亮眼前的一片地板。 她把脸枕在掌心,呆呆地看着这根蜡烛。 上面刻了两个她不认识的字——“闻卿”。 3.第三章 其实小月牙在福利院里是上过课的。 只是这两个字的笔画太多了,像繁体字,她一时间想不起来。 第二天,小月牙拿着那个蜡烛离开了茶馆。 走的时候心里有一点难过,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 她戴上八角帽,换上从福利院跑出来时穿的衣服裤子。 把茶馆的吴太太施舍给她的旧衣服整整齐齐的叠放好了放在酒桌上。 身上这件单薄的小熊维.尼的帽衫,是阿花姐姐以前穿过的。 阿花姐姐说小月牙是他们院里最可爱的小姑娘,所以偷偷给她留了件好看的衣服。 可是这件好看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一点也不御寒。 而且剪了头发的小月牙就像个小男孩一样,阿花姐姐也再也不会夸她可爱了吧。 小月牙冻得牙关颤抖,走进油盐店里,把那根蜡烛给店里的老板看了看。 老板念着蜡烛上的两个字揣摩:“如果是名字的话,在我们这一片,应该只有叶首长孙子辈起这名儿。前面南横路直走到头家属楼,你去那儿摸索摸索。” “谢谢叔叔。” “哎,不客气啊小乖。” 老板人很好,给了小月牙两块吐司面包。 她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吃到里面的葡萄干,甜到心坎里。 她问老板这两个字怎么念。 他说,念“闻卿”。 小月牙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重复这个名字。 走到油盐店老板指点的楼前,站岗的大哥哥就把她震慑住了。 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要出示证件,小月牙没有证件。 两块吐司已经吃完了,她舔掉嘴唇上最后一丝甜味,把那根蜡烛拿出来,给警卫员哥哥看了看。 可是人家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就没有第二眼了。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他们一定当她是不懂事的小孩。 小月牙蹲在地上在雪地上画孙悟空。 她在门口等了一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是都没有见到昨天那个哥哥。 迎来了清早的太阳,又送走了昏黄的落日。 红霞铺陈在天际。 警卫员站了一整天。 为什么就不能让她进去呢,她又不是坏人。 小月牙一筹莫展之际,神奇地看到了昨天送他回来的那个叔叔。 吴岩开着他的破车慢慢地驶近了。 小月牙打算上前去拦一下他的车,看看能不能借个人情把她一起带进去。 可是因为蹲得太久,裤子太单薄,两条腿冻得血液不通,她刚刚站起来,就噗通一下倒地了。 吴岩以为是碰瓷的,低声骂了句什么,紧急刹车,下来看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小月牙爬起来,艰难地走动了一下。 “对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摔倒的,我的腿有一点不舒服。” 她说这话时,低着头用小食指戳戳自己的腿。 吴岩自然不会注意到她的这些细小的动作,不过小月牙无辜的模样看得人心软下来。 他好声好气地问了句:“你又怎么了啊?没吃饱?来蹭饭?” 小月牙摇摇头。 她犹豫过要不要把蜡烛给这个叔叔,可是那根蜡烛上刻着哥哥的名字,一定是对他来说很珍贵的东西。 哪怕告诉了这个叔叔,小月牙也一定要亲手把蜡烛还给哥哥。 吴岩接过蜡烛,看了会儿,眼神冷了下来:“你偷的?” 小月牙连连摆手:“不是我偷的,因为昨天哥哥抱着我睡觉,可能不小心掉在我身上了。”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眼见吴岩半信半疑,又说:“如果我想偷这个蜡烛,为什么今天又要还回来呢,对不对?” 吴岩把蜡烛还给小月牙,指了指他的皮卡车,“你去后面待着。” 怕她多想,又说:“后面安全。” 小月牙乖乖地点点头,钻进了后车厢,把蛇皮袋盖在自己的头上,呼吸都变得慢之又慢。 彼时天色已晚。 院墙外面华灯初上,院墙里面万家灯火。 吴岩赶着回家吃饭,把小月牙放在岔路口,给她指了叶卿家的方向。 小月牙下车之后,他又有点不放心,折回去,眼见她已经进了楼道。 吴岩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这个小娃娃什么来头,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个小孩子是不会有歹意的。 他方才给他看的那块蜡烛,也确实是叶卿的东西。 “闻卿”这个名字,已经好多年不听人说起。 叶首长一人住在郊区大别墅颐养天年,家里的事不太操心。 偶尔会问问吴岩,他体弱多病的小孙子有没有精神了一些。 吴岩是首长当年带的兵,在院里住了好些年了,这辈子没做成什么大事,退伍了之后就跑跑生意,开个花店经营日子,一直以来对叶卿有所照料。 按照家谱排下来,叶卿本是闻字辈的名,父母生了对双胞胎。 哥哥叶闻学早年生病夭折,他走了之后,母亲就给把闻卿的闻字给去了。 叶卿的爸爸叶城在投行做交易员,忙得不可开交。 妈妈在当地广播电视台做编导,做的是深夜节目。常常半夜工作。 反而对叶卿照顾最多的,还是他这个悠闲的司机。 吴岩捏松了紧皱的眉头,把车开回了家。 小月牙小心地把脑袋搁在一楼的窗户上,里面的人正在吃饭。 一个阿姨,一个叔叔。 没有看到昨晚那个哥哥。 可是那个叔叔说,哥哥就是住在这里。 可是…… 可是她不敢去敲门…… 她不敢去打扰别人…… 也不敢看到别人用看乞丐的眼神看她。 怎么办呢? —— 窗户咯吱咯吱响了两声。 叶卿一向睡眠很浅,但今天这个小贼动作轻到站在他床头他才惊醒。 手掌一下子攥住来人的胳膊。 他攥的很重,可发现手心的骨头脆弱得像个孩子,叶卿立马松了松手。 对方愣怔了良久,突然说了句“对不起”。 叶卿能注意到,这是个不足椅子高的小孩,声音轻轻细细的,带着胆怯和羞赧。 他借着月色打量才发现,是昨晚那个男孩。 愠色爬上脸,他沉声道,“解释一下。” “对不起,窗户没有关好。”小月牙指了指叶卿房间的窗户,第二次道歉。 家属楼的窗户是老式的推窗。因为治安很好,这几年叶卿家也一直没有装防盗。 叶卿每天睡前会把窗户的插销扣上,可是今天太累了,只是想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会儿,没想到就睡着了。 叶卿清冷的眉目扫过她的脸,慵懒随意的一眼,让小月牙愣住了。 她把他的蜡烛拿出来,双手呈上还给叶卿,“我想把这个还给你,可是我在外面敲窗户你没有听见,我就爬进来了,本来想放在你枕头旁边就走的……我不是坏人。” 叶卿闭了眼,他觉得有点头晕。 他不管什么蜡烛,什么小偷,现在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 小月牙站在他的床边,看着叶卿缓缓地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 纤弱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在灯光下投出有棱有角的阴影。 小月牙站了很久,叶卿都没有接她的话,她用手碰了碰他的嘴唇。 敏感多疑的少年再次捉住她的手,而冰凉的触感让叶卿心中微有动容。 他用尽力气,把这个小孩拉进了自己的被窝。 小月牙冻了一天的身子几乎僵硬,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暖意包裹住,仿佛身体慢慢融化,她变得呼吸困难起来。 额头顶着叶卿的下巴,她稍稍抬头,能感受到他喉咙上的凸起。 “哥哥你好香啊。”她抬起鼻头,嗅了嗅他的下巴。 在叶卿渐渐收拢的双臂之下,小月牙也斗胆抱住了他。 好暖和。 原来被人拥抱的感觉这么美好。 叶卿没有睁眼:“以后不要这样。” 他没有说,以后不要怎么样。不要爬床,还是不要来找他。 “好。”小月牙还是点了点头。 叶卿掀开一点眼皮。 小男孩浅浅的鼻尖痣被他纳入眼中。 对视的一瞬间,伴随着腹部一阵绞痛,叶卿紧锁的眉间挤出了一丝汗液。 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好疼…… 修长的手指绞着床单,捏紧的骨节泛白,鼓起了筋脉。 小月牙不知道叶卿很疼,以为他只是热,她用小小的指腹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叶卿拥住她的手臂伸长一点,努力去够床头柜上的一瓶止痛药。 小月牙蹭的一下坐起来。 她明白了,哥哥一定是生病了,阿花姐姐胃疼的时候也是这样捂着肚子流汗的。 她迅速地爬起来,把叶卿的止痛药递给他。 床头一杯温水,小月牙一并递过去。 她揪着眉毛看他吃药。 吃完药,他平静地躺下。 看起来比刚刚好受一点。 叶卿闭着眼躺了一会儿,握住她的手肘:“你不能在这里过夜,我送你回家。” 他给小月牙一件衣服,是他小时候穿过的羽绒服。 因为那几年身体长得很快,这件羽绒服叶卿只穿过一次,次年冬天就被压箱底了。 他把它重新拿出来给小月牙穿上。 她穿着很合身,衣服上有香香的味道,很温和。 小月牙把衣服裹在她的帽衫外面,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穿着羽绒服的小月牙走在天寒地冻的雪里,一下子就变得生机焕发起来。 叶卿带她走了一条小路。 通往院外的路除了大门,还有一条是在隋奶奶的菜园子里走。 隋奶奶是烈士遗孀,上了年纪,孩子们在外面工作,一个人住在院里养老。 她一向睡得很早,这个点屋里已经没了动静。 菜园子的栅栏外面种满了奶树。 栅栏的门坏了好一阵子,大人不怎么把这件事放心上,因此他们这些小孩都能随便进来玩。 尽管吃了止痛药,肚子里仍然翻江倒海。叶卿开门的时候感觉眼前一黑,指尖打着颤,推开了栅栏。 小月牙扶着他,“哥哥,我自己出去就可以了。” “你不认识路,这里太黑,会走丢的。” 她摇头:“没关系的,我可以等明天早上再走。” “明天早上?” 小月牙裹了裹她的衣服:“我睡在外面就好,现在已经不怕冷了。” 叶卿还在踌躇,听见不远处树下的动静。 回头望去,有人影闪动。 离得不远,叶卿能认出对方是谁。 小月牙眼里,映出一个骨骼成形的少年。 外套被牵在手里,少年的身上仅穿件白色卫衣,他把卫衣的袖口一捞起来,手肘处的腥红血迹泥泞一片。 看到那团血迹,小月牙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注目,轻轻拉下了衣袖,遮住受伤的手肘。 走到近处,小月牙才看清这个男孩长得有多么标致。 他看起来比叶卿大了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拎着的是高中校服。 十分清秀的男生,只是看着小月牙时,眼中有痞气。 卫衣上窜兜帽的两根细线在领口打了个结,轻飘飘地抵着喉结。 说一句话,那蝴蝶结便翩然微动。 他微俯身,看着站在树根处的叶卿,摸了下下巴,白净的两腮浮着青气。 “你怎么了?大半夜在这干嘛?” 少年站在叶卿背后,看着他修长的五指抠着坚硬的树皮,骨节处的血管凸起。 他心一惊,上前,用手试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哥你扶我一下,我站不住。” 叶卿握着那少年的胳膊,说了这句就飘飘然跪下去了。 “喂喂喂喂!我.草!!” 4.第四章 周访先把叶卿背到医院,帮他挂了号,自己坐在外面点了根烟。 旁边抱孩子的大娘迷迷糊糊睡着,脑袋挂在他的肩膀上。 周访先没动,一根烟就在指尖渐渐地燃尽了。 倏然想起刚刚菜园子里的小孩,兴许是在他飞奔来时的路上就走散了。 他没有多想,疲倦地靠在椅背上,等叶卿的家人来。 周访先有点困了,他皱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时不时看一看时间。 十点半。医院仍然闹哄哄。 不久,叶卿的妈妈石清悬赶到,身后还跟了个年轻的姑娘。 远远的一眼,周访先就认得清楚,叶老的外孙女,严禾。 依稀记得小时候冬天一起堆过雪人来着,后来便很少能说上话。 哪怕只是隔了几个楼层的距离,也很少会看见她在外面走动。 刚洗了发的严禾青丝落在肩膀上,清淡的发香散了一路。 她对上周访先的视线,淡淡地停留两秒,平静地移开了。 “阿姨。” “访先。” 周访先起来,将抄在裤兜的手拿出来,和石清悬打招呼。 “还没放假?”石清悬看他拎着校服。 周访先说,“明天期末考试,考完放。” 石清悬拉着他问情况,周访先回想起叶卿跟小孩在菜园子里那一出,也没仔细交代,只说可能是着了凉。 他几句话说完,石清悬见时间也不早,怕耽误他休息,道歉了几句便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没关系的阿姨,既然您在这里我就先回去了。要是叶卿没事了您通知我一声就行。” “哎,行,你回去吧,别耽误明天考试。”石清悬拍拍他的肩膀。 “嗯。” 严禾待在门口,偷瞄一眼说话的少年,赫然看到他从衣袖里渗出的鲜血。 周访先将手里的校服外套套上,遮掩了那一抹红色。 他猜想,长大了的严禾,兴许因为练舞的时间太多,才渐渐地跟他们大院里的孩子疏远了。 可是走过她身边时,那股熟悉的香味又闻得人心里一暖。 周访先觉得这样的她有点眼熟,像谁呢? 像以前看过的动画片里的角色。 《犬夜叉》里的悲情少女桔梗。 路过她的时候,周访先伸出舌头,“略”了一声。然后淡笑,笑得玩世不恭。 严禾抱起双臂,“流氓。” 他把双手重新塞进裤兜,走远了。 做完放射检查,石清悬进了诊室,向医生询问病情。 冷酷的医生摘下口罩,在纸上写下——“伤寒并发症,急性胆囊炎。” 他把笔帽一揿,递过去一张入院通知单,“先带他去五楼大厅挂水退烧,还得住院观察,去后面那楼服务中心缴费办手续。” 一听住院,石清悬有点着急了,“急性胆囊炎,这个病要怎么治?难治吗?是不是大病?要不要做手术?” “不是大病,不会有生命危险,就是很疼。你儿子目前的情况还算好,不是很严重,没有发现结石,暂时只需要输液消炎,吃点抗菌药和止痛药就行。” 石清悬闻言,放心地捂住了胸口。 叶卿垂着眼,沉默地坐在一边。 月光皎洁,笼着他的半个身子。 妈妈拧着眉毛说,“你啥时候跑出来的,你爸都不知道?” “他睡了。”叶卿平平说道。 “我单位忙的要死你知道吗,我前脚刚进摄影棚后脚电话来说你儿子快不行了,你知道我心里多急吗,你知道我这儿一走要是那头没人接替今天电视台会损失多少钱吗?” 尽管压低了声音,石清悬仍然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叶卿一直没有吱声。 一方面因为身体原因,一方面他不想忤逆父母。 石清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心里去,“我说了多少次别在外面乱跑,别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别跟你那几个到处撒野的哥哥一起玩——” 严禾听不下去,在旁边插了句嘴,“叶卿这么大人了,舅妈你少管他,他可是男孩子。” 石清悬对严禾说话态度好转一些,“苗苗你别管,你看他这么大人他能做什么事?” 她又转向叶卿,“你能照顾好你自己吗?你能保证再也不生病吗?你能保证外面那些脏东西那些细菌不跟着你回来?” “你说话!能不能?!” 严禾按住她挥舞的手,“你别骂他,他疼着呢。” 石清悬把她推开,“你别拦我,你让他说!!” 叶卿沉下声音来,“不能。” “不能你就好好给我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石清悬把怒火发泄完了,去给叶卿拿药瓶。 她走远的脚步声听得叶卿心里不舒服。 身体里面疼痛作祟,咬碎了牙都止不住的疼,化作额头细密的汗水。 严禾扶着叶卿站起来,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麦丽素。 叶卿疑惑地看着她。 “心诚则灵!”严禾双手“啪”的一下合上,“这是仙丹,姐给你偷来的,包治百病。” “……” 他吐得毫不迟疑。 —— 医生得了闲,坐下来喝口茶,休息一会儿。 门被缓缓地推开,门缝里伸进来一颗小脑袋。 大眼汪汪的小月牙在屋里环视一周,看到盯着她的医生之后,吓得捂了一下心脏。 然后她拍拍胸口,大胆地走到那个医生面前。 医生觉得她可爱,笑眯眯地问,“你看什么病呀小朋友?” 她怯怯地说:“大夫您好,请问胆囊炎是什么病?” “胆囊炎就是胆不好。” “那……把我的胆拿出来我会死吗?” 小月牙以防别人偷听,悄悄地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我以前听说,器官坏了可以在别人身上割一点点拿去用。我可以给刚才那个哥哥一点点我的胆,虽然……虽然我胆很小。” “我想帮帮他。” “好不好。” 医生问她:“为什么要把你的胆给别人?” “因为他给了我新衣服。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干净的衣服。” 干净的衣服,带着春天的馨香,温暖干燥,包裹着瘦弱的身体,帮她熬过漫长的冬夜。 医生笑了笑,不忍心辜负她的好意,“好。” 深思熟虑过后的小月牙做了这个打算,医生也同意了,不过他说,得要得到叶卿的同意。 可是小月牙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叶卿商量。 上了五楼,找到正在挂水的叶卿,等他妈妈去办手续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叶卿抬眸,将她瘦弱的模样揽入眼底。 他太累了,累得不愿意说话。刚刚抬起的眼皮瞬间又落了下去。 小月牙问他:“你生病了吗?” “嗯。” “听说生病很疼。” 她用力地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害怕弄脏眼前精致的人儿。 擦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捏起叶卿的食指,对着他抽过血的针眼“呼呼”吹了两下。 抬头看着他,眨巴着眼睛,“这样还疼吗?” 少年清晰的筋脉像河流在骨骼微现的手背上蜿蜒地游走。 感受到小月牙嘴巴里凉凉的气流落在肌肤上,他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有些失神。 一个流于女气的男孩,眉眼清秀。 看人的时候没有男孩子的野蛮,倒充满了涓涓细流淌进心底一般的温和。 “呼呼。” “不要吹了。”叶卿把手从她的掌心抽出来,“不疼了。” 小月牙有点恍惚地僵着手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收回去。她乖乖点头,“好。” 不要吹了……是不是嫌她脏呢? 小月牙用肿乎乎的小手蹭了蹭鼻子,有点失落地垂着脑袋,抠着手指。 她很想抬起眼睛看看他,可是不敢。 她很害怕被嫌弃。 坐了很久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其实我每天都会洗手,应该没有那么脏的。” 她睁大眼睛看着叶卿,刚刚上来一点底气,在对上他的眸子的瞬间就消失了。 小声地嘟囔,“只是可能会有一点点细菌……” 阿花姐姐明明说过,受伤的地方,只要给月牙吹一吹就不疼了。 可是那个哥哥,还是好疼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默默地起身离开。 她踩着地砖的中间线走,走得十分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摔了一跤。 小月牙爬起来,捏捏自己摔痛的手心,走进了暗处。 5.第五章 叶卿妈妈帮他办好了一切手续,赶着去上班了。 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发生这样的情况。 突然生病,突然住院。 妈妈不辞辛苦地送他来看病,可确认过病情以后又习以为常地把他丢在医院赶着去工作。 她在电视台负责的是深夜节目,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 严禾给叶卿买了一碗粥,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看动画片。 即便是喜剧也丝毫提不起她的兴趣,严禾看得心不在焉。 她眉目渐渐低下去,望着喝粥的叶卿,小声问,“周访先送你来的?” “他背我过来的。” “哦。”她想了想,“他受伤了?” “回学校拿东西没钥匙开门,把窗户玻璃撞碎了进去的。” 严禾心口一紧,“拿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吗?” 叶卿:“……”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她端正了坐姿,继续看动画片。 良久,严禾脚尖轻飘飘点着地面,漫不经心说,“你要是知道了告诉我一声呗。” 带着拜托意味的一个语气词让她的尾音带着娇俏感轻轻上扬。 叶卿说:“游戏机。” “……切。” 严禾打了个淑女的哈欠,“我回去睡觉了,明早来看你。” “嗯。”他轻轻点头。 护士进来拔针,悄悄瞄上他的眉眼。 叶卿从小体弱多病,他早产,生下来那一年整个冬天都是在保温箱里度过的。 他无法劝说自己上天造人是公平的。 上帝明明给了他生的契机,却偏偏不给他一个温暖的童年。 院里和叶卿最亲的人是军医,最了解他的人也是军医。 小时候出十次门有九次都是去卫生所。 无论父母多么依着他,病痛的一天一天也限制了他做每一件事情的自由。 叶卿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笼子被扔进了森林,他看着漂亮的小鸟飞来飞去。 每一次挣脱却都撞到墙上,直到停止了挣扎,任由天命处置。 挣扎的热情消退了,人就会变得冷漠。 吃了止痛药虽有轻微缓解,但一丝一缕的疼痛仍然持续到后半夜。 叶卿失眠了。 他裹着大衣走到外面廊上看雪。 南方的雪很稀且湿冷,雪粒子沙沙地往玻璃窗上拍打。 医院的走道肮脏而混乱。 水房里有一股腥臭味,从几十米远的地方飘过来。 叶卿等一批等电梯的乘客进去了之后,走近安全通道的拐角。 这里的窗户很宽敞,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而叶卿垂眸看这世界的姿态,已无半分期待。 他轻轻地推开窗户,推至三指宽的缝隙便卡住了。 十九楼的风灌进来。 叶卿捏着那根蜡烛。 蜡烛上的名字是他爷爷刻的,可是他从记事起就没有用过。 按照家谱,他是排到这个辈分了。 所以他还没有出生,就注定成为这个人。 从前在家里吃饭,因为哥哥姐姐多,不论多少人上桌,叶卿一定是最后一个动筷子的。 辈分最小,年纪最小。他必须这样做。 于是他渐渐明白,人自打生来就是身不由己。 转身离开之际,叶卿看到身侧的楼道里露出来一双腿。 蜷缩在地上的小男孩睡得很沉。 叶卿把窗户阖上,口中呼出一片暖暖气流,他俯身说话,“睡着了?” 没有回音。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叶卿把他抱起来。 小孩比他想象中轻好多。 尽管身体很虚弱,但是抱着一个孩子走到病房的力气还是有的。 小月牙被塞进暖烘烘的被窝。 叶卿帮他脱鞋。 虽然也只有十岁大小,但这蛤.蟆骨朵儿似的一双小脚,实在长得不像男人。 小孩很瘦小,躺在床上也不占地方,不会被护士发现。 叶卿静静地看着旁边的男孩——睡得很熟。 好像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似的,他裹着被子,十分贪图这一刻的暖意。 呼吸声清清浅浅地浮在耳畔,叶卿把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 小月牙做了个悠长的梦。 梦里的场景是一间小屋,白花花的四面墙上有水波一样的日光晃来晃去。 戴口罩的叔叔端坐在一盆植物后面,让每一个走到他跟前的孩子脱了衣服。 叔叔为她们检查身体,植物漂亮的绿叶挡住了他的动作。 小月牙躲在门后面,看到最后一个小伙伴提着裤子出来了。 可是他们脸上挂着泪珠的样子告诉小月牙,她们并不高兴。 叔叔伸了个懒腰,问带她们过来的阿花姐姐:“你们院就这些女孩吗?” 阿花姐姐清点了一下人头,疑惑地摸摸下巴,“不对啊,还差一个。” 还差一个。 还差一个。 小月牙捂着耳朵,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急很慌,没有勇气回头看有没有人在追她。 她不想脱衣服,不想脱裤子,不想给奇怪的叔叔检查身体。 她再也不要当女孩了。 她再也不要当女孩了。 跑出了白花花的四面墙,跑进了蓝蓝的天空底下,跑出了福利院的大门。 …… 她在被子里瑟缩一下,惊醒了。 天刚破晓,朝霞投进病房。 小月牙讶异地看着在她脸旁边呼吸的叶卿。 他连睡姿都这么好看。 尤其是沉浸在微弱的霞光里面,就像画里的人儿。 她悄悄地起来,穿好鞋子,下了床。 早起来查房的护士看到小月牙愣了一下。 而后轻笑一下:“哪里来的小乞丐呀,长得真可爱。” 小月牙摸索到床头柜的八角帽,端正地戴上。 护士看了看叶卿,又冲她“嘘”了一声:“这个小哥哥的骨头是脆的,不要乱碰,会碰碎的。” 虽然夸她可爱她很开心,但是,“你让我离哥哥远一点就直说,但是你不要骗我,人的骨头是硬的,我知道。” 小月牙走出病房,偷偷地伸出一对眼睛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叶卿。 哪怕她最终的确会变成乞丐,也不会忘记曾经有个人借她一张床,给过她一整夜的温暖。 他穿的是病号服,瘦得骨骼明朗,呼吸的动作微弱到就像是没有了呼吸。 —— 叶卿这一病,病到初四才出院。 他的新年草草地在医院里过完了。 过了年关,元宵这一天,也是宁城人的小年。 按照惯例,院里的孩子们都要去看文工团的演出。 叶卿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静心修养了一段时间之后,身体有所恢复,可是那些药,还是要皱着眉喝下去。 大夫这次配的药极其难入口,每次到时间点,叶卿苦着脸站在水池边喝药。 有几次喝完就吐,吐完了还得继续喝,然后刷牙。 良药苦口,并且腐蚀人的牙床,两排牙齿涩得无法阖上。 好不容易睡过去一夜,第二天胃里沉甸甸的像装了一袋沙。 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雪。 一大清早,窗户外面有人窸窸窣窣,像是在爬树。 叶卿推开窗户,看到白花花的一棵树上,挂着三伯的儿子叶闻祺,他的第五个哥哥。 “幺儿!”叶闻祺喊了他一声,“这上头有个大柿子,我够不着,你来爬行不?” 叶卿没有爬过树。 他抬头望着叶闻祺指着的那颗柿子,眯眼说:“你先下来。” 傻乎乎的叶闻祺料定叶卿心里有了什么主意,乐呵地下了树。 叶卿从书柜里拿出小时候玩的弹弓,叶闻祺惊慌地拦他,“别把我柿子打烂了。” “不会。” 一颗石子被射向最高处的枝干,稳稳地撞上一片叶子。叶子上的雪块四散摊开,柿子在枝头晃荡了两下—— 落到院墙之外。 “嘿呀!”叶闻祺猛拍大腿,“我去拿我去拿!你等着!我拿回来分你一半!” 叶卿站在雪地里,看着叶闻祺跑远。 几个文艺班的兵哥哥提着手风琴之类的乐器路过,跟他笑嘻嘻地打招呼。 “今天部队文艺晚会你来看吗?” 叶卿说:“我要去看我姐姐。” 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少年们推出一个队里男孩子,起哄说,“他也要去看你姐!” “喂!干嘛你们!”男生局促地往回跑,脸上红彤彤的。 叶卿的笑容除了礼貌多不出别的意味。 叶闻祺捏着柿子回来,他也不嫌脏,剥了皮就吃。 还认真要给叶卿分一半,说:“淬了雪的柿子甜。” 叶卿说:“甜你就吃多吃点。” 叶闻祺乐呵地把手里的柿子吃完了。 望见从那头走过来的大男孩,闻祺挥了挥手,“访先!” 叶卿抬头,看着那边人昂着硬铮的胸膛走路。 周访先是家属院里最英俊的男孩,五官模样标致得无可挑剔。 一张秀气的小脸却镶上一对顽劣的眉目。 身边人嘴碎,总是把“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话用在周访先身上。 他爷爷也四处夸耀自己孙子有出息。 一夸,这些年过来了,果然长得阳刚又精神。 周访先过来,平淡之中渗透出微弱的笑意。 他双手插羽绒服兜里,问叶卿:“晚上去看灯会?” “我要看我姐姐。” “我那天在医院看见你姐了,叫什么来着?姓严?严什么?” “严禾,禾苗的禾。” “哦——”周访先轻轻眯眼,“看完去灯会呗,叫上你姐一块儿。” 叶卿没接话。 叶闻祺高兴地揽着周访先的肩膀,“成!” 那天晚上天气挺好。 最后,叶卿没去文工团。 他不想看无聊的舞蹈,也不想看灯会。但想来想去,不可能两个同时推掉。 河岸离得远,周访先骑车。 叶卿在后座坐下。 周访先挺腰,让叶卿好牵,“腿别乱蹬啊,给你硌瘸了。” “嗯。” 热闹的长街,街边人海汹涌,火树银花。河里有画船漂流,撞开层层涟漪,送远河灯。 其实来看一眼就发现,灯会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猜灯谜,放孔明灯,放烟花。 叶卿伏在大理石栏杆上,看河面闪烁的灯光。 前边是一个码头,有一群孩子在嬉闹。 着眼之处,几个小孩闹成一团,往岸上涌,手里传递着一只还没有展开的孔明灯。 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往河边奔跑,即便撞到人了也只是无所谓地吐舌头做鬼脸。 疏于管教的孩子在和平的小年夜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对象。 周访先站在叶卿身边,看着三岔路口挂着的高高灯笼。 生意兴隆的地方小吃飘出浓浓的米饭香,带着些江南特有的甜。 “哎,”他支在栏杆的手肘撞了下叶卿,手腕轻抬,指了个方向,“那小孩儿谁啊?” 叶卿望了一眼。 跟在队伍后面的小孩仍然带着那个脏兮兮的八角帽,飞速地移动着双腿追逐那群孩子。 叶卿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步子,往小男孩那边走。 周访先跟上:“你认识啊?” 叶卿摇头。 他不认识,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文工团,一次是在家里。 那天夜里,送他离开的路上,叶卿病发到住院。 一觉醒来,被窝里已经空了。 叶卿走得越发急促,在小男孩飞奔起来之际,他迅速地赶过去将他拦腰托起。 一辆面包车呼啸而过。 千钧一发。 叶卿重重地呼吸,把怀中人放下:“看路。” 6.第六章 “哥哥……”小月牙抬起头,诧异地看他。 叶卿白皙的脖颈裸露在冷风中,微微喘息时,他的嘴巴里冒出暖暖的热气。 这个哥哥干净得纤尘不染,跟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俊美清秀的五官每一部分都长得很细腻,出落而标致的骨相,让她想起人们总说的相由心生。 叶卿就是那种光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长相。 但是还没亲近上的时候,你又会觉得自己高攀不起。 温柔儒雅,谦谦公子。 小月牙比不上的,不止是他的干净,还有出身世家,修养高贵的气质。 他的出身,让他们之间隔了人山人海。 举着孔明灯的小孩叫嚣着跑远了。 小月牙回过神来,不知道怎么跟叶卿打招呼,又迈开腿跟上那群孩子。 “你不要再追啦!臭要饭的!略略略!” 小月牙焦急地说,“你把那个还给我我就不追了。” “在我们手上就是我们的,你有本事花钱买啊!” 带头的小男孩举起手里的孔明灯,趾高气扬地冲着小月牙吼。 得意忘形的男孩没有注意到早就站在身后的人,手里的灯一下子被扯走。 队伍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男孩转过身气急败坏地向周访先嚷嚷。 周访先孔明灯举高:“在我手上就是我的,你有本事花钱买啊。” “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在一群小鬼头歇斯底里地挣扎时,周访先已经一步一步走到小月牙身边。 他一手抄进裤兜里,把孔明灯往她面前一送,“你的?” “嗯嗯。”她伸出手去接。 他收回去,“哪儿来的?” “我猜灯谜猜对了,那个叔叔给我的。” 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接,小手悬在半空有些局促。 周访先把孔明灯遮在她头上。 小月牙闷闷地“嗷”了声。 凶凶的哥哥和好看的哥哥应该是朋友,小月牙怯怯地看一眼叶卿。 叶卿问她:“你家人呢?” 小月牙抠抠自己低挂的眼角,小声解释,“我是自己出来玩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月牙。” “大名呢?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我姓什么,我没有姓。” 她抿着嘴巴,降低了声线,“但是我不是臭要饭的,我以前跟阿花姐姐住在福利院,后来在吴太太那里住过,我只是暂时没有地方去了。” 只是暂时没有地方去,所以睡在外面几天。 会有好心的阿姨给她送吃的,所以饿不死。 不知道今天过什么节日,大街上一直很热闹的样子。 她误打误撞猜对了一个灯谜,拿到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要怎么玩。 而现在站在叶卿面前,小月牙也不知道这样的场面要如何收尾。 “幺儿!访先!” 慢慢悠悠骑车过来的叶闻祺看起来十分高兴。 他停稳了,恰好旁边停下来一辆车。 吴岩笑眯眯地坐在车里。 副驾上下来一个女生,穿着粉色棉袄与淡色长裙。 严禾脸上还带着淡妆,编发没有拆掉。 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追在胸前,她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叶卿与周访先。 最终视线停在小月牙身上。 小月牙与严禾对视的一瞬间,愣住了。 盯着高高瘦瘦的姐姐看了很久,小月牙眼睛都发直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像仙女下凡。脸特别小,身材特别好,眼睛特别漂亮。皮肤白得发光。 只要往人群中一站,所有平凡的女孩都变成了衬托天鹅的丑小鸭。 总之,如果能长成这样,那小月牙一定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而严禾眼中一抹清冷之色,更是疏离了这喜乐人间。 她一句话没说,眼中有倦意,背过身跟着人流走向古老的城垣。 夜晚,城墙之上人潮汹涌。 严禾站得离人群颇远,她裹紧了棉袄,打了个哈欠。 乏了。 身前的男孩背影宽阔。 十七岁的周访先骨骼拔节,挡住她看天空的全部视线。 严禾盯着他后脑勺的一根飘来飘去的头发丝。 周访先突然回了头,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 她慵懒地掀了下眼皮,没有慌神。 他主动往后退一步,“站前面,看得清。” 与周访先并肩站着,严禾没有动。 于是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就一直空着。 烟花绚烂地绽放在夜空,伴随而来的礼炮惊动了小城,犹如开国建业的气势。 城墙很长很拥挤,一排排飞檐之下,积了雪的灯笼半红半白,肃静而优雅。 叶卿看着小月牙努力踮脚抬头的模样,问她,“看得见吗?” 她转了个身,小声说,“看见一点点。” 叶卿欺身往前,倏然挡住小月牙眼里仅存的一点光亮,也挡掉刺骨的寒风。 他很轻很轻地说,“抱你好不好?” 她抿唇,点头:“好。” 叶卿把她裹进大衣里,抱起来。 没怎么抱过孩子,他手生,不知道会不会哪里没有调整好硌到她。 但是小月牙没有表现出不愉快, “你为什么叫小月牙?” “这是我抓阄抓到的名字。” 叶卿看着她淡笑道:“那我叫小云朵。” “小云朵……” 小月牙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嘿嘿笑了:“我们班还有小泥巴和小石头,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 她愣了一下。 因为有一个奇怪的叔叔来给他们看病。 “因为……因为……” 小月牙几乎要脱口而出了,身后一连串的炮声让她吓得肩膀一抖。 没有说出口的话被吞回腹中。 她亮晶晶的眼里映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还有一个呼吸轻缓的哥哥。 她抿了抿薄薄的嘴唇。 在等待礼炮奏完的过程中,小月牙在叶卿的怀里睡了。 睡得不熟,做了一个梦。 梦见春天来了,冰雪消融。 —— 晚上叶卿家有小聚。 屋外寒风凛冽,今天部队放假,院里没人训练。 严禾在厨房帮忙煮了几个汤圆,借着自来水搓搓手。 夜色蒙蒙,她眯起眼睛,看到一抹挺拔的身躯在落了雪的白杨树下站着岗。 笔直的白杨,笔直的少年,都喜欢较劲似的,再冷也不搓手缩脖。 严禾用小手帕擦干手上的水,安静地看着周访先的背影。 上一次说话是在学校里,他来初中部找人打球,在门口拦了她,让她捎个话。 上上次说话是在一年前,她从家属院食堂打了一顿饭拿回家,他跟上来嘲笑她:“天天吃那么好怎么不见你长个儿呢。” 当时她被噎了半天,没想到怎么回嘴,他就跑远了。 严禾手撑着桌面,够着脖子看外面。 她其实很想问他,怎么罚站了呢?是不是回去晚了?是不是又打架了? 可是他们不熟。 今天家里热闹,叶卿父母、大伯二伯和几个叔叔都在。 大人看电视,小孩去外面捡炮仗捻儿。 叶卿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帮严禾关掉了一直流水的水龙头。 严禾问,“他怎么了?” 叶卿说:“不知道。” 旁边的锅里煮沸了,严禾眼疾手快地捞了一碗汤圆,“你给他送过去,别说我让送的。” “你煮的?” “废话。” 叶卿沉默了。 严禾眼神剜过去。 叶卿硬着头皮送过去。 他在周访先旁边站了会儿。问他,“惹什么事了?” 周访先瞄他一眼,“我那天不是把学校玻璃撞碎了么。” “你不能从门进?” “那窗户好开,我以前撞一下锁扣就开了,那天就是劲使大了点。” 叶卿短暂地沉默。 周访先眉间有愠色,“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打架?” “没有。” 叶卿把汤圆递给他,“你尝尝这个。” 少年闻着汤圆香,小声说:“你别跟我说话了,我爸看着呢。” “我放旁边。” “别、别放。”周访先看一眼,“你吃了吧,我不吃,别糟蹋汤圆。” “我放旁边,你站完……” 他突然声音拔高一点:“那你倒了吧!” 叶卿很为难。 他瞄了一眼自家窗户,严禾已经没有再盯着了。 周访先说不吃,就是铁定不会碰。 但是叶卿舍不得倒掉。 如果严禾知道叶卿偷偷把她煮的汤圆吃掉了一定会把他胳膊卸了。 最终,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去了一趟吴岩家。 吴岩的房子是独户,带个小院儿,二十年前的旧食堂,一个平顶屋。 这么宝贝的地方,没人知道他怎么申请上的。 太阳每每从东边的厢房升起来,正对着军歌嘹亮的大食堂。 院子是老建筑,而今已经褪化到砖瓦斑白,年久失修的古屋失了光彩,院子中央那颗银杏树却枝叶繁茂。 厢房后面是个偏厦,偏厦里头安了个土灶台,叶卿进门的时候,小月牙正在伸长了脖子往那黑黢黢的洞里张望。 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她脑袋取出来,昏黄的钨丝灯一亮,鼻头一抹黑。 小月牙蹭蹭鼻尖,看着他明眸皓齿的模样,张了张嘴巴。 叶卿用指腹替她蹭掉鼻尖的灰烬,“叔叔回来了吗?” 小月牙伸出两根手指头,“他回来了两次。” 她回忆了一下吴岩刚刚进门的样子,“不过后来又走了,他说晚一点来给我做晚饭。” 动动鼻子,闻到他碗里的汤圆香。 小月牙咬了咬嘴唇。 “想吃?” 她点点头。 叶卿把她抱到洗手台上,给她擦洗了灰蒙蒙的脸。 亮晶晶的瞳仁对上他的,叶卿眸中含笑。 小孩长得很细腻,小家子气的骨相完全撑不起一个男人的气概。 叶卿舀了一个汤圆,送到她嘴边。 小月牙呼呼吹了吹,发现汤圆并不烫,她努力张大了嘴巴,也没法吞下整个勺子。 叶卿把勺子一抬,硕大的汤圆滑到她嘴里。 她嘴里鼓得满满,咀嚼,费力地吞咽。 樱唇尖小饱满,唇峰粉嫩,汁水溢出来,堪堪勾出下唇瓣一个清晰的曲形轮廓。 “你嘴巴好小。”他帮她擦擦嘴边的汤汁,“好吃吗?” “嗯嗯。” 她蹲在台子上,歪着脑袋看叶卿咽下去一口,“里面有甜甜的馅。” “嗯。” 窗外寒风呼啸。 叶卿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吴岩的声音,“你先进屋。” 另一个男人说,“我在外面等吧,看不到她我心里急,坐不住。” “别说心里急不急的,你先进去,你闺女马上就来,我还能给你拐跑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推了门。 叶卿把小月牙抱回去,躲进了土灶台。 7.第七章 进来的男人叫严书南。 不知过了多久,严禾被吴岩送进门。 吴岩走了,父女两个单独待着。 严禾神色乱了。 她轻声唤了声,“爸爸。” 严书南应她,“哎,苗苗。” 中年男人本应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可是严书南的模样却了然褪去了铅华。 他把带来的保温桶放在桌上,“给你做了糖醋排骨,不过好像糖放多了,不知道会不会太甜。” 严禾瞄了一眼爸爸摆出来的那些饭菜。 严书南忽而想起,“晚上吃过没?会不会带多了?” 严禾吃过了,但她摇了摇头。 “跳舞累吧?就算以后靠这个吃饭,长身体的时候也得好好补补,别瘦得脱相了,也不好看的。” “嗯。” 浓浓的肉香飘到了小房间里,叶卿和小月牙眼巴巴地咽着口水。 严禾坐下来,平静地动筷子。 小月牙问,“他是姐姐的爸爸吗?” “嗯。” 叶卿的爷爷一共生了四个儿子,还有一个姑娘,叶蘅芜是当时家里最小的妹妹。 她生下来就是被家里人宠、被外头人嫉妒的命,可惜养尊处优的女孩大都难有温顺之心。 十七岁那年,叶蘅芜遇到了严书南,两人爱得情真意切,很快就有了宝宝。 叶蘅芜因为结婚没有继续念书,生下严禾之后就一直在做舞蹈老师。 严书南是个文人,没有蛮力的文人。在小学教书,拿着微薄的薪水。 “他为什么要偷偷地见姐姐?” 因为严禾的父母离婚之后,她一直跟着妈妈。 妈妈也不许她去看爸爸。 叶蘅芜说,她是个追求新鲜感的人,死板的严书南满足不了她。 她红杏出墙,水性杨花。被人说了不少闲话。 但叶蘅芜始终活得很自我,她不适合结婚,也许也不太适合生孩子。 不需要任何理由,陈旧的感情就会在心里消失殆尽。 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段婚姻、一个家庭就会散漫得不成样子。 严禾的学校里有很多老师都是她母亲的朋友,所以严书南只能在很想很想他姑娘的时候,才会偷偷过来看她一眼。 这天晚上,严禾吃得很多。 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可是爸爸做的饭菜仍然尽数咽下肚子。 严书南看她吃得香,心里也挺高兴,“我过几天回老家,你跟我一起不?回去看看奶奶。” “我回不了。” “哎,也是,你做不了主。” 他主动地收拾桌子,“马上出去走走呗,新衣服买了吗?你挑,爸给你买。” “嗯。”严禾沉默地坐着,看着爸爸收拾。 严书南把碗筷装回保温桶,拎出去,急忙道,“我去问你岩叔拿车钥匙。” 看着他走远,严禾坐了会儿,起身。 她往灶台走一步,叶卿就往里面缩一步。 小月牙蹲在他旁边,也有点紧张。 漂亮的姐姐最终还是走到了他们跟前。眼神很冷,落在汤圆已经寥寥无几的碗中。 她双臂缠着,望着叶卿,“好吃吗,弟弟?” 没有人说话。 严禾挺直了身子,垂下了眼睛,淡淡说,“等我回来,取你狗命。” —— 严禾走了以后,叶卿把还剩几个汤圆的碗放到旁边。 他瞄了一眼,碗里还有点儿热气呢。 要不吃都吃了,干脆吃完算了? 犹豫着,小月牙趴在他膝盖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这里有你的狗吗?” “没有。”片刻后改口,“我就是。” 小月牙动动小脑袋瓜子想了想,算是整明白了,“她生气了。” “嗯。” 叶卿把小月牙牵起来,“不要多想,我带你去洗澡。” 这个院子常年只有吴岩一个人居住,所以家里条件很简陋。 进了正房,小月牙一眼就看到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哥哥,跟吴岩叔叔有七八分相似。 她看了一眼叶卿。 他从置物架上取下来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拿出几件新衣服。 “这些都是我让岩叔给你买的。” 拿好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有准备好的热水,香皂,新的毛巾。 “要我帮你洗吗?” 小月牙局促地红了脸,“我不好意思。” “那你穿好鞋,小心地滑。” “好。” 把门关上,她慢条斯理地脱衣服。 看着镜子里的人儿。 虽然脏兮兮的,但她长得很白。 想起叶卿的样子,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小月牙不会长胡子,不会长喉结。 这段时间,她的胸口好像长出了两个硬块,按上去疼疼的。 她有一点苦恼,会不会是生什么病了啊。 吹了一口身上沐浴乳,变成很小很小的泡泡,飘到了头顶。 洗澡水很暖和,流过她瘦小的身子。 小月牙认认真真洗了个澡。 她穿好了新的衣服从浴室走出来。 叶卿疲惫地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 虽然今天看到他还是挺有精神的样子,但她心里清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不管什么病,都不会好的那么快的。 她悄悄地走到叶卿跟前,不知道怎么叫醒他。 少年双手摆在腿上,白白的手背上有蜿蜒的青色筋脉。 指骨细又长,自然地下坠,漂亮又不乏男性的硬朗。 小月牙看看自己的手,与他的一比,就好小,好没有力气。 她要努力长大一点才不会被人看穿。 叶卿抬起眼皮,揽了一把旁边人的腰。 “呀。”小月牙猝不及防被他拥进怀里。 站在他两腿之间,她挪了挪屁股,坐上了他的大腿。 叶卿帮她擦掉脸上残余的水分。 他不是很喜欢孩子的人,可是小月牙站在面前,叶卿就很难得地想要主动亲近。 白白嫩嫩的小孩,眼珠大而乌黑,脸颊干净,说话声音软糯,像个瓷娃娃。 他凑上去,在小月牙脸颊上亲了一下。 没想到她脸红得十分迅速,几秒钟的工夫,耳根就烫了起来。 叶卿轻笑着拿她打趣,“这么容易害羞,你以后怎么娶媳妇儿。” 小月牙弱弱地说,“我没有害羞。” “那你也亲我一下。” 亲他一下…… 小月牙不是没有亲过别人。 她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每天都会被阿花姐姐亲。 院里有个叫小泥巴的小女孩,也会经常跟她亲来亲去。 他们会玩过家家,结婚,生宝宝。 可是叶卿是男孩子,她从来没有亲过男孩子。 小月牙迟迟没有动静。 叶卿没有勉强,说:“算了。” 还以为他生气了,她忸怩地低着头,一会儿,鼓起勇气嘟着嘴巴,送了一个亲吻过去。 小月牙是闭着眼睛亲的,恰好撞上他高挺的鼻梁骨。 软软的嘴唇贴上来,很暖和。 小月牙却紧张地问他,“疼吗?” “没事,不疼。” 小月牙呆呆地看着他的笑容。“小云朵……” “嗯。” 小月牙想说,你笑起来真好看,你为什么不喜欢笑呢。 但是她不太好意思这么直接地夸一个男孩子长得好看。 所以她忍住了。 吴岩送完严书南就回来了。 叶卿说把小月牙暂时放在他这里,他没有意见。 小月牙趴在窗户上,看着黑乎乎的夜里,个子高高的少年离她越来越远。 家中,吴岩叔叔一个人下面条吃。忽而想起小月牙,他才在桌上摆了两个碗。 这个热闹的节日,吴岩过得有一点孤单。 小月牙坐上桌,等吴岩开始吃了,她才拿起筷子,“叔叔。” “怎么?” “哥哥说,今天是小年夜。” “是啊。” “祝叔叔小年快乐。”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节日,但是送上祝福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在吴岩微讶的眼神中,她甜甜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一双亮晶晶的月牙。 8.第八章 小年夜的风雪并未有仁慈。 叶卿艰难走路,回到家时,严禾在窗口洗碗,从来不做家务的大小姐难得勤快。 窗外有人跟她说话,少年模样。即便看不清是谁,也能猜得出是谁。 严禾把窗户阖上,一转身就看到叶卿。 没有提偷吃的事情,严禾估计都给忘了。 女孩子心事一多起来,哪还管跟你小屁孩的恩恩怨怨。 叶卿走到她身边,帮她洗碗,“明天广场放电影,一起看。” 样子殷勤得很。 严禾问了个片名,一部国外的动画片,是她喜欢的。 “勉为其难。” 碗筷收拾好了之后,叶闻祺进屋,送来两张照片给他们,“洗出来了照片,自己看看。” 照片是白天拍的全家福,三四十号人,都是亲眷,小孩全站中间。 严禾瞄了一眼:“怎么洗了我闭眼那张。” 她把照片放在口袋里,嗔怪一声:“讨厌。” 叶闻祺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见严禾气呼呼的样子,他捂着嘴巴笑起来。 每年元宵拍一张全家福是他们的传统。 长辈慢慢老去,孩子渐渐长大。 每年定格下来的这一瞬间,是一场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他们的新年,至此就算真正地过完了。 —— 最终,严禾被她母亲抓去练舞,没有看成电影。 大操场上,天还很亮,电影即将开场了。 坐在最前面的是地位很高的长官,稍微后面一点是军人,穿着很整齐的军装。 叶卿坐下的那排,挤来一群闹嚷的少年。 闻礼,闻遇,闻言,还有闻…… “唔,你慢一点说,我记不住了。”小月牙坐在叶卿怀里,揉揉耳朵。 少年们依次往里面的座位跨。 “幺儿,苗苗呢?”四哥叶闻言路过时,弓着身子问叶卿。 “她没来。” 叶闻言失望一声叹,“给她买了好吃的,没来就算了,你拿去吃吧。” 他讲一包点心放在叶卿身上,没有注意到叶卿大衣里裹着的小孩。 叶闻言走了之后,叶卿把点心盒摊开,捏出一颗青团。 小月牙抬着头问他,“这是给姐姐准备的?” “嗯。” 严禾在家里排行第六,不算过世的那个弟弟,上面还有五个哥哥把她宠着。 有五个哥哥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五个哥哥都是妹控。 其实叶卿才是最小的,不过,“女孩子比较矜贵,我们都得让着。” 小月牙担心地问,“她会不会生气?” “不会。” 他身子微微后仰,一条腿搭上另一条,慵懒地靠上软绵绵的沙发垫。 眼中有倦意,但不是困,只是长年累月的情感淡薄。 叶卿平静看人的时候,眼底有因缘自适的落拓和宠辱不惊。 他咬了一口手里的青团,挤出中间的豆沙馅儿,送到小月牙嘴边。 糯糯的团子,带着清淡的艾草香。 她咬下去一口,叶卿用指骨蹭掉她鼻尖蹭上的豆沙,“甜吗?” 小月牙急速点头,片刻后被叶卿按住脑袋。 那边走过来一个女孩,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一摔。 叶卿眼疾手快扶住她。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女孩的手很温暖。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掌心,叶卿抽了三次才把手拿出来。 他轻唤,“阿措。” “嗯……” “小心。” 叶卿只是礼貌地提醒,被拉住的江措却红了脸。 她局促地低下通红的脸,“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走错了。” 女孩也没有细看是不是走错了,只觉得无比尴尬想要逃脱,她抬头时,倏然看到叶卿怀里的人儿。 一瞬间的对视让小月牙恐慌地把脑袋埋进了叶卿的大衣。 叶卿对江措轻轻“嘘”了一声。 江措点点头,转身跑远了。 小月牙再次抬头,身边的位置已经坐下了个大男孩。 周访先酷酷地坐着,盯着前面尚还一片空白的大屏幕。跟叶卿说话,“怎么没有陪你的阿措?” 叶卿说:“你被我妈附身了?” 周访先用指尖点了点自己大腿,“当我没说,给你儿子擦擦哈喇子吧。” 叶卿用纸巾帮小月牙擦掉嘴边的口水,他缓缓抬头,看着江措离开的背影。 江措比叶卿小一岁,她父亲是当兵的,早几年才搬到院里来。 小姑娘是南方人,山山水水的,把女孩儿养的可涓秀。 这块地头本身也没什么女娃娃,叶卿妈妈一见江措那水灵灵的模样就喜欢的不得了,又怕她被其他混小子抢了去,就跟江措母亲一拍即合,许了个亲家。 中年妇女的玩笑是相当让人犯愁的。 江措对叶卿那个羞答答的样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几分心思。 被花边流言压累的却是叶卿。 他的宠辱不惊就是用来对付这些生搬硬套的感情。 叶卿揉了揉眉心。 小月牙已经把脑袋伸出来跟周访先打好关系,“你的名字有一点复杂,那我叫你周周吧。” 周访先翘着腿坐,不太想搭理她。 “周周?啾啾?我像不像一只鸟在说话?” 周访先换了一边翘腿,仍然不想搭理。 “哈哈,有点尴尬。”小月牙用手指头抠抠太阳穴。 过了会儿,她碰了碰周访先的手,“啾啾你的手很大。” 周访先冷漠开口,“我跟你很熟吗?” 小月牙想了想,好像不是很熟,她说,“你也可以叫我月月,这样的话,我们就会变熟了。” 周访先捂住了一边耳朵。 等光暗了下来,后面放映室里投出闪亮亮的光圈。 叶卿把小月牙抱到腿上。 她还在郁闷为什么啾啾那么不喜欢跟她说话。 片头已经开始播放,小月牙放下这些思考,聚精会神地看电影。 光影变换之间,叶卿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轻轻揉了揉她的脸。 跟个包子似的。 —— 看完电影结束,已经傍晚。 宁城的冬天白昼很短,五点钟左右太阳就落了山。 一片深蓝色的天空底下,叶卿拉着小月牙慢慢走。 家属院后面有一片湖泊。 冬天湖面结了冰,两个兵哥哥在冰面上做俯卧撑。 叶卿说,部队里放七天假,不给回家,那两个男孩子已经两年没回过老家了。 不回家,就逼自己来训练。这样就没有那么多时间难过了。 其中一个大哥哥叶卿有一点印象,以前他在门口执勤的时候,因为叶卿没有带证件,就死活不让进。 许多类似的事情发生,导致叶卿有很多时候觉得这些人固执得不可理喻,但好在他没有脾气,也对这天底下的军人都会保留一份尊重。 逢年过节,谁不想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眼见那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落在冰凉凉的湖面上时,再有什么恩怨他都无从苛责了。 小月牙不知道想家是什么滋味,因为她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的家。 吴岩的院子里冷冷清清,常年没有人来拜访。 只有最近小月牙寄居这一阵子,叶卿时常过来探望。 小月牙每每看着挂在客厅里的黑白照,很纳闷这个男孩子究竟是谁。 “你听过这个吗?” 坐在门口,小板凳对着大板凳。 叶卿用手里陈旧的口琴碰了碰她的手臂。 小月牙揉着被他敲的地方,摇了摇头。 他声音渐渐沉闷下去,“这是我最喜欢的哥哥留下的。” 小月牙站起来,扶着叶卿的膝盖,小声说,“是岩叔家的哥哥。” 叶卿没有答话,用方绢擦拭着积了灰的口琴。 吴岩早年丧妻,一个人把儿子抚养大了。 他儿子吴渭渠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就不上了,一心想找个修理工的活儿。 吴岩看他总是不学无术的样子,就逼他去当了兵,到西北戍边。 某一年冬天,吴渭渠在边疆守夜时突然病重,没救回来,就走了。 叶卿记得他们父子俩在一起时总是起争执,吴渭渠发脾气的声音很大,隔着院墙他们都能听见。 有一次两个人都喝了酒,劲头上来,争吵的声音盖过外面轰鸣的车声。 吴渭渠说,“大家都是自己爹妈生的普通孩子,为什么我要为人民服务。当兵有什么好处,我不想当兵,我不想走。” 吴岩拎着皮带抽他,训他,“有国才有家!” 后来,吴渭渠离开以后,吴岩就搬进了儿子的房间。 至今已经三年之久。 在世上生存过的人变成一缕青烟飘走了,只有在他生活过的地方,年迈的父亲才能找到回忆的蛛丝马迹。 儿子的皮,儿子的骨,儿子的滚滚血脉,永远地埋葬在他脚下的土地。 谁不是自私的呢? 对于国家来说,他们少了一个战士,可是对于吴岩来说,他失去了他的全部。 吴岩这人常有脾气,但是对叶家的孩子们都很温和耐心,仿佛要在他们身上弥补对儿子的亏欠。 小月牙懂不了那么多,但她能体会到,军人是很伟大的。 很多人有幸看到了大国的变迁,却看不到变迁之下这些小人物的悲喜。 捏着那只口琴,叶卿叠腿而坐,看起来有几分懒散倦怠,不太用心去思考琐事,或是伤春悲秋。 一直以来,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 正好吴岩捉了鱼回来,去厨房做饭。 叶卿不太想回家,待在吴岩家也好,在外面溜达也好,他只是不想回家。 用一块小毛巾给小月牙洗脸,擦完以后,热气在她的脸上罩了一层红晕。 叶卿说,“你愿意给岩叔当儿子吗?” 小月牙沉默了。 片刻后,他又说,“不过他一直好像是想要领养一个女孩。” 小月牙咬着手指说,“领养女孩吗,可是女孩多讨厌啊。” 叶卿垂眸看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女孩总是被欺负,总是哭,她们太倒霉了。” 叶卿把毛巾叠好了,放上洗手台上的架子。 他告诉小月牙,“女孩被欺负不是她们的错,每个人都有理由活得堂堂正正。作为一个男人,无论何时,都应该尊重女孩子。” “知道吗?” 思考了很久很久以后,小月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今天吴岩做的鱼有一点咸,但是谁都没有说。 他很喜欢和叶卿和小月牙一起吃饭。一个家庭中,饭桌上总是应该有一点人气的。 吴岩已经好多年没有体会过。 尽管一开始觉得小月牙有点脏兮兮的不像样子,但是现在他也开始慢慢地接受这个小孩。 甚至有点喜欢上了。 叶卿的妈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他挂掉,饭后才回电。 果不其然,问的是江措的事。 絮絮叨叨的一通念白吵得叶卿头疼。 闭眼就睡过去,醒来又是一夜流逝。 这段时间在岩叔家里睡觉,小月牙已经不会做乱七八糟的梦了。 有的时候半夜醒过来,看到叶卿来陪她睡觉,她就觉得特别开心。 不过叶卿是不能跟爸爸妈妈说他在陪一个小乞丐睡觉的,他会说去他姑姑家找姐姐玩了。 所以小月牙也会常常想,她是不是给哥哥添麻烦了呢? 翌日一早,晨光乍现。 小月牙醒来的时候,觉得腿上有什么东西碰着她。 她用手试探了一下,还没有碰到,叶卿狭长的眼睛睁开一点。 他说话了,“不要乱动。” 她惊讶地张着嘴巴,点了点头。 叶卿说:“你先起来。” “可是被窝好暖和。” “起来。”他重复。 好吧,小月牙掀开被窝起身下了床。 她窸窸窣窣地穿好外衣去洗漱。 过了会儿,叶卿过来,跟她站在一起刷牙。 “刚刚那个是什么?”小月牙好奇地问他。 “你不会吗?”叶卿洗脸。 她愣了一下,撒谎说,“我会呀。” 他用毛巾擦脸,“每天都会?” “你呢?你每天都会?” “嗯。” “我也每天都会。”她挺着胸膛自信地说。 叶卿把架子上属于小月牙的小毛巾拿下来,用热水蘸湿了,给她洗脸。 洗完脸,他用温热的指腹碰碰她的食道和下巴。最后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 “说谎了吧。” 9.第九章 显然,小月牙还没有发育。 叶卿淡然一笑,她就紧张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刚才那个是怎么回事,不过还好叶卿没有因为说谎这件事继续追问她。 小月牙拍拍胸口,她跟着叶卿出了大门,“今天我们去哪里呀。” “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人。”叶卿揉揉她的小脑壳,“在这里等我,马上来。” “好。”小月牙乖乖地点点头。 叶卿先去了一趟严禾家,她正在床上演跳崖。 就是还珠格格里的那段。 “尔康,我来了!” 她从床上跳下来,咚一声,栽倒在地。 三分钟后,她跑到另一边,摇晃着空气的肩膀,“紫薇,紫薇你怎么了?” 又坐回去。 “我还活着。”严禾捂着太阳穴,“我居然还活着,我怎么会还活着呢。” 一人分饰两角,很出色的表演。 “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的目光锁定叶卿。 叶卿说:“是蝴蝶救了你。” 他过去帮忙整理好了她的床铺,跟她说:“今天渭渠哥哥生日,去给他扫墓吧。” 严禾把披散的头发扎在脑后,“东儿,我的东儿呢!” 她抱住一个枕头,“东儿乖,东儿不哭,额娘抱抱。” 叶卿把她拎出了家门。 吴岩开了辆商务车,停在他的小院子门口。 严禾率先坐上去,小月牙跟着她,叶卿上车之后,小月牙就被挤在了中间。 几个人听见外面有几个兵哥哥在喊话,“严禾严禾!曹洋说他喜欢你!要你做他女朋友!” “你别瞎说,你别瞎说!”叫曹洋的男生追着那几个人打。 这时候窜出来一个长官,用帽子抽他们的肩膀,“首长外孙女都敢调戏,胆肥得没边了!!” 嬉闹完了,外面总算安静了下来。 吴岩脸上带着看热闹的笑发动了车。 严禾若无其事,拿出她的零食开始吃。 车子开出大院之后,往墓地的方向行驶。 严禾想动动屁股,发现有些不受控制。 她眉毛挤成一堆,看着小月牙,“姐妹,你压到我的裙子了。” “嗷。”小月牙挪开了,“对不起。” 漂亮姐姐跟她说话了,小月牙好开心呀。她一直笑嘻嘻地盯着人家。 一路上,严禾在放空,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脆生生的。 她嚼得很快,左边牙齿动几下右边牙齿动几下。吃得挺过瘾的样子。 叶卿终于忍不住问,“你在吃什么?” “仙丹。”她说。 叶卿把小月牙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离她远一点。 严禾眼里的刀子剜在他脸上。 小月牙还在想起床时发生的那件事,她疑惑地问叶卿:“你每天早上那个的时候会不会疼?” 早上?那个?疼??? 严禾看着叶卿,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叶卿捂着小月牙的嘴,“不疼不疼,不要再说了。” “唔。” 三分钟的沉默之后。 严禾在嘴里放了一颗怪味花生,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墓地很冷清,有许多纸钱的灰烬和枯萎的花束。吴岩把花从后备箱拿出来,一人给发了一支。 三个小朋友跟着他去找渭渠的碑。 寻到那一处地,走在最前面的吴岩忽而脚步停下了。 跟在他后面的小月牙撞在他背上,她无辜地揉了揉鼻梁。 叶卿看到了吴渭渠墓前的女人。 是个二十四五岁大小的姐姐。 她头发剪短了,散在肩膀上,没有化妆,脸色憔悴,瘦得像根竹竿。 吴岩脸色一沉:“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看他。”周幼柔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刚刚哭过。 吴岩把带来的酒盅和杯子放在地上。 周幼柔蹭了蹭鼻子,退了一步。 “他走了三年了。”吴岩说。 “嗯。” 小月牙看着照片,就是岩叔家的客厅里挂的那张照片。 那照片里的人,是他的儿子吴渭渠。 她觉得这个哥哥好年轻,看起来好开朗。眼睛里还充满了笑意,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叶卿看着不断后退的周幼柔,在她险些退到坑里之前,他用手托了一把。 周幼柔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叶卿平淡地唤她“姐姐”。 小时候叶卿和吴渭渠关系最好,他经常去吴岩家里找哥哥玩。 哥哥会带他看动画片,或者在家里玩游戏机。 可是有的时候周幼柔会到家里来,那样他们就不能一起玩了,吴渭渠会让叶卿一个人看电视,然后陪那个腼腆的女孩子出去散步。 叶卿一个人看着电视机,其实是在发呆。 下过大雨的傍晚,他歪着脑袋,看到在外面亲吻的哥哥和姐姐,不受控制地看了半分钟之后,他拨正自己的小脑袋,对着电视机。 他只记得这些了。 家国情怀,英雄气短,后来的生离死别,肝肠寸断,都比不过雨过天晴时的那一段独处的时光。 那段时光,是最刻骨而绵长的。 那时的吴渭渠,没有伟大的保家卫国的热忱之心。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心上人,只不过是一个干净温暖的少年。 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 墓碑上的这张照片是周幼柔陪吴渭渠拍的。 那天她站在旁边看着他拍,他就笑。 她嗔怪:“你乐什么劲啊,别总笑,拍证件照不带这样的。” 吴渭渠压下了嘴角,却掩不去眼中的笑意。他看的是镜头,心里想的是她。 吴岩祭拜完了离开时,几个孩子都在。 周幼柔站在一边始终没有离开。 吴岩经过她时,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以后别来了。人没了就是没了,日子还是要过。” 周幼柔眉心挤在一起,“你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吗?” “怎么不是?”吴岩陡然提高了嗓音,“我也有我的新生活。” “叔叔的新生活就是每天睡在他的房间里失眠,抱着他的遗像说话是吗?” 吴岩神情复杂地看着周幼柔,他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 片刻的思虑过后,他说:“我有新的孩子了。” 周幼柔将到嘴边的话被噎了回去,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是吴岩做出的选择。 不过这是好事。 倘若是真的,一定是好事。 吴岩走到小月牙身边,拉住了她的手,带她走过这段崎岖的坡路。 周幼柔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他们消失不见。 不知道岩叔为什么说出那些话,可能是为了刺激那个姐姐吧。 小月牙这样想着,被塞进汽车后座。 但是刚刚岩叔说,他有新孩子的时候。小月牙心里有一点开心。 随后她想了想,她的开心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太不应该了。 她摇了摇小脑袋。 叶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演一出是一出的表情,顺手便把小月牙的头按住了。 回去的路上,严禾默默地哭了。想到这些事情,她总是会哭。 她擦完眼泪,纸巾没处扔,就统统塞进了叶卿的口袋。 小月牙看到严禾哭,她也特别难过。她用小手替她擦擦眼泪。 “姐姐你不要哭了,等我们长大了,就不会有这么多难过的事了。” “你骗人。” “这次我说的是真的。”小月牙认真地解释。 严禾趴在窗沿,看着外面萧瑟的冬天,应该很快就会被春风刮走了吧。 这一路大家都挺沉默。 再往前开一点到一个湖泊,因为在高处看去,像一轮弯月,这面湖泊被称作月亮湾。 过了最寒冷的一段日子,月亮湾水面薄薄的冰块融化了。 吴岩的车开在湖边时,眼见两个男人站在水边,光着膀子,往里面指指点点什么。 他眼睛一眯,问后面叶卿:“这是闻言和访先?” 然后呵呵一笑:“年轻人就是好,大冬天的不怕冷啊。” 叶卿“嗯”了声,“叔叔停车。” 吴岩不知道他要干嘛,他缓缓踩了刹车。 叶卿把棉袄和手表脱下,留在车里。 他一边往湖边走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 “四哥!!” 那边应声:“欸!” 叶闻言冲叶卿招手,指了下前面一百多米处的一座桥:“到三拱桥!” 他话音刚落,叶卿已经脱得差不多了,他一猛子扎进水里。 周访先踢了鞋子,也跟着他跳下去了。 最后一个下水的叶闻言游得最快,像条水蛇。 “叶卿!叶卿你回来!”吴岩在岸上急坏了,一边帮他捡衣服一边吼。 “你给我回来!!” 吴岩喊破了嗓子也没用,三个少年已经游到他跑步也追不上的地方。 大冬天里,任何死气沉沉的存在都会因为热血的少年而重新变得奔涌不息。 这是年轻人的资本。 吴岩此时是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 不意外,叶卿感冒了。石清悬眼睛都要哭肿了。 毕竟是亲儿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她这个做妈的操碎了一地的心。 叶卿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了一天。 翌日一早,他发现有个女孩坐在他床边哭。 叶卿以为自己没睡醒,闭上眼,再睁开。 江措是真在了。 “你为什么在我房间?” “阿姨让我进来的。”江措擦擦眼泪,“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嗯。你转过去,我穿衣服了。” 江措起身,背过身去,看着窗外一颗柿子树。 叶卿不知道她在哭什么。 但是妈妈随便让女生进他房间这件事让他非常生气。 他妈外出不在。 叶卿无言,他不想应对江措无缘无故的眼泪。沉默便可妥善。 他洗漱完准备出门。 江措跟上,“你去哪里啊?” “拿我作业。” “你做好了吗?我可以给你抄。” “我写完了。” 他走在前面,她哭哭啼啼跟在后面,“你去哪里啊?” “拿作业。”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去哪里拿?” “去岩叔家。” 江措捧着一碗红豆粥,沉默地跟他走了很远的路。 “找我有事?”叶卿终于忍不住问她。 “我想给你尝尝我煮的粥。” 他看了看她手里的碗:“你煮的吗?” “嗯。”江措点点头。 “甜吗?” “嗯!”江措更加用力地点点头。 “我不能吃太甜的。” “……” “谢谢你。” 叶卿说完,转身走进了吴岩的家门。 江措在门外站了很久。 小学的时候,每年学校组织去爬山,老师担心学生走丢,都会让男孩和女孩手牵手走。 没有男生愿意跟江措手牵手,因为她手上长冻疮,一到冬天五根手指头就肿得像紫萝卜。 她被落在队伍的最后,叶卿过来轻飘飘地牵住了她。 她很自卑,低着头问他:“我的手是不是很难看。” 叶卿只是淡淡说,“谁愿意生病呢。” 他没有放开她。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放开她的人。 女孩的感情从那一刻开始萌芽,而他全然不知。 可是现在,江措在门缝里看到叶卿领着小月牙进门。 她把碗扔地上。 “啪嗒”一声,瓷片四散。 叶卿循声望去,门口已经没有了人。 10.第十章 小月牙也听见了摔碗的动静,她忐忑地问叶卿,“刚刚是不是有人在外面?” 叶卿也愣愣地看了看门外,最终没有走出去,他说:“不知道。” 他去拿寒假作业,把几本本子放进书包里。 最后拿在手上的一本书是希腊神话。 叶卿翻了两页,问小月牙:“你看过了?” “看了一点点,有些字我不认识。” 他将书籍塞进书包,“看了什么?” “宙斯吃掉了他的老婆,然后他觉得头疼,就把脑袋劈开了,里面跳出来他的女儿雅典娜。” 小月牙揉揉眼睛,接着说:“为什么他要吃掉自己的亲人呢?” 叶卿告诉她:“神话只是神话,现实中是不会有这样的人的。” 小月牙懵懂地点点头。 说话时,她一直在用手擦着眼眶。 叶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把她的手捏下来,“不舒服?” 她说:“眼睛痒。” “不要用手碰眼睛,很脏的。” 叶卿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眼药水。“你躺下。” 他坐在床沿,让小月牙躺在他的膝盖上。 叶卿小心地给她滴眼药水。 一捋凉丝丝的液体流进了眼睛,她闭上眼,眼角渗出的水滴被叶卿用纸巾拭去。 小月牙面朝着窗户,恰好躺在一抹阳光之中。 她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 在眼药水在眼中流淌时,叶卿抱着她,没有动。 她听见他少许衣料摩擦的声音。 这一天的清晨,平淡温和。 无论以后,小月牙还是不是小月牙,哪怕她变成别人,也不会忘记这些日子里在他身边无以往复的时光。 小月牙接触的人太少了,她只能笼统地辨别好人和坏人。 叶卿是个好人,好人都有好报。 她希望有一天,他能够不再受病痛的折磨,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窗户被外面的指头敲了一声响。 小月牙从叶卿腿上弹起来,她用纸巾擦掉残余的水分,睁大眼睛,看到外面的大男孩。 这个男孩是叶卿的哥哥,叫叶闻言。 可是叶闻言不认识她,小月牙只好在被发现之前迅速地躲了起来。 她藏在床后面,听见叶闻言的声音:“去钓鱼吗?” “我怎么出门?”叶卿回答他。 “你还发烧?” “不烧了。” 叶卿推开窗,刺眼的阳光铺满地板。 “四哥。”他突然笑了起来。 “咋了你?” “帮我打掩护。” 叶闻言冲他甩了下手,“小事。” —— 叶卿带小月牙去了一趟花鸟市场。 他在母亲那儿打了个幌子,说去四哥家补课。 叶卿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他只是去看看那些动物。 动物能让人感受到生机,一扫冬天席卷而过的沉重感。 他跟小月牙并排走,两人就像兄弟。 小月牙手上端着一盆多肉,是叶卿给岩叔买的。 其实这种可爱的植物不大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养。 但是叶卿觉得,吴岩需要这样的可爱的东西来修缮生活。 回家时已近傍晚。 两人走了小路,要穿过一条巷子。 有人说这条巷子里有拐卖儿童的人,所以叶卿一般不太走这里。 不过今天在外面待得太久没有注意时间,只能抄近路走。 巷子以前是个贫民窟,去年年末这里的居民基本搬空了。 难免萧条。 小月牙端着那盆多肉,还在小心地研究着。 直到她听见有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小月牙突然停下了。 叶卿走在前面,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讲话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 有两个女孩正在下楼。 小月牙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看着阿花姐姐牵着小泥巴下来了。 电线杆上贴着一些小广告,都是治疗性.病的。 上面有一些很污秽的图片,看得小月牙不忍遮住了眼睛。 她探出脑袋去看那边两个女孩时,才赫然发现,这条街上贴满了这样的广告。 小泥巴是他们班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小女孩,大概到了初中生的年纪了。 有一段日子没见,小泥巴长高了好多,也长大了好多。 小伙伴这点微妙的变化让小月牙觉得很兴奋。 她正要上前叫住她时,才看到刚刚走进阳光底下的小泥巴脸上带着泪水。 阿花姐姐的表情也很严肃。 小月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小声地叫了一声:“小泥巴。” 小泥巴的身躯猛然一怔。 “小月牙?”旁边的阿花姐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嗯。”小月牙点点头。 “小月牙你快跑!你别回来!你别回来!!” 小泥巴突然泪流满面地冲她大喊,甚至用手去推她。 小月牙手里的多肉被小泥巴打翻在地,她颤抖着身子看着肮脏的泥土。 “你快走啊!” 在阿花姐姐快要把小泥巴拦下来之前,小月牙像只机械玩具突然被通了电似的,她撒开蹄子就跑。 “小月牙你快走!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小泥巴的声音越来越远,小月牙追上不远处的叶卿,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 叶卿问了句“怎么了”。 她没有接话,只是拉过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就像在那个梦里一样。 小月牙满脑子都是小泥巴对她喊着“快跑快跑”的那张脸。 她还想起来那个戴着口罩的奇怪的叔叔。 也许叔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所以他们才会变成小猫小狗一样的存在。 被蹂.躏,被践踏。 虽然她们没有爸爸妈妈来保护,可是她们也是有尊严的人—— 小月牙每次做到那个梦的时候,都忍不住这样告诉那个叔叔。 可是她不敢,她害怕下一个被欺负的女孩就是她。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泥巴哭,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在梦里一样,拼命地奔跑着。 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 小月牙跑着跑着,她气喘吁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叶卿的手松开了。 她已经跑到了闹市区,回过头,再也没有那些悲惨的回忆。 风卷残云很迅速,天空已然一片明净。 高挑的少年踏雪而来,他双手插在兜里,走到她跟前,弯下腰身,“发生什么事了?” 小月牙使劲地摇头。 她不快乐,却也不敢说。 叶卿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淡笑着对她说:“难关都是给英雄过的。” 听见这话,小月牙觉得鼻酸。 她很庆幸她遇到了叶卿。 也很庆幸他从不会逼问她什么,却总是给她最动听的安慰。 小月牙抱住叶卿,抱了他很久很久。 她也感受到,少年有力的臂弯箍住了她的腰。 叶卿是第一个抱她的人,也是第一个亲她的人。 她年纪尚小,不懂男女之事。 现在渐渐明白,感情都是从依赖开始。 可小月牙的依赖是逾矩的。 它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 11.第十一章 春夏秋冬又一春。 老伯伯坐在古城墙下拉京胡,咿咿呀呀的曲声荡进六朝烟水间。 傍晚,十三中校园门口车鸣声持续了半小时之久。 江措拉着她的拉杆书包经过叶卿时,放慢了脚步。 她腼腆且软糯地喊了一声,“叶卿哥哥。” 少年的身形被崭新干净的校服勾勒出修长的轮廓,他背着书包,走得不紧不慢。个子虽高,但脊梁挺拔,丝毫没有伛偻姿态。 被江措唤住,叶卿微微侧过脸。 简单清澈的眼神促使她越发羞怯。 江措心底的自卑和偶尔的刻意,他都察觉得出来。 她因为拉沉重的书包被勒痛的指关节微微泛红,叶卿落下一眼,帮她接过手里的拉杆。 “谢谢哥哥。”书包重心点转移了,江措缓缓放开手。 春寒料峭,她轻轻挠着手指生冻疮的伤口。 叶卿打破沉默,“今天怎么一个人?” “我妈妈加班。” “下次可以坐校车。” 像是命令一般的忠告,不知道是不是在劝她不要热脸贴冷屁股。 江措又是一阵脸红,头低得只看到自己脚尖。 叶卿把江措送到她家楼下,江措像是有话要说,可她的忸怩又致使她错过了一些机会。 叶卿离开后,江措把拉杆箱放在路边,无意识地跟上。 她心里空空荡荡的。 想到那天在放电影的礼堂里看到的小孩,她有耳闻,是个男孩,可是江措的第一直觉告诉她,那个“男孩”有一点蹊跷。 在小路走,江措在两棵巨大的枣树下停了步子,枣树植在食堂前。 小月牙蹲在一排洗手池后面,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写字。 叶卿上学之后,每天回来都会给她念课文。岩叔空下来的时候,也会教她写写字。 不过岩叔自己的普通话都说不好,想起他念绕口令时舌头打结的样子,小月牙哈哈一笑。 殊不知身后有人对她的笑投以轻蔑一眼。 江措咬紧了牙,这个傻子一样的小孩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被叶卿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理所应当只有她江措可以待。 他们两个是爸爸妈妈钦点的结婚对象。 所以……他只能够抱她。 从树上坠落的一只青虫打断了江措的羞怒。 毛毛虫恶心地蠕动着身子,多看一眼她都要吐出来似的,江措捂住了嘴巴。 洗手池的瓷砖上,一颗亮眼的虫子慢吞吞地移动。 小月牙的脑袋就靠在旁边。 江措捡起一根地上的树枝,把虫子挑到离小月牙更近的地方。 事与愿违,虫子开始往反方向移动。 心脏砰砰砰地跳动着,江措鼓起勇气往前踏了一步。 她重新用树枝挑起了那颗青虫,送到小月牙的头顶。 身后突然一只手碰到她的肩膀。 严禾手一使劲,把她推倒在地,脸色冷得快结冰,盯着江措,“瞎了?看不到有人?” 蹲在洗手池后面的小月牙起初没注意到有人过来,她张着嘴巴,看着脸色惨白的江措。 蠕动的毛毛虫不知何时爬到了她的肩膀上,小月牙尖叫一声,把虫子掸开了,还是鸡皮疙瘩起一身。 摔在地上的江措又是气又是觉得伤自尊,眼泪刷的掉下来。 不是博同情,也不是为做错了事而惭愧,她只是感到十分羞耻。 江措从地上爬起来,离严禾一米远,哀求道,“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想欺负他的,你……这件事情你不要告诉叶卿好不好?” 严禾:“道歉有用?我不接受。” “对不起,只要你不要让他知道,怎么样都行。” “怎么样都行?” 严禾瞧了一眼被小月牙扫到地上的毛毛虫,略一思忖,手指过去,“那你给我表演吃虫子。” 江措咬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吃啊。” “我……” “做不到?” “姐姐,对不起。” “吃个虫子都不肯,还口口声声说爱他,你太虚伪了。” 说罢—— “叶卿。”严禾颔首,喊了一声尚未走远的少年,“你过来。” 将将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叶卿,犹豫了一下步子。 “快点啊!” “……” 叶卿走到,愕然看着泪流满面的江措。 他心里最清楚他姐姐脾性不好,心直口快。第一反应是严禾对江措说了什么狠话,便皱眉往严禾那边打量。 严禾懒得理会他眼神的质疑,“江措故意把毛毛虫放在你弟弟头上,还装可怜让我不要告诉你。” 江措急着辩解,“我不知道他是你弟弟。” 这时,一直在不远处站着的小月牙慢慢吞吞走过来,到了叶卿身后,牵了一下他的校服衣角。 叶卿的手伸向背后,握住她小小的手。 严禾横了一眼叶卿,继而转身走远。 小月牙的手暖烘烘的,给他手心捂热了。 江措面红耳赤站在叶卿面前,“你相信我吗哥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伤害她。” 叶卿沉默了很久。 “我相信我姐姐。” 江措眼里唯一的一道光也渐渐暗了下去。 他说,“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勉强我,早点回家。” 叶卿带他的“弟弟”离开,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回眸。 —— 回到岩叔家。 叶卿用清水帮小月牙冲洗脖子上的红肿。 她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脑袋,接受清水往脖子上的慢慢浇灌。 虽然不严重,但被咬到的地方很痒很难受,小月牙一直试图用手去蹭。 叶卿把她的手抓住,“不要挠。” 小月牙的手从他的手心滑掉。 有一点水灌进了衣领,她轻轻瑟缩。 叶卿用干毛巾拭去一层水汽,“把衣服脱了。” 小月牙一紧张,抱紧了胸口,“不行,我好冷。” 拿她没办法,叶卿没有生气,他放下花洒,捏过来一片玫瑰花瓣形状的香皂。 抹上红肿处时,她“咿呀”了一声,手又滑向脖子。 叶卿重复:“不要挠。” 他把她的手拉向自己的脸颊,“难受就抓我耳朵。” 小月牙抬着头,将低垂看他的双眼也缓缓抬了起来,眼角的泪水自然滑落。 她在想,叶卿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呢? 小月牙以前也被虫子咬过,但是不管肿得多么难受,即便是发了高烧,也没有人帮她清洗伤口,或是送她去医院。 她命大,就这样被人遗忘着活了过来。 叶卿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住了,他用湿润的手指抹掉她的眼泪。 小月牙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小时候教他们写字的老师说,人都要懂得感恩。 他对她这么好,她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而且……而且她还骗了他。 以为她很疼,叶卿停下了手里涂抹的动作,“别哭了,你是男子汉。” 等她停止这段啜泣,夜色已深。 吴岩一直没有回来,叶卿就在他家多待了一会儿。 躺在吴渭渠睡过的床上,他一言不发地想心事。 叶卿安静地盯着小月牙的睡颜看了很久。 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捏着东西,枕头的荷叶边,或者他的手。 被他攥紧的那只手很暖,叶卿似乎也能从中得到一点点力量。 叶卿的童年是没有光的。 父母一出门就会把家里的门反锁起来不让他出去,所以他只能趴在窗口看着同龄的伙伴追逐嬉戏。 因为身体不好,学校的体育课他基本没有参与过。 叶卿小时候一个人在家里,有时严禾会来陪他玩,不过叶卿宁愿她不要来。 严禾很喜欢玩角色扮演。总是在身上披一条红色的毯子,假装自己是女侠。 叶卿在旁边睡觉,脑袋被蒙上一层被子。 “你死了。”她突然说。 “不过宝宝,你不要难过,妈妈一定会为你报仇雪恨的。” 她在外面报仇雪恨,他被捂了一身汗。 叶卿觉得幼稚,但是他“死”的时候,即便再热,也是不会动的。这种似有若无的配合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叶卿大多数时候希望严禾不要来,但倘若她在,那就在他的房间里永远这样热闹下去。 有一次问她,“你为什么不出去玩。” 严禾沉默下来,说,“因为他们说,我妈不让我跟你玩。” 从此她清高寡言,不再与任何人纠缠。 成长迄今,他企图坚强起来,对生命本身少一些苛责。 因为看到有那么多在苦海中挣扎的世相。无辜出世,野蛮生长。 他们仍未上岸,却长出了一颗顽强的灵魂。 —— 因为生病,叶卿几乎连去学校的力气都没有。尽管请假很方便,他还是坚持每一天都去上课。 室内体育课,操场上有很多班级。 叶卿被允许放了半节课的假。 他坐在观众席的最后排,看着球场上密密匝匝的人。 手里捏着一封信,是好久以前江措给他的。叶卿翻书的时候才翻到。 信里有什么,叶卿忘了看。 直到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东西,他依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动作很轻打开。 信里什么都没写,只有一张画。 虽然画得不太精致,但是叶卿认得出,那是一朵蔷薇。 他小时候给她摘过的。 叶卿把信纸塞回去,抬眼看着高中部的学生在上体育课。 初三班级,老师把排球队的同学招过去训练,其他人自由活动。 严禾一边往场地走,一边把头发绾起来。 排球的场地在体育馆的最角落,经过热闹的篮球场时,有好几个高中部的男生在打球,因为女孩子们穿的短裤就热血沸腾地嚷嚷。 严禾用余光瞄着队伍里的某个男孩,他接球,奔跑,投篮…… 她走完这一段长长的路,听见后面的欢呼声。 进球了吧。 恭喜你啊。 她在南边的观众席坐下,等体育老师拿球过来。 身边的凳子上放了很多衣服,她越过两张凳子,偷偷拎过去一件黑色的外套。 严禾把这件外套放在自己赤.裸的膝盖上,她低下头,把脑袋埋进去,贪婪地细嗅。 领口,胸口,袖口,帽子…… 每一寸紧贴过他身体的地方。 “砰”的一声,篮球砸上前排的座椅。 扔球过来的周访先还站在很远的球场边,他皱着眉头喊了句,“拿我衣服干什么?”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一直到哨声催着集合。 周访先已经走到严禾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严禾把衣服放下,站起来,“拿错了。” 面对他凌厉的目光,她抬头说,“让我走。” 周访先没有要给她让路的架势。 直到那边——“老周你干嘛呢!球儿!” 他拍了下篮球,又重新捉住,转身奔向了球场。 周访先砸球过去那一瞬间,叶卿也站了起来。他无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待到松开时,手里信封已经被揉皱了。 叶卿展开手掌,轻飘飘的信封掉到地上。 那边周访先打球专注,没怎么往旁边看,等他体育课快结束,老师整完队之后,才突然想起严禾。 他往体育馆二楼看台处瞄了一眼,从更衣室出来的女孩子长发飘飘,脸色白得像雪片一样。 虽然严禾自始至终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周访先心中突然跑出一些内疚的意思,不知道要怎么上前道歉。 他把篮球夹在胳膊里面,用手指随便撩了一下汗津津的刘海。 虽然步子是在动,可是觉得往女生堆里走不太好。 一边犹豫着一边看着严禾那边,周访先没有注意身边突然窜出来一个人。 “初一3班,初一3班……” 咣—— 一个喃喃自语的小不点撞上他的腿。 小月牙晕得揪住他的衣服下摆。 周访先拉了一下她的手腕,以防她摔倒,“眼睛长屁股上了?” 小月牙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对不起,我太调皮了。” 她身穿一件大大的白色t恤,打点干净了也挺像样。还蛮可爱的。 “找谁?”周访先缓和了语气问。 “我给哥哥送药。”她把手里的药盒举起来给他看看。 周访先站定,一条腿往旁边懒洋洋地一支,“你是叶卿什么人?” 小月牙说,“我是他的小伙伴。” “他从来不跟女生交朋友。” “可是我是男生呀。”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我是男生,我有小弟弟。我可以脱裤子给你看。” “那你脱。” 小月牙犹豫了一下,说,“这里人很多。” 周访先把怀里的球往旁边一摔,撞开了一扇门。 眼前最近的是一间体育器材室,他三两步走过去,把小月牙往里面扔,然后把门踢上了。 “这里没人,脱吧。” 里面闷闷的,有点透不过气。 小月牙靠着墙,低头不说话,她现在非常非常紧张,很容易露馅。 沉默了数秒之后。 “别怕,一起脱。”周访先开始解自己的皮带,“大家都有小弟弟。” 这阵仗把小月牙吓坏了,但是还得强装镇定。她抬起头,义正言辞道,“啾啾,你可以斯文一点吗?” 12.第十二章 周访先的身影压过来,小月牙的眼前暗了下来。 他说话声音很沉,“为什么骗人?” “我没有骗人。” “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浪费时间。” 小月牙小声嘀咕,“好凶啊啾啾。” “啾什么啾,说话。” 小月牙吓得一抖,“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那……我看你这么喜欢耍流氓,不如叫你流氓兔吧。你喜欢流氓兔吗?”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咚咚两下敲门声,喊他,“访先。” 他盯住那扇门,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开门。” 小月牙暗测测地往门口挪步子。 气氛僵持一会儿。 叶卿又说了句,“开门。” 周访先把门拉开,瞪外面的人,“哥都不会叫了?” 少顷,叶卿道歉:“对不起,哥哥。” 周访先懒得跟他算账,望了一眼小月牙,眼神不带力量,却有一层轻飘飘的警告。 算了。 他眼皮耷拉着,痞气看着叶卿,“你好自为之。” 你好自为之。 五个沉重的字眼压在心口。 叶卿目送他走远,转身看到脸色通红的小月牙,“找我?” “我给你买药了。” 他松下一口气,小声问,“他为难你了?” “没有,流氓兔是好人。”小月牙晃晃脑袋,这样说。 叶卿把她拉到外面,锁上门,“流氓兔是什么?” 球场上已经没有人了,三束灯光照亮空荡荡的场馆。 小月牙拉着叶卿的手说,“流氓兔就是会耍流氓的兔子。” “哦。” “虽然耍流氓不好,但是它很可爱,白白的,肚子上很多肉,而且它还特别馋,什么都吃。所以我很喜欢它。” “它吃什么?” “它吃……吃青草,吃泥土,吃足球框,吃国旗,还吃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 教室门口有很多人在打闹,叶卿把小月牙送到操场,“你自己去玩一会儿,我还有一节课,上完就回家。” “嗯。”她点点头。 操场上有绿绿的青草地,宽敞明亮。 这是小月牙第一次进学校,她高兴得想要在地上打滚。 可是她要做一个有风度的女……男孩子,所以她背着手,在操场上走了一圈。 虽然操场离教室很远,但是小月牙仍然能够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不知道他们在念什么,不过整整齐齐的声音真好听。 她也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在校园里念书,只是不知道梦想什么时候才可以实现。 打了下课铃之后,每一个教室里都涌出来大片的学生。 小月牙紧紧盯着叶卿刚刚走进的那扇门。一直到最后人都快走光了,他才出现。 严禾等得不耐烦,等叶卿出来,她一句话不想说,走在最前面。 叶卿牵着小月牙。 周访先靠在学校铁栏杆上,手插裤兜晃着腿,穿着那件黑色外套。 见严禾过来,他立马到她斜后方跟着,“刚刚打球急,冲你了,对不起啊。” “没什么。”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严禾没看他,“值日。” “你哪几天啊?下次我帮你打扫。” “老师会来看的。” “哦。”他视线往下坠。 严禾没有穿校服,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垂在腿间,走路时被膝盖撞出一层一层涟漪。小腿像是藕段,细细的一节。 想摸一下。 周访先捏一下鼻子,看她侧脸,“裙子蛮好看的。” “好看改天借你穿。” 他低头呵呵地笑一声,速度往前跨了几步,跟上她。 两人静静并行,风吹落了树上的香樟枯叶。 为了避免脏叶子落在她头上,周访先拉了一下她的手。 因为动作太轻,只握住一根手指。 他手暖,她手凉。周访先用力,慢慢地裹住她的掌心。 拉了一分钟左右,最终在他粗糙的心思里,恋恋不舍地分离。 进了院里,要率先路过吴岩家的院子。 “姐姐。” 严禾回头。 叶卿看了一眼坐在楼下的老人。 对面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墙根处堆着美人蕉。 周老喜欢往植物丛里摆一张竹椅,坐上去吱吱呀呀地晃,偶尔闻着鼻烟,就觉得生活处处喜兴。 荡在美好的春意间,没注意到自家孙子过来,直到周访先喊了声爷爷,周老才缓缓睁眼。 看着孙子背书包的样子就高兴。 他又望了望跟在后面温吞步行的叶卿,仍然高兴。 没太在意叶卿身侧的小孩儿,待他一对目光落在严禾身上,周老的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 “周访先,跟我回家!” 周访先懒懒地答,“马上来——” 他拍了一下严禾的肩膀,算作告别。 纵然习惯了众人对她母亲的冷眼常常迁怒于自己,但严禾此刻还是有一些难过。 有人坚定地认为红杏出墙这种事是会遗传的,她百口莫辩。 严禾站在大树后面,目送他走过拐角。 —— 江南二月春深浅,芳草青时,燕子来迟。 房梁之下群燕筑巢,衔泥而来,工程浩大。 乍暖还寒的季节,叶卿站在屋檐底下,仰着头吹了声口哨。 一只雏燕探出脑袋,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叶卿笑起来,露出别致少年感的小虎牙。 春光旖旎,落日剪下他的身影,拓上青瓦墙。 “叔叔,今天店里这么早就忙完了?” 叶卿回头,看着吴岩走过来。 “今天没去店里,去派出所问情况了。” 此前吴岩就考虑过领养小孩子的事情,但是抚养一个小孩毕竟不是容易事,他考虑了很久才做出决定。 小月牙说她之前是被福利院收留的,吴岩除了准备自己的材料还要去一趟福利院,需要出具福利院收留弃婴的原始证明。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有劲头。 虽然吴岩对□□这件事起初并不积极,但是有个孩子在身边之后,日子确实过得轻快了不少。 压力也大,但有希望。 有了希望,就能构思未来。 在他身边留下的,不是一张纸,一个简单的证明,而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 他愿意为这个生命承担一些责任。 躺在屋里睡觉的小月牙听见外面的动静,她站在窗边,听见岩叔跟叶卿说领养的事情。 小月牙其实是很慌张的。 她害怕岩叔去了福利院后,发现她是个女孩会难过。 事已至此,小月牙也不知如何向他们交代。 她一筹莫展地下了床。 可是刚刚跨出去一个步子,顿时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天呐。” 不会是……尿裤子了吧。 小月牙急忙进了厕所把裤子褪了,却发现她的内裤上面一团红红的东西。 她不是尿裤子,她是尿血了。 小月牙感觉到一块大石头砸在心上。 她再次慌了神。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多好多血,她坐在马桶上也一直在流血。 看了看镜子里的模样,脸上一片苍白,憔悴得很。 难怪之前觉得胸口有异样的疼痛,她一定是生病了。 身上疼一点没有关系,可是流血的话,一定是很严重很严重的病。 如果吴岩真的领养了她怎么办? 如果她得了癌症死掉了怎么办? 如果她得的不是癌症,却要花很多钱看病怎么办? 叔叔的生活这么拮据,要怎么花很多钱给她看病呢? 她要怎么告诉他们,自己生了奇怪的病?她又要怎么开口说,她骗了他们所有人? 周访先说的很对,她就是一个骗子。 她太坏了。 所以遭报应了。 13.第十三章 小月牙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她在床上躺了一晚上,突然感受到了失眠的痛苦。 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还没有在大大的操场上跑过步,还没有穿过好看的校服。 没有来得及告诉哥哥和叔叔她其实是个女孩子。 也没有谈过恋爱。 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黎明到来之前,小月牙悄悄地下了床,把她那些脏掉的裤子打包放进一个书包里。 在收拾的时候,她微微感觉到有一点悲伤,但也没有难过到想要掉眼泪的地步。 她悲伤的只是将来叔叔看不到她一定会觉得很失落。 她再一次欺骗了他们。 可是欺骗总好过拖累。 小月牙决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偷偷死去。 她背上书包,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 她摸了摸大院子里的那颗古老的银杏。 可怜的小月牙活得都没有你久呢,银杏伯伯,你真的很幸运。 太阳还没有升起,清晨的露水沾上了绿绿的小草。 小月牙走了很久的路,走回了茶馆。 她摘了一朵太阳花放在茶馆的门前,不知道吴太太还记不记得她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呢? 就让这朵小花代替她继续感谢着他们吧。 最后,她回到了福利院。 已经中午了。 隔着福利院的院墙,小月牙看着小泥巴他们,仍然快乐地在做游戏。 小月牙走了以后,小泥巴一定取代她成为了他们院里面最漂亮的小女孩。 可是小泥巴现在真的很快乐吗? 小月牙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叔叔从车上下来。 小月牙很想上前和他说话。 她想说,叔叔,你不要再欺负小泥巴她们了,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是她不敢。 她还想告诉小泥巴,被欺负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以后一定要活得堂堂正正的。 可是她已经错过了时机。 这样也好,这些遗憾就让她一个人承受吧。 —— 叶卿放学归家,饭桌上的肉香传到门口玄关。 他换了鞋子进门,看到坐在饭桌上与他母亲谈笑风生的江措。 叶卿喊了声“妈妈”。 江措的目光早就捕捉到他,却刻意地低着头,用筷子翻动碗里的一颗花生。 “赶紧进来,坐下吃饭。” 避免弄脏衣袖,叶卿撸起两边袖子,白玉般的手臂往桌沿一搁。 江措生怕手里筷子戳到他,往旁边挪了挪。 叶卿的脸上很少会有情绪出来,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应对他的波澜不惊,只能诚惶诚恐地讨好。 “阿措给咱家贴了一下午的窗花,我看她饿得不行,就让她先吃了。” 石清悬一边说话一边把一块五花肉放进水里涮一下,一层辣油过滤干净了,她才放心地把肉放进儿子的碗中,“别介意,啊。” “嗯。” 他淡漠地应。 “爸爸呢?” “加班,不回来吃。” 石清悬今天格外的话多,叶卿没有听她说了些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 他妈用这样的理由向江措解释了他的冷淡。 江措特别怕他似的,说一句话就要看一下他的脸色。 “对了,这几天别去你姑姑家啊,她家出了点事。” “什么事?”叶卿抬了下头。 江措看他一眼,又赶紧看向石清悬。 “你那个姑父开车子撞人了,撞了一摩托车,男的带小孩,大人死了,小孩在抢救。” “他怎么办?” “估计要准备打官司了。” “谁帮他打?” “不知道。”妈妈的回答颇为冷漠。 石清悬说,“反正你小孩也帮不上什么忙,别去给人家添乱就行,你姐要不来找你你也别去招她,啊,人家心情肯定不好的。” “嗯。”叶卿放下了碗筷。 他起身去厨房刷碗。 石清悬看着儿子高挑修长的身形,满脸的骄傲。 江措眼中掩饰不住的倾慕,她也看得出来。 其实石清悬不大喜欢江措这性格,初见时觉得小丫头模子挺漂亮,后来处久了,用看儿媳妇儿的眼光看待,就挑出不少毛病来。 只能说无奈她拉不下脸来瓦解当年那个玩笑话,所以她一直对江措也挺不错。 江措吃完饭,石清悬让她把碗放桌上就行。 她坚持去了厨房。 与叶卿并肩站着,江措的个头只及他的肩膀。 她漫不经心地洗着碗,用余光看叶卿,“你讨厌我了吗?” 他没说什么。 “上次的事情我给你道歉,我认真地给你道歉。” 叶卿把手擦干,“过来一下。” 他走到客厅,江措跟至。 书包放在沙发上,叶卿把里面的信封取出来,交给她,“这个拿回去吧。” “这是给你的……” “我不喜欢替别人保管东西。” 江措讪讪地接过她的信封。 封口被撕开了,他看过了。 唯一交出去的一份心意也被退回了,江措咬着牙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石清悬见情况不对劲,打算打个圆场。 江措头一抬,立刻脸色转晴。看着叶卿说:“对了,上次跟你一起玩的那个弟弟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叶卿后背渐渐僵直。 石清悬微愣:“什么弟弟啊?你啥时候有弟弟了?” “没有吗?”江措挠挠下巴,“上次跟我们一起看电影的那个啊,阿姨你不知道吗?” 石清悬收拾桌子的动作渐渐停下来,“什么意思啊儿子?” 他解释:“不是弟弟,普通同学。” “可是苗苗姐说那是你弟弟啊,而且他看起来,”江措唇角带着些讥讽的笑意,“也不像是你同学吧,你们看起来那么亲密,就像……” 叶卿薄唇微抿,眼中透着寒气,“就像什么。” 他咬牙的力度她能感受到。 江措退缩,小声地说:“对、对不起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石清悬抹布一扔,拽着叶卿的校服,“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叶卿说:“岩叔打算领养的一个孩子,是孤儿院的。” “我说你最近总是不待在家里。”妈妈很生气,眉毛皱得紧紧的,“岩叔领养就让岩叔领养,你不许跟外面的野孩子玩,你知道他们身上多少细菌吗?万一感染了怎么办?你病还想不想好了?” 叶卿听烦了这些话:“你不用总是这样说,生病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自己?”石清悬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 叶卿及时止住了。 妈妈坐在桌边,撑着太阳穴落泪:“是,是你体质不好,所以你活该生病,是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没照顾好你。” “可是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当初是看着你哥哥躺在医院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个好好的人就那么没了,你说我难不难过?” “我也不想为难你,可是一想到你哥,我再怎么不忍心也得狠下心来。要是妈妈再不看好了你,万一你哪天也……我怎么活?” 这是妈妈很难得地在叶卿面前提起他早逝的哥哥,听得叶卿心里一软。 一次心软,让他无辜地面对了惩罚。 石清悬说,“明天星期六不上课吧?你别出门了。” 叶卿没有接话。 被妈妈的亲情牌困牢的他,没有了反抗的机会。 已经很多年,没有被父母反锁在家。 虽然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没有一次是因为犯了错误而被拘束。 叶卿没有说话,没有发脾气,漠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惩罚。 江措离开以后,爸爸回来了。 叶卿没有再走出房间。 他坐在被修缮的防盗窗边,看着外面的柿子树。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 叶卿没有多想姑姑家的事情,他对亲戚之间的感情一向淡漠。 虽然大家庭的热闹让他的生活多了不少滋味,可是大人之间的恩怨也常常让人头疼。 站在一个孩子的立场上,他不愿意多问。 但是独自在家的这两天,严禾很难得没有来找他,这让他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妈妈星期天下午回来之后,就允许叶卿出门了。 他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迈着双腿在外面走一走。 去吴岩家的路上一路都挺安静。 到了家门口,发现今天这里安静得很反常。 “岩叔。”他敲门。 吴岩走出来,焦虑地抓抓头发。 “怎么了?” “小月牙不见了,你说他会去哪了?” “不见了?”叶卿眉头蹙起。 “我昨天一早起来他就没了,我以为他只是出去玩了,结果昨天晚上他没回来,我出去找了一圈,今天一直等到现在都没回来。” 等到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 叶卿说,“我跟你一起找。” “嗯。” 这一找,两个人折腾到将近晚上都没有见到小月牙的踪影。 他们能找的地方,无非是这十几栋家属楼内楼外,远一点,几条街都寻了一遍。 杳无音信。 吴岩说,他没有任何一句交代,就这样走了。 叶卿坐在河岸想。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会不会掉到河里去了? 小月牙这样的情况他们报案都没法报。 他有什么立场为他着急呢? 这天,他们找遍了所有该找的地方。 一筹莫展之际,叶卿想到了江措。 抱着最后一丝阴暗的希望,他走到了江措家的楼后面。 14.第十四章 江措住一楼,有露天阳台。 绿色的门,红色的窗框。 江措的妈妈将刚刚洗过的床单在线绳上摊开。 江措光着脚丫在洗被子的大盆里踩呀踩。 叶卿与她隔了十米的路,他停下了脚步。 这天傍晚,光线很好。 女孩被笼罩进温馨的阳光,她踩累了,就用手背擦一擦额头的汗。 叶卿平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 他记起那件事。 冬天,因为她手上长冻疮,还被挠破了。没有男生愿意牵她。 其实本来不是大事,不过江措性格太内向,她无法用嬉笑的语言去回应那些男生。 所以她宁愿默默地承受一个人的孤单。 叶卿牵着她走的时候,江措抓着他的力气很大很大。 她好像总是在害怕什么。 叶卿放下了那一丝阴暗的希望,最终没有去找江措。 他从前没有恨过谁,以后也不会。 他只是希望,身边所有自卑的女孩都能变得快乐起来,再也不要患得患失。 —— 叶卿找了小月牙一个星期。 没有本事把宁城翻遍,但也尽可能地跑足了地方。 那个小孩陪伴了他一整个冬天,然后下落不明,无影无踪。 叶卿想不通他为什么一个口信都不留就贸然离开。 可是仔细想想,那些被安排进他的生命的人,多多少少都贡献了一点陪伴。 继而,叶卿渐渐相信了缘分这回事。 讨巧的缘分,成了他少年初长成的岁月里一道照亮前路的光。 明白了这一点,也不再强求他留下。 叶卿回到吴岩家,他坐在燕巢下看燕巢里的小家伙。 他只是觉得遗憾,有很多的故事都还没有跟他说,他的童年还没有跟他分享。 他就这样走了。 小月牙的事让叶卿觉得头疼,这几天不怎么听得下课。 数学课,他坐在班里看故事会。 从窗户里传过来的一张明信片被依次送过每一个课桌,最后传到叶卿手上。 他以为是江措送的,接都没接,直接让别人放旁边了。 老师让拿一下补充习题。 叶卿翻书时把那张明信片不小心扇到地上。 半分钟以后,他俯身捡起。 赫然看到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叶qin。 展开,里面只写了六个字。 是用水笔写的,写的很大,很幼稚。 “谢谢你,小云朵。” 叶卿盯着这六个字看了很久。 最终,他把卡片捏在手里,从后门跑了出去。 写完板书的老师回头,吓得喊他,“叶卿你干嘛去!喂!回来!” 叶卿跑出了教室,走廊一片静谧。 教室在一楼,视野很开阔,倘若有人刚刚出现,现在一定走不远。 可是偌大的操场,偌大的校园,偏偏没有那一个身影。 两边都有楼梯,他往厕所那一边跑。 进了男厕,叶卿打开每一个隔间的门,都是空的。 他将卡片重新展开。 谢谢你,小云朵。 写得很深刻很真诚。 或许小月牙真的是万不得已才离开。 或许他只是想告诉叶卿,不用再找了,他还活着。 或许…… 叶卿又要变成从前的自己,再也不需要任何朋友与关怀。 放了学,他自己回家。 学校在半山腰,明晃晃的绿意之间,黄色的校车接二连三地驶过,载着归家的笑意。 一阵阵的风卷在他身上,却不觉得凉。 早春的温风很舒服,刚刚开放的小花很漂亮。 叶卿一路走,一路看着这些。 他走到家属院门口,平移自动门打开。 梧桐树枝丫高耸,叶卿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 有一面萧墙。 后面似乎有人坐着。 叶卿踩着草坪过去,看到坐在石墙前的严禾。 “姐姐?”他轻轻唤一声。 严禾抱着膝盖的手抬了一下,没看他。 叶卿坐在她身边时,才想起来她父亲开车撞人的事情。 也很自责,这几天都没有给她关心。 严禾靠上后面的石壁,黯淡下来的天色中,她的侧脸洁白而哀伤。 这几天,严禾跑了很多家律师事务所,问了很多人。 她不懂法律,也没有钱请优秀的律师。 想方设法联系爸爸老家的人,他们在宁城没有关系,也帮不上什么忙。 叶蘅芜知道严禾给她爸帮忙打官司的事,倒是没生气,反而一副看笑话的姿态说话,“你爸那么没出息,让他多吃几年牢饭洗心革面一下多好,帮他干什么。” 严禾说,“你有你的骨气,我有我的良心。” 妈妈的骨气让她扯断过期的情感,严禾的良心让她守住了为人子女的本分。 叶卿在严禾旁边坐下,“姑父的事情怎么样了?” 严禾拨着脚边青草,“二哥三哥回来帮我忙了,叫我等消息。” “嗯。” 严禾没有知己,有一些话,她想跟叶卿说,但是又觉得不能说。 她在最无助的时候也找到过周访先,问他有没有办法。 他难过地说,“我挺想帮你的,可我爷爷不让。” 严禾默然点头。 她一个人走,走了好久好久,最终在他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老房子前停下了。 他们小时候也经常一起玩,在所有人说“我妈不让我跟你玩”的时候,只有周访先会带上她。他还说要娶她做新娘子,可惜那天他们还没有“结婚”,他就被妈妈接回家吃饭。 严禾孤零零站在傍晚的夕阳里,看到他背过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笑,“明天娶你。” 她高兴了。 第二天,她在那里等了一下午,也没有等到他。 猜测他兴许是有事情,于是她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六天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他和别的小伙伴钓鱼回来。 他没有事情,只是把对她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而已。 周访先是个大骗子。 被放鸽子那天,她在老房子的墙上写下这句话。歪歪扭扭的幼稚字迹,记下了当时赌气的劲。 可是事后,严禾还是忘了。 她太会做梦了,即便知道他骗了她,事到如今仍然期待着与他结为连理。 直到那一天,他说,我爷爷不让。她才恍然醒了。 树荫下,15岁的严禾和13岁的叶卿并肩坐。她静悄悄地开口,“你说,以后还会有人像我爸爸一样爱我吗?” “不知道。”他很实在。但是——“但是我是很爱你的。” 她欣慰地一笑,“叶卿。” 严禾眼眉低挂,微弱的呼吸声带出浅浅的一句,“人心隔肚皮。” 叶卿默了数秒,闷闷地“嗯”了声。 —— 三月底,严禾父亲的案子有了结果。 严书南判了六年。 案子结束以后,严禾去看了一次被爸爸撞伤的孩子。 三口之家毁于一旦。 不知道怎么才能洗刷父亲的罪恶,她在病床前跪下了。 严禾在那一刻体会到了责任的重量。 她生在这世上,有风骨,也时常会软弱。继承了母亲的促狭,也保留了父亲的仁义。 严禾无数次忍住想哭的心情,平静地走出医院。 叶卿穿着淡色的运动外套,站得笔直。 正是骨子里那股洵洵儒雅的风度,促使女孩子的倾慕都纷至沓来。 青春期男生最吸引女孩的,是成长时破土而出的气势,高挺的脊梁,过分的俊美和温柔。 严禾走在前面,挺急。 叶卿说,“慢点走。” 她回头,恰好一滴泪落,“嗯?” 叶卿嘴角噙着淡然笑意,指关节蹭上严禾的脸颊,接住她的眼泪,“我没有纸巾,只有肩膀。” 她觉得丢人,低头拭干净了眼泪。 “不需要。” 严禾也是这几天才发现,叶卿身边那个来路不明的跟屁虫陡然消失了。 谁也没有问,谁也没有说。 好像那个叫小月牙的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叶卿招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一条路从南开到北。 姐姐睡着了。 他把脑袋靠在车窗上,静静看着窗户外面人流涌动的小城市。 这个冬天,一场大梦,几度新凉。 清醒过来之后,叶卿仍然孑然一身。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 叶卿升高中,严禾也即将步入高三。 叶蘅芜找了个有钱人改嫁,不再以她为生活重心。 虽然每一次见了面仍然亲昵地喊她“囡囡”,可是严禾心知肚明,她和母亲的感情再也无法拔高。 毕了业出去读书的周访先,成了她心里的一个疙瘩。这三年,他没有找过她,连让人捎句话也没有。 只有一次,严禾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陌生号码发来的,问她,“还在上学?” 严禾犹豫了很久,没有回,他也没有再发过来。那条信息沉在她收件箱的最下面。 很多年以后,叶卿看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为什么竹马一般战不过天降? 因为能在一起的早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的,倘若互相喜欢,一定有一方拉不下自尊。 两人心里都有一根像刺一样的骄傲,谁也折不断。 谁也不愿意先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叶卿父亲因为工作调动,他们一家要去一座北方城市。 叶城考虑到严禾家里的情况,把她也带去了,他猜想外省的高考制度可能会对女孩子友善一点。 他一向对男孩严厉,对女孩宽容。 严禾也不想再待在宁城。 这个六朝金粉的伤心地,埋葬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 没有谁亏欠谁,命运也自会从中作梗,让一切她所珍惜的缘分支离破碎。 说不清、道不明,她究竟期待过什么。 四月清谷天。 去墓地走了一圈。 叶卿给已故的哥哥烧纸钱,按这儿的风俗,长辈不能给晚辈烧。 叶卿捻着纸钱点火,跨上台阶的时候,差点绊倒。 “我天,你可别把自己给烧了。” 严禾没眼看,帮他把剩下的纸钱扔进了焚烧桶。 挺拔的少年穿着单薄的校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 看着升到半空的火苗慢慢降热,直到金灿灿的纸钱都成为一坨灰烬。 仿佛他与故乡的缘分也就此尽了。 15.第十五章 在北城的度过第一个冬天,叶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寒。 再厚的棉袄也遮不住凌冽的寒风,脸色被刮得惨白。 下了晚修,刚过九点。 高三那边的楼仍然灯火通明。 叶卿在厚重的雪中步行,考虑了少顷要不要等严禾,还没有考虑出一个结果,已经踏上了楼梯,来到了高三十班的教室门口。 虽然不想等,但他怂得很诚实。 叶卿往窗口一站,想要看看他姐在干嘛。 高挑的少年穿着校服等在窗外,走廊上微弱的灯光把他脸上的棱角照得分外鲜明。 英气的眉目,高挺的鼻梁,狭长的双目。眼中的温度凉过十一月寒冬,更加衬得他气质超群。 往那一站,仿佛独善其身,身上没有一点烟火气。 理科班里的女生纷纷开始坐不住开始瞟向窗外。 严禾是最后一个抬头看他的,她慢慢松开被物理题目折腾得紧拧的眉目,把几本作业本收进书包。 还有半小时下课,严禾丝毫不在意,她把书包拎起来就走,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拉门出去,冲着叶卿勾勾手指,“走吧,不上了。” 严禾走得很潇洒,叶卿跟上去。 这几年他个头拔高,严禾回过头,只能平视他的胸膛。 她想说什么,最后只提了句无关紧要的,“早点回去,我要练计算机的题目。” “嗯。” 她又背过身去,继续潇洒地走。 两人一前一后。 雪地上的小脚印被大脚印包裹。 踩雪的声音可爱又安宁。 叶卿能察觉得到,严禾在这所学校过得不开心,不仅仅是因为步入高三的原因。 她是个过于念旧情的人。 叶卿理解她的苦恼,但他更愿意选择活得轻松。 因缘自适,随遇而安。 人可以多无情,才可以多安定。 校门关闭着,传达室的保安留了小门,为了方便检查。 叶卿排队时,突然有一条胳膊捞上他的肩膀。 清瘦俊朗的白衣少年刚从山地车上下来,拉下了毛茸茸的兜帽,一手扶着叶卿,微微喘息说,“你怎么才走啊?” 叶卿说:“等人。” 清亮活泼的音色吸引了严禾回头望了一眼。 来人也恰好一低头,眸子对上。 她平静地移走。 “——你姐啊?!”惊喜的一声惊叹过后,少年把自行车推给叶卿。 他的星星眼在夜色里亮得几乎发光,走到严禾前面,背过身倒着走,笑嘻嘻地看她。 严禾无奈地又看了这人一眼。 带笑的男孩露出可爱的门牙,皮肤白皙,模样英俊,稚气未脱。嘴角有浅浅梨涡,刘海上还沾着一片雪花。 在严禾的步子缓缓慢下来之后,少年扯着书包带,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又火速抬头。 “学姐好,我是田径队谢誉,感谢的谢,荣誉的誉。高一三班学习委员。年方十五,根正苗红,热爱学习,我……” 严禾打断他:“知道了,别挡路。” 谢誉退后,接过叶卿手里的车。 他路过严禾,垂下眉眼看她,“你好漂亮啊姐姐。” 说完,他轻牵嘴角。 年轻男孩朝气满满,一笑万古春。 严禾始终低挂的睫毛稍稍抬了一下,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 谢誉把围巾扯下来往她脖子上随意一卷。 严禾被他裹得严实,暖气包围着她的身体。 围巾上有男生的气息,贴得很近。 谢誉帮严禾掖了一下围巾的边角,将自己外套的拉链往上提了提,轻声跟她说:“我走啦。” 又转头看看后面慢吞吞的叶卿,他挥挥手,“拜拜同桌儿!” 谢誉骑着车,很快便越过拥挤的站台。 有等公交车的女生追着他的自行车喊话。 女生喊的声音很大,整条街都听见了。 闹闹嚷嚷的学生欢笑着起哄。 “谢誉你长好帅啊!我想舔你锁骨上的痣!!” 谢誉冲那个女生招了下手,“走啊,跟哥回家。” 女生欣喜若狂地奔过去。 他回头笑着看那些姑娘们,“去我家门口,排队摇号儿啊。” 女生一愣,气得原地跺脚,“啊啊啊啊!你滚犊子!!” 少年哈哈大笑,亮绿色的车轮像发着光似的,穿过空旷的马路。 严禾此时定睛看着他。 她很少会遇到像青春电影里那样明媚又干净的少年。 他会让人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身上的一腔热忱像是洒落人间的花束。 分你一点,分他一点。 从此便再没有什么东西,让你为烦恼停留。 严禾在叶卿的注视下收起了眼里的温度,冷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然后身体诚实地裹紧了那个男孩留下的围巾。 —— 住在一所不太新的公寓,没有电梯。 家里的饭香远远地传进楼道,隔着门板听见叶父叶母日常攀谈的声音。 叶卿拿钥匙开门,严禾跟进去。 石清悬赶过来给他俩提书包,“苗苗啊,这是新买的围巾?” “……”她没接话。 “有什么需要你就跟舅母说,别不好意思啊。” “这不是我的。”严禾把围巾拿下来,“同学的。” 同学的围巾自己不围给你? 石清悬一寻思,“男孩子的啊?” 严禾看着叶卿。 叶卿打圆场:“是我同桌给我的。” 饭桌上,石清悬端来两碗疙瘩汤,“晚上就不要吃太多了,喝一点儿汤。” 她坐下,脸色忧愁,小心说,“儿砸,妈尽量不干涉你谈恋爱找对象,但是咱还是……能找女朋友就不要找男朋友,好吧?” 严禾噗嗤一下喷出一口汤。 叶卿擦掉溅在他手臂的一滴汤汁,点头说,“好。” 妈妈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叶城换了工作之后,石清悬基本就没上班了。 她在北城的日子过得挺潇洒,不用深夜加班,做一个全职家庭主妇,石清悬的成就感来自于照顾好两个孩子。 夜色沉沉,月光皎洁。 叶卿坐在窗边,提笔写字。 演算纸快要写满,骤然发现前面一道公式带错了。 他揉了揉眉心,温吞地把草稿本翻页。 重头开始是一件麻烦事,尤其是浪费时间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数学题上。 房间里闷得他快要流鼻血,叶卿把窗户拨开一点,让冷风钻进来。 细碎的雪花在空中飘扬。 楼下突然一声巨响。 他指尖微顿。 巨响越来越猛烈,迅速。 叶卿站了起来,他听见有人用铁器在砸门。 五楼住的两户人家,一个是高一的男生,一个是初中女孩。 叶卿不知道具体闹事的是哪一家。 他温吞走下楼道,严禾已经赶在前面冲过去了。 醉汉扔了手里的铁棍,骂骂咧咧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 严禾脸皱成包子,站那人跟前,“你神经病啊,吵什么吵,不知道有高三学生?都多少次了?” “苗苗,回来!”叶卿爸爸怕她被误伤,赶忙过去拉了她一把。 醉酒的男人愣在原地,他嘴巴动了动,将要吐出脏话来—— 咔哒一声,面前的门敞开一道缝隙。 握着门把的一双手干净修长,门内的人没有现身,众人耳中流进一道凉凉的声音,“进来吧。” 严禾外套一裹,眼中戾气渐消,转身上了楼。遇上转角处的叶卿,问道,“你们班的?” 叶卿没有接话,他看了一眼那道窄窄的门缝。 醉汉进了屋,干净的那双手把门缓缓阖上了。 16.第十六章 严禾习惯了披头发,在学校也一样。 班主任找她谈话,让她把头发扎起来,不然影响学风。 讲了一大堆道理,严禾说:“老师您不用说那么多了,我是不会扎的。” 班主任脸都气白了。 不过这几天,严禾还是很给面子,扎了马尾。 酒红色的纤细发带融入发梢,发尾微微卷曲,落在肩膀。 她的长相是清纯偏甜美那一挂的,看着显小,打扮起来就像一个漂亮的初中小妹妹。 她穿着单薄的校服,走到高一教室门口。 有男生在门口拖地,笔走龙蛇,写书法似的。 避免脏水溅到身上,严禾跨过,推开他们班后门。 最后排坐着一个男生。 身姿笔直,在看书——是她人模狗样的弟弟了。 严禾是来找昨晚那个男生还围巾的,见他不在,打算给叶卿。 她站在后门口,挡住大半的门。 有人进来。 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少年裹得像个粽子,避免撞到她,他只好侧身横着走进。 谢誉手里捏着煎饼果子,咔嚓一口咬下去,两人一对视,都沉默了。 严禾把手里纸袋子塞他怀里,“还给你。” 她交完就走。 “诶诶学姐,”谢誉咽下那口早餐,迅速赶上,“送给你了,不用还的。” “摆什么阔,我又不缺。” 谢誉跟在她旁边。 他磊落地看着她,眼中的喜欢不加掩饰。 女孩子精致的发带,漂亮的发线,身上淡淡的清香,让他嘴角的笑意也藏不住。 已经打过了早读铃。 两人不急不慌往高三的楼走。 转角处,严禾遇上一个初中执勤岗的女生,要不是那女生也走得慢,两人差点撞上。 女生扎马尾,额前有一点点碎发。眼睛很大,挺漂亮的。 对视的一瞬间,眼里的温度非常抓人。 人的五官,最能体现灵气的,无非是眼睛。她的一双杏眼偏褐色,睫毛像小扇子,忽闪忽闪了几下。 然而一般严禾走路目不斜视,余光里装不下人。 严禾对美女没多大兴趣,起初她并没有在意,打算绕路走。 不过那个女孩看到她的眼神愕然惊了一下,神情变化太明显,严禾才看了她第二眼。 鹅蛋脸,白皮肤,樱唇有些薄。微抿时能看出紧张。 年纪不大,个子不高。但的确是个美女。放在正在发育的参差不齐的初中生里面,是挺惹眼的。 长相非常清秀,小家碧玉型的。 她穿校服,没改裤脚,是个规矩的人。 这美女有点眼熟,但是严禾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女生见到严禾,短暂的诧异过后,迅速地低下头去。 “我们认识……”严禾本打算开口打探一句,她话未说完,那女生已经急急要离开了。 严禾有点无语。 她很讨厌别人畏首畏尾的样子。 认识怎么样?不认识怎么样?说句话而已,能张嘴把你吞了? 不过看这女孩的样子,倒真像是严禾要把她吞了似的。 她急急忙忙地离开,嘣一下撞上谢誉的胸膛。 “啊。”女生揉了揉脑门,她一抬头,退后一步,温吞地批评人:“谢誉,你的校牌呢?” 谢誉闪开她准备走,被拦下。他视线追着严禾走远,又躲不开眼前人的追问。 “我没戴,你甭扯我,扯我我也没戴。” 他跟那女生拉扯了一会儿,小声说,“真的,你别搁我边上转悠,一会儿让领导给突突了。” 女生有点生气,不过她气得也不明显,开口声音软糯,“你不要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你没有戴校牌,校长检查到的话你就要倒霉了。” “倒什么霉啊?不戴校牌我就不是我了?谁定的破规矩?” “可是……” 女生不知道怎么回嘴,恰好在包干区打扫卫生的女同学怼了谢誉一句:“有钱人就是拽啊,不戴校牌咋了?谁定的破规矩?大不了明天换个校长呗!” 谢誉笑笑,“有钱就是了不起,千金难买爷乐意。” 他走几步又回头,对小女孩说,“别扣分,回头送你班上去。” 严禾把这些插科打诨的话听在耳朵里,她仍然在想,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女孩。 女孩的口音有点像江浙那边的。 可惜严禾绞尽脑汁了,却找不到半分线索。 一直到高三教室门口了,谢誉也没走。 严禾站住,“喜欢我?” 谢誉:“……嗯?” “你还长个吗?不长就别挣扎了。我不喜欢一米八以下的排骨。” 谢誉噎了半天,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一米八?” 严禾:“你有吗?” “没,没有。” 她扇了一下手,示意他让路,“话只说一次,不要让我重复。” “我还长呢还长呢,”谢誉挺高兴,“男长二十六,我今年才十五啊,发挥的余地太大啦,小时候看骨科医生说我能长到一米九!” “关我什么事。” “我要是长高了,你就考虑考虑要不要……”谢誉弯下腰,讨俏地笑起来,很小心地说话,“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瞄了一眼他的梨涡,再往上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男孩的弯弯眉眼也不能融化她心里的小冰山。 “你长到十米我都不会考虑的。” 严禾走进教室,砰一声把门关上,“上课了,再见。” 外面:“嗷——鼻子。” —— 谢誉捂着脸走了半程。 他额头上绑了一根鲜红的发带,往高一楼走。 刘海儿底下,发带上影影绰绰现出“XIE”这几个字母。 几个女生路过,见了谢誉就笑,叫他来个后空翻。 唇红齿白的少年歪着脑袋笑:“大早上的,腰翻折了咋整啊,小爷还得长个儿呢。” “长那么高干嘛?天塌下来你顶着啊?” “我不仅要顶天,我还要become spider man!(蜘蛛侠)” 她们骂他中二病。 谢誉巴掌大的小脸一扬,漂亮且自得的模样,就像少女漫里的男主。 上了楼梯,刚刚那个女生在楼下重新叫住他,“对了谢誉,你什么星座?” 谢誉停了步子,“白羊啊。” 那人抛上来一只喜羊羊的公仔,“礼物!” 他接住,“正好昨天有人送了我俩,再多一个我都不要,挺好,三阳(羊)开泰,哥要发财升仙儿了。” 女生弯着腰哈哈大笑。 谢誉进了教室,把他的外套脱了挂后边晾衣架上,将毛绒绒的领子上一层薄雪拂去。 他转身,长腿跨进板凳,跟前面回头偷看的女生对视了。 全班最帅的两个男生坐在最后排,他和叶卿的座位几乎自带镁光灯。 叶卿习惯了这样的打量,他安之若素。 谢誉则是笑笑,跟她们说早上好啊,然后看着那些女孩红着脸转回去。 叶卿坐得慵懒。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划过一行一行的文字。 “同桌儿。”谢誉喊他。 “嗯。”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班长这人总是劲劲儿的?” 叶卿抬头,看到谢誉说的班长正在迎面走来,发着什么东西,男生颇为严肃的侧脸带着阴柔的寒气,却十分俊美。 是个长相特别乖巧的男生,叫时君以,他们班长。每一个人对他说谢谢的时候,他都会笑一笑。 看着时君以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张张券,挨个递给同学时,叶卿想起昨晚那道门缝里的身影。 这样的人,看着与你交好,实则满腹心事,拒人于千里之外。 “哪个科技馆啊?”谢誉接过时君以发给他的门票,翻来覆去看了看。 “学校对面那个。” “我去看这个是不是晚自习就不用上了?” “嗯,看你选择。”时君以说。 “行,我知道了。” 一进暖烘烘的教室,大家都把厚重的外套脱了,穿着短袖上课。唯独少数几个人还在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时君以就是那少数人之一。 谢誉刚刚那句话是随口说的,他现在已经毫不在意班长为什么劲劲儿的,认真研究起了科技馆究竟有什么好玩的。 叶卿看着门票上花里胡哨的图片,好像是有什么科技展览,他也不太明白。 预备铃响了,老师进班。 前面叫许小寒的女生回过头来问,“你们去不去看……” 一看见谢誉,许小寒立马把说一半的话给噎回去了,“你鼻子咋红红的啊?” 谢誉捂脸,“前几天让我爸揍了。” “为啥揍你啊。” “练武功练嗨了,一棍子给我抡墙上下不来。” “那你不还是下来了吗” 谢誉:“我妈抠了三天三夜。” 许小寒噗嗤一声。 班主任在上面怒吼,“哎哎哎后面的!干嘛呢!!没听见铃声!?” 许小寒侧着身子小心问他,“还练武功,你爸爸怎么那么无聊啊!?” “你别说,我爸下了班是挺无聊,真想市里哪天举办个打儿子比赛,让他老人家拿个冠军乐呵乐呵。” 许小寒转过身去笑得抖啊抖啊抖。 谢誉:“诶诶,差不多行了啊,桌子腿儿给你笑塌了。” 许小寒娇嗔地哎呀一声,“还不是怪你逗我笑,烦不烦啊,学习都学不好,讨厌。” “……嚯,您这锅甩的我脸疼。” 上课铃响。 谢誉握了支笔,低下头安安静静做了会儿卷子。 他左撇子,写字又快又飘,解题速度也飞快,而且很流利,虽然省略了很多步骤,看不懂在写什么,许小寒也看得移不开眼,眼中又是惊羡又是崇拜。 她转回去,考虑良久。从桌肚里取出一盒费列罗巧克力,等谢誉做完一道题,趁机飞快地放他桌上。 谢誉疑惑地看看被包得粉粉嫩嫩的巧克力礼盒,又看看许小寒的后脑勺和她通红的耳根。 “干嘛,你家拆迁啦?” 许小寒愣了五秒钟,咻的一下站起来,把她巧克力抓走了。 —— 孤寂的冬夜,雪花落成片。 晚自习期间,这条街上颇为冷清。 零星灯火也暗得毫无生气。 科技馆离学校说近不近,一轮投影灯在天上晃来晃去,指引着方向。 叶卿和谢誉两人走过去,十五分钟的脚程。 谢誉早上睡过头怕迟到,溜得太快没穿秋裤,现在冷得全身僵硬。 他把拉链拉到鼻梁,露出一对眼睛,巴巴看着风度依然的叶卿。 叶卿在校服外面穿着外套,他步子跨得随意懒散。 一进展厅,暖气给谢誉续命。 他们进的这个东区科技馆一共四层楼,一层是国防,一层是航天,一层是儿童科学,还有一层是四维影院。 各个馆区都装着厚重的玻璃罩,有静电球,海洋航行器,家居机器人等等。 科技馆的顶棚被打造成满天星斗,仔细看,那些星星是流动的,置身其中,像一个偌大的球幕影院。 叶卿抬头看它们缓慢地移动居然看上瘾了,眼前电梯叮的一声停下,他才回神。 电梯门敞开,面前是一个太空体验馆,里面有个小朋友在玩四轴平衡器,身后一群排队的人叽叽喳喳。 叶卿在门口待了一会儿,走进了另一个人比较少的展厅。 因为没有什么好玩的体验项目,大都是纯理论的东西,这个人工智能的展厅里只有寥寥几个大人。 掀开手边的帘子,里面的一块小区域摆放着Virtual reality(虚拟现实)的头显设备和一面偌大的显示屏。 “试试?” 身后有人在跟他说话。 叶卿回头,看到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脸上带着温和笑意看着他。 男人手指搓开一片酒精棉片给他。 叶卿把包装撕开,擦干净了头显的镜片。 男人用遥控给他调了一下游戏模式。 玩的是最简单的版本,只要拿着按遥控上的一个键就可以打怪。 因为太简单了,游戏没有什么挑战性。 扫灭了眼前的几个怪物,叶卿环视四周,一片平静。 脑袋突然被人猛拍一按。 “地上!”谢誉的声音。 叶卿忍着后脑勺的疼痛,把脚边怪物射出来的火球消灭了。 界面上弹出来分数和congratulation的烟花。 “这个眼镜是您设计的?”谢誉问旁边的男人。 “一小部分而已。” “那个、那啥,程老师,我……我不懂这些,您给我签个名儿呗。” 男人浅浅一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给他签字。 很工整的三个正楷——程简阳。 “你要吗?”程简阳抬了下眉毛,问叶卿。 “不用。谢谢。”他摇头。 叶卿看了一眼谢誉手里的名片,把那串数字和地址往心里记下了。 叶卿觉得排队玩那些东西太麻烦了,没什么耐心。而且都是给小孩子玩的东西,他兴趣也不大。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四周。眼下是一个天井。 望过去,一楼的小人就像小虫蚁一样,挤在一起排长队。 流动拥挤的各个展示柜和体验馆前,最安静的一方土地是在角落里的一个小机器人。 机器人重复着一样的作业,清洁,倒水,清洁,倒水。 特别孤单的时候,它会到灯光底下跳一段街舞,这样也会吸引一些游客来看它。 而此时此刻,孤单的小机器人站在灯光下跳着舞,玻璃罩外面只有一个人在看。 是个女孩,穿着师大附中的校服校裤。衣服很大,而女孩体格瘦削。 叶卿稍稍往前,看到这个女孩不甚清晰的侧脸。 她在笑。 机器人跳舞很无聊,兴许在她看来却很可爱。 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头发过肩一点点,圆圆的后脑勺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隽秀。 隔着这么高的楼层,叶卿仿佛也能听见她清甜的笑声。 大概是听到有人在呼唤,女孩偏过头。 雪白的一张脸蛋,被远处的叶卿映入眼中。他眯了一下眼。 理论上来说是不应该看清的,但是此刻,叶卿偏偏恍惚能够看见那泓秋水般的双眼,温湿温湿的,看着某个人走来的方向。 朝女孩走过去的是程简阳。 插在口袋里的手出了一点汗,叶卿把手拿出来。 这张脸,于他有几分熟悉。 叶卿第一意识告诉他,与脑海中重合上的是某个故人的面容。 可是他想不起来是谁。 或者说,他无法相信那是谁。 谢誉刚从展厅出来即撞上加快了步子的叶卿。 叶卿绕过谢誉往楼下走,急迫地交代,“等我一下。” 17.第十七章 展厅的机器人仍在跳舞,而玻璃墙外面已经空空如也。 叶卿的视线扫向拥挤的出口。 那个女孩和程简阳并肩走,从同一水平线看过去,她并不高。甚至和正常发育的初中女孩比起来,算是矮的。 女孩的发色偏黄,发尾自然卷曲。窄窄的肩膀被旁边高大的男人揽过,一同走向外面的世界。 很是吝啬,不愿意再回一次头。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叶卿转身离开,对心底一丝荒唐感感到可笑,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叶卿被谢誉拉着去了好几个地方。 叶卿都有点心不在焉。 不管尽管这样,脑电波比试的环节,他还是轻而易举就把乒乓球沿着轨道推向了对面的女孩。 赢了之后,叶卿才抬眼。 那个女孩眼中有一点不服气,她把设备拿下来,起身,个子高得快赶上旁边的谢誉。 谢誉的嘲笑还没发射出来,女孩就一肘子捣他腹部,“你给我闭嘴。” 谢誉?????我咋了???? 叶卿觉得这女孩眼熟,他盯着她看了三秒钟,认出来是隔壁班的班花,传说中的附中女神。叫施雨婕。 大概是个好胜心比较强的人,施雨婕脸上挂不上好看的表情。 她飞快地走路,无意撞上叶卿的胸口。 叶卿自然闪躲,没有跟她眼神接触。 施雨婕扬着眉毛:“对不起啊。” “没事。”他简单说。 回去的路上,谢誉一路搓搓手心。 他俩没回学校,在外面一个撸串的店里坐下来喝酒。 施雨婕本来打算跟他们一起的,被谢誉用“我不想有女人跟着”的眼神劝走了。 入了冬,叶卿会经常被谢誉拉出来喝酒,有时不用太多人,他们两个就很惬意了。 北城的冬天不会下雨,偶尔的雪花降临在身上,除去寒冷,在酒气盈盈中,也有一缕温情。 谢誉点单回来时,冰凉的一只手捂住叶卿的嘴巴,一个滑滑的东西被塞进他嘴里。 生的海产。 被腥的不行,但叶卿不好意思吐出来,硬着头皮整个咽下去。 谢誉仰头灌着一瓶白酒,喉结来回滚动时,白皙的脖颈上浮现出青筋。 他把酒瓶放下,在叶卿对面坐下。 叶卿问,“这什么?” “生蚝。” 谢誉摸了一下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头,“其实没那么难吃,你吃习惯了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吃惯它?” “壮.阳。” “我不需要。” 谢誉坐他旁边,从小碗里夹了一个干净的生蚝塞进嘴巴。他笑眯眯的,“其实我也不需要,不过……做男人嘛,精益求精。” 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叶卿心说。 谢誉吃这些东西,其实不是为了身体健壮,他非常乐于养好嘴巴和胃。 就像喝酒吸烟,撸串唱歌,不是为了消愁,而是取悦自己。 毕竟人活着每一天都要过得有滋有味。 谢誉问他,“你今天干嘛追程晚啊?” “谁是程晚。” “你不认识她?”他愣了下,“我当她欠你钱呢,追那么急。” 叶卿喉头似有阻塞,又想起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 他声音低了几度,“你认识?” 谢誉的妈妈在工业大学,是天体物理专业的老师。 程简阳是工大计算机系的教授,两人算半个同事,关系还行,程晚就是他女儿,所以两家也算是有一点点交集。 他说,“她是咱们学校初中部的啊,天天黑白无常似的在路边上抓人。” 叶卿摇了摇头,没印象。 “程晚呢,她就很嗲的,像一只小白兔,”谢誉笑笑,“不过我不喜欢小白兔,我喜欢腹黑的女生,时不时报复我两下那种。” 叶卿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谢誉眼望四周,心情甚好。 生活这么美好,就缺个软绵绵的姑娘了。 谢誉窝在他的棉袄里面,双手握拳托着腮帮子,像个不倒翁,笑得春光灿烂,眼里装着满满期待。 谢誉一笑,叶卿就觉得心里平和。 这个男孩很直率,没有心眼。有一说一,不跟你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什么的。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说话也是很轻松的。 叶卿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走吧。” 身上变得暖和起来,两人之间萦绕着酒气。 眼前就是公交站,眼看自己的车开过来了,谢誉飞奔过去上了车。 车厢里灯光亮堂堂的,他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叶卿目送他。 公交开走前的最后一刻,谢誉忽然想到什么。 他推开窗,脑袋伸出来,“晚上把你姐电话给我。” 车子渐行渐远,谢誉用手做了个接电话的姿势放在耳边,笑着说:“我跟她说晚安!” 叶卿看着他的车消失,才轻轻莞尔。 他和严禾坐上公交,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叶卿身上有酒气,不知道一直跟他走的严禾是没闻到还是故意不说。 反正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一张冷漠脸。 手机亮了一下,叶卿诧异片刻,接起了。 是吴岩打来的视频通话。 在叶闻祺的指导之下,吴岩已经能够自己打视频了。隔三差五的,会跟他们姐弟两个联系联系。 这通电话的时间不长,嘘寒问暖一阵过去,就到了家。 严禾是一个非常吝啬自己笑容的人,但是跟吴岩打电话的时候,她会笑一笑,甜甜地喊他一声叔叔。 镜头里的吴岩老了很多,他说话嗓音都比从前喑哑一些。 苍老是自然规律,但是无儿无女的这一生,想来仍是令人唏嘘。 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走进了孤单的晚年。 叶卿每一次都是让他先挂的。 与其说是一种礼数,他更愿意称之为孝行。 对他人,是礼,对吴岩,是孝。 在他心里这一杆秤已经平稳。 回去之后,叶卿做完最后一点遗留的作业,去书房打开电脑。 他搜了一下程简阳这个名字。 百度上关于程简阳的内容几乎都与学术相关。 偶尔几张照片看来,是一位很和蔼的叔叔。 他总想再查一些什么,但是更多的信息不会再被显示。 抱着一点小小的遗憾,叶卿关掉了电脑。 那天晚上,叶卿梦到了小月牙。 他醒来得很平静,然后发现自己流了鼻血。 怎么会梦到他呢? 可能是因为今天跟岩叔打电话的原因吧,他这样想着,去洗手池冲洗。 慢慢地往回忆里摸索,他很久很久没有想念小月牙了。时隔三年,他的模样也早就被他遗忘。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脸部轮廓还在。 梦里的小月牙,有一双漆黑的葡萄眼和一颗鼻尖痣。 叶卿又荒唐地想,如果再次见到他,应该是能从人群中认出的吧。 他的思绪乱得像胡乱攀爬的藤蔓。 —— 因为暖气让房间太干燥,最近这段时间叶卿总是流鼻血。 不疼也不晕,就是总要见血很让人惶恐。 某天夜里,叶卿在洗手间清洗血迹,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他穿好衣服,听见爸爸在说话。 彼时晚上十一点,叶父刚刚洗漱完,还没有睡下。 隔着房间门,叶卿能听见外面女孩火急火燎的说话声音,是时君以母子的房东家的孩子,也住在楼下,叫简喜乐。 他走出去,撞上火速往房间里走的父亲。 叶城绕过叶卿,牵起沙发上的外套,跟他说:“楼下阿姨出事了,我去看看。” 叶卿看向屋外,女孩手足无措地站着。 他平静地喊了她一声,“小喜。” 简喜乐抬头,紧巴的眉间慢慢松开了。 个子高挑的少年半个身子倚在墙上,给她一个温雅的笑容。 叶城把皮夹克套好了,冲他挥挥手,“叶卿一起来,搭把手。” 时君以的母亲不是第一次自杀。 今天她一个人在家,简喜乐打算过去送点吃的,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开,她察觉到异样,有点不安,才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于是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时母和一地的药瓶。 时君以不在家。 还好发现得及时,阿姨被送到医院洗胃,抢回一条命。 叶城开了一路车紧张了一路,听到抢救回来的消息才松下一口气。 要联系亲属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联系谁,印象中这对母子没有什么亲戚往来。 父亲一筹莫展之际,叶卿下楼买了一杯热可可。 他坐在急诊大厅里休息,双腿叠着,脸色如玉。没有睡着,眼皮垂着。 直到时君以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叶卿身上才恢复一点气力。 “我妈妈呢?”时君以问他。 “在五楼,没有事,抢救回来了。” 叶卿仍然叠着双腿,坐姿慵懒,合着长袄,沉默地应对眼前人的感谢。 好像自己施舍了什么大恩大德。 他只是太懒了,不想说话。 但是对视的时候,叶卿眼中的力量仍然会让时君以感到一些宽慰。 时君以离开之后,叶卿喝掉最后一口热可可。 他起身,准备去找爸爸回家。刚一转头,后背就被人撞了一击。 “对不起对不起。”身上背着人的男人连连道完歉,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冒冒失失往电梯口跑。 叶卿让行。 眼神扫过去,才发现这个男人是那日在科技馆看到的程简阳。他背的是一个女人。 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女儿,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 有想要看一眼的冲动,可惜两个人都跑得很快。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没有捕捉到任何信息。 “几楼?”程简阳回头问了一声。 “三楼三楼。”轻轻柔柔的女孩子的声音。 三个人进了电梯,叶卿稍稍加快步子,也没有赶上。 他绕到暗处,走了安全通道。 三楼而已。 18.第十八章 不知道什么时间了, 医院里还是挺多人。 叶卿慢慢吞吞地上楼。 三楼的楼梯口,他拐进了大厅。 看了眼指示牌,东区是心理科。 叶卿走的即是这个方向。 这个点,没有什么人来看这个科室。 值班的房间里亮着灯,门半敞着, 应该是程简阳刚刚进去。 门口除了几个病患,没有别人。 他有些纳闷刚刚是不是看走眼了,将要离去之时,听见取药的窗口报了个名字。 叫李什么的。 叶卿一转身,就看到了一个身形细细小小的姑娘。 她没有穿校服,穿了件白绒绒的毛衣, 也没有扎头发, 身形和姿态与那日在科技馆所见无异。 她去窗口取了药, 拎在手上, 慢慢悠悠地往叶卿的方向走过来。 他瞬间脚步停滞了。 很长一段时间,叶卿觉得脑海里的任何存在都被抽空, 只剩下这一张脸。 他的思绪回到三年前的冬天,一刹那,对小月牙模糊而遥远的印象统统因为这张脸被拉回眼前。 他们……好像。 叶卿无意识地捏住了拳头, 在女孩走近之前,他为了躲避一辆轮椅, 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女孩却在无形之中加快了步伐。 她向着叶卿的方向走时, 显然是紧张又雀跃的。 应该只是长得像的两个人吧, 叶卿起初这么想。 随着她越来越接近, 他不知不觉地后退得快要贴到墙上。 就像不知道那天追她出去时期待着什么,他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逃避着什么。 然而女孩子还是走到他面前,最后一步她娇俏地笑了一下。 “哥哥还记得我不?” 这一次的会面十分坦荡。 叶卿看着她鼻尖上的淡痣,差一点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他抑制住了眼中的情绪,渐渐对上了她那双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如同波澜不惊的水面上掀上一个凶猛的浪,浪里滚动着多年前的回忆,重重地砸在少年脆弱的心口。 叶卿捏紧的拳心攒满了汗液,神情始终淡漠,眉间也不皱一纹。 他安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姿态里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欣喜和恼怒。 拿捏好了与人交涉的分寸,他站在人情练达的那根弦上,不曾塌下去半分,即便惊涛骇浪劈头而来,仍能够面不改色。 叶卿松开拳头,轻扬一下眉目,“我们认识吗?” 程晚丝毫不诧异,脸上绽开一笑,是个机敏的小丫头。 叶卿心里却乱了套。 如果她真的是小月牙,那他付出的真心实意就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叶卿宁可相信那只是两张相似的脸。 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小月牙的气息。 怎么可能会是他? “小晚!” 程简阳从诊室出来,牵着他太太。 程晚回头,跑向她的父母,长发覆在后背。 程简阳看到叶卿,走了过来。 他问程晚,“认识这个哥哥?” 她摇头:“不认识,看着面善,就说了两句话。” 叶卿喊了一声:“程老师。” 没有点头,也没有笑,余光送走女孩和她的母亲。 光是面无表情的状态,都已经让他精疲力尽。 程简阳问他:“生病了?” 叶卿不方便提别人的家事,他撒了个谎说,“家里人。” “我夫人身体不太好,最近总往医院跑。” 程简阳的话里有遮掩的成分,点到为止,不再多提。 往医院里跑,都不是什么高兴事,用不着锣鼓喧天。 程简阳淡笑,“平时要多陪陪家里人。” “嗯。” 程简阳走了以后,窄窄的楼道里只剩叶卿和几个安静的病患。 哪怕如此,他悬起来的那口气也不知道如何松懈下。 叶卿背靠着墙壁站了片刻,走向长椅,坐下,叠起了双腿。 整个甬道里只有他头顶的一盏灯在照明,叶卿懒散地坐着,闭了会儿眼睛,不停地往鼻腔里涌的烟味让他保持着清醒。 身后的少年和他一样沉默寡言。 叶卿沉默是因为他觉得说话很累,他懒得花时间做无意义的对白。 时君以却一刻不停地与人交好,以便掩饰他的沉默,还有沉默之下的阴郁。 有一群小粉丝集体的班长也会躲在角落里偷偷抽烟,想到这里,叶卿睁开了眼睛。 他走到窗边。 简喜乐过来时,头发有一些松了。叶卿看着她,小妹妹眼里的焦急才渐渐地散了去。 那边,一根烟尽了。 简喜乐咳嗽两声,在时君以旁边坐下。 她先天性心脏病,状态不好的时候,好像立马会一病不起。 “你现在很难过是吗?”简喜乐捂着胸口说,“只要我身边有人难过。我的心脏就会很疼。” 时君以温和地笑一笑,“我不难过。” 叶卿将这些与己无关的话语过耳,散漫地看着医院院墙里的青松。 放在口袋里的手指捏着两颗玻璃球,是今天刚买的。 小时候他会在家和几个哥哥玩弹珠,大了以后,叶卿很少有玩具。 他昨天在梦里的时候,小月牙就拿着这个,问他要怎么玩。 原来那些梦境不是因为岩叔,而是作为某种征兆出现。 久别重逢的征兆。 从停车场开上来的车依次开出了大门。 他认出了程简阳的车。 “程晚。”他轻轻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别来无恙。 —— 程晚很紧张,她揪着衣服的袖口,手心不停在出汗。 只要想起刚才跟叶卿见面的场面,她就觉得十分尴尬。 但是既然她做好了这个打算,那就一定要好好地重逢。 无论早晚,这一天总要到来。 她坐在后座,车子开在市中心的红绿灯。 妈妈在副驾驶睡着了。 程晚跟前面开车的男人说话,“爸爸,你认识刚才那个男生?” 程简阳说:“附中的吧,看他总跟谢誉走一块儿。” “嗯。”程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外面是一条充满异国风情的街,有流浪歌手在唱歌,曲调挺忧伤的,程晚把车窗摇下来一些,恰好歌声被教堂的钟声盖过。 程晚趴在车窗上,看着深冬的夜晚。 程简阳让她把后面的一盒烟递过去。 他拿在手上,最后没有点烟。 在旁边睡着的女人很憔悴,程简阳帮她捋了一下头发,然后笑了笑。 哪怕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爸爸也经常这样看着妈妈笑。 程晚觉得心里很暖和。 程简阳把那包烟还给她,“喜欢的男生?” “啊?”程晚惊了一下。 程简阳笑眯眯的,“不然你问他干什么?” 程晚说:“不是,他是我的恩人。” “救你命了?” “他救过我很多次。” 程晚松开了抓紧衣袖的双手。 不止是叶卿,所有帮助过她的人,都是恩人。 是来自陌生人的爱,让她这个四处漂泊的种子被埋进土壤,长出了根。 她是没有理由不爱这个世界的。 程晚看着外面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轻轻扬起了嘴角。 —— 天寒既至,霜雪既降。 师大附中后面的高山上,孤松千丈,尚有翠色。 许小寒脑袋暗测测地伸过来跟谢誉说话,“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班今天气氛特别诡异?” 谢誉把听英语的耳机拿下来说:“没发现少俩人么。” 许小寒视线在班上扫了一圈,“我同桌不在,还有数学课代表。” 许小寒的同桌叫黄妍,是语文课代表。 谢誉点头:“校主任扫黄,黄妍和李昆被抓去改名了。黄妍要改成红妍。” “红妍什么鬼??那李昆呢,他咋了。” “李昆咋了……李昆咋了?” 谢誉看向叶卿,叶卿撑住脸颊,避之不及。 那边李昆和黄妍抱着期中的卷子过来了。 谢誉鬼兮兮地喊他,“昆哥昆哥,改啥名了?” 李昆邪魅一笑,“李昊。” 谢誉乐得不行,捶着桌子狂笑。 半分钟后,班主任胡澍像个阿飘一样出现在后门口,给他擒拿住了,凶他,“出去笑!” “啊——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谢誉吓坏了,身板立马挺直,坐得比小学生还端正,“谢誉超乖的。” 一向温和风趣的老胡今天也不高兴了,搞得大家都大气不敢出。 因为这次月考没发挥好,只考了年纪第三。奇耻大辱,让老胡咬着牙上课。课程结束,他挨个把学生叫到面前分析题目。 谢誉数学满分,他悠哉悠哉看杂志。他手上换了几本读者和青年文摘,但不看鸡汤故事,就翻翻中间页的几个笑话。 叶卿今天尤其不想看试卷,也懒得订正。他放下手边一切,安静地看故事会。 看了一会儿,叶卿小声问谢誉:“你上次说的程晚,她是程老师的女儿?” “是啊。” “一直都是?” 谢誉抬起看笑话的脑袋:“你这问的什么意思?” 叶卿不知道怎么接话。 谢誉说:“以前可能不是吧。” 不过,他又说:“你要想知道你可以去问她,别人家里的事情我也不好说。” 叶卿的质疑点到为止。 谢誉继续看笑话,笑到笑不动,撑着脑门喊救命,“我的天哪这都是什么魔鬼写的啊??” 许小寒回头看着他,跟他一块儿笑。 叶卿觉得这个女孩特别奇怪,不管谢誉干什么她都觉得好好笑。 谢誉讲无聊的笑话她要笑,谢誉回答问题她要笑,谢誉笑她也要跟着笑。 好像她所有的笑点都是围着他转的。 青春期女孩的小心思在这些浅显的细节里暴露无遗。 最后一个胡澍被叫到讲台上的是时君以,听说班长这次没考好,大家喜闻乐见,都能给自己的差劲一个台阶下。 胡澍讲完他的卷子,把时君以喊到外面去谈心了。 下课铃声响了之后,两人才进班。 时君以的表情仍然平静,没有人会看到他咬紧的牙关。 胡澍一刻不离开教室,就没人敢下课。 他在门口杵了会儿,喊人,“谢誉。” “啊?” “你出来。” “出去咋的。” 胡澍怒了,一口气憋的脑袋通红,吼他,“来我办公室接着笑!” 班级里的氛围一扫沉闷,男生女生开始发出憋笑声。 —— 冬至一阳生,日子开始变长。 快要过圣诞了,学校里的节日气氛挺浓厚的。 午间饭点,叶卿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走进小炒店。 他脱去厚重的棉服,露出里面雪白的短衫。袖口之下骨骼分明,肤白胜雪。 叶卿用指骨刮了一下自己的鼻梁,一片雪花变成水珠。 他点了一桌的菜,虽然吃不完,但是很有安全感。 出了食堂,叶卿是真的不太会一个人吃饭,他的口味很挑剔,来这里半年有余,仍然没有摸清这里的食物哪些是好,哪些不好。 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检验。 像是某种恶趣味。 店内用餐的女孩们有一些惊奇与高兴,秀色近在眼前,今天的饭菜都十分好吃。 上前拼桌的女孩扎着一个低马尾,麻雀尾巴一样的头发在视线里扫来扫去,发圈上有一只蝴蝶。 “叶老师好啊。” 等叶卿料到是在喊自己之后,简喜乐已经笑眯眯地看了他半分钟。 “简老师好。”叶卿点点头。 简喜乐笑嘻嘻的。 时君以跟在后面进来,无论日子过得多么糟糕,他俊朗的模样仍然是女生议论的重心。 他的偶像包袱也仍然很重。 叶卿问,“阿姨还好吗?” “嗯。”时君以点头,“那天谢谢你。” “谢过了。” 时君以扬起唇角笑起来,他的眼睛天生湿漉漉,很能打动人,想温顺的小动物一样。 简喜乐跟时君以关系挺好的,小姑娘每周末都去找他补习。 简喜乐这人看起来就比时君以真诚许多。 她有时候会出来跟着叶卿蹭吃蹭喝,反正他这么一大桌也吃不完。 时君以的状态如常,叶卿不知道他妈妈是否安好,也不知道他爸爸是否再来刁难。 菜端上来,叶卿拿筷子。 还没夹菜,手一抖,筷子咣一下撒在桌面。 他被人抱住了。 谢誉站在叶卿身后,将他拥着,双臂勒住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说话:“要不要一起过圣诞?” 叶卿说:“我妈不让我跟你玩。” “那好办,我带一个妹子,你带一个妹子。”他认真地出主意,“你带你姐,我带你的小白兔。” 叶卿的“不去”二字已经到了喉咙口,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随便。”他说。 19.第十九章 岁寒之后, 大大小小的冰雪项目开始运营起来。 圣诞节的小镇很热闹,还有很多从外地赶过来体验北方风情的游客。 程晚坐在麦当劳门口,贴着冰冷的小丑。 她搓搓手心,看了眼时间,跟谢誉约的是九点半, 现在才八点多。 好想进去坐一下,程晚看了看店里。 可是,她好像没有带那么多钱。 数完几张碎钱,把它们整理好的塞进上衣口袋。 她抬头,看到正在过马路的男孩女孩。 男孩温雅修长,文质彬彬。 女孩削肩细腰, 表情冷冰冰的。 就和那年正月十五, 在城墙之下看到她时一样的感觉。 程晚觉得, 她要是能有严禾这么漂亮, 一定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那一天在学校执勤的时候看到严禾,程晚是很慌张的, 她没有做好准备,无法应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往事。 而这一次,除了惊讶, 还有一点感动。 她站起来,正好迎上严禾的视线。 那张冷冰冰的小脸上眉间一皱, 若有所思。但她最终没说什么。 程晚走至二人跟前, 她先开口:“姐姐好。” 严禾挺恼火的样子, “姐姐一点都不好。” 她严肃地看着叶卿:“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走那么多路到这破地方来?” 叶卿穿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 衬得双腿修长。 程晚又小声说了句:“哥哥好。” 低下头,目光落在他的鞋尖。 叶卿“嗯”了一声。跟严禾说:“最近的滑雪场在这里,况且地方不是我挑的。” 他拉了一下严禾的帽子,示意她别再生气,“进去吃饭。” 严禾一边拽拽地发牢骚,一边迫不及待地往里面走。 叶卿跟程晚逗留在门口。 他漆黑的眼中现出一个轮廓分明的她。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楚楚动人。 “吃了吗?”他问。 “没有。” “一起。” 程晚点头。 他走了两步,又缓缓停下了,看着她说:“我叫叶卿。” “我叫程晚。” 她说完,抿唇一笑。 这一笑,让他找回一些当年的感觉。 叶卿点了两份儿童套餐加几个单品,套餐里面的薯饼严禾很喜欢。 她认真地享用起食物来,就忘记了这“破地方”的烦恼。 这个小镇的位置的确比较偏,但是有好几个4A级旅游景区,所以还挺热闹的。 严禾一边吃薯饼,一边看着程晚。 她打量了半分钟,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没有说什么。 两个薯饼不够,她又去买了两个薯饼。 从她轻快的脚步就能看得出来,严禾很享受她的薯饼人生。 餐桌上剩下叶卿和程晚。 程晚扎着马尾辫,没有刘海。脸庞打理得很干净,皮肤白白的。发际线之处有两条短须,凌乱得可爱。 她喝牛奶的样子很认真。 吸管的口被咬得扁扁的,跟小孩子一样。 “程晚。”叶卿突然想喊她的名字。 “嗯?”她软绵绵地应。 “没什么。” 九点一刻,三人出门。 恰好一辆深蓝色的宝马开过了红绿灯路口。 三双眼睛盯着宝马车顶的两只粉红色的猫耳朵。 眼见它减了速,缓缓地停在路边。 推开后车门的少年活蹦乱跳地跑了出来。 谢誉穿了件火红的冲锋衣,像一团小火苗,一声招呼没打就往麦当劳门口跑了。 跑出去两步听见后面狂按喇叭的声音。 他揉揉耳朵回头,皱着脸说,“又咋了啊?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叭叭的。” 车主缓缓降下窗户,露出妆容精致的一张脸,说话声音冷冰冰,“你朋友哪个,带跟前儿来我看看。” “我朋友哪个?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知道不,满大街,哪个都是我朋友,您可少操心吧,鱼尾纹都往头发里长了。” 谢妈妈生了两秒钟的气,扭头说,“你少跟我打哈哈,晚上八点之前回来,听见没。” “听见听见听见,八点不回我就大猪蹄子!” 谢誉给他妈作揖,“求求您赶紧把车开走,交警都飞奔来给您拜年了。” “哼,跟你爸一个臭德性。”妈妈关上窗,踩油门走人。 谢誉目送妈妈的车离开,双臂一抱,“哼,跟你爸一个臭德性。” 他品着这句话,走到一个女孩身边。 谢誉背着手在严禾面前晃悠了一阵,她终于看向他。 谢誉弯腰,与她视线齐平,“有没有见过驯鹿?” 严禾摇头。 “那你回头。” 她忐忑地转身,车水马龙的大街,人挤人,车挤车,哪里有什么驯鹿??? “你骗——” 再回过头,谢誉头上多了两个可爱的鹿角。他笑眯眯的,“你看这个。” 严禾诧异地看着他。 “可爱吗?” 她白眼一翻,“无聊。” “给你要不要?” 没接话,在他看来就是答应了。 谢誉把发饰拿下来,小心地安在严禾的小脑袋上,她扎了一对双马尾,与这双驯鹿耳朵相得益彰。 没戴稳,等谢誉把手放下了,她稍微动了动那发饰,戴牢一点。 严禾跟在叶卿后面,谢誉好像没跟上来,她便放慢了步子,用余光看到他的身影,跟他一起走。 叶卿也慢下来一点,看到严禾头上的东西,他好奇地用手弹了一下,给她整歪了。 严禾气死了,把他手推开,“哎呀你别碰我的角!!” 叶卿恭维不起她的脾气,不敢招惹了。 过了会儿,严禾瞄他一眼,冷酷地说:“我这样像不像傻逼?” 他没说话。 她抱着双臂,“你直说吧,我不会打你的。” “像。” 严禾一挥手,巴掌落在他后脑勺,“胡言乱语。” 她若无其事,往远处走。 叶卿揉了揉吃了痛的脑袋。 少女心,海底针。 一行人走向缆车售票处。 通往半山滑雪场的最快路线只有缆车。 本来冲在最前面的严禾在快入口的地方突然停下了。 她转身走到跟在最后的程晚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严禾突然往前,有点吓人。 程晚“啊”了一下,她用寻求帮助的眼神看了看叶卿,“我叫程晚。” “我们在哪里见过。”严禾用笃定的口吻说。 “有可能在路上碰到过。” 程晚没想到,禾姐姐居然没记起她来。 她一时不知道高兴还是难过。 严禾看了她半天,“你是不是认识江措?” 严禾对人的记忆不太好,看到程晚的时候只是觉得眼熟,而且好像是跟江措有什么瓜葛的一张脸。 叶卿手臂挡在二人之间,把程晚拉走说:“不认识,车来了。” 严禾摸了摸自己的鹿角,眼中充满了困惑:“有些蹊跷。” 车厢比较狭窄,是两人间。 严禾不管那么多了,高兴地跨了进去,谢誉跟在她后面。 程晚和叶卿前后脚踏进后面一节车厢。 看着门被阖上的时候,程晚突然有一点紧张。 缆车沿着长长的索道往上滑行,脚下一块玻璃板,低头看去是万丈深渊。 北城的森林覆盖面积很广,满眼看过去都是深绿色。 严寒的季节里,有一些沉闷的生机。 程晚乖巧坐着,她大多数时间在看风景,时不时瞄一眼对面的叶卿。 叶卿面色不冷淡,但始终没什么表情。 第五次偷看的时候,两人对视上了。 她咬着手指头低下了头。 叶卿往旁边挪了挪,空出身边的位置,沉声道,“过来。” “啊?那样会不会不平衡……” “掉不下去。” 程晚犹豫踌躇片刻。 “坐到这边来。”叶卿说。 她挪了位,坐在他身边,被男性气息包裹,程晚挤在边边角里面。 “你紧张什么?” “我有一点点恐高。”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喜欢说“一点点”。 什么都是一点点,一点点不舒服,一点点疼,一点点恐高。 不管心里多么难过,被这么一说,仿佛真的只有一点点似的。 他自然地垂眸,静静地看她。 皮肤白的女孩,发色都有些泛黄,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几根头发调皮地翘在她的额头上。 像扇子一样的睫毛一上一下,在他的角度看去,恰好把她一双明亮的眼波盖得朦胧。 叶卿松散下了坐姿,抬了一下下巴,“不要紧张,抬头看看外面。” 程晚扇子般的睫毛扬上去,湿润的眼波里装下悠长的河流和绿色的山脉。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哇,好漂亮啊。” 她无意识地走到另一边,跪在座椅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十指在窗户上抓着。 程晚看了一会儿河里漂着的船儿,几乎忘记自己置身密闭的空间里。 缆车的视角很好,低头是地,抬头是天。天地之间,葱茏万物自然而规律地生长着。被大雪覆盖的森林里有老式的蒸汽小火车,慢悠悠地南下。 宁城见不到这样豪情万丈的风光。 她看着丰饶的大地,他看着好久不见的她,听见她开心地说,“大自然是真的很美好。” 平静下来之后,在密闭的空间里,两人都能听见外面雪花飞舞的声音。 叶卿在身后淡淡呼吸,目光向着她的后背。风轻云淡。 他将要闭眼,顿觉脚下咯噔一声,终点将至,缆车骤然停下了。 程晚以为只是减速,可她转眼意识到,车厢是真的停下了。 “妈呀。”她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声,随即捂紧了嘴巴。 她看着前面,他们是离终点最近的车厢,大概还有五米。再回头看看后面的车厢,大家都挺焦急害怕的。被锁在一个个小笼子里,动弹不得。 程晚紧张得吞口水,“这是发生什么了吗?” 叶卿拿出手机给谢誉打电话。 谢誉他们已经出去了,跟他说只是停电,外面正在供电。 他挂了电话,语气平淡,跟她交代完,觉得阳光刺眼,合上了眼睛。 “我们不会有什么事情吗?”女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就像贴着耳朵似的。 “不会。”叶卿看了她一眼,“不要紧张。”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会出事,但听到这样的宽慰,还是会让人舒心。 程晚看着叶卿苍白的脸色,她做不出什么高兴的表情了。 “你要是害怕就坐在我旁边。”叶卿说。 程晚没有听他的,她始终站着。 不知道叶卿是不是有点累,还是缺氧,还是冷。程晚有些担心他。 三分钟后,她抿着嘴唇,在他面前蹲下了,温谨地说话,“哥哥身体好一点了吗?” 叶卿垂眸,无言凝视。他平缓地呼出一口气,薄唇微启,“不会生病了。” 程晚放心地说,“那就好。” 可她还是觉得他穿的单薄,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叶卿的双腿上,“这样会暖和一点。” 程晚满意地点点头,“你要平时多运动运动,强身健体。” 她喃喃自语,“我以前就觉得,你要是跟啾啾他们在一起做做运动,可能就不会——” 手指被紧紧地一攥,使她的说话声音戛然而止。程晚错愕地看着叶卿。 封闭的车厢里,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没有了征兆。这种时候,心跳就会变得好快好快。 叶卿捏着她冰冷的手,手指慢慢滑向她的手腕。他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她的手背有一点肉肉的,被他裹得刚刚好。 程晚抬着头,讶异地看着做出奇怪举动的叶卿,他挡住了太阳,导致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影。 叶卿微微俯身,手指轻柔地握住她瘦削的下巴,声音中透着寒气,“你真的是小月牙。” 不知道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程晚噎住了。 “那你证明给我看。”叶卿突然说。 “你这样子问很奇怪的,这要怎么证明。”虽然怕怕的,程晚还是理智地反驳了他。“我说我认识啾啾,认识禾姐姐,还有岩叔。这样说你也不相信吗?” 听她口中说出岩叔,叶卿心脏被人揪了一下似的。原来她还不至于那么无情。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些都不够。 “不信。” 叶卿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有了三秒钟的平静,然后起身,高大的身躯压向她。“你不会,我可以帮你证明。” 被攥住手腕的程晚感受到了危险,可是她无处可逃,渐渐被逼至角落。 叶卿的眼中始终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可他漫不经心看向她的每一眼,都让程晚觉得寒冷,甚至软弱,内疚。 叶卿的胸口几乎贴到程晚身上,他微微弓着身子,隔着咫尺之距,非常细心地打量她。每一处棱角,每一根头发,随着他的靠近变得清晰起来。 没有任何动静,程晚也突然察觉到,他在闻她。 贴近到还差一两公分的距离,叶卿的嘴唇在她的下颌骨的位置,程晚感觉到他嘴巴的凉意,她往后缩了一下。 叶卿不满她的避让,攥住她的手臂的力气大了一下,把她拉至身前。 这一拉,他的嘴唇撞上了她的脸。是无心,也是刻意。 程晚心惊,的确是很凉的。 “叶卿。” 她第一次这样坦荡地叫出他的大名,没有尊卑,没有礼让。 叶卿眸中之色一深,他看着她粉色的耳朵。 程晚把他的手推开,“我以前给你亲,是因为身不由己,我不能够对你坦诚。” “可是现在不可以了。” “因为我是女孩子,你要尊重我。” 程晚从他怀中走开,她没有避得太远,而是回到最开始的位置坐下。 毛衣白白的领口托着她干净的下巴。 脚下轰隆隆地开始了启动。 她没有再看他。 叶卿把程晚的外套还给她,“把衣服穿上。” —— 时近中午,气温仍然很低。 叶卿随便找了一个出口出来,因为人多,他回头看了很多次确认程晚有没有跟上。 程晚落在后面也挺无辜的,因为个子小,总是被挤在人堆中。 终于艰难地走到叶卿面前。 他低声说,“你拉着我衣服吧。” 拉着他的衣服?那样就像小孩子跟着大人出门似的。 程晚没有答应。 叶卿便慢下来,扶着她的肩膀,走过每一个路口,直到白雪皑皑的滑雪场赫然眼前。 娱乐活动挺多的,人满为患。 谢誉穿着红色,严禾穿着黑色。 远远地一眼,叶卿就把他们两个从人堆里认了出来。 红色的小人拖着一个充气滑雪圈,拉着黑色的小人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奔跑。 谢誉坐在后面,严禾钻到他怀里抱着膝盖坐下。小小的滑雪圈里面,他长腿把她圈得稳稳的。 从上面滑下来的时候,滑雪圈外围溅起一圈雪花。 严禾时时刻刻扶着自己的鹿角,虽然天冷,但是她漂亮的脸蛋上盈着暖意。 隔得很远,似乎也能听见她的尖叫。 叶卿捏了下眉心,他居然看到他姐姐在笑! 两人滑到终点,拿了个第一。严禾兴高采烈去领奖品。 滑雪场玩的项目挺多的,这一边基本上都是给小孩子玩的。 程晚很喜欢这种氛围,她像个小兔子一样跳到每一个摊位前看那些注意事项。 叶卿在旁边站了会儿,打算等程晚选好了他直接过去。 对面有个男人在抽烟,烟味挺呛的。叶卿不好意思直接闪开,他慢吞吞地往后挪了几步。 再往后就是在半山营业的几家浪漫的小店了。 一家咖啡馆门口窗户喷着merry Christmas的字样,还有圣诞老人在招揽生意。 表演演员穿着笨拙的衣服,视野不大开阔,往后退的时候,一不小心绊到什么东西,咣当一下栽倒在地。 旁边的小男孩看到此景,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叶卿看了一眼被演员踩到的东西。 居然是一条狗。 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阿拉斯加犬跟叶卿对视了一眼。 它身上被拉绳捆着,好像是受了伤。 从后面来的主人牵了条短鞭,不轻不重地在狗狗的脑袋上抽了下,又用脚踢它屁股。 狗狗艰难地站起来,身后长长的拉绳拖在地上。 看样子应该是要去拉雪橇。 “你等一下。”叶卿过去。 三两步,走到男人跟前。 他蹲下,握了一下狗狗的爪子,冷得像一块冰。 被日积月累的残害磨去了攻击力,他对于人类的大多数逗弄不会有反应。 叶卿抬头看着满脸困惑的男人,“它冻伤了。” 男人一笑:“冻伤我咋整啊,我又没钱治,能跑就跑跑呗,今天再拉几回完事儿收工了。” 他不以为然地攥过狗狗的颈圈,想把它拽走。 “你没钱治不重要,现在它这样已经不能工作。” 男人脸色稍变:“欸你哪儿来的小孩儿啊?你家长呢?不坐雪橇别乱摸我狗啊我告儿你,碰坏了你可赔不起,这狗我花老多钱买了。我买了就是我的,它是死是活不挨你事儿。” 叶卿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他抓去狗狗的另一只爪子,也冻伤了。 他没有养过宠物,不知道这样的伤严不严重,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叶卿。”程晚微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要不要玩雪圈——” 注意到受伤的狗狗,她的视线停滞了一下,“它怎么了?” “受伤了,要尽快处理一下。” 叶卿强硬地把狗狗的颈圈从男人的手里夺过去,在对方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将它抱起,手肘撞开身后一扇玻璃门。 他进的是一家咖啡店,暖气扑面而来,伴随着一声惊呼。 店是两个欧洲的小姐姐的开的,眼见少年抱着一只大大的雪橇犬进门,其中一个女孩子尖叫了一声。 叶卿抱得吃力,他微喘着气,“可以借我一条毛巾吗?” 女生的中文不太好,问他能不能说慢点。 “Can you lend me a towel?(可以借我一条毛巾吗?)”叶卿重复一遍。 店员送来一条大大的浴巾,程晚接过,试图把狗狗包裹起来。 阿拉斯加不是普通的宠物犬,因为体型太大了,他们两个人折腾都特别累。 外国小姐姐过来帮衬,她看着叶卿问他:“这是你的狗吗?” “不是,是从坏人那里救回来的。” “它遇到了什么麻烦?” “外面那些商贩用这些狗来拉雪橇,但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经过训练,也承受不了人的重量。所以有很多像这样被冻伤的,甚至还有的活活累死。” “我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不过没想到这是真的,我一直以为拉雪橇的是成年的健壮的狗,没想到这么小的狗也会被这样对待。太可怕了。” “只要能帮那些人挣钱,他们是不会在意动物的生死的。这些狗大多数是从宠物店偷来的,他们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就能控制这些生命。” 叶卿把狗狗的拉绳卸了,用浴巾它身上的雪水擦拭干净了,坐在包间的沙发上,将它的爪子浸泡在一盆温水里。 程晚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钦佩。 因为他们全程说的是英文,她只听懂了几个单词。 等店员离开了,她才问他刚刚说了什么。叶卿又给她解释一遍。 程晚说:“我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姐姐只教过我们数学和语文,来了北城之后因为爸爸给我登记的年纪太大了,我就直接进了初中,可是我根本没有学过英语。” 她搓搓冻得通红的手心,难过地说:“我成绩很差。” 叶卿观察到她细微的动作,把她的手也拉过去,泡在盆里。 程晚腼腆地笑了笑,把手拿出来,“你不要逗我。” 叶卿也轻笑,“不好就不好,人可以保持住自己的弱点。”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刀枪不入的人是不可爱的。” 虽然没有学过英语,但是程晚现在也在努力学习了,因为她觉得语言真的是很神奇的一种东西。 想到这里,程晚为了自己点了个头。 外国小姐姐财大气粗,花了钱买下了这条狗。那个小商贩便没有再回头闹腾。 叶卿问程晚:“你要抱抱它吗?” 程晚犹豫着摇了摇头:“我怕它咬我。” 叶卿把狗狗放在她腿上,“那你摸摸看。” 程晚用手抚了抚狗狗的毛发,有点粗糙,“湿湿的。” “身上有雪。” 他把外套脱下,给它裹了裹。 漫长的时间里,两人没有再说别的话。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良久,叶卿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店员很坏。” “为什么这样说?” “走就走,关什么灯?” 要是叶卿不说,程晚都没发现这个小房间里的灯光暗了一截。 刚刚那个女孩离开的时候把日光灯关掉了,现在他们的屋里只有一件色泽暧昧的壁灯在亮着。 “是不是把我们……” “当成情侣了。”叶卿接她的话。 黑暗中,程晚有点脸红。 她握住狗狗的腿,发现它已经开始跟拥抱的少年亲热,伸出舌头在叶卿脖子上舔。 叶卿把它放到地上,让它舒展一下身体。 过了很久,程晚捏住自己的鼻子。 叶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问,“对狗毛过敏?” 程晚摇摇头,她声音软糯的说:“叶卿,我要哭鼻子了。” 她要哭鼻子了,因为想到了三年前的冬天。 叶卿也是这样抱着她,他也是这样觉得,她是一条生命,而不是一个乞丐。 她也想为这条狗狗掉眼泪,因为她知道无家可归的冬天有多冷,她知道冻伤的感觉有多难过。 “别哭,眼泪会结冰。”他开玩笑说。 叶卿揉了一下她热热的脸蛋,突然心里有一股冲动。他伸手,把程晚拉到怀里。 在她错愕的注视中,他说:“你闻闻看我身上有没有味道?” “没有。”程晚摇摇头,“但是有几根狗毛,在你的肩膀上。” “那你帮我拿掉。” “一定要抱着拿吗?” “离太远看不清。” 程晚顺从他的意思,帮叶卿把毛衣上粘的几根毛发清理掉。 她认真到完全没有发现两个人的姿态有多暧昧。 咔嚓一声,门被猛然推开。 光亮透进来。 叶卿循声望去,门口赫然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少年。 “我靠。”谢誉飞速地转身往外走,生无可恋地用手捂住眼睛,“窒息。” 20.第二十章 程晚慢吞吞地从叶卿怀里站起来。 他整理衣服。 她问:“刚刚是谁?” “谢誉。” 程晚紧张地搓手手, “我们走吧。” “嗯。” 咖啡馆的大厅有一面大玻璃,隔绝了外面的冰天雪地。 谢誉买了两袋甜甜圈就出去了。 严禾拉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跟他面对面说话,隔着玻璃,不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 虽然没有什么好心虚的,程晚还是有点担心谢誉会告诉她爸爸。 “他不会说的。”叶卿牵着狗狗出来。 程晚紧皱的眉心松懈下来, 她有点吃惊,然后恢复正常神色,点点头,“好。” 店员接过叶卿牵过来的狗狗,他说要如果条件允许,最好带它去看兽医。 对方点头应了。 叶卿给程晚点了一杯意式, 程晚问能不能打包。 她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想带回去给我妈妈喝。” “那我再点一杯。” “不用了。”程晚接过打包好的咖啡, 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谢谢你。” 最终, 那条狗狗被取名为Janus。 叶卿说,Janus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天神, 这个天神寓意着希望,所以它的名字也是“January(一月)”的词根。 翻译成中文,就是在冬天里等待着春天的意思。 Janus是一条很温顺的狗狗, 程晚相信,它会慢慢好起来的。 就像她一样, 总有一天会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 被亲人遗失的他们, 一定要在世界赠与的善意中坚定地活下去。 —— 雪山脚下是一个安谧的小镇。 镇子上有一半的面积被林场和鹿场占了。 平静的黄昏里, 牧人正在放鹿。 从鹿圈里被驱逐出来的梅花鹿身上有雪白的斑点, 它们慢悠悠地走向火烧云下的平原。 严禾把她头顶的鹿角竖起来,在散漫的鹿群中央蹲下了,双手乖巧伏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有人过来时,她眼珠子转向他,小声说话,“叶卿叶卿,你找得到我吗?” 叶卿并不想找到她。 谢誉从远处跑过来,跟她面对面蹲下,双手乖巧伏在膝盖上,小声说,“我找到你啦。” “天哪。”严禾很惊喜,“你这么厉害,一定是火眼金睛吧。” 谢誉向她绅士地伸出一只手,“我可以把你牵回家吗?” 她想了想,点头说:“可以的呀。” 然后交出了自己细细白白的小爪子。 叶卿再回头,他很纳闷,一会儿工夫,怎么谢誉跟严禾连手都牵上了。 程晚第一次看到梅花鹿,按捺不住眼中的喜悦。 得到驯鹿人的指示,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头小鹿的毛毛。 是一只公鹿,亮晶晶的鹿眼里面映出她天真烂漫的笑脸。 “它有一点怕生。” 叶卿说话的声音就在耳畔,程晚觉得耳根子一热。 她用余光看着他俊美的侧脸,在小鹿上花的心思分了一半出去。 叶卿浅浅地勾起唇角,用指关节蹭了蹭它漂亮的鹿茸。 程晚惋惜地说:“它会被割掉角角吗?” “……脚脚?” “就是这个。”她伸手指了一下那对鹿茸。 叶卿点头,“会。” “那样好疼。” “不割的话,到了一定年纪它自己也会脱落。凡是流血的伤口都是会疼的,不过新生是一件喜悦的事。” “它还会长出来?” “嗯。”叶卿点头。 程晚给怕生的小鹿顺顺毛,它慢悠悠地钻到妈妈的身体里喝奶。 叶卿想让她注意安全,不过程晚已经很迅速地跟过去了。 她低下脑袋,看看她是怎么喝奶的。 “不要蹲着,这样很危险。”叶卿试图拉她。 傍晚的风声有些大,程晚揪着表情,“啊,你说什么?”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危险就在靠近,叶卿三两步跨前,把程晚从母鹿身边拉开。 那头母鹿的警觉性很强,预感到有人迅速靠近,它立马抬了一下腿。 这一脚踢在叶卿的后腰,他扶住眼前人,忽而头晕了一瞬。 程晚的搀扶让他清醒过来,“它踢你了??” “嗯。”叶卿怕她担心,说,“没事,踢得不重。” “真的不重吗?” “不重。”其实还挺疼的。 程晚松了口气:“没有事就好。” 她将手放在叶卿的腰间,给他按摩按摩,却碰得他痒痒的。 叶卿被那一脚踢得很不舒服,但他没有说什么。 一天过得很快,因为在那条狗身上花了太多时间,程晚几乎什么都没玩。 到了要回家的时间,他们要坐大巴回市里。 谢誉小先锋是绝对不会错失任何机会和他的女神坐在一起的。 因此后上车的程晚只能坐在叶卿身边。 叶卿起身,给程晚让出了靠窗的座位。 也许让位也没那么必要,但是在叶卿印象里女生都是比较喜欢坐窗边。 程晚的双手被冻得红彤彤的,她握着那杯已经散尽了余温的咖啡。 叶卿看着她的关节,说:“放我口袋里吧。” 程晚眨巴着眼睛看他,叶卿已经伸出手抓住她。 被暖烘烘的掌心包裹,程晚恍惚回到了小时候的冬天。 叶卿的手比以前更有力量了。 他的口袋里装着两颗玻璃球,小小的弹珠暖暖的,在她指尖滚动。 叶卿这一天,装着一肚子的困惑和她待在一起。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城市? 但是现在,他却都不想问出口。 夕阳下的程晚恬静温婉,她再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男孩。 “程晚。” “……嗯?” “没什么。” 只是很想念一念她的名字。 有名有姓的这两个字,终于让她成为了独一无二的人。 外面有一面湖,是深蓝色的,太阳很快便会沉下,然后月亮爬起,湖对岸遥远的教堂金碧辉煌,映落在水中。一抹红霞沉进了天空的角落。 叶卿看着这样的风光,水天一色的蓝勾出了程晚脸型的轮廓。她的五官是很深刻的,尤其是眼窝和鼻梁,从侧面看很漂亮。 叶卿很喜欢北方,因为人烟稀少,他不喜欢热闹。北城的小镇会让心情沉淀下来,听说当年苏武到贝加尔湖畔牧羊,如果叶卿是苏武,他一定会留恋这里不再归汉。 如果这趟车能够一直一直绕着湖开下去就好了,那他就能和程晚待得久一些,他纵容自己这样想下去,甚至希望和她一起留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过一场深冬。 刚刚重逢那几天,他几乎一睡着就会梦见小月牙,或者程晚。 直到现在,他终于愿意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可是叶卿还没有弄明白,他对程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严禾靠窗坐,数着她的战利品,那些小娃娃,一个一个被她过目。 谢誉趴在前面座位上,歪着脑袋看她。 严禾一边数一边问他,“你看我干嘛。” “因为你好看呀。”谢誉轻轻地笑起来,“明年冬天再来吧,我教你滑雪。” “明年?明年我都不在这里了。” 他突然很失望,“那你在哪里。” “我去上大学啊。” 谢誉低着头抠抠手指,有一会儿没说话,严禾打了个哈欠之后,他长长的手臂挂上她右边窗户的边框。 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她身后的座椅上,随便抬一下手指,就能撩到她的头发。 严禾抬了抬眼睛,看到谢誉纤长的眼睫毛上挂着夕阳的温度,他突然很正经地看着她,淡色的眼瞳里有了嬉皮之外的深情。 谢誉垂下视线,盯住她樱桃色的嘴唇。 那股深情渐渐地沉淀了,他的眉目微微放松。 这样的距离好暧昧,他的呼吸都在她的唇上。 谢誉的手指顺着她的发丝缠住了女孩小巧的后脑。 眼见谢誉的鼻尖已经贴上了自己的,严禾奇怪地问,“你要吻我吗?” 肉眼可见的一个停顿之后,谢誉挪开了僵直的身体。 “啊?”他捏一下鼻子,“咳咳,那个……你睫毛上有个东西,想给你吹了。” 严禾一紧张。 她回头问叶卿,“我睫毛上有东西吗?” “有。”叶卿敷衍地看了她一下,“快让谢誉给你吹了。” 她又问程晚,“我睫毛上有东西吗?” “嗯,你可以让谢誉帮你吹一下。”程晚一脸真诚。 严禾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谢誉。 她把双手摆在膝盖上,学着他的样子,坐得像个小学生。 —— 到了市里,还要坐车回去,程晚跟叶卿顺路。 公交车上挤得前胸贴后背,上了车之后,叶卿就找不到严禾了。 他的视线几乎没有从程晚身上离开过。 她弱弱小小的一个身躯站在后门口,因为平衡感不好,只能紧紧地捏着柱子。 叶卿站在身后,沉默地看着她手背上通红的关节。 有的人就是天生体寒,怎么捂都捂不暖。 程晚看着窗外的风景,精致的侧脸被他收入眼中。 说是清秀,其实已经甚于清秀,她的五官棱角很深,鼻梁,眼塘,下巴,每一处弧线都非常柔美。撩头发的时候,樱唇微微下压,十四五岁的模样,竟有几分妩媚。 程晚的眼里有一颗红彤彤的夕阳。 他静静地注视着,不料她突然回头。 猝不及防地对视了,程晚愣了一下,然后说:“你要不要过来一点。” 公交刚开到新的一站,有一群逛完街的年轻女孩拥了上来。 叶卿往前,在让步过程中,胸膛一点一点贴上她的后背。 程晚准备换一只手扶柱子,把手里的咖啡交到另一只手心,垂下来时,被人握住了。 干燥宽厚的手掌握住她小小的拳头,在出神的这半分钟时间里,他身上的体温仿佛已经传递过来,流遍她的全身。 程晚抬头看了眼叶卿。 他也正抬头看着上面的站台路线,“哪里下?” “学府路。”程晚说。 “还有两站。”叶卿轻轻垂眸,淡定地应接她的讶然。 他的手指穿进她的掌心,两人一起提着袋子。 “程晚?” 旁边有个尖锐又沙哑的男生嗓音唤了她一声。 程晚整只脑袋转过去,叶卿余光投向那个男生。 是个个子不高的胖男孩。 隔着一米的距离说话,本是可以听见的,但是男生却突然把头伸过来,拉着嘴角对程晚做了个鬼脸,“你妈不梳头发的样子就像一个老母鸡。” 这句话飘进耳朵里,程晚感觉到叶卿的手紧了紧。 中学生的欺辱事件不少,但他们遇到身边打架斗殴的并不常见,更多的暴力来自于身边人的嘴巴。 女孩的长相,刚刚发育的胸脯,高矮胖瘦的生理变化,都会沦为青春期男生的谈资。 他们会不停地嘲笑别人“你好黑”、“你好胖”、“你身上怎么有股怪味”。 这些人从不出手,但是高谈阔论里带着不谙人情的羞辱,和无止无休的恶意。 这些羞辱,每一天都在发生。 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通常不要理会就过去了。 叶卿没有无动于衷。 他眼里很重的寒气撞到男孩的眼睛里,轻轻一眼看过去,“你说什么?” 21.第二十一章 吊儿郎当的男生意识到麻烦要来了, 立马挺直了身子,一副讨好的姿态,“没说啥,我跟程晚讨论题目呢。学长是……” “你刚刚那句话好像没有讨论题目的意思。” 叶卿的手缠上男生的领口。 男生吓得结巴,“没没没, 我真没……我不是……学长你别激动。” 叶卿把小胖子往前一拽,因为杆子横在腰间,男孩以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前倾着上身。 “道歉。” “哎呀不要这么认真嘛。” 男生瞄了一眼程晚。 她居然没有制止他。 男生一下子有点生气,忘记叶卿悬在胸口的那只手,趾高气扬地看着程晚:“喂你能不能帮我说句话!” 叶卿紧了紧臂力。“我挺怕麻烦的,所以你干脆一点。” “嗨呀。”男生一挥手, “对不起嘛对不起, 对不起您嘞程晚同学!行不行!” 程晚说:“你对不起我没关系, 但你不可以侮辱我妈妈。” “行行行!我对不起您!更对不起您妈!我对不起您祖宗十八代!!” 叶卿垂眸看着程晚, 手臂慢慢松下来。 男生整了下衣服,在下一站就立马下了车。 下车前还冲她摆了个臭脸。 到了学府路, 叶卿就跟着程晚下车了。 从刚刚那个男生的口气和程晚放任的态度来看,这样的羞辱一定发生得不少。 叶卿没有提起她妈妈的事情,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到了小区门口, 程晚停下了。 身侧是一个汽修店,已经关了门。 彼时天色暗下来, 眼前的景色一片乌青。 下了车之后, 叶卿总觉得有人跟在后面, 他一回头, 只看到一条小狗毛绒绒的尾巴。 “今天谢谢你帮我出气。”程晚的说话声把他的思绪牵回去。 她抿着嘴唇看着他,一双葡萄眼在黑夜里清澈美好,正好路灯亮起,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了星星似的。 叶卿问:“他们总这样吗?” 程晚说:“也不是,我们班大部分同学还是好心的,只是有几个男孩子比较调皮,他们不光说我,还说别的女生。不过他们欺负人的时候也会有人给我们出头的。” 叶卿看她一脸认真,不像说假。还是提醒一句:“你下次可以给自己出头。” 程晚点点头,用力地嗯了声,“我会的。” 她抓了抓小拳头,自言自语似的,“我会变得更强大。” 这种时候的程晚就跟小月牙的模样重合上了。 叶卿不禁勾了勾唇角。 程晚被他笑得心里一苏,她握着拳头的手僵在半空,愣愣地收回,看着叶卿。 和小时候扶风弱柳的模样相比,他现在的英俊是非常健康的英俊。 虽然不那么惹人怜爱了,但这才是少年应该有的状态。 再好看的风景,在这样剑眉星目的俊美前也黯然失色。 程晚是挺开心的,叶卿的身体终于越来越健康了。 见她一言不发痴痴地看着他,叶卿问:“怎么了?” 她尴尬地缩回手,问他:“你腰还疼吗?” 程晚不知道他具体伤到哪里,就扶了一会儿叶卿的腰,以暧昧的姿势站立片刻,她咬着唇说,“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叶卿犹疑了少顷,他走到树荫的暗处,“到这边。” 程晚跟过去,叶卿没有忸怩,把外套脱了,掀起里面的毛衣。 他的脊椎偏右的后腰之处,一片暗色。 程晚用指头轻轻地点了一下,她自己先揪起了表情,“好疼。” 指腹轻轻地划上去,在少年干净的腰腹游走,将那片淤青圈了出来。 叶卿的腰上的肌肉紧实,穿着衣服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身上没有多余的肉肉,看来担心他没有运动是多余的了。 程晚很抱歉地说:“真的对不起啊,我刚刚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 “很严重吗?”叶卿把衣服穿好。 他错开程晚的视线,看了一眼远处的路灯。一条白色的小尾巴在地上扫着。 “青了一大块。”程晚说。 “但是不疼。” “会不会伤到内脏?” “我会去检查的。” 叶卿再次看向那条小尾巴。 是在一根电线杆子后面。 摇着尾巴的狗狗突然窜了出来,朝大马路上奔跑着。 “哎呀,突突!” 躲在路灯后面的女孩终于现了形,在追她的小泰迪的过程中,女孩发现叶卿和程晚正在错愕地看着她。 她把狗拉进自己怀里,与二人隔了一段距离,小声地说:“您好,我是来找程晚的。” 女孩十岁大小,长得很漂亮,穿着白色的纱裙。大概在发育的年纪了,不过身上还有没有脱去的小朋友的灵性。 她耳边的头发编成两缕,织在后面,被一朵小黄花收拢。 女孩害羞地躲到梧桐树后面,挡住自己的身体。 “我没有故意要看你的那个……”怯怯的小奶音咬着字眼斟酌的,“看你那个,不穿衣服的样子。” 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敢看叶卿。 程晚哭笑不得,把她从树后面拉出来,揉揉她的脸蛋,“点点,这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叫他哥哥。” “好。”被唤作点点的女孩小声地跟叶卿打招呼,“哥哥好。” 叶卿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问道:“你是谢誉的妹妹?” “啊!?”受了惊似的女孩赫然抬头,“嗯嗯,是的。” 她摸摸脸,有点悲痛地说:“我跟他很像吗?” “挺像的,他跟我说过你。” 点点的表情更悲痛了,她摇了摇头。 叶卿不知道她在悲痛什么。 他手机响了两下,拿起来一看,是妈妈的消息。 “你回去吧,要不阿姨要着急了,”程晚说,“要不要我送你去车站。” 一小段路而已,何必送来送去的。 叶卿说,“不用了,我走回家就行。” “你家离这里很近吗?” “不近不远。” “唔,这样会不会……” “没事的,你不是让我多锻炼吗?” “好吧。”程晚拉过点点的手说,“那我先回去咯,你跟谢誉说我今天玩的很开心。” “嗯。” 程晚离开之后,他也没有走,一直站在黑暗里,目送程晚走进了大门。 程晚牵着点点往他们家的楼走,问她:“妈妈没有送你过来吗?” “没有,我今天比较勇敢。我自己坐车来的。” 她看了一眼程晚,“姐姐,刚才那个哥哥好好看,你们是情侣吗?” “我们是朋友。” “那他为什么要给你看他的……那个。” 程晚笑着说:“因为他不小心受伤了,我想看看他的伤口。” “受伤一定很疼吧?”点点严肃地说,“那你要给他吹一吹。” “受伤了就要打针吃药,吹一吹没有用的。”程晚告诉她。 “可是我给妈妈吹的时候她都会说我吹的很有用。” “那是因为妈妈很爱你。” 走进楼道,感应灯亮了起来。程晚去按电梯。 点点想起来一件事情,一定要告诉她:“姐姐,昨天班上有一个男生亲了我。” “亲你?亲你哪里了?” 点点食指戳着自己水嫩的脸颊,抠出一个凹陷。 “他亲了我这里,上个礼拜就亲了一次。我说你能不能不要亲我了,他说你长得太可爱了,所以忍不住要亲你。” “他喜欢你?”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说过他喜欢我。” “告诉爸爸妈妈了吗?” “我没有说,不过我告诉顾老师了,顾老师把他家长叫过来了,他们把他批评了一顿。然后他就指着我,特别凶地说……”点点学着男孩子目眦尽裂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你给我走着瞧!” 程晚被她逗乐了,“那你害怕他吗?” “我当时是有一点害怕的,不过我想了想,他是不敢欺负我的。因为有的时候爸爸会接我回家,他们很怕我爸爸的。” “嗯。” 程晚摸着黑打开家里的大门,走到玄关,她蹲下来。 “就算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女孩子是不能随便给男孩子亲的,知道吗?” 点点用力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程晚低头,给她找了一双拖鞋。 点点用脚后跟蹭掉脚上的帆布鞋,小小的两双脚丫子套进拖鞋里。 她自言自语说,“点点是妈妈的小棉袄,是爸爸的小公主,是哥哥的小尾巴。” 她揉着怀里泰迪犬的小脑袋,抬头问程晚:“姐姐,李老师今天不在吗?” 除了程晚刚刚打开的玄关的灯,家中一片漆黑。 她牵着点点往客厅走,“妈妈。” 没有人应。 她走近房门,敲了敲,又喊了声,“妈妈?” 客厅的沙发上窝着的女人动了动身子,疲倦地应了一声。 程晚问她:“你没有做晚饭吗?” 李洛唐没有起身,仍然静止地躺着,“爸爸没回来?” “他还在工作室加班。”程晚冲点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妈,点点来了,你忘记你说今天教她做陶艺了。” 点点走到李洛唐身边,在沙发前蹲下了,把毛绒绒的狗狗贴在她的颈间,奶声奶气地说:“老师好,突突小可爱叫你起床。” 李洛唐微微一笑,摸摸突突的毛发,又揉了揉点点的脑袋。 她的视线跟上程晚的背影:“小晚今天跟谁出去玩了?” 她回头说:“跟同学。” 程晚做饭,点点跟着她去厨房。 她伸着小脑袋看看洗手池,“姐姐吃什么?” 然后伸出指头戳了戳洗手台上的一坨菜,“姐姐吃叽叽呱呱。” “叽叽呱呱?”程晚说,“这叫金针菇。” “可是它吃起来叽叽呱呱的。” 点点说话的样子特别认真,程晚被她逗乐了。 李洛唐进来,把点点牵着,走进了他们做陶艺的小屋子。 她对小姑娘笑得很温和,嘴边露出两个酒窝,模样有一些憔悴。 点点自己乖乖地戴上手套,穿好了围兜。在李洛唐揉土的时候,她趴在桌上,很乖很乖地看着她,“阿姨,我好喜欢你呀。” “你喜欢我什么?” “我觉得你特别漂亮。” 说完,她腼腆地嘿嘿笑一声。 李洛唐也笑了笑,“点点今天想捏一个什么?” “我想捏我的家人。” “那就是捏四个对不对。” “不对。”小女孩摇了摇头,“我们家有五个人。” “爸爸,妈妈,哥哥,点点,还有突突,是一家人。”她摸摸小泰迪的毛,很认真地说。 李洛唐把一块瓷泥放在点点的手心,点点用小小的指头耐心地把这块泥捏成圆圆的形状。 外面传来饭菜的香味,李洛唐有些伤感。 如果小晚能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长大,一定也会变成所有人的公主吧。 想起第一次见到程晚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22.第二十二章 叶卿到家, 严禾已经在。 她似乎没有因为叶卿把她忘了这件事情生气。 叶卿老远就听见她在卫生间唱歌。 “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她只会唱这么一句,五秒钟重复一遍,还走音。 一阵冲水的声音。 “我头上有犄角, 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严禾高兴地走出来,用纸巾擦擦手上的水珠。 叶母瞧了她一眼,见她脑袋上顶着两棵枝丫,“你怎么到哪都把这个东西带着啊?快拿下来,傻不拉几的!” “这是长在我头上的, 拿下来会疼的。”严禾拔了一下她的角, 哭唧唧地跑回房, “呜呜, 好疼。” 叶父叶母面面相觑,“天哪, 这孩子不是傻了吧?” 叶卿说:“可能是中邪了。” 他只是开玩笑这样说。 三分钟以后,叶卿发现严禾是真的中邪了。 她突然爱上了他的软床,把他的被子裹到旁边, 光着脚丫子在上面跳啊跳。 就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严禾会拉着叶卿一起跳。现在他不会跳了, 因为他长大了。 叶卿命令她:“下来。” 严禾说:“我只有80斤。” “那也不行。下来。” 她眼睛一瞪, “我就不!” “床坏了你赔。” “你很无情。”严禾说停就停。 严禾坐地上, 生气地把自己抱成了一团包子。 叶卿把被子叠好了, 严禾还坐着。 他冷漠撂下一句,“你以后还是少跟谢誉在一起吧”就不管她,自己去旁边做作业了。 过了很久,叶卿都以为她走了,坐在角落里的严禾突然幽幽开口,“我今天看到你弟弟了。” “我没有弟弟。”他下意识地这样说。 “你明明知道我是指什么。” 严禾走到叶卿身边,戳戳他的肩膀,“是今天那个女孩吧?我一早就看她眼熟,刚刚才想起来。” 叶卿知道严禾的记性不好,尤其是对人。他以为认不出就是一直认不出,没想到她的回忆还是有一点重量的。 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叶卿没接话。 严禾说:“我知道念念不忘的感觉,我也很羡慕你的失而复得。” 叶卿反驳:“没有念念不忘,也没有失而复得。不要说奇怪的话。” “你可以这样对我说,但人要对自己坦诚。” 他停下了做题的笔。 严禾还要说些什么,被一声轰响打断。她吓得抖了一下肩膀。 这楼的隔音效果太差了,楼下的吵架声传来—— “报警啊你个臭婊.子还敢威胁老子是吧!” “时新南你这个人渣!你给我滚!” 严禾在屋里紧急地溜达一圈,“上次修水管那个榔头呢?” 叶卿没理她,拿出手机拨了110。 严禾还在找她的榔头。 最终榔头没找到,她去厨房拿了把锅铲。 严禾握着正义的锅铲,跑下了楼。 楼下却在这一会儿的工夫安静了下来。 静谧的楼道里,只有一个人。 时母跪坐在地上,头发被扯得乱糟糟的,额角被撞破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刚刚那个吼叫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严禾正好身上有纸巾,她扯了一大半出来,统统按在时母的头上。 时母很累,她累得眼睛都没有力气转动,只有一行眼泪在掉落。 “阿姨。”严禾蹲在她身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就是我觉得,有的事情是可以解决的,你不用非得这么硬扛着。” 时母接过严禾手里的纸巾,自己按住了,她吸了吸鼻子,没有接她的话。 刚刚买菜回来的少年站在楼梯中间停下了。 严禾伸着脖子看了看在黑暗里时君以,他脸上的阴翳没有吓到她。 “你爸呢?” “楼下被抓了。” “下次他再来你就报警,来一次报一次,总能给他拘留怕了。” 时君以把她的话听在心里,看到严禾手上的锅铲:“你拿锅铲干什么?” “……炒菜啊,不然呢。” 严禾往楼上走了。 楼道里回荡着她轻快的歌声:“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许多小秘密,我有许多的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 下午放学,叶卿走进便利店,里面挺空荡。 谢誉今天田径队训练没时间吃饭,让叶卿给他带。 因为有一点感冒,叶卿近期出门都戴上口罩。 狭长幽黑的双目漫不经心地在货架上游走,睫毛低挂的慵懒模样让很多女生移不开眼。 叶卿对于异性的追捧,多数情况表现得很淡漠。 他走到货架前。 身后人的交涉唐突且失礼。 “你去搭讪,让他把口罩拿了看看嘛。” “不行我好紧张!万一特别丑怎么办?!” “那你就说认错人了!” 同时间,身后一个温软的身体撞上来。 叶卿没有躲开,他伸手扶住挂在他手臂上的女孩。 女孩手里的奶茶没有握稳,洒出来的奶茶从叶卿的手腕往他的手心流淌。 奶茶很烫,白皙的手背一片通红,而他的眸子依然平静。 “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殷勤地献上纸巾,视线扫向他洁白的双手,“擦一擦吧。” 叶卿接过。 队里一个高挑的女生,眉眼妖冶,审视着他。 叶卿无意中与施雨婕对视上了。 他无事发生,慢悠悠移开视线。 她却因为这一眼对视,从此心上有了重量。 处理好这些残局,叶卿等那群女生离开了,才把口罩拿下。 他视线扫在包装袋上,看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三明治。 手刚放上去,一个女孩的手恰好覆在他的手背上。 一瞬间的触碰之后,简喜乐立马把手拿开,叶卿也把那个仅剩的三明治拿了下来,“这是给别人买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 “晚饭我请你吃。”叶卿拿出钱包去排队买单,转头跟简喜乐相视一笑。 简喜乐像个小尾巴跟在他后面,“可是我还带了一个朋友。” 叶卿把三明治放在书包里,问她:“什么朋友。” 他刚问完,就看到站在店门外的程晚。 她穿了一件软软的兔耳朵棉袄,帽子上有一颗毛毛球。裹着配套的围巾和帽子,都是粉色的。 她雪白的脸蛋露出一半,大眼睛朝着某个方向放空。因为天气太冷,程晚的脸上浮现出粉嘟嘟的色泽。 “程晚!”简喜乐蹦蹦跳跳地过去挽着她,“今天叶卿请我们吃饭。” 程晚把耳罩拿了,仔细地听她说话,她这才看到正在走过来的少年,忽然抬起手傻傻地冲他挥了挥,“哥哥好。” “啊?你们认识啊?” 程晚点点头,心虚地说:“他是谢誉的朋友,所以我才认识的。” 叶卿没解释什么,调整好了书包,低头看了她一眼:“走吧。” 程晚和简喜乐一左一右,叶卿就像带了两个小朋友。 简喜乐一直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程晚这边挺安静的,不过她会因为简喜乐说的话偶尔呵呵地笑一笑。 经常吃饭的一个馆子,今天没什么人。 叶卿点了一桌菜。 “你昨天有没有看到时君以的爸爸被抓?”简喜乐一坐下来就问他。 叶卿点头:“听说了。” 简喜乐夹了一块凉菜给程晚:“正好我们家昨天没人,要是我爸妈在的话,他爸爸肯定不敢动手的,我听说把他妈妈都打伤了。” 程晚小幅度地咀嚼着凉菜,静静地听着简喜乐说话。 “我们也特别纳闷她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报警。” “那个男的来要了很多次钱,还经常打她,有几次君以哥哥要报警,她妈妈就揽着他不许他打电话。” “真的太奇怪了。” 其实昨天的警是叶卿报的,他听简喜乐这样说,觉得诧异。 他们一样,并不能理解时母的容忍。 程晚双手叠在桌上,像小学生上课的模样,她软软糯糯地开口:“可能她只是放不下什么。” 简喜乐接话:“放不下什么?” 程晚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比如说,阿姨还爱着那个叔叔。” “可是这样的爱不是很变态吗?” “子非鱼,安知鱼之不变态?”程晚一本正经地说。 叶卿和简喜乐都被她逗笑了。 一盘鱼被端上桌,程晚吃了一口就被粗粗的鱼刺卡在牙里。 她恼火地拔着鱼刺,抠了半天也抠不出来。 叶卿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张嘴。” “啊——” 他用牙签给她在正确的位置挑了一下,一下就拨出来了。 简喜乐看着都觉得神奇,他们熟悉得好像认识了很多年似的。 吃饭途中,程晚一直在看手表。 “你有什么急事吗?”叶卿问她。 程晚说:“没有急事,只是我爸爸今天有一个讲座,我想去看。” “几点的。” “六点半。” 叶卿算了算,还有一刻钟,“还早。” “可是我要去一中。” “打车只要十分钟就到了。” 程晚手放在口袋里,捏着准备坐公交的那两块硬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叶卿仿佛看破她的心思似的,“我陪你去。” 他没有开玩笑。 叶卿听说了程简阳今天会在一中开讲座,他本来是不打算去的,既然程晚提出来了,那就一起去看一下。 讲座的主题是和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有关,作为高中生的科技辅导员,程简阳在校园开了一个宣讲会,大致预透一下他今年打算做的一个项目,鼓励大家报名。 出租车没有晚点,不过进去的时候,程简阳已经提前开始了发言。 他穿着深色的西服,站在台前,优雅而沉稳的气质与一些叽喳冲着学生鬼叫的女老师形成对比,程简阳无论何时都是不会对学生发脾气的。 叶卿和程晚坐在最后,最后排除了本校的学生,还有一些外界人员甚至记者在拍照。 程简阳先是给他们展示了一部分他前些年带过的一些作品。 他做的主要是计算机程序方面的,因为早几年VR科技并不发达,程简阳也做过机器人和人工智能。 最后,大屏幕上呈现了一个VR头显设备。 “这是我做的第一个VR设备。” “大家可能不清楚VR是什么意思,但是想必在座的一定都看过3D电影。” “3D电影是一种成像技术,能够让人感受到维数的变化,放大你的视觉和听觉。” “与之相应的,还有更加IMAX-3D,和普通的3D比起来,IMAX的要求会更高,除了放大感觉,它会让人感受到一个空间的存在。” 程简阳切换到下一张图,他将室内的灯灭掉。 “这是一张在华山山顶拍摄的风景图。” “这样在投影的平面上展示出来,图上的信息大家很轻易地能够读懂,蓝天,白云,陡峰,植物,索道……” “它看似只是一张普通的照片。” 程简阳滑动了一下鼠标,照片开始慢慢地转动,更大更宽广的山林被呈现出来。 他缓慢地滚动着鼠标,最终转了一圈回来,回到原点。 台下的观众发出微弱的掌声。 “这样看的话,是不是就比刚才那一张静态图要生动得多?” “其实这张图,是无人机360度全景摄像的一张图。” “通俗一点说,我们VR的设计原理和这个是相似的,戴上头显设备的话,就相当于结合了IMAX的效果,你会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虚拟现实技术主要体现在环境模拟这一方面。环境模拟的重点是要构建一个三维立体图像,利用计算机生成。” “这一方面并不难,因为我有过带队的经验,也有一些在大学学习专业课的学长学姐会来教大家做一些最基本的程序制作。” “如果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等会儿到我这边拿一下报名表。” 程简阳让后台的老师拿上来几台设备。 “有想要体验的同学可以上来体验一下,大家排好队。” 人群渐渐地混乱起来。 室内的学生都穿着一中的校服,只有叶卿和程晚没穿。 叶卿问她:“你要去试吗?” “唔,”其实她是有些蠢蠢欲动的,不过,“好多人啊。” 叶卿也不大喜欢挤来挤去的。 程晚说:“我们可以下次去我爸爸的工作室玩,他那里有好多。” 她说话时,程简阳恰好视线扫到二人。 程晚冲他咧着嘴巴一笑,程简阳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叶卿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看到谢誉二字,突然后背一凉。 这才想起书包里还有一个三明治。 叶卿接了电话。 那边奄奄一息的。 “叶大哥,你的小可爱已经饿成蝴蝶飞走了。” 23.第二十三章 因为赶着回学校给谢誉送晚饭, 叶卿没有等讲座结束就走了。 回到家里,还是觉得耿耿于怀。 叶卿想起那天程简阳给谢誉的名片上的号码,他大概回忆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记错,也大胆地拨了出去。 嘟嘟三声过后—— “喂。”一个软软甜甜的声音。 那头很安静,应该是在家里。 程晚的声音严肃得可爱, “你好,我爸爸现在在洗澡,可能不太方便接电话。” 沉默了数秒之后,他才开口:“程晚。” “叶卿……?你,你有什么事吗?” 叶卿问她:“你爸爸每天都会去工作室吗?” 程晚答:“他下了班会去,大概五点半。” “我明天去找他。” “好。那我跟他说一声。” 交代完了事情之后, 两个人都没有挂。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大约半分钟, 程晚先挂了。 叶卿洗完澡躺在床上, 他想了一会儿小月牙, 又想了一会儿程晚。 跟她见过几次面之后,小月牙的形象就渐渐地在他心里模糊了。 重逢是让人高兴的, 同时叶卿又觉得十分遗憾。 他把入睡前的最后一部分清醒留给吴岩。 吴岩曾经对叶卿说,如果你能找到小月牙,他长大了, 你就告诉他,岩叔在等着他回来喝酒。 他想给吴岩发个短信说, 我找到他了。 但是叶卿太困了, 他闭上眼便睡着了。 第二天叶卿提前半个小时去了程简阳给的工作室的地址等他。 临近傍晚, 天气寒冷。 叶卿裤子穿少了, 觉得腿不舒服。 这一天,叶卿一直等到了天黑,工作室都没有开门。 不知道是程晚没有转达,还是他被放了鸽子。 叶卿不知道现在是去是留。 他站在呼啸而过的车道边,做了半分钟时间的打算。 半分钟过后,叶卿看到从公交车上下来的程晚,正慢慢地走向自己。 她的表情很是凝重。 她说:“我爸爸今天有点事,他可能暂时来不了了。” 叶卿问她:“那他什么时候会来?”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处理好。” 程晚穿着粉粉嫩嫩的呢大衣,戴了一个毛线帽。她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靠近他,“我们去吃饭吧。” 然后笑了笑,“今天我请客。” 叶卿是觉得奇怪的。 程简阳放了他鸽子,又让他的女儿这么郑重地来告知。 直觉让他认为,程简阳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坐在湘菜馆里点餐,程晚问他能不能吃辣。叶卿没有吃辣的习惯,但是吃还是能吃的。 剁椒鱼头摆上桌,程晚跟服务员要了一杯清水。 叶卿忽而意识到她这样做的理由,因为当初告诉过她,小时候他不能吃辣,每一次吃辣的东西,妈妈都会让他放在水里涮一遍。 可是叶卿没有告诉她,在清水里涮过的食物是没有滋味的。 这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很沉默。 程简阳的工作室挨着护城河,河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 饭后,行至公园,程晚问他:“你还要等吗?” 叶卿说:“你觉得我还要等吗?” “如果你等的话,我爸爸一定会来的,只是可能会比较晚。” 他没有再说话,站在拱桥上,淡然地看着对面的公园。 公园里有很多带着小朋友的家长,孩子们在玩滑梯,家长在下面接着。 叶卿看着程晚的背影。 这一段漫长的独处的时光,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慢慢地挪着步子往公园走,脑袋上的帽子快要掉下来也浑然不知。 在最后快要脱离的一瞬间,叶卿替她接住帽子,重新盖在程晚的头上。 她嘴巴张成一个圆圈,受了惊吓似的扶好自己毛绒绒的帽子。 叶卿的手停留在她的脑袋上,替她将毛线盖过耳朵。 傍晚的天空很沉闷,深海的蓝色让人觉得压抑。 他缓慢地呼吸着,看着呆萌的女孩,手滑向她的肩膀,把她拢进怀中。 程晚的两条手臂悬在半空,她不知道如何安放。 “你当年为什么走?”叶卿问她。 “因为我……我遇到了一点麻烦。” 其实只是因为无知,尽管现在想起来是觉得好笑的理由,程晚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叶卿没有再追问理由。 “那后来呢?” 后来,小月牙离开了叶家,想要找一个地方平静地死掉。 可是死亡好像来得太慢了,过了大半个月她都没有死成,只能回到街上乞讨。 死神的迟到让小月牙重新拾起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她鼓起勇气去了医院。 她不知道怎么挂号,就随便拉了一个护士姐姐,想问她得的是什么病。 护士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不是病,是每个女孩到了生理期都会有的现象。 小月牙走出医院,在外面的停车场嚎啕大哭起来。 她坐在地上,挡住了一辆汽车。 汽车没有鸣笛,静静地等她哭完。 小月牙哭得肚子饿了才站起来,发现她挡了路。 车上下来一个很憔悴的叔叔,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迷路了? 小月牙说:“可不可以给我一点钱?” 叔叔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她没有家。 叔叔让她坐上车,小月牙战战兢兢地坐上去,看到副驾驶坐了一个睡着的阿姨,阿姨怀里抱了一个骨灰盒。 那是他们刚刚因病过世的孩子,他们是专门带他走南闯北看病的,最后在宁城走了。 那个孩子后来成为了他的哥哥。 从此,她有了爸爸妈妈,爸爸叫程简阳,妈妈叫李洛唐。 程晚刚刚被带回家的时候,程简阳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带她去吃肯德基,去玩滑滑梯,给她买裙子,买皮鞋。给她弥补了童年。 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以前是一名陶艺师,可是程晚到了北城之后,就没有见妈妈做过本职工作。只是偶尔,她会带几个孩子做做手工。 爸爸说哥哥走了之后,因为第一个孩子逝去对妈妈的打击太大了,她身上有时常会有一点小毛病。比如走丢、忘事。 有的时候程晚跟妈妈说话,妈妈不会理她,她以为妈妈在生气。 爸爸说,她只是因为生病,所以太累了。 妈妈生的病叫癔症。 程晚对叶卿交代了后半部分。 拥抱得越来越久,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温暖。无处安放的两只手臂也顺其自然地抱住了他。 叶卿想起严禾说的,人要对自己坦诚。 他没有奢求过有一天能够再次遇见。但是偶尔想起她存在的那些时光,心里会疼。 “其实我是很想你的。” 云淡风轻的一句思念,也就这样说出来了。 叶卿放开被捂热的程晚。 她说:“谢谢你。” 在桥的另一边,骑自行车过来的女孩渐渐地放慢了速度。 天色很黑,她在努力辨认这个高个子的少年。 叶卿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回望过去。 女生脚步一顿,在地上撑住了。 与此同时,一只藏青色的风筝突然落在女生的头上。她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 “什么鬼啊!” 程晚循声望去,她被那只风筝吸引住视线,然后飞快地跑过去。 她帮女生拿掉盖在身上的风筝,“对不起,这可能是我妈妈的风筝。” “神经病啊,脏死了。” 施雨婕下意识地掸掸肩膀。 “叶卿。”程晚回头叫他,“我妈妈应该在附近,我去找一下她,要不你先回去吧。” 叶卿没有来得及答话,程晚已经跑远。 怒火未消的施雨婕蹬着踏板,把车子骑到叶卿面前。 她的表情有几分不可思议:“你们刚刚是在拥抱吗?” 叶卿手抄进口袋,平心静气,“嗯。” “你们在一起了?” “朋友叙旧。” 施雨婕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叶卿看了她一眼。 程晚牵着风筝跑了好一段路,看到靠在树上的李洛唐。 “妈妈!”她跑过去,拉着李洛唐说,“你怎么不回家?爸爸还在找你。” “回……回家。”憔悴的女人脸上有一丝茫然。 程晚知道,妈妈这是又犯病了。 “妈妈,你以后不要大晚上乱放风筝了,刚刚那个风筝差点伤到别人,知道吗。” 程晚拉着妈妈重新走上那座桥时,已经没有人在了。 刚刚拥抱过的温暖仍然包裹着她。 她说,“妈妈,你回去教我织毛衣吧。” “唔。”李洛唐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玩着手里的风筝。 “今年我们一起给爸爸织一件毛衣好不好?他的衣服都很旧了,可是他舍不得买新的。” 李洛唐闻言,点点头:“嗯嗯。” 程晚笑了笑,她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程晚的名字是李洛唐取的,用的是他们夫妻的名字。 她说,太阳落下了,就迎来了夜晚。 程晚的到来也是如此,平静而悠然。 每当她仰望着北城的满天星斗,好像那一夜星空都是为她而盛开。 这是爸爸妈妈给她的浪漫,程晚会放在心里一辈子。 既然成为了一家人,那就要生死相依。 —— 程简阳找妻子找得疲惫,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 程晚没有叫醒他,她早起给爸爸妈妈做了早餐,自己拿了一个鸡蛋就去学校了。 程晚家离学校很近,每天习惯和她一起去学校的女生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程晚挥了挥手里的鸡蛋,“小喜。” 简喜乐激动地跳了一下,“快来吃肉!” 两个女孩分享着一个肉夹馍,吃得肚子饱饱的进学校。 简喜乐豪迈地扯开一张纸巾给她。 程晚问她:“你昨晚的数学作业做了么?” “那个卷子?挺简单的。” “你借我复印一下吧,我没带。” “啊!”简喜乐小小地惊慌了一下,“那你怎么跟老师交代?” “没关系的,我只是没带,又不是没做。如果她真的不信我也没办法。” 程晚说话软软糯糯的,看她这么真诚,大概老师也不会为难吧。 简喜乐把卷子给她。 二楼打印室的门是锁上的,上面挂着请假的纸条。 程晚只好去高中部找打印室,她让简喜乐先去教室。 程晚没怎么去过高中部,她看着那些个子高高的学长学姐,晕头转向。 按照学校的路牌指示,走到了高三楼的办公室。 好不容易找到打印室,程晚准备敲门进去,忽而听见不远处老师说话的声音。 楼梯角落里,严禾跟教导主任面对面站着。 手叉在裤腰带的男人指着她说,“说了多少次了在学校里不允许披头发,不许穿裙子,不许涂指甲油!影响学风!” 严禾:“我影响谁了?” 主任一噎。 “总之下次,我要是再看到你违反校规校级,立刻请家长,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家长十万八千里呢,叫得来算你赢。” 主任被她气得不行,要是个男生,估计他早就一巴掌下去了。 上课铃声削弱了他的愤怒。 “回去上课!!” 严禾松软的长发盖住后背。离了五六米,程晚仿佛都能闻到发香。 跟在她身后的女生甩着手上的水,很刻意地说,“成绩好就了不起啊,臭德性。” 严禾停下,回头,“看不惯臭德性,还是看不惯臭德性比你漂亮啊?” “……拽什么拽啊你?!” “活一天拽一天,有本事把我干了。” 她自然地撩一下头发,把说闲话的女生们撂在身后。 程晚看着她走来。她心里有一点欣慰,禾姐姐还是这么酷。 “姐姐。”严禾路过时,程晚喊了她一声。 “你哪个年级啊?跑这儿来干嘛?” “我来打印。” “哦。” 严禾没停下,继续往教室走。 程晚欲言又止,错过了和她说话的最好时机,等严禾快进班了,她迅速地跑上前。 “怎么了?”严禾问, 程晚没有由来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来北城?” 严禾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程晚会问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要来北城?为什么呢? 格格不入的校园环境,无法适应的生存气候,离她温暖的家乡十万八千里。 她退出了跨进教室的步子,“说出来你可能会笑话,我只是想活得体面一点。” 程晚没有听明白,却突然之间鼻子一酸。 穿堂风卷起路上的轻尘,校园里一片静谧。 严禾平静下来跟她说话。 “虽然叶卿不说,但是他很难过。” “被人欺骗是很心寒的,可到头来他还是原谅你了。因为傻子总有傻子的坚持。” 最让人难过的不是告别,是不告而别。 但是傻子总有傻子的坚持。 多年以后,他乡遇故知的感动,让他轻易化解了这一小部分的恩怨。 严禾说,“我觉得你应该向他道歉。” 程晚点点头:“我会认真向他道歉的。” “还有岩叔。” 突然被提起的名字让程晚猛然怔住。 而严禾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教室。 在打印室里,程晚想着严禾说的这几句话。 旁边有个眼熟的女孩过来复印东西。 女孩长得很漂亮,朋友喊她施雨婕,程晚才想起来是昨天在公园里不小心被风筝刮到的女生。 她想郑重地道一次歉,可是女生正在很凶地对打印室的阿姨发脾气,好像是给她印错了什么东西。 程晚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插不上话,就闷闷地走了。 她也很想像禾姐姐一样变得酷酷的。 可是酷酷的人虽然很好,但有一句话也说得很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那么潇洒的。 程晚回到教室,有几个打闹的男生不小心撞到她,也没说对不起。 她安安静静地往回走。 听见那几个男生在嘲笑,“你妈的精神病能不能治好了?” 还有人学妈妈说话的神态,他们就像一群小丑。 她站在走道中间,和那几个人对峙:“你妈妈没有生过病吗?她不会变老吗?” 没有等到回答,程晚转身坐在座位上,低头红了眼睛。 —— 刚刚在打印室里,施雨婕一眼就认出了程晚。 所有接近叶卿的人,无论是否有企图,她觉得自己理所应当了解地清楚一些。 施雨婕站在初中的教室门口,颐指气使跟旁边人说话,“看到了吗?叫什么?” 同伴女孩对照着后门的座位表看了半天,“好像叫程晚。” 施雨婕抱着双臂,抬着下巴看着里面楚楚可怜的女孩。 “你听见他们刚刚在说什么没,看她样子都快哭了。” “说她妈妈什么什么的。” 施雨婕冷笑了一下,“小屁孩。” 那天晚上,程晚一放学,就被人拉走。 简喜乐在后面“诶诶”了半天。 施雨婕手一挥:“我是她姐姐,请她吃饭,你先回去吧。” 程晚想挣开她,“不用了学姐,我妈妈在家等着我呢。” “没关系嘛,就吃个饭的时间,没有多久的。” 施雨婕笑眯眯的,拉她的力度更大了。 程晚没有察觉到她的敌意,她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就说:“那我去给我妈妈打个电话。” 施雨婕把自己手机拿出来:“你拿我的——” 话说一半,身后突然咚的一声。 有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施雨婕和程晚诧异地回头。 正好看到严禾摔在地上,骨头撞出脆生生的闷响。 还好她眼疾手快把手肘撑在地上,否则就要脸上开花了。 程晚心一揪,这么摔下来,看着都疼啊。 严禾攀着扶手努力站起来,闷闷地说了句,“救命,好脏。” 从楼梯上跟下来的少年有些惊慌,时君以没有太多的时间迟疑,两条手臂抄到严禾的后背,把她抱起来就走。 跑出去两步,他回头看着程晚二人,焦急地问,“医务室在哪?” 程晚说,“食堂后面。” 施雨婕眉目一挑,“你推她啊?” 时君以没说什么,他抿着薄薄的嘴唇,低头看一眼严禾。 施雨婕像撞破别人秘密一样高兴,“看不出来你心肠这么坏啊。” “关你什么事。” 锋利得充满寒气的眼神扫过去,施雨婕突然噤声。 时君以绕过她,飞快地往食堂后面跑了。 正好大课间,这一路要穿过操场,很多教室的同学都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的帅哥抱着身娇体弱的女孩子往食堂的方向狂奔。 女孩子们都觉得时君以太帅了,不合时宜地泛起了花痴。 叶卿从办公室出来,也恰好看到这一幕。他把作业本塞给旁边人,二话没说就飞奔下去了。 跑至一楼楼梯口,突然在两个女生面前刹住车。 施雨婕挽着程晚的胳膊,一脸笑意拉着她走。 险些被人撞上,施雨婕回头看看他,“叶卿,要一起吃饭吗?” “不用了。” 叶卿手指勾了一下程晚,她有点诧异。 他索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从施雨婕那里抢了过来。 “你跟我来。” 24.第二十四章 叶卿和程晚走到医务室的时候, 严禾已经在上药。 她眼眶是红的,但没有哭。 在门口站了会儿,叶卿没有看到时君以。 他微倚着门,跟程晚说话:“为什么会认识她?” “我不认识她,那个学姐很奇怪, 总是要跟我一起吃饭。” “你以后……”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想措辞,以至于后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渐渐地没有了后话。 想说,以后不要和她来往。 可是叶卿决定不了什么。 严禾没摔到骨头,就是一些皮外伤也够惨烈了。主要是在膝盖和肘关节。 上完药了,她擦掉额头的汗珠。 叶卿进去, 在她对面床上坐下, “怎么那么不小心。” 严禾把两张床之间的帘子掀开, “有人故意吓我, 我才脚滑的。” “怎么吓你了?”他看着她手上的纱布。 “时君以问我,他能不能亲我。”严禾悄咪咪地告诉他。 叶卿面色平静, 沉默了少顷。 严禾严肃地说:“我太漂亮了,有很多人想害我,你要好好保护我。” “我会的。”他敷衍地说。 严禾的手裹得相当严实, 叶卿问她:“能不能写字?” “你拿个笔来我试试。” 叶卿给她递过去一支笔和一张纸。 严禾握着笔,写了自己的姓。 她把笔放下了, 揉揉手腕, “没事, 医生说过两天就消肿了。” 叶卿盯着严禾写的那个字, 听见了窗外的风声。 “知道了。”他轻轻说。 医生在收拾药罐,他看一眼外面阴沉下来的天色。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大概预示着春天要来了。 屋里一片安静,门口突然一声尖叫。 程晚捂着胸口,看着脚边突然倒地的女孩。 女孩的手掌心插了一把刀片,她裸露在外的手腕上,爬满了青色的纹身。 送她来的同伴体力不支,喊医生出来救命。 “林萱。” 程晚小心地看了一下女孩被头发盖住的脸,问她的同伴,“她怎么了啊。” “我也不知道,”同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刚刚上课还好好的,放学之后她让我先走,我走到半路觉得不对劲,就去厕所找她,然后就看到她这样了。” 满手是血的女孩被医生抬进另一个病房急救,门被关上了。 严禾跟叶卿出来。 叶卿问程晚:“你认识?” “是我们班的同学。” 严禾表示没兴趣:“走吧,马上下雨了。” 叶卿跟在她后面。 程晚还在为林萱的事情感到担心,她三步一回头。 诊室的门始终没有敞开。 时君以一直站在楼下,他手里拿着一把伞,可能是刚刚回去拿的。 外面果然已经变了天。很快就开始下雨。 严禾过来的时候,他把伞递过去。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接了。不过这种情况,谢谢都不知道怎么说。 他也没有提要一起走。 严禾先走,叶卿跟程晚在后面走得很慢。 “她还好吧?”时君以这样说了一句。 “不喜欢她就不要打她主意了,你总是跟谢誉争什么呢?” 叶卿不大愿意多说,他晾下吃惊的时君以在原地,撑开伞,和程晚走进了雨幕之中。 他今天是真的有点生气,才用这样的态度跟他说话的。 大多数时候,时君以的伪装都是失败的。叶卿大抵也能看出他的所需。 一个人无法拥有爱,那就试图付出爱。总要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你走向光明。 大概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汲汲营营成为了这样的人。 他有错吗?他没有。 错的是什么?是希望。 有一些成长注定黑暗得无法透光,他却努力地在寻求那一根稻草。 人们习惯了同情老人和穷人,却忘了同情这些小小的少年们。 他们是需要被拯救的人,却没有人愿意向他们抛出一根稻草。 直到东窗事发。 刀片插.进了手心,终于有人发现了那一处无助的疼痛。 踏着雨水奔跑过来的小姑娘撑着一把蕾丝边的伞,高高地举过时君以的头顶。 简喜乐伸着手臂很吃力,不过她还是笑得很甜,“不要淋雨嘛,会感冒的。” 时君以接过她的伞,两人并行。 简喜乐说:“你有没有看过狮子王?” “嗯。”他点头。 “今天我们英语老师给我们听里面的歌,我突然很想看这部电影了。” “我小时候家里没有什么碟,所以就把狮子王看了好多次。” “现在大家好像都很喜欢看漫威的电影,所以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老土,其实我一直觉得狮子王才是我心里的英雄。” “漫威的英雄很厉害,因为他们战胜了坏人,但是辛巴战胜的是他自己。” 时君以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简喜乐也跟着他停下了脚步。 “君以哥哥,你不要难过。”她用轻柔的声音跟他说话,“我听别人说,最难的时光度过了,我们会是另一个自己。” “我相信你一定会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 时君以轻轻笑她,“傻。” 但是实则他的心里是很感动的。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对他说过,我相信你。 —— 初中生不用上晚修。 程晚家住的离学校很近,叶卿说课间很长,来得及送她回去。 雨势渐渐地变小了,接着撑不撑伞都无所谓。但是叶卿没有把伞收起来,这样子走,才能听见她在耳边说话。 “你知道最近很火的那个游戏吗?” “什么游戏?” “参加那个游戏的人都要完成一些指定的任务,那些任务很奇怪,有让他们早起,听一些很黑暗的音乐,纹身,自残什么的。” 程晚说话喜欢比划,叶卿听着听着注意力就放在她无处安放的两只手上。 最后,她把手放下了,看看他:“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是自杀。” 叶卿说:“听起来很不社会主义。” “嗯嗯,”程晚点点头,“是从国外传过来的,所以真正参加游戏的人好像是有一个秘密组织的。我听说林萱最近就在玩那个。” “那她岂不是很危险?” “是啊。”程晚想了想,“我觉得她有一点点可怜。” 叶卿无法顺从她的同情点。 无论那个女孩面临什么样的结局,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但是程晚很清楚女孩的苦衷,只是她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揭他人的伤疤。 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得到一点关怀。 今天看到林萱这样,她才隐隐约约想起来一些事情。 前段时间林萱也自杀过一次,班主任觉得是她心理有问题,就把她家长找来学校。 林萱的爸爸来了,他先到教室找到她,那是林萱劫后重生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林萱默默地走出教室门,却被爸爸一脚踢到阳台的护栏上。 她父亲很看不惯女儿莫名其妙在身上弄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纹身,看不惯她做出很多奇怪的举动,所以从没有试图了解,他想将她踢醒。 如果不是老师和同学拦住,林萱可能会再死一次。 程晚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爸爸要打自己的女儿? 她甚至还会胡思乱想,如果她的亲生父母也是这样的人,那她宁愿被他们丢下。 但丁说,我们唯一的悲哀是生活于愿望之中而没有希望。 比刀子剜在手上更痛的是踹在心上的这一脚。 所以林萱一点都不怕死。 在回家这一条长长的路上,程晚多多少少想明白了这一点。 叶卿把程晚送至家门口,碰巧被程简阳看到了。 他开着车过来,让叶卿留在家里吃饭。 程晚还在为林萱难过着,一进家门,闻到香喷喷的米饭香,一瞬间所有的坏情绪都一扫而光。 “妈妈!” 李洛唐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放下盘子,在围兜上擦了擦手上的水迹,“小晚带同学回来啦?” “这是我的学长。”程晚给妈妈介绍的时候,无意识地牵了一下叶卿的衣袖。 他微微点头,“阿姨好。” 李洛唐笑了笑。 她把头发随意地盘在后脑,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酒窝,看起来十分随和。 程简阳跟叶卿说话之际,程晚就进厨房跟妈妈一起做饭。 走进了书房,程简阳让叶卿找个凳子坐下,他大概知道叶卿找他的意图。 “上次那个会怎么没听完就走了?” “有点急事。”叶卿答。 程简阳说:“那行,我先给你看一下我后面讲的那些内容,主要是关于这个项目的方案。” “嗯。” 开机的时间里,叶卿看着旁边的烟灰缸。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样子,烟灰缸里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烟灰缸旁边放了一张照片,照片是程简阳一家三口。 背景是一个公园,大概是程晚刚刚到这里来的时候照的,她的头发还没有长长。 身上还有小月牙的影子。 叶卿看着照片愣神,程简阳问他:“你们是以前认识的吧?” “谁?” “小晚说,你是她的恩人。” 叶卿想了想,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他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份情谊。 不过,他还是替她觉得高兴。 终于有一天,这个女孩也能够得到善待。 —— 在程简阳家待到将近九点,叶卿才离开,总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旷了很多次晚自习。 他回到家准备开门。 头顶的灯突然灭了,他准打算按一下开关,手还没碰上去,灯又亮了。 是有人在上楼。 只有一双脚步声,却有两个人在说话。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时君以背着严禾走到他自家门口停下了。 严禾说:“你把我放下来,我在这儿吃。” 时君以问她:“你要进去坐坐吗?” “不用,麻烦。” 关东煮的味道很大,叶卿在楼上一层都能闻到。 他们两人在楼梯上坐下之后,楼道里的光就熄灭了。 叶卿没找到钥匙,也没敲门,他就在门口站了会儿。 严禾把她的杯子推给旁边人,“你吃个豆腐,我不爱吃这个。” “不爱吃你为什么买?”时君以挑了一块豆腐。 “我给我弟买的,买完才想起来他今天不在家吃饭。” “他去哪了?”他随口问。 “不知道。” 严禾也吃了一块豆腐,软软的,滑滑的,有点烫。 她呼呼地吹了两口气,突然说了一句:“虽然他总是气我,但是叶卿很好。” “我很少用很好这种词形容别人,我弟弟就是这样的人。” “我以后可能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不过我还是希望他可以,一直一直意志坚定地做事,任何事情,但是不忘初心。” 时君以:“这很重要吗?” 严禾点头:“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太重要了。” 两人安静地吃了会儿东西。 严禾吃了块丸子,被里面的汁液烫到嘴巴,“嗷,好烫。” “擦擦。”时君以给了她两张纸巾。 “严禾。”他声音低下来一截。 “嗯。” “你寒假回老家过年吗?” “不回吧应该。” “那就不能走亲戚了,会不会有点……” “不会。” 严禾把擦过的纸揉成团握在掌心,继续吃东西,她说:“不见那些亲戚朋友也挺好的。我们家是大家庭,所以我亲戚特别多。” “可能你们会觉得很热闹很有趣吧,等你真正遇到几个极品奇葩就知道多烦人了。” 时君以问她:“那你不想你爸妈吗?” “不瞒你说,我跟我妈妈关系没那么好。我爸出了点事,抓进去了。我想他也没用。” 严禾很坦诚地跟他说这些话,她没觉得多么伤感,“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 “听说过。”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 时君以没有回答,她当作默认了。 “可我不相信同病相怜。” “你知道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吗?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没有什么同病相怜,所以我们不一样。” 严禾说完这些,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一直很少和别人谈论自己的家庭。 时君以用一句“对不起”收了尾。 他为白天的事情道歉。 “不说了,”她伸个懒腰:“我今天真是太无聊了,跟你逼逼叨叨这么久。” 她拍拍时君以肩膀,“驮我上去。” 时君以把严禾背着往楼上走,她还在说话,“叶卿其实很幼稚的,他有的时候就是不懂装懂。” “这句说过了。” “哦是吗?虽然他总是气我,但是他人很好。” “这句也说过了。” “那你就再听一遍。” 灯光重新亮起。 叶卿让了位置让他们站过来,时君以看到他,有点诧异。 严禾甩着手里的钥匙,喜滋滋地冲着叶卿唱歌。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 “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 时君以蹲下,让严禾下来。 她慢动作落地,给自己配音:“登登登等,仙——女——下——凡——” 叶卿觉得是错怪谢誉了。 她想疯癫的时候总能张口就来。 25.第二十五章 那日从程简阳那里回去之后, 叶卿好好地考虑了一下这个比赛,他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参加,一本相关书籍就啃了一半下去,他看得十分投入。 期末考前一周不上课,自习室里挺闹腾的。前脚班主任一走, 后脚许小寒跟黄妍就转过来跟谢誉玩游戏。玩的是真心话大冒险。谢誉最近感冒,裹了个粉嫩粉嫩的毯子,鼻子里塞纸团,他把一支水笔放中间,转了圈,笔帽对着自己。 许小寒激动地捶了下桌子, “快选快选。” “真心话。” 许小寒羞答答地开口, “你还是处男吗?” “你听听你自己这口气, 天上人间招鸭子似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嘛。” 谢誉对黄妍说:“红妍我跟你说, 你一天天不改名,许小寒就一天天跟着你无底线地共沉沦。” 黄妍拿本子往他头上扇:“你一天天不嘚啵嘚啵, 你就一天天浑身不舒服!” 许小寒拉住黄妍,皱眉说:“你打他好重啊我看着都疼。” “你有点出息行不行!”黄妍气得不行,她怒目回到谢誉身上, “你知不知道许小寒她喜——” 许小寒蹭得一下站起来,两条胳膊勒得黄妍透不过气:“不知道不知道, 你别说了!” 黄妍呜呜呜了几声, 被许小寒按在板凳上。 接下来的时间, 真心话大冒险也不玩了, 两个女生顿时安静如鸡开始复习。 谢誉看着俩人背影。过了会儿,他趴下来,抱住了叶卿的胳膊。 谢誉也是个睡觉要人哄的大爷。 叶卿等他睡着了,才悄悄地把手臂拿出来。 许小寒做了一下午的数学题,黄妍让她别那么钻数学,许小寒说分了科的话,理科是很看重数学的,她要打好基础。 谢誉一直睡到班主任进教室,他坐起来,整理乱糟糟的头发,“许小寒。” 然后用笔帽碰了一下前面女孩的肩膀,“你选文吧,你文科好。” 许小寒的后背一僵。 谢誉说:“真的,我兜不起你。” 前后桌的嬉闹停留在尴尬的时刻,这半年的学期也快结束了。 女生该说出口的话没有说出口,男生的不解风情不是迟钝,而是一种选择。 听别人说,女孩子十五六岁喜欢上的人,会在以后很多年都是心上的朱砂。 他热情开朗,风趣爱笑,像阳光,像青草,骑着单车招摇过市,他在你憧憬的未来,在你日记的每一个字里,却永远不会属于你。 后来,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变得油腻,变得世故。他却还是他,那么纯粹美好的少年,停留在熠熠生辉的少女时代。 腼腆又忐忑的青春里,没有说出口的感情才是最珍贵,最值得铭记的。 许小寒捏着鼻子闷声流泪,黄妍给她拍拍背,谢誉手机放桌面上看动漫。 叶卿托着腮,注意到窗外有一群闹哄哄的女孩子,为首的施雨婕脸上挂着淡笑。 她很喜欢在她的小姐妹面前吹嘘自己心上人的美貌,听到他们夸叶卿长得帅,施雨婕甚至觉得骄傲,好像叶卿是她男朋友一样,而她看他的眼神,每每总是势在必得。 “他看你了!要不要把他叫出来啊!” “哇塞真的好帅啊!我的妈!!” “好白好高,气质好好啊!” 施雨婕嘴角一扬,“好啦你们,别那么咋呼——” “哇哇,雨婕你快看!他出来了!” 她一调头,看到叶卿正在起身,往后门走。他走得不快,但是腿长,步子迈得就大。 施雨婕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假装淡然地撇了个头,没有看他。 然后叶卿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走过去了…… 他走到一直躲在后面的程晚面前,问她,“找我吗?” “哦,那个,”程晚瞄了眼黑脸的施雨婕,“你要不要先……” “不用。”叶卿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程晚看那个学姐特别不高兴的样子,她压低了声音说话,“因为那天你没有给我爸爸答复你究竟要不要参加比赛,所以我就是想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爸爸觉得你是很有天赋的,他说他很想让你参加的。” 叶卿说,“我会去的。” “真的吗?”程晚眼睛亮亮的。 “嗯。” 施雨婕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气得不行,拨开人群就走了。 程晚见那帮人离开了,才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这是给你的,这是给谢誉的。” 她提着一袋甜甜圈和一袋曲奇饼干。 叶卿接过,“都是你做的吗?” “是的,不过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可以拿回去尝尝。” “嗯。” ——这是给你的,这是给谢誉的。 回到教室,叶卿把曲奇饼干和甜甜圈一齐塞进了自己的桌膛。 谢誉是谁? —— 考完期末,就迎来了寒假。 北方的寒假很长,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过完年要去市里参加比赛,所以叶卿大部分时间在程简阳的工作室待着。 他不懂的东西太多了,要不断地学习和消化。 那些非常寒冷的时日里,他坐在二楼的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觉得心如止水。 跟他一起的同学基本都是高二高三的,大部分是外校,甚至还有外地的。另外还有程简阳请来的几个大学生助理。 一个团队大概有八.九个人,毕竟都是男生,最开始的时候也会发生一些矛盾和摩擦,渐渐地相处久了,习惯了彼此的脾性,也见识了各人的所长,慢慢地走向了融合阶段。 队里有男生发生冲突的情况下,程简阳是不会插手的,他很清楚年轻的男孩需要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 为了那一口面子,他们越是争得面红耳赤,越是不会听你坐下来讲道理。 他这个老师当得十分悠然,总是置身事外的模样。 另一方面也是性格使然,程简阳脾气一惯很好。 二九那天晚上,叶卿去了一趟工作室。 碰巧那天去的人不多,他进屋,闻到热热的饺子香。 叶卿把外套和围巾拿下来,对雾气腾腾里的程晚抿唇一笑。 李洛唐也来了,她准备了很多饺子,没想到没几个人去,她觉得挺丧气的。 程简阳察觉到了她的这股丧气,一个人吃掉了三人份的饺子。 最后基本是程简阳一个人在吃,他坐在一束吊灯之下,和李洛唐面对面。 李洛唐看着她笑得很祥和,“好吃吗。” “好吃好吃,特别好吃。” “看你吃不下了,要不要我帮你吃一点啊?” “不用不用,吃得下!” 李洛唐乐不可支,“你是不是傻啊?” 她每次想批评人的时候都词穷,只会骂他傻。 程简阳也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她连骂人都是甜的。 李洛唐收拾掉碗筷,跟他说:“你不要总是让自己这么辛苦。” “没有总是,忙过这阵子就好了。而且我不是最辛苦的。”程简阳指了指叶卿和程晚,“你看看现在的小孩子。” “现在的小孩子,”李洛唐瞅着程晚无辜的小脸蛋,“白白胖胖,怎么了?” “……” 程晚愁眉苦脸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李洛唐这段时间的状态挺好的,可能是药物治疗的作用。 妈妈状态好起来的话,程晚就容易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 叶卿在看一段CG动画制作教程,他闻言,看着程晚笑起来。 少年的笑容就像一抹清泉,悠长而清澈。 程晚因为他的笑反而更加愁眉苦脸了。 寒冬的冬夜里,这一顿饺子吃得大家心里都很暖。 有叶卿在身边,程晚就想起了三年前的春节。 想着想着,她就想到了吴岩。 她都快忘记吴岩的样子了。 程晚看着叶卿专注的侧脸。 他无论做什么事情脸上都不会呈现出纠结的表情,哪怕为一点点繁琐的程序绞尽脑汁,他的神情始终平淡悠然。 她想岩叔了,但是作为一个背叛者,她没有勇气在叶卿面前提起他。有好几次鼓起勇气,话到嘴边,又被吞回去。 她想,岩叔是恨她的吧。 洗完了碗筷的李洛唐回来,坐在程简阳旁边给他剪指甲。程简阳便也不再敲键盘,他把手交给她,李洛唐握着他粗粝宽大的手掌,拉到灯光下细细地修剪。 程晚看着叶卿电脑上的东西,看着看着就犯困了。 她打了个哈欠,去飘窗的窗台上躺着,半睁着眼睛注视白茫茫的街道。 突如其来的思念让她这一晚过得心事重重。 程晚蜷缩着身子,快要睡着之际,感觉到身上多了一层重量。 不知道是谁的外套盖在了身上,她也没有力气再睁眼去看。 睡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朦胧醒来,程晚感觉到一只手臂垫在自己的头下面给她当枕头。 起初她以为是爸爸,不过睁眼看到了一块手表,还有骨骼细长的手指。 她惊醒了,“叶卿。” “嘘。”叶卿睁眼,他指了一下趴在桌上睡着的程简阳。 程晚心脏砰砰砰地跳起来,她睁圆了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叶卿,“现在几点了?你不回家吗?” “两点。”叶卿这样说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后面那个问题,“跟我妈说过了在工作室过夜。” 程晚舒了一口气。 叶卿一直没有动弹,他手臂有一些发酸,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困倦的程晚,“你在哪里过年?” “我要回燕城。”她重新抬起眼皮。 “那你给我带好吃的。”叶卿笑了笑。 她轻飘飘地应了声“嗯”。 他伸手拉上了飘窗的窗帘。 “叶卿。”程晚的声音颤颤的。 “嗯。” “我爸爸看到我们睡在一起会不会打我?” “睡在一起?”叶卿疑惑地说,“不能算吧,我总不能睡地上。” 程晚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可还是觉得心里慌慌的,她稍稍抬一下脑袋就能看到爸爸的睡相,“要不我睡地上吧。” 她听见他微不可觉地笑了一声,浅淡的笑声停留在喉咙的位置,他说:“你疯啦。” 被嘲笑了,程晚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还是小月牙的时候,她有些微的意识到她和叶卿的关系是让人羞耻的,不过她起初是完全把自己当成男孩子,所以她不太在意这些。 可是现在…… 现在这样,就会有一些别扭。 她用手指蹭了蹭脸颊,热热的。 闭上眼睛的叶卿拥着她,很快便睡去了。 程晚失眠了一小会儿,她也不明白在苦恼些什么。 —— 叶卿一直没有回宁城,程晚跟去了爸妈的老家燕城过年。燕城还有她的爷爷奶奶和外婆。 年三十那天晚上,叶卿也没心情放烟花,他待在房间给程晚打了一通电话。 她没有手机,所以他只能打她爸爸的号码。 程简阳用的手机挺老式的,基本只有电话和短信的基本功能,手机跟了他很久,他觉得这样很好,无需浪费时间在无用的社交软件上。 跟程晚打电话的时候,她一直在激动地跟他说燕城特别大特别好玩,下次一定要跟他一起去。 叶卿莞尔,将这些话听往心里去。听她的口气,燕城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他单凭她的诉说想象着,仿佛也去到了那里。 与其在外面吵吵闹闹,不如静静地听一听她说话的声音。 程晚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有时候前后鼻音不分,有时候ln不分,但是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涓涓细流。 他们的电话不会通太久,以免父母多心。 初四那天晚上,简喜乐在楼下喊叶卿下去玩。叶卿走到一楼,还在下楼的脚步突然一滞。 简喜乐牵着程晚,笑着等他过去。 程晚穿着她的新衣服,一件白白的棉袄,她的腿细得像两根竹竿。程晚剪了头发,但不是很短,没有搭理,杂乱地散在肩膀上。 她举起手冲叶卿招了招。 叶卿走过去,轻轻抓了一下她的胳膊,“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今天刚回来。”她的双目像珍珠一样,在夜里生辉。 看到程晚,叶卿心里舒坦,他没有再问别的话,就在这样的夜里静静地看着她。 注视是可以传递情绪的,而程晚没有敢抬头。 “你们干嘛呢!去不去放炮啊?!”简喜乐喊了一声,打破二人之间的宁静。 “走吧。”叶卿拍了拍程晚的肩膀,跟上了前面的简喜乐。 他走在程晚的左前方,她一直盯着他修长的腿看,几乎抵到自己的腰,程晚沮丧地羡慕着高中男生发育的速度,对自己的小短腿感到很失望。 她又盯着自己的腿看了看,遗憾地摇头之际,脑袋被人拨了个方向。 叶卿在时君以手上的鞭炮炸响之前,眼疾手快地捂着了程晚的耳朵。 她仍是吓得一颤,眼见那片光亮在半空炸响了。 几个人走到一处废弃的操场,空旷的操场上空回荡着剧烈的鞭炮声。 程晚惊魂未定,看着被时君以扔掉的鞭炮残渣。 “你不疼吗?” 少年摇头说:“不疼。”他又笑着问她:“你要试试吗?” 程晚说:“可是这样很危险,会把手炸伤的。” “这里地上都是雪,如果不抓手上我也来不及跑。况且我小时候我爸经常这样玩,不会出什么事的。” 倘若知道会出什么事,男人的胆量也促使他们去推进这些冒险的过程。 非常的刺激且有成就感。 叶卿是第一次听见时君以说他爸爸。 他联想到夜夜来家里闹事的男人,仔细想一想,叶卿几乎不记得那个张牙舞爪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或许眉眼之间是和他有一些相似的。 时君以这样提起他的父亲,却非常平静。 简喜乐去自家的车里拿鞭炮,她亲戚家是开超市的,年前屯了好多鞭炮,还有烟花,各种各样的烟花,有叶卿见过的,也有他没见过的。每一朵烟花绽放在空中时,程晚都会不自觉地高兴地跳起来。 她激动地跑到时君以跟前想给他点火,被人困住上身,叶卿长长的手臂圈住程晚,把她往后拉,他的声音在耳边温温地响起,“穿羽绒服,小心一点。” 程晚咯咯地笑着,“看起来好好玩。” 简喜乐就不管那么多,把她拉过去,“没关系的,你小心一点不会弄到身上的。” 叶卿无奈地笑笑,他退后,靠在车门上。 叶卿没有见过时君以这么开心的样子,哪怕是在班级活动里,他也很难将情绪真正地融入进去。可是仅仅这几根烟火棒就让他脸上漾满了笑意。 少年人的心还是很纯粹的。 简喜乐偷偷跟他说过,君以哥哥小时候很快乐,他爸爸对他很好,每年放假都会带他们一家去旅行,过年也带他去放烟花。 后来家里出了一些变故,父亲的脾气就开始急转直下,再到暴力,到离婚,到骚扰…… 这些变故让一个十六岁大的男孩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承受不起指责和诟病,便学会了伪善。 快乐是短暂的,长久的是无能为力的以后,必须煎熬在每一天的点滴之中。 生活不是电视剧,破镜再怎么重圆也会有裂痕,人的关系一旦破裂,就无法再修复。所有的回心转意和恍然大悟都只是演员的功劳,爸爸做不到,妈妈也做不到。 他的幸福都留在了童年。 承受的东西越多,踏下去的步子会越重,这一路,留下的这些脚印,叫做成长。 但是幸好,他还记得小时候爸爸陪他放烟花的那些往事。那些往事,让他保留着最后一点真诚。 时君以是在他们这里找到了童年的影子。 光影之间少年的脸,俊美而干净。 时君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生,他只是单纯地想医好小喜的心脏病,免得她总是受病痛的折磨。 也许将来,谢誉会变成蜘蛛侠,拯救全人类。 时君以却不想变成那么厉害的人,他只需要成为狮子王,捍卫每一个守护过他的朋友。 坐在车里,程晚扒在车窗上,鼻子顶着玻璃,看着烟光下少年少女的模样,他们在笑着说话,她却听不见,车厢之内一片静谧。 “叔叔什么时候来接你?” 程晚揉揉凉嗖嗖的鼻尖,看着身边的叶卿,“他今天去打麻将了,可能会晚一点。” “你还要出去玩吗?” 程晚摇摇头,她戳戳自己的腿,“我的腿有一点冷。” “那就睡一会儿吧。” 叶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掖了一下领子,“你睡吧,你爸来了我叫你。” 其实程晚是睡不着的。 她闭了好一会儿眼睛,不知道叶卿在干嘛,她挤开一只眼睛偷偷打量他。 叶卿在玩手机。 “叶卿。” “嗯?”他把手机关了。 “对不起。”她说。 “对不起什么?” “以前的事,我不应该骗你的,对不起。” 他沉默片刻,说,“我没有怪你。” 程晚的手在他的衣服下面,绞在一起,她说,“我现在觉得做女孩也是很幸福的事。” 叶卿看看她,温和地笑。 “长大了。” 非常寒冷的冬夜,时间流逝地很缓慢。 和程晚一起在车里眯了一会儿,叶卿梦到冰封的贝加尔湖,她跟他一起散步,一起吹风,梦境很真实,真实到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程晚,我喜欢你。 26.第二十六章 我喜欢你。 叶卿没有说过这么直接的话, 也没有渴望对谁表达过。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喜欢,兴许只是睡眠质量不好,意识混乱罢了。 那天程晚离开以后,一直到开学,他没有再见过她。 放晴的日子, 叶卿和爸爸去爬了一次山。一座低山,不费多大力气,平时也没什么人,父子两个常来。 叶城是个寡言的人,上山时也不说话哼哧哼哧走路。叶卿赶在前面一段,才发现爸爸没有跟上来, 岁月面前无壮丁, 他渐渐地也感受到时间在父母身上留下的痕迹。 “爸。”叶卿拉了一下叶城的手臂, “你看下面。” 从山顶往下看, 是车水马龙的大桥,还有北城的母亲河。景色很好, 叶城看起来心情蛮愉快的。 叶卿给他递过去一瓶矿泉水,说:“我最近可能要参加一个比赛。” 叶城只是“哦”了一声。 叶卿不奇怪爸爸给出这样的反应,因为一贯以来, 父母对他的学业都不会多加过问。他认真学习或者不认真,参加比赛或者得过且过, 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知道是不是有这部分的原因, 叶卿一直觉得自己的性格很糟糕。 他没有很强烈的好胜心, 没有特别崇尚的东西, 没有理想的大学和职业。他只是会尽最大的能力完成眼下的那些事情而已,甚至根本没有思考过以后。这样的性格,他不知道能让自己做成什么事。 叶卿这样想的时候,爸爸开口说:“不要想那么多,我不希望你有顾虑。” “你能看出来我有什么顾虑?” “我当然不知道你有什么顾虑,不过,有什么顾虑都不好。有的时候你想破了脑袋也没用,还不如什么都不管,撒手去干。”叶城这样说,他笑笑,“我就算是个过来人吧,勉勉强强给你点意见。” “嗯。”叶卿点头。 山顶的风声很大,往耳朵里灌进又流出。 叶卿跟爸爸独处的时候,两人不会说太多话。因为叶城不喜欢吐露心声,而叶卿又不善于表达。 其实很多时候,儿子的烦恼,爸妈也是看在眼里的。 叶城问他,“谈恋爱了?” 叶卿一惊,“没有。” 叶城哈哈一笑,摆手说,“不问了不问了。” 他说不问,就是真的不问了,转过脑袋,去看山下的风景。 因为叶城这个“勉勉强强”的鼓舞,叶卿对比赛的事情多了一点信心。 寒假的尾声,迎来北方的倒春寒。刮了几天妖风,又开始下雪。 下学期开学,因为谢誉话太多,胡澍让他搬去讲台边的御座。 谢誉吓坏了,老胡扯他胳膊,谢誉抱桌子,老胡扯桌子,谢誉抱叶卿。 谢誉就是典型的“你把我调到哪里都没用,我跟每个同学都能聊得来”这类学生。 胡澍就让叶卿换了位置,把许小寒跟黄妍也换了个左右,让谢誉一个人面对暗无天日的课堂。 新前桌是黄妍,凶的要命。 叶卿坐在黄妍前面,谢誉每天用迷茫的小眼神看着他的后背,“老叶,去打球儿不?” 黄妍嫌他烦:“谢誉滚。” 谢誉:“老叶,我不会做题了,你教教我。” 黄妍:“不会做空着。” 谢誉很委屈,他不敢惹黄妍,甚至很害怕她。 后来几天,叫叶卿叫得没那么勤了。 他渐渐地习惯了一个人坐,偶尔苦闷地转转笔,唱唱歌。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啊——越过黄妍去拥抱你。” 前面几个人回过头看着谢誉哈哈大笑。 连黄妍都被他气笑了,她转头,头发一甩,脸色通红看着谢誉:“你神经病啊!” 叶卿遇到了做题瓶颈,他笑不出来。 他揉揉眉心,抬头时正好看到站在讲台上写字的时君以。 眉目温柔的少年停下了粉笔,回头看着谢誉,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三月让人犯困,尤其是上午第一二节课这个时间段。 每天大课间的铃声都叫人紧张。 正常情况下的下课铃声突然变成了运动员进行曲。 班里一片鬼哭狼嚎。 班主任胡澍进来,使劲拍手,“大家打起精神来啊,春天到了,从今天开始每天都得去跑操,全都出来整队,不许趴着,下去动动。” 说不许趴着还是有人趴着。 老胡眼尖,盯上最后排的男生,“谢誉起来,带大家喊口号!” 谢誉慢吞吞坐起来,捂住惺忪的眼睛,“为什么又是我。” 他把外套脱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在短袖外面套上班级的黄马褂。 叶卿今天值日,不用下去。 跑操中途有一段喊口号是没有音乐的,他坐教室里都能听见谢誉的声音。 胡澍肯定特高兴,每次他们班喊口号的声儿全年级最响亮,总被表扬。 班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跑操的音乐声太大了,叶卿伸手把窗户关上一点。 他刚低头看书,突然觉得眼前一暗。 手边的窗帘被人拉上了。 一米七几高个的女孩扬着长长的手臂,窗帘一掀,把最后一点光线遮严实了。 叶卿没有看就知道是谁。他无动于衷。 施雨婕双臂熟络地缠上他的肩膀,“在看什么?” 叶卿把她的手臂拿开:“有摄像头。” 她迈着长腿走向讲台,将一块抹布甩上摄像头,转身时,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叶卿坐得很直,始终垂着眼睛。安静地坐下时,身上谦和的书卷气很吸引人。 他文雅沉默,不会像这里的男生一样大声讲粗话。走路也不会扭来扭去,脊梁骨永远挺得直直的。 叶卿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骄矜气质。可他并不单纯,相反把一切看得很明白。 一样年纪的中学生,能对身边每个人彬彬有礼且没有心术的人太少了。 叶卿安静地看了三分钟书,施雨婕安静地看了他三分钟。 她穿着一件及膝的黑色棉袄,懒懒地靠在前面的桌子上,歪着脑袋。 “叶卿,你看我一眼,给你变个魔术呗。” 他抬头。 墨玉一般的眼眸中映着女孩浅浅的笑容。 施雨婕把棉袄的拉链拉开,衣服一敞,坠在地上。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女孩赤条条的洁白的身子。 她低着下巴,有几分妩媚地看他。 叶卿仍然无动于衷。 施雨婕觉得尴尬,她眨眨眼睛。“你怎么不说话?” 紧张和刺激催着她的心跳变快,余光里看到窗外有人在,她也拾不起那件大衣。 叶卿看她没戏了,视线回到卷子上,他一边写字一边冷淡地说:“你不冷吗?” 施雨婕的脸色一下子红到耳根。 “冷就把衣服穿上,不冷就出去跑跑步。”叶卿认真规劝。 她眼中窜出了几根红血丝,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过分?” “怎么过分?我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 沉默五秒钟,施雨婕冷不丁问他:“你喜欢程晚?” “我为你的健康着想,不等于我喜欢程晚。” 施雨婕气死了,“难不成你喜欢谢誉??” 叶卿擦橡皮的手一使劲,兹拉一声,纸破了。 他淡然地擦掉橡皮屑。 “你要不是喜欢男的,怎么会对我没感觉?” 叶卿说:“这是我的事。” 施雨婕把衣服套上,看了眼窗外。 那个叫程晚的女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时君以也在,他不知所错。从前门走到后门,从后门走到前门,赶走了每一个要进班的同学。 外面学生蜂拥回教室,施雨婕摔门而出。 她红着眼睛低头走路,模样狼狈。 前面谢誉甩着脱下来的黄马甲,闲庭信步过来了,看看她,“施雨婕,你平常可是比男人还男人啊,怎么一跑操就装病不下去。” 施雨婕一咬牙:“你给我滚!!!!!!!” —— 第二天一大清早,谢誉校牌又忘带了,险些被门口执勤岗的女生拦下来。 他慢悠悠地往校门方向走,冲那姑娘笑了笑,女生的步子就慢下来了一些。 谢誉瞄到女生校牌上的姓名和班级,随后眨了一下左眼,飞过去一个wink,“中午请你吃饭。” “啊。”女生把通红的脸蛋捂起来,迟钝地转身回去跟同伴说,“他在跟我说话吗?” 谢誉抬手伸懒腰,心情大好进来了。 手臂放下来,恰好落在旁边人肩膀上。 程晚把被他压住的马尾辫抽出来:“早。” 谢誉笑笑:“今天这么早?” “嗯,我来背书。”程晚点点头。 太阳当空照,其实也不早了。 谢誉看了眼手表,应该能完美地错过整节早修。 他跟程晚前后脚踏进教学楼之际,身后突然有男生喊了一声:“施雨婕来啦!谢誉快跑!!” 谢誉后背一烧,回头看到一个美人冷着脸过来了。 他刚一抬腿,转眼撞上面前一根墩子,谢誉惨痛地捂脸:“……日,大意了。” 身后的女孩已经抓紧了他的书包,眉毛拧得能夹死苍蝇。“跑什么跑?谁要追杀你啊!” “那你扯我干啥?” 施雨婕手一松,鄙视他:“德性。” 程晚不知道这种时候要不要走,她跟谢誉对视了一下,打算离开了。 施雨婕突然下巴一扬:“你这样做什么意思?” 程晚走出去几步,发现没人接话,才回头。 谢誉和施雨婕都看着她。 谢誉眼里是困惑,施雨婕眼里是愤怒。 “我怎么了吗?”她觉得莫名其妙。 “那墙上字不是你写的?” 程晚压根没弄明白她在说什么,手腕就被施雨婕狠狠地一拽。 拖到跟前之后,施雨婕用力地拉住她的马尾。 整个过程中程晚没有反抗的机会,她被这么一拉,脑袋自然向上。 学校滚动的电子屏幕下面有一块写天气预报的大黑板。 上面猖狂的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谢誉喃喃念了出来:“施雨婕你不冷吗?” 他护着程晚的脑袋,把她从施雨婕那里解救出来,给她揉揉头皮。 谢誉纳闷,现在天气预报都这么人性化了吗?他疑惑地从上到下瞄了眼旁边高挑的女孩。 身边陆陆续续进楼的学生多了起来,平常没有怎么注意天气的同学也纷纷抬头看了看那块黑板。 大多数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除了施雨婕和程晚,还有姗姗来迟的叶卿。 余光敏感地捕捉到他的身姿,施雨婕一阵气血上涌,非常刻意地吼了程晚一声,“你怎么那么坏啊?” 堪堪挡在程晚前面的叶卿沉声开口,“你无不无聊。” 施雨婕脸一黑。 他把刚刚买来的一杯牛奶交给身后的程晚。 叶卿说:“你回去上课吧,要迟到了。” “喔。”程晚这样应了,却不知道要不要走。 她局促地站了一会儿,被谢誉拉到旁边去了。 施雨婕一直盯着程晚手里的牛奶,她问叶卿:“你真的喜欢她?” 叶卿的口气很平淡,也没有不耐烦,“喜欢她又怎么样?” 施雨婕愣住了。 “你能让她消失?”他又问。 “我……” “你让她消失又能怎么样?” “我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不喜欢她就会喜欢你?” 叶卿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但是刀刀往她心里刺。 施雨婕一直觉得他是个很温和的人,没想到也会说这么咄咄逼人的话。 她咬着樱唇,有点想掉眼泪。 寒风中,叶卿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怜惜。 “我不会喜欢你的。”他的脚步逼到她跟前。“不要再接近我身边的人。” 施雨婕吸了一下鼻子,“这算什么?警告?” “算。”叶卿说。 他看了眼时间,快来不及了,正要转眼离开。 大小姐在后面发起了脾气。 施雨婕拎着自己的书包就咣当往那块黑板砸去。 同时摔落在地上的是她的书包和杂乱的书本文具,还有那块写着大字的黑板。 施雨婕一脸眼泪地在他身后喊:“叶卿,我觉得不论你喜不喜欢我,你都不应该这样羞辱我。” 她突如其来的脾气让很多刚进校的同学止住了脚步,用看热闹的神情看着地上那块黑板。 念念叨叨的声音十分地肆无忌惮。 叶卿头都没回:“这不是我写的。” 目送他走出去很远很远,施雨婕蹲下来哭唧唧地收拾自己的书包,用板擦把那块黑板擦干净了。 谢誉吃完手里的茶叶蛋,过去把天气预报重新写上。 他跟施雨婕三年初中同学,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字。 虽然不知道写这几个字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谢誉也懵懂地看出一些她和叶卿的恩怨瓜葛。 他觉得被太极端的女生喜欢上是一件很凄惨的事,所以他都没敢告诉叶卿,施雨婕曾经追一个男的,把那人逼得差点跳楼。 不过他的担心明显很多余,叶卿看起来心理素质还不错。 谢誉写完天气预报,拍拍手里的灰,准备走之前,做出佩服的手势给她拜了拜:“姐你戏真好。” 他说完,撒丫子就跑。 施雨婕一脚蹬过去,踢了个空。 27.第二十七章 程晚在大家都离开以后, 才回了自己的教室。 她一进班,有人在议论刚刚那件事。 前桌的简喜乐回头问她:“小晚你是不是被那个施雨婕盯上啦?” 程晚很诧异:“你认识她?” “我不认识,不过我记得她那天说是你姐姐请你吃饭,还有今天在校门口那一出我也看到了。”简喜乐想了想,“我觉得这个女人不太简单, 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吧。” 程晚慢吞吞地交作业:“我也没有离她很近啊。” “总之你看到她就要绕道,有一些麻烦,咱惹不起也得躲得起。” 程晚没有接话,她觉得自己要是真的想躲也躲不了,因为这个女孩明显是喜欢叶卿的。 跟叶卿有关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脱离得一干二净。 刚刚叶卿说的那些话她也听见了, 虽然有提到她的一部分, 但是程晚没想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喜不喜欢的, 也许只是想让施雨婕—— “啊!” 程晚的思绪被一声尖叫打断, 她和简喜乐同时循声望去。 “你别碰我啊!滚开!”他们班的数学课代表高萌正在用作业本拍打着手足无措的林萱。 受过伤面色惨白的林萱因为在学校的不正常行为遭到了很多白眼。 偶尔也会遇到这种直接对她人身攻击的。 好像是因为林萱排队倒水的时候撞了一下高萌,高萌尖叫的声音快把整个教室的天花板都扯破了。 林萱低头道歉, 她其实是很真心实意的,可是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丑陋的怪物。没有人在意她真不真心。 简喜乐拿了桌上的水杯, 去林萱旁边站着。 排了一会儿,简喜乐看看她短发下的阴郁面容, 笑嘻嘻地说:“今天生物课咱们一组吧, 我们组缺人。” 林萱楞了一下, 然后说:“好。” 生物课上, 老师让他们去后山采集植物标本。 简喜乐跟程晚是一组的,同组的除了后加入的林萱,还有一个胖胖的小男生,撂下他们自己去玩了。 后山上其实也没什么植物,程晚捡了几片树叶子完事。 她趴在山下的栏杆上看学校的操场。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在打球。 有人说,她们能够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自己喜欢的人。 程晚试了一下,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叶卿。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就是喜欢叶卿的,因为与此同时,她还看到了时君以。 只能说,这两个男孩子本身就长得太惹眼了,即便丢在人群中,也是会发光的。 “咳咳。” 身后多了一个异样的声音。 是林萱在咳嗽。 程晚过去扶了她一下,“你感冒了?” 头发短的像假小子一样的女孩摇摇头说,“没有。” “林萱。”程晚看着她手臂上的纹身说,“你不要再参与那个游戏了。” 林萱微微一怔,“怎么了吗?”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做这些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 “人活着这件事就有意义吗?” 程晚想了想,“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可是我觉得活着还是很快乐的。” “我觉得很累。” “唉,”程晚不太会讲道理,也不会安慰别人,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林萱在石阶上坐下了,“我死了的话,他们可能会更快乐吧。” “怎么会呢。” “会的,我爸特别恨我。” “你爸爸为什么恨你啊?”程晚是真的很想知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恨我,他如果不恨我,为什么要打我?” 这个问题,程晚也回答不上来。 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答案。 如果不是因为恨,为什么要动用暴力呢? 可是怎么会有父亲仇恨自己的女儿呢? 程晚揪起了眉毛,她好像陷入了一个哲学难题。 这一段思考的时间,她静静地看着叶卿打球。 他们平时不打比赛的时候是不穿球服的,叶卿的校服裤子是唯一一个九分裤。 因为他腿太长了,最大码的裤子也不够长。 程晚乐得嘻嘻一笑,思绪从球场上转回来,她看看在身边拔小草的林萱,没有由来地,想要跟她说说心里话。 “林萱,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孤儿。” 在拔小草的女孩突然停顿了一下动作。 程晚说:“我没有选择生的权利,就贸然地来到了这个世界,然后被丢弃。” “我有的时候也经常想,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把我丢下呢?” “到现在我也没想通这个问题。”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只能更爱我自己。” 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蓝得一碧如洗,一朵云都没有。 程晚自己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会难过,可是跟别人说起时,心情却很平静。 她没有像林萱怨念这么深,因为她从生下来就是一个人。所以她只能更爱她自己。 “可是我还是遇到了很多爱我的人,他们是我不幸中的万幸。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和以后要面对的,也不全是坏的。” 叶卿结束了,那边体育课整队,他把校服脱了挂在臂弯,擦了一下头上的汗。 转身时,往程晚这边看了一眼。 程晚小幅度地向他招了招手。 叶卿笑笑。 “你男朋友?”林萱突然问她,“好帅。” 程晚突然烧红了脸,“不是,我哥哥。” 她急忙解释。 —— 生物课结束之后是一个大课间,程晚跟林萱去小卖部买零食吃。 小卖部里人很多,一股关东煮的味道,关东煮旁边是卖奶茶的。 程晚想给叶卿买点喝的,但是不知道他喜欢喝矿泉水,可乐,还是奶茶。 她掐指算了算,买奶茶好了,甜甜的,暖暖的,应该没人不喜欢喝奶茶吧。 她买的是最简单的珍珠奶茶,老板给她做好了之后,程晚把奶茶握在手里,四处找着林萱。 林萱在出口等她,程晚看到她了,准备过去。 一个高个子的女孩在眼前出现,程晚觉得眼熟,她仔细想了想,应该是施雨婕的一个朋友,那一帮人,最近成天在她眼前晃啊晃的。 那个女孩一直挡在她面前,程晚起初没有多心,不过程晚一准备绕道,那个女生就挡在她面前。 她纳闷地抬头看着她,那个女孩面无表情,跟她说话:“你叫程晚啊?” “是啊,怎么了?” 对方没有再接话,突然手臂一挥,程晚小心捧住的奶茶洒落在地上,杯子裂开了,汁水溢了满地。 “你干什么啊?”程晚皱着眉,质问她。 “干什么?看你不爽啊。” 程晚也抬了下手,啪的一下打掉女生手里的关东煮,“我看你也挺不爽的,讨厌。” “……” 程晚出手这一下是下意识的,就像被踩到爪子的猫,一瞬间变得攻击性特别强。 不管这个女生是不是施雨婕的朋友,都无关紧要。 她觉得被打翻在地的奶茶,是浪费了钱,也浪费了心意,觉得心里不平衡而已。 女生愣了半天,嗬了一声,“脾气挺大啊,信不信我找人收拾你。” “要收拾我就赶紧收拾,不要总是故弄玄虚的。” 程晚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总是在恐吓我什么。一会儿要请我吃饭,一会儿拽我头发,一会儿又说这个那个……虽然我可能打不过你,但我也不是被吓大的。” 彼时已经多了不少围观群众,见女生木讷在那边不说话,程晚若无其事,又去点了一杯奶茶。 林萱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地上凌乱的渣滓,走到程晚面前,“你跟别人吵架了?” “不知道。”她是不知道算不算吵架,“那个人莫名其妙就上来打翻我的奶茶,神经病。” 第一次听到程晚骂人,林萱觉得挺稀奇的。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被晾在一边的高中女生其实就是想捉弄程晚一下,没想到她会反抗。这种时候被这么多人围观,她也没胆子出手,可不能这么掉着面子,便放了一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程晚接过奶茶,“好的,你快点来。” 女生离开以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散了。 她答应过他,会好好保护自己的,这一回,也算争了一口气吧。 林萱跟她笑一笑,“你刚刚还挺酷的。” 哎呀,居然有人夸她酷。 程晚心里喜滋滋的,但是她一点都不能骄傲,隐藏住心里的情绪,扬着下巴说,“还可以吧。” 程晚当作无事发生,她往小卖部外面走,碰到时君以,却没有看见叶卿。 她拦下时君以,“学长,帮我把这个给……” “叶卿?” “……嗯。” 他笑笑,“你为什么总是给他送吃的。” 程晚想了想,“我给他买这个奶茶是因为他之前请我喝过咖啡。” “知道了,我会转达的。” 那天回到教室,程晚准备上最后一节班会课,班主任突然把她喊出去,让她收拾书包现在去医院。 看老师的样子,还挺紧急的,搞得程晚有点心慌。 程晚问她,“去哪个医院?” 老师说,“你爸爸在校门口等你,你妈妈……出了点小意外。” 28.第二十八章 程晚背着书包, 一个人走出了校园,叶卿站在楼上看着她离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春寒料峭, 窗外的风像呜咽一般往教室里刮,叶卿脸都被吹白了,他才反应过来,关上了窗。 时君以给他递奶茶过来, 叶卿问他,“她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今天在下面好像跟一个女生有点冲突。”时君以把自己见到的告诉他。 叶卿觉得很烦,施雨婕对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但他不想要自己的缠身事影响到别人。可大多数时候,女生对女生的恶意他是无法通过一己之力解除的。 程晚送给他的奶茶,他放在桌上放凉了,也没舍得喝。 最后一节课是音乐课,老师给他们放了麦兜的电影,叶卿看得差点睡着。 下课之后,他怕奶茶被谢誉喝了,偷偷锁进教室后面的柜子里。 虽然谢誉已经不跟他坐了, 而且最近他被黄妍“霸凌”的遍体鳞伤, 但是叶卿对他的戒备之心还是很强。他鬼点子太多了, 应接不暇。 放学去食堂。 高三放饭晚一刻钟, 叶卿打好了饭菜等严禾。她慢吞吞地走过来, 沉默地坐下, 看起来心情糟糕。 严禾最近很没有胃口, 每次吃饭,都不怎么动筷子。 坐在食堂里,她抿唇,沉默良久。 叶卿把自己碗里的菜夹给她。 她放下筷子,示意他不用再夹,“我想我爸爸做的菜了。” 严禾不缺钱花,除了叶蘅芜每个月给她的生活费,她几个哥哥也三天两头给她打钱,生怕她过得不好。 可就是拿着这么多钱,她还是一副过不好的样子。 自从父亲出事这三年来,她一直会给那家人汇款,每个月都汇,她不会吝啬这一份钱。 那位母亲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严禾不知道她被撞伤的孩子现在有没有好起来。 这件事情,她瞒着所有人。 但是叶卿是知道的。 叶卿继续给她夹菜,“你现在就是饿死也吃不到你爸做的菜。” 严禾没饿死先被他气死。 两人说话间,施雨婕进食堂买晚餐,路过叶卿的桌子,她上下瞄了眼严禾,阴阳怪气地跟叶卿说,“你女朋友真多啊。” 严禾本来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头,但是她抬头看一眼这女的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瞬间脸就冷下来了,筷子一拍,“你他妈哪根葱??” ……不得了,这个有点凶。 施雨婕怕怕地离开了,今天她一个人,不敢轻举妄动呐。 其实施雨婕胆子还是小的,她也不敢真的对程晚怎么样,因为她怕事情闹大,扯上谢誉,虽然她也算是认识几个小混混,但是施雨婕在这所学校,乃至这座城市的人脉肯定没有谢誉广的。 平时谢誉看起来嬉皮笑脸,施雨婕知道要是真的把他惹急了,她肯定刚不过他。 所以到现在,也不过是逞逞嘴上威风罢了。 见那女的悻悻地离开了一会儿,严禾连筷子都懒得捡了,她的眼神剜着施雨婕的后背,“她为什么那样说话?” “我也不清楚。”叶卿挺淡定的,抚慰她。“不要随便发脾气。” 他帮她拾起筷子,“不想吃就不要吃了,谢誉在外面等你呢。” “?”严禾骂他,“出卖你姐是吧,你简直丧心病狂。” 她一边骂,一边控制不住小蹄子哒哒哒往外走。 —— 那天晚上,谢誉专门找了一家宁城口味的菜馆,之前没来过,也不知道正不正宗。 店里没什么生意,严禾端坐着,面若冰霜。 谢誉看着她,“你怎么不喜欢笑啊,平时都没怎么看你笑过。” 严禾说,“笑太多会长皱纹,很恐怖的。” “可是不笑的话会肌肉僵硬啊。” 她紧张地揉揉脸颊,“真……真的吗?” 谢誉想拿瓶喝,但得留点风度,他往小酒杯里倒酒,“那你开心的时候也不会笑么,怎么憋的住?” “我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这一句,是实话,有点凄惨的实话。 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所以没有好笑的。 只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心酸,和半夜想家的疼痛。 她只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她也想有一个温暖慈祥的妈妈。 谢誉怎么会知道呢?他这样的人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 “谢誉誉。” “……嗯。” “你爱爸爸妈妈吗?” 谢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严禾抬头,与他沉默地对视。 他微抿唇时,恰好有一颗淡痣隐进嘴角的梨涡。心情看起来不好不坏。 漫长的注视过后,他率先挪开了眼,不想看她难过的样子。 严禾挂下湿漉漉的睫毛,对面的男孩在视线里渐渐模糊了棱角。 谢誉闷了两杯酒,身上暖和了。 “酒难喝吗?” “不难喝,不过……”他想说有点烈。 严禾已经给自己斟了一杯。她抽了根吸管,吸着喝。 女孩哭得很平静,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鼻头有一点点泛红。 如果不是眼泪一直在滴落,压根看不出她在哭。 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呢? 蘸一筷子就落一堆金豆豆。 谢誉看不懂。 严禾咬着吸管喝酒,几乎是一滴一滴把酒水往嘴里吸。 “学姐,你看这个东西……叫糖芋苗。”谢誉指了指眼前的一小碗汤水,笑眯眯地看她,“有我的名字,还有你的小名,放在一起,是不是特别可爱。” 严禾舀了一块芋苗放进嘴里,甜腻甜腻的。 小学的时候,有个老奶奶在学校门口卖这个,两块钱一碗。爸爸每天接她回家时都会给她买一碗。 后来,做糖芋苗的奶奶不再摆摊了,爸爸也不会再去学校接她回家。这股甜丝丝的味道,已经被严禾丢在脑后好多年。 她放下了筷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本来就吃的少,每一盘菜都没怎么动。 出门之际,外面飘起了细雪。 谢誉结完账,发现严禾站在门口一脸茫然。 “走吧。”他过去。 她问,“你带伞了吗?” 谢誉一愣,他还是头一回听说下雪要打伞的。 靠,没伞啊……咋整? 谢誉替她把羽绒服的帽子拉上来,盖在头上,遮得严实一点,“外面地泞,我背你过去。” 他搓搓通红的手,扶着膝盖蹲下,“来。” 严禾乖巧地趴在他背上。 “搂紧了啊。” “嗯。”她两条细细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严禾的下巴抵在谢誉干净的白色毛衣上,把头埋在他温暖的颈窝里,闻着淡淡的少年气息。 谢誉站起来,认真说,“姐姐,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把她往上颠一颠,他迈开长腿,走进了白茫茫的雪中。 …… 当晚回去,严禾就病了,病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大半夜起来在洗手间干呕,脑袋也晕。 她没有喝太多,身上的酒气散了,理智还算清醒。 家里人都睡下了,她看了眼滴滴答答的时钟,已经过了零点了。 严禾穿好衣服,带了身份证和钱包,自己打车去了医院。 坐在车上时,幸好司机一直搭话,好几次险些睡过去。 她排队挂号,上楼找诊室,挂水、打针。 两瓶盐水挂完,有精神了许多。 医院真的很臭。 严禾特别讨厌那些酒精药水味,她把东西收拾着准备回家了。在等电梯的时候,她看到坐在角落里的程晚。 下午的时候,程晚接到老师的通知就立马走了,她心里一直担心着妈妈,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直到爸爸告诉她,妈妈在外面走的时候,被电瓶车撞了一下,额头流了点血,缝了针。现在情况已经控制下来了。 虽然不严重,但是她很难过。因为妈妈是被熊孩子推了,才摔倒的。 程晚刚刚吃完一份炒面,这才坐了一会儿,就大半夜的看到严禾。 她顿时没有忍住眼泪。 严禾一看到她哭,本来挺难过的,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难过的事都不算什么了。 她走过去,在程晚面前站了很久,想了很多,一句话都没说,程晚也始终没有抬头。 最终,严禾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给你糖吃。” 程晚抬起眼睛,讶异地看她,鼻头一片通红。 “不用难过,就当来历劫了。”严禾温和地笑了笑,“我们早晚是要回天宫享福的。” 虽然很少看见她笑,可是程晚泪眼朦胧之间看到的这个笑容,是发自肺腑的宽慰。 别人都擅长用温柔包裹着刺,她是用刺包裹着温柔。 是受过什么样的伤,才会成为这样的人呢? 程晚接过她手里的糖。 严禾说,“我回家了。” “嗯。谢谢姐姐。” —— 翌日一早,时君以进班,在讲台上放下捧来的作业,迎面接住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誉扑过去抱抱他,“班长班长,下午去播音吗?” “嗯。”时君以把他推开,坐回位置。 谢誉继续扑过去抱抱他,“拜托你个事儿呗。” …… 是夜,程晚破天荒地留下来上了晚自习,因为叶卿说有事情找她。 下课之后,她跟林萱一起走。 初中生上晚自习是要申请的,所以晚上其实没有什么人。 林萱每天留在这里是因为她不想回家。 她问程晚,“昨天你走那么早,是你妈妈出什么事了吗?” 程晚说,“她出了车祸,不过不是很严重,缝了几针就好了。” “不严重就好,健健康康比什么都重要。” 程晚觉得也是,不过林萱有这样的觉悟还是让她感到欣喜的。 “昨天那个女的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呢,我也挺奇怪的。”程晚想起在小卖部的女孩,她说,“嘴上还说着要找人收拾我,可能她得找找道士,挑个黄道吉日吧。” 林萱被她逗笑了。 今天不像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不过很奇怪学校的放学铃之后的曲子不再是萨克斯,换了一首流行歌曲。 她们穿过压抑的人群,走到暗光打下的角落里,听那首歌长长的前奏。 “林萱你听,这首歌好好听啊。” 林萱点点头,“嗯。” 现在已经九点多了,不知道这个时候,林萱是不是还不愿意回家呢。 程晚跟她一起下楼,“你要是不开心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林萱抿着唇,没有说什么。 “不过我没有手机。”程晚拿出一本本子和一支笔,写了一串数字,“你打我家座机。” 林萱接过她的电话号码,微弱地点了点头。 程晚说,“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忙,但是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告诉我我会认真听的,我觉得说出来会好很多,而且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林萱吸了一下鼻子,“谢谢你,程晚。” “不客气。” 走到高一的楼梯拐角,程晚跟她告别,“我在这里等我一个朋友,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 林萱走了以后,大概过了半分钟。程晚低着头还在愣神,转眼间已经大批的学生涌过来了。 “程晚。”叶卿的声音。 “欸!” 程晚抬头,看到他在三米之外站着。 程晚过去之后,叶卿拉着她的手腕,走到一个玻璃天桥。 这里很暗,叶卿从书包里拿出来一副VR眼镜。“戴上这个。” “会看到什么?”程晚期待地看着他。 叶卿没有说话,他帮她戴眼镜。扶住程晚后脑勺的时候,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瑟缩。 因为程晚觉得后脑勺是很脆弱的一块骨头,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碰的。 但是叶卿的触碰很温柔,让她渐渐放下了防备。 在他看不到的暗处,她红了一小片耳廓。 镜片很干净,里面的画面有一点暗,不过仔细看还是可以看清的。 “这是以前的宁城的夏天。”叶卿在跟她说话。 这是抬头就能看到北斗七星的夜空,在现在的南方已经不复存在了。 夜空下还有萤火虫和葡萄架,岩叔家院子里那棵银杏让她认出这是在哪里。 院子里有好多小孩,这些人像做得虚拟粗糙,可是他们动来动去的样子仍然让人感到真实的温暖。 高大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眉眼标致的小男孩,他的脚边放着一瓶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瓶。 男孩没有笑,也没有合群地和身边那群人玩在一起,而是静静看着在树下抓虫子的女孩。 他晃荡着双脚,无意中踹了一脚那个玻璃瓶,瓶塞滚落了,萤火虫一团一团地飞出来。 小女孩闻声,眉目一横,飞奔过去,把小男孩按在椅子上打。 程晚看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哈哈大笑:“这个男孩是你吗?” “嗯,我和我姐。” “哈哈哈哈。” 她奔跑着去追逐那些被放飞的萤火虫。 虽然这些场景模拟得好像触手可及,可是程晚是看不到自己的。 “好好玩啊。” 即便伸出手去也抓不到萤火虫,她仍然会不停地伸出手去。 —— “黑夜无情,孤独仰望,亲爱的你是那最远的星吗。 前方的路崎岖漫长,为寻找你出现。为你抹去流下的眼泪,却抹不去悲伤。 你总出现在我梦里,不论心在哪里。我会将你永远珍藏在心中最明亮的地方。”① …… 今天的广播挺浪漫。 严禾收拾得很慢。除了锁门的班长,她是倒数第二个走出教室的。 前面拥挤的楼梯口亮着昏暗的灯,她把目光随意地落在某个女生的头发上。 偏过脑袋,看到操场上仍然白茫茫的。操场那边,是别的年级的大楼。 从那边跑过来的少年倏然闯进视线,严禾瞳孔一缩,看到他冲着她的楼层挥了挥双手。 “严禾学姐!生日快乐!!” 她放慢了脚步。 “你一定要比任何人都幸福!!!” 少年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字字句句撞在她心坎上。 “因为谢誉真的好喜欢你啊!!” 定睛对视的那一瞬间,隔得再远,严禾也看到了谢誉脸上甜甜暖暖的笑容。 真诚的祝福,和干净而坦荡的喜欢。 不管在不在意,看到这样的笑容,心里总会有一点点触动吧。 他喊完话,转过身潇洒地跑远。 前面女孩在惊叹。 “哇塞是谢誉诶!” “真的真的!他怎么那么暖啊!!” “不过他刚刚喊谁来着??他女朋友?” …… 天上有一只晃晃悠悠的孔明灯,那是谢誉给她放的。 上面写的愿望是:一生平安,一生幸福。 严禾轻轻地牵起了嘴角。 今天根本不是她的生日,她网络上的资料其实都是乱填的。 不过她还是觉得很感动。 谢誉这样的男孩子一定是上帝赏赐给人间的天使吧。 北城的冬天很漫长,即将到来的春天也会很温暖。 天上,黑夜里的孔明灯像星星一样闪烁。地下,车灯在逼仄的校门外凌乱地亮着。 夜晚归家,路很黑暗。 无论何时,总有一盏灯,会亮给世上最珍贵的你。 29.第二十九章 三月末的比赛, 程简阳团队的设计拿了市里的第一名。 他设计的一段体验电影内容是在高空走钢缆。 展示厅的地板上放着用橡胶固定的粗绳,戴上头显设备的体验者往下看,脚下是城市之上的万丈高空,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 体验的人哪怕知道只是单纯的VR体验,也被强烈的真实感吓得双腿颤抖。 程晚的额头上都溢出汗来了,叶卿过去牵了一下她的手,“别怕。” 程简阳打了个响指, “好了,你俩犯规。不许玩了。” 程晚把设备拿了,“你好严格啊。” 工作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待着。 程简阳点了一份外卖,放在桌上都快凉了。 他只是想催着程晚赶紧试完,他得吃饭。 大人点餐都不会选择肯德基什么的,他们非常热衷于家常小炒。 程简阳摆好了几碗盒饭,自语道:“严格一点不好吗?暑假还要去燕城比赛。” 程晚高兴地说:“爸爸超级厉害。” 程简阳给她夹了一块牛肉,也给叶卿夹了一块牛肉。 解决完午饭,程简阳的学生成群结队地过来了,程简阳让程晚自己出去玩。 程晚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那些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们纷纷跟她打招呼, 笑闹之间带着些调戏的口吻。 程简阳收拾好餐桌。 有几个男孩子拎来大包小包的礼盒, 要送给程老师, 让老师补补身子。 程简阳笑他们没出息, 拿了个第一就飘得找不到北了。 叶卿能察觉到这些人飘得找不到北的心情, 一下午上课, 大家都挺躁动的。 程简阳始终没有生气, 直到后来,他对于课程的讲解缓了下来,更多的是带着期待的鼓舞,鼓舞中又掺杂着担忧。 “做一个精良的设备,只有技术上的能力是不够的,最主要的还是设计理念本身。” “国内目前做VR头显的少,在北城就更少了。这些设计刚刚问世,可能因为别人的新奇而侥幸获得一点称赞,但是我们得清楚,科技要走的路是很长的。” “以后也会有层出不穷的新产品被推出,到时候再思考怎么在这样的市场立足下去就来不及了。” 工作室里因为这一番话变得安静下来。 一束夕阳的光辉落在干净的地板上,有几抹飞起的灰尘。 程简阳说:“离暑假的比赛还有三个月,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完成理念飞跃理论上来说不太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一个科技比赛不过是给学生提供的一个创新平台,拿什么样的名次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关系。” “大家记住这一点,不要太在乎得失。荣耀只是荣耀,再怎么有价值也只是身外之物,真正反映你这个人的是你的思想。” “同时也要记住,无论结果如何,这只是我们的一个开始。” “老师能够教的东西很有限,也不过是一些死知识,那是前人为我们铺好的路。” 他拿起眼前的一个VR眼镜模型,“你们要靠这个,看到的才是绝无仅有的未来。” 程简阳的话音刚落,房间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他上完这节课,怕程晚等太久在车里睡着了,就匆匆忙忙准备离开。 在洗手间洗了手,出来时,程简阳看到叶卿。 “等我?” “嗯。” “有什么事,说吧。”他从兜里取出一块小帕子,擦擦手上的水迹。 叶卿跟在他后面下楼:“您觉得科技发展的方向最重要的是什么?” “怎么问我这个?”程简阳略微诧异。 叶卿愣了一下,“不可以问吗?” “哦不是,”程简阳笑说,“我一般离了办公室就不谈工作的事了。” 他将小帕子重新叠好,放进胸口的口袋,“这个问题以前也有人问过我,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人类的诉求。” “可以具体一点说吗?”叶卿推门,让老师先行。 程简阳说:“具体一点你自己要去领悟了,话说回来,科技怎么样发展固然重要,但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我的妻子和女儿。” “科技的东西需要靠你们年轻人去发展,我年纪大了。” 他走向停车位,看到程晚的小脑袋探在外面。“小晚。” “嗯。”程晚点点头。 程简阳掂了一下手里的钥匙,回头跟叶卿说:“上车,送你。” 坐在程简阳的车里,叶卿和程晚隔着微妙的距离。膝盖碰着膝盖。 程晚一直在和她爸爸说话,叶卿还在想他刚刚课上的内容。 程简阳的问话转到他身上:“叶卿爸妈做什么的?” “爸爸在银行,妈妈不工作。”他想了想,又补充,“以前是编导,来了北城之后没有继续工作了。” “那你怎么想参加这个项目?” 叶卿看了一眼程晚。 程晚也看着他。 “我觉得创造是很有意义的事。”他说。 就像小时候看了很多遍新世纪福音战士的谢誉,梦想着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机甲战士。他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反而从小到大,在每一个公众场合自我介绍的时候,都会这样骄傲地告诉别人。 少年人的想法,无论多么天马行空,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强劲的力量。 热血奔腾,势不可挡。 他们应该有这样的力量。 程简阳按着眉心笑了笑。 叶卿放在腿上的手垂下来,碰到程晚的手背。 她没有躲开,叶卿便轻轻握住了。 他握得不重,肌肤相贴的程度。 没有惊慌的拉扯和逃避,非常温和而心照不宣的一次亲近。让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点暖意。 这一天,程晚说要去一趟学校有事情,程简阳就把两人放在校园门口。 学校的操场上时刻有人在清除积雪,被这几天的阳光一晒,地面是干燥的,虽然是周末,仍然有体育生在训练。 程晚没和爸爸妈妈说她报了运动会两千米的事,她想过来练一练,可是这里人很多,所以暂时没有跑成,就和叶卿走了几圈。 初中部这两天就要举行运动会了,程晚报了个两千米,叶卿以为她跑步是强项呢,结果她支支吾吾地说,“林萱报了八百米,我没得选了,就报了两千,我想鼓励她。” 叶卿觉得她的想法很幼稚,“如果觉得吃力就不要跑了,有的事不是你拼毅力就能做好的,要量力而行。” “我也想试一试,如果跑不完就不跑了。” “跑不完还能不跑吗。”叶卿随口这样问。 “不知道,我觉得累可能就不跑了。” 夕阳下,程晚揪着眉毛,挺苦恼,又挺随心的样子。 叶卿笑了笑,“我收回刚刚那句话,原来你根本不打算拼毅力。” 程晚不知羞地哈哈一笑。 叶卿说,“我姐每次长跑都是第一。” 她被刺激了一下似的,“真的吗?” “嗯。她可能也没有那么厉害,她只是不想输。” 程晚更受刺激了,“难怪我跟她差距那么大。” “什么差距啊?又说丧气话了。” 什么差距呢?她也说不上来。就是姐姐的段位,在她需要仰视的高度。 “啊——”程晚朝着天空吐了一口气,“两千米就是五圈,我会努力跑完的。” 叶卿揉了揉她的脑壳,“加油。” 做了热身运动,等操场上人散了一些,她才开始跑,程晚跑步不让叶卿跟着,她说她会紧张,叶卿就在外圈站了一会儿。 跑完几圈,程晚停下来跺跺发酸的双腿,走到他面前,说她累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慢跑还是可以跑的,跑快了就不行。”程晚捏着嗓子说,“这里会疼,感觉有血腥味。” 叶卿还是那句,“吃不消就不要那么拼了。” 额头上有汗水,她正在拿纸巾。 “明天就是运动会吗?”叶卿问。 “是的。” “我会去看的。” 程晚很惊恐,“不要了不要了,我跑步的样子很难看的。” “我又不是因为你好看才——” 叶卿说出这半句,突然一惊,他刹住车,才回想,刚刚要说什么? 程晚也问,“才什么?” “才想去看你的。”他声音低下去。 她笑了笑,“难道你还指望我拿第一吗?” 叶卿也轻笑。 “程晚。” “嗯。” “你们班有没有男生喜欢你?” 她想了想,“我们班没有,别的班有的。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有很喜欢,因为我说我要好好读书,然后就没有来找我了。” 的确,她还是重学业的。 叶卿点点头。 天黑下来,暮色之中,陪她走了一段路,程晚鞋带散了,她没察觉到,走路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叶卿扶了她一下,她脑门靠在他胸口,少年的身体很有力量,把她接得稳稳的。 叶卿等程晚站好,蹲下来给她系上了鞋带。程晚感觉不好意思,可是她又不能说你别给系鞋带了,于是就这样忐忑地等着叶卿给她系好了,她温温地说了句谢谢。 少年起身,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 他们对视了。 程晚忍不住夸了他一句,“你长得好好看啊。要是我以后儿子也像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 叶卿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就,“谢谢你吧。” 程晚说,“不客气。” —— 李洛唐拆了针之后,程晚一直想带她去澡堂子洗澡。 那天她夜跑完,回到家里,妈妈收拾好了干净的衣服在等她。 到了春天,澡堂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最近天气也渐渐地暖和起来,在里面冲澡觉得很舒适。 都四月份了,北城才停雪。 程晚说,宁城的冬天有的时候是不下雪的。 李洛唐问她:“宁城是什么样的?” “宁城的冬天很冷,没有暖气,春天的时候会一直下雨,雨季很长。但是春天还是很温暖的,会看到很多冬眠结束的小动物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给妈妈吹着头发。 “那小晚想回去看看吗?” 程晚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在宁城没有特别特别留恋的人,除了吴岩和叶卿。 她说:“我只想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她摸了摸妈妈额头上的疤痕,问她还疼不疼,李洛唐摇摇头。 “妈妈,爸爸说他暑假要去燕城比赛,我们跟他一起去吧,我有点想爷爷奶奶了。” 程晚他们每年过年会回一次老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对程晚都很好,爸爸妈妈的家人都是很好的人。程晚也很喜欢燕城。 李洛唐说,“好啊,回去跟你爸说说。” “他肯定会答应的呀。” 程晚用一把木梳给妈妈捋着头发,她小声地问,“妈妈,你是怎么跟爸爸认识的?” “我们是青梅竹马。”李洛唐接过她手里的梳子,脸上带着微弱的腼腆,自己梳头发。 “真的吗?” “嗯,我都数不清认识多少年了。他工作之后就在北城,我跟他过来的,在这里一待就十几年了。” 李洛唐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她的声音好像小溪流里的水,恬静顺畅地流淌在程晚的心里。她从来没有大声嚷嚷过,讲话总是柔声细语的,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有人舍得对她发脾气呢。 “小晚。” “诶。” “你爸爸对我很好。” “我知道。”程晚笑起来。 “你以后选男朋友,就要找爸爸这样的。” 听见这样的规劝,说起像爸爸一样的男人,程晚第一个想到的是叶卿。他们同样的儒雅,谈吐温和,态度谦卑,像修竹,像君子。 这个想法使她脸红了一下,“我还小呢。” 李洛唐也笑了,学她的口气说话,“咦,我还小呢~” 程晚抿着嘴巴笑着,她背过身去穿衣服,摸在口袋里,取出了一颗巧克力,还是严禾那天在医院给她的,另一只口袋也有东西,程晚捏着一张奇怪的纸条。 她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努力辨认纸上的字—— “程晚,明天晚上来一下东操场吧,找你有事。” 没有署名,字迹也是陌生的,可是上面写的确实是她的名字。 会是谁呢? 30.第三十章 东操场是高中部的, 离程晚的教学楼有点远,她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才发现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人。字条上没有写约定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不过程晚到了操场之后, 就看到施雨婕坐在主席台的台阶上,正在看着她走近。 沿着跑道逆行,程晚站在施雨婕面前,在夜色里看着她, “你是怎么把纸条放在我衣服里的?” “排队时放的。”女生回答得很淡然。 施雨婕坐在第三级台阶,脚踩在地面上,她的腿很长很直,运动鞋和脚踝都白白的。 “你坐下吧。”她扬了下下巴,对程晚说道。 程晚没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问你点情况。” “那你直接问吧,问完我回去了。” 施雨婕没强求她,她说,“你跟叶卿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吧。” 程晚点头,“是啊。” “我相信了。” “你终于肯相信了。” “因为我那天看到他跟他女朋友吃饭了。”施雨婕因为太冷, 两条手臂缠在一起, 缩着上身跟她说, “那女的虽然有点凶, 居然长得还可以。” 程晚心里咯噔了一下。 叶卿有女朋友? 这是她不知道的, 他也从来没有跟她提过。 “她叫什么?”施雨婕问她。 “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程晚如实交代。 她这样说, 自己也不好受。 他有女朋友也没有告诉她, 是不是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朋友呢? 程晚心里拧巴了一下。 “你真不知道?”施雨婕半信半疑的。 “真的不知道。” “算了,我自己去打听吧。” 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裹紧了她的外套,程晚想起那天在无意撞见施雨婕脱衣服的那件事,她很担心她是不是里面从来都不穿毛衣的。 施雨婕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你跟叶卿怎么认识的?” “我跟他……是因为他是谢誉的朋友。”她支支吾吾说话。 施雨婕哂笑,不信她,“谢誉的朋友你全都认识?” “不是的。” “你也是看他长得好看才凑过去要跟他认识的吧。” 也不是这样的,不过程晚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你不是见过他的女朋友吗?” “我感觉那女的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那你觉得他喜欢什么样的?” “我觉得他喜欢你这样的。”施雨婕对程晚笑了笑。 她笑得好诡异啊,程晚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施雨婕说:“我也就瞎说说,等我查清了他女朋友是谁,我会跟你分享情报的。” 分享情报……这是要跟她并肩作战的意思吗? 程晚虽有犹豫,还是回问了她一句:“如果他有女朋友你还要追他吗?这不是挖墙脚吗?” “没有拆不散的情侣,只有不努力的小三。” “你这样是不好的,不管他喜不喜欢那个女孩。” 施雨婕拍拍屁股站起来,恼怒地说:“哎呀你这人,真是开不得半点玩笑。” 她一站起来,就比程晚高出很多。 临走前,施雨婕问:“那天我在教室脱衣服的事儿,你没跟别人说吧!” “我没有说。” “千万别说啊,要脸呢。” 唉。 程晚在心里唉了一声。 她才不管施雨婕要不要脸呢,还是为叶卿有女朋友这事感到心里不舒服。 —— 初中部今天开运动会,一大早上就开始整队在操场准备走方阵了,运动员进行曲飘在整所学校,走完方阵之后就是领导发言。 程晚的比赛在下午,她几乎一整天都在阴凉的地方坐着,旁边有几个男生在打牌很吵,他们趴在地上,像一帮软体动物。 “这里不冷吗?” 突然身后有人说话,程晚抬头,看到刚刚走到跟前的叶卿。 他很高,站得很直,却在她看向自己时微微弓下了身子。 程晚没听清他说什么,问了句:“你说什么?” 叶卿重复一遍:“坐在这里不冷吗?” 程晚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觉得还行,那里太吵了。”她指指旁边有太阳的地方。 叶卿和那些男生不一样,程晚词穷,无法说明白是哪里不一样,就比如那些打牌的男生是狂风暴雨,叶卿就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们是臭水沟,他就是清澈的小溪。 程晚对满嘴脏话的男生一般来说敬而远之,她觉得跟叶卿交流就自然舒适很多。 他能沉下心来跟她聊天,而不是总是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 叶卿把她带到主席台后面一块空地,那里很多交稿子的人,大家围坐在地上整理稿件,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程晚问他:“你现在不上课吗?” “我没上。” 她诧异地说:“你逃课出来的!” 叶卿笑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为了看我跑步吗?” “我说了我会来看的。” 程晚想起昨天施雨婕跟她说的那件事,觉得不自在,她很直白地跟叶卿说:“你看我跑步你的女朋友不在意吗?” 叶卿很迅速地接话:“我哪有女朋友?” 程晚不喜欢他不坦诚的样子,“你有的话就直接告诉我吧,我又不会告诉老师。” 真是的,干嘛瞒着她呢? 怪生疏的。 “你听谁说的?”叶卿的声音沉下来。 “我听别人说,看到你跟一个长得还可以的女孩子一起吃饭。” “严禾吧,我只跟她吃过饭。” “啊??”程晚吃了个大惊。 她愣了少顷。 “是……是这样吗?” “是啊,我何必瞒你。” 哦!!!! 她居然把这茬给忘记了! 瞧她这猪脑子!!! 叶卿交代完了,程晚心里居然还有点喜滋滋的。 她还是喜欢跟没有女朋友的叶卿交往,这样多自然啊。 那回头想想,这样一来的话,施雨婕岂不是误会大了? 程晚没有什么时间担心她,很快,两千米比赛开始检录了。 她跟叶卿道别,十分钟后,程晚站在跑道的站位上。 比赛恰好是在下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进行,跟她一起跑的还有四个别的班的女生。 程晚看不到叶卿,但是能听见简喜乐一直在给她欢呼加油,刚刚跑完八百的林萱也朝她挥了挥手,“加油!” 程晚握紧了拳头,“我会的。” 上场前是特别紧张的,但是真的站在跑道上时,程晚又觉得还好,尤其是跑下去两圈之后,她发现身边的女孩子甚至跑得还不如她。 大家都是鸭子被赶上架,就看哪个鸭子扑棱得远。 前面两圈是简喜乐陪跑的,她穿了火红的运动服,像一团热情洋溢的小火苗。 不过简喜乐身体不好,她不能做太强的运动,第三圈开始程晚身边陪跑的人就换了林萱了。 程晚正好在内圈,看到林萱过来,给她递纸巾和水。 程晚接了纸巾,擦擦额头的汗,阳光十分毒辣,“林萱,你……你刚刚跑完八百,就不要……不要陪我了。” “没事的,我要是跑不动就不跑了,你不要说话,省点力气。” “嗯。” 第三圈跑完,程晚排名第二,她觉得双腿麻木,只是机械地在转,踏出去的步子也很小很无力,快到第四圈的时候,林萱还在跟着。 此时程晚想说点什么,也发不出声音了。 喉咙很干很疼,视线也有点模糊。 跑到出发处,班级的同学在那里等着,给她欢呼了一阵。 这阵打气给程晚蓄了一点力,她跑向了第四圈。 与此同时,耳边出现一道清丽的小女孩的声音。 “程晚姐姐加油!!我来给你加油!!” 是点点的声音。 她扎着小辫子,身上的校服鼓鼓囊囊的,整个人小小的,像被装在衣服里面一样。 点点和林萱一起在给她加油。 怎么来这里了呢? 今天不上学吗? 程晚心里想着这些问题,看着点点的小辫子,她却发不出声音。 “姐姐你好厉害!你超棒的!” 小女孩激动地跳跃着,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娃娃,给她加油鼓劲。 第四圈途中,两个女生弃权,被拖走了。 程晚的对手只剩下两个,她仍然在第二。 最后一圈时,耳边一切的呐喊声都滞住了,程晚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还有……三百米吧。 操场是挨着学校外面的马路的,程晚在最后一圈靠近马路的途中,看到栅栏外面站了一个人。 那个男生背光站着,发型精短,身姿伟岸,气宇轩昂。那样的气质,站在人群中都是会发光的。 虽然帅哥很美好,但是比赛要紧。程晚起初并没有过多在意,不过那人在她跑过来时,稍稍偏了头。他看着校门口的地图,在研究。 男生脸很小,皮肤比较白,偏小麦色,眼睛很亮,身板非常硬朗。站在那里就是力量。 这张脸,好眼熟。 可是是谁呢。 一下子想不起来。 长得那么帅。 不是北城的。 好像是…… 程晚一根神经被捏住一般,陡然大脑一片白光。 天哪,她产生幻觉了! 天哪,她这是看到了谁! 天哪,回光返照吗!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居然看到了……” “我看到周访先了……” 程晚觉得自己脚软的踩不稳地面的时候,一个结实的怀抱接住了她。 31.第三十一章 “不要分心。” 叶卿的声音, 把程晚从幻觉里拉了回来。他有力的手牵着她。 叶卿的怀抱很有力量,程晚只是靠了一小会儿,就恢复了精神。 “还能跑吗?”他问。 她勉勉强强点点头。 “还有两百米, 可以坚持一下。” 两百米,在她的方向,是可以看到终点线的。 最后一段路,身边好像围了很多人。 那边有人吹哨, 让叶卿别拉着她跑。 被放开的程晚,用尽身体的最后一点力量,冲过了终点,她精疲力尽,觉得四肢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 程晚最终还是得了第二名,成绩不好不坏。但是好歹也跑完了。她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 简喜乐在终点搀着程晚,给她喝水。 跑了冠军的女生蹲在角落里吐。 好像……有很多人在为她欢呼。 一瞬间,程晚觉得失灵的五官全部康复。 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终于,她跑完了。 程晚笑眯眯地冲着同学们挥挥手,“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颇有走红毯的架势。 叶卿在后面看着她淡淡地笑着。 回想起刚才的幻觉, 程晚往路边张望,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往那边走了几步, 确认, 周访先是真的不在了。 那他到底是来过还是没来过呢? 程晚纳闷地低下了头, 点点飞快地扑过来, 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姐姐晚上去吃小龙虾呀。” “好啊。”程晚捏着对方的小辫子, “你想去哪——” 往回走之际,两束身影站在光下。 程晚话说一半,被呛了一下,她赶紧喝水。 叶卿跟周访先站在跑道的边沿空地,两人差不多高。 都是英俊年轻的男孩子,吸引了很多异性的眼光。 叶卿是稳重自持的帅,周访先是很阳刚正直的帅。 正直这个词,用来形容人的长相,好像有点不对劲。 程晚抓抓额头。 其实在这之前,她都忘记周访先长什么样子了,只是隐约记得这个人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把她抓到一个小屋子里,还说要脱裤子给她看。凶巴巴地对着她耍流氓,让她觉得他很可怕。 现在又看到他,跟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二十岁了吧,跟叶卿说话时的一颦一笑,已经如此落落大方了。 周访先这几年一直在西部当兵,一有假就立马过来找严禾了。他也是找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才问到她现在的消息。 他也说不上时时刻刻惦记着她,但他跟严禾一样,心里有疙瘩。他不知道怎么消除那个疙瘩,要说一刀两断,太不现实了。 年少时的感情,是虚无缥缈的,很难很难用手捉住。 周访先不期盼真的能捉住些什么,他只希望能这层薄薄的烟雾挥去,看看未来的日子里,会不会有她。 “姐姐。”程晚被点点抓住了手。 “啊?你说什么?”她回过神来。 “我说,我们去蒋淮家的店里吃小龙虾。” “谁,谁是蒋淮。” “是我们班的一个小朋友。” 点点说这话时,脸上有一点点红晕。 程晚大概懂了什么。 她说好啊,然后回头看叶卿他们。 叶卿站在原地,恰好也看着她,两人就这么对视上了。 程晚撇开视线,看着往高三楼走的周访先。 —— 运动会结束之后,叶卿跟程晚去夜市小摊儿吃小龙虾了,简喜乐他们都有事就没去,程晚就带了点点一个人。叶卿打电话让谢誉训练完了过去。 夜市在他们学校门口,这家店的生意挺不错的。 程晚有幸见到了点点说的那个蒋淮。 小学六年级的男生,个子倒是挺高的,就是瘦的跟竿子似的。脸上有很重的厌世情绪。 上菜的时候一直皱着眉,走到近处程晚发现他红领巾也没好好系,就打了个结,是个有个性的暴躁小哥了。 他的眼神落在小女孩身上的时候,才稍稍温和下来一些。 不过点点很害羞,没有看他。 一直到蒋淮离开之后,她才偷偷瞄了几眼。 程晚剥虾很麻利,她还给点点剥了一份。 点点抓过去一只虾,只给她看它的须,“这个龙虾是女孩子。”然后自言自语说,“红色娘子军。” 程晚被她逗得一直在笑。 叶卿也笑笑,“她跟你小时候挺像的。” 点点坐端正了,“真的吗?你们小时候认识吗?你见过姐姐小时候的样子吗?你也是春田花花毕业的吗?” “春田花花?” “妈妈说,程晚姐姐是在春田花花幼儿园毕业的,他们那里还有春田花花小学,因为会有很多花花。妈妈还说,在那里长大的小朋友都是小天使。他们都是……”点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措辞,“就是很自由的。” “哦……”叶卿一头雾水,说,“是的,我也是在那里毕业的。”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那里看一看。”小姑娘一本正经的。 “可以啊。” 叶卿一直有心事似的,虽然大多数时候看不出来,但他有几次剥着剥着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怎么了吗?”程晚问他。 叶卿没说什么。 大概也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吧,程晚说:“虽然周访先也挺帅的,可是姐姐跟谢……” 顾及到谢誉的妹妹在这里,她又改口,“跟你的同桌在一起会更快乐一点。” “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叶卿这样回答。 程晚低下头剥虾,叶卿把他剥好的一小碗全都推给她。 哇,太幸福了。 程晚幸福地吃着龙虾,她压根不知道他的心事从何而起。 “那个个子高高的女生后来有没有为难你?”叶卿问她。 程晚摇了摇头,“她说你有女朋友了,就没有再对我怎么样了。” 他说:“我挺担心你的。” “真的吗?为什么啊?” “你看起来很傻。” 程晚为自己狡辩:“其实我还是挺精明的。你不要担心我。” “虽然很多事情我不明白要怎么解决,但我能分得清对错。” “只是我之前还没有完全相信,学姐会莫名其妙地讨厌我。” 程晚说着说着就压低了声音,“但是我后来想了想,如果没有莫名其妙的人或者事,为什么莫名其妙这个词会被发明出来呢。也不是凡事都需要一个理由吧。” 叶卿被她的逻辑深深地折服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讨厌你吗?”他看着她,眼睛亮如辰星。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这么直白磊落的一句话,他就在这小摊子上说了出来。程晚吓了一跳,她一受惊吓就会被呛,然后不停地喝水。 点点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珠子。 叶卿用纸巾给她擦拭唇边的水渍,他改了口,“因为她以为我喜欢你。” 程晚说:“我觉得也是。” 他无可奈何。 “晚上去看电影吗?”叶卿问她。 “四个人吗?” 他压低声音说,“我买了两张票。” “……” “去吧。”他有点恳求的意思,“我们两个。” 程晚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别人的。 …… 谢誉骑车出来的,到了叶卿说的地方,他弯腰锁了下车,起身之后把钥匙放兜里。 停车的地方在一个公交站台后面,正好一辆车来了,坐在旁边等车的男孩女孩一起往前门走去,男生搂着女生的腰,看起来是很亲密的关系。 谢誉看着女生的后背,皱了下眉。 怎么看着那么像严禾? 他抱着好奇的心理,盯着两个人往后面的座位走。 男孩仍然搂着女孩,坐在车门后面那一排,严禾转过脸时,撩了一下头发,她神情淡淡,在窗边坐下,然后旁边的男生坐在她身边。 “学姐?!!” 谢誉反应过来时,公交已经开了,他这么一喊,车里的女孩怔然抬起头,她推开窗。 谢誉跑过去问,“你干嘛去啊?” “我去吃饭。” 汽车缓缓地加速了,风声灌进车里,车里的人纷纷看了眼在下面跟着车跑的少年。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 他不会要跟过去吧? 严禾有点急,“你别这么傻你别追车,下一站很远的,这路上车特别多。” 谢誉跟着公交加速,他穿件黑色的牛仔外套,风掀起外套的两边下摆,白色t恤包裹着精瘦腰身。他腿长,步子跨得很大,虽有落后,但很快就赶上了。 “谢誉你别追了这样太危险了!” 车子开的很快,下班晚高峰,那么多的车,他在狭窄的缝隙里穿行奔跑,在暗沉下来的天色间,黑色的少年像是一团黑色的墨,“他是谁?你告诉我。” “你别跑了快点回去!” “你告诉我啊!!” “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你别乱想——这路上都是车,你不要命了?!” 周访先问怎么了,严禾没理他,喊司机,“师傅可以停车吗?” “到站停!”司机这么吼了句,后视镜里望见奔跑的少年,他笑笑减了速,“嗬,演电视剧呐?” 十字路口绿灯行,公交一下没停。 严禾都快急哭了,她颤抖着手拿手机,给叶卿打电话,“谢誉发什么神经?他在追我公交,他疯了吧,你能不能让他回去?” 叶卿那边说了什么她都没听清。 “叶卿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现在快点过来把他弄回去我不知道他要跟到什么时候,我下一站往烈士陵园方向你过来,我求你了你快点过来。” 严禾说话有点激动,都语无伦次了,她也不知道叶卿有没有听明白,草草地挂掉了电话,周访先准备抱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推开他。 谢誉抬起手臂,向她伸出手,“严禾。” 少年的手在窗外,严禾立刻将自己的手交出去,一瞬间被他紧紧地握住。 大概牵了十秒钟,他渐渐放开,终于放慢了脚步。 其实谢誉不调皮,不任性的。 他很乖,很好哄的。 拉一下手就好了。 ——让我知道,你还可以是我的。 她笑了下,红了眼眶,“傻瓜。” …… 谢誉停下来的那一瞬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很强烈地冲撞在身上。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眼前就变成了一片黑。 32.第三十二章 谢誉一下跪那硬邦邦的路牙上, 然后才摔倒,一颗机灵的小脑袋算是保住了。 骑着二八车的大爷见撞了个人,赶紧把车刹住了。 “哎哟誉誉啊, 咋是你呢?!你没事吧,你咋这么虎捏!” 大爷去扶他,谢誉还觉得晕晕乎乎爬不起来。听他说话口气很亲昵,谢誉睁眼看了眼, 是跟他爷爷打牌的牌友。 “大爷我没事没事没事,您别跟我家里人说。”谢誉扶着腰挣扎了两把,没站起来。 “哎哟不行的咋能不说捏,你爸妈多担心你啊。”他瞅瞅那辆开远的公交,“你追啥呢你这是,追姑娘啊?” “不是不是……”谢誉百口莫辩,“我求您了,真别说,别告诉我妈,不然我现在就一头撞死这您车轱辘底下。” “哎哟不行啊,这可咋整啊。小伙子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啊!!” 叶卿赶过来时, 正好看到谢誉坐在地上, 幸好他没大事, 只是手指和手心蹭破了一点皮而已。 大爷说他赶时间, 下次去谢誉家里看他, 叶卿就让他先走了, 借了创可贴帮谢誉贴上, 谢誉很抗拒。 叶卿把他按住,“别闹别闹。” 给他顺顺毛,“乖。” 娘们唧唧的创可贴给他贴上了。 谢誉瞅了一眼,鼓了鼓嘴巴,然后扶着叶卿站起来。 叶卿接到严禾的电话,跟她说:“我到了,他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那就是有什么小事? 严禾那头顿了两秒,“我现在回去。” “不用,你好好……”叶卿背过身去,很小声地说,“好好陪一下周访先,谢誉他没事。” 叶卿不是坑姐,也不是坑谢誉,他站在中立的立场,觉得得重礼节。 周访先坐了三天的车才到的北城,此时让严禾撇开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谢誉没问他什么,叶卿也什么都没说。 他就让自己忐忑着,也好过知道了什么不想知道的。 想了解清楚的事情,他一定会亲自去问严禾。不是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发现有几个女生在对着他拍照,有两个女的还追过他,跟他妈看笑话似的。 谢誉吓得不轻,躲在叶卿后面。 他真怕自己上个什么法治节目,还是那种不作死就不会死的专栏,脸上打满了马赛克,男高中生谢某怎么怎么。 想想就……草,死了算了。 站在这个十字路口,谢誉第一次觉得,人生很难活。 叶卿说程晚她们还在等着他,要不要一起去吃小龙虾,谢誉有个屁心情吃小龙虾,他闷闷地说,“你去吧,我去剪个头发。” 理发店很近,叶卿犹豫片刻,陪他去了,他给程晚发消息让她们先回去。 谢誉坐在空位上照镜子,托着腮帮子,“你说小爷我长得不算绝色吧,八.九分总该有了,你姐到底看不上我什么呢?” 叶卿安慰他,“她除了自己谁都看不上。” 谢誉愁眉苦脸的。 他换了个方向坐,抱着椅背,歪着脑袋跟叶卿说话,“对了,程晚今天比赛咋样?” 叶卿说:“第二名。” “几个人跑啊?” “五个。” 谢誉啪啪啪鼓掌,“小姑娘真棒。” 叶卿在旁边的空座坐下。 “你跟她能不能行了?”谢誉问他。 他稍疑惑:“我跟她怎么了?” “说句我喜欢你就那么难吗?” 叶卿仍是疑惑地看着谢誉,他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更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心。 他低下头,佯装若无其事。 “我分你一点勇敢好不好?”谢誉冲他伸出手。 “叶卿。” “虽然不知道说了结果会怎么样,但你现在不说,一定会后悔的。” 谢誉用双脚在地上划着,慢慢地把转椅滑到了叶卿跟前,抓着他说:“这件事情这样,你以后每一件的事情都会这样,然后一直一直患得患失地退缩下去。胆怯者的人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错过,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悔恨中度过的。你不争取,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属于你呢?” ………… 叶卿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谢誉笑笑:“小爷说的话是不是特别有哲理性。” 他一脸“不用夸我,我能看出你的敬佩”。 叶卿一向都是很给谢誉面子的,他淡淡笑着说:“知道了,谢谢你的勇敢。” 半小时之后,叶卿跟谢誉剪完头发出来,谢誉问他要不要去喝两杯,叶卿拒绝了,谢誉说,“那去打会儿电动吧。” 玩游戏多好,解除烦恼。 电玩城里很吵闹,谢誉跟叶卿一进去就不见踪影了。 程晚和点点偷偷摸摸地跟了他们很久。 “我要怎么做他才会开心呢。”程晚旁边的小丫头愁眉苦脸地问他。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吗?” 点点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很少看到哥哥不开心。” 她拉着程晚,漫无目的地在门口闲逛着,里面好多凶巴巴的男人,还有震耳欲聋的音乐,点点不想进去,她去买了几个游戏币,在娃娃机面前抓娃娃。 她抓了将近20块钱了,也一个都没抓出来,程晚没玩过这个东西,她也不懂有什么技巧。 点点抓的那个机子里面全都是百变小樱的魔杖,想想谢誉也不可能喜欢这种东西,不过点点很坚持,她说:“我让他喜欢他就会喜欢了。” 这种强加于人的想法又直率又可爱,程晚没有阻拦她。 抓了二十五次之后,终于捞上来一个,点点欣喜若狂地抓着魔杖,她要进去找谢誉了。 可是,“这里面好大呀,还有人在滑旱冰,我要去哪里找他?” 两个女孩一头雾水地站在门口,叶卿出来换币时,讶然地看着她俩。 “叶卿,你没有跟谢誉在一起吗?”程晚问他。 “他在里面。”叶卿指了一个方向,“你怎么来这里了?” 程晚摸摸点点的头:“她说她很担心谢誉。” “他挺好的,不用担心。”叶卿说。 点点紧紧地握着魔法杖,她发现叶卿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吞了口水,说道:“虽然我也很想给你一个,但是我哥哥今天不开心,我得把这个留给他了。” 叶卿笑了笑。 “你会难过吗?”小姑娘问他。 “当然不会。” “好,谢谢你的理解,你带我进去吧,我有一些害怕。” 她握着魔杖,跟着叶卿和程晚进去了。 谢誉没有在玩什么,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玩手机,在等叶卿的游戏币,点点扑过去抱住他,看到他手上的伤,“哥哥疼吗?” 谢誉很惊讶,“宝贝你怎么来这儿呢?” “我来玩的。”点点抓着他的手,隔着创可贴亲了一下他的伤口,她小声说,“给你亲亲。” 谢誉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了听见没?” “嗯嗯。”点点乖乖的。 她把魔杖放在他手里,“给你这个,今天你是谢小樱,我是谢小狼,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谢誉看着她笑。 可是点点还是觉得他心情不好,跟他说,“不要不开心了。” “我没有不开心。”谢誉站起来,把他妹妹扛在肩膀上。 点点惊呼,“哎呀,你不要举着我,我要走光了。” 他帮她拉了一下抬高的衣服,遮住白白的一小节腰肢,跟叶卿说,“不玩儿了,我回家了。” 谢誉冲程晚吹了声口哨,“拜拜!” 程晚看着他们离开,羡慕谢誉,也羡慕点点,她有点羡慕不过来,然后看看叶卿,觉得别人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今天说要跟我看电影对吧?” “嗯。”叶卿手插在口袋里,难得站得懒散,他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 程晚有点诧异:“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叶卿笑:“没有啊。” 他转身去看商场的地图。 电影院在六楼。 “几点钟的票啊?”程晚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还有十五分钟。” 叶卿停下来等了她一下,两个人上了扶梯,一层一层地转着。 第三层的电梯口有一家冰淇淋店,程晚很想吃,叶卿说你刚刚吃完小龙虾再吃冰淇淋,胃和肠道会烂掉的。 然后程晚就不走了,她很坚持这件事,跟叶卿撒娇说:“我就吃一口。” “吃一口然后扔掉?” “不是,我可以带回去给我爸爸妈妈吃。” 叶卿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他看着程晚渐渐垂下去的脑袋,笑了笑,“好了你买吧,吃不下我帮你吃。” 程晚抿着嘴唇笑着,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点了一份奥利奥口味的冰淇淋,等待的时候,两人站在柜台前,程晚问叶卿:“谢誉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看你走的时候很急。” “他……”叶卿觉得解释起来挺复杂的,就随口说了句,“做了一些成熟男人不会做的事情。” “啊?”程晚严肃地揪起了眉毛,“我觉得谢誉挺好的啊,就算他做了傻事,你怎么能带着嘲讽的口气来说他呢,他听到了会不舒服的,而且这样的男生也很可爱啊……” “我就这么一说,生气了?”叶卿手肘撑在柜台上,俯身跟她说话。 他歪着脑袋,注视着她。眼中的情绪淡淡,话语也温和。 程晚说:“我生什么气啊?” “哦。”他平平地应了一句,然后站直了身子,没有再跟她交流。 过了会儿,程晚仍然没搭腔,他又问::“你喜欢他那种幼稚的男生?” “也不是吧,我只是觉得他有的时候讲话很好玩。”程晚说完,又严肃地揪起了眉毛,“——什么啊,你又说他幼稚。” 叶卿觉得挺无辜的,“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你不用那么较真。除非……” 他撇过头去,撑住了腮帮子,“除非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怎么会啊。”听他这样说,她有一点生气,只有一点点。 冰淇淋做好了,程晚接过去,说了句谢谢,然后就忘记他们的话题讲到了哪。 到旁边的小桌子坐着等,程晚低头挖着冰淇淋。 “谢誉——”他刚蹦出口这两个字,后话还没说。 程晚便打断了他,严肃地揪起了眉毛,“叶卿,我现在觉得你有一点无理取闹。” 叶卿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笑起来,他微微后仰在椅背上,继续刚刚没有满足的注视。 程晚有什么好看的呢。 她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五官,发型,打扮,身材……都像个规规矩矩的初中生。 但是叶卿就是觉得盯着她看时,好像整颗心都能平静下来。 他想起来在理发店里谢誉跟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虽然没有觉得多么受教,但仔细回想一下,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叶卿自然也不想成为一个患得患失的胆怯者,只是他从前没有接触过感情的问题,第一次碰上,难免棘手,需要准备的时间和空间。 准备什么呢? 准备一些勇敢吧,来应对每一个可能的结果。 毕竟他可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程晚说吃一口,真的只吃了一口,她把剩下的冰淇淋给叶卿。 明明有两个勺子,他却视若无睹地拿起了她刚刚用过的那个。 程晚今天十分细心,她观察到这个细节之后,有点坐不住了。 今天在吃小龙虾的时候,叶卿跟她说,因为我喜欢你。 程晚起初觉得这是一个误会,就像他后来补充的那句,他想说的其实是,施雨婕觉得我喜欢你。 可是接下来那段时间,叶卿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脑海中环绕。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过于单纯了。 她和叶卿结实于四年前的冬天,他心善给了她一处住所,因为那时的小月牙无家可归。 后来她成了程晚,和他在异乡城市狭路相逢。 叶卿一直对她特别照顾,他很细心也很体贴,会给她暖手,给她拥抱,陪她睡觉,给她剥虾,甚至吃她剩下的冰淇淋。 程晚开始觉得这只是他多年前对她关怀的惯性,可是牵手拥抱的次数多了,她也渐渐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关怀和照顾,而掺杂了一些男女之情。 都说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哪怕施雨婕错认为严禾是叶卿的女朋友,她还是那么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觉得叶卿喜欢你这样的。” 不然他为什么无条件地对她好,不然他为什么,非要用她用过的勺子。 叶卿看程晚一脸纠结的表情,他跟她对上眼,问道,“怎么了?” 既然他这样问了,程晚便脱口而出,“叶卿,你喜欢我的吧。” 33.第三十三章(一更) 任由空气尴尬着, 叶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程晚渐渐放松了神情,她也不想搞得他那么紧张。 她像个小老师一样对他循循善诱道:“有什么想说的你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一……起……解……决?? “是。”叶卿承认了, “我喜欢你。” 然后,“你想怎么解决?” 这样一来,难题又丢给她了。 天哪,她刚刚就不应该说那句话的。 程晚痛苦地捶了一下自己的猪脑子。 还好这时, 电影开始检票了,成功地帮她缓和一下气氛。 程晚站了起来:“我现在也想不到要怎么解决,我们先去看电影吧。” “好。” 两人像在商量什么麻烦事似的,各有心事地往电影院里面走。 这个电影场次的观众挺多的,影院里面黑乎乎的,程晚只能慢吞吞地跟着队伍往里面小幅度地移动着。 她想看看叶卿在哪,回头便看到他的胸膛,她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不要跟丢了。” 程晚现在觉得跟叶卿说每一句话都好紧张啊,刚才就不该跟他说那些话的。 她特别懊恼,干嘛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呢。 可能是因为她在问出口之前, 也不那么确定, 叶卿是真的喜欢她。 程晚最紧张的一瞬间, 甚至想离开电影院不看了, 逃避是人最本能的反应。不过她回头望了望, 后面还有很多人在往里面挤, 怎么出去啊。 叶卿的手掌抚上她的脑袋, “小心台阶。” “噢。” 虽然这样说着,但是她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程晚现在心情十分复杂。 她在往后排走的时候,没注意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往前,整个人重心不稳栽了一下。 叶卿扶住她,“不是说了让你小心吗。” 他是下意识地用手臂拦腰将她提住,程晚顿时心跳加速起来,她想起今天跑步时她差点晕倒之际,叶卿也是这样抱着她的。 但是现在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跟他说话,被他摸头,被他搀扶,都跟以前那种朋友之前的亲密互助不一样了。 叶卿是喜欢她的。 喜欢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即便她不需要搀扶,这些动作也可以是不由自主地做出的。 不过叶卿确实只是简单地托了她一下,在她想好怎么解决之前,他是不会产生不由自主的冲动的。 程晚一直到坐下来之后,才接受“是,我喜欢你”那个事实。 他们的位置在第六排,不前不后,离大屏幕的距离适中,不会眼睛不舒服。 电影还没有开场,大家都坐好了,程晚屁股往后挪了挪,让双腿悬了空。 刚刚跑完两千米那会儿,她的腿没有特别疼,只是觉得身上很不舒服,像被掏空了灵魂一般疲惫。吃完小龙虾之后又走了阵子路,现在腿开始发酸了。 她两条腿悬挂着,脚离地面也不高,不过还是被叶卿注意到了。 他问:“是不是腿疼?” 说这话时,电影院的灯暗了下来。程晚偏过头去看他,叶卿一半的脸庞隐在暗色之中。半光半弱间,尤其能看出他五官的线条是真的很精致。 程晚点头:“是有点疼,不过疼得不厉害。” 叶卿的目光回到大屏幕上,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在想什么呢? 程晚大气不敢出一个,就默默地思考着。 电影的名字很长,叫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 看到开场男主角穿着白衬衫,套上西装,扬着唇一笑,程晚立马就没有什么心事了。 哎呀好帅啊。 要是她的儿子以后也像这个男孩一样帅她会很开心的。 程晚色眯眯地盯着荧幕,她看着看着就坐直了身子,手摆在膝盖上,跟着电影里的人物一会儿笑一会儿愁。 男主角做了什么错事,女主角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他一句“幼稚”。 程晚气得鼻孔臌胀了一下,学着她骂了句:“幼稚!” 叶卿在旁边看着她笑。 程晚意识到自己入戏太深,她赶紧捂了下嘴巴,看看旁边人,小声地问他:“我是不是太大声音了?” “还好。”叶卿安慰她。 程晚自己给自己嘘了一声,安安静静地坐住了。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程晚问叶卿:“这两个人最后有没有在一起?” “没有。”他回答。 程晚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尽管得到了剧透,可是看到结局的时候,她还是跟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哭成了泪人。 女主角居然跟别的男人结婚了,男主角居然还去参加了她的婚礼。 影院的灯亮起来,大家都在往外面走了,程晚抽抽搭搭地说:“她的老公……长得……就是长得……我真的好想哭啊。” 你已经哭了十分钟了,叶卿心里说。 她没看过这种类型的电影,一般看的故事结局都是大团圆的。要不就是车祸疾病促使男女主角不得不分开,程晚想不明白,为什么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呢? 她问叶卿:“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吗?” 叶卿说:“我不知道。” 这一排靠走道的人走的差不多了,程晚才站起来,腿疼得比刚才更剧烈了。 她扶了一下叶卿,一瘸一拐踏出去两步。 “能走吗?” 程晚还没说什么,他已经一只手把她拎了起来。 瘦瘦小小的女孩像个玩偶被他夹在腋下,到了走道,叶卿把她放下。 “我背你出去。” 程晚说:“我还是可以走……” “现在不需要你坚持什么。”他已经蹲了下来。 电影院还有很多人呢,程晚不能挡了别人的路,她只好听从安排,趴在他的背上。 程晚觉得自己挺重的,但没想到叶卿背她背得丝毫不吃力。 她趴在他的身上,即便一直在下楼梯,她也觉得特别有安全感,就像爸爸背她的时候一样。 程晚觉得,叶卿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气度和力量。 “你翻一下我上面的口袋。” 她低头看一眼,他的夹克上面确实有一个口袋。 程晚手伸出摸了一下,还没有碰到什么东西,她突然惊讶地收回了手。 “怎么了?” “那个,那个……没什么。” 只是,她刚刚摸到了他的胸口,肌肉很紧实的手感,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叶卿腾出一只手来,自己拿出了口袋里的一份湿巾,交给她,“擦一下吧,大花脸。” 程晚慢吞吞地拆开湿巾,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她又想起电影悲伤的结局,她问他:“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吗?” “你刚刚问过了。”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喔。” 脸上擦干净了,路过洗手间的时候,程晚说要去上厕所。 叶卿只能把她扶到门口,程晚强忍着腿的酸疼自己走进去,她排了一会儿队。 马桶的那个隔间是没有人的,不过李洛唐跟她说过,不要随便坐外面的马桶,会有很多细菌,没准还会有病毒。妈妈教了她很多女孩子的卫生方面的知识,所以程晚在外面一直很注意卫生。 兴许是吃了小龙虾又吃了几口冰淇淋的缘故,她有点闹肚子,程晚在里面蹲了很久,出来时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洗完手,肚子还是不舒服,程晚又吐了一次。 今天真是太倒霉了。 不过都怪自己嘴馋,跑得那么不舒服还要吃这个吃那个。 叶卿为了不让她吃得太辛辣,他给她剥的那些小龙虾都特地在温水里洗过一遍了,不过后来他走了之后,她又偷偷吃了很多辣的。 程晚简单地漱了口,就赶紧往外面走了,她怕叶卿等不及。 叶卿坐着,翘着二郎腿,这样显得他的腿更长了。 见她出来,他过去接住她,皱眉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吃坏肚子了。” 程晚好累,她真的好累,腿酸得都麻木了,就在叶卿身上靠了一下,就这一下,她不多靠。 “下次不要这样了。”他说。 带着怜惜的一句劝告,她记在心里了。 程晚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去外面药店买了药,给她吃了。程晚的胃稍微好了一点。可是她的腿还是很疼。 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程晚看着眼前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她一直把双腿悬着。 叶卿接过她手里的矿泉水瓶和药,放在旁边,问她:“还是很疼吗?” “嗯。” “等会儿怎么回去?要不要让你爸爸来接?” 公交站台就在这里了,程晚怎么能总是麻烦爸爸过来呢。 她没有答应。 叶卿想了想,他在她面前蹲下,“我给你揉一下。” 程晚挺吃惊的,路上来来往往人很多,他就在她身前单膝跪地,托起她的小腿,用掌心握住,指腹按压上去,被按摩过的肌肉慢慢地消除了酸痛感。 她特别感动,真想对他说,叶卿,你对我真好。 这样的念头又让程晚想起那件尴尬的事情。 她还是不要主动提起比较好了,没准他都给忘了呢。 左腿捏好了,他握住她的右腿,手上的动作稍稍停滞了一下。 叶卿低垂的眼睛缓缓抬起,他温湿的双眸对上她娇俏的杏眼。 “你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怕什么来什么真的是。 程晚装傻:“解决什么?” “你说呢。” 叶卿语气平淡,但程晚怎么看都觉得,他脸上有着一层焦急和期待。 34.第三十四章(二更) 程晚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你再让我想一下下。” 一下下, 两下下,三下下…… 随你去想吧。 叶卿拿她有什么办法呢。 他仍然没有做出什么表情,默默地帮她按摩完了另一条腿。 “好一点了没?” “嗯嗯, 感觉肌肉放松了很多。” 两人坐了一起吹了会儿风,程晚觉得好一点了,跟他说要不要走。 她这边回家的话得转车,不过到爸爸的工作室挺近的, 程晚说想去工作室等她爸爸下班。 叶卿陪她一起。 程简阳最早也要到九点才结束工作,叶卿跟程晚去工作室对面的公园等他。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到严禾和周访先,世界真小。 他俩在散步,与程晚他们隔着一条河。 周访先和严禾的距离挺远的,看着像两个不熟的人的样子。 叶卿看了几眼而已,就没再往那边瞧了。 程晚也看到他们了,她情不自禁地说:“啾啾好帅啊,要是我儿子——” 叶卿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你没准会生女儿。” “唉,我也就这么说说。”她低下头,叹着气说,“我不会生孩子的。” “为什么不生孩子?” “我怕疼, 也怕我不能好好爱她。” “那就不生。”叶卿觉得这也没什么的。 程晚对他的态度感到一丝好奇, 她问:“你能接受你的妻子不给你生孩子吗?” “可以接受。” “你愿意不结婚吗?” 走到树下, 叶卿止步, 跟她面对面站着:“那要怎么样相处?” “一直恋爱着。”程晚看着他, 说, “然后就两个人……一起变老。” “我愿意。” 啧, 怎么搞得跟婚礼现场一样。 程晚哭笑不得地揉揉自己的脸,这气氛太严肃了。 不过叶卿一本正经的回答还是挺让她惊讶的。 她又重复问了他一遍:“不结婚也可以吗?” 叶卿是觉得:“只要相爱就好,何必通过婚姻束缚在一起。结婚未必会使感情更牢固,不结婚也未必就不能走到终点。”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下,“如果一段感情不能走到终点,只是靠一张结婚证维持着,那样的家庭和婚姻只会成为拖累。” “我是这样认为的。” “对!”程晚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我就是这个意思!” 叶卿对她宠溺地笑了一下。 他从前没有想过那么深远的问题,只不过程晚这样问起了,便这样跟她谈了两句。 叶卿对什么都没有苛求,他自然不会强迫自己一定要去过别人那样的人生。 一个人生在世上,本应该是非常自由的,思想自由,生活方式也理所应当自由。 像结婚生孩子这样的事,有些人一到二三十岁就开始着急,好像世俗就是这么规定的,到了这个年纪,就应该买房买车,结婚成家,继而培育下一代,让下一代再成为这一代的自己,循环往复。人到中年,在各种各样的压力下丧失了精神和动力,然后日复一日地疲惫下去。 叶卿无法对别人的人生指点些什么,但他自己倘若不想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勉强。 能够羁绊住他的,非要说的话,也只有亲情而已。对父母,孝顺是一种本能。只要爸爸妈妈赞成他,叶卿可以活得跟别人不一样,他完全可以做到。 他对程晚的想法有一丝小小的惊讶,不过也能够理解。 生下来就成了孤儿的女孩,多多少少都会对家庭,对父母,对孩子,对这些被道德的链条捆绑起来的东西产生失望的心理,因为她就是被道德弃之于门外的那个人。 她没有父母,没有血缘至亲,所以害怕这世上突然就有了与她血脉相承的存在,会让她的后半生变得无比脆弱。 大概是这样吧。 叶卿看着程晚,她眼中从来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 想要,不想要,大多数时候,也表现得十分明显。 还有悲伤,担忧,此时也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些苗头。 不过她自己很好地整理好了心情。 程晚看向河对岸正在散步的两个人。 她不由得感叹:“唉,啾啾好帅啊。” 终于绕回了话题的源头。 叶卿敷衍地点点头:“是挺帅的。” 风有点大,晚上还是很凉,叶卿问她:“你冷吗?” 程晚觉得还好,她是真的不冷。不过叶卿把自己衣服脱下来,让她穿上了。 他的衣服大大的,遮住了她的屁股。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前面的第三棵树下,叶卿又停住了。 这棵树的树叶间有一盏路灯,照得树下的风景影影绰绰的。 “程晚。”叶卿开口说话。 “我今天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他的声音比刚才稍微沉了一些。 因为说的是悄悄话,所以这个音量是只给她听见的。 程晚有些微紧张,她还是要面对这一刻的,现在她已经做好准备了。 叶卿接着说:“既然你察觉到了那我就坦白告诉你好了,我对你的确是有好感,我起初自己也不确定,所以一直没告诉你,我没有对感情之事有过期待,就也没有下定决心要说。” “今天谢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说要我跟你说明白,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因为我认为保持我们两个现在的相处模式也没什么不好的,没有得到,也没有失去。退一步或者进一步,都会打破这样的状态。我不想打破。” “但是我没想到,你会主动问我那样的话。” 说到这里,叶卿垂了一下眼睛,他大概也是会害羞的吧。 程晚鼓励他:“没关系,你继续说。” “总之就是我觉得,人的心是很难藏起来的,尤其是我的心在你面前,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想隐瞒什么了,我想对你坦诚。” 发言完了,程晚问道:“你喜欢我什么啊?” “喜欢就是一种感觉,我说不上具体是哪些方面。” “好吧。” “那你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程晚咬着嘴唇,嘀嘀咕咕的,“我这个人真的是特别木讷的,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但是你给我的感觉跟我身边的那些男生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你救过我吧。” “我们……”程晚掰了掰手指头,接着说,“情侣之间该做的事也都做过了吧,约会,牵手,拥抱这些……可是我还是说不上来我对你是不是有喜欢的感觉。” 叶卿说:“不是,还有两件事没有做过。” “哪两件啊?” “接吻。”他说完,犹豫了片刻,“还有一件事,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噢。”程晚抓抓脑门。 那就等以后知道吧。 “你不知道有没有感觉的话我可以帮你试一下。” “现在吗?”她讶然,“我会不好意思的。” “你把眼睛闭上,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程晚照做了。 她当下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受人支配,因为她觉得他说的还蛮有道理的。 叶卿靠近,他高大的身影压过来,程晚感觉到腰被温柔地抱住,脸颊渐渐有了温度,心脏也变得不安分起来。 是……这种感觉吗? 她闭着眼睛,但觉得不安,又睁开了,她眼中是少年微垂的双目和贴近的嘴唇。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程晚把他推开,“我刚刚吐过的!” 叶卿咬着牙,扶住自己眩晕的脑袋。 吐过怎么了??他又不伸舌头!! “你,你生气了吗?”她又关心地问了句。 叶卿无奈地说:“那你还想拖着吗?” “不太想。”程晚摇摇头。 她考虑了片刻,主动走过去,双臂环住他的腰,“那你再来一次,我不躲了。” 然后给自己增强信心似的点点头,“来吧,我也很想知道。” 35.第三十五章(一更) 叶卿重新抱住她。 程晚特别紧张, 紧紧地闭着眼睛,她低着头,他有点亲不上。 不过叶卿也不想强求什么了, 他弯腰,迅速地吻上她的唇。 手指插.进她温暖干燥的发间,程晚不得不抬头迎接他的亲吻。 嘴巴软软的,温温的。贴近的感觉没有让她特别激动, 反而有种恬淡的温馨。 她突然想起来,他们站的位置正对着爸爸的窗口,妈呀要是让爸爸看到就完蛋了。 程晚推了一下叶卿的胸口,他反而更用力地将她抱住,被堵住嘴巴说不出话来,程晚呜呜了两下。叶卿稍微放开她一些,她说,“我爸爸会看到。” 他懂了,托着她的腰部,将她抱到这棵树的后面,继续亲。 叶卿不满足于贴在一起的恬淡, 他企图加深这个吻, 但是程晚太僵硬了, 她嘴唇抿得很用力, 像被强吻似的。 叶卿哪里想营造出这种强迫性的画面, 他捏了一下她的耳朵, “放松, 别紧张。” 这样抚慰过之后,程晚确实放松下来一些,叶卿衔着少女的唇瓣,轻轻地吸吮,程晚抱着他的腰身,她很想主动,但是不懂要怎么做。 就像一块冰,被放在手中,暖着暖着就融化了——程晚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她被叶卿的吻安抚着,渐渐地进入了状态。 草丛之间有湿漉漉的水珠卷上裤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在耳边滑过,程晚去听这些声音,去感受露水的触碰。 她没有全身心地投入亲吻之中,而后嘴唇被咬住,程晚闷哼了一声,不疼,但是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她睁开了眼,发现叶卿突然停下了。 下一秒钟,两人陡然分开。 举着手机靠近的严禾“咦”了一声,“我没喊卡呢,怎么就停了?” 她录的视频只有十几秒钟,他们亲了也不过一分钟左右的时间。 叶卿脸上有愠色,不想跟严禾说话! 程晚站在树后面,抠着树皮,喊了一声“姐姐”。 严禾把手机收起来,“那我走了,你们继续吧。” 叶卿看一眼程晚,她弱弱地说,“我也要走了。” 他仍然看着她。 她说,“我下次告诉你答复吧。” 程晚说完,跟叶卿他们说拜拜,去找她爸爸了。 严禾跟叶卿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一脸要把她撕碎的表情,咋了嘛这是! 到了家门口,叶卿终于不跟她生气了,问她:“他说了什么?” 严禾在想别的事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他说的是周访先,她说,“他还在部队,说退伍了来找我。” “让你等他?” “嗯。” “你等吗?” 严禾答非所问,“我没想过他会来找我,我要是知道了,真的想求求他不要来,来他妈的给我添堵。” 知道这时候说别人不太好,但出于私心,叶卿还是问了一声,“谢誉呢?” 不提谢誉还好,一提他更堵得慌了。 “你别问我了!!!” 严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不喜欢谢誉这样的小孩,可是看到他那个样子就是很难受。他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她觉得很荒唐。 就算她说你不要追我了,他还是会一直追一直追。她说我不喜欢你,他会说那我就等到你喜欢我为止啊。 这样的男生,就算不喜欢,谁会忍心去伤害呢? “我会跟他保持距离的。” 她生气地踢了一脚楼下的垃圾桶,“明天把周访先送走了我就去出家。” 睡觉前,严禾把视频给叶卿发去了,他的初吻,给他记录下来还不好吗?严禾的良苦用心他看不到,狗屎弟弟,就知道瞪她。 叶卿看完了视频,把脸埋进枕头。 她问他接吻是什么感觉,他说你自己去试试。 严禾:) 给叶卿回完消息,她不想做题了,躺床上玩了会儿手机。 谢誉每天都会给她发晚安,大多数时候严禾不会回,他有时还给她发点别的,不过她通常会凶巴巴地警告他,“再吵拉黑”。然后小朋友就很乖地保持安静一段时间。 今天晚上,严禾玩了很久的手机,都没收到谢誉的消息,她没有抱着在等他的心态,只是时不时看一下微信,她会想,他是不是就这样把她放下了。 放下了也好,挺好的。她的确不是什么优秀的,值得他那么喜欢的女孩子。 严禾失眠到十二点多,谢誉还是没给她发消息,这个点他应该已经睡了吧。没准都气得把她删掉了。 很想发个消息试一下是不是真被删了,但严禾这人还挺玻璃心的,她就没敢试。把手机放在旁边,准备休息了。 闭上眼睛一会儿,将要睡着之际,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迅速翻身去拿手机,看到谢誉发了条语音过来,严禾捂着胸口,居然心跳加速了。 他那边很安静,应该是在房间里,谢誉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不过情绪很淡,有一些慵懒,听不出什么生气或者委屈。 他只说了几个字——“晚安噢严禾,我爱你。” 她蹭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卧槽!!! 男生!十六岁!大帅哥!对她说!我爱你!!!! 严禾把这句三秒钟的语音听了几十遍,她感觉血脉贲张,整个脑袋都是热的,一头栽进被子里,啊啊啊啊大叫了一阵。 不出家了不出家了谁出家谁他妈大傻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程晚那天生过病之后,只请了一天的假休息,第二天就回到学校了。 中考体育是要考排球的,这一项一直是程晚的弱势,她觉得文化分很难赶上的部分,在体育方面加强一下会更容易一些。 在角落里练球,一个球飞远了,她去捡球时,看到站着出神的严禾。 送走周访先之后,严禾又回到了以前,清冷寡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样子。 难过开心,她都不会再找谢誉。 只不过那条语音,她会每天都偷偷拿出来听。 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对她那么直白地说过“我爱你”。 虽然很俗套,可是女孩子就是很喜欢这三个字啊,那股冲击心房的力量,比任何情话的杀伤力都大。 周访先对严禾的爱意是,倘若他有一个春天,一定会找到开得最漂亮的那朵花,摘下来送给她。 而谢誉倘若有一个春天,便会给她一整个春天。 某一段时间心里总是湿漉漉的,偶尔,她也想要自己的生活里有一点光芒。 老师宣布自由活动,严禾走过操场时,也看到了在角落里练排球的程晚。 “为什么不去那边练?” 严禾指了一下排球网。 “老师带的同学太多了,轮到我要好久。”程晚抱着球,擦擦汗津津的额头。 严禾拉着她过去,“没事。” 练的是简单的传球,体育老师在另一边接着,只要能打到老师手能接到的范围就算过关。 排队的人确实不少。 严禾帮程晚占了一个位置,“我帮你练。” 其实程晚不愿意在大操场练球还有一个原因,她运动细胞太差了,不想被别人笑话。 两人各站一边,程晚第一个球就没打过去,撞到网上,咕噜咕噜滚到脚边。 “你用力点,再来。” 她用力了,第二次虽然高度是高了点,但仍然失败。 连网都过不了,程晚很担心中考能不能及格。 她抱着球,好一会儿没有勇气打出去。 严禾走过来,“怎么了?” “我打不过。”程晚闷闷地说,“我个子太矮了,也没有力气。” “不是,你是手法不对。不要用大拇指。” 严禾把球抛起来,教她,“用手腕这里接,也不要太高,打到手臂同样是没有力气的。而且你的手臂要绷紧了,不能弯。” “嗯嗯。” “你再试试。” 第三次,按照严禾教的方法去试,果然有了很明显的进步,但是离老师要求的标准还是差很多。 在严禾的帮助下,程晚克服了一些姿势问题。 她反复地练了很多次,出了一身汗。打出去十个球,起码有三四个是合格的了。 打过下课铃,严禾打算去吃饭。 “姐姐,谢谢你。”程晚高兴地跟在她后面。 严禾说:“害怕什么就要克服什么,要对自己有自信。” “我知道了。”程晚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 乌泱泱的同学涌向食堂。 两人挤在门口的时候,程晚突然说:“我那天看到你和啾啾了。” “啾啾?什么啾啾?” “就是那个看起来凶凶的。”程晚这样说,又担心她生气,小声地加了句,“长得挺帅的男生。” 严禾知道她什么意思了,她点头:“哦。” “嗯。”程晚低下头弄手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话之际,她想的是谢誉。 严禾想的是周访先。 排队买饭时,程晚又冷不丁地提起这件事,“谢誉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怎么了?” “你不理他,他会难过的。” “人总有难过开心,没有我也一样,况且我也没有不理他。” “唉。”程晚叹着气摇了摇头。 严禾安慰她:“没事,你不用担心他,他就是个小孩,没长大呢,都不懂事。” 程晚排的队率先到了,她买好饭,去找座位。 在离她最近的空座坐下,才发现身边的是叶卿。 谢誉坐在对面玩手机。 叶卿看她汗津津的,“上体育课了?” “我打了排球,禾姐姐教我的。” 程晚说这话时,谢誉抬眼看看来人。 他把手机收好,瞄了一眼程晚的饭碗。 她打了三个菜,一个糖醋排骨,一个鸡大腿,还有一个咕咾肉。 “少吃点吧妹妹,脸都圆成禾呈日免了。”谢誉很不留情地吐槽她。 “啊?”程晚惊慌地捂住自己的脸蛋,“真的吗?我长胖了?” 叶卿看了一眼谢誉,把他的后话堵住了,他夹了一点茄子给程晚,“假的,你不胖。” “我妈妈说我瘦的跟豆芽一样,让我多吃点肉,这样才能长得快。”程晚认真说道。 “我觉得你妈妈说得很有道理。”叶卿说。 “对,谢誉你不要危言耸听。” 程晚点点头,夹起鸡腿放在嘴巴里,动着腮帮子嚼起来。 她吃了两口,想起了那天晚上接吻的事情。程晚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被骗了似的,但是仔细想想叶卿的逻辑也找不出什么漏洞,她还是选择相信他。 “叶卿,那天……有没有感觉的事,”她怕被谢誉偷听了,故意歪过脑袋,把声音压得很低,跟叶卿说,“其实我当时什么感觉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被姐姐吓到,这个要怎么办呢?我可能暂时还给不了你答复。” “那另外约时间吧。”叶卿说话简直像个老板。 “一定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检验吗?” “不然你还有更好的方式吗?” 自然是没有的。 她想了想,“那今天下午上完课可以吗?我五点半下课。” “嗯。”叶卿淡淡地应了。 严禾过来,坐在三人空缺下来的那个位置上,正好在谢誉旁边。 严禾之前没注意过谢誉是左撇子。 三分钟后,她觉得生气,“谢誉你不能换个手拿筷子吗?一直挤我。” 谢誉挺无辜的,“你跟程晚换。” 然后两个女生换了座。 严禾重新坐下来之后,声音沉闷地跟他说,“以后别那样了。” 餐桌的气氛变得死寂。 “我就是看到他抱你了。”谢誉梗着脖子解释道。 严禾眉毛一皱,“这是理由吗?你幼不幼稚啊?” 程晚学着她,咬牙切齿地骂了句:“幼稚!” 严禾接着说,“还有以后也别给我发那种语音了。” 谢誉往椅子后背靠,“你不是没有男朋友吗?凭什么不让我说?” “我让你别说你就别说。” 谢誉放下筷子,不吃了,委屈! 他自己委屈完了,瞅瞅严禾,托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她的手背,“好了我不说了,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淡淡地说。 不远处—— 施雨婕跟她朋友路过时,看到叶卿那一桌,他是跟严禾并排坐的。 施雨婕旁边的女生叫吴眠,就是那天打掉程晚的奶茶的那个人,她看谢誉的时候注意到了程晚,一看到程晚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刚要吐槽两句,被施雨婕抢了先。她的话头却在另一个人身上,“你看到叶卿旁边那女的了吗?” “嗯。”吴眠把注意力转向严禾,“怎么了她?” “你没觉得她跟叶卿很亲密?” “亲密?没有吧?哪里亲密了?!” “也不能说亲密,就是他们会经常一起走——不是经常,是每天,我观察过几次,叶卿还特地等她晚自习下课呢!” “真的假的?那女的谁啊?”吴眠问她。 “高三的应该是。”施雨婕吃好了,把一口没喝的汤放在餐盘上,叫上吴眠,“走啊,去看看是个什么货色。” 两个人端着吃剩的餐盘过去了。 食堂的座位和座位之间缝隙挺小,施雨婕侧着身子过,走到那一桌时,她端盘子的手一歪,那碗汤落在严禾的肩膀上。 严禾立马站了起来,汤水沿着她的校服流淌。 “哎呀学姐,对不起对不起,我走路太不小心了,真是对不起啊。” 一桌人,霎时间安静下来。 施雨婕用纸巾给她敷衍地擦着校服上的脏水,她用完一包餐巾纸,去前面拉她的朋友,“吴眠你还有纸吗?我泼到学姐啦!” 她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冲吴眠挤眼睛。 纸巾还没拿出来,突然一件衣服飞过来,猛然盖在她头顶。 “给我洗了。” 身后传来清冷的一句命令。 严禾脱了校服,她里面穿的特别少,只有一件薄薄的吊带衫,细白的胳膊和锁骨裸露在空气中,四月的天说不上多冷,也足以让她瞬间沾染上满身寒气。 不过严禾不怕冷,她更怕在这里受了委屈,甚至低人一等。 吴眠和施雨婕惊愕地看向她时,严禾抬着下巴说,“现在就洗,快点!” 36.第三十六章(二更) 施雨婕的手僵在半空, 随后她扬手把严禾的校服扔到旁边。 本来飘在两人之间只是一团小小的火苗,她这一举动就像一阵风,顿时把火苗给扇旺了。 严禾问她:“不愿意?嫌丢人啊?” 她拿起桌上不知道谁的一碗汤, 往施雨婕身上丢:“那还给你。” 碗丢在施雨婕头上,但大多数的汤水还是洒在她身上。 彼时,整个食堂都已经安静了下来。两个女生的气焰一个比一个高。 吴眠帮施雨婕擦了一下头发,施雨婕气得疯狂跺脚:“你用得着吗我又不是故意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泼你衣服泼你脸了?你就往我头上扔??”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回敬过去。 严禾心里打定主意这女的不是故意的, 所以她才会反击。 她去旁边捡自己的衣服,蹲下去的时候,吴眠冲过去推了她一把,她推得不算重,泄愤的程度,不过严禾太瘦了,被她这么轻轻一怼,就摔在地上。 “学姐!”谢誉赶紧跑过去扶住她,紧张地问,“你摔伤了吗?” 严禾把他推开,她自己站起来, 走到两个女生面前:“找茬是吧?” 施雨婕说:“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是谁找茬?” “你喜欢谁啊?”严禾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喜欢叶卿?” 她伸手抓住施雨婕的头发, 狠狠地一拽:“只要你今天不弄死我你就永远别想进叶家的家门。” 施雨婕被她拉得仰头, 眼泪滚进了耳朵。 她胡乱地扇了一巴掌过去, 正正打在严禾的脸上, “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啊?” 严禾这下是彻底怒了,她正要还一巴掌过去,叶卿迅速地将施雨婕拖走,严禾扇了个空。 谢誉在后面使劲抱着她,“学姐学姐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打架,你高三会受处分的!” 严禾被他抱得腾空,脚还乱蹬。 她是真的生气了,“谢誉你再拦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了!” 有关尊严的事,怎么能说放手就放手。 谢誉很坚持:“不行你真的不能这样!你冷静一点!!你想想后果!!” 他捏着她的手说:“你别激动,你打我……你打我。” 严禾身上发软,她打不动谁了。 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件事。 和眼下的情形类似,一个女生寻衅滋事,她还手,最后被副校长抓了。那个女孩因为被她打败了,一直哭哭啼啼的,免过了责骂。 严禾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十分难堪,因为副校长的话骂得太难听了。 他批评得毫不留情,指着她说:“女生!打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能不能有点羞耻心!怎么没脸没皮的!!” 她可以没脸没皮,但她不能没有自尊。 别人骂她她就骂回去,别人打她她就打回去。 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在旁观者看来,小姑娘受了委屈哪怕哭着回去告状也比还手这招要精明多了。 不过说到底啊,大家也都不奇怪,因为她妈就是这样的人啊。 严禾跟她妈真的太像了。 同样的狭隘,同样的刻薄。 “你真的跟你妈一模一样。” 当时听到有人这么说,那才是刀子往心里扎的疼。 严禾安静了一会儿,谢誉以为她没情绪了,他刚刚一放开手,她转眼就到了施雨婕跟前。 严禾拉开挡在她前面的叶卿。 这一巴掌,她是一定要还的。 处分也好,开除也好,人活着,如果不能为自尊讨一个公道,以后还要怎么抬头。 严禾扬手,很迅速地挥下去。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巴掌是程晚接住的。 严禾自觉下手还挺重,程晚挨了巴掌之后,摔倒在桌边,狼狈地抱住了桌腿。 严禾吓懵了,她蹲下去搀扶程晚,“对不起啊,我……我不是故意……你没事吧。” “我有一点头晕。” 程晚站不起来,叶卿过去架了她一把。 她晕眩地靠在他身上,气若游丝地说话:“你没有对不起我,她本来针对的人就是我。” 施雨婕也有点懵逼,她拉着吴眠,不敢靠近。 程晚扶了一下脑袋,把小星星甩干净了,跟严禾说:“她搞错了,以为你是叶卿的女朋友,所以才会这样做。” “都怪我当时没有说清楚,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虽然动用暴力不太好,但是不管暴力不暴力,后果都应该是我来承受的,跟你没有关系的。” 她看向施雨婕:“那天是你说得对,叶卿喜欢的人是我。” 程晚说完这话,食堂里剩下一脸懵逼,二脸懵逼,三脸懵逼…… 另一方面,程晚觉得谢誉的话是有道理的,严禾马上就要高考了,万一这个时候被处分了太不值得了。她跟施雨婕打架,按照施雨婕的性格,肯定会把事情闹大,如果因为这件事,让严禾没有了高考的资格,程晚会内疚很久的。 严禾没拿她的衣服,她不想要了,转头就走。 谢誉把他校服给她披上,追出去了。 兴许他们会认为她是害怕了。 倘若这样认为,那就这样认为吧。 只有严禾自己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 外面下了小雨,她走进雨中,虽然没有水坑,也一直踮着脚走路,而且丝毫不费力气。 严禾一直觉得,女孩子要活得精致,活得洒脱。她从小精致到了现在,却还是学不会洒脱。 这太难了。 施雨婕站在边边角落,没有说什么,她再次抬头时,雾蒙蒙的眼里看到高挑清瘦的少年走近。 她看不到叶卿的表情,但是感到了他的怒气。 “你要什么?”他问。 “我不要什么。”施雨婕没有了底气。 吴眠站出来,替她说话:“你要干嘛啊?” 叶卿说:“滚开。” 两个女孩子都吓了一跳。 施雨婕抬眸,与他眼中的愠色对上了。 叶卿往施雨婕身边靠。 施雨婕的眼中充满红血丝。 他的手指渐渐地攀上她的脖子,五指捏着她细长的脖颈,一点一点地缠着。 吴眠掐着叶卿的手:“你疯啦你要干什么?” 叶卿没有搭理她,他死死地攥着施雨婕的脖子:“我的警告记不住吗?” “叶卿……你不要掐我……我……” “说话,记得住吗?” “我记得住记得住。”施雨婕赶紧点头卖乖。 “那你重复一遍。” “不要接近你身边的人。”施雨婕握着叶卿的手腕,“我知道我知道。” 叶卿的力气停滞在某一个点上,并没有松懈。 施雨婕指了一下严禾丢在地上的校服,说:“我帮她洗!” “我帮她洗!!你放开我!!” 他放了手。 因为最后关头,程晚过来牵了他一下。 叶卿的戾气渐渐消散,他看着施雨婕她们走远了,才回过头跟程晚说:“放学我去找你。” 程晚张着嘴巴,惊讶地望着他:“啊?” 叶卿皱眉:“忘了?” 她赶紧摇头:“没忘没忘。” 简直吓到不敢忘。 是……什么事来着? 叶卿看她样子太严肃,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摸了摸她红了一边的脸颊:“是不是傻?” —— 端着一个盆,里面放着严禾的校服,施雨婕慢吞吞地往水房走。 今天严禾和程晚各挨了一巴掌,唯独她逃过一劫,勉强算是心理平衡了。 就是头发上的菜味真恶心,她抓了一下头发上乱糟糟的东西,“臭死了。” 水房一个人都没有,她把盆放到池子里,开始放水,过程中好像闻到烟味,这里……有人吗? 她伸着脑袋,往门外面看。 是谢誉。 他靠在墙上,手里夹着点燃的烟。 施雨婕觉得挺稀奇的,笑笑说:“哟,你还抽烟啊?” 谢誉没跟她笑,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施雨婕尖叫了一声,整个人仿佛被提起一般,觉得脚下飘忽,“你干嘛!” 瘦弱的女生被提着胳膊摔在坚硬的墙上,后背好痛,施雨婕忍痛咬着牙,瞪着谢誉。 他表情很吓人,像要把她捏死似的。 水房很空,一个人都没有,施雨婕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她即便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 “我只忍你这一次。”谢誉攥她攥的指骨发白,他压着情绪说,“再敢碰她一下,老子把你手废了。” “你不怕处分——” “你说我怕不怕?” 他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笑意。谢誉松开手,施雨婕雪白的胳膊被抓出了一片淤青。 他把烟丢进池子,把严禾湿淋淋的校服从盆里拿出来,拎手上走了。 37.第三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叶卿与她隔了十米的路, 他停下了脚步。 这天傍晚,光线很好。 女孩被笼罩进温馨的阳光, 她踩累了, 就用手背擦一擦额头的汗。 叶卿平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 他记起那件事。 冬天, 因为她手上长冻疮,还被挠破了。没有男生愿意牵她。 其实本来不是大事,不过江措性格太内向, 她无法用嬉笑的语言去回应那些男生。 所以她宁愿默默地承受一个人的孤单。 叶卿牵着她走的时候, 江措抓着他的力气很大很大。 她好像总是在害怕什么。 叶卿放下了那一丝阴暗的希望,最终没有去找江措。 他从前没有恨过谁,以后也不会。 他只是希望, 身边所有自卑的女孩都能变得快乐起来,再也不要患得患失。 —— 叶卿找了小月牙一个星期。 没有本事把宁城翻遍,但也尽可能地跑足了地方。 那个小孩陪伴了他一整个冬天,然后下落不明, 无影无踪。 叶卿想不通他为什么一个口信都不留就贸然离开。 可是仔细想想,那些被安排进他的生命的人,多多少少都贡献了一点陪伴。 继而,叶卿渐渐相信了缘分这回事。 讨巧的缘分,成了他少年初长成的岁月里一道照亮前路的光。 明白了这一点,也不再强求他留下。 叶卿回到吴岩家,他坐在燕巢下看燕巢里的小家伙。 他只是觉得遗憾, 有很多的故事都还没有跟他说, 他的童年还没有跟他分享。 他就这样走了。 小月牙的事让叶卿觉得头疼, 这几天不怎么听得下课。 数学课,他坐在班里看故事会。 从窗户里传过来的一张明信片被依次送过每一个课桌,最后传到叶卿手上。 他以为是江措送的,接都没接,直接让别人放旁边了。 老师让拿一下补充习题。 叶卿翻书时把那张明信片不小心扇到地上。 半分钟以后,他俯身捡起。 赫然看到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叶qin。 展开,里面只写了六个字。 是用水笔写的,写的很大,很幼稚。 “谢谢你,小云朵。” 叶卿盯着这六个字看了很久。 最终,他把卡片捏在手里,从后门跑了出去。 写完板书的老师回头,吓得喊他,“叶卿你干嘛去!喂!回来!” 叶卿跑出了教室,走廊一片静谧。 教室在一楼,视野很开阔,倘若有人刚刚出现,现在一定走不远。 可是偌大的操场,偌大的校园,偏偏没有那一个身影。 两边都有楼梯,他往厕所那一边跑。 进了男厕,叶卿打开每一个隔间的门,都是空的。 他将卡片重新展开。 谢谢你,小云朵。 写得很深刻很真诚。 或许小月牙真的是万不得已才离开。 或许他只是想告诉叶卿,不用再找了,他还活着。 或许…… 叶卿又要变成从前的自己,再也不需要任何朋友与关怀。 放了学,他自己回家。 学校在半山腰,明晃晃的绿意之间,黄色的校车接二连三地驶过,载着归家的笑意。 一阵阵的风卷在他身上,却不觉得凉。 早春的温风很舒服,刚刚开放的小花很漂亮。 叶卿一路走,一路看着这些。 他走到家属院门口,平移自动门打开。 梧桐树枝丫高耸,叶卿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 有一面萧墙。 后面似乎有人坐着。 叶卿踩着草坪过去,看到坐在石墙前的严禾。 “姐姐?”他轻轻唤一声。 严禾抱着膝盖的手抬了一下,没看他。 叶卿坐在她身边时,才想起来她父亲开车撞人的事情。 也很自责,这几天都没有给她关心。 严禾靠上后面的石壁,黯淡下来的天色中,她的侧脸洁白而哀伤。 这几天,严禾跑了很多家律师事务所,问了很多人。 她不懂法律,也没有钱请优秀的律师。 想方设法联系爸爸老家的人,他们在宁城没有关系,也帮不上什么忙。 叶蘅芜知道严禾给她爸帮忙打官司的事,倒是没生气,反而一副看笑话的姿态说话,“你爸那么没出息,让他多吃几年牢饭洗心革面一下多好,帮他干什么。” 严禾说,“你有你的骨气,我有我的良心。” 妈妈的骨气让她扯断过期的情感,严禾的良心让她守住了为人子女的本分。 叶卿在严禾旁边坐下,“姑父的事情怎么样了?” 严禾拨着脚边青草,“二哥三哥回来帮我忙了,叫我等消息。” “嗯。” 严禾没有知己,有一些话,她想跟叶卿说,但是又觉得不能说。 她在最无助的时候也找到过周访先,问他有没有办法。 他难过地说,“我挺想帮你的,可我爷爷不让。” 严禾默然点头。 她一个人走,走了好久好久,最终在他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老房子前停下了。 他们小时候也经常一起玩,在所有人说“我妈不让我跟你玩”的时候,只有周访先会带上她。他还说要娶她做新娘子,可惜那天他们还没有“结婚”,他就被妈妈接回家吃饭。 严禾孤零零站在傍晚的夕阳里,看到他背过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笑,“明天娶你。” 她高兴了。 第二天,她在那里等了一下午,也没有等到他。 猜测他兴许是有事情,于是她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六天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他和别的小伙伴钓鱼回来。 他没有事情,只是把对她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而已。 周访先是个大骗子。 被放鸽子那天,她在老房子的墙上写下这句话。歪歪扭扭的幼稚字迹,记下了当时赌气的劲。 可是事后,严禾还是忘了。 她太会做梦了,即便知道他骗了她,事到如今仍然期待着与他结为连理。 直到那一天,他说,我爷爷不让。她才恍然醒了。 树荫下,15岁的严禾和13岁的叶卿并肩坐。她静悄悄地开口,“你说,以后还会有人像我爸爸一样爱我吗?” “不知道。”他很实在。但是——“但是我是很爱你的。” 她欣慰地一笑,“叶卿。” 严禾眼眉低挂,微弱的呼吸声带出浅浅的一句,“人心隔肚皮。” 叶卿默了数秒,闷闷地“嗯”了声。 —— 三月底,严禾父亲的案子有了结果。 严书南判了六年。 案子结束以后,严禾去看了一次被爸爸撞伤的孩子。 三口之家毁于一旦。 不知道怎么才能洗刷父亲的罪恶,她在病床前跪下了。 严禾在那一刻体会到了责任的重量。 她生在这世上,有风骨,也时常会软弱。继承了母亲的促狭,也保留了父亲的仁义。 严禾无数次忍住想哭的心情,平静地走出医院。 叶卿穿着淡色的运动外套,站得笔直。 正是骨子里那股洵洵儒雅的风度,促使女孩子的倾慕都纷至沓来。 青春期男生最吸引女孩的,是成长时破土而出的气势,高挺的脊梁,过分的俊美和温柔。 严禾走在前面,挺急。 叶卿说,“慢点走。” 她回头,恰好一滴泪落,“嗯?” 叶卿嘴角噙着淡然笑意,指关节蹭上严禾的脸颊,接住她的眼泪,“我没有纸巾,只有肩膀。” 她觉得丢人,低头拭干净了眼泪。 “不需要。” 严禾也是这几天才发现,叶卿身边那个来路不明的跟屁虫陡然消失了。 谁也没有问,谁也没有说。 好像那个叫小月牙的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叶卿招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一条路从南开到北。 姐姐睡着了。 他把脑袋靠在车窗上,静静看着窗户外面人流涌动的小城市。 这个冬天,一场大梦,几度新凉。 清醒过来之后,叶卿仍然孑然一身。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 叶卿升高中,严禾也即将步入高三。 叶蘅芜找了个有钱人改嫁,不再以她为生活重心。 虽然每一次见了面仍然亲昵地喊她“囡囡”,可是严禾心知肚明,她和母亲的感情再也无法拔高。 毕了业出去读书的周访先,成了她心里的一个疙瘩。这三年,他没有找过她,连让人捎句话也没有。 只有一次,严禾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陌生号码发来的,问她,“还在上学?” 严禾犹豫了很久,没有回,他也没有再发过来。那条信息沉在她收件箱的最下面。 很多年以后,叶卿看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为什么竹马一般战不过天降? 因为能在一起的早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的,倘若互相喜欢,一定有一方拉不下自尊。 两人心里都有一根像刺一样的骄傲,谁也折不断。 谁也不愿意先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叶卿父亲因为工作调动,他们一家要去一座北方城市。 叶城考虑到严禾家里的情况,把她也带去了,他猜想外省的高考制度可能会对女孩子友善一点。 他一向对男孩严厉,对女孩宽容。 严禾也不想再待在宁城。 这个六朝金粉的伤心地,埋葬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 没有谁亏欠谁,命运也自会从中作梗,让一切她所珍惜的缘分支离破碎。 说不清、道不明,她究竟期待过什么。 四月清谷天。 去墓地走了一圈。 叶卿给已故的哥哥烧纸钱,按这儿的风俗,长辈不能给晚辈烧。 叶卿捻着纸钱点火,跨上台阶的时候,差点绊倒。 “我天,你可别把自己给烧了。” 严禾没眼看,帮他把剩下的纸钱扔进了焚烧桶。 挺拔的少年穿着单薄的校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 看着升到半空的火苗慢慢降热,直到金灿灿的纸钱都成为一坨灰烬。 仿佛他与故乡的缘分也就此尽了。 偏大的中山装套在窄窄的肩膀上,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搭扣马甲。 一只手戴着手套,一只手不戴。 手套上连着一根毛线,似乎另一半是被剪断了,丢了。 不戴手套的那只手肿的像萝卜。 十岁出头的孩子,眼里还都是天真。 她抿唇揪眉,死死地盯着叶卿脚边的玉米。 小月牙心脏突突,抠着树皮,奶声奶气地说,“这个玉米,是丢掉的。” 指了指远处的垃圾桶,“丢在那里面,我只是……” 叶卿打断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练舞房温暖的灯光把两人交涉的空间照得宛如白昼。 而逆光站的叶卿在小月牙眼里却只暗得只见一抹唇色,薄唇微启。 危机四伏的夜,她的鼻血快被冻僵。 “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睡着了,后来醒过来就在这里。” 叶卿轻微弓下的脊背在她这句解释过后一会儿,稍稍挺直。 她一味地后退,绕着树退了一圈。 叶卿把她拉到身边,蹲下,用一张带着薰衣草香味的纸巾给她拭着鼻血。 脸庞突然拉近的瞬间,小月牙看清些这个少年的模样。 狭长的双目中,一对漆黑的瞳仁宛如夜色。夜色浑浊,而眼眸清澈。 他眼皮抬起,被她捕捉到眼里映着的一个月亮,还有一个—— 一个落魄了的女侠。 没关系,女侠虽然也有败北的一天,但既然注定要做时代的弄潮儿,她一定能够重整旗鼓。 小月牙抿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叶卿帮她粗糙地擦干血迹,将纸巾团于手心,问她:“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在……在家里。” “你家在哪?” “茶馆。” 见他要走,小月牙揪着叶卿的衣服一角,用两根指头把他手心里的纸巾夹出来,囊着声音说,“我帮你扔掉。” 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闪开视线。 风火轮似的双腿再次蹬转起来,奔跑到垃圾桶边。 38.第三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叶卿在厚重的雪中步行, 考虑了少顷要不要等严禾,还没有考虑出一个结果, 已经踏上了楼梯,来到了高三十班的教室门口。 虽然不想等,但他怂得很诚实。 叶卿往窗口一站,想要看看他姐在干嘛。 高挑的少年穿着校服等在窗外,走廊上微弱的灯光把他脸上的棱角照得分外鲜明。 英气的眉目,高挺的鼻梁, 狭长的双目。眼中的温度凉过十一月寒冬, 更加衬得他气质超群。 往那一站, 仿佛独善其身, 身上没有一点烟火气。 理科班里的女生纷纷开始坐不住开始瞟向窗外。 严禾是最后一个抬头看他的, 她慢慢松开被物理题目折腾得紧拧的眉目,把几本作业本收进书包。 还有半小时下课,严禾丝毫不在意,她把书包拎起来就走,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拉门出去,冲着叶卿勾勾手指, “走吧,不上了。” 严禾走得很潇洒,叶卿跟上去。 这几年他个头拔高,严禾回过头, 只能平视他的胸膛。 她想说什么, 最后只提了句无关紧要的, “早点回去,我要练计算机的题目。” “嗯。” 她又背过身去,继续潇洒地走。 两人一前一后。 雪地上的小脚印被大脚印包裹。 踩雪的声音可爱又安宁。 叶卿能察觉得到,严禾在这所学校过得不开心,不仅仅是因为步入高三的原因。 她是个过于念旧情的人。 叶卿理解她的苦恼,但他更愿意选择活得轻松。 因缘自适,随遇而安。 人可以多无情,才可以多安定。 校门关闭着,传达室的保安留了小门,为了方便检查。 叶卿排队时,突然有一条胳膊捞上他的肩膀。 清瘦俊朗的白衣少年刚从山地车上下来,拉下了毛茸茸的兜帽,一手扶着叶卿,微微喘息说,“你怎么才走啊?” 叶卿说:“等人。” 清亮活泼的音色吸引了严禾回头望了一眼。 来人也恰好一低头,眸子对上。 她平静地移走。 “——你姐啊?!”惊喜的一声惊叹过后,少年把自行车推给叶卿。 他的星星眼在夜色里亮得几乎发光,走到严禾前面,背过身倒着走,笑嘻嘻地看她。 严禾无奈地又看了这人一眼。 带笑的男孩露出可爱的门牙,皮肤白皙,模样英俊,稚气未脱。嘴角有浅浅梨涡,刘海上还沾着一片雪花。 在严禾的步子缓缓慢下来之后,少年扯着书包带,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又火速抬头。 “学姐好,我是田径队谢誉,感谢的谢,荣誉的誉。高一三班学习委员。年方十五,根正苗红,热爱学习,我……” 严禾打断他:“知道了,别挡路。” 谢誉退后,接过叶卿手里的车。 他路过严禾,垂下眉眼看她,“你好漂亮啊姐姐。” 说完,他轻牵嘴角。 年轻男孩朝气满满,一笑万古春。 严禾始终低挂的睫毛稍稍抬了一下,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 谢誉把围巾扯下来往她脖子上随意一卷。 严禾被他裹得严实,暖气包围着她的身体。 围巾上有男生的气息,贴得很近。 谢誉帮严禾掖了一下围巾的边角,将自己外套的拉链往上提了提,轻声跟她说:“我走啦。” 又转头看看后面慢吞吞的叶卿,他挥挥手,“拜拜同桌儿!” 谢誉骑着车,很快便越过拥挤的站台。 有等公交车的女生追着他的自行车喊话。 女生喊的声音很大,整条街都听见了。 闹闹嚷嚷的学生欢笑着起哄。 “谢誉你长好帅啊!我想舔你锁骨上的痣!!” 谢誉冲那个女生招了下手,“走啊,跟哥回家。” 女生欣喜若狂地奔过去。 他回头笑着看那些姑娘们,“去我家门口,排队摇号儿啊。” 女生一愣,气得原地跺脚,“啊啊啊啊!你滚犊子!!” 少年哈哈大笑,亮绿色的车轮像发着光似的,穿过空旷的马路。 严禾此时定睛看着他。 她很少会遇到像青春电影里那样明媚又干净的少年。 他会让人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身上的一腔热忱像是洒落人间的花束。 分你一点,分他一点。 从此便再没有什么东西,让你为烦恼停留。 严禾在叶卿的注视下收起了眼里的温度,冷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然后身体诚实地裹紧了那个男孩留下的围巾。 —— 住在一所不太新的公寓,没有电梯。 家里的饭香远远地传进楼道,隔着门板听见叶父叶母日常攀谈的声音。 叶卿拿钥匙开门,严禾跟进去。 石清悬赶过来给他俩提书包,“苗苗啊,这是新买的围巾?” “……”她没接话。 “有什么需要你就跟舅母说,别不好意思啊。” “这不是我的。”严禾把围巾拿下来,“同学的。” 同学的围巾自己不围给你? 石清悬一寻思,“男孩子的啊?” 严禾看着叶卿。 叶卿打圆场:“是我同桌给我的。” 饭桌上,石清悬端来两碗疙瘩汤,“晚上就不要吃太多了,喝一点儿汤。” 她坐下,脸色忧愁,小心说,“儿砸,妈尽量不干涉你谈恋爱找对象,但是咱还是……能找女朋友就不要找男朋友,好吧?” 严禾噗嗤一下喷出一口汤。 叶卿擦掉溅在他手臂的一滴汤汁,点头说,“好。” 妈妈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叶城换了工作之后,石清悬基本就没上班了。 她在北城的日子过得挺潇洒,不用深夜加班,做一个全职家庭主妇,石清悬的成就感来自于照顾好两个孩子。 夜色沉沉,月光皎洁。 叶卿坐在窗边,提笔写字。 演算纸快要写满,骤然发现前面一道公式带错了。 他揉了揉眉心,温吞地把草稿本翻页。 重头开始是一件麻烦事,尤其是浪费时间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数学题上。 房间里闷得他快要流鼻血,叶卿把窗户拨开一点,让冷风钻进来。 细碎的雪花在空中飘扬。 楼下突然一声巨响。 他指尖微顿。 巨响越来越猛烈,迅速。 叶卿站了起来,他听见有人用铁器在砸门。 五楼住的两户人家,一个是高一的男生,一个是初中女孩。 叶卿不知道具体闹事的是哪一家。 他温吞走下楼道,严禾已经赶在前面冲过去了。 醉汉扔了手里的铁棍,骂骂咧咧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 严禾脸皱成包子,站那人跟前,“你神经病啊,吵什么吵,不知道有高三学生?都多少次了?” “苗苗,回来!”叶卿爸爸怕她被误伤,赶忙过去拉了她一把。 醉酒的男人愣在原地,他嘴巴动了动,将要吐出脏话来—— 咔哒一声,面前的门敞开一道缝隙。 握着门把的一双手干净修长,门内的人没有现身,众人耳中流进一道凉凉的声音,“进来吧。” 严禾外套一裹,眼中戾气渐消,转身上了楼。遇上转角处的叶卿,问道,“你们班的?” 叶卿没有接话,他看了一眼那道窄窄的门缝。 醉汉进了屋,干净的那双手把门缓缓阖上了。 走的时候心里有一点难过,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 她戴上八角帽,换上从福利院跑出来时穿的衣服裤子。 把茶馆的吴太太施舍给她的旧衣服整整齐齐的叠放好了放在酒桌上。 身上这件单薄的小熊维.尼的帽衫,是阿花姐姐以前穿过的。 阿花姐姐说小月牙是他们院里最可爱的小姑娘,所以偷偷给她留了件好看的衣服。 可是这件好看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一点也不御寒。 而且剪了头发的小月牙就像个小男孩一样,阿花姐姐也再也不会夸她可爱了吧。 小月牙冻得牙关颤抖,走进油盐店里,把那根蜡烛给店里的老板看了看。 老板念着蜡烛上的两个字揣摩:“如果是名字的话,在我们这一片,应该只有叶首长孙子辈起这名儿。前面南横路直走到头家属楼,你去那儿摸索摸索。” “谢谢叔叔。” “哎,不客气啊小乖。” 老板人很好,给了小月牙两块吐司面包。 她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吃到里面的葡萄干,甜到心坎里。 她问老板这两个字怎么念。 他说,念“闻卿”。 小月牙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重复这个名字。 走到油盐店老板指点的楼前,站岗的大哥哥就把她震慑住了。 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要出示证件,小月牙没有证件。 两块吐司已经吃完了,她舔掉嘴唇上最后一丝甜味,把那根蜡烛拿出来,给警卫员哥哥看了看。 可是人家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就没有第二眼了。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他们一定当她是不懂事的小孩。 小月牙蹲在地上在雪地上画孙悟空。 她在门口等了一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是都没有见到昨天那个哥哥。 迎来了清早的太阳,又送走了昏黄的落日。 红霞铺陈在天际。 警卫员站了一整天。 为什么就不能让她进去呢,她又不是坏人。 小月牙一筹莫展之际,神奇地看到了昨天送他回来的那个叔叔。 吴岩开着他的破车慢慢地驶近了。 小月牙打算上前去拦一下他的车,看看能不能借个人情把她一起带进去。 可是因为蹲得太久,裤子太单薄,两条腿冻得血液不通,她刚刚站起来,就噗通一下倒地了。 吴岩以为是碰瓷的,低声骂了句什么,紧急刹车,下来看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小月牙爬起来,艰难地走动了一下。 “对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摔倒的,我的腿有一点不舒服。” 她说这话时,低着头用小食指戳戳自己的腿。 吴岩自然不会注意到她的这些细小的动作,不过小月牙无辜的模样看得人心软下来。 他好声好气地问了句:“你又怎么了啊?没吃饱?来蹭饭?” 小月牙摇摇头。 她犹豫过要不要把蜡烛给这个叔叔,可是那根蜡烛上刻着哥哥的名字,一定是对他来说很珍贵的东西。 哪怕告诉了这个叔叔,小月牙也一定要亲手把蜡烛还给哥哥。 吴岩接过蜡烛,看了会儿,眼神冷了下来:“你偷的?” 小月牙连连摆手:“不是我偷的,因为昨天哥哥抱着我睡觉,可能不小心掉在我身上了。”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眼见吴岩半信半疑,又说:“如果我想偷这个蜡烛,为什么今天又要还回来呢,对不对?” 吴岩把蜡烛还给小月牙,指了指他的皮卡车,“你去后面待着。” 怕她多想,又说:“后面安全。” 小月牙乖乖地点点头,钻进了后车厢,把蛇皮袋盖在自己的头上,呼吸都变得慢之又慢。 彼时天色已晚。 院墙外面华灯初上,院墙里面万家灯火。 吴岩赶着回家吃饭,把小月牙放在岔路口,给她指了叶卿家的方向。 小月牙下车之后,他又有点不放心,折回去,眼见她已经进了楼道。 吴岩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这个小娃娃什么来头,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个小孩子是不会有歹意的。 他方才给他看的那块蜡烛,也确实是叶卿的东西。 “闻卿”这个名字,已经好多年不听人说起。 叶首长一人住在郊区大别墅颐养天年,家里的事不太操心。 偶尔会问问吴岩,他体弱多病的小孙子有没有精神了一些。 吴岩是首长当年带的兵,在院里住了好些年了,这辈子没做成什么大事,退伍了之后就跑跑生意,开个花店经营日子,一直以来对叶卿有所照料。 按照家谱排下来,叶卿本是闻字辈的名,父母生了对双胞胎。 哥哥叶闻学早年生病夭折,他走了之后,母亲就给把闻卿的闻字给去了。 叶卿的爸爸叶城在投行做交易员,忙得不可开交。 妈妈在当地广播电视台做编导,做的是深夜节目。常常半夜工作。 反而对叶卿照顾最多的,还是他这个悠闲的司机。 吴岩捏松了紧皱的眉头,把车开回了家。 小月牙小心地把脑袋搁在一楼的窗户上,里面的人正在吃饭。 一个阿姨,一个叔叔。 没有看到昨晚那个哥哥。 可是那个叔叔说,哥哥就是住在这里。 可是…… 可是她不敢去敲门…… 她不敢去打扰别人…… 也不敢看到别人用看乞丐的眼神看她。 怎么办呢? —— 窗户咯吱咯吱响了两声。 叶卿一向睡眠很浅,但今天这个小贼动作轻到站在他床头他才惊醒。 手掌一下子攥住来人的胳膊。 他攥的很重,可发现手心的骨头脆弱得像个孩子,叶卿立马松了松手。 对方愣怔了良久,突然说了句“对不起”。 叶卿能注意到,这是个不足椅子高的小孩,声音轻轻细细的,带着胆怯和羞赧。 他借着月色打量才发现,是昨晚那个男孩。 愠色爬上脸,他沉声道,“解释一下。” “对不起,窗户没有关好。”小月牙指了指叶卿房间的窗户,第二次道歉。 家属楼的窗户是老式的推窗。因为治安很好,这几年叶卿家也一直没有装防盗。 叶卿每天睡前会把窗户的插销扣上,可是今天太累了,只是想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会儿,没想到就睡着了。 叶卿清冷的眉目扫过她的脸,慵懒随意的一眼,让小月牙愣住了。 她把他的蜡烛拿出来,双手呈上还给叶卿,“我想把这个还给你,可是我在外面敲窗户你没有听见,我就爬进来了,本来想放在你枕头旁边就走的……我不是坏人。” 叶卿闭了眼,他觉得有点头晕。 他不管什么蜡烛,什么小偷,现在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 小月牙站在他的床边,看着叶卿缓缓地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 纤弱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在灯光下投出有棱有角的阴影。 小月牙站了很久,叶卿都没有接她的话,她用手碰了碰他的嘴唇。 敏感多疑的少年再次捉住她的手,而冰凉的触感让叶卿心中微有动容。 他用尽力气,把这个小孩拉进了自己的被窝。 小月牙冻了一天的身子几乎僵硬,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暖意包裹住,仿佛身体慢慢融化,她变得呼吸困难起来。 额头顶着叶卿的下巴,她稍稍抬头,能感受到他喉咙上的凸起。 “哥哥你好香啊。”她抬起鼻头,嗅了嗅他的下巴。 在叶卿渐渐收拢的双臂之下,小月牙也斗胆抱住了他。 好暖和。 原来被人拥抱的感觉这么美好。 叶卿没有睁眼:“以后不要这样。” 他没有说,以后不要怎么样。不要爬床,还是不要来找他。 “好。”小月牙还是点了点头。 叶卿掀开一点眼皮。 小男孩浅浅的鼻尖痣被他纳入眼中。 对视的一瞬间,伴随着腹部一阵绞痛,叶卿紧锁的眉间挤出了一丝汗液。 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好疼…… 修长的手指绞着床单,捏紧的骨节泛白,鼓起了筋脉。 小月牙不知道叶卿很疼,以为他只是热,她用小小的指腹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叶卿拥住她的手臂伸长一点,努力去够床头柜上的一瓶止痛药。 小月牙蹭的一下坐起来。 她明白了,哥哥一定是生病了,阿花姐姐胃疼的时候也是这样捂着肚子流汗的。 她迅速地爬起来,把叶卿的止痛药递给他。 床头一杯温水,小月牙一并递过去。 她揪着眉毛看他吃药。 吃完药,他平静地躺下。 看起来比刚刚好受一点。 叶卿闭着眼躺了一会儿,握住她的手肘:“你不能在这里过夜,我送你回家。” 他给小月牙一件衣服,是他小时候穿过的羽绒服。 因为那几年身体长得很快,这件羽绒服叶卿只穿过一次,次年冬天就被压箱底了。 他把它重新拿出来给小月牙穿上。 她穿着很合身,衣服上有香香的味道,很温和。 小月牙把衣服裹在她的帽衫外面,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穿着羽绒服的小月牙走在天寒地冻的雪里,一下子就变得生机焕发起来。 叶卿带她走了一条小路。 通往院外的路除了大门,还有一条是在隋奶奶的菜园子里走。 39.第三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周访先没动, 一根烟就在指尖渐渐地燃尽了。 倏然想起刚刚菜园子里的小孩,兴许是在他飞奔来时的路上就走散了。 他没有多想,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等叶卿的家人来。 周访先有点困了,他皱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时不时看一看时间。 十点半。医院仍然闹哄哄。 不久, 叶卿的妈妈石清悬赶到, 身后还跟了个年轻的姑娘。 远远的一眼, 周访先就认得清楚, 叶老的外孙女, 严禾。 依稀记得小时候冬天一起堆过雪人来着, 后来便很少能说上话。 哪怕只是隔了几个楼层的距离, 也很少会看见她在外面走动。 刚洗了发的严禾青丝落在肩膀上,清淡的发香散了一路。 她对上周访先的视线,淡淡地停留两秒, 平静地移开了。 “阿姨。” “访先。” 周访先起来, 将抄在裤兜的手拿出来, 和石清悬打招呼。 “还没放假?”石清悬看他拎着校服。 周访先说,“明天期末考试, 考完放。” 石清悬拉着他问情况,周访先回想起叶卿跟小孩在菜园子里那一出, 也没仔细交代, 只说可能是着了凉。 他几句话说完, 石清悬见时间也不早,怕耽误他休息,道歉了几句便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没关系的阿姨,既然您在这里我就先回去了。要是叶卿没事了您通知我一声就行。” “哎,行,你回去吧,别耽误明天考试。”石清悬拍拍他的肩膀。 “嗯。” 严禾待在门口,偷瞄一眼说话的少年,赫然看到他从衣袖里渗出的鲜血。 周访先将手里的校服外套套上,遮掩了那一抹红色。 他猜想,长大了的严禾,兴许因为练舞的时间太多,才渐渐地跟他们大院里的孩子疏远了。 可是走过她身边时,那股熟悉的香味又闻得人心里一暖。 周访先觉得这样的她有点眼熟,像谁呢? 像以前看过的动画片里的角色。 《犬夜叉》里的悲情少女桔梗。 路过她的时候,周访先伸出舌头,“略”了一声。然后淡笑,笑得玩世不恭。 严禾抱起双臂,“流氓。” 他把双手重新塞进裤兜,走远了。 做完放射检查,石清悬进了诊室,向医生询问病情。 冷酷的医生摘下口罩,在纸上写下——“伤寒并发症,急性胆囊炎。” 他把笔帽一揿,递过去一张入院通知单,“先带他去五楼大厅挂水退烧,还得住院观察,去后面那楼服务中心缴费办手续。” 一听住院,石清悬有点着急了,“急性胆囊炎,这个病要怎么治?难治吗?是不是大病?要不要做手术?” “不是大病,不会有生命危险,就是很疼。你儿子目前的情况还算好,不是很严重,没有发现结石,暂时只需要输液消炎,吃点抗菌药和止痛药就行。” 石清悬闻言,放心地捂住了胸口。 叶卿垂着眼,沉默地坐在一边。 月光皎洁,笼着他的半个身子。 妈妈拧着眉毛说,“你啥时候跑出来的,你爸都不知道?” “他睡了。”叶卿平平说道。 “我单位忙的要死你知道吗,我前脚刚进摄影棚后脚电话来说你儿子快不行了,你知道我心里多急吗,你知道我这儿一走要是那头没人接替今天电视台会损失多少钱吗?” 尽管压低了声音,石清悬仍然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叶卿一直没有吱声。 一方面因为身体原因,一方面他不想忤逆父母。 石清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心里去,“我说了多少次别在外面乱跑,别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别跟你那几个到处撒野的哥哥一起玩——” 严禾听不下去,在旁边插了句嘴,“叶卿这么大人了,舅妈你少管他,他可是男孩子。” 石清悬对严禾说话态度好转一些,“苗苗你别管,你看他这么大人他能做什么事?” 她又转向叶卿,“你能照顾好你自己吗?你能保证再也不生病吗?你能保证外面那些脏东西那些细菌不跟着你回来?” “你说话!能不能?!” 严禾按住她挥舞的手,“你别骂他,他疼着呢。” 石清悬把她推开,“你别拦我,你让他说!!” 叶卿沉下声音来,“不能。” “不能你就好好给我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石清悬把怒火发泄完了,去给叶卿拿药瓶。 她走远的脚步声听得叶卿心里不舒服。 身体里面疼痛作祟,咬碎了牙都止不住的疼,化作额头细密的汗水。 严禾扶着叶卿站起来,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麦丽素。 叶卿疑惑地看着她。 “心诚则灵!”严禾双手“啪”的一下合上,“这是仙丹,姐给你偷来的,包治百病。” “……” 他吐得毫不迟疑。 —— 医生得了闲,坐下来喝口茶,休息一会儿。 门被缓缓地推开,门缝里伸进来一颗小脑袋。 大眼汪汪的小月牙在屋里环视一周,看到盯着她的医生之后,吓得捂了一下心脏。 然后她拍拍胸口,大胆地走到那个医生面前。 医生觉得她可爱,笑眯眯地问,“你看什么病呀小朋友?” 她怯怯地说:“大夫您好,请问胆囊炎是什么病?” “胆囊炎就是胆不好。” “那……把我的胆拿出来我会死吗?” 小月牙以防别人偷听,悄悄地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我以前听说,器官坏了可以在别人身上割一点点拿去用。我可以给刚才那个哥哥一点点我的胆,虽然……虽然我胆很小。” “我想帮帮他。” “好不好。” 医生问她:“为什么要把你的胆给别人?” “因为他给了我新衣服。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干净的衣服。” 干净的衣服,带着春天的馨香,温暖干燥,包裹着瘦弱的身体,帮她熬过漫长的冬夜。 医生笑了笑,不忍心辜负她的好意,“好。” 深思熟虑过后的小月牙做了这个打算,医生也同意了,不过他说,得要得到叶卿的同意。 可是小月牙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叶卿商量。 上了五楼,找到正在挂水的叶卿,等他妈妈去办手续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叶卿抬眸,将她瘦弱的模样揽入眼底。 他太累了,累得不愿意说话。刚刚抬起的眼皮瞬间又落了下去。 小月牙问他:“你生病了吗?” “嗯。” “听说生病很疼。” 她用力地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害怕弄脏眼前精致的人儿。 擦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捏起叶卿的食指,对着他抽过血的针眼“呼呼”吹了两下。 抬头看着他,眨巴着眼睛,“这样还疼吗?” 少年清晰的筋脉像河流在骨骼微现的手背上蜿蜒地游走。 感受到小月牙嘴巴里凉凉的气流落在肌肤上,他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有些失神。 一个流于女气的男孩,眉眼清秀。 看人的时候没有男孩子的野蛮,倒充满了涓涓细流淌进心底一般的温和。 “呼呼。” “不要吹了。”叶卿把手从她的掌心抽出来,“不疼了。” 小月牙有点恍惚地僵着手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收回去。她乖乖点头,“好。” 不要吹了……是不是嫌她脏呢? 小月牙用肿乎乎的小手蹭了蹭鼻子,有点失落地垂着脑袋,抠着手指。 她很想抬起眼睛看看他,可是不敢。 她很害怕被嫌弃。 坐了很久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其实我每天都会洗手,应该没有那么脏的。” 她睁大眼睛看着叶卿,刚刚上来一点底气,在对上他的眸子的瞬间就消失了。 小声地嘟囔,“只是可能会有一点点细菌……” 阿花姐姐明明说过,受伤的地方,只要给月牙吹一吹就不疼了。 可是那个哥哥,还是好疼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默默地起身离开。 她踩着地砖的中间线走,走得十分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摔了一跤。 小月牙爬起来,捏捏自己摔痛的手心,走进了暗处。 严禾给叶卿买了一碗粥,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看动画片。 即便是喜剧也丝毫提不起她的兴趣,严禾看得心不在焉。 她眉目渐渐低下去,望着喝粥的叶卿,小声问,“周访先送你来的?” “他背我过来的。” “哦。”她想了想,“他受伤了?” “回学校拿东西没钥匙开门,把窗户玻璃撞碎了进去的。” 严禾心口一紧,“拿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吗?” 叶卿:“……”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她端正了坐姿,继续看动画片。 良久,严禾脚尖轻飘飘点着地面,漫不经心说,“你要是知道了告诉我一声呗。” 带着拜托意味的一个语气词让她的尾音带着娇俏感轻轻上扬。 叶卿说:“游戏机。” “……切。” 严禾打了个淑女的哈欠,“我回去睡觉了,明早来看你。” “嗯。”他轻轻点头。 护士进来拔针,悄悄瞄上他的眉眼。 叶卿从小体弱多病,他早产,生下来那一年整个冬天都是在保温箱里度过的。 他无法劝说自己上天造人是公平的。 上帝明明给了他生的契机,却偏偏不给他一个温暖的童年。 院里和叶卿最亲的人是军医,最了解他的人也是军医。 小时候出十次门有九次都是去卫生所。 无论父母多么依着他,病痛的一天一天也限制了他做每一件事情的自由。 叶卿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笼子被扔进了森林,他看着漂亮的小鸟飞来飞去。 每一次挣脱却都撞到墙上,直到停止了挣扎,任由天命处置。 挣扎的热情消退了,人就会变得冷漠。 吃了止痛药虽有轻微缓解,但一丝一缕的疼痛仍然持续到后半夜。 叶卿失眠了。 他裹着大衣走到外面廊上看雪。 南方的雪很稀且湿冷,雪粒子沙沙地往玻璃窗上拍打。 医院的走道肮脏而混乱。 水房里有一股腥臭味,从几十米远的地方飘过来。 叶卿等一批等电梯的乘客进去了之后,走近安全通道的拐角。 这里的窗户很宽敞,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而叶卿垂眸看这世界的姿态,已无半分期待。 他轻轻地推开窗户,推至三指宽的缝隙便卡住了。 十九楼的风灌进来。 叶卿捏着那根蜡烛。 蜡烛上的名字是他爷爷刻的,可是他从记事起就没有用过。 按照家谱,他是排到这个辈分了。 所以他还没有出生,就注定成为这个人。 从前在家里吃饭,因为哥哥姐姐多,不论多少人上桌,叶卿一定是最后一个动筷子的。 辈分最小,年纪最小。他必须这样做。 于是他渐渐明白,人自打生来就是身不由己。 转身离开之际,叶卿看到身侧的楼道里露出来一双腿。 蜷缩在地上的小男孩睡得很沉。 叶卿把窗户阖上,口中呼出一片暖暖气流,他俯身说话,“睡着了?” 没有回音。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叶卿把他抱起来。 小孩比他想象中轻好多。 尽管身体很虚弱,但是抱着一个孩子走到病房的力气还是有的。 小月牙被塞进暖烘烘的被窝。 叶卿帮他脱鞋。 虽然也只有十岁大小,但这蛤.蟆骨朵儿似的一双小脚,实在长得不像男人。 小孩很瘦小,躺在床上也不占地方,不会被护士发现。 叶卿静静地看着旁边的男孩——睡得很熟。 好像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似的,他裹着被子,十分贪图这一刻的暖意。 呼吸声清清浅浅地浮在耳畔,叶卿把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 小月牙做了个悠长的梦。 梦里的场景是一间小屋,白花花的四面墙上有水波一样的日光晃来晃去。 戴口罩的叔叔端坐在一盆植物后面,让每一个走到他跟前的孩子脱了衣服。 叔叔为她们检查身体,植物漂亮的绿叶挡住了他的动作。 小月牙躲在门后面,看到最后一个小伙伴提着裤子出来了。 可是他们脸上挂着泪珠的样子告诉小月牙,她们并不高兴。 叔叔伸了个懒腰,问带她们过来的阿花姐姐:“你们院就这些女孩吗?” 阿花姐姐清点了一下人头,疑惑地摸摸下巴,“不对啊,还差一个。” 还差一个。 还差一个。 小月牙捂着耳朵,飞快地跑了出去。 40.第四十章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也没有谈过恋爱。 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黎明到来之前,小月牙悄悄地下了床, 把她那些脏掉的裤子打包放进一个书包里。 在收拾的时候, 她微微感觉到有一点悲伤, 但也没有难过到想要掉眼泪的地步。 她悲伤的只是将来叔叔看不到她一定会觉得很失落。 她再一次欺骗了他们。 可是欺骗总好过拖累。 小月牙决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偷偷死去。 她背上书包, 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 她摸了摸大院子里的那颗古老的银杏。 可怜的小月牙活得都没有你久呢, 银杏伯伯, 你真的很幸运。 太阳还没有升起, 清晨的露水沾上了绿绿的小草。 小月牙走了很久的路, 走回了茶馆。 她摘了一朵太阳花放在茶馆的门前, 不知道吴太太还记不记得她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呢? 就让这朵小花代替她继续感谢着他们吧。 最后,她回到了福利院。 已经中午了。 隔着福利院的院墙,小月牙看着小泥巴他们,仍然快乐地在做游戏。 小月牙走了以后, 小泥巴一定取代她成为了他们院里面最漂亮的小女孩。 可是小泥巴现在真的很快乐吗? 小月牙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穿着白大褂, 带着口罩的叔叔从车上下来。 小月牙很想上前和他说话。 她想说, 叔叔, 你不要再欺负小泥巴她们了,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是她不敢。 她还想告诉小泥巴,被欺负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以后一定要活得堂堂正正的。 可是她已经错过了时机。 这样也好,这些遗憾就让她一个人承受吧。 —— 叶卿放学归家, 饭桌上的肉香传到门口玄关。 他换了鞋子进门, 看到坐在饭桌上与他母亲谈笑风生的江措。 叶卿喊了声“妈妈”。 江措的目光早就捕捉到他, 却刻意地低着头,用筷子翻动碗里的一颗花生。 “赶紧进来,坐下吃饭。” 避免弄脏衣袖,叶卿撸起两边袖子,白玉般的手臂往桌沿一搁。 江措生怕手里筷子戳到他,往旁边挪了挪。 叶卿的脸上很少会有情绪出来,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应对他的波澜不惊,只能诚惶诚恐地讨好。 “阿措给咱家贴了一下午的窗花,我看她饿得不行,就让她先吃了。” 石清悬一边说话一边把一块五花肉放进水里涮一下,一层辣油过滤干净了,她才放心地把肉放进儿子的碗中,“别介意,啊。” “嗯。” 他淡漠地应。 “爸爸呢?” “加班,不回来吃。” 石清悬今天格外的话多,叶卿没有听她说了些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 他妈用这样的理由向江措解释了他的冷淡。 江措特别怕他似的,说一句话就要看一下他的脸色。 “对了,这几天别去你姑姑家啊,她家出了点事。” “什么事?”叶卿抬了下头。 江措看他一眼,又赶紧看向石清悬。 “你那个姑父开车子撞人了,撞了一摩托车,男的带小孩,大人死了,小孩在抢救。” “他怎么办?” “估计要准备打官司了。” “谁帮他打?” “不知道。”妈妈的回答颇为冷漠。 石清悬说,“反正你小孩也帮不上什么忙,别去给人家添乱就行,你姐要不来找你你也别去招她,啊,人家心情肯定不好的。” “嗯。”叶卿放下了碗筷。 他起身去厨房刷碗。 石清悬看着儿子高挑修长的身形,满脸的骄傲。 江措眼中掩饰不住的倾慕,她也看得出来。 其实石清悬不大喜欢江措这性格,初见时觉得小丫头模子挺漂亮,后来处久了,用看儿媳妇儿的眼光看待,就挑出不少毛病来。 只能说无奈她拉不下脸来瓦解当年那个玩笑话,所以她一直对江措也挺不错。 江措吃完饭,石清悬让她把碗放桌上就行。 她坚持去了厨房。 与叶卿并肩站着,江措的个头只及他的肩膀。 她漫不经心地洗着碗,用余光看叶卿,“你讨厌我了吗?” 他没说什么。 “上次的事情我给你道歉,我认真地给你道歉。” 叶卿把手擦干,“过来一下。” 他走到客厅,江措跟至。 书包放在沙发上,叶卿把里面的信封取出来,交给她,“这个拿回去吧。” “这是给你的……” “我不喜欢替别人保管东西。” 江措讪讪地接过她的信封。 封口被撕开了,他看过了。 唯一交出去的一份心意也被退回了,江措咬着牙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石清悬见情况不对劲,打算打个圆场。 江措头一抬,立刻脸色转晴。看着叶卿说:“对了,上次跟你一起玩的那个弟弟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叶卿后背渐渐僵直。 石清悬微愣:“什么弟弟啊?你啥时候有弟弟了?” “没有吗?”江措挠挠下巴,“上次跟我们一起看电影的那个啊,阿姨你不知道吗?” 石清悬收拾桌子的动作渐渐停下来,“什么意思啊儿子?” 他解释:“不是弟弟,普通同学。” “可是苗苗姐说那是你弟弟啊,而且他看起来,”江措唇角带着些讥讽的笑意,“也不像是你同学吧,你们看起来那么亲密,就像……” 叶卿薄唇微抿,眼中透着寒气,“就像什么。” 他咬牙的力度她能感受到。 江措退缩,小声地说:“对、对不起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石清悬抹布一扔,拽着叶卿的校服,“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叶卿说:“岩叔打算领养的一个孩子,是孤儿院的。” “我说你最近总是不待在家里。”妈妈很生气,眉毛皱得紧紧的,“岩叔领养就让岩叔领养,你不许跟外面的野孩子玩,你知道他们身上多少细菌吗?万一感染了怎么办?你病还想不想好了?” 叶卿听烦了这些话:“你不用总是这样说,生病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自己?”石清悬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 叶卿及时止住了。 妈妈坐在桌边,撑着太阳穴落泪:“是,是你体质不好,所以你活该生病,是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没照顾好你。” “可是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当初是看着你哥哥躺在医院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个好好的人就那么没了,你说我难不难过?” “我也不想为难你,可是一想到你哥,我再怎么不忍心也得狠下心来。要是妈妈再不看好了你,万一你哪天也……我怎么活?” 这是妈妈很难得地在叶卿面前提起他早逝的哥哥,听得叶卿心里一软。 一次心软,让他无辜地面对了惩罚。 石清悬说,“明天星期六不上课吧?你别出门了。” 叶卿没有接话。 被妈妈的亲情牌困牢的他,没有了反抗的机会。 已经很多年,没有被父母反锁在家。 虽然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没有一次是因为犯了错误而被拘束。 叶卿没有说话,没有发脾气,漠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惩罚。 江措离开以后,爸爸回来了。 叶卿没有再走出房间。 他坐在被修缮的防盗窗边,看着外面的柿子树。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 叶卿没有多想姑姑家的事情,他对亲戚之间的感情一向淡漠。 虽然大家庭的热闹让他的生活多了不少滋味,可是大人之间的恩怨也常常让人头疼。 站在一个孩子的立场上,他不愿意多问。 但是独自在家的这两天,严禾很难得没有来找他,这让他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妈妈星期天下午回来之后,就允许叶卿出门了。 他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迈着双腿在外面走一走。 去吴岩家的路上一路都挺安静。 到了家门口,发现今天这里安静得很反常。 “岩叔。”他敲门。 吴岩走出来,焦虑地抓抓头发。 “怎么了?” “小月牙不见了,你说他会去哪了?” “不见了?”叶卿眉头蹙起。 “我昨天一早起来他就没了,我以为他只是出去玩了,结果昨天晚上他没回来,我出去找了一圈,今天一直等到现在都没回来。” 等到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 叶卿说,“我跟你一起找。” “嗯。” 这一找,两个人折腾到将近晚上都没有见到小月牙的踪影。 他们能找的地方,无非是这十几栋家属楼内楼外,远一点,几条街都寻了一遍。 杳无音信。 吴岩说,他没有任何一句交代,就这样走了。 叶卿坐在河岸想。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会不会掉到河里去了? 小月牙这样的情况他们报案都没法报。 他有什么立场为他着急呢? 这天,他们找遍了所有该找的地方。 一筹莫展之际,叶卿想到了江措。 抱着最后一丝阴暗的希望,他走到了江措家的楼后面。 被江措唤住,叶卿微微侧过脸。 简单清澈的眼神促使她越发羞怯。 江措心底的自卑和偶尔的刻意,他都察觉得出来。 她因为拉沉重的书包被勒痛的指关节微微泛红,叶卿落下一眼,帮她接过手里的拉杆。 “谢谢哥哥。”书包重心点转移了,江措缓缓放开手。 春寒料峭,她轻轻挠着手指生冻疮的伤口。 叶卿打破沉默,“今天怎么一个人?” “我妈妈加班。” “下次可以坐校车。” 像是命令一般的忠告,不知道是不是在劝她不要热脸贴冷屁股。 江措又是一阵脸红,头低得只看到自己脚尖。 叶卿把江措送到她家楼下,江措像是有话要说,可她的忸怩又致使她错过了一些机会。 叶卿离开后,江措把拉杆箱放在路边,无意识地跟上。 她心里空空荡荡的。 想到那天在放电影的礼堂里看到的小孩,她有耳闻,是个男孩,可是江措的第一直觉告诉她,那个“男孩”有一点蹊跷。 在小路走,江措在两棵巨大的枣树下停了步子,枣树植在食堂前。 小月牙蹲在一排洗手池后面,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写字。 叶卿上学之后,每天回来都会给她念课文。岩叔空下来的时候,也会教她写写字。 不过岩叔自己的普通话都说不好,想起他念绕口令时舌头打结的样子,小月牙哈哈一笑。 殊不知身后有人对她的笑投以轻蔑一眼。 江措咬紧了牙,这个傻子一样的小孩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被叶卿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理所应当只有她江措可以待。 他们两个是爸爸妈妈钦点的结婚对象。 所以……他只能够抱她。 从树上坠落的一只青虫打断了江措的羞怒。 毛毛虫恶心地蠕动着身子,多看一眼她都要吐出来似的,江措捂住了嘴巴。 洗手池的瓷砖上,一颗亮眼的虫子慢吞吞地移动。 小月牙的脑袋就靠在旁边。 江措捡起一根地上的树枝,把虫子挑到离小月牙更近的地方。 事与愿违,虫子开始往反方向移动。 心脏砰砰砰地跳动着,江措鼓起勇气往前踏了一步。 她重新用树枝挑起了那颗青虫,送到小月牙的头顶。 身后突然一只手碰到她的肩膀。 严禾手一使劲,把她推倒在地,脸色冷得快结冰,盯着江措,“瞎了?看不到有人?” 蹲在洗手池后面的小月牙起初没注意到有人过来,她张着嘴巴,看着脸色惨白的江措。 蠕动的毛毛虫不知何时爬到了她的肩膀上,小月牙尖叫一声,把虫子掸开了,还是鸡皮疙瘩起一身。 摔在地上的江措又是气又是觉得伤自尊,眼泪刷的掉下来。 不是博同情,也不是为做错了事而惭愧,她只是感到十分羞耻。 江措从地上爬起来,离严禾一米远,哀求道,“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想欺负他的,你……这件事情你不要告诉叶卿好不好?” 严禾:“道歉有用?我不接受。” “对不起,只要你不要让他知道,怎么样都行。” “怎么样都行?” 严禾瞧了一眼被小月牙扫到地上的毛毛虫,略一思忖,手指过去,“那你给我表演吃虫子。” 江措咬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吃啊。” “我……” “做不到?” “姐姐,对不起。” “吃个虫子都不肯,还口口声声说爱他,你太虚伪了。” 说罢—— “叶卿。”严禾颔首,喊了一声尚未走远的少年,“你过来。” 将将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叶卿,犹豫了一下步子。 “快点啊!” “……” 叶卿走到,愕然看着泪流满面的江措。 他心里最清楚他姐姐脾性不好,心直口快。第一反应是严禾对江措说了什么狠话,便皱眉往严禾那边打量。 严禾懒得理会他眼神的质疑,“江措故意把毛毛虫放在你弟弟头上,还装可怜让我不要告诉你。” 江措急着辩解,“我不知道他是你弟弟。” 这时,一直在不远处站着的小月牙慢慢吞吞走过来,到了叶卿身后,牵了一下他的校服衣角。 叶卿的手伸向背后,握住她小小的手。 严禾横了一眼叶卿,继而转身走远。 小月牙的手暖烘烘的,给他手心捂热了。 江措面红耳赤站在叶卿面前,“你相信我吗哥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伤害她。” 叶卿沉默了很久。 “我相信我姐姐。” 江措眼里唯一的一道光也渐渐暗了下去。 他说,“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勉强我,早点回家。” 叶卿带他的“弟弟”离开,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回眸。 —— 回到岩叔家。 叶卿用清水帮小月牙冲洗脖子上的红肿。 她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脑袋,接受清水往脖子上的慢慢浇灌。 虽然不严重,但被咬到的地方很痒很难受,小月牙一直试图用手去蹭。 叶卿把她的手抓住,“不要挠。” 41.第四十一章(二更)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他去拿寒假作业, 把几本本子放进书包里。 最后拿在手上的一本书是希腊神话。 叶卿翻了两页, 问小月牙:“你看过了?” “看了一点点, 有些字我不认识。” 他将书籍塞进书包,“看了什么?” “宙斯吃掉了他的老婆,然后他觉得头疼, 就把脑袋劈开了,里面跳出来他的女儿雅典娜。” 小月牙揉揉眼睛,接着说:“为什么他要吃掉自己的亲人呢?” 叶卿告诉她:“神话只是神话,现实中是不会有这样的人的。” 小月牙懵懂地点点头。 说话时,她一直在用手擦着眼眶。 叶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把她的手捏下来, “不舒服?” 她说:“眼睛痒。” “不要用手碰眼睛,很脏的。” 叶卿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眼药水。“你躺下。” 他坐在床沿, 让小月牙躺在他的膝盖上。 叶卿小心地给她滴眼药水。 一捋凉丝丝的液体流进了眼睛,她闭上眼, 眼角渗出的水滴被叶卿用纸巾拭去。 小月牙面朝着窗户, 恰好躺在一抹阳光之中。 她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 在眼药水在眼中流淌时,叶卿抱着她, 没有动。 她听见他少许衣料摩擦的声音。 这一天的清晨,平淡温和。 无论以后,小月牙还是不是小月牙, 哪怕她变成别人, 也不会忘记这些日子里在他身边无以往复的时光。 小月牙接触的人太少了, 她只能笼统地辨别好人和坏人。 叶卿是个好人,好人都有好报。 她希望有一天,他能够不再受病痛的折磨,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窗户被外面的指头敲了一声响。 小月牙从叶卿腿上弹起来,她用纸巾擦掉残余的水分,睁大眼睛,看到外面的大男孩。 这个男孩是叶卿的哥哥,叫叶闻言。 可是叶闻言不认识她,小月牙只好在被发现之前迅速地躲了起来。 她藏在床后面,听见叶闻言的声音:“去钓鱼吗?” “我怎么出门?”叶卿回答他。 “你还发烧?” “不烧了。” 叶卿推开窗,刺眼的阳光铺满地板。 “四哥。”他突然笑了起来。 “咋了你?” “帮我打掩护。” 叶闻言冲他甩了下手,“小事。” —— 叶卿带小月牙去了一趟花鸟市场。 他在母亲那儿打了个幌子,说去四哥家补课。 叶卿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他只是去看看那些动物。 动物能让人感受到生机,一扫冬天席卷而过的沉重感。 他跟小月牙并排走,两人就像兄弟。 小月牙手上端着一盆多肉,是叶卿给岩叔买的。 其实这种可爱的植物不大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养。 但是叶卿觉得,吴岩需要这样的可爱的东西来修缮生活。 回家时已近傍晚。 两人走了小路,要穿过一条巷子。 有人说这条巷子里有拐卖儿童的人,所以叶卿一般不太走这里。 不过今天在外面待得太久没有注意时间,只能抄近路走。 巷子以前是个贫民窟,去年年末这里的居民基本搬空了。 难免萧条。 小月牙端着那盆多肉,还在小心地研究着。 直到她听见有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小月牙突然停下了。 叶卿走在前面,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讲话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 有两个女孩正在下楼。 小月牙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看着阿花姐姐牵着小泥巴下来了。 电线杆上贴着一些小广告,都是治疗性.病的。 上面有一些很污秽的图片,看得小月牙不忍遮住了眼睛。 她探出脑袋去看那边两个女孩时,才赫然发现,这条街上贴满了这样的广告。 小泥巴是他们班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小女孩,大概到了初中生的年纪了。 有一段日子没见,小泥巴长高了好多,也长大了好多。 小伙伴这点微妙的变化让小月牙觉得很兴奋。 她正要上前叫住她时,才看到刚刚走进阳光底下的小泥巴脸上带着泪水。 阿花姐姐的表情也很严肃。 小月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小声地叫了一声:“小泥巴。” 小泥巴的身躯猛然一怔。 “小月牙?”旁边的阿花姐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嗯。”小月牙点点头。 “小月牙你快跑!你别回来!你别回来!!” 小泥巴突然泪流满面地冲她大喊,甚至用手去推她。 小月牙手里的多肉被小泥巴打翻在地,她颤抖着身子看着肮脏的泥土。 “你快走啊!” 在阿花姐姐快要把小泥巴拦下来之前,小月牙像只机械玩具突然被通了电似的,她撒开蹄子就跑。 “小月牙你快走!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小泥巴的声音越来越远,小月牙追上不远处的叶卿,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 叶卿问了句“怎么了”。 她没有接话,只是拉过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就像在那个梦里一样。 小月牙满脑子都是小泥巴对她喊着“快跑快跑”的那张脸。 她还想起来那个戴着口罩的奇怪的叔叔。 也许叔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所以他们才会变成小猫小狗一样的存在。 被蹂.躏,被践踏。 虽然她们没有爸爸妈妈来保护,可是她们也是有尊严的人—— 小月牙每次做到那个梦的时候,都忍不住这样告诉那个叔叔。 可是她不敢,她害怕下一个被欺负的女孩就是她。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泥巴哭,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在梦里一样,拼命地奔跑着。 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 小月牙跑着跑着,她气喘吁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叶卿的手松开了。 她已经跑到了闹市区,回过头,再也没有那些悲惨的回忆。 风卷残云很迅速,天空已然一片明净。 高挑的少年踏雪而来,他双手插在兜里,走到她跟前,弯下腰身,“发生什么事了?” 小月牙使劲地摇头。 她不快乐,却也不敢说。 叶卿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淡笑着对她说:“难关都是给英雄过的。” 听见这话,小月牙觉得鼻酸。 她很庆幸她遇到了叶卿。 也很庆幸他从不会逼问她什么,却总是给她最动听的安慰。 小月牙抱住叶卿,抱了他很久很久。 她也感受到,少年有力的臂弯箍住了她的腰。 叶卿是第一个抱她的人,也是第一个亲她的人。 她年纪尚小,不懂男女之事。 现在渐渐明白,感情都是从依赖开始。 可小月牙的依赖是逾矩的。 它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 严禾把窗户阖上,一转身就看到叶卿。 没有提偷吃的事情,严禾估计都给忘了。 女孩子心事一多起来,哪还管跟你小屁孩的恩恩怨怨。 叶卿走到她身边,帮她洗碗,“明天广场放电影,一起看。” 样子殷勤得很。 严禾问了个片名,一部国外的动画片,是她喜欢的。 “勉为其难。” 碗筷收拾好了之后,叶闻祺进屋,送来两张照片给他们,“洗出来了照片,自己看看。” 照片是白天拍的全家福,三四十号人,都是亲眷,小孩全站中间。 严禾瞄了一眼:“怎么洗了我闭眼那张。” 她把照片放在口袋里,嗔怪一声:“讨厌。” 叶闻祺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见严禾气呼呼的样子,他捂着嘴巴笑起来。 每年元宵拍一张全家福是他们的传统。 长辈慢慢老去,孩子渐渐长大。 每年定格下来的这一瞬间,是一场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他们的新年,至此就算真正地过完了。 —— 最终,严禾被她母亲抓去练舞,没有看成电影。 大操场上,天还很亮,电影即将开场了。 坐在最前面的是地位很高的长官,稍微后面一点是军人,穿着很整齐的军装。 叶卿坐下的那排,挤来一群闹嚷的少年。 闻礼,闻遇,闻言,还有闻…… “唔,你慢一点说,我记不住了。”小月牙坐在叶卿怀里,揉揉耳朵。 少年们依次往里面的座位跨。 “幺儿,苗苗呢?”四哥叶闻言路过时,弓着身子问叶卿。 “她没来。” 叶闻言失望一声叹,“给她买了好吃的,没来就算了,你拿去吃吧。” 他讲一包点心放在叶卿身上,没有注意到叶卿大衣里裹着的小孩。 叶闻言走了之后,叶卿把点心盒摊开,捏出一颗青团。 小月牙抬着头问他,“这是给姐姐准备的?” “嗯。” 严禾在家里排行第六,不算过世的那个弟弟,上面还有五个哥哥把她宠着。 有五个哥哥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五个哥哥都是妹控。 其实叶卿才是最小的,不过,“女孩子比较矜贵,我们都得让着。” 小月牙担心地问,“她会不会生气?” “不会。” 他身子微微后仰,一条腿搭上另一条,慵懒地靠上软绵绵的沙发垫。 眼中有倦意,但不是困,只是长年累月的情感淡薄。 叶卿平静看人的时候,眼底有因缘自适的落拓和宠辱不惊。 他咬了一口手里的青团,挤出中间的豆沙馅儿,送到小月牙嘴边。 糯糯的团子,带着清淡的艾草香。 她咬下去一口,叶卿用指骨蹭掉她鼻尖蹭上的豆沙,“甜吗?” 小月牙急速点头,片刻后被叶卿按住脑袋。 那边走过来一个女孩,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一摔。 叶卿眼疾手快扶住她。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女孩的手很温暖。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掌心,叶卿抽了三次才把手拿出来。 他轻唤,“阿措。” “嗯……” “小心。” 叶卿只是礼貌地提醒,被拉住的江措却红了脸。 她局促地低下通红的脸,“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走错了。” 女孩也没有细看是不是走错了,只觉得无比尴尬想要逃脱,她抬头时,倏然看到叶卿怀里的人儿。 一瞬间的对视让小月牙恐慌地把脑袋埋进了叶卿的大衣。 叶卿对江措轻轻“嘘”了一声。 江措点点头,转身跑远了。 小月牙再次抬头,身边的位置已经坐下了个大男孩。 周访先酷酷地坐着,盯着前面尚还一片空白的大屏幕。跟叶卿说话,“怎么没有陪你的阿措?” 叶卿说:“你被我妈附身了?” 周访先用指尖点了点自己大腿,“当我没说,给你儿子擦擦哈喇子吧。” 叶卿用纸巾帮小月牙擦掉嘴边的口水,他缓缓抬头,看着江措离开的背影。 江措比叶卿小一岁,她父亲是当兵的,早几年才搬到院里来。 小姑娘是南方人,山山水水的,把女孩儿养的可涓秀。 这块地头本身也没什么女娃娃,叶卿妈妈一见江措那水灵灵的模样就喜欢的不得了,又怕她被其他混小子抢了去,就跟江措母亲一拍即合,许了个亲家。 中年妇女的玩笑是相当让人犯愁的。 江措对叶卿那个羞答答的样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几分心思。 被花边流言压累的却是叶卿。 他的宠辱不惊就是用来对付这些生搬硬套的感情。 叶卿揉了揉眉心。 小月牙已经把脑袋伸出来跟周访先打好关系,“你的名字有一点复杂,那我叫你周周吧。” 周访先翘着腿坐,不太想搭理她。 “周周?啾啾?我像不像一只鸟在说话?” 周访先换了一边翘腿,仍然不想搭理。 “哈哈,有点尴尬。”小月牙用手指头抠抠太阳穴。 过了会儿,她碰了碰周访先的手,“啾啾你的手很大。” 周访先冷漠开口,“我跟你很熟吗?” 小月牙想了想,好像不是很熟,她说,“你也可以叫我月月,这样的话,我们就会变熟了。” 周访先捂住了一边耳朵。 等光暗了下来,后面放映室里投出闪亮亮的光圈。 叶卿把小月牙抱到腿上。 她还在郁闷为什么啾啾那么不喜欢跟她说话。 片头已经开始播放,小月牙放下这些思考,聚精会神地看电影。 光影变换之间,叶卿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轻轻揉了揉她的脸。 跟个包子似的。 —— 看完电影结束,已经傍晚。 宁城的冬天白昼很短,五点钟左右太阳就落了山。 一片深蓝色的天空底下,叶卿拉着小月牙慢慢走。 家属院后面有一片湖泊。 冬天湖面结了冰,两个兵哥哥在冰面上做俯卧撑。 叶卿说,部队里放七天假,不给回家,那两个男孩子已经两年没回过老家了。 不回家,就逼自己来训练。这样就没有那么多时间难过了。 其中一个大哥哥叶卿有一点印象,以前他在门口执勤的时候,因为叶卿没有带证件,就死活不让进。 许多类似的事情发生,导致叶卿有很多时候觉得这些人固执得不可理喻,但好在他没有脾气,也对这天底下的军人都会保留一份尊重。 逢年过节,谁不想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眼见那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落在冰凉凉的湖面上时,再有什么恩怨他都无从苛责了。 小月牙不知道想家是什么滋味,因为她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的家。 吴岩的院子里冷冷清清,常年没有人来拜访。 只有最近小月牙寄居这一阵子,叶卿时常过来探望。 小月牙每每看着挂在客厅里的黑白照,很纳闷这个男孩子究竟是谁。 “你听过这个吗?” 坐在门口,小板凳对着大板凳。 叶卿用手里陈旧的口琴碰了碰她的手臂。 小月牙揉着被他敲的地方,摇了摇头。 他声音渐渐沉闷下去,“这是我最喜欢的哥哥留下的。” 小月牙站起来,扶着叶卿的膝盖,小声说,“是岩叔家的哥哥。” 叶卿没有答话,用方绢擦拭着积了灰的口琴。 吴岩早年丧妻,一个人把儿子抚养大了。 他儿子吴渭渠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就不上了,一心想找个修理工的活儿。 吴岩看他总是不学无术的样子,就逼他去当了兵,到西北戍边。 某一年冬天,吴渭渠在边疆守夜时突然病重,没救回来,就走了。 叶卿记得他们父子俩在一起时总是起争执,吴渭渠发脾气的声音很大,隔着院墙他们都能听见。 有一次两个人都喝了酒,劲头上来,争吵的声音盖过外面轰鸣的车声。 吴渭渠说,“大家都是自己爹妈生的普通孩子,为什么我要为人民服务。当兵有什么好处,我不想当兵,我不想走。” 吴岩拎着皮带抽他,训他,“有国才有家!” 后来,吴渭渠离开以后,吴岩就搬进了儿子的房间。 42.第四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偏大的中山装套在窄窄的肩膀上, 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搭扣马甲。 一只手戴着手套,一只手不戴。 手套上连着一根毛线,似乎另一半是被剪断了, 丢了。 不戴手套的那只手肿的像萝卜。 十岁出头的孩子, 眼里还都是天真。 她抿唇揪眉, 死死地盯着叶卿脚边的玉米。 小月牙心脏突突, 抠着树皮,奶声奶气地说, “这个玉米,是丢掉的。” 指了指远处的垃圾桶, “丢在那里面,我只是……” 叶卿打断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练舞房温暖的灯光把两人交涉的空间照得宛如白昼。 而逆光站的叶卿在小月牙眼里却只暗得只见一抹唇色, 薄唇微启。 危机四伏的夜,她的鼻血快被冻僵。 “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睡着了, 后来醒过来就在这里。” 叶卿轻微弓下的脊背在她这句解释过后一会儿, 稍稍挺直。 她一味地后退, 绕着树退了一圈。 叶卿把她拉到身边,蹲下,用一张带着薰衣草香味的纸巾给她拭着鼻血。 脸庞突然拉近的瞬间,小月牙看清些这个少年的模样。 狭长的双目中, 一对漆黑的瞳仁宛如夜色。夜色浑浊, 而眼眸清澈。 他眼皮抬起, 被她捕捉到眼里映着的一个月亮,还有一个—— 一个落魄了的女侠。 没关系,女侠虽然也有败北的一天,但既然注定要做时代的弄潮儿,她一定能够重整旗鼓。 小月牙抿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叶卿帮她粗糙地擦干血迹,将纸巾团于手心,问她:“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在……在家里。” “你家在哪?” “茶馆。” 见他要走,小月牙揪着叶卿的衣服一角,用两根指头把他手心里的纸巾夹出来,囊着声音说,“我帮你扔掉。” 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闪开视线。 风火轮似的双腿再次蹬转起来,奔跑到垃圾桶边。 把纸团丢进去以后,她扒着边沿往里面探,想看看还有没有被丢掉的玉米。 自然而然,失望而归。 她啃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练完舞的姑妈和姐姐从剧院的大门出来,觉察到这里的动静,姐姐试探地喊了他一声。 她套上厚重的棉服,昂首看向叶卿那边。 一棵树堪堪挡住瘦弱的小月牙。 严禾又往这边走了几步,“你跟我们回去吗?” 叶卿摆手:“你们先走,我跟岩叔。” 严禾没有多心,裹紧了大衣,钻进妈妈的车。 红色的尾灯闪了一道,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黑色轿车渐行渐远。 重新安静下来的大地上,破旧的皮卡车停在大树下。 车上的司机好不容忍受住严寒,眯了一会儿。 “岩叔。”叶卿轻扣车窗。 吴岩从梦中惊醒,挤开惺忪的眼睛,“现在走?” 叶卿把驾驶座的车门拉开,推过去一个大眼汪汪的小孩,看着还有点委屈。 他说,“先把这个小女孩送出去吧。” 吴岩还没反应过来哪跟哪,小月牙回头看着叶卿,颇为严肃地说,“我是小男孩,我有小弟弟。” “……” “……” “真的。” 说着便顺手就要脱裤子。 叶卿觉得不妥,立马替她按紧了裤腰带,把她送进了车里。 车里空间密闭狭隘,小月牙坐在叶卿的腿上。 为了避开警卫员的巡查,他把她裹进怀里。棉袄的拉链拉上,瘦小的人儿贴着他的胸口。 “这里面好暖和啊。” 她顺势伸长了双臂环住少年精瘦的腰身,侧着脑袋听他扑通扑通稳稳的心跳。 又担心自己的脸弄脏他干净的毛衣,她微微撇开头,却被叶卿重重地按回去。 他的声音从胸腔传来,“别动,有人在看。” “……好。” 小月牙不敢动了。 捡来的手套只有一只,捂完了这只手捂那只,因而一整天两只手都是冰冰凉凉的。 可是被叶卿抱住的这一会儿时间里,她整个身子都顿时暖和了起来。 听见旁边开车的大叔在说话:“哪来的小孩?” 叶卿疲倦垂眸:“不知道。” 吴岩摇了摇头,把车子发动起来。 香山茶馆门口。 汽车缓缓停下,小月牙揉揉鼻尖,脸上已经温暖一片。 她很不想下车,可是她不能影响别人的生活。 能够把她送到这里,小月牙已经很感谢哥哥和叔叔了。 她主动从叶卿怀里跳出来,冲他挥了挥手,然后走进了茶馆大门。 手抄进破旧的中山装口袋,摸到一个凉凉的东西。 她疑惑地拿出来看了一下,是一根蜡烛。 一定是刚才那个哥哥身上掉下来的,可是小月牙再追出去时,皮卡车已经开得很远了。 茶馆里的吴太太言笑晏晏,招待客人。 因为白天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鸡蛋,小月牙很害怕这个还不太熟悉的吴太太会因此把她赶走。 不给她鞋穿,不给她衣服,不给她吃的…… 小月牙越想越可怕,打了个寒噤,蹑手蹑脚地往楼上走。 她和客人们打牌时聊天的声音隔着楼板也一清二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这是你生的小孩?” “什么我生的,福利院跑出来的,我看她可怜也没地方去,就让她待两天呗。” “老板娘心这么好啊!” “可别夸早了,等哪天撵出去又要骂我狼心狗肺。” 吴太太咯咯地笑着,声音爽朗,带动了牌桌上的氛围。 小月牙走到二楼的茶楼露台,用抹布将地上的烟灰扫干净了,在墙角躺下。 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她的身上。 小月牙把蜡烛点着了,小心地立在地上。 那明晃晃的光照亮眼前的一片地板。 她把脸枕在掌心,呆呆地看着这根蜡烛。 上面刻了两个她不认识的字——“闻卿”。 傍晚,十三中校园门口车鸣声持续了半小时之久。 江措拉着她的拉杆书包经过叶卿时,放慢了脚步。 她腼腆且软糯地喊了一声,“叶卿哥哥。” 少年的身形被崭新干净的校服勾勒出修长的轮廓,他背着书包,走得不紧不慢。个子虽高,但脊梁挺拔,丝毫没有伛偻姿态。 被江措唤住,叶卿微微侧过脸。 简单清澈的眼神促使她越发羞怯。 江措心底的自卑和偶尔的刻意,他都察觉得出来。 她因为拉沉重的书包被勒痛的指关节微微泛红,叶卿落下一眼,帮她接过手里的拉杆。 “谢谢哥哥。”书包重心点转移了,江措缓缓放开手。 春寒料峭,她轻轻挠着手指生冻疮的伤口。 叶卿打破沉默,“今天怎么一个人?” “我妈妈加班。” “下次可以坐校车。” 像是命令一般的忠告,不知道是不是在劝她不要热脸贴冷屁股。 江措又是一阵脸红,头低得只看到自己脚尖。 叶卿把江措送到她家楼下,江措像是有话要说,可她的忸怩又致使她错过了一些机会。 叶卿离开后,江措把拉杆箱放在路边,无意识地跟上。 她心里空空荡荡的。 想到那天在放电影的礼堂里看到的小孩,她有耳闻,是个男孩,可是江措的第一直觉告诉她,那个“男孩”有一点蹊跷。 在小路走,江措在两棵巨大的枣树下停了步子,枣树植在食堂前。 小月牙蹲在一排洗手池后面,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写字。 叶卿上学之后,每天回来都会给她念课文。岩叔空下来的时候,也会教她写写字。 不过岩叔自己的普通话都说不好,想起他念绕口令时舌头打结的样子,小月牙哈哈一笑。 殊不知身后有人对她的笑投以轻蔑一眼。 江措咬紧了牙,这个傻子一样的小孩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被叶卿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理所应当只有她江措可以待。 他们两个是爸爸妈妈钦点的结婚对象。 所以……他只能够抱她。 从树上坠落的一只青虫打断了江措的羞怒。 毛毛虫恶心地蠕动着身子,多看一眼她都要吐出来似的,江措捂住了嘴巴。 洗手池的瓷砖上,一颗亮眼的虫子慢吞吞地移动。 43.第四十三章(二更)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玉米滚到叶卿脚边, 他没有在意,只是盯着出现在文工团的这个小乞丐,眼里没有情绪。 小乞丐剃过光头, 这才长出一个多月的头发长度,短短的、毛毛的,像小草一样,被覆在帽檐之下。 眉清目秀, 眼睛亮的像铜锣——若说是男孩, 更像是个女孩。 但身上的装束,如果不是家里人缺根弦儿, 都不会让自己家姑娘打扮成这样。 偏大的中山装套在窄窄的肩膀上, 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搭扣马甲。 一只手戴着手套, 一只手不戴。 手套上连着一根毛线, 似乎另一半是被剪断了,丢了。 不戴手套的那只手肿的像萝卜。 十岁出头的孩子, 眼里还都是天真。 她抿唇揪眉,死死地盯着叶卿脚边的玉米。 小月牙心脏突突,抠着树皮, 奶声奶气地说,“这个玉米, 是丢掉的。” 指了指远处的垃圾桶, “丢在那里面, 我只是……” 叶卿打断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练舞房温暖的灯光把两人交涉的空间照得宛如白昼。 而逆光站的叶卿在小月牙眼里却只暗得只见一抹唇色, 薄唇微启。 危机四伏的夜,她的鼻血快被冻僵。 “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睡着了,后来醒过来就在这里。” 叶卿轻微弓下的脊背在她这句解释过后一会儿,稍稍挺直。 她一味地后退,绕着树退了一圈。 叶卿把她拉到身边,蹲下,用一张带着薰衣草香味的纸巾给她拭着鼻血。 脸庞突然拉近的瞬间,小月牙看清些这个少年的模样。 狭长的双目中,一对漆黑的瞳仁宛如夜色。夜色浑浊,而眼眸清澈。 他眼皮抬起,被她捕捉到眼里映着的一个月亮,还有一个—— 一个落魄了的女侠。 没关系,女侠虽然也有败北的一天,但既然注定要做时代的弄潮儿,她一定能够重整旗鼓。 小月牙抿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叶卿帮她粗糙地擦干血迹,将纸巾团于手心,问她:“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在……在家里。” “你家在哪?” “茶馆。” 见他要走,小月牙揪着叶卿的衣服一角,用两根指头把他手心里的纸巾夹出来,囊着声音说,“我帮你扔掉。” 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闪开视线。 风火轮似的双腿再次蹬转起来,奔跑到垃圾桶边。 把纸团丢进去以后,她扒着边沿往里面探,想看看还有没有被丢掉的玉米。 自然而然,失望而归。 她啃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练完舞的姑妈和姐姐从剧院的大门出来,觉察到这里的动静,姐姐试探地喊了他一声。 她套上厚重的棉服,昂首看向叶卿那边。 一棵树堪堪挡住瘦弱的小月牙。 严禾又往这边走了几步,“你跟我们回去吗?” 叶卿摆手:“你们先走,我跟岩叔。” 严禾没有多心,裹紧了大衣,钻进妈妈的车。 红色的尾灯闪了一道,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黑色轿车渐行渐远。 重新安静下来的大地上,破旧的皮卡车停在大树下。 车上的司机好不容忍受住严寒,眯了一会儿。 “岩叔。”叶卿轻扣车窗。 吴岩从梦中惊醒,挤开惺忪的眼睛,“现在走?” 叶卿把驾驶座的车门拉开,推过去一个大眼汪汪的小孩,看着还有点委屈。 他说,“先把这个小女孩送出去吧。” 吴岩还没反应过来哪跟哪,小月牙回头看着叶卿,颇为严肃地说,“我是小男孩,我有小弟弟。” “……” “……” “真的。” 说着便顺手就要脱裤子。 叶卿觉得不妥,立马替她按紧了裤腰带,把她送进了车里。 车里空间密闭狭隘,小月牙坐在叶卿的腿上。 为了避开警卫员的巡查,他把她裹进怀里。棉袄的拉链拉上,瘦小的人儿贴着他的胸口。 “这里面好暖和啊。” 她顺势伸长了双臂环住少年精瘦的腰身,侧着脑袋听他扑通扑通稳稳的心跳。 又担心自己的脸弄脏他干净的毛衣,她微微撇开头,却被叶卿重重地按回去。 他的声音从胸腔传来,“别动,有人在看。” “……好。” 小月牙不敢动了。 捡来的手套只有一只,捂完了这只手捂那只,因而一整天两只手都是冰冰凉凉的。 可是被叶卿抱住的这一会儿时间里,她整个身子都顿时暖和了起来。 听见旁边开车的大叔在说话:“哪来的小孩?” 叶卿疲倦垂眸:“不知道。” 吴岩摇了摇头,把车子发动起来。 香山茶馆门口。 汽车缓缓停下,小月牙揉揉鼻尖,脸上已经温暖一片。 她很不想下车,可是她不能影响别人的生活。 能够把她送到这里,小月牙已经很感谢哥哥和叔叔了。 她主动从叶卿怀里跳出来,冲他挥了挥手,然后走进了茶馆大门。 手抄进破旧的中山装口袋,摸到一个凉凉的东西。 她疑惑地拿出来看了一下,是一根蜡烛。 一定是刚才那个哥哥身上掉下来的,可是小月牙再追出去时,皮卡车已经开得很远了。 茶馆里的吴太太言笑晏晏,招待客人。 因为白天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鸡蛋,小月牙很害怕这个还不太熟悉的吴太太会因此把她赶走。 不给她鞋穿,不给她衣服,不给她吃的…… 小月牙越想越可怕,打了个寒噤,蹑手蹑脚地往楼上走。 她和客人们打牌时聊天的声音隔着楼板也一清二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这是你生的小孩?” “什么我生的,福利院跑出来的,我看她可怜也没地方去,就让她待两天呗。” “老板娘心这么好啊!” “可别夸早了,等哪天撵出去又要骂我狼心狗肺。” 吴太太咯咯地笑着,声音爽朗,带动了牌桌上的氛围。 小月牙走到二楼的茶楼露台,用抹布将地上的烟灰扫干净了,在墙角躺下。 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她的身上。 小月牙把蜡烛点着了,小心地立在地上。 那明晃晃的光照亮眼前的一片地板。 她把脸枕在掌心,呆呆地看着这根蜡烛。 上面刻了两个她不认识的字——“闻卿”。 “宙斯吃掉了他的老婆,然后他觉得头疼,就把脑袋劈开了,里面跳出来他的女儿雅典娜。” 小月牙揉揉眼睛,接着说:“为什么他要吃掉自己的亲人呢?” 叶卿告诉她:“神话只是神话,现实中是不会有这样的人的。” 小月牙懵懂地点点头。 说话时,她一直在用手擦着眼眶。 叶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把她的手捏下来,“不舒服?” 她说:“眼睛痒。” “不要用手碰眼睛,很脏的。” 叶卿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眼药水。“你躺下。” 他坐在床沿,让小月牙躺在他的膝盖上。 叶卿小心地给她滴眼药水。 一捋凉丝丝的液体流进了眼睛,她闭上眼,眼角渗出的水滴被叶卿用纸巾拭去。 小月牙面朝着窗户,恰好躺在一抹阳光之中。 她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 在眼药水在眼中流淌时,叶卿抱着她,没有动。 她听见他少许衣料摩擦的声音。 这一天的清晨,平淡温和。 无论以后,小月牙还是不是小月牙,哪怕她变成别人,也不会忘记这些日子里在他身边无以往复的时光。 小月牙接触的人太少了,她只能笼统地辨别好人和坏人。 叶卿是个好人,好人都有好报。 她希望有一天,他能够不再受病痛的折磨,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窗户被外面的指头敲了一声响。 小月牙从叶卿腿上弹起来,她用纸巾擦掉残余的水分,睁大眼睛,看到外面的大男孩。 这个男孩是叶卿的哥哥,叫叶闻言。 可是叶闻言不认识她,小月牙只好在被发现之前迅速地躲了起来。 她藏在床后面,听见叶闻言的声音:“去钓鱼吗?” “我怎么出门?”叶卿回答他。 “你还发烧?” “不烧了。” 叶卿推开窗,刺眼的阳光铺满地板。 “四哥。”他突然笑了起来。 “咋了你?” “帮我打掩护。” 叶闻言冲他甩了下手,“小事。” —— 叶卿带小月牙去了一趟花鸟市场。 他在母亲那儿打了个幌子,说去四哥家补课。 叶卿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他只是去看看那些动物。 动物能让人感受到生机,一扫冬天席卷而过的沉重感。 他跟小月牙并排走,两人就像兄弟。 小月牙手上端着一盆多肉,是叶卿给岩叔买的。 其实这种可爱的植物不大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养。 但是叶卿觉得,吴岩需要这样的可爱的东西来修缮生活。 回家时已近傍晚。 两人走了小路,要穿过一条巷子。 有人说这条巷子里有拐卖儿童的人,所以叶卿一般不太走这里。 不过今天在外面待得太久没有注意时间,只能抄近路走。 巷子以前是个贫民窟,去年年末这里的居民基本搬空了。 难免萧条。 小月牙端着那盆多肉,还在小心地研究着。 直到她听见有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小月牙突然停下了。 叶卿走在前面,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讲话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 有两个女孩正在下楼。 小月牙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看着阿花姐姐牵着小泥巴下来了。 电线杆上贴着一些小广告,都是治疗性.病的。 上面有一些很污秽的图片,看得小月牙不忍遮住了眼睛。 她探出脑袋去看那边两个女孩时,才赫然发现,这条街上贴满了这样的广告。 小泥巴是他们班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小女孩,大概到了初中生的年纪了。 有一段日子没见,小泥巴长高了好多,也长大了好多。 小伙伴这点微妙的变化让小月牙觉得很兴奋。 她正要上前叫住她时,才看到刚刚走进阳光底下的小泥巴脸上带着泪水。 阿花姐姐的表情也很严肃。 小月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小声地叫了一声:“小泥巴。” 小泥巴的身躯猛然一怔。 “小月牙?”旁边的阿花姐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嗯。”小月牙点点头。 “小月牙你快跑!你别回来!你别回来!!” 小泥巴突然泪流满面地冲她大喊,甚至用手去推她。 小月牙手里的多肉被小泥巴打翻在地,她颤抖着身子看着肮脏的泥土。 “你快走啊!” 在阿花姐姐快要把小泥巴拦下来之前,小月牙像只机械玩具突然被通了电似的,她撒开蹄子就跑。 “小月牙你快走!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小泥巴的声音越来越远,小月牙追上不远处的叶卿,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 叶卿问了句“怎么了”。 她没有接话,只是拉过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就像在那个梦里一样。 小月牙满脑子都是小泥巴对她喊着“快跑快跑”的那张脸。 她还想起来那个戴着口罩的奇怪的叔叔。 也许叔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所以他们才会变成小猫小狗一样的存在。 44.第四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他去拿寒假作业, 把几本本子放进书包里。 最后拿在手上的一本书是希腊神话。 叶卿翻了两页, 问小月牙:“你看过了?” “看了一点点, 有些字我不认识。” 他将书籍塞进书包, “看了什么?” “宙斯吃掉了他的老婆,然后他觉得头疼, 就把脑袋劈开了,里面跳出来他的女儿雅典娜。” 小月牙揉揉眼睛,接着说:“为什么他要吃掉自己的亲人呢?” 叶卿告诉她:“神话只是神话, 现实中是不会有这样的人的。” 小月牙懵懂地点点头。 说话时, 她一直在用手擦着眼眶。 叶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把她的手捏下来, “不舒服?” 她说:“眼睛痒。” “不要用手碰眼睛, 很脏的。” 叶卿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眼药水。“你躺下。” 他坐在床沿, 让小月牙躺在他的膝盖上。 叶卿小心地给她滴眼药水。 一捋凉丝丝的液体流进了眼睛, 她闭上眼, 眼角渗出的水滴被叶卿用纸巾拭去。 小月牙面朝着窗户,恰好躺在一抹阳光之中。 她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 在眼药水在眼中流淌时, 叶卿抱着她,没有动。 她听见他少许衣料摩擦的声音。 这一天的清晨, 平淡温和。 无论以后,小月牙还是不是小月牙, 哪怕她变成别人, 也不会忘记这些日子里在他身边无以往复的时光。 小月牙接触的人太少了, 她只能笼统地辨别好人和坏人。 叶卿是个好人,好人都有好报。 她希望有一天,他能够不再受病痛的折磨,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窗户被外面的指头敲了一声响。 小月牙从叶卿腿上弹起来,她用纸巾擦掉残余的水分,睁大眼睛,看到外面的大男孩。 这个男孩是叶卿的哥哥,叫叶闻言。 可是叶闻言不认识她,小月牙只好在被发现之前迅速地躲了起来。 她藏在床后面,听见叶闻言的声音:“去钓鱼吗?” “我怎么出门?”叶卿回答他。 “你还发烧?” “不烧了。” 叶卿推开窗,刺眼的阳光铺满地板。 “四哥。”他突然笑了起来。 “咋了你?” “帮我打掩护。” 叶闻言冲他甩了下手,“小事。” —— 叶卿带小月牙去了一趟花鸟市场。 他在母亲那儿打了个幌子,说去四哥家补课。 叶卿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他只是去看看那些动物。 动物能让人感受到生机,一扫冬天席卷而过的沉重感。 他跟小月牙并排走,两人就像兄弟。 小月牙手上端着一盆多肉,是叶卿给岩叔买的。 其实这种可爱的植物不大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养。 但是叶卿觉得,吴岩需要这样的可爱的东西来修缮生活。 回家时已近傍晚。 两人走了小路,要穿过一条巷子。 有人说这条巷子里有拐卖儿童的人,所以叶卿一般不太走这里。 不过今天在外面待得太久没有注意时间,只能抄近路走。 巷子以前是个贫民窟,去年年末这里的居民基本搬空了。 难免萧条。 小月牙端着那盆多肉,还在小心地研究着。 直到她听见有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小月牙突然停下了。 叶卿走在前面,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讲话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 有两个女孩正在下楼。 小月牙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看着阿花姐姐牵着小泥巴下来了。 电线杆上贴着一些小广告,都是治疗性.病的。 上面有一些很污秽的图片,看得小月牙不忍遮住了眼睛。 她探出脑袋去看那边两个女孩时,才赫然发现,这条街上贴满了这样的广告。 小泥巴是他们班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小女孩,大概到了初中生的年纪了。 有一段日子没见,小泥巴长高了好多,也长大了好多。 小伙伴这点微妙的变化让小月牙觉得很兴奋。 她正要上前叫住她时,才看到刚刚走进阳光底下的小泥巴脸上带着泪水。 阿花姐姐的表情也很严肃。 小月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小声地叫了一声:“小泥巴。” 小泥巴的身躯猛然一怔。 “小月牙?”旁边的阿花姐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嗯。”小月牙点点头。 “小月牙你快跑!你别回来!你别回来!!” 小泥巴突然泪流满面地冲她大喊,甚至用手去推她。 小月牙手里的多肉被小泥巴打翻在地,她颤抖着身子看着肮脏的泥土。 “你快走啊!” 在阿花姐姐快要把小泥巴拦下来之前,小月牙像只机械玩具突然被通了电似的,她撒开蹄子就跑。 “小月牙你快走!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小泥巴的声音越来越远,小月牙追上不远处的叶卿,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 叶卿问了句“怎么了”。 她没有接话,只是拉过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就像在那个梦里一样。 小月牙满脑子都是小泥巴对她喊着“快跑快跑”的那张脸。 她还想起来那个戴着口罩的奇怪的叔叔。 也许叔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所以他们才会变成小猫小狗一样的存在。 被蹂.躏,被践踏。 虽然她们没有爸爸妈妈来保护,可是她们也是有尊严的人—— 小月牙每次做到那个梦的时候,都忍不住这样告诉那个叔叔。 可是她不敢,她害怕下一个被欺负的女孩就是她。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泥巴哭,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在梦里一样,拼命地奔跑着。 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 小月牙跑着跑着,她气喘吁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叶卿的手松开了。 她已经跑到了闹市区,回过头,再也没有那些悲惨的回忆。 风卷残云很迅速,天空已然一片明净。 高挑的少年踏雪而来,他双手插在兜里,走到她跟前,弯下腰身,“发生什么事了?” 小月牙使劲地摇头。 她不快乐,却也不敢说。 叶卿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淡笑着对她说:“难关都是给英雄过的。” 听见这话,小月牙觉得鼻酸。 她很庆幸她遇到了叶卿。 也很庆幸他从不会逼问她什么,却总是给她最动听的安慰。 小月牙抱住叶卿,抱了他很久很久。 她也感受到,少年有力的臂弯箍住了她的腰。 叶卿是第一个抱她的人,也是第一个亲她的人。 她年纪尚小,不懂男女之事。 现在渐渐明白,感情都是从依赖开始。 可小月牙的依赖是逾矩的。 它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 吴岩指指里头的方向:“大剧院。” 对方提高了嗓门:“那你走进去不得了!” “这到大剧院好一段路呐,我们幺儿身子骨弱,这零下的天能在外面乱跑?” “谁你们幺儿?” 吴岩指一下车窗,发现黑乎乎一片,压低了嗓门跟他交涉。 警卫员闻言,眨巴了下眼睛,“证件呢。” 吴岩给他出示了,“喏。” 仔细看完,“你等着。” 他去里头用座机打了通电话,随后又走出来,冲吴岩一招手:“进去取车。” 警卫员小兄弟嘴巴里飘出来那层薄薄的雾,看得人心里暖。 吴岩笑笑,“行。 他望了一眼那边停在松树下的车,车窗闭得严实,从这儿看去仍然黑乎乎的。 坐在车里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捧着两个保温桶,庄重地坐着。 本以为有人过来修车,等了会儿发现那边已经静下来了,叶卿才稍稍放松地靠在后座上。 他轻轻抿着沾过几片雪花的嘴唇,凉透透的。 温吞垂下眼睑,墨玉一般的双眸里映着白雪皑皑的窗外世界。 叶卿把后视镜掰下来照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着憔悴苍白。 旋开保温桶的盖子,里面有甜甜的汤汁味溢出来。 车里收音机在播报明天的天气,仍然是大雪。 天寒地冻一月天,怎么过都不是滋味。 等候间,似乎听见后车厢有动静。 起初以为是风扫进了落叶,他没有过分留心。刚闭上眼,动静声又变大了些。 叶卿把保温桶放到驾驶座,把滑到肩膀的大衣重新拉好,推开了车门。 一阵冷风卷进身体,嗓子痒,他扶住车门,冲着拳窝咳嗽了几声。 后车厢堆得乱七八糟,一层蛇皮袋盖着鼓鼓囊囊的东西。 袋子底下有东西在动。 叶卿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 衣服不合身,裹着他清瘦的身子,有雪粒子灌进领口。 他把拉链往上提了提,掀开蛇皮袋,几团雪落在地上,一只瑟瑟发抖的花猫眼巴巴地望着他。 叶卿伸长了胳膊,艰难地越过堆砌得很高的钢管,捧住猫咪的身子。 怕伤了猫,他动作很轻。把它抱下了车,放在地上。 可是蛇皮袋底下仍然鼓鼓囊囊的,小猫走出去之后,叶卿的余光注意到那边又有了微妙的动静。 他正要再掀开一点。 旁边驶过的轿车闪着车灯,突然鸣笛,车窗里探出吴岩的脑袋:“叶卿!你怎么下车了!快进去快进去。” 叶卿平静地把袋子重新铺整好,回到车上。 隔着挡风玻璃,盯着那只小花猫。 它扭着屁股,钻进了另一辆车的车底取暖。 车子顺利地添满了油,驶进了大门。 在笔直的梧桐大道上开车,吴岩有点晕乎。他放慢车速,点了根烟。 瞧了瞧身边的少爷—— 微抿唇时,嘴角牵起,恂恂儒雅的模样,好似呼出来的一口气都比常人要清贵些。 叶卿见他这么注视,“怎么了?” 吴岩把还剩一半的烟弹出窗外,阖上窗,“怕你身子受不了,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晚还来这儿,肯定要担心了。” 叶卿不说话,他不喜欢阴阳怪气的指责。 吴岩有所意识,也不再说什么。 停车熄火。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剧院旁边的一扇大门。 年会的节目还在紧锣密鼓地排练。 带队的副团长是叶卿的姑妈叶蘅芜,正在给舞蹈演员做训练。 绾着头发的姑妈看起来比平日年轻十岁,见叶卿进来,她随和地笑。 姑妈年纪不小,但保养到位。只有细看时,眼角才显出几条细纹。 “囡囡,过来吃玉米。”她掐了音乐,随口喊了一声女儿。 被点到名的十五岁少女,独自一人在墙角压腿。 众人分玉米,她不为所动。 叶卿平静地喊了一声“姐姐”,严禾才回头,轻飘飘地“嗯”下去。 虚弱的声线似有似无,隐于众人的喧闹间。 眼中碧波,如一杯清茗。 青丝如瀑。皓腕凝霜雪。 家属院里从小被呵护大的公主,上下三代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出挑的大美人。 气质就像是清冷的莲花,纤尘不染。 她放下腿,把蓬松柔软的一头青黑长发拢进掌心,用发圈套上了。 踏着轻盈的步子走近闹哄哄的人群。 叶卿在人群之外,严禾也融不进去。 深冬的舞房暖气开足,有些闷热。 她用纸巾擦掉额头和鼻尖的汗水,把洁白无暇的下巴和天鹅颈蹭得干干净净。 注视着正在分玉米的吴岩。 吴岩在保温桶里挑了半天,最终稍显尴尬地望着严禾,“不好意思啊苗苗,没了,下次给你多带几个。” “好。” 严禾揉掉擦汗的纸团,正要离开。 却听见那边有人扒拉着一个小孩嘴里的玉米,“你个小屁孩儿,来玩的就别乱吃了,人家姑娘练了一晚上还没吃东西呢。” 小孩一惊,捏紧了玉米。 那孩子的母亲闻言,反而带着气把孩子手里剥了一两颗粒儿的玉米夺过去,塞给严禾,“省着,给他们家大小姐吃。” 严禾手指冰凉,握着突然被塞到手上的滚烫湿润的玉米。 45.第四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女孩被笼罩进温馨的阳光, 她踩累了, 就用手背擦一擦额头的汗。 叶卿平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 他记起那件事。 冬天, 因为她手上长冻疮, 还被挠破了。没有男生愿意牵她。 其实本来不是大事,不过江措性格太内向, 她无法用嬉笑的语言去回应那些男生。 所以她宁愿默默地承受一个人的孤单。 叶卿牵着她走的时候,江措抓着他的力气很大很大。 她好像总是在害怕什么。 叶卿放下了那一丝阴暗的希望,最终没有去找江措。 他从前没有恨过谁, 以后也不会。 他只是希望,身边所有自卑的女孩都能变得快乐起来, 再也不要患得患失。 —— 叶卿找了小月牙一个星期。 没有本事把宁城翻遍, 但也尽可能地跑足了地方。 那个小孩陪伴了他一整个冬天, 然后下落不明,无影无踪。 叶卿想不通他为什么一个口信都不留就贸然离开。 可是仔细想想,那些被安排进他的生命的人, 多多少少都贡献了一点陪伴。 继而,叶卿渐渐相信了缘分这回事。 讨巧的缘分,成了他少年初长成的岁月里一道照亮前路的光。 明白了这一点,也不再强求他留下。 叶卿回到吴岩家,他坐在燕巢下看燕巢里的小家伙。 他只是觉得遗憾,有很多的故事都还没有跟他说, 他的童年还没有跟他分享。 他就这样走了。 小月牙的事让叶卿觉得头疼, 这几天不怎么听得下课。 数学课, 他坐在班里看故事会。 从窗户里传过来的一张明信片被依次送过每一个课桌,最后传到叶卿手上。 他以为是江措送的,接都没接,直接让别人放旁边了。 老师让拿一下补充习题。 叶卿翻书时把那张明信片不小心扇到地上。 半分钟以后,他俯身捡起。 赫然看到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叶qin。 展开,里面只写了六个字。 是用水笔写的,写的很大,很幼稚。 “谢谢你,小云朵。” 叶卿盯着这六个字看了很久。 最终,他把卡片捏在手里,从后门跑了出去。 写完板书的老师回头,吓得喊他,“叶卿你干嘛去!喂!回来!” 叶卿跑出了教室,走廊一片静谧。 教室在一楼,视野很开阔,倘若有人刚刚出现,现在一定走不远。 可是偌大的操场,偌大的校园,偏偏没有那一个身影。 两边都有楼梯,他往厕所那一边跑。 进了男厕,叶卿打开每一个隔间的门,都是空的。 他将卡片重新展开。 谢谢你,小云朵。 写得很深刻很真诚。 或许小月牙真的是万不得已才离开。 或许他只是想告诉叶卿,不用再找了,他还活着。 或许…… 叶卿又要变成从前的自己,再也不需要任何朋友与关怀。 放了学,他自己回家。 学校在半山腰,明晃晃的绿意之间,黄色的校车接二连三地驶过,载着归家的笑意。 一阵阵的风卷在他身上,却不觉得凉。 早春的温风很舒服,刚刚开放的小花很漂亮。 叶卿一路走,一路看着这些。 他走到家属院门口,平移自动门打开。 梧桐树枝丫高耸,叶卿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 有一面萧墙。 后面似乎有人坐着。 叶卿踩着草坪过去,看到坐在石墙前的严禾。 “姐姐?”他轻轻唤一声。 严禾抱着膝盖的手抬了一下,没看他。 叶卿坐在她身边时,才想起来她父亲开车撞人的事情。 也很自责,这几天都没有给她关心。 严禾靠上后面的石壁,黯淡下来的天色中,她的侧脸洁白而哀伤。 这几天,严禾跑了很多家律师事务所,问了很多人。 她不懂法律,也没有钱请优秀的律师。 想方设法联系爸爸老家的人,他们在宁城没有关系,也帮不上什么忙。 叶蘅芜知道严禾给她爸帮忙打官司的事,倒是没生气,反而一副看笑话的姿态说话,“你爸那么没出息,让他多吃几年牢饭洗心革面一下多好,帮他干什么。” 严禾说,“你有你的骨气,我有我的良心。” 妈妈的骨气让她扯断过期的情感,严禾的良心让她守住了为人子女的本分。 叶卿在严禾旁边坐下,“姑父的事情怎么样了?” 严禾拨着脚边青草,“二哥三哥回来帮我忙了,叫我等消息。” “嗯。” 严禾没有知己,有一些话,她想跟叶卿说,但是又觉得不能说。 她在最无助的时候也找到过周访先,问他有没有办法。 他难过地说,“我挺想帮你的,可我爷爷不让。” 严禾默然点头。 她一个人走,走了好久好久,最终在他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老房子前停下了。 他们小时候也经常一起玩,在所有人说“我妈不让我跟你玩”的时候,只有周访先会带上她。他还说要娶她做新娘子,可惜那天他们还没有“结婚”,他就被妈妈接回家吃饭。 严禾孤零零站在傍晚的夕阳里,看到他背过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笑,“明天娶你。” 她高兴了。 第二天,她在那里等了一下午,也没有等到他。 猜测他兴许是有事情,于是她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六天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他和别的小伙伴钓鱼回来。 他没有事情,只是把对她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而已。 周访先是个大骗子。 被放鸽子那天,她在老房子的墙上写下这句话。歪歪扭扭的幼稚字迹,记下了当时赌气的劲。 可是事后,严禾还是忘了。 她太会做梦了,即便知道他骗了她,事到如今仍然期待着与他结为连理。 直到那一天,他说,我爷爷不让。她才恍然醒了。 树荫下,15岁的严禾和13岁的叶卿并肩坐。她静悄悄地开口,“你说,以后还会有人像我爸爸一样爱我吗?” “不知道。”他很实在。但是——“但是我是很爱你的。” 她欣慰地一笑,“叶卿。” 严禾眼眉低挂,微弱的呼吸声带出浅浅的一句,“人心隔肚皮。” 叶卿默了数秒,闷闷地“嗯”了声。 —— 三月底,严禾父亲的案子有了结果。 严书南判了六年。 案子结束以后,严禾去看了一次被爸爸撞伤的孩子。 三口之家毁于一旦。 不知道怎么才能洗刷父亲的罪恶,她在病床前跪下了。 严禾在那一刻体会到了责任的重量。 她生在这世上,有风骨,也时常会软弱。继承了母亲的促狭,也保留了父亲的仁义。 严禾无数次忍住想哭的心情,平静地走出医院。 叶卿穿着淡色的运动外套,站得笔直。 正是骨子里那股洵洵儒雅的风度,促使女孩子的倾慕都纷至沓来。 青春期男生最吸引女孩的,是成长时破土而出的气势,高挺的脊梁,过分的俊美和温柔。 严禾走在前面,挺急。 叶卿说,“慢点走。” 她回头,恰好一滴泪落,“嗯?” 叶卿嘴角噙着淡然笑意,指关节蹭上严禾的脸颊,接住她的眼泪,“我没有纸巾,只有肩膀。” 她觉得丢人,低头拭干净了眼泪。 “不需要。” 严禾也是这几天才发现,叶卿身边那个来路不明的跟屁虫陡然消失了。 谁也没有问,谁也没有说。 好像那个叫小月牙的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叶卿招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一条路从南开到北。 姐姐睡着了。 他把脑袋靠在车窗上,静静看着窗户外面人流涌动的小城市。 这个冬天,一场大梦,几度新凉。 清醒过来之后,叶卿仍然孑然一身。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 叶卿升高中,严禾也即将步入高三。 叶蘅芜找了个有钱人改嫁,不再以她为生活重心。 虽然每一次见了面仍然亲昵地喊她“囡囡”,可是严禾心知肚明,她和母亲的感情再也无法拔高。 毕了业出去读书的周访先,成了她心里的一个疙瘩。这三年,他没有找过她,连让人捎句话也没有。 只有一次,严禾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陌生号码发来的,问她,“还在上学?” 严禾犹豫了很久,没有回,他也没有再发过来。那条信息沉在她收件箱的最下面。 很多年以后,叶卿看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为什么竹马一般战不过天降? 因为能在一起的早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的,倘若互相喜欢,一定有一方拉不下自尊。 两人心里都有一根像刺一样的骄傲,谁也折不断。 谁也不愿意先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叶卿父亲因为工作调动,他们一家要去一座北方城市。 叶城考虑到严禾家里的情况,把她也带去了,他猜想外省的高考制度可能会对女孩子友善一点。 他一向对男孩严厉,对女孩宽容。 严禾也不想再待在宁城。 这个六朝金粉的伤心地,埋葬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 没有谁亏欠谁,命运也自会从中作梗,让一切她所珍惜的缘分支离破碎。 说不清、道不明,她究竟期待过什么。 四月清谷天。 去墓地走了一圈。 叶卿给已故的哥哥烧纸钱,按这儿的风俗,长辈不能给晚辈烧。 叶卿捻着纸钱点火,跨上台阶的时候,差点绊倒。 “我天,你可别把自己给烧了。” 严禾没眼看,帮他把剩下的纸钱扔进了焚烧桶。 挺拔的少年穿着单薄的校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 看着升到半空的火苗慢慢降热,直到金灿灿的纸钱都成为一坨灰烬。 仿佛他与故乡的缘分也就此尽了。 那个女孩和程简阳并肩走,从同一水平线看过去,她并不高。甚至和正常发育的初中女孩比起来,算是矮的。 女孩的发色偏黄,发尾自然卷曲。窄窄的肩膀被旁边高大的男人揽过,一同走向外面的世界。 很是吝啬,不愿意再回一次头。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叶卿转身离开,对心底一丝荒唐感感到可笑,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叶卿被谢誉拉着去了好几个地方。 叶卿都有点心不在焉。 不管尽管这样,脑电波比试的环节,他还是轻而易举就把乒乓球沿着轨道推向了对面的女孩。 赢了之后,叶卿才抬眼。 那个女孩眼中有一点不服气,她把设备拿下来,起身,个子高得快赶上旁边的谢誉。 谢誉的嘲笑还没发射出来,女孩就一肘子捣他腹部,“你给我闭嘴。” 谢誉?????我咋了???? 叶卿觉得这女孩眼熟,他盯着她看了三秒钟,认出来是隔壁班的班花,传说中的附中女神。叫施雨婕。 大概是个好胜心比较强的人,施雨婕脸上挂不上好看的表情。 她飞快地走路,无意撞上叶卿的胸口。 叶卿自然闪躲,没有跟她眼神接触。 施雨婕扬着眉毛:“对不起啊。” “没事。”他简单说。 回去的路上,谢誉一路搓搓手心。 他俩没回学校,在外面一个撸串的店里坐下来喝酒。 施雨婕本来打算跟他们一起的,被谢誉用“我不想有女人跟着”的眼神劝走了。 入了冬,叶卿会经常被谢誉拉出来喝酒,有时不用太多人,他们两个就很惬意了。 北城的冬天不会下雨,偶尔的雪花降临在身上,除去寒冷,在酒气盈盈中,也有一缕温情。 谢誉点单回来时,冰凉的一只手捂住叶卿的嘴巴,一个滑滑的东西被塞进他嘴里。 生的海产。 被腥的不行,但叶卿不好意思吐出来,硬着头皮整个咽下去。 谢誉仰头灌着一瓶白酒,喉结来回滚动时,白皙的脖颈上浮现出青筋。 他把酒瓶放下,在叶卿对面坐下。 叶卿问,“这什么?” “生蚝。” 谢誉摸了一下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头,“其实没那么难吃,你吃习惯了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吃惯它?” “壮.阳。” “我不需要。” 谢誉坐他旁边,从小碗里夹了一个干净的生蚝塞进嘴巴。他笑眯眯的,“其实我也不需要,不过……做男人嘛,精益求精。” 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叶卿心说。 谢誉吃这些东西,其实不是为了身体健壮,他非常乐于养好嘴巴和胃。 就像喝酒吸烟,撸串唱歌,不是为了消愁,而是取悦自己。 毕竟人活着每一天都要过得有滋有味。 谢誉问他,“你今天干嘛追程晚啊?” “谁是程晚。” “你不认识她?”他愣了下,“我当她欠你钱呢,追那么急。” 叶卿喉头似有阻塞,又想起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 他声音低了几度,“你认识?” 谢誉的妈妈在工业大学,是天体物理专业的老师。 程简阳是工大计算机系的教授,两人算半个同事,关系还行,程晚就是他女儿,所以两家也算是有一点点交集。 他说,“她是咱们学校初中部的啊,天天黑白无常似的在路边上抓人。” 叶卿摇了摇头,没印象。 “程晚呢,她就很嗲的,像一只小白兔,”谢誉笑笑,“不过我不喜欢小白兔,我喜欢腹黑的女生,时不时报复我两下那种。” 叶卿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谢誉眼望四周,心情甚好。 生活这么美好,就缺个软绵绵的姑娘了。 谢誉窝在他的棉袄里面,双手握拳托着腮帮子,像个不倒翁,笑得春光灿烂,眼里装着满满期待。 46.第四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江措的妈妈将刚刚洗过的床单在线绳上摊开。 江措光着脚丫在洗被子的大盆里踩呀踩。 叶卿与她隔了十米的路, 他停下了脚步。 这天傍晚, 光线很好。 女孩被笼罩进温馨的阳光, 她踩累了, 就用手背擦一擦额头的汗。 叶卿平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 他记起那件事。 冬天,因为她手上长冻疮, 还被挠破了。没有男生愿意牵她。 其实本来不是大事, 不过江措性格太内向, 她无法用嬉笑的语言去回应那些男生。 所以她宁愿默默地承受一个人的孤单。 叶卿牵着她走的时候,江措抓着他的力气很大很大。 她好像总是在害怕什么。 叶卿放下了那一丝阴暗的希望,最终没有去找江措。 他从前没有恨过谁,以后也不会。 他只是希望,身边所有自卑的女孩都能变得快乐起来, 再也不要患得患失。 —— 叶卿找了小月牙一个星期。 没有本事把宁城翻遍,但也尽可能地跑足了地方。 那个小孩陪伴了他一整个冬天, 然后下落不明,无影无踪。 叶卿想不通他为什么一个口信都不留就贸然离开。 可是仔细想想, 那些被安排进他的生命的人, 多多少少都贡献了一点陪伴。 继而,叶卿渐渐相信了缘分这回事。 讨巧的缘分,成了他少年初长成的岁月里一道照亮前路的光。 明白了这一点,也不再强求他留下。 叶卿回到吴岩家, 他坐在燕巢下看燕巢里的小家伙。 他只是觉得遗憾, 有很多的故事都还没有跟他说, 他的童年还没有跟他分享。 他就这样走了。 小月牙的事让叶卿觉得头疼,这几天不怎么听得下课。 数学课,他坐在班里看故事会。 从窗户里传过来的一张明信片被依次送过每一个课桌,最后传到叶卿手上。 他以为是江措送的,接都没接,直接让别人放旁边了。 老师让拿一下补充习题。 叶卿翻书时把那张明信片不小心扇到地上。 半分钟以后,他俯身捡起。 赫然看到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叶qin。 展开,里面只写了六个字。 是用水笔写的,写的很大,很幼稚。 “谢谢你,小云朵。” 叶卿盯着这六个字看了很久。 最终,他把卡片捏在手里,从后门跑了出去。 写完板书的老师回头,吓得喊他,“叶卿你干嘛去!喂!回来!” 叶卿跑出了教室,走廊一片静谧。 教室在一楼,视野很开阔,倘若有人刚刚出现,现在一定走不远。 可是偌大的操场,偌大的校园,偏偏没有那一个身影。 两边都有楼梯,他往厕所那一边跑。 进了男厕,叶卿打开每一个隔间的门,都是空的。 他将卡片重新展开。 谢谢你,小云朵。 写得很深刻很真诚。 或许小月牙真的是万不得已才离开。 或许他只是想告诉叶卿,不用再找了,他还活着。 或许…… 叶卿又要变成从前的自己,再也不需要任何朋友与关怀。 放了学,他自己回家。 学校在半山腰,明晃晃的绿意之间,黄色的校车接二连三地驶过,载着归家的笑意。 一阵阵的风卷在他身上,却不觉得凉。 早春的温风很舒服,刚刚开放的小花很漂亮。 叶卿一路走,一路看着这些。 他走到家属院门口,平移自动门打开。 梧桐树枝丫高耸,叶卿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 有一面萧墙。 后面似乎有人坐着。 叶卿踩着草坪过去,看到坐在石墙前的严禾。 “姐姐?”他轻轻唤一声。 严禾抱着膝盖的手抬了一下,没看他。 叶卿坐在她身边时,才想起来她父亲开车撞人的事情。 也很自责,这几天都没有给她关心。 严禾靠上后面的石壁,黯淡下来的天色中,她的侧脸洁白而哀伤。 这几天,严禾跑了很多家律师事务所,问了很多人。 她不懂法律,也没有钱请优秀的律师。 想方设法联系爸爸老家的人,他们在宁城没有关系,也帮不上什么忙。 叶蘅芜知道严禾给她爸帮忙打官司的事,倒是没生气,反而一副看笑话的姿态说话,“你爸那么没出息,让他多吃几年牢饭洗心革面一下多好,帮他干什么。” 严禾说,“你有你的骨气,我有我的良心。” 妈妈的骨气让她扯断过期的情感,严禾的良心让她守住了为人子女的本分。 叶卿在严禾旁边坐下,“姑父的事情怎么样了?” 严禾拨着脚边青草,“二哥三哥回来帮我忙了,叫我等消息。” “嗯。” 严禾没有知己,有一些话,她想跟叶卿说,但是又觉得不能说。 她在最无助的时候也找到过周访先,问他有没有办法。 他难过地说,“我挺想帮你的,可我爷爷不让。” 严禾默然点头。 她一个人走,走了好久好久,最终在他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老房子前停下了。 他们小时候也经常一起玩,在所有人说“我妈不让我跟你玩”的时候,只有周访先会带上她。他还说要娶她做新娘子,可惜那天他们还没有“结婚”,他就被妈妈接回家吃饭。 严禾孤零零站在傍晚的夕阳里,看到他背过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笑,“明天娶你。” 她高兴了。 第二天,她在那里等了一下午,也没有等到他。 猜测他兴许是有事情,于是她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六天回去的路上,她看到他和别的小伙伴钓鱼回来。 他没有事情,只是把对她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而已。 周访先是个大骗子。 被放鸽子那天,她在老房子的墙上写下这句话。歪歪扭扭的幼稚字迹,记下了当时赌气的劲。 可是事后,严禾还是忘了。 她太会做梦了,即便知道他骗了她,事到如今仍然期待着与他结为连理。 直到那一天,他说,我爷爷不让。她才恍然醒了。 树荫下,15岁的严禾和13岁的叶卿并肩坐。她静悄悄地开口,“你说,以后还会有人像我爸爸一样爱我吗?” “不知道。”他很实在。但是——“但是我是很爱你的。” 她欣慰地一笑,“叶卿。” 严禾眼眉低挂,微弱的呼吸声带出浅浅的一句,“人心隔肚皮。” 叶卿默了数秒,闷闷地“嗯”了声。 —— 三月底,严禾父亲的案子有了结果。 严书南判了六年。 案子结束以后,严禾去看了一次被爸爸撞伤的孩子。 三口之家毁于一旦。 不知道怎么才能洗刷父亲的罪恶,她在病床前跪下了。 严禾在那一刻体会到了责任的重量。 她生在这世上,有风骨,也时常会软弱。继承了母亲的促狭,也保留了父亲的仁义。 严禾无数次忍住想哭的心情,平静地走出医院。 叶卿穿着淡色的运动外套,站得笔直。 正是骨子里那股洵洵儒雅的风度,促使女孩子的倾慕都纷至沓来。 青春期男生最吸引女孩的,是成长时破土而出的气势,高挺的脊梁,过分的俊美和温柔。 严禾走在前面,挺急。 叶卿说,“慢点走。” 她回头,恰好一滴泪落,“嗯?” 叶卿嘴角噙着淡然笑意,指关节蹭上严禾的脸颊,接住她的眼泪,“我没有纸巾,只有肩膀。” 她觉得丢人,低头拭干净了眼泪。 “不需要。” 严禾也是这几天才发现,叶卿身边那个来路不明的跟屁虫陡然消失了。 谁也没有问,谁也没有说。 好像那个叫小月牙的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叶卿招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一条路从南开到北。 姐姐睡着了。 他把脑袋靠在车窗上,静静看着窗户外面人流涌动的小城市。 这个冬天,一场大梦,几度新凉。 清醒过来之后,叶卿仍然孑然一身。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 叶卿升高中,严禾也即将步入高三。 47.第四十七章(二更)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那个女孩和程简阳并肩走,从同一水平线看过去,她并不高。甚至和正常发育的初中女孩比起来,算是矮的。 女孩的发色偏黄,发尾自然卷曲。窄窄的肩膀被旁边高大的男人揽过, 一同走向外面的世界。 很是吝啬,不愿意再回一次头。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叶卿转身离开, 对心底一丝荒唐感感到可笑,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 叶卿被谢誉拉着去了好几个地方。 叶卿都有点心不在焉。 不管尽管这样, 脑电波比试的环节, 他还是轻而易举就把乒乓球沿着轨道推向了对面的女孩。 赢了之后, 叶卿才抬眼。 那个女孩眼中有一点不服气,她把设备拿下来, 起身,个子高得快赶上旁边的谢誉。 谢誉的嘲笑还没发射出来, 女孩就一肘子捣他腹部, “你给我闭嘴。” 谢誉?????我咋了???? 叶卿觉得这女孩眼熟,他盯着她看了三秒钟,认出来是隔壁班的班花,传说中的附中女神。叫施雨婕。 大概是个好胜心比较强的人,施雨婕脸上挂不上好看的表情。 她飞快地走路, 无意撞上叶卿的胸口。 叶卿自然闪躲, 没有跟她眼神接触。 施雨婕扬着眉毛:“对不起啊。” “没事。”他简单说。 回去的路上, 谢誉一路搓搓手心。 他俩没回学校,在外面一个撸串的店里坐下来喝酒。 施雨婕本来打算跟他们一起的,被谢誉用“我不想有女人跟着”的眼神劝走了。 入了冬,叶卿会经常被谢誉拉出来喝酒,有时不用太多人,他们两个就很惬意了。 北城的冬天不会下雨,偶尔的雪花降临在身上,除去寒冷,在酒气盈盈中,也有一缕温情。 谢誉点单回来时,冰凉的一只手捂住叶卿的嘴巴,一个滑滑的东西被塞进他嘴里。 生的海产。 被腥的不行,但叶卿不好意思吐出来,硬着头皮整个咽下去。 谢誉仰头灌着一瓶白酒,喉结来回滚动时,白皙的脖颈上浮现出青筋。 他把酒瓶放下,在叶卿对面坐下。 叶卿问,“这什么?” “生蚝。” 谢誉摸了一下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头,“其实没那么难吃,你吃习惯了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吃惯它?” “壮.阳。” “我不需要。” 谢誉坐他旁边,从小碗里夹了一个干净的生蚝塞进嘴巴。他笑眯眯的,“其实我也不需要,不过……做男人嘛,精益求精。” 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叶卿心说。 谢誉吃这些东西,其实不是为了身体健壮,他非常乐于养好嘴巴和胃。 就像喝酒吸烟,撸串唱歌,不是为了消愁,而是取悦自己。 毕竟人活着每一天都要过得有滋有味。 谢誉问他,“你今天干嘛追程晚啊?” “谁是程晚。” “你不认识她?”他愣了下,“我当她欠你钱呢,追那么急。” 叶卿喉头似有阻塞,又想起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 他声音低了几度,“你认识?” 谢誉的妈妈在工业大学,是天体物理专业的老师。 程简阳是工大计算机系的教授,两人算半个同事,关系还行,程晚就是他女儿,所以两家也算是有一点点交集。 他说,“她是咱们学校初中部的啊,天天黑白无常似的在路边上抓人。” 叶卿摇了摇头,没印象。 “程晚呢,她就很嗲的,像一只小白兔,”谢誉笑笑,“不过我不喜欢小白兔,我喜欢腹黑的女生,时不时报复我两下那种。” 叶卿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谢誉眼望四周,心情甚好。 生活这么美好,就缺个软绵绵的姑娘了。 谢誉窝在他的棉袄里面,双手握拳托着腮帮子,像个不倒翁,笑得春光灿烂,眼里装着满满期待。 谢誉一笑,叶卿就觉得心里平和。 这个男孩很直率,没有心眼。有一说一,不跟你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什么的。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说话也是很轻松的。 叶卿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走吧。” 身上变得暖和起来,两人之间萦绕着酒气。 眼前就是公交站,眼看自己的车开过来了,谢誉飞奔过去上了车。 车厢里灯光亮堂堂的,他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叶卿目送他。 公交开走前的最后一刻,谢誉忽然想到什么。 他推开窗,脑袋伸出来,“晚上把你姐电话给我。” 车子渐行渐远,谢誉用手做了个接电话的姿势放在耳边,笑着说:“我跟她说晚安!” 叶卿看着他的车消失,才轻轻莞尔。 他和严禾坐上公交,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叶卿身上有酒气,不知道一直跟他走的严禾是没闻到还是故意不说。 反正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一张冷漠脸。 手机亮了一下,叶卿诧异片刻,接起了。 是吴岩打来的视频通话。 在叶闻祺的指导之下,吴岩已经能够自己打视频了。隔三差五的,会跟他们姐弟两个联系联系。 这通电话的时间不长,嘘寒问暖一阵过去,就到了家。 严禾是一个非常吝啬自己笑容的人,但是跟吴岩打电话的时候,她会笑一笑,甜甜地喊他一声叔叔。 镜头里的吴岩老了很多,他说话嗓音都比从前喑哑一些。 苍老是自然规律,但是无儿无女的这一生,想来仍是令人唏嘘。 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走进了孤单的晚年。 叶卿每一次都是让他先挂的。 与其说是一种礼数,他更愿意称之为孝行。 对他人,是礼,对吴岩,是孝。 在他心里这一杆秤已经平稳。 回去之后,叶卿做完最后一点遗留的作业,去书房打开电脑。 他搜了一下程简阳这个名字。 百度上关于程简阳的内容几乎都与学术相关。 偶尔几张照片看来,是一位很和蔼的叔叔。 他总想再查一些什么,但是更多的信息不会再被显示。 抱着一点小小的遗憾,叶卿关掉了电脑。 那天晚上,叶卿梦到了小月牙。 他醒来得很平静,然后发现自己流了鼻血。 怎么会梦到他呢? 可能是因为今天跟岩叔打电话的原因吧,他这样想着,去洗手池冲洗。 慢慢地往回忆里摸索,他很久很久没有想念小月牙了。时隔三年,他的模样也早就被他遗忘。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脸部轮廓还在。 梦里的小月牙,有一双漆黑的葡萄眼和一颗鼻尖痣。 叶卿又荒唐地想,如果再次见到他,应该是能从人群中认出的吧。 他的思绪乱得像胡乱攀爬的藤蔓。 —— 因为暖气让房间太干燥,最近这段时间叶卿总是流鼻血。 不疼也不晕,就是总要见血很让人惶恐。 某天夜里,叶卿在洗手间清洗血迹,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他穿好衣服,听见爸爸在说话。 彼时晚上十一点,叶父刚刚洗漱完,还没有睡下。 隔着房间门,叶卿能听见外面女孩火急火燎的说话声音,是时君以母子的房东家的孩子,也住在楼下,叫简喜乐。 他走出去,撞上火速往房间里走的父亲。 叶城绕过叶卿,牵起沙发上的外套,跟他说:“楼下阿姨出事了,我去看看。” 叶卿看向屋外,女孩手足无措地站着。 他平静地喊了她一声,“小喜。” 简喜乐抬头,紧巴的眉间慢慢松开了。 个子高挑的少年半个身子倚在墙上,给她一个温雅的笑容。 叶城把皮夹克套好了,冲他挥挥手,“叶卿一起来,搭把手。” 时君以的母亲不是第一次自杀。 今天她一个人在家,简喜乐打算过去送点吃的,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开,她察觉到异样,有点不安,才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于是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时母和一地的药瓶。 时君以不在家。 还好发现得及时,阿姨被送到医院洗胃,抢回一条命。 叶城开了一路车紧张了一路,听到抢救回来的消息才松下一口气。 要联系亲属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联系谁,印象中这对母子没有什么亲戚往来。 父亲一筹莫展之际,叶卿下楼买了一杯热可可。 他坐在急诊大厅里休息,双腿叠着,脸色如玉。没有睡着,眼皮垂着。 直到时君以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叶卿身上才恢复一点气力。 “我妈妈呢?”时君以问他。 “在五楼,没有事,抢救回来了。” 叶卿仍然叠着双腿,坐姿慵懒,合着长袄,沉默地应对眼前人的感谢。 好像自己施舍了什么大恩大德。 他只是太懒了,不想说话。 但是对视的时候,叶卿眼中的力量仍然会让时君以感到一些宽慰。 时君以离开之后,叶卿喝掉最后一口热可可。 他起身,准备去找爸爸回家。刚一转头,后背就被人撞了一击。 “对不起对不起。”身上背着人的男人连连道完歉,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冒冒失失往电梯口跑。 叶卿让行。 眼神扫过去,才发现这个男人是那日在科技馆看到的程简阳。他背的是一个女人。 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女儿,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 有想要看一眼的冲动,可惜两个人都跑得很快。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没有捕捉到任何信息。 “几楼?”程简阳回头问了一声。 “三楼三楼。”轻轻柔柔的女孩子的声音。 三个人进了电梯,叶卿稍稍加快步子,也没有赶上。 他绕到暗处,走了安全通道。 三楼而已。 48.第四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6小时替换 “啾什么啾, 说话。” 小月牙吓得一抖,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那……我看你这么喜欢耍流氓,不如叫你流氓兔吧。你喜欢流氓兔吗?” 话音刚落, 外面响起咚咚两下敲门声, 喊他, “访先。” 他盯住那扇门, 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作。 “开门。” 小月牙暗测测地往门口挪步子。 气氛僵持一会儿。 叶卿又说了句,“开门。” 周访先把门拉开, 瞪外面的人,“哥都不会叫了?” 少顷, 叶卿道歉:“对不起,哥哥。” 周访先懒得跟他算账, 望了一眼小月牙, 眼神不带力量,却有一层轻飘飘的警告。 算了。 他眼皮耷拉着,痞气看着叶卿,“你好自为之。” 你好自为之。 五个沉重的字眼压在心口。 叶卿目送他走远,转身看到脸色通红的小月牙, “找我?” “我给你买药了。” 他松下一口气,小声问, “他为难你了?” “没有, 流氓兔是好人。”小月牙晃晃脑袋, 这样说。 叶卿把她拉到外面,锁上门,“流氓兔是什么?” 球场上已经没有人了,三束灯光照亮空荡荡的场馆。 小月牙拉着叶卿的手说,“流氓兔就是会耍流氓的兔子。” “哦。” “虽然耍流氓不好,但是它很可爱,白白的,肚子上很多肉,而且它还特别馋,什么都吃。所以我很喜欢它。” “它吃什么?” “它吃……吃青草,吃泥土,吃足球框,吃国旗,还吃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 教室门口有很多人在打闹,叶卿把小月牙送到操场,“你自己去玩一会儿,我还有一节课,上完就回家。” “嗯。”她点点头。 操场上有绿绿的青草地,宽敞明亮。 这是小月牙第一次进学校,她高兴得想要在地上打滚。 可是她要做一个有风度的女……男孩子,所以她背着手,在操场上走了一圈。 虽然操场离教室很远,但是小月牙仍然能够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不知道他们在念什么,不过整整齐齐的声音真好听。 她也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在校园里念书,只是不知道梦想什么时候才可以实现。 打了下课铃之后,每一个教室里都涌出来大片的学生。 小月牙紧紧盯着叶卿刚刚走进的那扇门。一直到最后人都快走光了,他才出现。 严禾等得不耐烦,等叶卿出来,她一句话不想说,走在最前面。 叶卿牵着小月牙。 周访先靠在学校铁栏杆上,手插裤兜晃着腿,穿着那件黑色外套。 见严禾过来,他立马到她斜后方跟着,“刚刚打球急,冲你了,对不起啊。” “没什么。”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严禾没看他,“值日。” “你哪几天啊?下次我帮你打扫。” “老师会来看的。” “哦。”他视线往下坠。 严禾没有穿校服,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垂在腿间,走路时被膝盖撞出一层一层涟漪。小腿像是藕段,细细的一节。 想摸一下。 周访先捏一下鼻子,看她侧脸,“裙子蛮好看的。” “好看改天借你穿。” 他低头呵呵地笑一声,速度往前跨了几步,跟上她。 两人静静并行,风吹落了树上的香樟枯叶。 为了避免脏叶子落在她头上,周访先拉了一下她的手。 因为动作太轻,只握住一根手指。 他手暖,她手凉。周访先用力,慢慢地裹住她的掌心。 拉了一分钟左右,最终在他粗糙的心思里,恋恋不舍地分离。 进了院里,要率先路过吴岩家的院子。 “姐姐。” 严禾回头。 叶卿看了一眼坐在楼下的老人。 对面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墙根处堆着美人蕉。 周老喜欢往植物丛里摆一张竹椅,坐上去吱吱呀呀地晃,偶尔闻着鼻烟,就觉得生活处处喜兴。 荡在美好的春意间,没注意到自家孙子过来,直到周访先喊了声爷爷,周老才缓缓睁眼。 看着孙子背书包的样子就高兴。 他又望了望跟在后面温吞步行的叶卿,仍然高兴。 没太在意叶卿身侧的小孩儿,待他一对目光落在严禾身上,周老的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 “周访先,跟我回家!” 周访先懒懒地答,“马上来——” 他拍了一下严禾的肩膀,算作告别。 纵然习惯了众人对她母亲的冷眼常常迁怒于自己,但严禾此刻还是有一些难过。 有人坚定地认为红杏出墙这种事是会遗传的,她百口莫辩。 严禾站在大树后面,目送他走过拐角。 —— 江南二月春深浅,芳草青时,燕子来迟。 房梁之下群燕筑巢,衔泥而来,工程浩大。 乍暖还寒的季节,叶卿站在屋檐底下,仰着头吹了声口哨。 一只雏燕探出脑袋,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叶卿笑起来,露出别致少年感的小虎牙。 春光旖旎,落日剪下他的身影,拓上青瓦墙。 “叔叔,今天店里这么早就忙完了?” 叶卿回头,看着吴岩走过来。 “今天没去店里,去派出所问情况了。” 此前吴岩就考虑过领养小孩子的事情,但是抚养一个小孩毕竟不是容易事,他考虑了很久才做出决定。 小月牙说她之前是被福利院收留的,吴岩除了准备自己的材料还要去一趟福利院,需要出具福利院收留弃婴的原始证明。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有劲头。 虽然吴岩对□□这件事起初并不积极,但是有个孩子在身边之后,日子确实过得轻快了不少。 压力也大,但有希望。 有了希望,就能构思未来。 在他身边留下的,不是一张纸,一个简单的证明,而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 他愿意为这个生命承担一些责任。 躺在屋里睡觉的小月牙听见外面的动静,她站在窗边,听见岩叔跟叶卿说领养的事情。 小月牙其实是很慌张的。 她害怕岩叔去了福利院后,发现她是个女孩会难过。 事已至此,小月牙也不知如何向他们交代。 她一筹莫展地下了床。 可是刚刚跨出去一个步子,顿时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天呐。” 不会是……尿裤子了吧。 小月牙急忙进了厕所把裤子褪了,却发现她的内裤上面一团红红的东西。 她不是尿裤子,她是尿血了。 小月牙感觉到一块大石头砸在心上。 她再次慌了神。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多好多血,她坐在马桶上也一直在流血。 看了看镜子里的模样,脸上一片苍白,憔悴得很。 难怪之前觉得胸口有异样的疼痛,她一定是生病了。 身上疼一点没有关系,可是流血的话,一定是很严重很严重的病。 如果吴岩真的领养了她怎么办? 如果她得了癌症死掉了怎么办? 如果她得的不是癌症,却要花很多钱看病怎么办? 叔叔的生活这么拮据,要怎么花很多钱给她看病呢? 她要怎么告诉他们,自己生了奇怪的病?她又要怎么开口说,她骗了他们所有人? 周访先说的很对,她就是一个骗子。 她太坏了。 所以遭报应了。 “我这不是想尽快解决吗,大过年的,保险公司那效率你还不知道。” 警卫员瞧了眼他的车,问:“你去哪儿的?” 吴岩指指里头的方向:“大剧院。” 对方提高了嗓门:“那你走进去不得了!” “这到大剧院好一段路呐,我们幺儿身子骨弱,这零下的天能在外面乱跑?” “谁你们幺儿?” 吴岩指一下车窗,发现黑乎乎一片,压低了嗓门跟他交涉。 警卫员闻言,眨巴了下眼睛,“证件呢。” 吴岩给他出示了,“喏。” 仔细看完,“你等着。” 他去里头用座机打了通电话,随后又走出来,冲吴岩一招手:“进去取车。” 警卫员小兄弟嘴巴里飘出来那层薄薄的雾,看得人心里暖。 吴岩笑笑,“行。 他望了一眼那边停在松树下的车,车窗闭得严实,从这儿看去仍然黑乎乎的。 坐在车里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捧着两个保温桶,庄重地坐着。 本以为有人过来修车,等了会儿发现那边已经静下来了,叶卿才稍稍放松地靠在后座上。 他轻轻抿着沾过几片雪花的嘴唇,凉透透的。 温吞垂下眼睑,墨玉一般的双眸里映着白雪皑皑的窗外世界。 叶卿把后视镜掰下来照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着憔悴苍白。 旋开保温桶的盖子,里面有甜甜的汤汁味溢出来。 车里收音机在播报明天的天气,仍然是大雪。 天寒地冻一月天,怎么过都不是滋味。 等候间,似乎听见后车厢有动静。 起初以为是风扫进了落叶,他没有过分留心。刚闭上眼,动静声又变大了些。 叶卿把保温桶放到驾驶座,把滑到肩膀的大衣重新拉好,推开了车门。 一阵冷风卷进身体,嗓子痒,他扶住车门,冲着拳窝咳嗽了几声。 后车厢堆得乱七八糟,一层蛇皮袋盖着鼓鼓囊囊的东西。 袋子底下有东西在动。 叶卿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 衣服不合身,裹着他清瘦的身子,有雪粒子灌进领口。 他把拉链往上提了提,掀开蛇皮袋,几团雪落在地上,一只瑟瑟发抖的花猫眼巴巴地望着他。 叶卿伸长了胳膊,艰难地越过堆砌得很高的钢管,捧住猫咪的身子。 怕伤了猫,他动作很轻。把它抱下了车,放在地上。 可是蛇皮袋底下仍然鼓鼓囊囊的,小猫走出去之后,叶卿的余光注意到那边又有了微妙的动静。 他正要再掀开一点。 旁边驶过的轿车闪着车灯,突然鸣笛,车窗里探出吴岩的脑袋:“叶卿!你怎么下车了!快进去快进去。” 叶卿平静地把袋子重新铺整好,回到车上。 隔着挡风玻璃,盯着那只小花猫。 它扭着屁股,钻进了另一辆车的车底取暖。 车子顺利地添满了油,驶进了大门。 在笔直的梧桐大道上开车,吴岩有点晕乎。他放慢车速,点了根烟。 瞧了瞧身边的少爷—— 微抿唇时,嘴角牵起,恂恂儒雅的模样,好似呼出来的一口气都比常人要清贵些。 叶卿见他这么注视,“怎么了?” 吴岩把还剩一半的烟弹出窗外,阖上窗,“怕你身子受不了,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晚还来这儿,肯定要担心了。” 叶卿不说话,他不喜欢阴阳怪气的指责。 吴岩有所意识,也不再说什么。 停车熄火。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剧院旁边的一扇大门。 年会的节目还在紧锣密鼓地排练。 带队的副团长是叶卿的姑妈叶蘅芜,正在给舞蹈演员做训练。 绾着头发的姑妈看起来比平日年轻十岁,见叶卿进来,她随和地笑。 姑妈年纪不小,但保养到位。只有细看时,眼角才显出几条细纹。 “囡囡,过来吃玉米。”她掐了音乐,随口喊了一声女儿。 被点到名的十五岁少女,独自一人在墙角压腿。 众人分玉米,她不为所动。 叶卿平静地喊了一声“姐姐”,严禾才回头,轻飘飘地“嗯”下去。 虚弱的声线似有似无,隐于众人的喧闹间。 眼中碧波,如一杯清茗。 青丝如瀑。皓腕凝霜雪。 家属院里从小被呵护大的公主,上下三代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出挑的大美人。 气质就像是清冷的莲花,纤尘不染。 她放下腿,把蓬松柔软的一头青黑长发拢进掌心,用发圈套上了。 踏着轻盈的步子走近闹哄哄的人群。 叶卿在人群之外,严禾也融不进去。 深冬的舞房暖气开足,有些闷热。 她用纸巾擦掉额头和鼻尖的汗水,把洁白无暇的下巴和天鹅颈蹭得干干净净。 注视着正在分玉米的吴岩。 吴岩在保温桶里挑了半天,最终稍显尴尬地望着严禾,“不好意思啊苗苗,没了,下次给你多带几个。” “好。” 严禾揉掉擦汗的纸团,正要离开。 却听见那边有人扒拉着一个小孩嘴里的玉米,“你个小屁孩儿,来玩的就别乱吃了,人家姑娘练了一晚上还没吃东西呢。” 小孩一惊,捏紧了玉米。 那孩子的母亲闻言,反而带着气把孩子手里剥了一两颗粒儿的玉米夺过去,塞给严禾,“省着,给他们家大小姐吃。” 严禾手指冰凉,握着突然被塞到手上的滚烫湿润的玉米。 她微讶,眼神扫视过这一圈长辈。 走到窗边,推开窗,把玉米扔进了外面的垃圾桶。 —— 这是小月牙第一次进文工团。 她不知道自己跟着车到了什么地方,起初她只是想躲在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睡一会儿而已,没想到一觉醒来车已经开到半路。 刚才隔着蛇皮袋,有人凶巴巴地叫她出去。千钧一发的情况下,一只猫替她被驱逐。 小月牙捂着受惊的心脏,险些就遭了殃。 确定车上的人已经离开了,小月牙才蹑手蹑脚地从袋子里爬出来。 哗啦哗啦掀得一阵响动。 陡然间“咣当”一声,突然有什么砸中了身边的垃圾桶,还冒着热气。 小月牙动了动小巧的鼻头,努力地嗅着那香气。 她艰难地攀上垃圾桶边沿,眼神泛光,“咦,玉米……” 发育不良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人还没有垃圾桶高。 伸长了手臂去够那个热气腾腾的玉米,一瞬间,头上御寒的八角帽突然掀翻了,被风刮到地上。 “哎呀,讨厌。” 小月牙一边迫不及待地啃着手里的玉米,一边追她的帽子。 追到拐角处,她蹲下来扑中帽子,一抬头,愕然看到一个人。 双腿修长笔直,气质超然,脸色白得像纸片。 少年微微俯身,漂亮的眼睛里雾蒙蒙的泛着疑惑。 他白玉一般的指骨轻转,卸下了厚重的兜帽,苍白的面容有几分倦意,眼皮温吞地垂下,看着小月牙。 他俯身,轻声问:“你在干什么?” 她手里的劲儿一松,那根玉米咕噜咕噜滚进雪地里,还冒着热气。 小月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溜远的玉米,想捡不敢捡,又看看眼前人,“你是要抓我吗?”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呱唧呱唧快速嚼完了嘴里的玉米。 有点紧张地用肿得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叶卿,眼神却落在地面上,“可、可是你的腿好长。” 叶卿没听清她说什么,跨进了一步。 小月牙却惊得直往后退,“让我先跑好不好?” “?” 她扶正了她黑色的八角帽,戴戴紧,“你不说话,那我跑了啊。” 小月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去一米捡回她啃了一半的玉米,冲他挥挥手,“再、再见。” 她害怕这人会追上来揍她,两条蹄子像风火轮似的转起来,冲着大门口奔。 49.第四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下了晚修,刚过九点。 高三那边的楼仍然灯火通明。 叶卿在厚重的雪中步行,考虑了少顷要不要等严禾, 还没有考虑出一个结果, 已经踏上了楼梯, 来到了高三十班的教室门口。 虽然不想等,但他怂得很诚实。 叶卿往窗口一站, 想要看看他姐在干嘛。 高挑的少年穿着校服等在窗外,走廊上微弱的灯光把他脸上的棱角照得分外鲜明。 英气的眉目, 高挺的鼻梁,狭长的双目。眼中的温度凉过十一月寒冬,更加衬得他气质超群。 往那一站,仿佛独善其身, 身上没有一点烟火气。 理科班里的女生纷纷开始坐不住开始瞟向窗外。 严禾是最后一个抬头看他的, 她慢慢松开被物理题目折腾得紧拧的眉目,把几本作业本收进书包。 还有半小时下课, 严禾丝毫不在意, 她把书包拎起来就走,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拉门出去, 冲着叶卿勾勾手指,“走吧,不上了。” 严禾走得很潇洒, 叶卿跟上去。 这几年他个头拔高, 严禾回过头, 只能平视他的胸膛。 她想说什么,最后只提了句无关紧要的,“早点回去,我要练计算机的题目。” “嗯。” 她又背过身去,继续潇洒地走。 两人一前一后。 雪地上的小脚印被大脚印包裹。 踩雪的声音可爱又安宁。 叶卿能察觉得到,严禾在这所学校过得不开心,不仅仅是因为步入高三的原因。 她是个过于念旧情的人。 叶卿理解她的苦恼,但他更愿意选择活得轻松。 因缘自适,随遇而安。 人可以多无情,才可以多安定。 校门关闭着,传达室的保安留了小门,为了方便检查。 叶卿排队时,突然有一条胳膊捞上他的肩膀。 清瘦俊朗的白衣少年刚从山地车上下来,拉下了毛茸茸的兜帽,一手扶着叶卿,微微喘息说,“你怎么才走啊?” 叶卿说:“等人。” 清亮活泼的音色吸引了严禾回头望了一眼。 来人也恰好一低头,眸子对上。 她平静地移走。 “——你姐啊?!”惊喜的一声惊叹过后,少年把自行车推给叶卿。 他的星星眼在夜色里亮得几乎发光,走到严禾前面,背过身倒着走,笑嘻嘻地看她。 严禾无奈地又看了这人一眼。 带笑的男孩露出可爱的门牙,皮肤白皙,模样英俊,稚气未脱。嘴角有浅浅梨涡,刘海上还沾着一片雪花。 在严禾的步子缓缓慢下来之后,少年扯着书包带,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又火速抬头。 “学姐好,我是田径队谢誉,感谢的谢,荣誉的誉。高一三班学习委员。年方十五,根正苗红,热爱学习,我……” 严禾打断他:“知道了,别挡路。” 谢誉退后,接过叶卿手里的车。 他路过严禾,垂下眉眼看她,“你好漂亮啊姐姐。” 说完,他轻牵嘴角。 年轻男孩朝气满满,一笑万古春。 严禾始终低挂的睫毛稍稍抬了一下,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 谢誉把围巾扯下来往她脖子上随意一卷。 严禾被他裹得严实,暖气包围着她的身体。 围巾上有男生的气息,贴得很近。 谢誉帮严禾掖了一下围巾的边角,将自己外套的拉链往上提了提,轻声跟她说:“我走啦。” 又转头看看后面慢吞吞的叶卿,他挥挥手,“拜拜同桌儿!” 谢誉骑着车,很快便越过拥挤的站台。 有等公交车的女生追着他的自行车喊话。 女生喊的声音很大,整条街都听见了。 闹闹嚷嚷的学生欢笑着起哄。 “谢誉你长好帅啊!我想舔你锁骨上的痣!!” 谢誉冲那个女生招了下手,“走啊,跟哥回家。” 女生欣喜若狂地奔过去。 他回头笑着看那些姑娘们,“去我家门口,排队摇号儿啊。” 女生一愣,气得原地跺脚,“啊啊啊啊!你滚犊子!!” 少年哈哈大笑,亮绿色的车轮像发着光似的,穿过空旷的马路。 严禾此时定睛看着他。 她很少会遇到像青春电影里那样明媚又干净的少年。 他会让人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身上的一腔热忱像是洒落人间的花束。 分你一点,分他一点。 从此便再没有什么东西,让你为烦恼停留。 严禾在叶卿的注视下收起了眼里的温度,冷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然后身体诚实地裹紧了那个男孩留下的围巾。 —— 住在一所不太新的公寓,没有电梯。 家里的饭香远远地传进楼道,隔着门板听见叶父叶母日常攀谈的声音。 叶卿拿钥匙开门,严禾跟进去。 石清悬赶过来给他俩提书包,“苗苗啊,这是新买的围巾?” “……”她没接话。 “有什么需要你就跟舅母说,别不好意思啊。” “这不是我的。”严禾把围巾拿下来,“同学的。” 同学的围巾自己不围给你? 石清悬一寻思,“男孩子的啊?” 严禾看着叶卿。 叶卿打圆场:“是我同桌给我的。” 饭桌上,石清悬端来两碗疙瘩汤,“晚上就不要吃太多了,喝一点儿汤。” 她坐下,脸色忧愁,小心说,“儿砸,妈尽量不干涉你谈恋爱找对象,但是咱还是……能找女朋友就不要找男朋友,好吧?” 严禾噗嗤一下喷出一口汤。 叶卿擦掉溅在他手臂的一滴汤汁,点头说,“好。” 妈妈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叶城换了工作之后,石清悬基本就没上班了。 她在北城的日子过得挺潇洒,不用深夜加班,做一个全职家庭主妇,石清悬的成就感来自于照顾好两个孩子。 夜色沉沉,月光皎洁。 叶卿坐在窗边,提笔写字。 演算纸快要写满,骤然发现前面一道公式带错了。 他揉了揉眉心,温吞地把草稿本翻页。 重头开始是一件麻烦事,尤其是浪费时间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数学题上。 房间里闷得他快要流鼻血,叶卿把窗户拨开一点,让冷风钻进来。 细碎的雪花在空中飘扬。 楼下突然一声巨响。 他指尖微顿。 巨响越来越猛烈,迅速。 叶卿站了起来,他听见有人用铁器在砸门。 五楼住的两户人家,一个是高一的男生,一个是初中女孩。 叶卿不知道具体闹事的是哪一家。 他温吞走下楼道,严禾已经赶在前面冲过去了。 醉汉扔了手里的铁棍,骂骂咧咧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 严禾脸皱成包子,站那人跟前,“你神经病啊,吵什么吵,不知道有高三学生?都多少次了?” “苗苗,回来!”叶卿爸爸怕她被误伤,赶忙过去拉了她一把。 醉酒的男人愣在原地,他嘴巴动了动,将要吐出脏话来—— 咔哒一声,面前的门敞开一道缝隙。 握着门把的一双手干净修长,门内的人没有现身,众人耳中流进一道凉凉的声音,“进来吧。” 严禾外套一裹,眼中戾气渐消,转身上了楼。遇上转角处的叶卿,问道,“你们班的?” 叶卿没有接话,他看了一眼那道窄窄的门缝。 醉汉进了屋,干净的那双手把门缓缓阖上了。 周访先有点困了,他皱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时不时看一看时间。 十点半。医院仍然闹哄哄。 不久,叶卿的妈妈石清悬赶到,身后还跟了个年轻的姑娘。 远远的一眼,周访先就认得清楚,叶老的外孙女,严禾。 依稀记得小时候冬天一起堆过雪人来着,后来便很少能说上话。 哪怕只是隔了几个楼层的距离,也很少会看见她在外面走动。 刚洗了发的严禾青丝落在肩膀上,清淡的发香散了一路。 她对上周访先的视线,淡淡地停留两秒,平静地移开了。 “阿姨。” “访先。” 周访先起来,将抄在裤兜的手拿出来,和石清悬打招呼。 “还没放假?”石清悬看他拎着校服。 周访先说,“明天期末考试,考完放。” 石清悬拉着他问情况,周访先回想起叶卿跟小孩在菜园子里那一出,也没仔细交代,只说可能是着了凉。 他几句话说完,石清悬见时间也不早,怕耽误他休息,道歉了几句便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没关系的阿姨,既然您在这里我就先回去了。要是叶卿没事了您通知我一声就行。” “哎,行,你回去吧,别耽误明天考试。”石清悬拍拍他的肩膀。 “嗯。” 严禾待在门口,偷瞄一眼说话的少年,赫然看到他从衣袖里渗出的鲜血。 周访先将手里的校服外套套上,遮掩了那一抹红色。 他猜想,长大了的严禾,兴许因为练舞的时间太多,才渐渐地跟他们大院里的孩子疏远了。 可是走过她身边时,那股熟悉的香味又闻得人心里一暖。 周访先觉得这样的她有点眼熟,像谁呢? 像以前看过的动画片里的角色。 《犬夜叉》里的悲情少女桔梗。 路过她的时候,周访先伸出舌头,“略”了一声。然后淡笑,笑得玩世不恭。 严禾抱起双臂,“流氓。” 他把双手重新塞进裤兜,走远了。 做完放射检查,石清悬进了诊室,向医生询问病情。 冷酷的医生摘下口罩,在纸上写下——“伤寒并发症,急性胆囊炎。” 他把笔帽一揿,递过去一张入院通知单,“先带他去五楼大厅挂水退烧,还得住院观察,去后面那楼服务中心缴费办手续。” 一听住院,石清悬有点着急了,“急性胆囊炎,这个病要怎么治?难治吗?是不是大病?要不要做手术?” “不是大病,不会有生命危险,就是很疼。你儿子目前的情况还算好,不是很严重,没有发现结石,暂时只需要输液消炎,吃点抗菌药和止痛药就行。” 石清悬闻言,放心地捂住了胸口。 50.第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6小时替换  很是吝啬, 不愿意再回一次头。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叶卿转身离开, 对心底一丝荒唐感感到可笑,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 叶卿被谢誉拉着去了好几个地方。 叶卿都有点心不在焉。 不管尽管这样,脑电波比试的环节, 他还是轻而易举就把乒乓球沿着轨道推向了对面的女孩。 赢了之后,叶卿才抬眼。 那个女孩眼中有一点不服气,她把设备拿下来,起身, 个子高得快赶上旁边的谢誉。 谢誉的嘲笑还没发射出来,女孩就一肘子捣他腹部, “你给我闭嘴。” 谢誉?????我咋了???? 叶卿觉得这女孩眼熟,他盯着她看了三秒钟,认出来是隔壁班的班花,传说中的附中女神。叫施雨婕。 大概是个好胜心比较强的人,施雨婕脸上挂不上好看的表情。 她飞快地走路,无意撞上叶卿的胸口。 叶卿自然闪躲, 没有跟她眼神接触。 施雨婕扬着眉毛:“对不起啊。” “没事。”他简单说。 回去的路上, 谢誉一路搓搓手心。 他俩没回学校,在外面一个撸串的店里坐下来喝酒。 施雨婕本来打算跟他们一起的,被谢誉用“我不想有女人跟着”的眼神劝走了。 入了冬, 叶卿会经常被谢誉拉出来喝酒, 有时不用太多人, 他们两个就很惬意了。 北城的冬天不会下雨,偶尔的雪花降临在身上,除去寒冷,在酒气盈盈中,也有一缕温情。 谢誉点单回来时,冰凉的一只手捂住叶卿的嘴巴,一个滑滑的东西被塞进他嘴里。 生的海产。 被腥的不行,但叶卿不好意思吐出来,硬着头皮整个咽下去。 谢誉仰头灌着一瓶白酒,喉结来回滚动时,白皙的脖颈上浮现出青筋。 他把酒瓶放下,在叶卿对面坐下。 叶卿问,“这什么?” “生蚝。” 谢誉摸了一下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头,“其实没那么难吃,你吃习惯了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吃惯它?” “壮.阳。” “我不需要。” 谢誉坐他旁边,从小碗里夹了一个干净的生蚝塞进嘴巴。他笑眯眯的,“其实我也不需要,不过……做男人嘛,精益求精。” 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叶卿心说。 谢誉吃这些东西,其实不是为了身体健壮,他非常乐于养好嘴巴和胃。 就像喝酒吸烟,撸串唱歌,不是为了消愁,而是取悦自己。 毕竟人活着每一天都要过得有滋有味。 谢誉问他,“你今天干嘛追程晚啊?” “谁是程晚。” “你不认识她?”他愣了下,“我当她欠你钱呢,追那么急。” 叶卿喉头似有阻塞,又想起那个似曾相识的女孩。 他声音低了几度,“你认识?” 谢誉的妈妈在工业大学,是天体物理专业的老师。 程简阳是工大计算机系的教授,两人算半个同事,关系还行,程晚就是他女儿,所以两家也算是有一点点交集。 他说,“她是咱们学校初中部的啊,天天黑白无常似的在路边上抓人。” 叶卿摇了摇头,没印象。 “程晚呢,她就很嗲的,像一只小白兔,”谢誉笑笑,“不过我不喜欢小白兔,我喜欢腹黑的女生,时不时报复我两下那种。” 叶卿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谢誉眼望四周,心情甚好。 生活这么美好,就缺个软绵绵的姑娘了。 谢誉窝在他的棉袄里面,双手握拳托着腮帮子,像个不倒翁,笑得春光灿烂,眼里装着满满期待。 谢誉一笑,叶卿就觉得心里平和。 这个男孩很直率,没有心眼。有一说一,不跟你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什么的。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说话也是很轻松的。 叶卿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走吧。” 身上变得暖和起来,两人之间萦绕着酒气。 眼前就是公交站,眼看自己的车开过来了,谢誉飞奔过去上了车。 车厢里灯光亮堂堂的,他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叶卿目送他。 公交开走前的最后一刻,谢誉忽然想到什么。 他推开窗,脑袋伸出来,“晚上把你姐电话给我。” 车子渐行渐远,谢誉用手做了个接电话的姿势放在耳边,笑着说:“我跟她说晚安!” 叶卿看着他的车消失,才轻轻莞尔。 他和严禾坐上公交,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叶卿身上有酒气,不知道一直跟他走的严禾是没闻到还是故意不说。 反正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一张冷漠脸。 手机亮了一下,叶卿诧异片刻,接起了。 是吴岩打来的视频通话。 在叶闻祺的指导之下,吴岩已经能够自己打视频了。隔三差五的,会跟他们姐弟两个联系联系。 这通电话的时间不长,嘘寒问暖一阵过去,就到了家。 严禾是一个非常吝啬自己笑容的人,但是跟吴岩打电话的时候,她会笑一笑,甜甜地喊他一声叔叔。 镜头里的吴岩老了很多,他说话嗓音都比从前喑哑一些。 苍老是自然规律,但是无儿无女的这一生,想来仍是令人唏嘘。 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走进了孤单的晚年。 叶卿每一次都是让他先挂的。 与其说是一种礼数,他更愿意称之为孝行。 对他人,是礼,对吴岩,是孝。 在他心里这一杆秤已经平稳。 回去之后,叶卿做完最后一点遗留的作业,去书房打开电脑。 他搜了一下程简阳这个名字。 百度上关于程简阳的内容几乎都与学术相关。 偶尔几张照片看来,是一位很和蔼的叔叔。 他总想再查一些什么,但是更多的信息不会再被显示。 抱着一点小小的遗憾,叶卿关掉了电脑。 那天晚上,叶卿梦到了小月牙。 他醒来得很平静,然后发现自己流了鼻血。 怎么会梦到他呢? 可能是因为今天跟岩叔打电话的原因吧,他这样想着,去洗手池冲洗。 慢慢地往回忆里摸索,他很久很久没有想念小月牙了。时隔三年,他的模样也早就被他遗忘。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脸部轮廓还在。 梦里的小月牙,有一双漆黑的葡萄眼和一颗鼻尖痣。 叶卿又荒唐地想,如果再次见到他,应该是能从人群中认出的吧。 他的思绪乱得像胡乱攀爬的藤蔓。 —— 因为暖气让房间太干燥,最近这段时间叶卿总是流鼻血。 不疼也不晕,就是总要见血很让人惶恐。 某天夜里,叶卿在洗手间清洗血迹,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他穿好衣服,听见爸爸在说话。 彼时晚上十一点,叶父刚刚洗漱完,还没有睡下。 隔着房间门,叶卿能听见外面女孩火急火燎的说话声音,是时君以母子的房东家的孩子,也住在楼下,叫简喜乐。 他走出去,撞上火速往房间里走的父亲。 叶城绕过叶卿,牵起沙发上的外套,跟他说:“楼下阿姨出事了,我去看看。” 叶卿看向屋外,女孩手足无措地站着。 他平静地喊了她一声,“小喜。” 简喜乐抬头,紧巴的眉间慢慢松开了。 个子高挑的少年半个身子倚在墙上,给她一个温雅的笑容。 叶城把皮夹克套好了,冲他挥挥手,“叶卿一起来,搭把手。” 时君以的母亲不是第一次自杀。 今天她一个人在家,简喜乐打算过去送点吃的,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开,她察觉到异样,有点不安,才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于是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时母和一地的药瓶。 时君以不在家。 还好发现得及时,阿姨被送到医院洗胃,抢回一条命。 叶城开了一路车紧张了一路,听到抢救回来的消息才松下一口气。 要联系亲属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联系谁,印象中这对母子没有什么亲戚往来。 父亲一筹莫展之际,叶卿下楼买了一杯热可可。 他坐在急诊大厅里休息,双腿叠着,脸色如玉。没有睡着,眼皮垂着。 直到时君以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叶卿身上才恢复一点气力。 “我妈妈呢?”时君以问他。 “在五楼,没有事,抢救回来了。” 叶卿仍然叠着双腿,坐姿慵懒,合着长袄,沉默地应对眼前人的感谢。 好像自己施舍了什么大恩大德。 他只是太懒了,不想说话。 但是对视的时候,叶卿眼中的力量仍然会让时君以感到一些宽慰。 时君以离开之后,叶卿喝掉最后一口热可可。 他起身,准备去找爸爸回家。刚一转头,后背就被人撞了一击。 “对不起对不起。”身上背着人的男人连连道完歉,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冒冒失失往电梯口跑。 叶卿让行。 眼神扫过去,才发现这个男人是那日在科技馆看到的程简阳。他背的是一个女人。 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女儿,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 有想要看一眼的冲动,可惜两个人都跑得很快。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没有捕捉到任何信息。 “几楼?”程简阳回头问了一声。 “三楼三楼。”轻轻柔柔的女孩子的声音。 三个人进了电梯,叶卿稍稍加快步子,也没有赶上。 他绕到暗处,走了安全通道。 三楼而已。 简单清澈的眼神促使她越发羞怯。 江措心底的自卑和偶尔的刻意,他都察觉得出来。 她因为拉沉重的书包被勒痛的指关节微微泛红,叶卿落下一眼,帮她接过手里的拉杆。 “谢谢哥哥。”书包重心点转移了,江措缓缓放开手。 春寒料峭,她轻轻挠着手指生冻疮的伤口。 叶卿打破沉默,“今天怎么一个人?” “我妈妈加班。” “下次可以坐校车。” 像是命令一般的忠告,不知道是不是在劝她不要热脸贴冷屁股。 江措又是一阵脸红,头低得只看到自己脚尖。 叶卿把江措送到她家楼下,江措像是有话要说,可她的忸怩又致使她错过了一些机会。 叶卿离开后,江措把拉杆箱放在路边,无意识地跟上。 她心里空空荡荡的。 想到那天在放电影的礼堂里看到的小孩,她有耳闻,是个男孩,可是江措的第一直觉告诉她,那个“男孩”有一点蹊跷。 在小路走,江措在两棵巨大的枣树下停了步子,枣树植在食堂前。 小月牙蹲在一排洗手池后面,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写字。 叶卿上学之后,每天回来都会给她念课文。岩叔空下来的时候,也会教她写写字。 不过岩叔自己的普通话都说不好,想起他念绕口令时舌头打结的样子,小月牙哈哈一笑。 殊不知身后有人对她的笑投以轻蔑一眼。 江措咬紧了牙,这个傻子一样的小孩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被叶卿抱在怀里。 51.第五十一章(二更)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走的时候心里有一点难过,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 她戴上八角帽,换上从福利院跑出来时穿的衣服裤子。 把茶馆的吴太太施舍给她的旧衣服整整齐齐的叠放好了放在酒桌上。 身上这件单薄的小熊维.尼的帽衫,是阿花姐姐以前穿过的。 阿花姐姐说小月牙是他们院里最可爱的小姑娘,所以偷偷给她留了件好看的衣服。 可是这件好看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一点也不御寒。 而且剪了头发的小月牙就像个小男孩一样, 阿花姐姐也再也不会夸她可爱了吧。 小月牙冻得牙关颤抖, 走进油盐店里,把那根蜡烛给店里的老板看了看。 老板念着蜡烛上的两个字揣摩:“如果是名字的话,在我们这一片, 应该只有叶首长孙子辈起这名儿。前面南横路直走到头家属楼, 你去那儿摸索摸索。” “谢谢叔叔。” “哎, 不客气啊小乖。” 老板人很好, 给了小月牙两块吐司面包。 她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吃到里面的葡萄干,甜到心坎里。 她问老板这两个字怎么念。 他说,念“闻卿”。 小月牙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重复这个名字。 走到油盐店老板指点的楼前,站岗的大哥哥就把她震慑住了。 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要出示证件,小月牙没有证件。 两块吐司已经吃完了,她舔掉嘴唇上最后一丝甜味,把那根蜡烛拿出来, 给警卫员哥哥看了看。 可是人家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就没有第二眼了。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他们一定当她是不懂事的小孩。 小月牙蹲在地上在雪地上画孙悟空。 她在门口等了一天,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是都没有见到昨天那个哥哥。 迎来了清早的太阳,又送走了昏黄的落日。 红霞铺陈在天际。 警卫员站了一整天。 为什么就不能让她进去呢,她又不是坏人。 小月牙一筹莫展之际,神奇地看到了昨天送他回来的那个叔叔。 吴岩开着他的破车慢慢地驶近了。 小月牙打算上前去拦一下他的车,看看能不能借个人情把她一起带进去。 可是因为蹲得太久,裤子太单薄,两条腿冻得血液不通,她刚刚站起来,就噗通一下倒地了。 吴岩以为是碰瓷的,低声骂了句什么,紧急刹车,下来看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小月牙爬起来,艰难地走动了一下。 “对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摔倒的,我的腿有一点不舒服。” 她说这话时,低着头用小食指戳戳自己的腿。 吴岩自然不会注意到她的这些细小的动作,不过小月牙无辜的模样看得人心软下来。 他好声好气地问了句:“你又怎么了啊?没吃饱?来蹭饭?” 小月牙摇摇头。 她犹豫过要不要把蜡烛给这个叔叔,可是那根蜡烛上刻着哥哥的名字,一定是对他来说很珍贵的东西。 哪怕告诉了这个叔叔,小月牙也一定要亲手把蜡烛还给哥哥。 吴岩接过蜡烛,看了会儿,眼神冷了下来:“你偷的?” 小月牙连连摆手:“不是我偷的,因为昨天哥哥抱着我睡觉,可能不小心掉在我身上了。”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眼见吴岩半信半疑,又说:“如果我想偷这个蜡烛,为什么今天又要还回来呢,对不对?” 吴岩把蜡烛还给小月牙,指了指他的皮卡车,“你去后面待着。” 怕她多想,又说:“后面安全。” 小月牙乖乖地点点头,钻进了后车厢,把蛇皮袋盖在自己的头上,呼吸都变得慢之又慢。 彼时天色已晚。 院墙外面华灯初上,院墙里面万家灯火。 吴岩赶着回家吃饭,把小月牙放在岔路口,给她指了叶卿家的方向。 小月牙下车之后,他又有点不放心,折回去,眼见她已经进了楼道。 吴岩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这个小娃娃什么来头,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个小孩子是不会有歹意的。 他方才给他看的那块蜡烛,也确实是叶卿的东西。 “闻卿”这个名字,已经好多年不听人说起。 叶首长一人住在郊区大别墅颐养天年,家里的事不太操心。 偶尔会问问吴岩,他体弱多病的小孙子有没有精神了一些。 吴岩是首长当年带的兵,在院里住了好些年了,这辈子没做成什么大事,退伍了之后就跑跑生意,开个花店经营日子,一直以来对叶卿有所照料。 按照家谱排下来,叶卿本是闻字辈的名,父母生了对双胞胎。 哥哥叶闻学早年生病夭折,他走了之后,母亲就给把闻卿的闻字给去了。 叶卿的爸爸叶城在投行做交易员,忙得不可开交。 妈妈在当地广播电视台做编导,做的是深夜节目。常常半夜工作。 反而对叶卿照顾最多的,还是他这个悠闲的司机。 吴岩捏松了紧皱的眉头,把车开回了家。 小月牙小心地把脑袋搁在一楼的窗户上,里面的人正在吃饭。 一个阿姨,一个叔叔。 没有看到昨晚那个哥哥。 可是那个叔叔说,哥哥就是住在这里。 可是…… 可是她不敢去敲门…… 她不敢去打扰别人…… 也不敢看到别人用看乞丐的眼神看她。 怎么办呢? —— 窗户咯吱咯吱响了两声。 叶卿一向睡眠很浅,但今天这个小贼动作轻到站在他床头他才惊醒。 手掌一下子攥住来人的胳膊。 他攥的很重,可发现手心的骨头脆弱得像个孩子,叶卿立马松了松手。 对方愣怔了良久,突然说了句“对不起”。 叶卿能注意到,这是个不足椅子高的小孩,声音轻轻细细的,带着胆怯和羞赧。 他借着月色打量才发现,是昨晚那个男孩。 愠色爬上脸,他沉声道,“解释一下。” “对不起,窗户没有关好。”小月牙指了指叶卿房间的窗户,第二次道歉。 家属楼的窗户是老式的推窗。因为治安很好,这几年叶卿家也一直没有装防盗。 叶卿每天睡前会把窗户的插销扣上,可是今天太累了,只是想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会儿,没想到就睡着了。 叶卿清冷的眉目扫过她的脸,慵懒随意的一眼,让小月牙愣住了。 她把他的蜡烛拿出来,双手呈上还给叶卿,“我想把这个还给你,可是我在外面敲窗户你没有听见,我就爬进来了,本来想放在你枕头旁边就走的……我不是坏人。” 叶卿闭了眼,他觉得有点头晕。 他不管什么蜡烛,什么小偷,现在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 小月牙站在他的床边,看着叶卿缓缓地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 纤弱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在灯光下投出有棱有角的阴影。 小月牙站了很久,叶卿都没有接她的话,她用手碰了碰他的嘴唇。 敏感多疑的少年再次捉住她的手,而冰凉的触感让叶卿心中微有动容。 他用尽力气,把这个小孩拉进了自己的被窝。 小月牙冻了一天的身子几乎僵硬,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暖意包裹住,仿佛身体慢慢融化,她变得呼吸困难起来。 额头顶着叶卿的下巴,她稍稍抬头,能感受到他喉咙上的凸起。 “哥哥你好香啊。”她抬起鼻头,嗅了嗅他的下巴。 在叶卿渐渐收拢的双臂之下,小月牙也斗胆抱住了他。 好暖和。 原来被人拥抱的感觉这么美好。 叶卿没有睁眼:“以后不要这样。” 他没有说,以后不要怎么样。不要爬床,还是不要来找他。 “好。”小月牙还是点了点头。 叶卿掀开一点眼皮。 小男孩浅浅的鼻尖痣被他纳入眼中。 对视的一瞬间,伴随着腹部一阵绞痛,叶卿紧锁的眉间挤出了一丝汗液。 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好疼…… 修长的手指绞着床单,捏紧的骨节泛白,鼓起了筋脉。 小月牙不知道叶卿很疼,以为他只是热,她用小小的指腹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叶卿拥住她的手臂伸长一点,努力去够床头柜上的一瓶止痛药。 小月牙蹭的一下坐起来。 她明白了,哥哥一定是生病了,阿花姐姐胃疼的时候也是这样捂着肚子流汗的。 她迅速地爬起来,把叶卿的止痛药递给他。 床头一杯温水,小月牙一并递过去。 她揪着眉毛看他吃药。 吃完药,他平静地躺下。 看起来比刚刚好受一点。 叶卿闭着眼躺了一会儿,握住她的手肘:“你不能在这里过夜,我送你回家。” 他给小月牙一件衣服,是他小时候穿过的羽绒服。 因为那几年身体长得很快,这件羽绒服叶卿只穿过一次,次年冬天就被压箱底了。 他把它重新拿出来给小月牙穿上。 她穿着很合身,衣服上有香香的味道,很温和。 小月牙把衣服裹在她的帽衫外面,兴致勃勃地欣赏着。 穿着羽绒服的小月牙走在天寒地冻的雪里,一下子就变得生机焕发起来。 叶卿带她走了一条小路。 通往院外的路除了大门,还有一条是在隋奶奶的菜园子里走。 隋奶奶是烈士遗孀,上了年纪,孩子们在外面工作,一个人住在院里养老。 她一向睡得很早,这个点屋里已经没了动静。 菜园子的栅栏外面种满了奶树。 栅栏的门坏了好一阵子,大人不怎么把这件事放心上,因此他们这些小孩都能随便进来玩。 52.第五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叶卿艰难走路, 回到家时, 严禾在窗口洗碗, 从来不做家务的大小姐难得勤快。 窗外有人跟她说话, 少年模样。即便看不清是谁, 也能猜得出是谁。 严禾把窗户阖上, 一转身就看到叶卿。 没有提偷吃的事情,严禾估计都给忘了。 女孩子心事一多起来,哪还管跟你小屁孩的恩恩怨怨。 叶卿走到她身边, 帮她洗碗, “明天广场放电影, 一起看。” 样子殷勤得很。 严禾问了个片名,一部国外的动画片,是她喜欢的。 “勉为其难。” 碗筷收拾好了之后,叶闻祺进屋, 送来两张照片给他们,“洗出来了照片,自己看看。” 照片是白天拍的全家福,三四十号人,都是亲眷, 小孩全站中间。 严禾瞄了一眼:“怎么洗了我闭眼那张。” 她把照片放在口袋里,嗔怪一声:“讨厌。” 叶闻祺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 见严禾气呼呼的样子, 他捂着嘴巴笑起来。 每年元宵拍一张全家福是他们的传统。 长辈慢慢老去, 孩子渐渐长大。 每年定格下来的这一瞬间,是一场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他们的新年,至此就算真正地过完了。 —— 最终,严禾被她母亲抓去练舞,没有看成电影。 大操场上,天还很亮,电影即将开场了。 坐在最前面的是地位很高的长官,稍微后面一点是军人,穿着很整齐的军装。 叶卿坐下的那排,挤来一群闹嚷的少年。 闻礼,闻遇,闻言,还有闻…… “唔,你慢一点说,我记不住了。”小月牙坐在叶卿怀里,揉揉耳朵。 少年们依次往里面的座位跨。 “幺儿,苗苗呢?”四哥叶闻言路过时,弓着身子问叶卿。 “她没来。” 叶闻言失望一声叹,“给她买了好吃的,没来就算了,你拿去吃吧。” 他讲一包点心放在叶卿身上,没有注意到叶卿大衣里裹着的小孩。 叶闻言走了之后,叶卿把点心盒摊开,捏出一颗青团。 小月牙抬着头问他,“这是给姐姐准备的?” “嗯。” 严禾在家里排行第六,不算过世的那个弟弟,上面还有五个哥哥把她宠着。 有五个哥哥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五个哥哥都是妹控。 其实叶卿才是最小的,不过,“女孩子比较矜贵,我们都得让着。” 小月牙担心地问,“她会不会生气?” “不会。” 他身子微微后仰,一条腿搭上另一条,慵懒地靠上软绵绵的沙发垫。 眼中有倦意,但不是困,只是长年累月的情感淡薄。 叶卿平静看人的时候,眼底有因缘自适的落拓和宠辱不惊。 他咬了一口手里的青团,挤出中间的豆沙馅儿,送到小月牙嘴边。 糯糯的团子,带着清淡的艾草香。 她咬下去一口,叶卿用指骨蹭掉她鼻尖蹭上的豆沙,“甜吗?” 小月牙急速点头,片刻后被叶卿按住脑袋。 那边走过来一个女孩,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一摔。 叶卿眼疾手快扶住她。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女孩的手很温暖。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掌心,叶卿抽了三次才把手拿出来。 他轻唤,“阿措。” “嗯……” “小心。” 叶卿只是礼貌地提醒,被拉住的江措却红了脸。 她局促地低下通红的脸,“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走错了。” 女孩也没有细看是不是走错了,只觉得无比尴尬想要逃脱,她抬头时,倏然看到叶卿怀里的人儿。 一瞬间的对视让小月牙恐慌地把脑袋埋进了叶卿的大衣。 叶卿对江措轻轻“嘘”了一声。 江措点点头,转身跑远了。 小月牙再次抬头,身边的位置已经坐下了个大男孩。 周访先酷酷地坐着,盯着前面尚还一片空白的大屏幕。跟叶卿说话,“怎么没有陪你的阿措?” 叶卿说:“你被我妈附身了?” 周访先用指尖点了点自己大腿,“当我没说,给你儿子擦擦哈喇子吧。” 叶卿用纸巾帮小月牙擦掉嘴边的口水,他缓缓抬头,看着江措离开的背影。 江措比叶卿小一岁,她父亲是当兵的,早几年才搬到院里来。 小姑娘是南方人,山山水水的,把女孩儿养的可涓秀。 这块地头本身也没什么女娃娃,叶卿妈妈一见江措那水灵灵的模样就喜欢的不得了,又怕她被其他混小子抢了去,就跟江措母亲一拍即合,许了个亲家。 中年妇女的玩笑是相当让人犯愁的。 江措对叶卿那个羞答答的样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几分心思。 被花边流言压累的却是叶卿。 他的宠辱不惊就是用来对付这些生搬硬套的感情。 叶卿揉了揉眉心。 小月牙已经把脑袋伸出来跟周访先打好关系,“你的名字有一点复杂,那我叫你周周吧。” 周访先翘着腿坐,不太想搭理她。 “周周?啾啾?我像不像一只鸟在说话?” 周访先换了一边翘腿,仍然不想搭理。 “哈哈,有点尴尬。”小月牙用手指头抠抠太阳穴。 过了会儿,她碰了碰周访先的手,“啾啾你的手很大。” 周访先冷漠开口,“我跟你很熟吗?” 小月牙想了想,好像不是很熟,她说,“你也可以叫我月月,这样的话,我们就会变熟了。” 周访先捂住了一边耳朵。 等光暗了下来,后面放映室里投出闪亮亮的光圈。 叶卿把小月牙抱到腿上。 她还在郁闷为什么啾啾那么不喜欢跟她说话。 片头已经开始播放,小月牙放下这些思考,聚精会神地看电影。 光影变换之间,叶卿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轻轻揉了揉她的脸。 跟个包子似的。 —— 看完电影结束,已经傍晚。 宁城的冬天白昼很短,五点钟左右太阳就落了山。 一片深蓝色的天空底下,叶卿拉着小月牙慢慢走。 家属院后面有一片湖泊。 冬天湖面结了冰,两个兵哥哥在冰面上做俯卧撑。 叶卿说,部队里放七天假,不给回家,那两个男孩子已经两年没回过老家了。 不回家,就逼自己来训练。这样就没有那么多时间难过了。 其中一个大哥哥叶卿有一点印象,以前他在门口执勤的时候,因为叶卿没有带证件,就死活不让进。 许多类似的事情发生,导致叶卿有很多时候觉得这些人固执得不可理喻,但好在他没有脾气,也对这天底下的军人都会保留一份尊重。 逢年过节,谁不想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眼见那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落在冰凉凉的湖面上时,再有什么恩怨他都无从苛责了。 小月牙不知道想家是什么滋味,因为她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的家。 吴岩的院子里冷冷清清,常年没有人来拜访。 只有最近小月牙寄居这一阵子,叶卿时常过来探望。 小月牙每每看着挂在客厅里的黑白照,很纳闷这个男孩子究竟是谁。 “你听过这个吗?” 坐在门口,小板凳对着大板凳。 叶卿用手里陈旧的口琴碰了碰她的手臂。 小月牙揉着被他敲的地方,摇了摇头。 他声音渐渐沉闷下去,“这是我最喜欢的哥哥留下的。” 小月牙站起来,扶着叶卿的膝盖,小声说,“是岩叔家的哥哥。” 叶卿没有答话,用方绢擦拭着积了灰的口琴。 吴岩早年丧妻,一个人把儿子抚养大了。 他儿子吴渭渠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就不上了,一心想找个修理工的活儿。 吴岩看他总是不学无术的样子,就逼他去当了兵,到西北戍边。 某一年冬天,吴渭渠在边疆守夜时突然病重,没救回来,就走了。 叶卿记得他们父子俩在一起时总是起争执,吴渭渠发脾气的声音很大,隔着院墙他们都能听见。 有一次两个人都喝了酒,劲头上来,争吵的声音盖过外面轰鸣的车声。 吴渭渠说,“大家都是自己爹妈生的普通孩子,为什么我要为人民服务。当兵有什么好处,我不想当兵,我不想走。” 吴岩拎着皮带抽他,训他,“有国才有家!” 后来,吴渭渠离开以后,吴岩就搬进了儿子的房间。 至今已经三年之久。 在世上生存过的人变成一缕青烟飘走了,只有在他生活过的地方,年迈的父亲才能找到回忆的蛛丝马迹。 儿子的皮,儿子的骨,儿子的滚滚血脉,永远地埋葬在他脚下的土地。 谁不是自私的呢? 对于国家来说,他们少了一个战士,可是对于吴岩来说,他失去了他的全部。 吴岩这人常有脾气,但是对叶家的孩子们都很温和耐心,仿佛要在他们身上弥补对儿子的亏欠。 小月牙懂不了那么多,但她能体会到,军人是很伟大的。 很多人有幸看到了大国的变迁,却看不到变迁之下这些小人物的悲喜。 捏着那只口琴,叶卿叠腿而坐,看起来有几分懒散倦怠,不太用心去思考琐事,或是伤春悲秋。 一直以来,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 正好吴岩捉了鱼回来,去厨房做饭。 叶卿不太想回家,待在吴岩家也好,在外面溜达也好,他只是不想回家。 用一块小毛巾给小月牙洗脸,擦完以后,热气在她的脸上罩了一层红晕。 叶卿说,“你愿意给岩叔当儿子吗?” 小月牙沉默了。 片刻后,他又说,“不过他一直好像是想要领养一个女孩。” 小月牙咬着手指说,“领养女孩吗,可是女孩多讨厌啊。” 叶卿垂眸看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女孩总是被欺负,总是哭,她们太倒霉了。” 叶卿把毛巾叠好了,放上洗手台上的架子。 他告诉小月牙,“女孩被欺负不是她们的错,每个人都有理由活得堂堂正正。作为一个男人,无论何时,都应该尊重女孩子。” “知道吗?” 思考了很久很久以后,小月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今天吴岩做的鱼有一点咸,但是谁都没有说。 他很喜欢和叶卿和小月牙一起吃饭。一个家庭中,饭桌上总是应该有一点人气的。 吴岩已经好多年没有体会过。 尽管一开始觉得小月牙有点脏兮兮的不像样子,但是现在他也开始慢慢地接受这个小孩。 甚至有点喜欢上了。 叶卿的妈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他挂掉,饭后才回电。 果不其然,问的是江措的事。 絮絮叨叨的一通念白吵得叶卿头疼。 闭眼就睡过去,醒来又是一夜流逝。 这段时间在岩叔家里睡觉,小月牙已经不会做乱七八糟的梦了。 有的时候半夜醒过来,看到叶卿来陪她睡觉,她就觉得特别开心。 不过叶卿是不能跟爸爸妈妈说他在陪一个小乞丐睡觉的,他会说去他姑姑家找姐姐玩了。 所以小月牙也会常常想,她是不是给哥哥添麻烦了呢? 翌日一早,晨光乍现。 小月牙醒来的时候,觉得腿上有什么东西碰着她。 她用手试探了一下,还没有碰到,叶卿狭长的眼睛睁开一点。 他说话了,“不要乱动。” 她惊讶地张着嘴巴,点了点头。 叶卿说:“你先起来。” “可是被窝好暖和。” “起来。”他重复。 好吧,小月牙掀开被窝起身下了床。 她窸窸窣窣地穿好外衣去洗漱。 过了会儿,叶卿过来,跟她站在一起刷牙。 “刚刚那个是什么?”小月牙好奇地问他。 “你不会吗?”叶卿洗脸。 她愣了一下,撒谎说,“我会呀。” 他用毛巾擦脸,“每天都会?” “你呢?你每天都会?” “嗯。” “我也每天都会。”她挺着胸膛自信地说。 叶卿把架子上属于小月牙的小毛巾拿下来,用热水蘸湿了,给她洗脸。 洗完脸,他用温热的指腹碰碰她的食道和下巴。最后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 “说谎了吧。” 被江措唤住,叶卿微微侧过脸。 简单清澈的眼神促使她越发羞怯。 53.终章 此为防盗章, 6小时替换  中年男人本应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可是严书南的模样却了然褪去了铅华。 他把带来的保温桶放在桌上, “给你做了糖醋排骨, 不过好像糖放多了, 不知道会不会太甜。” 严禾瞄了一眼爸爸摆出来的那些饭菜。 严书南忽而想起, “晚上吃过没?会不会带多了?” 严禾吃过了, 但她摇了摇头。 “跳舞累吧?就算以后靠这个吃饭,长身体的时候也得好好补补,别瘦得脱相了, 也不好看的。” “嗯。” 浓浓的肉香飘到了小房间里, 叶卿和小月牙眼巴巴地咽着口水。 严禾坐下来, 平静地动筷子。 小月牙问,“他是姐姐的爸爸吗?” “嗯。” 叶卿的爷爷一共生了四个儿子,还有一个姑娘,叶蘅芜是当时家里最小的妹妹。 她生下来就是被家里人宠、被外头人嫉妒的命, 可惜养尊处优的女孩大都难有温顺之心。 十七岁那年,叶蘅芜遇到了严书南,两人爱得情真意切,很快就有了宝宝。 叶蘅芜因为结婚没有继续念书,生下严禾之后就一直在做舞蹈老师。 严书南是个文人, 没有蛮力的文人。在小学教书,拿着微薄的薪水。 “他为什么要偷偷地见姐姐?” 因为严禾的父母离婚之后, 她一直跟着妈妈。 妈妈也不许她去看爸爸。 叶蘅芜说, 她是个追求新鲜感的人, 死板的严书南满足不了她。 她红杏出墙,水性杨花。被人说了不少闲话。 但叶蘅芜始终活得很自我,她不适合结婚,也许也不太适合生孩子。 不需要任何理由,陈旧的感情就会在心里消失殆尽。 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段婚姻、一个家庭就会散漫得不成样子。 严禾的学校里有很多老师都是她母亲的朋友,所以严书南只能在很想很想他姑娘的时候,才会偷偷过来看她一眼。 这天晚上,严禾吃得很多。 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可是爸爸做的饭菜仍然尽数咽下肚子。 严书南看她吃得香,心里也挺高兴,“我过几天回老家,你跟我一起不?回去看看奶奶。” “我回不了。” “哎,也是,你做不了主。” 他主动地收拾桌子,“马上出去走走呗,新衣服买了吗?你挑,爸给你买。” “嗯。”严禾沉默地坐着,看着爸爸收拾。 严书南把碗筷装回保温桶,拎出去,急忙道,“我去问你岩叔拿车钥匙。” 看着他走远,严禾坐了会儿,起身。 她往灶台走一步,叶卿就往里面缩一步。 小月牙蹲在他旁边,也有点紧张。 漂亮的姐姐最终还是走到了他们跟前。眼神很冷,落在汤圆已经寥寥无几的碗中。 她双臂缠着,望着叶卿,“好吃吗,弟弟?” 没有人说话。 严禾挺直了身子,垂下了眼睛,淡淡说,“等我回来,取你狗命。” —— 严禾走了以后,叶卿把还剩几个汤圆的碗放到旁边。 他瞄了一眼,碗里还有点儿热气呢。 要不吃都吃了,干脆吃完算了? 犹豫着,小月牙趴在他膝盖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这里有你的狗吗?” “没有。”片刻后改口,“我就是。” 小月牙动动小脑袋瓜子想了想,算是整明白了,“她生气了。” “嗯。” 叶卿把小月牙牵起来,“不要多想,我带你去洗澡。” 这个院子常年只有吴岩一个人居住,所以家里条件很简陋。 进了正房,小月牙一眼就看到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哥哥,跟吴岩叔叔有七八分相似。 她看了一眼叶卿。 他从置物架上取下来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拿出几件新衣服。 “这些都是我让岩叔给你买的。” 拿好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有准备好的热水,香皂,新的毛巾。 “要我帮你洗吗?” 小月牙局促地红了脸,“我不好意思。” “那你穿好鞋,小心地滑。” “好。” 把门关上,她慢条斯理地脱衣服。 看着镜子里的人儿。 虽然脏兮兮的,但她长得很白。 想起叶卿的样子,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小月牙不会长胡子,不会长喉结。 这段时间,她的胸口好像长出了两个硬块,按上去疼疼的。 她有一点苦恼,会不会是生什么病了啊。 吹了一口身上沐浴乳,变成很小很小的泡泡,飘到了头顶。 洗澡水很暖和,流过她瘦小的身子。 小月牙认认真真洗了个澡。 她穿好了新的衣服从浴室走出来。 叶卿疲惫地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 虽然今天看到他还是挺有精神的样子,但她心里清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不管什么病,都不会好的那么快的。 她悄悄地走到叶卿跟前,不知道怎么叫醒他。 少年双手摆在腿上,白白的手背上有蜿蜒的青色筋脉。 指骨细又长,自然地下坠,漂亮又不乏男性的硬朗。 小月牙看看自己的手,与他的一比,就好小,好没有力气。 她要努力长大一点才不会被人看穿。 叶卿抬起眼皮,揽了一把旁边人的腰。 “呀。”小月牙猝不及防被他拥进怀里。 站在他两腿之间,她挪了挪屁股,坐上了他的大腿。 叶卿帮她擦掉脸上残余的水分。 他不是很喜欢孩子的人,可是小月牙站在面前,叶卿就很难得地想要主动亲近。 白白嫩嫩的小孩,眼珠大而乌黑,脸颊干净,说话声音软糯,像个瓷娃娃。 他凑上去,在小月牙脸颊上亲了一下。 没想到她脸红得十分迅速,几秒钟的工夫,耳根就烫了起来。 叶卿轻笑着拿她打趣,“这么容易害羞,你以后怎么娶媳妇儿。” 小月牙弱弱地说,“我没有害羞。” “那你也亲我一下。” 亲他一下…… 小月牙不是没有亲过别人。 她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每天都会被阿花姐姐亲。 院里有个叫小泥巴的小女孩,也会经常跟她亲来亲去。 他们会玩过家家,结婚,生宝宝。 可是叶卿是男孩子,她从来没有亲过男孩子。 小月牙迟迟没有动静。 叶卿没有勉强,说:“算了。” 还以为他生气了,她忸怩地低着头,一会儿,鼓起勇气嘟着嘴巴,送了一个亲吻过去。 小月牙是闭着眼睛亲的,恰好撞上他高挺的鼻梁骨。 软软的嘴唇贴上来,很暖和。 小月牙却紧张地问他,“疼吗?” “没事,不疼。” 小月牙呆呆地看着他的笑容。“小云朵……” “嗯。” 小月牙想说,你笑起来真好看,你为什么不喜欢笑呢。 但是她不太好意思这么直接地夸一个男孩子长得好看。 所以她忍住了。 吴岩送完严书南就回来了。 叶卿说把小月牙暂时放在他这里,他没有意见。 小月牙趴在窗户上,看着黑乎乎的夜里,个子高高的少年离她越来越远。 家中,吴岩叔叔一个人下面条吃。忽而想起小月牙,他才在桌上摆了两个碗。 这个热闹的节日,吴岩过得有一点孤单。 小月牙坐上桌,等吴岩开始吃了,她才拿起筷子,“叔叔。” “怎么?” “哥哥说,今天是小年夜。” “是啊。” “祝叔叔小年快乐。”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节日,但是送上祝福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在吴岩微讶的眼神中,她甜甜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一双亮晶晶的月牙。 展厅的机器人仍在跳舞,而玻璃墙外面已经空空如也。 叶卿的视线扫向拥挤的出口。 那个女孩和程简阳并肩走,从同一水平线看过去,她并不高。甚至和正常发育的初中女孩比起来,算是矮的。 女孩的发色偏黄,发尾自然卷曲。窄窄的肩膀被旁边高大的男人揽过,一同走向外面的世界。 很是吝啬,不愿意再回一次头。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叶卿转身离开,对心底一丝荒唐感感到可笑,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叶卿被谢誉拉着去了好几个地方。 叶卿都有点心不在焉。 不管尽管这样,脑电波比试的环节,他还是轻而易举就把乒乓球沿着轨道推向了对面的女孩。 赢了之后,叶卿才抬眼。 那个女孩眼中有一点不服气,她把设备拿下来,起身,个子高得快赶上旁边的谢誉。 谢誉的嘲笑还没发射出来,女孩就一肘子捣他腹部,“你给我闭嘴。” 谢誉?????我咋了???? 叶卿觉得这女孩眼熟,他盯着她看了三秒钟,认出来是隔壁班的班花,传说中的附中女神。叫施雨婕。 大概是个好胜心比较强的人,施雨婕脸上挂不上好看的表情。 她飞快地走路,无意撞上叶卿的胸口。 叶卿自然闪躲,没有跟她眼神接触。 施雨婕扬着眉毛:“对不起啊。” “没事。”他简单说。 回去的路上,谢誉一路搓搓手心。 他俩没回学校,在外面一个撸串的店里坐下来喝酒。 施雨婕本来打算跟他们一起的,被谢誉用“我不想有女人跟着”的眼神劝走了。 入了冬,叶卿会经常被谢誉拉出来喝酒,有时不用太多人,他们两个就很惬意了。 北城的冬天不会下雨,偶尔的雪花降临在身上,除去寒冷,在酒气盈盈中,也有一缕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