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帝师》 第一卷 第1章 县试夹带 大魏至正三十五年二月。 南直隶·扬州府·海陵县县试考棚。 徐鹤跌坐在明伦堂的柱子旁,整个脸上被鲜血染红,现场看起来十分吓人。 就在刚刚被人诬陷,为证清白的他触柱身亡,一命呜呼。 “真晦气,县令大人刚刚履任我县第一件大事就是主持县试,谁知道这小子闹了这么一出!” “可不嘛,你看大人那脸,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了!” “别说了,赶紧把他拖出去,省的放在这地儿碍着大人的眼!” 就在说话的两个衙役准备讲徐鹤的尸体拖出考棚之时,突然“尸体”闷哼了一声。 这一声吓得两人惊呼:“大人,他,他没死……” …… 就在刚刚,来自平行世界的徐鹤穿越到了同名同姓的这位仁兄身上。 脑部因为记忆融和而发出的剧烈疼痛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闷恨一声,吓得两个以为他早就凉透了的衙役一身冷汗。 “这,这是怎么了?”徐鹤还有点不适应,他努力回想刚刚之事。 原来,本次参加县试的原主,刚刚进了考棚参加搜检之时,突然被衙役发现考篮中的砚台有夹层。 衙役们从中发现一本火柴盒大小的《四书精要》——也就是小抄。 刚刚到任的李县令见状,立马令人将他叉出考场下入县牢,等考试之后按《大魏律》判他个仗一百,徙三千里。 徐鹤回忆到这,不由身上冒出一身冷汗。 就前主儿这小身板,别说流放三千里了,就这一百个板子都吃不住。 “大人,这徐鹤分明是企图装死乞得大人可怜,其心可诛!” 就在徐鹤回忆之时,突然耳中传来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 说话之人他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这次向县令举报他夹带小抄之人黄有才。 他是城东地主黄德旺的二儿子,跟原主在同一社学读书,往日里两人就不对付,再加上前阵子黄家谋夺徐鹤家的祖田失败,所以矛盾升级,两家关系很是紧张。 可让徐鹤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在县试中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偷偷换了他的砚台,陷害他作弊。 国朝对科举作弊打击十分严格,如果发现有功名的夺去功名,流放一千里。 没有功名的更惨,打屁股一百下,流放烟瘴化外之地。 倒霉催的,这黄有才刚刚见徐鹤没死,又接着使坏了。 这时,李县令威严的声音响起:“堂下考生,如果你想用自残的手段博取本县同情,我劝你别妄想了,科举取士,国之大事,对你们这种人的仁慈,那置寒窗苦吟的莘莘学子于何地?” 徐鹤闻言知道再也不能装死了,他挣扎着以手撑地,想站起身来回话。 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他两臂一软,又狼狈地倒在地上。 这一幕让李县令身旁的黄有才心中别提多得意了:“让你平日里装清高,呵呵,今天众目睽睽之下,你徐鹤终究是落了地的凤凰不如鸡了!” 地上的徐鹤知道如果再不站起辩解,被人押了入大牢,那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再说了,谁想背着“作弊者”的名声过一辈子? 终于,他虚弱的咬牙站起,整个人因为失血过多,身形颤颤巍巍,看样子随时能够倒下。 见他站起身来,此时,就算是因为他“作弊”而鄙夷他人品的一干人等,也不得不佩服徐鹤的毅力。 徐鹤顾不上整理衣衫,他躬身冲着明伦堂施礼道:“各位大人,小子徐鹤被人冤枉,往各位大人明鉴!” 明伦堂上,大案之后的李县令冷冷一笑:“巧言令色,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说你是冤枉的?” 徐鹤连忙道::“李大人,小子家贫,只能用得起石砚,被搜检出的澄泥砚小子根本买不起啊!” 石砚无法夹带,澄泥砚因为是泥土烧制,人为可以做手脚,所以历代考生都会用澄泥砚或者瓦砚夹带作弊。 李县令还没说话,一旁的黄有才哈哈大笑:“大人,你别听这家伙诡辩,这种事谁说得清啊,说不定徐寡妇为了儿子出息把田卖了呢。” “黄有才,分明是你嫉妒我在社学中学问处处压你一头,加上去年洪灾,你们黄家想以低价买了我家的田,我娘不肯,所以你今天才新仇旧怨一起,诬陷于我。”徐鹤目眦欲裂说道。 “够了!本官最恨偷奸耍滑,考试舞弊之人!”李县令一拍大案怒道:“孰是孰非,等县试之后提堂再审!” 他的话音刚落,两旁的衙役再次架住徐鹤,准备把他拖出考棚。 徐鹤见状真的百口莫辩,心中郁闷至极,好好的穿越,别人都是开局一个金手指,偏偏自己开局一个缝纫机套餐…… 一念即此,他不由悲愤喊道:“匹妇含怨,三年亢阳,匹夫结愤,六月飞霜!” 就在这时,突然,天空“轰隆”一声炸响。 在场所有人全都惊讶的抬头看天。 “难道……难道真的有冤情……” 可大家把脖子都看酸了,什么飞雪飞霜也没出现。 刚刚还因为雷响面色煞白的黄有才这时才醒过神来大笑:“哈哈,你还真以为自己谁?你说有霜就有霜吗?” 就在他得意忘形之际,他却没发现,不远处的李县令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见他不由自主念道:“《易》有云,震:亨,震来猇猇,笑言哑哑。” 黄有才不懂这话什么意思,正一头雾水呢。 旁边的胡县丞闻言点头道:“县尊大人,此卦乃雷声传来,令人瑟缩地恐惧,然后喜笑颜开之意。如果应在这小子身上,也可以解释他似有冤屈,将来会逢凶化吉呀!” 胡县丞的话正合李县令心中所想,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对被雷声怔在原地的两个衙役道:“且不忙收监,让我问此人几句话?” 刚刚徐鹤伸冤,这李县令还一脸不信,但就这一声雷响,就让他态度大变,嗨,真·封建思想,真香。 这时,李县令开口道:“匹妇含怨,三年亢阳,匹夫结愤,六月飞霜!这个典故出自哪里?” 因为融合了记忆,徐鹤知道这一世的大魏朝法统取自元朝,取代了原本时空中的明朝。 所以什么唐诗、宋词,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有的。 就拿刚刚他所说的那两句话来说吧,其实是出自唐人张说的《狱箴》,也就是著名《窦娥冤》的六月飞雪的出处。 “禀大人,出自唐人张说之《狱箴》!”徐鹤如实答道。 李县令见这社学出生的小子竟然真的知道《狱箴》,心中不由大奇道:“你竟然知道张说!” 开玩笑,前世徐鹤在考入体制内之前,就是学古汉语文学出生,这些东西都是钻研过的。 见他脸上露出自信之色,李县令心中更奇:“这样,既然你说你有冤在身,本官考你几题经义默诵,如若答对,本官给你个县试的机会,如何?” 黄有才闻言大急:“大人?” 李县令又不是傻子,对这个站在一旁越俎代庖,几次打断他讲话的乡绅之子早已腹诽良多,他怒瞪黄有才一眼道:“放肆,本官做事还轮不到你置喙!” 一旁人等心中不由大震,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说话做事好有底气! 【新书上传! 感谢打开! 逐渐美味,养肥收藏即可!比心!】 第一卷 第2章 对答如流 徐鹤闻言心中大喜,他连忙挣开手臂,躬身行礼道:“请大人出题相试!” 李县令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心中暗暗点头:“看他作态,似乎不是胸无点墨之人!” 黄有才见徐鹤死里逃生,心中不由大急,不过转念一想,这小子因为家贫,十二岁才入学。 社学入学先学《百家姓》、《千字文》,后来是《小学》、《孝经》,再后来才是《四书》……也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 看起来似乎不多,三年里怎么也能背出来了。 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这期间,学童还要起影格写仿字帖练字,还要跟着夫子逐字逐句熟读背诵上面所学经义。 一边背,夫子一边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一经通,才能学习下一经。 整个蒙童的社学是十分讲究步骤的。 而据黄有才所知,三年以来,虽然徐鹤读书非常用功,但也不过刚刚学完《论语》、《大学》和《孟子》,《中庸》则根本未曾涉猎。 这次之所以参加县试,不过是夫子为了让他提前适应考试,所以才给他找了结保之人,报了名,事实上,压根没指望他能考中,毕竟经义都没学完,八股文章更是无从提起。 这样子能考中才怪。 想到这,黄有才心中大定:“如果一会儿李县令考察徐鹤《四书》,就算他别的答得都很好,只要《中庸》不会,我就说他带着小抄就是为了《中庸》这一经,保管他徐鹤有口难辩!” 这边,李县令见徐鹤一经准备好了,于是沉吟了一下便开口问道:“【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接~~~~” 徐鹤毫不犹豫地答道:“【曰:思无邪!】” 这道题很简单,出自《论语》,李县令见他答出,点了点头道:“解~~~~” 徐鹤组织了下语言回答:“圣人说《诗经》三百多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它,回答:思想纯真无邪!” 这道题属于送分题,只要在社学进学之人,大多能回答出来。 李县令试探结束后这才正式开始出题了。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接~~~~~” 徐鹤闻言根本不慌:“【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李县令这题出自《孟子》·尽心章句。 之所以出这题是因为《尽心章句》在《孟子》的下半部分,如果仅仅翻读几页之人是绝对看不到这句话的。 但让李县令很满意的是,徐鹤不假思索便回答了上来。 听到这,他面容终于稍稍和缓了一些,只见他温声道:“可能释义?” 徐鹤躬身答道:“不信任仁德贤能的人,那国家就会缺乏人才;没有礼义,上下的关系就会混乱;国政荒废,国家的用度就会不够。” 这番解释清晰明了,要知道,在古代,读书可是高门大户的专利,为什么?因为人家有专门的经学释义,也就是四书五经的工具书。 你光是读经,却不理解,那读了跟没读一样,而这些高门大户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可以查到工具书,读书能够理解,自然学习效果一日千里,非平民子弟可比的。 到了国朝,虽然这种情况有所缓解,但普通社学里可没什么好的工具书,徐鹤能这么清晰地给这句话释义,着实让堂上一众官员刮目相看。 所谓读经是本事,释义才是真才实学,最后的科举八股,说到底就是考察你对经义的理解。 徐鹤能把一句话解释的这么简单清晰,如果他的所有释义都是这种水平,那也就是说将来他考八股比别人就牛多了。 你说这帮人能不惊讶吗? 李县令此时更加高兴,他连连点头赞道:“不错不错,解释的很好!” 但仅凭两题,徐鹤还是存在侥幸的成分,李县令继续考道:“【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 黄有才听到这句不由心中大喜,这句话可是出自《中庸》,而据他所知,徐鹤压根没学过《中庸》! 想到这,他眼珠子一转笑道:“没想到竟被你蒙混过去两题,大人,可一可再不可三,我猜他这题绝对答不出来!” 徐鹤鄙夷的看他一眼,口中流利答道:“【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徵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此言一出,黄有才整个人目瞪口呆,他张大着嘴巴不可思议地看向徐鹤:“你你你,你怎么读过《中庸》?” 这次轮到徐鹤冷笑了:“圣人之言,心向往之,夫子不教,难道就不能自学吗?” “好!”李县令进士出生,最喜欢敏而好学之辈,他见徐鹤对答如流早就生出了爱才之心,再加上听黄有才的意思,这个小家伙在社学中是没有学过《中庸》的,但是他依然能答出这题,说明他平日里暗暗下了不少功夫啊。 这时,现场所有人心中都莫名其妙涌现出一个问题:“如此敏而好学、熟背经义之人会在考场中夹带小抄吗?要知道《四书精要》这本小抄的内容就是四书的经义内容,人家徐鹤连释义都这么厉害了,还能不会背经义本身吗?” 国家科举,县试府试主要考察学生什么? 还不就是对经义熟不熟悉? 如今李县令出了三题,徐鹤题题对答如流,在有些偏远小县,就冲这份表现,县令都可以直接让其通过县试的。 而此时,这正是李县令心中所想:“徐鹤,本官见你对答如流,想来根本不用《四书精要》这样的夹带,定是有人诬陷于你!” 说完,他朝一旁面色如土的黄有才狠狠瞪了一眼! 接着他转过头来对徐鹤闻言道:“既然你熟读经义,本官就当场做主,今科县试,你被取了!” 周围人听到这话顿时哗然一片,刚刚还要被投入大牢的家伙竟然扭转乾坤,得到了县令大人的赏识,当场免考过了县试,擦,人生际遇,真是……一言难尽。 就在大家唏嘘不已之时,突然黄有才咬了咬牙大喊道:“大人不可,县试第一场考的是八股文章,这徐鹤压根不会做时文,您可不能让他过了县试啊!” 李县令早就看他黄有才不爽,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自己被他当枪使了,要不是那一声雷响,自己就要成为这个家伙的帮凶。 要不是这黄有才的大哥是自己同年,不然他早就将其拿下,可这他还不自知,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自己不放,着实让他动了真火。 “混账,本官还要你教我做事?”李县令怒斥道。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缓缓道:“大人,黄有才对此有异议,学生不敢让大人被别有用心之人污蔑您包庇小子,小子斗胆请大人收回成命,让小子应了这科县试!” “嘶~~”其他等着进场考试的考生倒吸一口冷气,县令大人都已经放话了,这家伙傻的吗?竟然还主动要求参加考试…… 李县令闻言深深看了徐鹤一眼,脸上不由露出郑重之色道:“好,本官答应你!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但愿你的破题别让本官失望啊!” 第一卷 第3章 夫以学为苦者,非学中人也! 什么是李县令口中的破题? 这其实是八股文结构中的第一部分。 意思就是用开头的两句话把题目的意思说清楚,所以叫做“破”! 这是八股文章提纲挈领的部分,往往破题部分做得好,对于考官的印象分是十分重要的。 而且县试、府试这种低级别科举考试,对考生的要求并不像秀才、举人那么高,所以八股文的破题做得好,往往县令和知府就会让其通过。 而李县令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把徐鹤录取的话都说了,徐鹤万一破题垃圾,那着实有点打脸。 这就是为什么李县令让徐鹤的破题别让他失望的原因。 县试一共考四场或者五场,自由度较高,全凭县令的心意。 这次李县令考的是四场,第一场叫正场,第二场称初复,第三场为再复,第四场称面复。 每场一个白天,隔一天一考。 今天就是县试的第一场正场。 不过有一点,但凡考生在第一场通过了考试,那就不用参加接下来的【初复】和【再复】,只要等最后一场【面复】即可。 那些第一场没有通过的只能再考【初复】和【再复】,如果这两场还是不能通过,不好意思,等下一届吧! 等一众考生通过搜检纷纷来到考棚坐下后。 跟现在考试一样,先发答题纸。 答题纸共十一页。 接着是相同数量的草稿纸。 徐鹤好奇地翻看着这个世界的答题纸,因为县试除了搜检环节,其实并不严格,所以没有糊名,更没有誊写。 只见那封面上写着“县考甲字一零七号牌!” 下面用小字写着:“徐鹤,年十五岁,偏瘦略高,面白无须,容貌甚佳。民籍,曾祖逵、祖父芮、父巍,认保人吴敏之。” 打开封面后,另外十页才是答题的地方。 等考生全部拿到答题纸后,李县令公布了这次考试的题目,做一篇时文和一首试帖诗。 一篇时文的题目是《学而时习之》。 一篇试帖诗以《月涌大江流》为题。 【学而时习之】这句话对于现代人来说简直耳熟能详,徐鹤见到这题目顿时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本来就是研究古汉语文学的。 对于国学经义什么的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只一会儿,他就在草稿纸上写出了今天的文章。 接下来是试帖诗。 结合前主的记忆,这大夏太祖是打败了元朝统治者建立的新王朝,至于之前的历史跟徐鹤之前时空的历史一般无二。 李白杜甫之类的大诗人都是曾经出现在历史长河中的。 所以李县令才会以杜甫这道《旅夜书怀》的前两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为题。 不过这对于徐鹤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前世他参加文联组织的诗社,还参加过全国大赛拿过奖,所作之诗虽不及唐宋,但也佳句频出,在当地有点小名。 只见他一会儿便一挥而就将诗作出。 下面的工作就是将草稿上的内容一字一字誊抄到答卷纸上就行。 徐鹤又检查了一遍文章和诗,其间修改了几处用词不恰的地方,便最后检查了一遍有没有什么犯讳的地方,最终认真转抄到答卷纸上。 李县令全程都在关注着这个名叫徐鹤的考生。 一开始时,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想观察观察徐鹤是不是银样镴枪头,说得好听,临考就歇菜。 谁知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多想了。 只见那徐鹤只是稍稍思索片刻便文不加点地奋笔疾书。 就在刚刚,所有人还在苦思冥想之际,那小子已经开始誊写试卷了。 “该不会是胡乱作了一诗一文用来交差吧?”想到这,他又开始后悔起刚刚自己夸下的海口。 县试的录取确实很大程度取决于他这个主考官,但如果诗文狗屁不通却也是很落面子的,毕竟将来还有府试、道试,万一上峰见自己送这么个不学无术的玩意过来,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怎么想李县令不知道,但李县令此刻已经坐立难安起来。 就在这时,徐鹤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拿着答题纸和草稿纸朝他走来。 这!这家伙竟然提前交卷…… 李县令一脸便秘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年,他沉声暗示道:“确已做好诗文?确已反复检查了?” 徐鹤躬身行礼:“回大人话,认真检查了!” 李县令叹了一口气,接过了他的卷子。 展开一看,还没开读,一手漂亮的楷书便让李县令心中一喜。 “就冲这手字,本官取了他,别人也不能置喙了吧!” 接着再看文。 “为学而惮其苦,圣人以【时习】以诱之。夫以学为苦者,非学中人也!” 读到这,李县令不禁拍案叫绝。 旁边的同考官以及下面的考生们都被他这一掌吓了一跳,纷纷朝他投来疑惑又幽怨的目光。 但此时李县令早已顾不上他们了,只见他旁若无人地读到:“路一日不用苦其塞,道一日不学苦其迷,” …… “好好好!”李县令连声倒好,一脸惊喜地看向徐鹤道:“一篇劝学的文章,从先圣经典出发而又不拘泥,文章开头破题即提出【以学为苦者,非学中人也】,全篇围绕一个【苦】字做文章,正暗合文章的【一字立骨】法,且阐发简单易懂,声韵和谐,这篇文章漫说是县试,我看就算会试也大可取得!徐鹤,你不错,你很不错!” 听到李县令竟然对徐鹤的文章评价这么高,周围县丞、主簿们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坐在后面正在考试的黄有才更是惊讶地差点把笔丢在卷子上。 “这,这徐鹤什么时候连文章也做得了?” …… 李县令是两榜进士出生,在县里说到文章向来眼高于顶, 在做的县丞、主簿等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褒扬一个人的文章。 可没等众人惊讶过去,李县令又开始一惊一乍起来。 《月涌大江流》 江自岷山下,今朝月共流, 泄经三峡险,涌出一轮秋, 空阔熔波面,高寒揭浪头, 天移飞镜入,人学弄珠游, 星斗光同碎,鱼龙影毕浮, 卧真疑玉塔,住即是琼楼, 远梦惊元鹤,孤踪失白鸥, 看谁灯火去,谁识杜陵舟。 “好,好一个泄经三峡险,涌出一轮秋,先说三峡水道之危险,用以烘托出后一句平缓江面上一轮秋月的宁静祥和,读得此句当浮一大白!” “且全篇用典,比如玉塔之说,这应该是取自苏轼的《江月》吧?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 李县令兴奋得直接涨红了脸。 他一边看着徐鹤做的诗文,一边打量着堂下不悲不喜的徐鹤,只见他剑眉星目、气质清雅,心中不由更喜。 只见他忍不住高声道:“此诗此文不得案首,天理何容?” 第一卷 第4章 老师李县令 考试还没有结束,台上阅卷的老师就宣布了这一届的考试第一名。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体验? 所有还在奋笔疾书的考生心中无疑犹如惊雷滚滚。 尤其是几个对案首有想法的考生更是长吁短叹,哀如心死。 再看那黄有才,整个人僵在考凳上,嘴巴张开像是能塞入一个鸡蛋。 刚刚他诬陷不成,已经恼了县令大人,虽然看在他大哥的面上,李县令没有追究他诬陷之罪且让他参加了县试,但显然他在县令大人的心中名声已经臭大街了。 本来他读书不成,这次就是想靠着大哥的面子混个县试通过。 但如今他方寸已乱,文是根本做不来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袖子上没注意蘸了点墨汁,顺手一带,将整个卷面全都弄花。 黄有才见状,惊慌失措地用手去抹,可墨汁岂是手能抹去的? 只见他越抹越黑,越黑他越着急,动作也不自觉地变大起来。 听到动静,沉浸在好诗好文中的李县令不由抬头一看,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讨厌的黄有才,此人人品恶劣,诬陷学友,要不是看在他大哥是同榜进士的份上,李县令早就将他治罪了。 自己因为不想刚入仕途便得罪同年,刚刚捏着鼻子放他进来考试。 没想到这家伙还不安生,在考场上大声喧哗,沐猴而冠,简直丢尽了他大哥黄有望的脸。 李县令再也忍耐不住,当着一众考生的面大声斥道:“黄有才,你在干什么?大声喧哗,扰乱县试,大胆,来人将其拿下!” 正在每一排座位边防止考生作弊的衙役得令,立马如狼似虎地冲到黄有才身边将其从座位上拖了下来,试卷也被人收走呈送李县令了。 这海陵县的县试考桌都是用竹子编的联排坐凳,衙役们将黄有才拉出座位之时,连带着一排考生全都歪七八扭地差点摔倒。 动静越搞越大,考生们也是牢骚怪话一片。 李县令刚刚还是喜不自胜的面容此时已经阴冷一片:“安静!再有喧哗之人,一律按照舞弊论处!” 此言一出,果然杀伤力巨大,几个年纪稍大、刚刚借机说话的考生立马闭了嘴。 当黄有才面如土色地被李县令拉到李县令面前时,李县令手里正拿着他的“卷子”! 只见那卷子上“糊涂”一片,脏乱不已,已经写来的一百多字也跟蚯蚓似的满卷乱爬。 李县令皱眉厌恶道:“就你这手字还能叫读书人?村中牧童于河滩上用树枝写就,都比你这字好看!” 黄有才闻言不由面色大囧。 “将他拉出去,再——” 李县令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本来他是想将黄有才拉出去,在考棚大门处绑起来,枷号到考试结束的。 考棚外有“丫”字型枷号,一般搅闹考场的读书人都会被绑在那上面示众。 但李县令到底还是顾及同年那边的想法,所以临时改成罚黄有才龙门罚跪! 龙门罚跪比起大门枷号,影响就小了许多,大门外面就是学宫泮池,周围百姓人来人往,影响太坏。 但龙门罚跪,那是在学宫里面,考棚之外,虽然来来往往的县衙之人和一众赶考的考生都能“欣赏”,但毕竟比另一个惩罚稍好一些。 不过,即使这样还是十分……丢脸。 黄有才被拖出考棚,整个人声嘶力竭地哭嚎求饶,那眼泪鼻涕不要钱似的糊在脸上……有点恶心。 一众考生不由心有戚戚,再也不敢乱动,埋头苦思作文去了。 这厢间处理了黄有才,李县令这才想起台下徐鹤还等在这里,他顿时变脸似的换了一副笑容道:“写文做诗,练习多久了?” 徐鹤回忆了下道:“只半年!” 半年前社学夫子才刚刚教他破题,徐鹤没有撒谎。 此言一出李县令顿时大吃一惊:“半年?半年就能写出这手文章?半年就能作出【泄经三峡险,涌出一轮秋】?” 他这话虽然是疑问句,但显然更多想表达的是惊叹之意。 一旁胖乎乎的县丞拱手向他道喜:“大人初牧本县就于草莽间识得人才,果然慧眼如炬,下官佩服!” 一县之令,每年的政绩考核指标中就有本县文教,就徐鹤这种习文三月就做出让他这进士都觉得好的诗文……,这说明什么? 说明将来这小徐鹤也有中进士的可能啊! 等将来徐鹤考中秀才、举人、进士,自己可不就是发掘人才的【慧眼】县令吗? 想到这他连连微笑点头,手上拢着的胡须也差点被他捋冒烟了。 县丞是个会来事的,他立马朝堂下徐鹤使了个眼色:“还不谢谢县令大人?不仅雪你冤屈,还拔擢你为本县县试案首,这是多么大的恩典啊?” 徐鹤心中吐槽,要不是自己能背出四书,现在早就在大牢里数蟑螂了。 不过再想想,李县令虽然这个人耳根子挺软,倒不是个黑心的,要遇到那些跟乡绅勾结甚深的县令,自己就算把十三经背出花来都没用。 想到这,他心悦诚服地拱手一礼道:“小子谢大人之恩!” 李县令微笑着点了点头。 但县丞却故意恼火道:“徐鹤,你这称呼上……?” 徐鹤经他提醒,他立马再次行礼道:“小子谢过老师,小子谢过县丞大人提点!” 原来,只要过了县试被点为案首,这说明你就是县令欣赏的人了,这时候按照往年的规矩,案首可以称呼县令为“老师”,自己也可以在县令面前自称“学生”。 虽然这种【老师】、【学生】的关系没有乡试、会试后,举人、进士和主考的关系紧密,但能称呼县令一句老师,在当地也是属于可以横着走的那种人了。 然而让徐鹤没想到的是,李县令并不仅仅想做他名义上的老师。 “你既然叫我一声老师,那将来做学问时有什么疑问,你可以来县衙后堂找我,我只要有空,一定指点与你!”李县令笑道。 这一番话再次引来周围一片艳羡之色。 为什么? 因为刚刚那句老师还能说是大魏朝的惯例,徐鹤和李县令实质上并无真正的师徒之情。 但李县令刚刚发话了,真的愿意指点徐鹤学问,所谓一日师徒,终身师徒,这是人家李县令真的爱才,收下了徐鹤为徒。 李县令是什么人? 三十岁还不到,正宗的进士官,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徐鹤只要是个会攀附的,一辈子无忧了属于! 第一卷 第5章 母亲 当徐鹤从考棚出来后,就看在刚刚自己触柱的地方,黄有才双手扶着膝盖,一脸大汗地跪在青石板上。 这时,那黄有才也听到动静朝他看来。 两人眼神刚一碰撞,徐鹤便从黄有才的目光中看到浓浓的恨意。 话说有的时候,人性真的很怪。 明明是他诬陷在前,如今被罚,不仅不知悔改,眼神里还透露出【等着瞧】这三个字! 徐鹤没有多看黄有才,他目不斜视地从旁走过,但心里已经给这人挂上号了。 所谓打蛇不死,必遗其害,徐鹤可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家伙,他心中暗想,等一有机会必将这个隐患抹除,不然睡觉都不得安生。 出了县试考棚,因为他是提前交卷,所以一直等到天色渐暗,才等到同行的社学同窗出来。 “小鹤,你没事吧!那黄有才真不是个东西,我回去一定告诉夫子!” “小鹤因祸得福,被县令大人当场点了县试案首!这还是我们社学第一次有人夺了县试案首,回去之后,夫子肯定会嘉奖小鹤的!” “小鹤,你不知道,我看到你以头撞柱的时候吓坏了!” “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徐大娘就你一个儿子,你出了事,让你娘亲怎么办?” …… 这时,一个小胖子排众而出上前查看徐鹤头上的伤口:“鹤哥儿,走,我领你去医馆!” 徐鹤认得此人,他是城东惠宾楼东家钱继祖的独子钱裕。 钱家是商籍,在大魏朝,商人地位低下,虽然这些年有所改观能够参加科举,但这个小胖子显然没有通过科举改变阶层的觉悟,在社学里属于混日子的典型。 不过钱裕这人读书不成,但做人倒是个有天赋的,平日里跟徐鹤的关系也很不错。 徐鹤的脑袋早已结痂,这么长时间也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他谢绝了钱裕的好意,转头问众人道:“大家考得怎么样?” 都是少年人,心思藏不住,全显在脸上了。 七八个人,大多数脸上露出沉重之色,这其中当然包括钱裕。 这时,徐鹤发现有一个名叫储渊的少年脸上隐现自矜之色,他知道少年肯定考得不错。 徐鹤当然不会揭钱裕等人的伤疤,独问储渊道:“四哥应该考得不错吧?” 储渊族中行四,岁数又比徐鹤大,虽然两人分属两姓,但都是少年,还没有字,所以徐鹤一直称其为【四哥】。 储渊笑了笑,刚刚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尚可,跟小鹤的案首相比,不值一提!” 徐鹤连忙摇头:“还未经县令大人面复,不敢妄称案首!” 储渊见徐鹤脸上没有丝毫骄傲之色,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钱裕见状哈哈大笑道:“行了,好不容易考完,别提这些糟心的事儿,趁着城门没关,我们赶紧出城,车我都备好了!” 钱家经商,自然有钱,县试来回车接车送,一众同窗都是沾了钱裕的光。 等这帮社学同窗上了牛车一路朝城外驶去时,城东徐家村…… 村子最东边,一处黄泥秸秆做砖围成的院子内,三间草房破败不堪。 天色已暮,本该是炊烟袅袅之时,但此刻这院子里却传来栖栖遑遑地抽噎声。 “我家鹤儿绝不是作弊之人,我这个当母亲的最了解我儿了!”院中,一个中年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向周围,似乎想从周围之人脸上看到他们对儿子人品的肯定。 这时,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叹了口气说道:“老三家的,这不是我们哄骗与你,晌间县里就有人传了消息过来,说小鹤因为县试夹带被搜检了出来,恼羞成怒之下以头触柱……生死未卜!” “不,不会的,鹤儿从小就懂事,读书一直都很上进,街坊邻居们都是有目共睹,他,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做母亲的还在维护儿子。 “呵呵~~~~~~~~!”突然一阵冷笑声传来,只见一个面色轻浮的年轻人一边笑,一边摇头,让现场凝重的气氛顿时古怪起来。 众人朝那年轻人看去,原来说话之人乃是在族学里给人做书童的徐雀。 花甲老闻言怒道:“徐雀,你在这冷笑什么?” 只见那徐雀又是轻轻一笑,脸上露出不屑之色:“我笑徐鹤不自量力,妄图夹带,蒙混县试!他一个小小社学的学生,读点《百家姓》、《三字经》,能认个账本就行了,咋的?他还想考进士,做状元吗?哈哈哈!” “别说他徐鹤了,就算是鸾公子,大宗二老爷的嫡子,族学里老儒每日耳提面命,到现在也不过就是童生,婶子,我劝你早点让鹤哥儿歇了心思,破墙边的枯藤,还真把自己当块料了?” 听了徐雀说的话,周围街坊们脸上顿时露出愤愤之色。 只见一个年轻人排众而出朝他怒目而视道:“徐雀,大家都是同宗兄弟,你不劝劝婶子,还在这拱火,什么意思?” 说话之人皮肤黝黑,憨厚的脸上涨得通红。 说罢他又看向花甲老人道:“爹,今年应役,我看徐雀已经成丁,等夏天县里来人,就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吧!” 此言一出,徐雀大怒:“徐鹏,你竟敢为了县试舞弊之人得罪我?小心我告诉鸾少爷,让你爹甲长之位做不成!” 徐雀口中的徐鹏正是刚刚说话之人,他是花甲老人的儿子,从小跟徐鹤一起长大,关系很好。 他们家也姓徐,徐老头更是这村里的甲长。 大魏的甲长负责轮年应役,催办钱粮,勾摄公事,徐雀家正在他管辖的十户之中,所以徐鹏才有这么一说。 不过甲长只是村里推选,在县里报备即可,实话实说并没有什么实权。 所以,徐雀刚刚还恼怒异常,但下一秒就冷笑道:“徐鹏,真把你爹当官儿啦?真入了夏,我请鸾少爷在二老爷那分说一番,你看是你爹说话有用,还是二老爷说话有用!” “你!”徐鹏被他一句话堵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雀得意道:“呵呵!你们这帮穷措大也想翻身,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往日里,你们笑我是鸾少爷的狗腿子,说这徐鹤读书用功,前途不可限量!” “现在如何?你们眼中的用功读书全是装的,到最后还不是县试舞弊,丢尽了我们徐家的脸!” “呸!”说罢,他一口痰吐在地上,满脸【大仇得报】的快感! 徐母见状更是绝望,她此刻哪还管得了徐雀小人得志的模样。 只见她突然站起,抹着眼泪就往门外走去。 老甲长害怕她出事,连忙道:“老三家的,你这是去哪?” 徐鹤母亲谢氏用拳头擦了把眼泪,哽咽道:“大哥,我去求求嵩大伯,就算是跪死在嵩大伯门前,我也要求他救救我儿子!” 嵩大伯指的是徐家的大房,也是徐家的族长徐嵩,他是淳徳十六年的进士,如今罢官在家,平日里隐居不出,但毕竟是做过应天巡抚的高官,在海陵,甚至南直隶都是很有影响。 但无奈徐嵩是大宗宗子,徐鹤他们这一支是小宗庶子所出,所以两家除了祭祖并无来往,甚至大宗之人平日里根本瞧不上小宗庶子他们这一支。 不过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徐母咬牙决定,今天就算跪死在徐家大宗的门前,也要请大伯徐嵩出面救救儿子。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车轮碾压泥路的声音。 老甲长闻声心中一紧:“遭了,有车,怕不是县里来人了吧?” 徐雀哈哈大笑:“县里来人了,定是叫徐鹤家里去大牢送饭!” 众人闻言,心里全都“咯噔”一声。 但该来的终究要来。 老甲长毕竟是男人,他咬了咬牙,推开院门。 徐母见状也是面若死灰,踉踉跄跄地跟着出了院子。 老甲长忐忑地拉开院门时,突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而他身后跟着的徐母,也目瞪口呆地看向来人。 第一卷 第6章 归家 徐鹤傻了。 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抢上前来,一把将他拥入怀中,转眼她就嚎啕大哭起来。 等他定了定神,才发现眼前这位是自己这一世的母亲谢氏。 徐鹤接近四十岁的灵魂被人抱住,实在是有些羞涩,此时的他只能像个木头似浑身紧绷,耳边传来母亲喜出望外的哭泣声。 片刻之后,周围妇人将徐母拉开,徐鹤这才稍稍得以喘息。 钱裕经常来徐家找徐鹤耍,自然认识徐母,见状立马代替没回过神来的徐鹤道:“婶子,你别哭啊,有大喜事,大喜事!” 一众没到家的同窗立马也跟着恭喜了起来。 这一幕直接让在场所有人都蒙圈了。 不是说徐鹤以头触柱,以死明志了吗?何喜之有? 再说了,徐母早就发现儿子头上有个新鲜的伤口…… 徐鹤这时终于从两世为人的状态下惊醒过来,他前世母亲早逝,从小就缺乏母爱,被徐母这么一抱,他也被这浓浓的舔犊之情感染。 只见他一撩衣襟下摆跪了下去:“母亲,是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徐母抹着眼泪连连点头道:“我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时候,徐鹤的同窗们才将今天白天的事情娓娓道来。 当众人说到黄有才诬陷徐鹤之时,老甲长愤然捏紧了拳头:“这个黄有才,平日里见了,老汉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竟然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徐母也是一脸担惊受怕,黄家势大,还有个进士儿子,被这种人家惦记上可就危险了。 但过了一会,钱裕说到天上炸雷,县令回心转意,徐鹤对答如流之时,众人全都紧张地握紧拳头,指尖都捏白了。 “我儿吉人自有天相,阿弥陀佛!”徐母赶紧双手合十跪在地上朝西方磕了几下。 徐鹤赶紧上前将她扶起。 钱裕是个会讲故事的,前面压抑得差不多了,他便开口说起徐鹤在县试考场中的表现,当他说到徐鹤当场被县令点为案首,黄有才被罚跪龙门时,众人,包括一起坐车的同窗都不由大声叫好起来。 听到这里,刚刚在众人面前狐假虎威的徐雀此时早就面红耳赤,他趁着众人关心徐鹤之时,夹着尾巴准备溜走。 谁知这一幕被徐鹏看见,他故意大声道:“徐雀,你去哪?” 徐雀刚刚离开人群,听到这话时差点羞得用衣服包住脑袋,此时他心中纵有千般不甘,也不敢再犯众怒,只好急匆匆跑走了。 因为走得快,还被地上石块绊了,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屎。 众人见状,对比刚刚他的嚣张,顿时笑声更加大声。 这边徐鹤及一帮同窗见状有些莫名其妙。 徐鹏便把刚刚之事说了。 小胖子钱裕撇嘴不屑道:“说他狗腿子都是轻的,成天跟在徐鸾后面进城就是赌坊、青楼,不是个好东西!” 但储渊却微微皱眉,他小声在徐鹤耳边道:“小鹤,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徐鸾那边……” 徐鹤闻言点了点头,朝他做了个放心的眼神。 相对于徐鹤平安归来,还当场被县令大人点了县试案首,徐雀这事只能算是个小小的插曲。 老甲长扶着徐鹤的胳膊道:“太好了,小鹤,我就知道你是个读书种子,果然不负所望,咱们徐家这一支族人就靠你出人头地了!” 徐鹤赶紧躬身对他道:“大伯谬赞,小子一定不负所望,接下来继续用功读书。” 老甲长开怀大笑:“你看看,你看看,到底是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一番交谈后,同窗们拜别徐家众人,上车走了。 等众人渐渐散去,老甲长家父子俩也准备告辞。 徐鹏扶着徐鹤的胳膊道:“小鹤,明日我去草河里抓几条鱼给你补补身子,好好读书,别让婶子失望!” 徐鹤点了点头:“鹏哥,谢谢你,谢谢大伯!” 老甲长哈哈一笑,朝母子二人随意挥挥手,便带着儿子徐鹏回家去了! 这下所有人都走了,原本喧闹的小院顿时再次安静下来,徐母一脸慈祥地看向徐鹤:“鹤儿,你先进去歇息,娘亲给你做饭!” 说完就不等徐鹤回答,急匆匆去厨房生火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担惊受怕了一天,自己粒米未进,见到儿子回来却立马生火做饭。 徐鹤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在酝酿,眼睛也微微湿润。 可下一秒当他走进这一世的家里时,整个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一灯如豆,昏暗的房间里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堂屋中除了一个案上供着徐鹤死去父亲徐巍的牌位,别的什么家具都没有。 走进自己的房间,破木板搭起的书桌上,只放着读书用的笔墨纸砚,对了,还有一张床,床也是木板搭在土砖上的那种,被子上补丁若干,不过十分干净整洁。 这么寒碜的家境,母亲竟然还要供他读书。 而且一供便是三年。 徐鹤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见到谢氏时,心中就涌现出一股孺慕之情了,这么伟大的母亲,为人子女自然应该知道感恩。 “鹤儿,快出来吃饭!” 就在徐鹤熟悉周围环境之时,堂屋里谢氏已经做好了饭菜等他出去了。 当母子二人坐在桌边时,徐鹤见今晚的主食就是两碗稀饭,一碗汤清如水,一碗中有半碗米粒,菜也仅有些初春的野菜嫩芽儿杂拌。 “娘,你这……”徐鹤见谢氏面前碗中的米汤都能照见人影,不由难过出声。 谁知谢氏强笑道:“都是娘没用,我儿考中县试案首,却只有一碗稀饭……” 徐鹤就算两世为人,听到这话时也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下:“娘,应该是儿子没用,儿子以后一定努力读书,让母亲能过上好日子!” 徐母闻言展颜笑道:“好好好,我儿长大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家用,过些日子,我再去你舅舅那借点钱粮,你正在长身体,不能欠了亏空!” 就在这母子两一边吃饭一边交谈时,突然院子外有人敲门。 “老三家的,在不在?” 徐母听到声音一愣,赶紧答道:“在的,在的!” 门外那人又问道:“大老爷问鹤哥儿回来没?” 徐母赶紧朝徐鹤看去。 徐鹤不知道来人是谁,但看到母亲急切的目光赶紧答道:“徐鹤回来了!” 来人【嗯】了一声,然后道:“那你一会儿去大老爷家走一趟,大老爷有事同你说!” 那人说完后便没了动静。 徐母这时赶紧催促道:“你快点吃,你嵩大伯找你!” 第一卷 第7章 孔怀堂 一刻后,徐鹤站在徐家大房的【孔怀堂】前,心中想着这么晚了徐嵩找自己做什么。 他们海陵徐家发迹于徐鹤的曾祖徐逵。 徐家本是军户出身,但因为曾祖徐逵读书上进中了举人,后来在宁波府鄞县做了一任县丞。 县丞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但徐逵这人很会做人,在任上结识了当地经学大族丰家。 丰家是国朝治《诗》的名家大族,族中自唐朝以来,名儒辈出。 在另一个时空中,【天一阁】中很多藏书都是来自丰家。 徐逵自从结识丰家后,便从丰家得了一本《毛诗世学》,世学指的是其家世代研究《毛诗》的心得。 从此之后徐家也以五经中的《诗经》作为家学,徐逵子徐蕃、孙徐嵩中进士时本经都选的《诗经》。 此时的孔怀堂里灯火通明,来往伺候的丫鬟来来往往。 因为在阶下一旁等着,徐鹤看不清堂内的情况。 但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声音道:“姜堰铺东最近出了一伙强人,抢掠商户,走贩私盐,盐场的盐户们也有不少人跟他们沆瀣一气,周府台那边打了招呼,让我们小心点!你约束一下族中众人,叫他们最近没事别去那边!” “知道了,大哥!” 这段话,徐鹤结合脑中的记忆,心中似有所悟。 这一世的大魏并不太平,天灾频繁,盗匪四起,海陵所处的东南沿海还有倭寇袭扰。 而徐家村东面百里之外,有一伙私盐贩子聚众为匪,打劫过往行人客商,官府剿了几次都铩羽而归。 听这人所言,有了盐户们的加入,这伙盗匪声势愈发大了! 就在这时,堂上两人又说话了。 “咳咳!鄞县那边又来信催了,二郎那边怎么说?” “大哥,鸾儿虽不如他大哥上进,但终究也是嫡出,让他去,他一时想不通!” 此番话后,堂上沉默了片刻。 这段话,徐鹤在阶下听得云里雾里,但说话之人的身份他却搞清楚了。 问话之人应是徐家的族长,进士出生,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应天,最后因罪罢斥回乡的徐嵩,而答话之人则是徐嵩的二弟徐岱。 而他们口中的二郎徐鸾,则是徐岱的嫡出二子,今天傍晚的徐雀就是这徐鸾的伴读书童。 这时,堂上徐嵩问道:“咳咳!徐鹤来了吗?” 话音刚落,一人急匆匆走出孔怀堂,见到立在堂前的徐鹤道:“快,大老爷叫你进去!” 当徐鹤进入孔怀堂后,只见上首坐着一位身着道袍的老者,只见他面容黑瘦,神色无悲无喜,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仪,让人望之不敢多言。 另一位下首陪坐之人,也有五十多岁的年纪,比之刚刚那位则富态多了,不过富态归富态,看上去也是官威十足,但终究给人一种照猫画虎,跟堂上之人相比,东施效颦的感觉。 徐鹤上前朝二人行礼道:“大伯、二伯,侄儿徐鹤到了!” 等了片刻,徐嵩还未开口,富家翁似的徐岱倒先出声了:“听说今日县试有人说你舞弊,可有此事?” 徐鹤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他本以为徐岱下面会帮着出头,找那黄家的麻烦,谁知徐岱话锋一转沉声道:“定是你往日不认真读书,在村中与黄家结怨,不然人家为何单单诬陷与你?” 这特么什么神逻辑,事情前因后果不问,先给自己扣帽子,这特么还是族人?这还是庇护族人的大宗所为? 徐岱见徐鹤不回话,心中对他更是不喜,刚准备再斥责几句,谁知堂上族长徐嵩开口了。 “你读书几年了?” 徐鹤心中不满,语气自然也淡了下来:“三年!” “唔,听说你今年十五,入学虽是晚了点,但三年能让李知节这两榜进士称赞你的文章,看来你是用功了的!” 突然徐嵩指着堂上的大匾问道:“你可知我海陵徐家的【孔怀堂】的【孔怀】二字所出何典?” 徐鹤心说这是考校我来了,他沉吟片刻后答道:“《诗经·棠棣》: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音:习)裒(剖三声)矣,兄弟求矣。” “哦?”坐在堂上的徐嵩显然很是诧异。 《诗》是五经之一,道试之前科举很少有五经题。 所以社学中除了已经考中童生,准备考秀才的人,一般是不会去研究五经的。 而下首的徐鹤,一个连族学都没资格上的小宗后辈,竟然读了三年社学就能背出《诗》里的内容,徐嵩当然要诧异。 只见他温言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为什么要取孔怀二字为堂号?” 徐鹤淡淡一笑道:“孔怀二字从这首诗的题目便能略知端倪,棠棣者,花开二三朵,相偎相依而生,这是一首形容兄弟之情的诗,而刚刚那两句则可以解释为【遭遇死亡威胁时,兄弟才时最关心你的人;丧命埋葬荒野,兄弟也会找到尸骨带回家乡!】” “孔怀二字就是关心、关怀的意思,这是让我们徐家血亲要相互关心,相互爱护,团结一致,有事彼此帮助!” 徐鹤说完,不动声色地朝徐岱看去。 徐岱见状胸口一窒,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这是用【孔怀】二字点我来了?”徐岱心中更加不悦,看徐鹤的眼神也不由凌厉起来。 不过徐嵩倒是对这个本家侄儿的回答甚是满意,原本干瘦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赞许的笑容。 “咳咳!很好,能说出孔怀堂的出处,说明你在学问上下过功夫的,你可有打算来族学读书?”徐嵩缓颊淡淡笑道。 徐鹤听到这话心中不由一动,按照记忆里他对族学的认知,这里有族中延请的宿儒任教,比之社学,教学质量肯定高了不止一筹,而且只要在族学读书,束脩什么的都由族中出了,这显然对于目前他家的情况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族学也有族学的问题。 这里面十分讲究尊卑上下,平日里徐嵩、徐岱的嫡子嫡孙在族学里自然是最受重视的一拨,没办法,钱是人家出,夫子照顾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接下来就是他们两家的庶子,因为是大宗所出,待遇也还将就。 再下来就是小宗那些家境比较好的家族子弟,他们有钱,夫子也不会亏待他们。 最惨的就是又是小宗、没钱且是庶出,比如徐鹤这样的。 他都能想象自己进了族学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 与其这样,平白无故去受气嘛? 得益于自己前世的专业,对十三经的注疏都是研究过了,真要说到对经义的了解,谈不上跟名家大儒比,但一般的秀才举人还真未必比他厉害。 这不是徐鹤吹牛,而是时代的局限,每家的经学都是传家的宝贝,敝帚自珍那是常态,哪像后世那样一上网什么都有! 想到这,徐鹤摇了摇头:“侄儿觉得社学谢夫子教得挺好,暂时没有转来族学的打算!” “放肆!让你进族学这是你大伯给你天大的恩惠,这你敢拒绝?”徐岱听了徐鹤的话不由大怒。 徐鹤看了徐岱一眼,心说现在就一副居高临下施舍的样子,真要进了族学,还不知道被怎么拿捏呢。 此时堂上的徐嵩早就乏了,见一个晚辈拒绝了他的好意,他也没有生气,对他而言,这种事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 再说刚刚徐鹤的表现让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 他笑着摇了摇头,挥了挥手道:“明天去账上支取五两银子,算是族里对你县试案首的奖励,好好读书!去吧!” 徐鹤闻言躬身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第一卷 第8章 没钱连个好人都做不得 等徐鹤走后,徐岱不岔道:“大哥,那小子高傲自大,对长辈无礼,你竟然还赏他五两银子?” 徐嵩有点累了,他撇了一眼自家这个弟弟。 徐岱这人诗才是有的,曾经受邀在白鹿洞高美亭题联:“诸峰已惬意,更有最高亭。”时人称颂不已。 但他也有他的毛病,因为父亲徐蕃中了进士之后,徐岱才出生,所以养成了富家公子的习性,读书进学,打渔晒网,待人接物,顺昌逆亡。 最后科举路上蹉跎半生,四十岁时才受了父亲的荫赏,做了个南京都察院照磨的八品小官。 他耐着性子给二弟分析道:“黄家最近刚刚有人中了进士,隐隐有发迹之象,他们不去招惹别人则罢,徐鹤家孤儿寡母怎么可能去惹事?” “再说了,族学那边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儿子徐鸾在里面作威作福,搞得族学乌烟瘴气,徐鹤显是听闻了的,怎可能跳进去受那冤枉气?” 兄弟俩说话自然直来直去,徐岱此时却被大哥说得面红耳赤。 他咬了咬牙骂道:“回去我就好好收拾这个不长进的浑蛋!” 徐嵩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二弟话里话外虽是要收拾儿子徐鸾,但绝口不提让徐鸾去鄞县之事,看来鄞县丰家那边要想想办法回绝了去。 可丰家虽然这些年声望日渐衰落,但在士林之中还是有些人望的,徐家这时候选择悔婚难免会让彼辈嘲笑“过河拆桥”。 难办啊! 徐嵩揉了揉眉心,面上忧虑之色又增加了两分。 徐岱见状问道:“大哥,不就是小辈的事情嘛,别放在心上,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我去下面吩咐了就行!” 徐嵩摇了摇头:“我中进士已经三十多年,族中再无子弟读书有成,这些年我徐家别说进士,就算是举人都没出过一个!” 见二弟面上露出无所谓的神色,徐嵩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觉得现在也不错,但你想没想过,等我死后,人走茶凉,徐家何去何从?” 徐岱不岔道:“那也没必要对一个连童生都没中的小辈……” 徐嵩肃然道:“愚蠢!我辈诗书传家,族中有人读书有成,不管大宗小宗都要一视同仁!那徐鹤读书三年就能通四书义,《诗》也有所涉猎,文章更是做得,这样的人才还是自己族人,你不拉拢是准备往外推吗?” 徐岱面上应了,但心中却不以为然:“真以为读书做官那么容易呢?科举一步一个台阶不论,就单说八股作文,那也是一个巴掌一手血,硬生生学出来了,徐鹤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 那边大宗两位当家人的心思暂且不表,单说徐鹤从徐嵩府上摸黑回家时,天上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等他到家,谢氏正站在门口不放心地等着儿子。 见到徐鹤,谢氏立马张伞迎了出来:“儿啊,嵩大伯那边找你干嘛?” 徐嵩见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一暖:“没事,就是大伯听说我考得了县案首,鼓励我将来好好读书,还给了儿子五两银子的奖励!” “五两!”谢氏惊呼出声。 大魏朝至正年间的银价一两相当于后世一千多块。 一下子得了五六千,这对于谢氏来说,简直是笔巨款。 “以前听你父亲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如今想来果然不假!” 徐鹤的父亲徐巍当年也曾考中秀才,徐鹤家也算耕读传家了,谢氏从丈夫那得知读书的重要,这便是再苦再难她也要供徐鹤读书的原因。 见母亲难过,徐鹤赶紧扶她进屋休息。 等洗漱好上了床,硬木板床让睡惯了席梦思的徐鹤辗转难眠。 今天的林林总总像是放电影一般在他脑中闪现。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还是第一次静下心来思考一番。 别人穿越不是皇帝,就是王子,最次也是个皇帝的私生子。 自己倒好,来了就是小宗庶子,见面差点奉送三千里外免费旅游。 得亏当年上学时没有混日子,不然今天真就要了亲命了。 想到这,他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 “对啊,我是穿越人士,按道理不得给点金手指吗?” 他借着月光打量着这间卧室:“说不定有什么好东西!” 只见他抓起毛笔,砚台被子一一检查,毫无所获,甚至把土墙的每一块砖都敲遍了…… “鹤儿,早点睡吧,明早起来还要读书!” “额……” 方向错了?宝物难道要滴血认主? 看着比局长脑袋还秃的笔尖,徐鹤放弃了用小刀拉手的想法。 “难道是神人梦中授我临川之笔?亦或是江郎的五色笔?” 徐鹤连忙上床躺好假寐。 可老神仙没来,他的肚子却饿得咕咕叫唤。 “不行了,还是先想想这家里如何赚钱吧!” 五两银子虽说能支应一阵子,但徐鹤的记忆中,为了他上学,谢氏借了不少外债,光是从他舅舅那就打了不知多少次秋风。 “舅舅家三两,上门还钱重要备些礼物,不然脸上须不好看!” “甲长大伯那欠着三钱!” “谢夫子的束脩已经拖了一个多月,再不给就要站在廊檐下听讲!” …… 盘算了半天,这五两银子估计刚拿到手,还没捂热就得花个一干二净。 上辈子结过婚的徐鹤清楚,不管是什么社会,现在单身汉还好,等有了妻儿,你以为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好丈夫,可最后才发现没钱的话,连个好人都做不了。 徐鹤不是没想过造玻璃、发明水泥、炼钢啥的。 奈何当年他们文理分科,他又是出了名的偏科。 历史、政治如果能造出水泥,那现在的徐鹤也不用发愁了。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想到这徐鹤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茅草屋顶。 这时,他又想到黄有才,也不知道县试结束之后,李县令会如何发落他。 但毫无疑问,这科县试他是绝对考不了了。 “这么一来,仇是结深了,还得想想办法将这破事了结才好……” 这时,窗外的小雨渐渐停了下来,繁星点点挂满了天空。 初春的夜风吹动窗棂,刮得翘边的窗纸哗哗作响。 就在这单调乏味的声音里,徐鹤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一卷 第9章 惠宾楼 第二天一早,徐鹤还在做梦,突然听见母亲在院中说道:“鹤儿,鹤儿,快点起床,裕哥儿找你来了!” 徐鹤闻言从床上一跃而起。 “该死,听说古代读书人最忌讳【昼寝】!被人知道后,不管是家人还是夫子都是要训斥的。”想到昨天他还当着母亲的面,信誓旦旦保证说自己一定要努力读书,今天就睡到日上三竿……很打脸的好不好。 好在等徐鹤洗漱完来到院子时,徐母只以为他昨天受惊加考试,心神消耗巨大,所以对他昼寝并没有多说什么。 钱裕笑眯眯的站在院中道:“鹤哥儿,我爹听说你被县令大人点中案首,特地给你备了桌席面,让我请你和一众同窗打个牙祭!” 徐鹤刚想回了不去,但小胖子悄咪咪地在他耳边道:“今日金陵教坊司中有个叫顾横波的清倌人受邀参观海阳楼,中午就在我们家酒楼用饭,到时候听说她还会现场献唱一曲!” “教坊司?女史?” 算了,还是去钱家吃顿饭吧,女人什么的不是重点,主要是不好拂了钱家父子的面子! 钱裕本以为徐鹤得了案首后多少要拿乔一番,他也没想到徐鹤会答应得如此干脆,他不由大喜,拍着徐鹤的肩膀道:“好兄弟,那啥怎么说来着,狗得了富贵,不忘啥来着?” 徐鹤无语,苟富贵勿相忘被这小子说成这样! “裕哥儿,听我一句劝,你再努努力,过两年再县试吧!”徐鹤语重心长。 谁知钱裕兴奋点头:“我也是这么跟我爹说的!” “结果呢?” “被我爹按在桌子上抽鞭子!”钱裕垮脸。 钱家的惠宾楼在海陵城东,距离城门不远。 两人晃晃悠悠,一边走一边聊,不知不觉就进了城。 昨天因为刚刚穿越,没有心情打量这一世的海陵城。 刚进东门,徐鹤便看见巍峨耸立的海阳楼。 这座楼在后世称作“望海楼”,据说是北宋年间所建,当年滕子京在海陵做官,范文正公就是在这座楼上跟他畅谈古今,针砭时弊。 斯人已逝,空余高楼,如今的海阳楼仍然耸立在此,但沧海桑田,登楼远眺,再无泛洋。 钱家的酒楼距离海阳楼不远,骚人墨客们登楼后就喜欢在惠宾楼吃吃喝喝,所以钱家的生意向来不错。 进了酒楼,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迎面朝他们走来,刚到徐鹤面前便夸张笑道:“文曲星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 徐鹤连忙作揖逊谢道:“伯父在上,文曲星什么的,小侄愧不敢当。” 来人正是钱裕的老爹钱继祖,他哈哈一笑道:“将来我们家钱裕还要靠鹤哥儿多多照拂!” 钱裕在自家老爹面前向来敢讲敢说,只见他肉嘟嘟的嘴巴一撅问道:“爹,席面治备好了没有,我还等着跟同窗们诗酒三千呢!” 徐鹤闻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这?还诗酒三千?吹牛能不能打下腹稿先? 果然钱继祖脸上一黑:“小浑蛋,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喝酒?我看你是皮又痒痒了!” 钱裕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往事,立马缩了缩脑袋小声嘀咕道:“真没劲!” 钱家治备的酒席安排在酒楼二楼包厢。 徐鹤刚刚推门进去就发现昨日里同车回家的社学好友们都到齐了。 众人见到徐鹤,连忙起身见礼。 “小鹤,我爹让我给你带个话,让你去我家捉只鸡补补身子!” “小鹤,我前些日子多买了刀宣纸,反正留在家里暂时用不着,你去取了!” “小鹤,……” 怎么个情况,一夜未见,这帮同窗好友全都似变了个人,不是送鸡就是送纸,还有,钱继祖还特地安排了席面。 想了片刻,徐鹤才后知后觉。 显然这些同窗得了家人的嘱咐,刻意来结善缘了。 “县试案首虽然没什么,但一般点中案首之人府试都不会罢落,也就是说这辈子,自己妥妥是个童生了!所以这些人家才巴巴赶着来结善缘!” 有人要说了,童生?童生也不过如此。 其实不然,童生虽然不算什么,但好歹也在科举之路上向上跃升了一步。 做了童生,就能称自己为“读书人”。 不然,就算你学到死,也不过是个白丁罢了。 在这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里,读书人意味着什么,这就不用赘述了。 就在这时,惠宾楼的小二将菜端了上来。 徐鹤不由期待地朝桌面看去。 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大失所望。 海陵县属于扬州府,在后世正是大名鼎鼎的淮扬菜发源地。 本以为今日能见到以细致精美,格调高雅闻名的淮扬菜。 谁知道桌面上全是些粗制滥造的普通鱼虾肉菜。 “来,大家不要客气,随便吃!”钱裕这家伙似乎对这桌酒席的菜品颇为得意,一边招呼众人,一边吹嘘自家菜品如何如何。 徐鹤想了半天这才搞清楚原因。 淮扬菜成型于另一个时空的清朝末年,因为漕运和盐业的影响,徽商和晋商将各自家乡的菜品带到了淮安和扬州。 再跟当地的菜品结合后才形成了后世的淮扬菜。 而这个时空中的大魏朝,显然还没有经过这种味蕾上的融合,菜品仍然简单朴素。 钱裕见满桌只有徐鹤不动筷子,还以为他不合胃口,于是问道:“鹤哥儿,你想吃点什么,我叫厨子去做!” 徐鹤笑着谢了钱裕好意,刚刚拿起筷子,没想到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钱继祖,你特娘的酒楼还想不想开?” 楼上众人听到这粗鄙之言,全都放下了筷子。 不一会,只听钱继祖小意道:“几位好汉,小店菜品色香味俱全,在海陵也是出了名的!几位如果不满意,小店菜金全额奉还便是,可不兴骂人啊!” 谁知钱继祖的委曲求全换来的不是息事宁人,只听刚刚说话那人又骂道:“这特么什么破菜,喂猪猪都不吃……” 此时,徐鹤身边的钱裕听到这话顿时涨红了脸,怪叫一声便起身冲下楼去。 一众同窗见状哪还能袖手旁观,全都跟着下楼了。 第一卷 第10章 闲汉 当徐鹤等人来到楼下之时,只见几个穿着短衣,敞怀恣意的闲汉正一脸不怀好意地看向他们。 钱裕涨红着脸,指着他们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钱启东派来的,我爹好心教他手艺,他竟然恩将仇报,想把我们家酒楼挤垮!” 天近晌午,前来用餐的食客不少,听到这话全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那几个闲汉见钱裕如此愤怒,反而嬉皮笑脸道:“那也是你爹蠢,哪有把自己吃饭的玩意儿倾囊相授于别人的?这年头,就算是亲生儿子都要防着,更何况启东大哥就是个本家侄儿!” “对对对。”其中一个闲汉上下打量着钱家父子笑道:“这父子如此蠢物,启东大哥也是教教你们做人,省得以后见到谁都掏心掏肺!哈哈哈哈!” 钱继祖闻言面若寒霜,整个人身体都在颤抖,嘴唇也渐渐发白。 可对面闲汉依然不放过他,只听一人道:“咱们来时,启东大哥交代了,只要后日惠宾楼关门歇业一天,就放你们父子将来在海陵县继续做生意,不然,呵呵!” 钱继祖听到这立马大惊失色:“大后天,大后天绝不可能!” 几个闲汉闻言也不废话,其中一个直接瘫坐下来道:“钱家父子谋财害命啦,我在他家吃饭,饭里面有耗子药,快点送我去医馆,不不不,先报官,对,报官!” 周围客人们见状知道今天事情难以善罢甘休,他们害怕一会儿殃及池鱼,于是纷纷结账走了。 钱裕看到这一幕,是既惊又怒:“你们,你们别走,求你们留下来给我们父子做个见证!” 可面对那几个闲汉凶狠的目光,食客们眼神躲闪,全都绕着他们逃也似的离开了。 钱继祖见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苍天啊,我钱继祖本分经营、待人和善,本家侄儿却恩将仇报,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见老父歇斯底里,钱裕为人子女,再也忍不住了,他抓起一旁的凳子就要往地上赖着的闲汉头上招呼。 徐鹤看到这里,一把将小胖子拦住:“钱裕,你冷静点!” 周围同窗们此时也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抱住钱裕。 这帮闲汉的目的很简单,他们烂命一条,就是为了将事情闹大,虽然不知道三日后是什么日子,对方为什么要让惠宾楼关店。 但显然如果今天钱裕砸了闲汉,那这惠宾楼都不用过三天,今天衙门里就会来人把店封了。 几个闲汉本来见钱裕上套,眼中隐现兴奋。 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冲动的钱裕竟然被一个年轻人拦下了。 为首的闲汉大怒:“你们特么从哪个耗子洞里钻出来的?这是我们跟钱家的事儿,不要惹上麻烦就特么赶紧滚蛋!” 这时同窗中的储渊指着徐鹤道:“这是本科县试,县令大人亲自点中的案首,你们敢动我们一个试试,明日他就去县衙一趟,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案首!” “刚来的那个县令点中的案首?” 几个闲汉顿时面面相觑。 其中有个人小声在为首之人耳边道:“大哥,昨日确实是县试之日!” 那大哥啐了一口骂道:“我特么难道不知道?还要你告诉我?” 只见他看着徐鹤道:“小子,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现在离开,我们兄弟既往不咎,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果你真不懂事儿,就休怪我等……” 徐鹤没等他说完便冷冷哼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聚众滋事,讹诈商户,等我去县衙跟老师好好分说今日之事,我看你们还怎么嚣张!” 徐鹤现在也没了法子,只能扯起李县令的大旗,想着能不能蒙混过关。 果然,这帮人听说他真能见到县令,顿时你看我,我看你的犹豫了起来。 但没一会儿,其中为首之人便冷冷笑道:“我们破烂命格,成日里在街上耍惯了的,这点破事去了县衙也不过是关上两天,倒是你个读书人……” 说到这,他看向徐鹤:“刚刚被县令大人点为案首,连个秀才都不是,便在县里包讼,你觉得县令大人会不会对你很失望?” 此言一出,刚刚还扬眉吐气的社学众人全都心惊肉跳起来。 所谓的包讼,其实就是包写状纸,代人诉讼的意思。 就像《九品芝麻官》里的方唐镜,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 大魏朝的读书人中了秀才之后,因为有了见官不跪的体面,县里也会给予其读书人基本的尊重,所以很多秀才喜欢帮人打官司赚钱,这种现象就叫包讼。 这些年,包讼愈演愈烈,朝廷三番五次下旨禁止,严重的,地方官会上报提学道斥夺包讼者的功名。 徐鹤虽然不是秀才、举人,不怕被罢斥功名,但很显然,如果给李县令造成包讼乡里、搅扰县衙、不安分守己读书的印象,这对徐鹤的前途是有很大影响的。 “唉,说到底还是人微言轻!”徐鹤心中微微一叹。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突然门外喧闹了起来。 片刻后,一群劲装大汉从门外挤了进来,为首之人看着赖在地上的闲汉皱了皱眉便转身出去了。 只见他来到一辆马车车厢窗户前抱拳垂首道:“少爷,这惠宾楼有人闹事!” 那窗户甚至没有掀帘便从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养你们是干嘛吃的?” 大汉闻言将头垂得更低:“是!” 说完便转身又回到楼内。 只见他刚刚进楼,浑没了马车之前的小心翼翼,他眼中寒芒一闪便吩咐同行劲装汉子们道:“将闹事之人全都给我赶出去,有胆敢反抗之人,打断手脚扔出去。” 此言一出,社学众人,包括钱继祖和酒楼的小二全都闪到一边,原本拥挤的大厅中央,顿时只剩下几个闲汉。 那些个闲汉见状全都傻眼了。 为首之人还想套近乎:“这位兄弟……” “滚!”劲装大汉甚至懒得看这帮闲汉一眼。 闲汉们欺负普通百姓还行,但这帮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儿,为首之人还想放两句狠话撑撑场面,但话到喉咙口,却跟堵住似的,终于,他再也受不了劲装汉子们的压力带上人溜了。 将这帮人赶走,为首大汉转头看向店内众人:“谁是掌柜?” 钱继祖连忙上前拱手谢道:“这位好汉,谢好汉帮小店解围!” 大汉压根没接茬:“整治一桌好席面送到最好的包厢,昨日里有人来定了的!” 钱继祖眼睛一亮道:“是顾大家到了?快请快请,三楼雅间早就备好了!” …… 【新书上传,手里有推荐票月票的朋友,如果觉得写得还能入眼,请支持一下! 无特殊原因每日三更,不缺席! 谢谢! 每日固定更新时间暂定为每天晚上9.30。】 第一卷 第11章 侄断叔财 当社学一众同窗再次回到包厢时,徐鹤开口问钱裕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家怎么招惹上这帮泼皮无赖了?” 钱裕郁闷地抱起面前大碗喝了口甜汁水,愁眉苦脸地说了起来。 原来钱裕的祖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钱裕的父亲钱继祖,二儿子早死,留下一个孩子就是刚刚那帮闲汉口中的钱启东。 钱启东从小丧父,母亲对他骄纵异常。 长大后他更是飞扬跋扈,天天跟一帮不学好的泼皮混在一起,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钱启东的母亲见状便求到大伯钱继祖这,说儿子因为没有个好营生这才出去厮混,她求钱继祖把钱家开酒楼的手艺教给钱启东,让他能在城西开个小饭馆,好歹算有个正经事做做。 钱继祖觉得二弟早死,自己作为大伯确实对侄儿有失管教,于是便把钱启东招来,把他母亲的话对钱启东说了。 钱启东刚开始听说要经营馆子,连忙摆手不肯,他每月什么事都不用做,就有大伯钱继祖给的花销,真开了馆子,又苦又累,还要伺候人,他哪能吃这苦。 但没过一月,钱启东态度大变,跑回来说要大伯把家里传下的菜谱教他,他准备在城西开个馆子。 钱继祖以为侄儿回心转意,终于长大学好了,于是便把手艺一份不漏地传给了他。 可谁知这家伙学了菜谱去,转手便跟当地守备千户所里的一个百户合开了一家酒楼。 取名也叫惠宾楼。 这就有点恶心人了。 虽然钱启东是自家亲侄子,但你拿了自家的菜谱跟别人合伙,将来人家踢掉你钱启东,自己开馆子怎么办?自家赚钱的秘密都在菜谱里呢,你难道不知道? 徐鹤听到这,估计以这钱启东好吃懒做的性子,酒楼这种勤行生意,他压根做不了。 说不定此时对外宣称是两人合伙,而那百户早就花了大钱把他们家的菜谱买了去了。 之所以留个合伙的名声,不过是看在钱家经营海陵多年,尚有几分名气,所以才借此名字招徕客人罢了。 而同样取名惠宾楼也是此意。 在这年代,除非万不得已,家里的祖宅、田产、手艺是不会卖给别人的。 钱启东这种行为在众人眼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 储渊皱眉道:“这种人,他母亲难道不管吗?” 钱裕恨恨道:“那女人把他儿子捧在手里怕化了,知道这件事后一个字都没说,反倒是责怪我父亲,说钱家的手艺,他们家也有一份,他儿子卖了就卖了,让我们别管!” “这女人好不讲道理!” “果然慈母多败儿!” “当时压根就不应该做这好人!” 一众同窗纷纷骂道。 就在这时,突然包厢里传来一阵琴声,悠扬婉转。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声音唱道:“舞雪歌云。闲淡妆匀。蓝溪水、深染轻裙。酒香醺脸,粉色生春。更巧谈话,美情性,好精神。” “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这一阵哀婉自怜、似吟似诵的曲调,顿时让包厢中的少年人全都怔在当场。 钱裕他们都是读过两年书的,虽然可能对词中的意思不得甚解,但听个大概还是没问题。 而且一众年轻人平日里接触的女性都是亲人长辈,哪里听过有女人唱出这等哀怨彷徨的词调,顿时有几个人已经面红耳赤,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这些对于徐鹤来说都无所谓。 这才哪到哪,在以前的时空里,漫说这种小文青哀怨的诗词了,就算是更劲爆的都看腻了。 他闻歌声渐歇,于是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然后才轻咳两声,提醒众人。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个个像似做了贼似的不敢跟别人的眼光接触。 不过储渊这人最先反应过来,只见他起身拱手对徐鹤施了一礼道:“昨日里小鹤得了案首我心中还有不服,但刚刚见你声色面前不为所动,我不如你多也!惭愧惭愧!” 徐鹤闻言有点不好意思,这位仁兄怕是有点误会,见多识广而已,无须大惊小怪。 好在他是个脸厚的,轻咳两声将话题拉回刚刚:“钱裕,那些闲汉逼着你家三天后歇业,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正事,钱裕脸色又黑了:“呸,我惠宾楼在海陵颇有名声,三日后新任海防道张兵宪张大人履任,千户所胡千户将接风宴安排在咱们惠宾楼!” 徐鹤听到这立马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肯定是钱启东那家伙背后的百户得到消息,想借此机会让自己的惠宾楼接待张兵宪,但正宗的惠宾楼还开着呢,千户大人又指定了钱裕家接待。 所以他叫人来使坏,让钱裕家三日后关门歇业,一方面可以让钱继祖恶了千户大人,另一方面借机把接风宴转移到他们新开的惠宾楼去,反正菜品啥的都一样,新惠宾楼不就顺势一炮而红了嘛! 夺人家业,还要断人财路,这钱启东背后的百户手挺黑啊! 听到这,徐鹤终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明白了。 其实那些闲汉没什么,他们仰仗的不过是背后的百户罢了。 但百户是官身,这却有点麻烦。 “这百户是本地人吗?”徐鹤问道。 钱裕摇了摇头:“他籍贯是山西太原府祈县的,不过已经在海陵安家落户了。” 徐鹤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了点这百户的情况。 原来这百户姓胡,十多岁时便来海陵投奔做百户的哥哥,后来哥哥戍边战死,百户这职位便由他袭了去。 当上百户后,他娶了哥哥的遗孀,因为善于钻营,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徐鹤闻言皱了皱眉,思索片刻后问:“这胡百户的哥哥有后吗?” “有个儿子,业已成家!”钱裕回道。 徐鹤点了点头,在钱裕耳边轻声交待了几句。 钱裕闻言看向徐鹤道:“小鹤,能行吗?” 徐鹤耸了耸肩:“不试试难道你们家就等着被挤兑死?” 钱裕想了想终于咬牙道:“我去找我爹说下这事儿!” 说完后便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钱继祖便带着儿子走进包厢,刚进门他就急切道:“小鹤,你所言当真?” 徐鹤笑着点了点头。 钱继祖见状兴奋地直搓手,再三思索后他不好意思地对徐鹤道:“小鹤,不是伯父不信你,你能不能……” 徐鹤没等他讲完便站起身来道:“走,我们下楼去说!” 一帮同窗面面相觑,不知道徐鹤到底跟钱家父子说了什么。 第一卷 第12章 淮扬名菜软兜长鱼 徐鹤下楼后,让钱继祖找来纸笔,然后在纸上挥挥洒洒写了几百个字。 钱继祖凑上前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活鳝鱼二斤、韭黄五钱、绍酒二钱、粗盐若干、酱油、香醋、葱结、姜片、白糖若干,白胡椒粉一分、熟猪油二两!” 没错,徐鹤写的正是一份菜谱。 这道菜名叫“软兜长鱼”,乃是后世淮扬菜中的【看家名菜】。 《山海经》中记载:“湖灌之水,其中多鳝!” 这句话说的就是江淮地区,这地方产的鳝鱼肉嫩、味美、营养丰富。 刚刚徐鹤在吃饭时发现,钱家的惠宾楼也有鳝鱼菜,不过仅仅是红烧鳝段这样的普通菜色。 吃饭时他就想过有空一定要把淮扬菜中的软兜长鱼复刻出来解解馋。 这不,正好遇到钱家这事儿,于是他就给钱裕支招,而这道菜正是解决今天这件事的一个引子。 至于徐鹤为什么会做这道菜? 当年徐鹤就职于扬州,扬州大学烹饪学院里有个名叫陈阳的年轻教授跟他相交莫逆,而陈阳便是著名的淮扬菜大师,没事儿他就跟着陈阳学上两招,手艺虽然比不了大师,但在这一世足够用了。 记得陈阳当时对徐鹤说:“软兜长鱼是淮安名厨田树民父子所创,鳝鱼肉嫩、味美,只要做法正宗,吃过之后绝对一生难忘!” 这时,钱继祖手里正捧着这份【一生难忘】的菜谱仔细研究。 他半信半疑地看向徐鹤:“小鹤,你一个读书人怎么懂庖厨之事?” “额!” 这边徐鹤还未开口,钱继祖就主动脑补好了:“也对,你徐家家大业大,两代人都在外做官,传出点东西来也不稀奇!” “不过!”他皱眉看向菜谱道:“不过这白糖价格甚高,一碗就要一两银子,用它做菜是不是太过奢侈?可以换成红糖吗?” 徐鹤闻言有些意外,白糖价格高? 红糖过滤后不就是白糖吗?这么简单为什么价格还会高呢? 他把这事儿按在心里,摇头道:“不行,红糖有甘蔗味,会破坏菜的味道,必须用白糖!” 钱继祖闻言大失所望,但不一会他咬了咬牙道:“试试吧,如果能成,大不了菜价也定高些!” 说罢他领着徐鹤与钱裕二人来到后厨。 只见他刚进后厨扯过一条围裙系在足有三尺的腰肢上,然后让后厨之人全都离开。 等人走后,他按照徐鹤提供的菜谱,先烧锅热水,然后在锅中放粗盐、香醋、葱结、姜片。 接着取来笔杆粗细的活鳝鱼倒入锅中,下一秒迅速盖上锅盖,防止鳝鱼窜出。 看到这,徐鹤不禁感叹,没想到这一世竟然还能看到这一幕。 等钱继祖按照菜谱上的步骤,到了调味之时,只见他拿出一个瓦罐,宝贝似的捧在手上问徐鹤:“红糖真的不行?” 见徐鹤摇头,他肉疼地揭开盖子,用筷子挑了点放入锅中,徐鹤见状摇头道:“不够!” 钱继祖无奈,只好按照徐鹤给的菜谱上的量放了白糖进去。 翻炒一番后,钱继祖抓了一把切好的韭黄撒入锅内,再淋入熟猪油五钱,这道菜就基本上做好了。 菜品盛盘,钱继祖有点失望。 什么玩意儿这是? 鳝背肉是黑的,一整盘黑乎乎的一片,难看死了,叫人怎么吃? 果然,自己还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徐鹤一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怎么可能会做菜? 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白糖。 想到这他一脸肉疼地撒了点白胡椒粉在菜上。 就在这时,烧火的钱裕鼻子动了动,突然满脸兴奋地歪头看向灶台边摆着的菜肴。 “太香了,这这这,这道菜太香了!” 这时候似乎有股胡椒粉夹杂着鳝鱼的鲜香钻入了钱继祖的鼻孔。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神仙味道?这……,光是闻闻味道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此时的徐鹤也是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充斥着熟悉的香味:“成了!” “爹!我……我想吃……”小胖子钱裕口水都快从嘴角流下来了。 钱继祖激动地拿来三副筷子,接下来…… 只见三人风卷残云一般将这道新鲜出炉的软兜长鱼扫荡一空。 “太,太好吃了,爹,再做一份吧!没吃够!” “……”钱继祖白了儿子一眼,转身激动地拉着徐鹤的手道:“鹤哥儿,这,这菜谱如果卖给金陵的大馆子可是能得个高价啊,你,你就这么给伯父了?” 说到这,他连忙从怀里掏掏摸摸一阵,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徐鹤:“伯父不能白得这么好的菜谱,这些散碎银子你先拿回去,过两天我叫钱裕再给你递二十两去!别嫌钱少,这些是伯父所有的周转了!” 徐鹤本意是为了帮钱裕这个发小,压根没想获利,所以他将袋子推了回去。 谁知钱继祖急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拿着,拿着!” 他一边说,一边把袋子往徐鹤怀里掖去。 徐鹤无奈只能收下。 钱继祖见他收了钱,高兴地笑道:“太好了,有了这道菜,别说这海陵县,就算是扬州府,我这惠宾楼也能立足!跟这相比,做菜用的那点白糖又算什么?哈哈哈!” 钱裕见老爹顾盼自雄的模样一脸崇拜。 徐鹤也觉得钱继祖没有说大话。 在大魏朝,这道菜别的地方不敢说,绝对秒杀所有江淮人的味蕾。 就在徐鹤他们兴奋地讨论这道菜时,三楼包厢内一个锦衣男子却在酝酿风暴。 “薛彬,告诉这家老板,菜难吃不说,上菜还这么慢,他这酒楼是想关张吗?” 刚刚赶跑闲汉的领头大汉在门外躬身应道:“是,公子!” 此时后厨的钱继祖等人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突然,门被人一脚踹开。 钱继祖刚想骂人,便看见巨塔似的薛彬走了进来,他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掌柜的,我们家公子说了,菜很难吃,上菜又慢,你若是再磨磨蹭蹭,酒楼就别开了!” 钱继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连忙歉声道:“请你们家公子和顾小姐稍待,小的马上就安排!” 第一卷 第13章 高眠守蓬荜 徐鹤等那大汉走后问道:“钱伯,楼上的客人是……?” 钱继祖闻言朝门口看了看,然后小声道:“金陵来的贵公子,专门邀请顾横波顾大家登望海楼赏景,前些天那位得家人早早便定了包厢!” 徐鹤点了点头,对于他而言,什么王孙公子,青楼名妓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但钱继祖就不一样了。 他有心讨好客人,想到刚刚那大汉说那公子嫌弃菜品难吃。 他顿时又取来二斤笔杆青黄鳝准备露一手,长长脸。 徐鹤也很好奇这个时代之人的上层人士对这道菜究竟反响如何,于是就等在后厨里看钱家父子忙活。 不一会儿,又一道软兜长鱼做好,钱继祖亲自端宝贝似的送了上去。 等老爹走后,钱裕感动地拉着徐鹤的手道:“小鹤,如果我们家这次能过关,你放心,以后你社学的束脩我们钱家全包了!” 还没等徐鹤答话,钱裕便小意凑到他身边:“好兄弟,还有没有这种菜谱,再赏几道,你放心,银钱上面我爹以后绝不让你吃亏!” 徐鹤笑了笑,他会的菜还有很多,但他知道,一股脑拿出来,那是一次人情,但一次次拿出来,就是很多次人情。 倒不是他非要卡着钱家的脖子炸些油水,而是他跟钱裕只是稍好的同窗关系,帮忙一次是情分,一直帮下去,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钱家会不会觊觎自己脑袋里的东西,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这年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只见他摇了摇头,借口自己忘了,等回家后想想再说,总算搪塞住了小胖子。 小胖子也不在意,有了这道菜已经是意外之喜,刚刚多半是好奇打听而已。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面钱继祖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只见他气喘吁吁抓住徐鹤问道:“楼上顾大家问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徐鹤闻言刚想说【软兜长鱼】。 但沉吟片刻答道:“叫【高眠守蓬荜】!” 钱家父子听到这个名字全都古怪地看向徐鹤。 “鹤哥儿,这……,啥意思?”钱继祖问完后顺便看向儿子。 毕竟是也是读过书的,儿子应该懂的吧? 但钱裕脸上的茫然比他这个当老子的还严重。 “小浑蛋,啥也不是!” 此时徐鹤微微一笑道:“钱伯伯,你上楼告诉贵客就行了,他们自然懂里面的意思。” 钱继祖闻言半信半疑地去了。 又过了半晌,刚刚那铁塔般的巨汉薛彬再次来到后厨,只见他的目光在徐鹤和小胖子钱裕身上一转,接着便对徐鹤道:“你是徐鹤吧?跟我上楼!” 钱裕捧着肚子一脑袋浆糊:“这家伙是怎么知道我非小鹤来着?” 徐鹤闻言点了点头,便跟着那大汉上了楼去。 刚到包厢门口,门里似乎正在讨论软兜长鱼这道菜。 “顾大家,没想到这小小海陵县竟有如此美味。” 这时一个女声道:“鲜而不腻,嫩滑多汁,奇怪,这种鲜美让人食之思之,舌根处回味良久!” 徐鹤在外间听了心中想笑,他曾听陈阳说过,白糖这玩意,提鲜的效果跟别的东西不一样,它的作用就是让鲜美出现层次感,尤其是喉部以上,那种鲜味久久不散。 这么说来,刚刚说话的女人倒是个“老饕”! 等包厢里话声渐歇,徐鹤身边那大汉道:“公子,徐鹤带来了!” 不一会包厢里有人淡淡道:“叫他进来吧!” 等徐鹤推开包厢木门后,只见里面桌上坐着一男一女。 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长相俊朗,衣着不凡,举手投足间一副养尊处优的感觉。 而与他对坐之人则年方二八,只见她鬓发如云,桃花满面,襦裙下露出两只弓弯纤小,腰肢更是如迎风垂柳,不堪一握! 啊!忘了,在徐鹤身边还站着一脸陪笑的胖掌柜钱继祖,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果然可以降低男人的观察能力。 这时那锦袍公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徐鹤道:“听说你叫徐鹤?这次被点为县试案首了?” 徐鹤看向钱继祖,钱继祖朝他嘿嘿一笑。 徐鹤拱手施礼:“正是在下!” 锦袍公子闻言指着桌上的【软兜长鱼】问道:“此菜为何取名【高眠守蓬荜】?” 当锦袍公子问到这时,一旁的顾横波也微微侧身看向徐鹤。 徐鹤笑了笑:“长鱼泼刺不受钓,渔子高眠守蓬荜。随意取名,意趣而已!” 此言一出,一旁的顾横波眼波流转,轻启朱唇笑道:“没想到公子刚刚被点中县试案首,也有归隐高卧的意趣吗?” 徐鹤笑了笑:“鳝鱼土称【长鱼】,这诗是前宋张耒【音磊】隐居山阳所作,我不过是偶然想起,随手取得!” 张耒是北宋人,宋徽宗时拜太常少卿,后来被列入元祐党籍,数遭贬谪。 而这【长鱼泼刺不受钓,渔子高眠守蓬荜。】出自他贬谪山阳县时所作的《偶书三首》。 山阳这地方在哪呢? 就是现在的淮安境内。 诗中有长鱼,作者是在淮扬菜的发源地淮安写的,再加上眼前这位顾大家是个妥妥的文青,所以借用张耒之诗,应物、应景、应人,徐鹤起这名字也算有心了! 只见顾横波果然拍手轻笑道:“一道小菜,倒因为这名字生出一股隐逸之气,公子之才,小女子佩服。” 说完用袖掩嘴轻笑出声。 这一幕,就算是徐鹤这个见惯【大场面】的未来人也不由大为心动。 锦袍公子见顾横波高兴,于是笑道:“难得眉生高兴,薛彬,取二十两来,赏这小哥!” 考中个县试案首,族里奖励五两! 送个菜谱,钱继祖暂给散碎银子约莫十多两。 面前这骚人为了泡妞,就特么大撒币二十两? 钱这么好赚的吗? 这厢间,薛彬拿着一个钱袋不由分说塞入目瞪口呆的徐鹤怀中。 顾横波见徐鹤愣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半晌后才轻声问道:“公子过了县试,可曾习得作诗?” 有的县试不考试帖诗,所以顾横波才有此问。 徐鹤这时已经从大撒币的挥金如土中醒了过来,他点了点头:“学了!” 顾横波顿时来了兴趣笑道:“今日我与薛侯……,我与薛公子游览海阳楼,不知徐公子可曾去过?” 徐鹤作为海陵人,以前自然是去过海阳楼的。 顾横波眼波流转,轻声问:“我观公子也是清丽之人,不知有无登高感怀之类的诗作?” “好好说话不行吗?跟文青说话太特么累了!” 徐鹤心中吐槽,但脑中却在构思,片刻后他负手道:“献丑了!” 第一卷 第14章 顾横波 【翠微深处有高楼,海色飞来画栋浮。 落日惯招千古梦,乱云难扫一天愁。 鱼龙气湿腾空际,鸡犬声微出上头。 莫问潮生与潮落,雄心久已付闲鸥。】 这首诗是后世清代诗人孙原湘所作。 这个孙原湘虽然历史上不太出名,但其实在当时是士林公认的“擅诗词”。 而且还工骈、散文,兼善书法,精画梅兰、水仙。 诗文与同时期的王昙、舒位鼎足,并称【后三家】或【江左三君】。 徐鹤虽然也会作诗,但说实话,七步成诗这种东西除了在《三国演义》里,现实中他还未见过这种捷才。 顾横波如果出题后给他个把小时,说不定他能交出一份还算不错的诗文。 但你让别人坐饭桌上专门等你一两个小时? 怕不是有病。 “落日惯招千古梦,乱云难扫一天愁。”锦袍公子口中反复吟诵这两句,眉头微锁,似乎心中有事,不能发解。 倒是明眸皓齿的顾横波惊喜道:“好一句【莫问潮生与潮落,雄心久已付闲鸥】!” 徐鹤闻言心中想笑,他挑选这首诗是有原因的。 刚刚张耒那首诗中饱含“隐逸”风流。 顾横波对那首诗显然非常喜欢,徐鹤自然投其所好,再搞点【雄心久已付闲鸥】的调调送给她咯。 只见刚刚端坐的顾横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她眉间轻蹙,口中反复吟诵【莫问潮生与潮落,雄心久已付闲鸥】这两句,显然是喜欢得紧。 过了半晌,只见顾横波跟个男子似的朝徐鹤躬身一礼道:“公子绝顶诗才,奴家佩服!” 顾横波是金陵远近闻名的清倌人,向以诗词冠绝秦淮,普通人就算豪掷千金也未必能见其一面,如今她竟然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里小子躬身施礼…… 锦袍公子傻了…… 他花钱邀请顾横波同游海陵城,虽然顾横波受邀前来,但始终一颦一笑都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而眼前这少年,竟然让顾大家躬身施礼,传出去,不知道要羞煞多少金陵那些所谓的才子。 钱继祖也傻了…… 徐鹤打小聪明,是个读书的料子,这点他是知道的。 但他绝没有想过,号称“艳绝江南”的顾大家对徐鹤之才竟然推崇如此! 看来要让自己的儿子以后多跟徐鹤接触,沾染沾染这文气。 “算了,那个蠢家伙八辈子也做不出这种诗来!”钱继祖颓然。 面对两人的目瞪口呆,徐鹤倒是没那么惊讶。 开玩笑,这首诗的原创孙原湘乃榜眼之才,所作之诗虽不及盛唐,但在诗词日渐式微的今天还是很能打的好不好。 这时,顾横波道:“徐公子,虽然奴家喜欢隐逸之词,但我观公子青春年少,正是发奋读书之时,横波有句话劝于公子……” “请公子还是用心举业,待未来独中鳌头之际再恣意溪间,悠游林下才好!” “额!”徐鹤感觉自己有点装过头了。 人家顾横波干嘛来了? 劝学。 没错,我是喜欢隐士这种调调,但是你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家伙,现在谈这些会不会有点太早? 徐鹤抬头看向顾横波,只见她眼中露出真诚之色,心中忽有所感:“惭愧,人家是真正儿站在自己的角度,为自己前途考虑来着。” 一念及此,他微微拱手对顾横波道:“感谢姑娘所劝,徐鹤定会发奋读书。” 顾横波本来怕徐鹤多想,可见他言辞恳切,心中不由大喜:“太好了,那奴家就在金陵等着公子中举的那一天!” 徐鹤微微一笑,朝两人拱了拱手便下楼去了。 锦袍公子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看到徐鹤施施然下楼的样子还是不由嫉妒道:“横波,这家伙就算有点才学,但你这也太过了吧?” 谁知顾横波抿嘴笑着对那锦袍公子道:“薛公子,你是习武之人,听不得我们文人之间的诗词往来。以这徐公子的诗才,奴家不敢说他必中进士,一个举人定是跑不掉的!” 伺立在旁的钱继祖闻言大吃一惊。 举人? 举人可就算一脚踏入了官场,初步有了做官的资格。 到那时候,就算是县官见了也会客气一番的。 眼前这位竟然觉得小鹤能考中举人? 一时间,他的心中五味杂陈,心思电转。 …… 当徐鹤回到包厢时,一众同窗正在用饭。 钱裕这时候也来陪同。 见到徐鹤,他立马惊喜道:“小鹤,那顾大家到底长啥样啊?好看吗?” 周围人全都露出一脸关切之色,但偏偏还要装着无所谓,奈何竖起的耳朵和呼吸都变小声的样子出卖了他们。 徐鹤微微一笑道:“好看!” “到底有多好看?”钱裕追问。 徐鹤装作一脸为难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比师母好看一点点!” “去你的吧!” “哈哈哈!” “小鹤,你这家伙……” 徐鹤口中的师母,是社学谢夫子的老妻,今年已经五十多了,就算年轻时风姿绰约,这时候也是褶皱满脸。 这时,储渊开口道:“这两天县试,大家还是回家用功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朝徐鹤看去。 今天来的同窗中,如钱裕之流,大多考完正场后便自知学问未够,所以主动放弃了初复和再复,更别谈最后一轮面复了。 其中只有被县令点中案首的徐鹤,以及说话的储渊直接通过正场,只要参加后天的【面复】即可。 储渊这话一是自己想回去温习功课,另一个也是提醒徐鹤别把心都玩散了的意思。 徐鹤闻言起身对储渊施礼道:“四哥说的是,要不就散了吧?” 其他几人虽然有些扫兴,但知道这时候对二人来说十分关键,于是纷纷起身告辞。 出门后,徐鹤与钱裕相约后天再见,便跟储渊一同朝城外走去。 一边走,储渊一边道:“小鹤,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徐鹤闻言点了点头。 “谢夫子回宜陵老家去了,听说社学来了新夫子,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 听到这话,徐鹤顿时皱起眉头! 第一卷 第15章 合作伙伴 社学之前的谢夫子好歹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 而新来的夫子却是个老童生。 …… 不是徐鹤瞧不起童生,这件事跟前世上学一样,假如用前世的分班制跟现在相比,徐氏的族学相当于“实验班”、“快班”,原本有谢夫子的社学相当于“普通班”,如今换了老童生教学…… 妥妥的“差班”啊! 徐鹤虽然前世研究过经学,但那也只是一个现代人出于专业和兴趣的学习,应付应付县试、府试还行,去了道试就有点不够用了,更别说将来的乡试、会试。 之前李县令出题《学而时习之》,徐鹤之所以能回答如此完美,那是因为他前世看过别人针对这句话的破题,才能如此轻松完成县试。 考题千千万,下次万一遇到变态考官,出的变态截搭题,那他可真就抓瞎了。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只有读书才能出头,徐鹤是下定决定真刀真枪学出点东西来的。 可这节骨眼上,师资力量有所调整,属实算不得好消息。 跟储渊一起出了城,很快两人就分开各回各家了。 到了家里,谢氏一脸喜气地对儿子道:“鹤儿,我刚刚去族里把那五两银子取了回来!” 说完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生怕别人听到似的告诉徐鹤:“明天娘去买几只鸡养着,鹤儿以后你每日就有鸡卵补身子了!” 徐鹤笑道:“娘,这银子你放心大胆地用,儿子今日又赚了十两回来!” 此言一出,谢氏大惊失色:“十……十两,鹤儿,你从哪弄来那么多钱?” 徐鹤也没隐瞒,就把今日菜谱之事对谢氏说了。 当然,他只推说曾在书铺看过一本杂书上写过这菜谱,所以才拿来卖于钱家。 就算如此,谢氏也惶惶不安道:“小鹤,裕哥儿和你向来不错,你一个菜谱卖这高价,可别坏了你们朋友之谊!” 徐鹤心说这才哪到哪,钱家感激还来不及呢,过几日还要送银子过来,不知道母亲到时会作何感想。 就在这时,突然隔壁老甲长家的徐鹏找了过来。 “鹤哥儿,我爹见你头上有伤,今日叫我去河里抓了些鱼来给你补补身子!” 谢氏见状连忙摆手道:“鹏哥儿,你家里一年也见不到什么荤腥,赶紧拿回去!” 徐鹤这时却突然想了想对谢氏道:“娘,既然是甲长大伯好意,咱们收下便是。” 徐鹏闻言顿时大喜,抢上前两步将穿腮的草绳挂在草屋廊檐下便转身要走,生怕徐鹤母子反悔似的。 徐鹤这时一把拉住徐鹏笑道:“鹏哥,这两日幸亏甲长大伯和你帮忙照应,今日晚间便来我家用饭吧!” 谢氏虽然心疼钱财,但想想这两日甲长家的照顾,于是也笑道:“对对对,晚上来用饭!” 徐鹏也不扭捏,闻言笑道:“好咧,婶子、小鹤,我回去跟我爹说一声!” 送走了徐鹏,下午徐鹤在家里看了会儿书。 等到下午,乘着天色未晚,徐鹤出门去村西头沽了些酒,又切了点熟肉回家。 不一会儿,老甲长便带着一家子来吃饭了。 徐鹏母亲去厨房帮谢氏烧火做饭,几个老爷们在堂上摆桌喝起酒来。 徐鹤年纪还小,自然是拿着碗倒了些开水陪着。 老甲长轻轻抿了一口酒杯感叹道:“好久没喝酒了,小鹤,你们破费了啊!以后可不兴乱花钱了。” 徐鹤笑道:“这两日,要不是大伯和鹏哥照应,我家还不知乱成啥样!一顿水酒,大伯不要嫌弃!” 徐鹏笑道:“这算什么事儿,咱们可是同宗兄弟,又住得近,有事儿照应都是应当应分的。” 老甲长跟徐鹤的父亲徐巍是亲堂兄弟,两家关系确实很近。 再加上两家距离不远,从徐巍在时,两家就相互扶持,关系一直很好。 徐鹤闻言想了片刻,突然问老甲长:“大伯,我这人专心举业,向来不事生产,我看书上说,咱们海陵县在扬州府是出了名的物丰民富,可为什么咱们过得还是这么穷呢?” 老甲长闻言叹了口气,举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小鹤,书中所言不假,咱们海陵县阡陌纵横,又是水陆要冲,淮扬的盐产发运各省都要经过不远处草河上的鲍坝盐关。” “按理说这地方怎么也是富庶之地。” “但……” 听到这,徐鹤、徐鹏二人都放下筷子聆听起来。 “但海陵分为上乡、下乡,田地大多集中在城北的下乡。这些年洪灾频繁,淮河屡次泛滥,冲毁洪泽湖上的高家堰,洪水决堤,一泻千里,我们这的下乡田地全泡在水里,全年颗粒无收。” “但朝廷还是觉得我们海陵县有水陆盐商之利,税是一点不少!” 徐鹤点了点头,看向一旁闷头吃菜的徐鹏道:“鹏哥,你现在做什么营生?” “嗨!他呀,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只能做些农活,平日里下河摸摸鱼啥的,没出息!”老甲长抢过话来,着实把儿子损了一通。 徐鹏估计是被打击惯了,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 徐鹤笑道:“我这有门营生,不知道鹏哥有没有兴趣?” 徐鹏闻言愣在原地,他手指着自己道:“我?” 徐鹤点了点头,然后把今天在惠宾楼做菜时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老甲长皱眉道:“白糖这东西我知道,城里南北货店里有卖,听说是熬煮红糖时表面结的一层糖霜,熬煮千把斤红糖才能出个一两白糖,那玩意可贵得很!” 徐鹤笑道:“大伯,如果我说我有办法把那白糖大量做出来,你肯叫鹏哥帮我吗?” 老甲长大惊失色:“你,你会……会熬白糖?” 徐鹤点了点头。 老甲长眼睛瞪得更圆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面看了看后,不放心地问:“这东西,你是怎么会的?” 徐鹤笑道:“书上!” 老甲长可不是谢氏,他常年在外面行走,属于见过世面的,只见他半信半疑道:“圣人怎么会教人做白糖?” 徐鹤没有回答,他没骗这对父子,其实白糖做法很简单,《天工开物》上面记载,用黄泥水过滤红糖水,就能得到白糖。 只不过这时候《天工开物》还没有问世,甚至将来宋应星会不会出现在这个时空还两说呢,徐鹤前世看过此书,从在惠宾楼见到钱继祖如此紧张白糖时,他就打定主意,要用这玩意儿攫取自己的第一桶金了。 而拘于读书人不能经商,所以,对自己家向来不错的老甲长父子就是他找来的合作伙伴。 徐鹤还没说话,倒是徐鹏先开口了:“小鹤,你要是会熬红糖,刮出来的那点白糖可不顶事,咱们又没有那么多成本进货熬糖,这生意做不得做不得。” 徐鹤知道他误会了,于是神秘一笑道:“我的办法不是在熬煮红糖时收集表面的糖霜,而是制作白糖!” 这下子父子两彻底惊呆了。 要知道这年头可不是白糖兑水喝的年代,白糖可是个金贵玩意儿,每年还要进贡到宫里去的。 徐鹤口中的制糖显然不是小打小闹的收集糖霜,而是……制作白糖。 这可一下子颠覆了父子两的认知。 老甲长压低声音道:“当真?” 徐鹤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还没捂热的那袋散碎银子递给徐鹏道:“鹏哥,明日里你进城一趟,用这袋子里的银子多买些红糖回来,行不行,咱们试试便知!” 徐鹏掂了掂袋子的重量,估计里面足有十两左右的银子,这时他才觉得徐鹤是认真的。 老甲长劈手从儿子那夺过袋子揣进自己怀里:“年轻人毛毛躁躁,我亲自去,明日里我们父子一起进城,分头去买!” 徐鹤心悦诚服,姜到底还是老的辣,财不露白,万一将来白糖上市,此举也不会引人注意,顺藤摸瓜知道白糖的出处。 第一卷 第16章 白糖 第二日午时,老甲长父子一人背了一个口袋来到了徐鹤家中。 足足三十多斤红糖放在徐鹤面前时,徐鹤也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 说实话,上辈子除了给老婆煮红糖水,他也很少接触这玩意。 谁能想到这辈子就要靠这东西发家致富,攫取人生第一桶金呢? “小鹤,现在怎么办?”老甲长父子眼巴巴地看向徐鹤。 说到这个,徐鹤太胸有成竹了。 他先是让徐鹏回家找来过年时酿米酒时用到的木漏斗,然后从灶台边扯过一捆秸秆清洗后塞住漏斗下口。 做完这一步,他叫徐鹏生火,把红糖倒入锅中加水熬煮。 老甲长见状不明觉厉道:“小鹤,我看你做得有模有样,看来你是真懂啊!” 徐鹤嘿嘿一笑:“那当然,大伯你瞧好了!” 其实《天工开物》上红糖提取白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用秸秆塞住漏斗,然后把熬煮好的糖稀放入漏斗中,接着用稀释的黄泥水附着掉红糖里的杂质,得到的便是白糖了。 这边,徐鹤一边熬煮红糖,一边让老甲长去外面搞点黄泥回来。 等红糖熬成膏状时,老甲长浑身泥点的回来了,他手中提着一通黄泥水,心情也是激动不已。 徐鹤立马用锅铲将红糖膏舀出放入漏斗,此时,徐鹏也凑近前来收看这激动人心的一幕。 “见证奇迹吧!”徐鹤红光满面地将黄泥水倒入漏斗。 老甲长在旁看到这一幕时面容有些扭曲,刚刚这一下就用掉了五斤红糖,这可是足足二两银子啊,转眼就被黄泥水淹没了,心……有点疼。 只见那红糖膏因为黄泥水的浮力在漏斗中缓缓浮起。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漏斗下方一点动静都没有。 终于,一声“滴答”传入徐鹤耳中,徐鹤惊喜地看向漏斗下方,果然,落在盆中的那滴水黑乎乎地在盆地炸开,形成一个个小黑点。 徐鹤暗暗握紧拳头,下一秒,又是一滴,接着漏斗口的秸秆上水珠越来越多。 老甲长一拍大腿:“我知道了,这黑水就是红糖里的杂质,被黄泥水带走了!” 徐鹤也不装了,哈哈一笑:“没错,黄泥水具有吸附性,可以带走红糖杂质。” 老甲长父子仿佛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脸兴奋。 黄泥水,就在三人注视下水位逐渐下降,终于,还剩下浅浅一点遗留在漏斗中。 “快了,我的白糖,不,我的银子就要出水了!”徐鹤心中呐喊。 可几分钟后,三个人全都傻了。 只见漏斗秸秆上耷拉着一块黄乎乎的玩意儿。 “这……” “怎么回事?” “白糖呢?” 徐鹤傻了,老甲长和徐鹏也傻了。 说好的白糖,说好的吸附呢,出来的玩意儿怎么是个满是秸秆末的黄块块! 这一刻老甲长大失所望,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小鹤啊,这可是二两银子啊,就这么糟蹋了,这摊子收拾收拾拿去喂猪吧,明天我把剩下的红糖拿回城里退了试试!”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号称明末黑科技之书《天工开物》不可能骗人吧?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徐鹤脑门隐隐有汗渗出。 “难道要多过滤几遍?”徐鹤突然灵光一闪。 他连忙取来新盆放在漏斗下方,又把刚刚过滤出来的水浇灌在漏斗里。 老甲长父子看到这一幕也猜到了徐鹤的用意,眼中不由再次升起希望。 可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穿越致富秘籍中最简单的白糖提炼也能搞砸。 只见那糖膏经过二次过滤明显缩水成三分之一大小,依然是黄澄澄的。 徐鹏用手蘸了点黄泥水放进嘴里,片刻后他哭丧个脸对徐鹤道:“小鹤,咱别试了,下面的黄泥汤都变甜水儿了!” 目瞪狗呆!!!!! “刚刚有多自信,这时候就有多社死,咱给穿越者丢人了属于。” 三个人忙活了半天,谢氏连饭都没地儿做去,只能去老甲长家做好了端过来给爷三吃。 可就这忙活了半天,白糖没见到,黄泥甜水倒是明天便宜了二师兄。 就在徐鹤准备放弃之时,突然看见厨房一角堆放着的木炭。 这些木炭是冬天时,谢氏害怕儿子晚上读书冷,特意买了一点给他取暖的。 到了这会儿,还剩下一些,大多都是炭渣了。 徐鹤突然眼睛一亮,要说吸附性最好的东西,黄泥汤怕是跟炭粉没法相提并论,如果把黄泥汤换成木炭…… 想到这,他连忙拉起徐鹏让他再去烧火。 老甲长见他还要折腾,连忙护住剩下的红糖:“小鹤,别折腾了,白糖那么容易做出来的话,人家早拿去赚钱了,还能轮到我们?” 徐鹤摇了摇头:“大伯,再让我试一次吧!” 老甲长见他坚决,只好肉疼地又拿出二斤红糖来递给徐鹤:“最后一次,大伯可不能见你糟蹋银子!如果不行,我帮你退了,你拿这钱好好读书!” 徐鹤无奈,这属于信誉值用光了嘛?不信任了呗! 还是刚刚的步骤,只不过这次徐鹤将熬好的糖膏放入盆中,加水后从墙角取来木炭,碾碎后撒入盆中。 三人再次紧紧盯着木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三人眼睛都盯得酸了,终于,徐鹤让谢氏帮忙找了个新的竹笊篱,又在笊篱上蒙了块纱布布头。 这边徐鹏按照徐鹤的指令,搬起木盆,将里面黑乎乎的水倒入笊篱,然后流入下方的木盆。 这时,流入下面木盆的水明显清亮了不少,只有微微的黄色,而笊篱的纱布上则全是木炭和融化红糖的杂质。 看着下面木盆里微黄清亮的水,老甲长有些搞不清状况:“小鹤,这是成了还是没成?” 徐鹤摇了摇头,将那盆水再次倒入锅中。 徐鹏见状自觉跑去烧火。 随着锅烧开,水汽升腾,锅中的水越来越少。 突然,老甲长惊呼一声:“白糖!” 徐鹤闻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只见随着锅中水位下降,锅的周围结出一层白色的晶状体。 徐鹤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刮下一点放入口中。 那一秒,甜蜜的滋味沁入心田。 终于成了! 第一卷 第17章 面复 最后三人收取白糖,共得一斤二两。 约莫三分之一的折损,这在徐鹤看来尚能接受,可这些在老甲长父子眼中可是了不得的事儿。 这么多白糖,漫说吃了,徐鹏就算见也没见过。 “小鹤,这真是白糖吗?”此时的徐鹏如坠梦中,还是不敢相信。 “简酿酒,枕为囊,更余风味胜糖霜,鹏哥,如假包换!你尝尝!”徐鹤心情大好,哈哈笑道。 徐鹏小心翼翼捏起一点如沙似雪的白糖放入口中,一瞬间,甜味给身心带来的快乐瞬间让这个很少吃甜的家伙升华了。 “这就是白糖的味道……”徐鹏这昂藏汉子眼眶都红了。 试验成功,三人也顾不得疲惫,一直忙到半夜才将剩下的红糖全都制成白糖。 看着盆中约莫五斤多的量,三个眼睛亮晶晶的家伙全都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后徐鹤这才找出一个竹筒来,往里装了约莫一斤的白糖留着自用,剩下的全都交给老甲长父子。 老甲长这时才醒过神来,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小鹤,这东西,太,太贵重了。还是你自己去……” 徐鹤笑道:“大伯,咱们都是一家人,制作时我都没有避你父子,还会害怕你拿了白糖一去不返吗?” 老甲长闻言更紧张了:“啊呀,老汉把这茬给忘了,鹤哥儿,你放心,这件事我们父子就烂在肚子里,谁要是用你这法子牟利,断子绝孙。” 不管什么时代,人们对传家的手艺十分看重,向来不示外人,老甲长害怕徐鹤多想,这才发下重誓! 徐鹏在一旁也赶紧跟着老爹发下毒誓。 徐鹤叹了口气,拉着父子俩在灶台边坐下:“大伯,鹏哥,咱们都是亲戚,又是邻居,两家向来交往甚厚,我父亲死后,多亏你们照拂我家!” “小小技艺,我本就没准备瞒着您!” “可是!”徐甲长满脸为难,“我们也没做什么啊!” 徐鹤摇了摇头恳切说道:“至今我家还欠您那三钱银子,我虽然读书,但也知道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您能周济我们母子,属实不易了,徐鹤铭记于心!” “再说了!”他继续道:“我一个读书人,经商多有不便,正好见鹏哥农闲时无事,所以想两家合作,一起把这生意给做了!” 言已及此,老甲长感动得连连叹气:“这,这,这……” 倒是徐鹏想得开:“小鹤,既然如此,事情我们来做,你安心读书就是,到时候给我们父子一点腿脚钱即可!” 徐鹤摇了摇头:“不,我们五五分账!” “什么?这可不行,不行不行!”老甲长和徐鹏父子两连连摆手。 虽然父子俩不肯答应,但徐鹤还是坚持,终于,两人答应下来,并且商量着先在海陵县里,将这些白糖分开卖了,然后再用发卖的钱购回红糖、木炭,到时候大批量生产。 到时候小小海陵肯定吃不下那么多白糖,好在海陵周围的扬州、金陵、南通州、高邮州都是富商云集的富庶之地,销路是不愁的,到时候就得辛苦老甲长父子了。 这也是徐鹤将两父子拉进这个生意的原因,自己读书习文,哪有时间操持这些琐事? 没有个实诚贴心的人,生意再好也没办法展开。 等送走老甲长父子,推门而出,月上柳梢头。 徐鹤此时才突然想到明日还要县试。 连忙囫囵吃了几口,便睡下休息了。 第二天,徐鹤与储渊早早就来到县衙。 面复比较随意,李县令就安排在县衙后堂。 这次考试,考的不是名次,只是看有没有滥竽充数之人,大多数时候县令都不会改动之前三轮考试结果。 县衙后堂,虽然有为官不修衙的传统,院落房屋很是破败,但一方小院倒是占地颇广。 假山奇石,一汪碧水,煞是可爱。 就在徐鹤与一众考生站在廊檐下欣赏知县私人花园时,突然李县令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众人见他面色不虞,心中全都咯噔一下。 李县令先是环顾四周一圈,然后目光落在徐鹤身上。 他朝徐鹤招了招手。 徐鹤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上前躬身道:“老师!” 李县令点了点头交代道:“一会儿考完先别走,去二堂,我有事问你!” 听说李县令单独召徐鹤问话,周围一干人等全都朝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徐鹤连忙躬身回道:“是!” 李县令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向众考生:“今天面复,尔等用……嗯!用【春江水暖鸭先知】为题试做一首诗来!” 面复作诗也是常例,众人并不奇怪,一时间全都地头苦思。 徐鹤想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好句子,县试面复,被预定案首的他,如果一会儿做不出诗来,落的不仅仅是自己的面子,县令那里也不好看! 想到这,他有点着急。 就在这时,突然他转头看向花园假山下的水池,心中忽有所感。 李县令一直在观察着自己县试亲自点中的案首。 刚开始时,徐鹤眉头微蹙,他心中也跟着一紧,这关键时候,要是做不出诗来,或者诗作得不好,他的面子往哪搁去? 但下一秒,徐鹤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李县令也跟着高兴起来。 “就算我亲儿子,我都没这么担心过!” 就在这时,徐鹤躬身行礼道:“老师,我诗已得,请试吟之!” 周围人全都抬头一脸惊讶地看向徐鹤。 这短短一会儿,诗就做出来了? 李县令点了点头,示意徐鹤开始。 “试做苏轼、慧崇《春江晓景》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鸭头新水暖,暖处鸭先知, 江上寻春日,栏前放垛时。 萍茵浮动早,花信较量迟, 绿香波心蘸,晴随舵尾戏。 携雏眠浩荡,侧翅晒囄揓(音:离师,小水禽身上的绒毛)。 隔浦芦抽笋,横桥柳空丝。 薰炉分笃耨,画箔展琉璃。 倘具能巧言,鸡窗共尔期。” 一首诗诵完,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徐鹤作的诗到底如何。 这里面每个字都听清了,但好像每个字都没搞懂。 只有李县令笑容中带着一丝赞许,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突然从后堂传出一个声音来,大声道:“好诗好诗!” 第一卷 第18章 二堂 面复虽然没有那么庄重严肃,但也不是菜市,谁都可以说话的。 这一声传来,顿时吓了众人一跳。 县令身旁的县丞、主簿顿时朝声音来源看去。 李县令见状轻咳两声尴尬道:“那是本官的一位朋友,近日我有事寻他过来帮忙!” 人家李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一旁姓胡的县丞和姓马的主簿连忙打了个哈哈。 胖胖的胡县丞更是道:“大人之友定是饱学之士,闻得此诗叫声好实属正常!哈哈,哈哈!” 这句话捧了李县令,也顺便帮他化解了危机,徐鹤不由佩服这位县丞的说话艺术。 上次县试时也是他说了几句场面话,还点了他要叫县令老师。 这样心思玲珑之人,徐鹤打定主意将来要结识一番。 这边李县令听胡县丞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趣:“哦?胡县丞也觉得此子的诗不错?” 胡县丞闻言一窒,他虽然是举人出生,但学问也就那样,制艺作文还算马马虎虎,但是说道诗道用典就非其所长了。 只见他踌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回道:“本县案首所作之诗头两句就十分精彩嘛,【鸭头新水暖,暖处鸭先知】,前文用李太白诗【遥看汉水鸭头绿】之典!后一句破题,大人新收的这学生真乃急才也!” 试帖诗也不是瞎作的,这跟八股作文一般,也有起承转合,破题、承题之类的讲究。 所以胡县丞一句话就在李县令面前露了怯,他只说对了第一句,后一句所谓的破题纯属没话找话讲。 但李县令也不揭破,心中却想:“到底只是个举人……” 不过徐鹤这诗确实用典颇多,就算是他这个进士也不能尽知,倒是文采上嘛跟县试时所作那诗差了点意思。 此时,又有考生做出诗来,李县令让徐鹤先去二堂等着,自己忙着做面试官去了。 当徐鹤来到二堂时,已经有白役端了茶水出来,他刚吃了一口,便见一旁的布帘被人撩起,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这人身着玄色圆领袍,身材瘦长,跟个麻杆似的。 他自在上手主座上坐下,便叉着手看着徐鹤不说话。 要知道这县衙二堂的主座,如果没有上官到衙,这就是一县之首的李县令专座,可眼前这位不仅坐了,神态还十分悠哉。 见状徐鹤连忙站起行礼道:“不知大人名讳,小子失礼了!” 那人闻言哈哈一笑:“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你搞错了!” 听到这,徐鹤心中更是疑惑,搞不清来人的路数,不过听声音,他知道,此人就是刚刚他诗念完后叫好之人。 “我听说慎行贤弟说他最近新收了个案首徒弟,说的就是你吧?”来人半眯着眼,跟睡着了似的慵懒问道。 古人有“知节慎行”之语,对方口中的慎行贤弟想来就是李县令了。 徐鹤点了点头:“小子不才,蒙老师亲眼县试拔为案首!” 来人笑了笑:“李知节这人心高气傲,就算你得了案首,要是没点真才学他也不会让你叫他老师的,你无须谦虚!” 徐鹤默然,这人把自己能说的全都说了,关键是又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属实没法接话。 好在对方是个健谈的。 “你这个小家伙,几句诗里,每句都用典,你哪来时间看那么多【杂书】的?” “【江上寻春日】中的【寻春】二字出自孟浩然的【十步枉寻春】,对吗?” “【栏前放垛】出自《吴志·陆逊传》!” “【萍茵】出自《云林异景志》!” “【花信句】……” “【舵尾】……” “【书箔】……” 徐鹤越听对眼前这位越是佩服。 这首诗是他前世跟诗友们的唱和之作。 那时候他为了显摆自己读书很多,在里面刻意添加了很多典故。 比如栏前放垛,确实是出自《陆逊传》,原文的大意是这么说的:建昌侯孙虑喜欢制作垛鸭栏(够奇葩的爱好),关键是做得还非常小巧可爱。 陆逊看到后就正色规劝孙虑说:“君侯宜勤览经典,以自新益,用此何为?” 这种典故,除非非常熟悉《吴史》,不然不可能随便用出。 徐鹤自己当年因为网络上三国风颇为盛行,所以细细读过,可眼前这位却也能熟知典故,这可就不容易了。 没错,现在虽然有活字印刷,但书价依然很贵,普通读书人购买经学制艺参考书的钱都不够,上哪买那么多杂书? 而眼前这位却能将徐鹤诗中所有典故一一道出、分毫不差,这只能说明对方不仅才华横溢,家资巨万也是跑不了的。 说到这,此人眼睛终于睁开,满脸笑意道:“不过全诗也非全无亮点,譬如【绿香波心蘸,晴随舵尾戏。携雏眠浩荡,侧翅晒囄揓】这两句,倒是画龙点睛之笔。” 徐鹤全程插不上嘴,被表扬了也只能“嘿嘿”两声以示存在。 “我姓谢,名鲲,字子鱼,山东济南人士!”来人笑了笑说道。 这边等徐鹤自报家门后,谢鲲却不说话了,只见他拿起一本身旁桌上的书读了起来。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李县令才换了官袍一撩帘子走了进来。 刚进门的他似乎对谢鲲在这一点都不诧异,反倒是一脸愁容问徐鹤道:“你平日里可向小石公请安否?” 李知节口中的“小石公”就是徐鹤大伯徐嵩的号,徐嵩字中望,号小石,李知节是后辈,所以称徐嵩为“小石公。” “那日首考作罢,当晚大伯曾唤我至孔怀堂勉励我好好读书!” 李县令点了点头道:“你今日回去绕道孔怀堂,替我送份拜帖,就说晚辈李知节明日登门拜访小石公!” 徐鹤见他面色凝重,于是不敢多问,连忙接过李县令递过来的拜帖。 可上首的谢鲲却冷笑一声:“我看你这是病急乱投医,徐嵩……小石公就算德高望重,招徕的那点乡勇遇敌则溃,有什么用?” 徐鹤闻言顿时想起那晚孔怀堂外他听徐嵩和徐岱二人的谈话,说是徐家村东面的姜堰铺有匪徒啸聚作乱,扬州府知府私下里通知徐嵩,让他约束族人,没事别乱跑。 看来李县令和谢鲲所说之事定跟那件事有关。 第一卷 第19章 县试案首 徐鹤满腹疑惑地从县衙出来后,直奔孔怀堂而去。 来到大宗宅外,徐鹤敲了敲大门。 只见一约莫五十的门子瘸腿走了出来,徐鹤认识这人,此人名叫徐勇,是徐嵩在湖广按察副使任上的亲兵,因为剿灭当地牛首山矿匪的战斗中受伤,徐嵩可怜其残疾后老无所养,于是便把他带了回来供养起来做个门子。 而那晚徐嵩叫他来孔怀堂时,传话的人就是他了。 “勇伯,大伯父在家吗?我有李县令的拜帖需亲呈大伯!”徐鹤客气道。 徐勇闻言,不苟言笑,接过李县令的拜帖后对徐鹤道:“鹤哥儿稍待!” 说完便一瘸一拐进了院子。 不一会儿,他再次出来领着徐鹤再次来到孔怀堂前。 这次倒不用等,徐勇直接让他进去。 再见徐嵩,可能是日间的缘故,这个大伯的形象跟那晚又有不同。 只见他脸上泛起不祥的青灰色,整个人虽然目光依旧锐利,但身体却看得出孱弱不堪! 徐嵩见徐鹤到了,他先是将手里的拜帖随意丢在一旁几上,然后饶有兴趣地问起了今日面复的情景。 徐鹤一五一十讲了,徐嵩听他背完那首诗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诗以述景,诗以明志,国朝诗坛不振,归根结底还是读书人都去研究科举文章,根本无暇看别的书。” “诗要做好须得触类旁通,你若单是文章写得好我不高兴,但你文章好,诗也好,将来成就不会太低!” 徐嵩当年是二甲进士出生,徐鹤没想到这个素来少言寡语的大伯竟然对他未来还挺看好。 他连忙躬身行礼道:“侄儿定努力读书,不负大伯所望。” 接着,徐嵩道:“你说面复结束后去了二堂,见到一个名叫谢鲲之人?” “是,他自称谢鲲,字子鱼,说是山东济南人士!” 徐嵩面露惊讶之色:“果然是他!” 他沉吟了一会儿,见徐鹤浑浑噩噩,不知所云,于是轻轻一笑,喝了口茶道:“谢鲲与李知节等十人号称【丁未十子】,他们都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一起参加丁未年会试时结识,从此诗词唱和,在士林十分有名!” 徐鹤没想到李县令竟然还参加了这么个文人小团体,挺颠覆对他的印象来着。 “这谢鲲为人放浪不羁,当年没有考中进士,但他出名甚早,在十人中名气最大,而且知山川舆图,懂兵策营田,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大才!” 大伯徐嵩这句话,徐嵩敏锐地听到了【兵策】二字! 结合这些天有关姜堰铺盐匪之事,徐鹤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下一秒,徐嵩对他道:“此番李知节让你送拜帖,其实是想借重我在乡里的这点名声,招募一批乡勇助其守城!” 徐鹤闻言大惊失色:“大伯,事情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那批盐匪还敢攻城?” 徐嵩冷笑一声:“他们有何不敢,这帮人借着姜堰铺附近的溱湖地形错综复杂,这些年声势逐渐壮大,前些天扬州知府还专程告知我小心这帮人的动向,如果事有不逮,他劝我最好进海陵县,或者直接去扬州城暂避风头!” 徐鹤听到这心中惶恐不安,像徐嵩这样的人在海陵、扬州,甚至金陵都有别业,他能躲走,那徐家村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怎么办? 事情没有最坏,而是更坏,徐嵩下一句直接让徐鹤惊呆了:“这伙人前天从姜堰铺南下,转而向西,乘着夜色,突然攻破泰兴县城,杀百姓四十余口,抢了县库四万两白银、金珠三百余颗,等卫所兵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不知所踪了!” “想来那谢鲲恰逢其会,因为知兵,所以被李知节临时充作智囊了!” 徐鹤作为前世来人,别说盗匪了,街上就算是流氓都不多见,当他听到这消息时,整个人震惊无比。 徐嵩还以为他是害怕,于是嘿然道:“你也别太担心,这帮盗匪犯了这么大案子,如今已经惊动地方,皇上下旨斥令地方限时剿灭,周围几个县府的卫所都已经动起来了!” “再说了,你是我徐家的读书人,又是今科县试案首,如果事态紧急,到时我会叫人接你母子进城的!” “你如今得了案首,一个秀才的功名已经是囊中之物,这些事你都不要多想,只管用心读书……” 当徐鹤从孔怀堂出来时,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 大伯徐嵩作为致仕官员,消息肯定比他们这些小民灵通。 自己因为是家族中的读书人,他还能给自己母子在县城找一处容身之地,但……老甲长呢?鹏哥呢? 当他回到家中时,县衙的白役早就在他家门口敲锣打鼓地热闹起来。 见到徐鹤,那几人提锣带鼓之人迎上前来。 “恭喜小郎君高中县试案首!祝小郎君科甲连捷、公侯万代!” 周围乡亲见到这一幕,眼中全都露出羡慕之色。 徐鹤顿时成为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 要知道高中县试案首,不仅府试不会黜落,就算是道试也基本能完全过关。 道试过关徐鹤就是妥妥的生员了。 什么是生员? 生员就是秀才,秀才这种说法是民间的俗称。 官府行文中涉及到秀才的事情都是写“生员XX”,生员虽然是科举中最低级的科名,但也享受很多特权,且只有获得生员的资格,才能继续参加乡试,走科举致仕、显亲扬名的道路。 徐鹤受前世电视剧的影响,对一个生员的功名还不是很在意,但这会儿,看到大家眼中热切的目光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社会,读书人真的很受尊重。 此刻他突然想起前世看过海瑞追述其少年时代的见闻。 老百姓在街边、席间谈笑聚饮,高谈阔论,但此时一个秀才来了,众人全都屏息凝神,无不瞩目。 秀才在路上走着,街两旁的人无不行注目礼,口称“斋长”。 你说这是畏惧秀才吗? 其实不是,这是老百姓觉得秀才就开始算做读书知礼的代表了,他们害怕自己【村粗鄙俗】被秀才看到后嘲笑罢了! 这时徐母对这一切还有点蒙圈。 在老甲长的提醒下,这才化开二两银子换了铜钱给报信之人封了辛苦钱。 然后又塞给徐鹤几把铜钱。 “祝鹤哥儿连中小三元!” “祝鹤哥儿早中状元!” 在一声声祝福中,徐鹤将手中铜钱漫天撒去,只见周围不管男女老幼全都喜气洋洋地蹲身去捡! 第一卷 第20章 社学 一夜无话,徐鹤不敢跟谢氏说那些兵战凶危之事。 说了,徒增烦恼,反而无益。 一早吃完饭,谢氏去附近各家还之前欠下的银钱,徐鹤自己则去社学报道。 社学,一社之学也。 百又十户为里,里必有社,故学于里者名曰社学。 社学这东西是太祖皇帝所立,本意是为了教化百姓,涤清风俗而立。 但随着这些年的发展,社学之政逐渐废弛。 有些地方社学老师工资都发不出来,这些夫子的教学质量可想而知了。 在社学里学习的蒙童一般都是八岁进学,最晚不得超过十五岁,这是国家规定,当然执行起来也是大打折扣。 徐家村的社学在村南头靠近一条大河,河边起房五六所,屋后与河水之间有一片竹林,环境甚是清幽。 徐鹤推开竹制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 如在往日,谢夫子早就带着已经来了的蒙童开始读《三字经》了,可此时,别说读书声,就连一个孩童都没有。 徐鹤微微有些诧异,正在愣神之间,突然有个嘴唇长着大黑痣的女人在厨房伸出头来,只见她端着个海碗,一边呼噜呼噜地吃面条,一边看向徐鹤。 见到徐鹤的一瞬间,她连忙将口中面条吃下,然后把碗收进厨房。 不一会儿,女人嘴上泛着油光走了出来。 “你是这社学的学生?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徐鹤。 徐鹤回道:“我叫徐鹤,正是此间社学生!” “徐鹤!”女人突然惊呼一声,转头便钻进了厨房。 不一会,一个穿着月白儒袍,留着一把鼠须、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看向徐鹤。 在徐鹤面前站定后,那男人笑道:“你就是刚刚县试被李县令点为案首的徐鹤?” 徐鹤拱手道:“正是!” 男人瞬间笑容堆满了面庞:“了不得了不得,这可是将来的秀才公!快请进请进!” 说罢就引着徐鹤往以前谢夫子的书房去了。 二人坐下后,男人又打量了一番徐鹤道:“我是社学新来的夫子,你以后唤我马夫子就是!” 原来这就是社学新来的夫子,虽然徐鹤有点瞧不上这屡试不第的老童生,但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 只见他连忙起身行礼道:“夫子在上,学生有礼了!” 马夫子的小细眼都笑不见了,他连连摆手:“哎呀,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将来的秀才公太多礼了!” 这时,刚刚嘴唇上有黑痣的女人端着茶盏走了进来,不过只马夫子有份,作为学生的徐鹤只有干看的份儿。 那女人上茶之后还是没走,站在马夫子身边用眼狠狠剜了一眼马夫子。 马夫子会意,轻咳两声问起了徐鹤的课业。 徐鹤照实说了,那马夫子点了点头,便端起茶盏也不说话。 徐鹤微微一愣,这才想起人家是送客了,于是告辞出门,转到旁边社学学堂,自找了书读了起来。 书房里,女人见徐鹤走了,伸手拧了一旁马夫子的耳朵:“那徐鹤家贫,年初欠了束脩还未给付,你怎么不要?” 马夫子耳朵被拧得疼,但又不敢回嘴,只好小声告饶后道:“急什么?等一会儿发作!定叫他束脩交了,社学也上不成!” 女人这才作罢,放下耳朵道:“黄公子给了银钱,又帮你弄来做这社学的夫子,就这点小事,赶紧办了,也好去找他拿剩下那份!” 马夫子嘿然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不一会儿,零零星星有学生赶来学堂,之前在惠宾楼吃席面的几个同窗也都陆陆续续到了。 可就这样,整个学堂里人数还不及以前的三分之二。 徐鹤小声问一旁的储渊道:“怎么回事?来的人怎么这么少?” 储渊叹了口气,他家就在社学附近,所以对这里情况比较熟悉,只见他看了看学堂大门,见没人来,这才低声道:“新来的马夫子催逼欠缴束脩甚紧,很多人家交不起束脩,都被撵回家了!” 坐在后面的钱裕伸出头来插话道:“我家早就交了束脩给了谢夫子,但我爹让我还是着人送了两只鹅来给新来的夫子!” 话音刚落,门口处马夫子施施然走了进来。 刚进门,他就用戒尺敲了敲面前的书案道:“各自背诵所读之经,一会儿我来检查!” 众人闻言连忙低头看书,口中念念有词,很像徐鹤当年的早读课。 但众人刚读了没一会儿,马夫子就点中钱裕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接……” 钱裕整个人都懵了,好半晌眼睛一亮答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马夫子微笑温言道:“不错不错!” 说完话,他转头看向储渊,在看向储渊之时,脸上的笑容早已淡了几分:“《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接……” 这道题对《大学》没有通读背诵的储渊来说有点难。 他想了半天,这才有些磕磕绊绊回道:“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为宝】” 马夫子见他半天才答上,细目圆睁,高声喝道:“听闻你储渊刚刚过了县试,但就你这种学问,过了县试又能如何?还不快去把这句话抄上一百遍!” 储渊闻言亢声道:“夫子,《大学》乃谢夫子新教学生读的,还未读熟!” 马夫子大怒:“吾让你抄写正是助你读熟,你不领情就罢了,还敢顶嘴?别以为你刚过县试就了不得了,你还没过童子试呢?我叫你作甚你就作甚,再有烦言,今日你就抄到天黑!” 储渊听到这话面色涨得通红,但他也不敢再说,只能到后面小案上抄写起来。 徐鹤听到这已经心里有数了,这哪里是训储渊呢? 这明明是指桑骂槐点自己呢。 果然,下一秒马夫子便让徐鹤站起:“齐人有冯谖者!背!” 此言一出,顿时,学堂里的社学学生全都大吃一惊,纷纷看向马夫子。 第一卷 第21章 齐人有冯谖者 《齐人有冯谖者》出自《国策》,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战国策》。 可能有很多人不知道为何姓马的夫子让徐鹤背诵文章,周围人为什么会惊讶。 之前说了,在社学里,读书也是循序渐进的。 首先读的是《四书集注》、《孝经》、《小学》, 次读《周礼》、《仪礼》、《三传》、《国语》。 读完《国语》之后才轮到《国策》、《性理》、《文选》、《八家文集》、《文章正宗》和相应的史传。 这些书人各一本,让学童们按照朱熹教的方法一一读下去。 这里面当然也有变通,但大的顺序不会改变。 按照徐鹤前身的读书进度,他连四书中的《中庸》都还没读,距离读《国策》还很遥远呢。 马夫子出的题目明显超纲了属于。 “夫子,徐鹤还未读到《国策》!”有一起参加社学的同窗起身帮徐鹤说话。 但马夫子死鱼眼一翻训斥那人道:“我在教徐鹤读书,什么时候让你说话了?出去站着!” 那同窗闻言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愿,但也不敢再说,乖乖去堂外站着去了。 徐鹤此刻心中像是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 他跟这马夫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但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对方这是借题发挥整治自己。 可为什么呢? 所有行为的背后总得有动机吧? 这时,他看到第一排空着的桌案,那个桌案的原主人是黄有才,听说这黄有才自从那天跪在龙门后,便被家人领了回去。 这些天也一直没来社学读书,想来是伤了面子,暂时没脸出门了。 但以黄有才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徐鹤不信他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更何况,这马夫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徐鹤得罪了黄有才才来? 要说这里面没有关系,徐鹤不信。 马夫子见徐鹤不说话,以为他怯场了,于是冷哼一声笑道:“徐鹤,我听说你昨日被县令大人点中县试案首,本夫子原以为你博闻强记,现在看来,呵呵……也不过尔尔!” 社学学堂里有年龄稍大的学生听到这话时全都皱起了眉头。 县试案首能不能中,这其实跟你读没读过《国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国朝科举,主要考察的是四书五经,朱子的圣人学说。 《国策》这些书,当然也要背诵,但这只是作为正课之外的补充而已。 很多举人、进士到老也背不出《国策》全部来,难道这些人没资格做县试案首的?也未见得吧。 见徐鹤还不说话,马夫子刚刚还有一丝笑容的脸上顿时阴沉无比:“哼,什么县试案首,全都是蒙的!” 徐鹤难道真的不会背这文吗? 错! 这文他不仅会背,而且很熟悉。 其实后世很多人都会背这篇文章,狡兔三窟这个成语其实就是出自这篇文章。 文章大意就是一个叫冯谖的人,穷得活不下去了,找到孟尝君想给他做个门客。 孟尝君就问他,你有什么才能,他说没有。 但家大业大的孟尝君也没当回事,就把他收下了。 众所周知,孟尝君这个人喜欢养士,冯谖几次提出过分的要求,他都答应了。 冯谖这个人其实是个大才,早已觉得孟尝君功高震主,迟早要被齐王驱逐,于是就自告奋勇到薛地帮孟尝君收买人心。 果然,不久后孟尝君被齐王驱逐,正在他走投无路之际,薛地百姓箪食壶浆把他迎接了去。 “哼!就算你是今年县试案首,但只要是在我这,背不出来,一样给我出去站着!”马夫子大声道。 就在众人以为今年的县试案首也难逃罚站之命时,突然,徐鹤开口了。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唔?”马夫子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徐鹤。 “这这这,黄公子不是说他读了《四书》?怎的连《国策》也……”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徐鹤双眼微闭,口中熟练背诵。 “不会的,不会的!”马夫子满脸震惊,他如今已经48岁,这些年一直反反复复读这些书,可他也不敢说自己能背出此文。 “难道真能全文背出?”马夫子明显不信。 但打脸很快就到来了! 徐鹤的背诵已经接近尾声,随着【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这句读完,这篇一千多字的文章通过徐鹤之口抑扬顿挫背出。 一众社学学生听完后轰然叫好。 有年纪小些,还不懂事的蒙童叫道:“鹤大哥背得真好听,比马夫子读得都好听!” 马夫子:“……” “马夫子昨日给我读《千字文》时还翻书呢!” “马夫子不如谢夫子教得好!” 童言无忌,但马夫子的脸上此时火烧火燎的,学堂里年纪大些的学生早已笑成一团。 这下子马夫子算是彻底恼了。 他连拍十多下戒尺骂道:“安静!安静!” 但社学里读书的都是半大小子,疯起来才不管什么夫子,加之马夫子刚来,还没有竖立权威,这些个人全都笑得更加夸张了。 马夫子铁青着脸看向徐鹤:“哼,徐鹤,你目无师长,带着同窗在社学闹事,你给我站到外面去。” 此言一出,瞬间哗然一片。 咋的,这是偷窃不成搞明抢了呗?彻底不要脸了? 徐鹤皱眉道:“马夫子,你让我背,我背了,如今背出,你又说我带着同窗闹事,可这都是你吩咐我的,何谈闹事?” 马夫子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整个人怔在原地,差点气昏过去。 就在这时,突然门口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 “你一个束脩都交不起的穷鬼,夫子让你站到外面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这时,黄有才一脸冷笑地走了进来。 “黄有才……” “是他?” “他还好意思来……” 黄有才县试诬陷徐鹤之事早就在四里八乡传开了,众同窗没想到此人脸皮如此之厚,竟然还好意思来社学。 黄有才不屑地看了看众人道:“我大哥是县令的同年,别说我诬他徐鹤,就算是今天叫人人把他打残了,你们看县里会不会治我之罪?” 马夫子见到黄有才,连忙站起身来,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但紧接着,他又感觉不妥,连忙收起笑容重新坐了下来。 刚刚坐下,他就指着徐鹤道:“徐鹤,乡约中有写,凡有子弟入学者,束脩是一匹布、一头羊、一坛酒,就算你家家贫,怎么也得交布一匹、一只鹅、一坛酒。交不出,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刚得了县试案首,转头第二天就被罚出课堂,逐出校门。 这都特么什么事?我徐鹤不要牌面的吗? 【有喜欢本书的兄弟集美请加书架养肥!有月票、推荐票也请帮忙投一下增加曝光! 合十! 感谢!】 第一卷 第22章 北溟先生 国朝对社学是十分重视的,尤其是社学老师的束脩,一般各县视县内百姓的经济情况都会提前有所约定,也就是所谓的【乡约】。 像老马这样刚上任的社学夫子,【有司以礼待送,在乡则约正等率各父兄出谷及菜钱,若待之有始无终者,必罚!】 至于怎么罚,这个就要说道说道了,不会太严重,但受乡俚村妇的嘲笑那是肯定的。 而黄有才刚刚所说的束脩就是徐家村乡老们共同订立的【乡约】。 只不过,他关于束脩这段话,算是掐头去尾,根本没说清楚。 马夫子的愤怒,黄有才的戏谑,此时全都落在徐鹤眼中,他冷冷一笑道:“谁说我家交不起束脩?” 黄有才得意大笑:“明日交也行,先乖乖听夫子的话,去外面站好!” 钱裕闻言仗义执言道:“黄有才,你在县试诬陷小鹤,回来又赶小鹤出门,你还把小鹤当同窗吗?” 黄有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学童,嘴角冷冷一笑:“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把徐鹤当做同窗,当然,也包括你们,你们这些穷鬼,配吗?” “你……” “黄有才,你太狂妄了!” “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真是目中无人!” 面对一众同窗的义愤填膺,黄有才似乎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也是,他一个进士的弟弟,一辈子就算是帮他哥在乡下守住田产、奉养父母,他哥也不会亏待他。 在他看来,就算这些人里过了县试,得了案首又如何? 科考一层层上去,这徐鹤和所谓的同窗有几个能走到最后? “徐鹤,别磨磨蹭蹭的,夫子叫你出去,你听不见吗?”黄有才再次催促。 这时,徐鹤突然离开位置,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黄有才见状心里不由一紧:“这家伙不会恼羞成怒,要在课堂里打我一顿吧?” 可是,下一秒,徐鹤越过他来到马夫子的面前。 老马脸都白了,徐鹤确实瘦,但他更瘦,万一徐鹤暴起,他这小身板还真未必扛得住。 “你你你,徐鹤你到底想干嘛?”老马这话说得硬气,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此时紧张的内心。 徐鹤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马夫子心里发毛时,他才缓缓用手摸进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铜钱仍在马夫子面前的案上。 “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夫子和黄有才被搞得一头雾水。 徐鹤笑了笑:“束脩钱啊!” “徐家村《乡约》中原话是:【约正率钱,凡有子弟愿入学者,人各不过五十文,多则布一匹,侑以羊酒。少则布一匹,侑以鹅酒。】” “喏!案上五十文只多不少,夫子你点一点!” 没错,乡约里规定,没钱的家庭,束脩出五十文也是可以的。 但规定是规定,没人真的出五十文,这么多年,大家约定俗成都是依照后两条,条件最差的不会送孩子上学,有点条件的,出五十文让孩子读书一年,谁也没这么干过。 但徐鹤就这么做了。 而且做得光明磊落。 整个学堂里看着徐鹤从指缝里漏出五十文钱,叮叮当当地撒在马夫子面前。 这种对羞辱对于尊师重道的国朝,简直闻所未闻。 “你!”刚刚还有点害怕的马夫子此时已经涨红了脸。 “你胆敢羞辱于我!” 徐鹤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个老鼠样的男人:“羞辱?在我看来,你根本不配做个夫子!” “钱裕家给你送礼,你就用简单的问题让他轻松过关,你是为了钱裕好吗?钱裕会因为你的【仁慈】学业有所长进吗?” “你这不是帮他,你明明是在害他!钱裕父亲如果知道自己的两只鹅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你觉得他会高兴吗?” 钱裕闻言捏了捏拳头,心里刚刚被马夫子表扬的高兴劲儿顿时没了,但他的眼中却露出了深深的思索之色。 徐鹤还没说完,他的手一指,指着学堂最后抄写中的储渊道:“储渊,家里没有给你送礼,但他之前的束脩已纳,就因为你没得到这份束脩,所以你对他百般刁难,明明他还没有学到的经义,你非要他回答,回答不上,就罚抄百遍!” “他只是说了一下从前的读书进度,你又威胁加罚抄写百遍。” “亏得你好意思顶着【为他好】的由头,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是为他好吗?” “这……”马夫子闻言,额头隐隐有汗渗出! 徐鹤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指着自己道:“还有,刚刚我进门时,你表面待我亲厚,转到课堂上,顿时表里不一起来,就你这种笑面虎,对自己的学生尚且如此,对外人又会怎样?” 马夫子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用手擦了擦汗。 徐鹤冷笑:“所有同窗都已经告诉你了,我只学过四书,还未读《国策》,但你偏偏刁难,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那点束脩?还是有人指使?” 说完,他朝黄有才看去。 黄有才大急:“我可没有指使……” 徐鹤冷笑:“我有说你吗?果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你……”黄有才语塞。 谁知徐鹤压根没兴趣看他吃瘪的样子,他转头又看马夫子:“马夫子,我叫你一声马夫子是我对尊师重道这个规矩的尊重,并不是对你,知道吗?在学生眼里,你这样的夫子,压根不值这五十文!剩下的,就当我给你家早上的面条加个鸡卵了!” “噗嗤……” 突然屋外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马夫子闻声大怒:“谁在外面……” 这时,突然有个慵懒的中年人摇着折扇,翩然走进了学堂。 徐鹤见到这人顿时露出惊讶之色。 黄有才见马夫子吃瘪怒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社学学堂?” 来人却压根不理他,摇着折扇来到马夫子的案前对徐鹤道:“小案首,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徐鹤冲着来人施了一礼道:“北溟先生!让你见笑了!” “北溟先生?谁啊?”马夫子一脸茫然地看向黄有才。 却不曾想,黄有才整个人的脸都白了。 第一卷 第23章 东顾江乡水国中 黄有才不知如何回答,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因为家中有人做官,所以消息比普通人灵通些。 县令大人的朋友,谢子鱼正是号北溟…… 马夫子正被徐鹤教训得恼羞成怒之际,见到谢鲲身着儒衫,心里也没多想,以为是哪里来的读书人:“你到底是谁?未经邀请,擅闯社学,小心我去县里教谕那告你一状!” 教谕是县里专管文教工作的小官,属于不入流的那种,不过平日里也管着全县秀才,在马夫子眼中,教谕就是了不得的人了。 但谢鲲却轻蔑一笑道:“教谕?就算是本省提学来,见到我也要客客气气!” 马夫子闻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提学又称提督学道,专掌一省学政,一般由按察副使、佥事充任,而海陵隶属南直隶,学政更是由御史担当。 而且如果不是进士,是没有资格担任学政的。 所以马夫子听闻谢鲲大言,学政来了也不怕,心里立马咯噔了一声。 在他看来,连学政都不怕,说明也是中了进士的,眼前这人要么是在职官员,要么是省亲官员。 甭管什么,这人收拾他一个小小童生,简直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进了院子。 刚刚吃面条的女人问了句“是谁”。 但下一秒就没了动静。 不一会儿,县令李知节走进社学学堂。 看到谢鲲的一瞬间他笑道:“子鱼,害得我好找!” 马夫子顿时眼前一黑,进门这人身着七品官服,想来就是最近刚刚上任的县令大人了。 而李县令对来人如此客气…… “哈哈,刚刚遇到个好玩的事情,你这学生有点意思!”谢鲲手指徐鹤道。 李县令这才注意到谢鲲身后的徐鹤:“咦,你就在这社学读书?” 徐鹤连忙躬身行礼道:“老师!” 马夫子:“……” 他以为在乡里社学可以肆意欺侮徐鹤,可他没想到今天县令竟然出现在这里,更让他惊讶的是,徐鹤和李县令表现出来的关系,压根不是黄有才说的那样,仅仅是名义上的师生。 这下大发了,自己刚刚故意刁难县令大人的爱徒,自己在这县里是不想混了。 黄有才脸上也不好看,青一阵白一阵。 李县令早就注意到他了,对这个黄有才,他的观感可以说厌恶无比,这科县试,要不是看在他哥黄有望的面上,自己早治他诬陷之罪,没想到竟然又见面了。 这时,谢鲲上前在李县令身边耳语了几句。 李县令越听眉头皱得越深,他看向马夫子道:“我记得我刚上任时,教谕带着各村社学夫子拜见,徐家村是个姓谢的秀才,怎么?换人了?你是什么功名?” 马夫子的脸腾地红了,他抬抬眼皮看向黄有才,嘴里嗫嚅道:“学生姓马,是个童生。” 李县令大怒:“你一个小小童生竟然在本官面前自称学生?左右何在?” 跟着县令出来的皂班乡勇立马闪出两人,一边一个扭住马夫子的胳膊。 “拖下去,打!” 马夫子惊慌道:“大人……” 可李县令压根不看他,转头又盯着黄有才。 黄有才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在地。 李县令:“今日发生何事是否与你有关,你自清楚,我会写信与你兄长,将你近日所为一一道出!但我要劝你一句,君子故言必虑其所终,而行必稽其所敝!” 黄有才算是跪怕了,他连忙从案后走出,整个人伏在地上道:“谨遵大人教诲!” 李县令淡淡道:“罚你回去禁足半年,在家好好反思!” 黄有才闻言顿时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地。 他这人向来秦楼楚馆去惯了的,罚他禁足比要他命还难受。 这边李县令说完,转头对身后跟着的礼房司吏道:“侯司吏,明日去将原本姓谢的秀才请来,本官的弟子怎么能要个老童生来教?没得耽误了!” 他身后一个吏员打扮的人连忙躬身应下 听闻谢夫子要被请回来,学堂里轰然叫好,学童们山呼“知县大人英明”!搞得李县令意外收割一波民意,心情大好。 处理了一桩小事,李县令心情稍稍好转,他冲徐鹤招了招手道:“你跟我们出来。” 徐鹤闻言,在一众同窗羡慕的眼光中跟着李县令、谢鲲一行人走出学堂。 来到院中时,马夫子被两个皂班乡勇正按在地上打屁股,一旁嘴上有黑痣的女人撒泼似的在地上乱蹬乱骂。 李县令见状,黑着脸冷哼道:“成何体统!” 说完,一甩袖子出了院子。 来到院外时,李县令皱眉对徐鹤道:“这种小人,以后不要跟他们纠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去县衙找我,若我不在,可以托人带话给你谢师伯!” 李县令这人虽然做事有点冲动,但对徐鹤是真的好,为人也正直,疾恶如仇。 徐鹤心中感激,躬身对李县令道:“老师之恩,学生没齿难忘,如今无以为报,只能发奋读书,以期将来能为老师臂助!” 李县令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他看着近处大河,又远眺影影绰绰的海陵县,转头对徐鹤道:“你谢师伯海内大才,不仅文章做得好,诗画更是双绝,趁他在此,不如你赋诗一首,请他点评一番如何?” 谢鲲闻言一愣,接着意味深长地看向李县令。 徐鹤搜刮肚肠,还真有首诗挺应景儿。 这是明代海陵诗人储瓘的《自柴墟归海陵》,只要稍稍修改一番便符合眼前风景。 东顾江乡水国中, 帆悬十里满河风。 白萍无数依红蓼, 昨日凤凰墩已空。 “好诗!”谢鲲听完用折扇一拍左手掌心赞道。 “东顾江乡,帆悬十里写景,白萍无数,凤凰已去述情!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诗才,我大魏将来诗坛必有你一席之地!” 李县令闻言不由抚须微笑。 他跟谢鲲的想法一样,都认为徐鹤未来可期,于是他微微一笑道:“社学夫子毕竟学识有限,子鱼兄最近逗留海陵,不如帮我教教这个学生?” 谢鲲一副我早知如此的表情道:“也不是不行,我的束脩可不是五十文咯!” 众人闻言一愣,然后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徐鹤恭敬道:“师伯教我,是我天大缘分,我定备下厚礼再行拜见!” 谢鲲抚了抚须笑了,但却没有说话。 李县令见此便对徐鹤道:“你先回去吧,每月逢五、八日去县衙找你师伯请教学问!” “是!”徐鹤又施一礼退下了。 等徐鹤走后,谢鲲似笑非笑地看向李县令:“慎行,我观你似乎很看好这个小子!” 李县令点了点头:“十五岁的年纪,破题沉稳,诗才惊艳,关键是这么多年,无人发掘这块璞玉,现被我第一个发现,早早结点善缘,等他将来发迹,也好给我儿子当个现成的老师!” 谢鲲闻言先是震惊,然后沉默片刻道:“自你授官,没想到眼界也放宽放远了,官场确实锻炼人啊!” 李知节自嘲一笑:“你呀你,要不是会试考场恣意挥洒,也不会落得个黯然回乡,下一科可不能妄为了!” 说到这个,谢鲲有点心烦,他摆了摆手道:“刚刚你那学生诗中提到凤凰墩,是不是望海楼东边城墙下那高处?” 李知节闻言,不由吐槽自己这个朋友思维太过跳跃,他点了点头道:“正是!相传是南宋抗金时,在城外取土堆砌而成,是东城墙内地势最高的地方。” 谢鲲思索片刻后笑道:“回去时路过凤凰墩看看,走,我们继续在周围看看地形,怎么也得做到心中有数才好!” 本章中原诗是明朝海陵神童进士储瓘所写。 储瓘号柴墟,是明朝有名的诗人。 这首诗名叫《自柴墟归海陵》,原文: 北望江乡水国中, 帆悬十里满湖风。 白萍无数依红蓼, 唯有逍遥一钓翁。 第一卷 第24章 扩大再生产 等徐鹤到家后不久,钱裕便找上门来。 只见他束手束脚地站在院中,跟往日里为人四海的样子判若两人。 “是不是有事?”徐鹤问。 钱裕看了眼徐鹤,突然道:“小鹤,谢谢你!” 徐鹤被这声“谢谢”搞得莫名其妙。 只见钱裕道:“我爹一直希望我读书有成,能够脱离商籍,做个人上人,但……我今天才发现,我压根不是那块料!” 徐鹤:“……” “我爹每月都给夫子送些吃食,盼着夫子们能用心教我,但往日里,谢夫子总是婉拒,我爹总觉得是谢夫子清高。” “这次马夫子收了我爹的好处,今日提问,我本以为是我学问有所长进了。” “但你当头棒喝,让我清醒过来,我哪里是什么学问长进,我压根不是读书的料子!” 徐鹤闻言一头冷汗,好家伙,自己那番话没想到竟然起了这种效果,也不知道钱继祖知道后会不会找自己算账。 “小鹤,你说人一定要读书吗?” 灵魂拷问,上辈子上学时,很多学渣也这么问过徐鹤,在那个世界,读书不一定成功,人生可以选择的路太多。 他给这些人的回答是:“只要刻苦,做什么事都能成功!”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今时今日。 但……不同的是,不读书的人想要在这个世界成功,很可能付出的代价更高。 一念至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倒是小胖子自己开释道:“不读书又怎样,能写会算,我也可以做个陶朱公般的人物!” 说到这,他仿佛突然找到了人生方向似的,两眼放光,眼神灼灼。 徐鹤还能说什么?只能祝他不被钱继祖揍,另外祝他成功呗! 小胖子越想越兴奋,他给徐鹤描述起自己的生意经来:“要说我爹开酒楼饭馆确实赚钱,但我觉得还是来钱太慢。” “我要是他,把家里的钱财全都聚拢起来,一半打理衙门,疏通关系,一半用来买盐引,贩去湖广,然后才从湖广进些稻米,囤积起来,等青黄不接时,高价卖出,只一年,我就能赚我爹开酒楼十年赚的钱!” 听到这,徐鹤不由对小胖子钱裕刮目相看起来。 在这个商人被打压,也没有大盐商出现的年代,这家伙的眼光妥妥的高明啊。 先是用官方控制的硬通货……盐,积累第一笔资金,然后再倒卖粮食,一来一回就是双倍利润。 不,是十倍利润。 毕竟盐和粮食都是硬通货! 有人会说,你海陵地处南直隶,是出了名的鱼米之乡,你还用去湖广进稻米来贩卖吗? 其实这里面有个原因。 早在天下三分之际,东吴就在江左大力开发农田水利。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淮一带确实非常富庶。 但南直隶这块儿这些年一直改稻为桑,养蚕抽丝,所以耕地越来越少。 不过近年来更南方的湖广一带随着不断开发,人口和耕地面积大为增加,甚至国朝出现了“湖广熟、天下足”的童谚。 所以湖广的米价这些年一直走低,钱裕用盐倒腾稻米的想法,可以说还是挺超前的。 但这个操作起来也有点困难。 盐受官府控制,就算他能打通关节拿到盐引,但肯定拿得不够多,毕竟现在大宗盐货的交易还收拢在官府手中,除非是几个有阁臣背景的盐商才能拿多些盐引,但也只限于【多些】。 盐不多,贩卖到湖广就不划算,这生意自然做不成。 想到这,徐鹤突然眼前一亮。 没有盐,咱们有白糖啊,虽然白糖不是生活必须品,但生存之上还有生活,糖这种东西也是很有市场的! 盐引可以拿,白糖也是紧俏货,南直隶这块儿由老甲长父子分销,湖广江西一带完全可以交给…… 想到这,徐鹤从屋子里拿出一个竹筒,然后让钱裕伸出手来,将竹筒在他手上轻磕几下,不一会儿,钱裕手里便出现了一小堆白晶晶的糖霜。 “白糖!”钱裕大惊失色,“这么多?你哪来这么多?” 徐鹤神秘一笑:“你先别管,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打算辍学做生意去?” 钱裕瞪着眼道:“你不信我?” 徐鹤笑了笑:“你如果能说动你爹,让你出来做生意,那以后你去湖广,可以从我这拿白糖贩卖,利润我们分!” 钱裕顿时来了兴趣:“听你这话的意思,似乎你会做白糖?成本一定很高吧?不是大宗,利润太小不划算啊!” 徐鹤想了想道:“你从我这拿货,一斤白糖我卖你一两银子!” 钱裕闻言眼珠子瞬间瞪出了血丝:“什么?” 海陵县市面上一斤白糖约莫卖二两银子。 徐鹤给他的价格直接减半。 扣除了运费费用后,一斤白糖最少能赚五钱银子。 这看起来不多,但假如数量足够,这钱赚得就太轻松了,更重要的是自己不用收拢资金买通官府买盐引,资金转而用来进货,原始积累更快。 况且湖广地处内陆,白糖价格肯定比南直隶更高,这生意可以做啊。 瞬间,小胖子在脑子里就算了一笔账。 “但我有个条件,你不能在南直隶卖,这地方的白糖生意我交给了鹏哥!”徐鹤补充道。 钱裕立马拍胸脯道:“鹤哥儿你放心,如果能行,我只在湖广发卖!” 徐鹤点了点头,他把发财的路子给钱家了,就看钱继祖能不能接住。 没接住,那他一辈子可能就是个小酒楼的老板,也许因为一两道菜远近闻名,但也仅此而已了。 但如果接住了,钱家说不定真能翻身,小胖子钱裕说不定到时候也能花钱捐个监生做做,虽然不是科举正途,但好歹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小胖子越想心里越觉得有门儿,他也没工夫跟徐鹤这待了,转身就准备去城里找他爹。 但刚走两步,他又折返回来,从兜里掏出一个钱袋来塞给徐鹤:“袋子里有二十两,我爹叫我给你的!” 徐鹤知道这是上次说好的菜谱钱,他也没有客气,接过袋子塞入袖中。 …… 这边徐鹤又得了二十两银子,他给自己留下十两便悠悠达达走到老甲长家里。 如今老甲长家简直可以用热火朝天来形容。 不仅他们家全家一齐上阵,就算是谢氏也在听说此事后主动来他们家帮忙,跟徐鹏他娘在厨房里负责烧火。 老甲长和徐鹏刚把上次的白糖在县里卖了,这边就按照徐鹤的吩咐,全都买来红糖扩大再生产。 下一批白糖制作完成,老甲长他们爷俩就准备往扬州府发卖。 就在大家为未来努力之际,院外有人问道。 “徐鹤在不在这?徐鹤!二老爷叫你过去一趟!” 第一卷 第25章 丰胖子 院中老甲长父子闻言赶紧将一摊子东西用布盖上。 徐鹤顺手拉开院门,只见门外那人小厮打扮,印象中好像见过几次,确实是跟在徐岱后面听用的。 那小厮人倒是挺和善,见到徐鹤便笑道:“打听了好些人,说往这找你试试,快,二老爷找你!” 徐岱找自己? 想想那天徐岱对自己的态度,徐鹤搞不明白,他找自己到底能有什么事儿? 只见那小厮急道:“二老爷那来了客人,寻你去县里酒楼作陪。” 徐鹤皱了皱眉,刚想拒绝,但一旁的小厮急道:“鹤哥儿,快点跟我走,去迟了二老爷须不高兴。” 老甲长这时来到徐鹤身边小声道:“快点过去吧,可能就是你们读书人间的唱和应酬,去了少说话,早点回来!” 徐鹤想了想便跟着那小厮上了牛车朝城里驶去。 兜兜转转,徐鹤在牛车上差点颠吐了,终于,牛车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额,惠宾楼。 刚一下车,那小厮就对徐鹤道:“鹤哥儿,二老爷在三楼雅间,你快点上去吧!” 徐鹤点了点头自己进了大堂。 刚进门,钱继祖见到徐鹤眼睛一亮,他连忙抢上前来将徐鹤拉到一旁道:“徐家二爷在楼上呢,陪客有县里的侯教谕,徐家族学的裘夫子,客人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他来时跟着一个女眷,女眷被安排在了隔壁!” 可以啊,老钱,到底是开酒楼的,眼睛挺管事儿。 徐鹤点了点头,刚想上楼却被钱继祖一把拉住:“鹤哥儿,白糖那事儿?” 徐鹤朝他使了个眼色,钱继祖立马转头看向大厅里用饭的客人,然后嘿嘿一笑道:“等会儿再说!” 当徐鹤登上三楼时发现,徐岱请客的雅间正是上次顾横波他们吃饭的地方。 这间雅间可以远眺望海楼旁的小湖面,视野极其开阔,算是惠宾楼最好的雅间了。 刚进门,只见主座上徐岱正跟身边一个身着圆领道袍,头戴东坡巾的胖子说话。 那胖子神色倨傲,似乎一点都不把徐岱放在眼中。 他们的下首则陪坐着两个穿着儒袍之人,徐岱说话,两人陪笑着配合插科打诨,气氛还算不错。 徐岱见到徐鹤后,立马笑着对徐鹤道:“鹤儿,快来拜见你丰伯伯,丰伯伯家是我们徐家的世交。” 徐鹤不明所以,只能上前拜见。 徐岱这时又对那胖子笑道:“丰兄,这就是我刚刚对你说的徐鹤,这次县试被李知节李县令点为案首!我们徐家的后起之秀!” 徐岱这次算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姓丰的客人只撇了一眼徐鹤:“一个小小案首而已,就算将来中了秀才又如何?” 只见他神态倨傲,不可一世,压根没把雅间众人放在眼里。 徐鹤内心真的无力吐槽,我特么得罪你了?有这种道理吗?第一次见面就把人损上一顿? 徐岱闻言一愣,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整个人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一旁其中陪客中有个清癯老者,只见他抚须笑道:“李县令两榜进士出生,向以文名显于当世。徐案首能得他青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在座众人本以为抬出李县令,那姓丰的胖子能够高看一眼徐鹤。 谁知他“呵呵”冷笑,对徐岱道:“李知节如何?两榜进士又如何?老夫当年也是两榜进士,我比他差在哪里?” 这特么哪跟哪?没人拿他跟李知节比好不? “这胖子喜欢碰瓷吗?” 徐鹤从这点上就能看出对方心高气傲,而且十分好面子,处处显摆自己进士出身的身份,只是不知他为何见面就对自己敌意甚重。 “丰伯伯说的是!”突然,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一个身材修长,长相俊美的少年郎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正是那天徐鹤回家时看到的徐雀。 “原来是徐岱二子徐鸾到了!”徐鹤认识来人。 那丰胖子看见丰神俊朗的徐鸾脸色一变,笑容满面道:“是徐鸾吧?上次见你还是在金陵,你那是还被你父抱在手里呢!” 徐鸾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徐鹤,上下打量一番后道:“你就是最近刚被点为县案首的徐鹤?” 徐鹤起身拱手:“见过五哥!” 徐鸾族中行五,所以徐鹤叫他五哥。 徐鸾嘴角撇了撇却并未答应,反而笑着看向那姓丰的。 “丰伯父,侄儿在家读书,刚得到消息,说伯父大驾光临,所以特地赶来相见!” 丰胖子哈哈一笑,似乎很喜欢徐鸾,他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我这次进京,就是专程来看看你!” 徐鸾呵呵一笑,潇洒地将手中折扇“啪”的合起道:“不知伯父此次进京,带的哪位妹妹同去?” 丰胖子闻言笑容一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年老体衰,你筱竹妹子不放心我一个人,便随车侍奉我这个老父!” 听到“筱竹”二字,徐鸾嘴角牵起冷笑:“呵呵,丰伯伯,那正好,京城少年俊才颇多,到时候您一定要给筱竹妹妹物色个好郎君!” “你……”丰胖子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愠色。 徐岱在一旁见状连忙打岔道:“先不聊这些,丰兄你好不容易来趟海陵,有什么事等晚上我大哥回来再说!” 丰胖子刚想发飙,但一听徐嵩的名头顿时将性子按捺下来,闷着头在一旁不说话。 徐鹤自打进来,打招呼完成后就呆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旁的徐鸾这时候却手指徐鹤道:“对了,我都忘了,刚刚还让丰伯父去京里给筱竹妹妹寻个郎君,何必那么麻烦,我这族弟刚刚被点中县案首,而且颇受县令大人看重!” “丰伯伯,要不,你把筱竹妹子许给我这案首族弟算了,反正都是庶出、小宗,正好凑一对儿!” “放肆!狂悖小儿安敢辱我?”丰胖子怒拍八仙桌,狠狠瞪向徐鸾! 可徐鸾却一脸不在乎地摇着扇子。 此时徐岱面色铁青地不知在想什么。 两名陪客尴尬得想抠个地缝溜出去。 场中只有徐鹤一人莫名其妙。 说好的普通文人唱和呢?说好的低调不说话呢? 咋得?这里面还有啥我不知道的故事? 就在此时,钱继祖亲自带人端着酒菜上来了。 “二老爷、各位贵客,小店招待不周,上菜迟了,待会奉送一坛自酿海陵春!”钱继祖见雅间内剑拔弩张,生意人的和气生财大法立马祭了出来! 第一卷 第26章 胡百户 “哈哈哈哈!”突然,雅间内徐岱突然大笑。 “丰兄,别生气,来,咱们喝酒!”徐岱让小二将酒壶拿来,亲自给丰胖子倒酒。 丰胖子似乎有求于徐家,虽然他眼高于顶,但此刻按捺住性子强忍住没有发作。 但徐岱倒酒他却不喝,搞得局面很是尴尬。 徐鹤又从这点看出,此人虽为进士,但绝不可为官。 做官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做官讲究的是眼前笑眯眯,秋后再算账。 哪有这样的?又要有求于人,又不肯伏低做小,被人架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何是徐鹤,以他曾经在体制内的经验,他有一万种方法应对这种局面,但绝不会选姓丰这人的做法。 果然,桌上几人见他这幅做派,顿时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尤其是徐岱、徐鸾父子,眼神中的不屑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就在众人尴尬之际,突然雅间外传来一阵惊呼。 不一会儿,一个小二气喘吁吁地上楼道:“掌柜的,不好了,一群卫所当兵的把咱酒楼给围了!” 徐鹤闻言眼神一凝,暗道:“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钱继祖听到这事儿后立马转头看向徐鹤。 等他见到徐鹤冲自己点了点头后,这才在刚刚那小二耳边小声交代了几句,那小二听了之后,又转身急匆匆下楼不知道去哪了。 此时徐岱皱眉道:“我说钱继祖,你到底做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卫所都惊动了?” 钱继祖一脸哭相地回道:“二老爷,咱老钱在海陵经营酒楼已经两代人了,向来奉公守法,咱也不知那群当兵的所为何事啊!” 徐岱挥了挥手道:“快去叫那帮丘八滚蛋,别扰了我丰兄的雅兴!” 到底是在南京都察院做过官的主儿,徐岱一手借坡下驴顿时把悬在半空中的丰胖子接了下来。 果然,丰胖子皱眉不语,但好歹脸上神色和缓了些。 钱继祖做了个罗圈揖,正准备告辞,突然雅间大门被人一脚踢开。 从外面瞬间冲进来七八个身着戎衣,外批罩甲,加束小带的卫所兵冲进了包厢。 紧接着,一个穿山文甲,头戴铁帽的百户走了进来。 “把他拿了!”刚进门,那百户便手指钱继祖下令。 几个孔武有力、一脸横肉的军士立马上前扭住钱继祖。 钱继祖双臂被人反剪,顿时杀猪般地叫唤起来:“为何抓我?为何抓我?” 那百户冷冷一笑:“本官接到线报,你是前日里泰兴城中劫库之贼的同党,本官要把你带回千户所问话!” 这句话顿时让酒桌上众人惊呆了。 他们中要么是官府中人,要么跟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里不知前几天泰兴县库被贼人攻破之事。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平日里经常来吃饭的惠宾楼老板,竟然是贼人的同伙。 就在大家愣神之际,那几个军士就要把钱继祖押走了。 “等等!”这时,徐鹤排众而出对那百户道:“你们千户所的线报从何而来,人证在哪?怎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随便抓人。” 在场众人闻言,这才醒过神来,徐岱暗道自己年老昏聩,竟然被这帮丘八镇住了,没有想到这一层。 国朝这些年以文御武,他们这些读书人天生对丘八没什么好印象,一念及此,徐岱皱眉道:“你是王千户手下?” 那百户见徐岱认识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是一副读书人的打扮,于是温声道:“打扰各位先生,在下姓胡,正是在海陵千户所王千户帐下听用!” 徐岱闻言,见他果真是当地千户所的官儿,态度又恭敬,于是不打算再管,只挥了挥手道:“带下去吧,别影响我宴请客人!” 那胡百户刚准备离开,徐鹤道:“等等!我刚刚说了,你没有证据,怎好随便抓人?” 那胡百户被徐鹤拦下两次,心中早已不耐烦,他瞪着眼看向徐鹤道:“你是何人,怎么拦我公办?” 徐鹤冷哼一声:“如涉军务抓人,当有凤阳巡抚任命的淮扬海防道签发的牌票。牌票呢?” 此言一出,那胡百户顿时愣在原地。 牌票呢?他怎么知道?今天就是来抓个人,哪想那么多?再说了,普通老百姓哪懂那么多朝廷里的条条框框,平日里抓住人吓一吓,事儿也就结了,哪有今天这么麻烦? 只见徐鹤拦在钱继祖身前,看向胡百户道:“据我所知,新任海防道张兵宪张大人还未履任!” 胡百户闻言立马笑道:“对对对!还未履任,等张兵宪到任后,手续补全即可?” 谁知徐鹤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如果是大案,要提请县衙与按察使司会同签署抓人的命令,哪有你一个卫所百户出面的道理。” “再说了,千户大人的手令你有吗?” 说到这,只见那胡百户额头隐隐有汗渗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内心正在权衡挣扎。 但此时,主座上的徐岱却皱眉看向徐鹤:“小鹤,不要多管闲事,快来给你丰伯伯敬酒!” 徐岱这是准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但徐鹤知道眼前这百户什么来头,他应该就是串通钱继祖侄子钱启东的那个卫所百户。 如今想乘着海防道张大人还未上任之前,赶紧将惠宾楼搞垮,到时候,他才好从惠宾楼接手迎接张兵宪的酒宴。 徐鹤早猜到对方会使幺蛾子,但没想到这胡百户如此能忍,竟然等在全城官员迎接新任兵宪的档口,完全不讲理的进店直接抓人。 本来他已经用国家律法镇住了这百户,准备拖延点时间,等张兵宪进了城,这帮人自然就会灰溜溜地离开了。 但徐岱却在此时帮了倒忙。 这胡百户也是个人精,见徐岱以一副长辈的口吻命令徐鹤,于是立马又觉得自己行了:“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懂什么?快点闪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拿了!” 见那百户压根瞧不上徐鹤,一旁的徐鸾和徐雀主仆顿时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徐鸾更是笑道:“徐鹤,别以为自己刚刚中了县试案首便了不得了,一会儿你要是误了这位大人的事情,被抓了我们可不管你!” 胡百户见状,胆气更壮,他挥了挥手对剩下军士道:“一起拿了,带回去看看是不是钱贼同伙!” “是!”几个军士越众而出,眼看手都要搭在徐鹤肩上了。 突然,楼下传来一个妇人的哭声! “苍天啊,你睁睁眼吧,给我们夫妻留条活路吧!谁见过亲身母亲如此狠心,欲除亲子而后快的呀!” 第一卷 第27章 闹剧 今天真是奇了怪了,众人就是来酒楼吃顿饭,没想到竟然遇到这么多事。 徐鸾为了在众人面前表现,他手指一勾,对身后的徐雀道:“去楼下看看,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徐雀哭丧个脸回来了。 众人见他脸上被抓出几道血淋淋的口子,模样极其狼狈。 徐鸾觉得自己被落了面子,大怒道:“怎么回事?” 一旁姓丰的胖子见徐鸾这德行,刚刚眼中的欣赏早已变成看热闹的冷笑:“早听说徐家在海陵也算望族,没想到竟然这等窝囊,手下的仆人出门就被人招呼,呵呵!” 这明显是因为刚刚对刚刚徐鸾行为的报复。 徐岱这个徐鸾的亲老子见状终于坐不住了,他冷声道:“下去看看!” 可此时,所有人都没发现,刚刚还嚣张跋扈的胡百户此刻竟跟做了亏心事似的,磨磨蹭蹭地不肯下楼。 等大家全下楼了,他也不好在楼上杵着,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下楼了。 谁知众人刚刚来到一楼,就见一个披头散发,面有菜色的女人看见那胡百户便疯了似的撕扯上来。 “黑了心肝的王八蛋,你不仅袭了我公公的百户的官,就连他的抚恤都要给昧了,你不得好死!”那女人一边骂一边冲了上来,样子看起来特别吓人。 胡百户见状连退两步大叫道:“拦住她,拦住她!” 有热闹可看,酒楼门口百姓们越聚越多,周围顿时嘈杂混乱起来。 徐岱见状,黑着脸喝道:“安静!” 终于,在县教谕的帮忙下,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那个疯魔了的女人也被两个军士按住,虽然拼命谩骂、挣扎,但整个酒楼秩序却是暂且恢复了。 徐岱自诩乡中宿老,自然出头问那女人道:“你是何人?为何扭打辱骂这百户?” 那女人啐了一口骂道:“大魏朝的官如果都跟这丧良心的玩意儿一样,那天下马上就要亡了!”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一片,徐岱也被这话吓了一跳,差点没亲自找来抹布将她嘴堵上:“荒唐,你若再敢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言,我递帖子去衙门,让他们把你锁了关起来。” 那女人疯了似的大笑几声,扯了扯身上补丁套补丁的襦裙惨然道:“抓吧、抓吧,杀了我都行!我活不下去了!” 徐岱见状,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和颜道:“你到底跟这百户有何瓜葛?为何来闹事?你说与我听,如果确有冤情,我可以帮你的!” 那女人听到这话顿时栖栖遑遑哭了起来。 原来这女人是胡百户的侄媳妇,也就是胡百户死掉大哥的儿子媳妇。 胡百户的大哥自打战死后,因功,百户之职可由儿子顶替,那时候胡百户的儿子年纪还小,于是胡百户便通了关系,把这位置给占了! 但这胡百户确实心狠手黑,他不仅夺了侄儿的武职,还把朝廷发给大哥的抚恤昧了。 这具体是怎么操作的呢? 他先勾搭上了大哥的遗孀,也就是妇人的婆婆,跟妇人的婆婆生了个小孩,最后悄悄摸摸地将寡嫂用顶小轿迎娶过门。 大哥的抚恤向来都是女人婆婆管的。 这当婆婆的也是心狠,临走前把家中所有的积蓄全都收拾打包带走了,只留下个老军汉照顾亡夫的儿子。 好在那军汉人不错,虽然日子苦些,但好歹把那孩子拉扯大了,前两年还将自己闺女许配给那孩子。 不过去年时,老军汉死了,临死前让自己这个女婿顶替了自己当兵吃粮。 胡百户见状,觉得机会来了,又撺掇女人乘着侄子驻守别处的机会,每月按时把侄子的禄米给冒领了。 负责发放禄米的小吏见是亲母来领,没想那么多就把钱给了她。 胡百户也靠着这些钱,终于在海陵攒了一笔家业,前阵子还买了钱继祖侄子钱启东的菜谱开了个新酒楼。 但他是潇洒了,可侄子家却揭不开锅了。 侄媳妇几次三番上门要钱都被他和女人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不知怎么回事,前两日,侄媳妇撒泼似的在他家闹事,这次态度十分坚决,一定要把公公的抚恤和丈夫的饷银要回去。 胡百户钱早就花了,怎么可能给她。 但又被这女人夹缠不清的闹腾,终于忍不住让自己跟寡嫂生的儿子,将侄媳妇痛打了一顿。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疯女人竟然趁他出了驻地,在这节骨眼上来闹他。 这个故事说起来复杂,但其实很简单,就是这胡百户不干人事,欺负侄儿。 周围百姓听那女人说完,顿时唏嘘一片。 但很显然,徐家二老爷徐岱却不这么想。 他脸色一肃,对那女人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就算有委屈,也要等你戍守的丈夫回来再说!你大庭广众之下闹事,还有点妇德吗?” 那女人许是被逼急了,哪管这些:“你这个老黑驴满嘴喷粪,我家里已经两天没米下锅了,给你你试试!” “你!” “放肆!” “敢骂徐二爷,掌嘴!快掌嘴” 徐岱被骂,徐鸾以及徐家在楼下的家丁纷纷呵斥! 这里面要数高兴之人,那还得是姓丰的胖子,听到【老黑驴满嘴喷粪】时,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刚他被徐岱爷俩挤兑,心情郁郁,现在有人帮他骂出自己不好骂的话,别提多爽了。 徐岱彻底怒了,他看着自家一帮下人道:“你们这帮混蛋,站着傻看什么?还不将她拖去县衙,拿我的帖子,请县令先打她板子!” 众家丁立马应声出列去扭那妇人。 这时,突然徐鹤排众而出道:“等一下!” 见徐鹤有话要说,徐雀道:“二老爷和鸾公子还没说话,这里有你什么事儿?真以为自己当了案首就能在二老爷和鸾公子面前说话了?” 小人,挑唆。 果然徐岱、徐鸾二人神色不善地看向徐鹤。 就在这时,刚刚对徐鹤不假辞色的丰胖子却笑道:“长岳,我观你这族侄有两分见识,不如听听他要说什么?” 徐岱闻言,心中纵有万般不悦,但在家族世交面前他也不好发作,只是冷冷看向徐鹤。 第一卷 第28章 媳妇告婆婆,当判义绝 既然没人阻拦,徐鹤先是踱步来到那妇人面前看了看,只见她快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了,整个人面色蜡黄,瘦弱不堪。 再看那胡百户,长得虎背熊腰,下巴上的肉都挂下来一层,徐鹤很怀疑他真得上了战场能不能跑得动。 胡百户被他看得发毛,眼神闪避。 徐鹤见此微微一笑道问那妇人:“今日有县中长老、教谕、宿儒在场,你这妇人想如何了结此事?” 那妇人此时已经哭累了,抽抽噎噎道:“我要去衙门告我婆婆,告这姓胡的,还有他们两生的儿子!” “告他们不给我们夫妻活路!告他们丧尽天良,冒领抚恤、禄米!” “你这刁妇……!”胡百户大怒。 徐鹤看了那胡百户一眼,然后转头对妇人道:“按《大魏律》,凡妻妾告夫及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杖一百,徒三年!”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大家都以为徐鹤之前的表现是为了妇人出头,但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搬出《大魏律》来。 就连钱继祖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徐鹤,心中忐忑起来。 胡百户都准备好发飙了,闻得此言顿时哈哈大笑:“没错,没错,把这妇人抓走治她个忤逆之罪!” 说完看向徐鹤:“到底是读书人,知书懂礼!好好好!” 徐岱此时也抚须微笑看向徐鹤,本来他对徐鹤印象很不好,但徐鹤刚刚这句话倒是让他对徐鹤的印象大为改观。 在他看来,一个家族,就是要长长敬敬,长辈就算有做得好不好的地方,那也要亲亲相隐。 哪能像这个女人似的上大街上发疯? 再说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家中无不是的公婆,这女人竟然还想状告丈夫的亲生母亲?荒唐。 但在场所有百姓都跟他似的,想法一样吗? 明显不是,公道自在人心,自从刚刚徐鹤引用《大魏律》后,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 “呸!还读书人呢,是非不分,哪有婆婆要逼死亲儿子、儿媳的道理?要是我,我就拼得脱层皮也要告!” “哼,你看那人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就不说人话呢?” 惹了众怒,但徐鹤似乎丝毫不慌,他转头又看向胡百户:“胡百户,社学里教授《大魏律》,我也是略懂,不像你们有官身的人,肯定是比我熟悉的!” 胡百户哈哈大笑,下巴上的肉肉都在颤动:“不不不,还是你们读书人懂这些,我们这些大老粗没你们懂!” 徐鹤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那胡百户知不知道《大魏律》还有一个判词,说的是,若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妇者,各绞!” “轰…………” 现场彻底炸了,所有人都被徐鹤的这句话震惊的天旋地转。 原来,太祖订立《大魏律》规定,哥哥死了,弟弟娶嫂子,那么弟弟和嫂子都是要被判绞刑的。 胡百户跟哥哥的遗孀搞在一起,甚至还生了个孩子,这都是铁一般的证据,妥妥的绞刑没跑了。 刚刚还喜形于色的胡百户听得此言顿时脸色苍白,浑身抖若筛糠。 “好!” “小郎君真乃妙人也!” “那跟亡夫弟弟搞在一起的破鞋该浸猪笼!” 围观百姓面对这个转折顿时欢声一片,纷纷叫好! 徐岱的脸色此时却阴沉无比,倒是一旁的丰胖子对徐鹤重新审视起来,脸上表情十分玩味。 徐鸾见徐鹤大出风头,俊朗的脸上一片阴翳闪过,他眼珠子一转朗声大笑:“徐鹤,你别仗着自己在小小社学里读过几天书,便不知天高地厚,妄断案情。” “我问你,这妇人家虽被夺抚恤、禄米,还遭受一通殴打,但妻告夫之父母,就算是所告是事实,也要杖一百,徒三年!” “你这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这可不是圣人所教!” 这种事,因为胡百户是卫所百户,正六品的武官,按道理讲是要报镇抚司衙门受理此案的。 但国朝镇抚司这些年只管练兵、典兵,很少插手卫所这些棘手的事务,从来都是移交刑部审理。 如果交到刑部,核实情况,妇人虽然所控属实,但妻告夫之母,显然不能免责。 最好的结果也是【当杖赎徒】,也就是板子还是要打的,但可以花钱免去徒三年这条惩罚。 以那妇人弱小的身板,别说有没有钱赎去【徒三年】,就算是挨了板子,看样子也是活不成了。 这就是徐鸾所问【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的由来。 此时,众人全都屏息凝神看向徐鹤,都想知道这种情况下,徐鹤会如何断案。 徐鹤此时不慌不忙,自信满满道:“妇人之夫为国守疆,丈夫禄米被夺,对方还纵子行凶,所以当判妇人与原来那婆婆义绝!” “义绝?” 有百姓不是很懂。 所谓的义绝,就是恩断义绝的意思,跟后世登报断绝父子关系一样。 妇人的婆婆不顾儿子幼小,寡居期间偷偷嫁给小叔子,双方还姘生了个儿子。 在如今这个社会,不管是法律还是民俗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以往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背地里说说就算了。 但现在事情闹大了,被卫所之外的人知道,这件事就是天大的丑闻。 那妇人的婆婆偷盗亡夫的抚恤给小叔子,还把亲儿子的禄米也截留下来给现在这个家庭用。 这不就是自绝于亲生儿子、儿媳吗? 所以…… 徐鹤接着道:“《大魏律》言,若女婿与妻父母果有义绝之状,许相告言,各依常人论。” 徐鸾闻言立马抓住其中漏洞对徐鹤道:“《大魏律》上说的是上门女婿和妻父母,不适用现在这个情况。” 徐鹤撇了他一眼,确实,用这条法律比附有些勉强,但若是婆婆改嫁,跟原来儿媳的关系就改变了,说是义绝绝对没错,上哪个衙门打官司都说得通。 “胡扯!”胡百户红着眼,一副择人而噬的样子死死盯着徐鹤,口中吩咐带来的军士道:“把这个通贼的家伙抓起来,把店给我封了!” “我看谁敢!” “谁敢!” “住手!” “大胆!” 突然,四个声音同时传来! 胡百户抬头一开,顿时魂都裂开了! 第一卷 第29章 要留清白在人间 “我看谁敢!”这是徐鹤说的,有点色厉内荏! “谁敢!”这是李县令说的,他是救学生心切! “住手!”说话之人身着常服,但脚上却踏着一双官靴,显然是个当官的。 “大胆!”还有一人,身着直裰,跟在脚踏官靴之人身后,胡百户正是看到他后,才面色大变,惶恐不安的。 徐岱这时看到众人,顿时面色微变。 他虽然做过照磨这样的八品官,在乡里、族里也算德高望重。 但毕竟他只是得了父荫才做了个小官,在李县令这样的两榜进士面前,气势上天然弱了些。 但他又感觉自己有在侍郎位上退下的哥哥,不想在一个七品县令面前太过卑微。 所以整个人跟刚刚的丰胖子一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总之很尴尬。 好不容易收拾心情上前对李知节这后辈拱手道:“李县尊!” 就三个字,打完招呼没下文了。 徐鹤都替他尴尬。 好在李知节不以为意,反倒是看在徐嵩面上对他很是客气:“原来是太丘公,晚辈有礼了!” 说完便不再看徐岱,反倒是转头看向徐鹤道:“怎么回事?刚刚还让你在家读书不要乱跑,怎得又惹出事端!” 任谁都能看出,咱们这县令大人表面上是在训斥弟子,但话里话外维护的意味十足。 徐鸾见状,心里简直酸到不行,他一个考过道试的童生,这县令都未曾正眼看过他哪怕一下,这个小宗子何德何能,凭什么就能得县尊青睐? 他越想越酸,终于上前一步,越过徐鹤来到众人面前对李县令道:“县尊大人,晚辈大伯徐嵩、父亲徐岱,见过老父母!” 李知节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给徐家面子,不代表还要折节下交一个晚辈,面对徐鸾的自我介绍,他有些莫名其妙,只是淡淡点头,随便问了几句话便敷衍过去了。 徐鸾本以为以自己徐家大宗嫡子的身份,李知节对他的态度肯定要比对徐鹤更亲热,谁曾想…… 徐鹤见他们说完,于是将胡百户这事的原委说了。 李知节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后转身看向身边那官靴男,拱手道:“张兄,这非小县能管,正好你身上兼着整饬兵备的差事,你看……”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官绅全都惊讶地看向官靴男。 整饬兵备在国朝是兼差,有这种兼差的官员很多,但结合最近海防道张兵宪即将上任的消息,眼前这人应该就是张景贤,张兵宪了。 所谓的海防道,在大魏其实只是一种差遣,比如眼前这位张景贤,他的本官是按察使司佥事,正五品的衔儿。 张景贤又分司淮扬海防道,驻地就在海陵。 不过海防道这一职权并不受按察使节制,在按察使司也就是挂靠一下,人家是妥妥有独立上奏、直达天听的权利的。 那么海防道具体管什么呢? 经略海防、简练水陆官兵、处备粮饷,凡是墩台、关堡、船只、器械都归其督属。 任上如果遇到卫所官兵作奸犯科者,以宪令纠治之…… 海防道的职责光是说,就能抄面墙来,但仅有上面一条就够了。 刚刚上任的张兵宪,连衙门都还没去呢,便遇到治下卫所百户做出这事儿来。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这不就来了。 只见张景贤冷冷看向胡百户,转头对一旁身穿直裰之人道:“王烈千户,还不把这兄亡收嫂的败类给我拿下了?” 原来穿直裰的男人正是当地守御千户所的千户王烈。 他脸色阴沉地看着自己这个下属,心里恨不得把他生撕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三令五申张兵宪今日要来,大家都收敛着些。 可这胡百户竟然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搞出这种事来,这不是让他在张兵宪面前落得个御下不严的印象吗?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驴头狗脑的东西牵走!”王烈一生气,连家乡土话都飚出来了。 胡百户这下是彻底慌神了:“千户大人,千户大人,冤枉啊,冤枉啊!” “你特娘的冤不冤枉我难道不知道?本官正准备……哦对,收集证据呢,你倒不怕死,自己跳出来了!还特娘诬人通匪,就你脑子活,妈的!” 王烈是真生气了,一边骂一边挥手让人把这玩意儿弄走。 这千户【驴狗娘妈】的一顿污言秽语,顿时让身边张景贤、李知节等读书人皱起了眉头。 王烈见状,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他守御千户所衙门,旁边可都是些文官,想到这,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兵宪大人、李县尊,不好意思哈,老王我就是个粗人。” 按道理讲,大魏卫所正千户也是堂堂五品,跟张景贤那都是平级的,跟别说一个七品的县令了,但国朝中叶以来,文官掌握着参勀之权,武将又没有多少仗可打,自然话语权愈发轻了。 之后武将想要坐稳位置,只能巴结文官,久而久之这种文贵武贱的情况就愈演愈烈。 张景贤虽然皱眉,但好歹给了王烈个面子,并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饶有兴趣地看向徐鹤道:“你这小郎君,谙熟《大魏律》,身上有功名吗?” 李知节闻言笑着将徐鹤刚刚被点为案首的事情说了。 张景贤也是进士出生,对读书人很是亲近,当他听闻徐鹤以头触柱、以死明志的时候好奇问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当时就没想过,命只有一条,苟活着说不定将来还能洗刷冤屈?” 徐鹤闻言正色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两句一说出口,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张景贤整个人石化在当场,口中反复吟诵:“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要留清白在人间……要留清白在人间!” 李知节当场激动地不能自已,看着自己这个学生,眼中的拳拳爱意差点把徐鹤融化。 姓丰的胖子嘴巴张的大大的,看着徐鹤时,那眼神,仿佛要一口把他吞了。 徐鹤本来是随口引用于少保的《石灰吟》,但说出口后看向大家的反应顿时醒悟过来。 好嘛,原来时空中的明朝在这个世界没有了。 那自然不会有什么土木堡,有什么夺门之变了。 张景贤一脸激动地上下打量徐鹤道:“此诗可有上半阙?” 徐鹤点了点头吟诵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张景贤牵起徐鹤的手道,“吾为状元郎引路,此诗当与之浮一大白!” “哗”…… 所有人都被新任海防道张兵宪的话惊呆了。 第一卷 第30章 盐匪的消息 本来是李县令为张景贤的接风宴,最后两桌并作一桌,徐岱等人也都参与了。 张景贤拉着徐鹤的手,就要他坐在自己的下首。 开什么玩笑,这里面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徐鸾那个二货,他徐鹤有什么资历坐在上座下首? 逊谢一番后,众人分主次坐好。 徐鹤虽然没有做那么显眼的位上,但也被张景贤强行安排在县教谕和那族学老儒的上首。 苦逼的徐鸾愤愤不平,觉得以自己的家势被这小宗子比了下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刚刚落座,张景贤就迫不及待问徐鹤道:“刚刚那首诗可曾有名?” 徐鹤道:“石灰吟!” 张景贤恍然大悟:“难怪有【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之语。” “你以石灰自喻,实则托物寄怀,全诗笔法凝练,一气呵成,更难能可贵的是言语质朴自然,不事雕琢,诗中那股凌然正气就算是对本官也有启迪和激励之用。善,大善!” 张景贤操着一口四川官话,一番话说下来面色通红,显然很是激动。 要知道这种在官场上已经爬到五品的官员,无不是心机深沉,皮里阳秋的老油子,可如今却如此【动容】,足以说明此诗给他带来的震撼了。 而李县令呢? 此时的他跟六月天里喝了冰水似的,痛快无比。 他无比庆幸当时当场收了徐鹤这个学生,看张景贤这模样,保不住就要来抢。 果然,下一秒张景贤就对徐鹤道:“虽然你录生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在我看来,将来你的成就在我之上,你年纪还小,在学业上有什么晦涩之处,尽管来找我,我愿为你解惑!” “玛德!这老小子果然来抢优质生源!”李知节暗骂一声。 徐鹤见李县令脸上不爽之色一闪而过,于是恭敬道:“谢过张大人,学生有不懂的问题一定向老师和您请教!” 张景贤闻言一愣,这才想到这小家伙已经被李知节收为学生了,自己刚刚一高兴,说秃噜嘴了。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李知节,于是佯装无异地笑道:“好好好,过阵子我小儿子从眉州过来,跟在我身边读书,你们年纪差不多大,到时候你们年轻人认识认识,结交一番!” 这下好了,众人看着徐鹤的眼神简直嫉妒要死。 这是妥妥的别人家孩子啊。 本县父母官收他做弟子,绯袍大佬让儿子跟他亲近。 徐鹤将来只要不作死,妥妥地在士林吃香喝辣。 说完徐鹤,张景贤这才看向徐岱:“敢问可是太丘公?” 一开口便道出徐岱的号,张景贤上任前肯定对海陵在野官员做过深层次调查的。 徐岱面对李知节还有点不上不下的自矜和骄傲,但面对五品官他哪还绷得住,只见他连忙起身拱手道:“正是正是,没想到兵宪大人也知吾名。” 残念,徐鸾感觉很丢脸,他大伯徐嵩好歹也是正三品的侍郎衔退下来的,父亲怎么还对个五品小官恭恭敬敬? 张景贤对徐岱很是客气,转头看向一旁的丰胖子问道:“这位是……” 徐岱连忙笑道:“这位是丰坊丰兄,乃我徐家世交,宁波府鄞县人。” 张景贤闻言一愣:“莫不是至正二年癸未科前辈,南禺外史,万卷楼主人丰前辈?” 那胖子微微一笑,冲着张景贤拱了拱手。 张景贤忙站起身来拱了拱手,但也仅此而已,脸上的热情甚至还没有对徐鹤来得多些。 看到这时,徐鹤彻底糊涂了。 这丰坊明明也是进士,而且资历比张景贤还老,看样子却是个未出仕的样子。 徐岱,甚至徐鸾都能羞辱于他。 张景贤也仅仅是打了个招呼,便不再说话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进士现在已经不值钱了吗? 而且,别人对丰坊这样,丰坊似乎还有点没辙。 想不通,想不通。 这是,逃得大难的钱继祖带着小二上菜来了。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原来李县令早晨跟谢鲲一起出城查看地形,后来便单独迎接张景贤到任去了。 其实他们是两个系统的官员,一个归六部管辖,一个是按察使司系统的。 本来李知节并不需要专程迎接,但不知什么缘故,李知节不仅去接了,而且在桌上看起来并没有太多官员上下尊卑的局促,两人显得关系非同一般。 话题绕来绕去,终究落到了最近的大新闻,盐匪攻城抢劫库银的事上。 泰兴也在张景贤的管辖范围之内,好在他刚刚上任,并不需要为这事负责。 “姜堰铺这伙贼人行踪飘忽,卫所兵行动迟缓,不过好在操江都御史孔总宪提前在这伙贼人逃窜的地方设下重伏,昨日已经剿杀匪贼五百余,余贼星散!” 张景贤带来的消息顿时让在座众人松了口气。 他们要么是守土有责,要么是产业都在本乡本土,这伙盐匪的存在就像一柄利剑悬半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下来,脑袋不保。 听说盐匪被剿灭五百,其它贼寇四散,这帮人顿时奉承话不要钱似的送给不知道在哪收拾残局的孔总宪。 “不过……”张景贤转身看向李县令:“你最近还是要外松内紧,以防不测!像刚刚那百户之流,没事也要造点恐慌来的,严惩不贷!” 这话明显是说给王千户听的。 王烈连忙抱拳起立,大表衷心。 接风宴就是简单吃两口,张景贤还要去衙门熟悉差使,没空在这浪费时间。 等众人离开后,李知节对徐鹤道:“明日逢五,你去你师伯那拜见时记得带些礼物,如果没钱,从我那拿些!” 徐鹤心中感激,真心实意地躬身行礼:“老师,我自己想办法就行,又给老师添麻烦了!” 本以为李知节会再劝他不要分心,认真读书备考。 谁知李县令道:“科举第二场必考判文,我见你熟背《大魏律》,这点很好,你既能背诵,还能巧妙运用,这点更好。假如以后我有什么生僻的案子,到时候还要你来帮我参详一番!” 徐鹤都听傻了,连道【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