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女官》 第一章 雪中抵京 腊月初九,长安大雪。 雪天路滑,进城的道路上同行人甚少。 薛龄坐在马车中,放下手里的书。闭眼听着车轮碾压过积雪的声音。 咯吱——咯吱—— 一遍一遍又一遍,重复得像是一种改不掉的习惯。 “哪个地方来的?”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城门口,却被守城的卫兵拦了下来。卫兵不情愿的跺了跺脚,慢悠悠走在雪地里扶正了自己有些歪的头盔。 “赶紧都下车,例行检查。” 他看也不看驾车的马车夫,伸手过去要掀轿帘。平日里,长安城来往车辆只需要看一眼通行令就能放行。偏偏他心里窝火,不情愿出来受冻,见马车普通,索性让车里的人都下来折腾一遭。谁让他们不长眼,偏偏这天 寒地冻的日子里进城。 他见马车没动静吼道:“快着点儿别给爷磨蹭!” 他一吼,城墙边打盹的老雀儿飞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一吼,马车里的薛龄平静依旧,还顺手按住了身边欲待冲出找人理论的红脸丫鬟。 “小刘你吵吵什么呐!”卫兵长闻声赶来。 天色晦暗中,暗灰色的软轿泛着极其微弱的银光。第一眼只觉得普通,细看才看出,那灰色中间均匀的掺着比发丝还细腻的银光线。 这线名为“白月光”,实际上也如月光一般不露声色,是南境才有的丝线。 “守城卫兵长陈三,问薛大人好!” 薛大人—— 过去那被贬谪到南境的定县县令,如今这升官风光回京的薛致,正是薛龄的父亲。“长官客气,老爷……”马车夫对守城官兵的态度反应不及,顿了顿才说:“我家大人改道先去了颖州,今日进京的只是我家小姐。”末了记起薛龄路上嘱咐他要时刻客气恭敬 ,于是又对着那个叫小刘的卫兵添了一句辛苦,才赶车走了。 薛家的马车缓缓行入长安城,留下一行卫兵站在城墙两侧,看着车辙印和远远离开的车马发呆。这时,卫兵长回头敲了一下小刘的脑袋:“听说当年薛家从城门中出去的时候,落魄无人管,如今重新发达了,咱不迎接都怕人家大人挑咱的错处,你倒好啊!”又不解气 ,给他屁股来了一脚。卫兵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看小刘的眼神带着怜悯。 “薛家的贵人们到时候想起你这一出,有你的罪咯。”人群里不知谁幸灾乐祸的说了一句。 小刘远远望了望那马车软轿,虽然早已无影无踪,却仍想着多看两眼,仿佛看一看就能分掉薛家如今的贵气似的。 此刻,马车里的薛龄却没心思借她爹的风光,好好看一看这久别的长安城门。 她心里压着事的时候,平日里的细心周到全都没影儿了。 过不了几天,南境的使臣一行就要到长安。 薛龄又拿起刚才放下的书,看了两眼又看不下去,一想到使臣队伍,神情期待中带着紧张。 手上的书是她反复看过丰罗国书籍,简单明白,是丰罗人入学前必读的一本。薛龄一家接到皇命回京,出发前,薛致收到鸿胪寺少卿陆籍的信函。这位曾与薛致有过几次交集的陆大人,如今担负着接待使臣的重任,却不知为何,信中请求薛致回京时,务必带回几名通晓丰罗语的南境女子。陆大人言辞恳切中满是焦灼,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第二章 心中牵挂 南境的几个县都与丰罗国接壤,两地百姓往来甚多,南境的商人们更是十分熟悉丰罗语,要找几位会丰罗语的南境人并不难,难就难在,要找女子,还要把人带到长安来 。 可怜薛致大人一生里打过交道的女子,算上府门前卖瓜的老太,不超过四个。 于是,他将这项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他一向觉得稳重的女儿。紧接着没两天,他老人家又接了一道圣旨,风风火火地赶去颖州处理公务了。 旧友相托,回京的第一重紧要联系就交给了薛龄。可见薛大人对女儿的信重。 薛龄也完全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她思来想去,两掌一拍,机智而又勇敢的智谋闪现—— 她自己,加上南境人氏兼她的丫鬟阿丛姑娘,正好是“几名”通晓丰罗语,又要到长安去的南境女子。 不用四处找人,拖慢回京行程,又没有增加出行人数,完全不给一向低调谨慎行事的父亲添一丝一毫的麻烦。计划完美且一贯得体稳重。 只是邻近长安,薛龄的忐忑之情越发强烈。 虽然在南境生活了许久,常常学习丰罗语,但她却对自己没什么信心。 当初省事了,现在心慌慌。薛龄心里七上八下的琢磨,鸿胪寺主管外交事宜,邻近年关,丰罗使臣到长安十有八九是受邀参加国宴。这种时候,鸿胪寺的主簿大人找几名会丰罗语的南境女子做什么 ? 难道…… “阿丛,你行吗?到时候见的可不是街市上卖饼的丰罗大叔,可能都是丰罗的官员。” “小姐,我可不要陪使臣喝酒。我过敏!”还没等薛龄想明白,红脸丫鬟阿丛指着自己天生发红的脸蛋,一脸娇羞的说。 轿子外赶车的马车夫扯着嗓子大吼:“使臣也不要和你喝酒,他们更过敏,对你过敏!” 这是阿丛和她哥今天的第四次斗嘴。 薛龄顺着阿丛拉开的轿帘,望了望远方的天。此时马车已经走到了长安城内,人群的喧闹声掩盖了兄妹两人的争吵。 薛龄看着来往的人群,熙熙攘攘中,却记起那年暮色里,她离开时的冷清。那是七年前的深冬,那年的长安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她深吸一口气,将刚才的紧张与不确定暂时放在一边,对着虚空说了一句: “我回来了。” 大雪纷纷扬扬,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地上的雪沫被风扬起,长安城中的一处长阶之上,负手而立的男子微微仰起头。 他的手上是一份刚刚送来的简报。纸是金色滚边,暗纹繁复华贵难以仿制。上面的一行小字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挡住了一部分,只能看到末尾的两个字: ——抵京。 “长安好久没有这样大的雪了。”他身侧不远处,学着他负手而立的青衣少年,被一阵寒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第三章 秋江芳华图 “是不是长安很久都没有这样大的雪了?” 身着青灰色大氅的薛龄,站在薛府后街的桂花树下自言自语。她微微仰着头,感受着雪片儿落在眼睫上的趣味。 面前的树光秃秃的,积雪快要压弯了细小的枝桠,她却一眼就认得这是桂花树。 等到桂花开了,周淇也许还是会站在花香最深处等她。只是这样太久,她才不要等,她想快点找到他。 “小姐!外面冻死了,快跟我回去!” 一个脸蛋极红的小丫头踏着雪跑来,怀里小心地抱着手炉。跑到薛龄面前,一边拉出她的手,一边将手炉递给她,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听说丰罗使臣此行会在长安久居一阵,所以一行人带了各自的女眷。丰罗贵族女子一向不与其他男子接触,我们去鸿胪寺,大概是去见那些使臣女眷的。”薛龄说着,将 自己的手捂热,才捏了捏红脸丫头的脸蛋。 “女眷?不就是丰罗贵族夫人小姐们?哎呀小姐得赶紧打扮打扮,你这一身灰不溜秋的样子,见了那些贵族女子,给我们薛大人丢面子不是?” 她拍掉薛龄肩上的积雪,上下打量一番,对她一身清淡素净的着装极其不满,拉着她就往回走。 走了两步,她回头看了看刚才薛龄待过的地方,并没看出什么别致,原本担忧中饱含不满的眼神里,此刻又多了一分嫌弃。 邻近薛府门口,阿丛左思右想实在忍不住了,说:“小姐,你瞧瞧你刚才愣在那赏雪的样子。唉……你好歹也是从小长在长安的姑娘,能不能不要这么没见过世面。” 薛龄哭笑不得。 “死丫头放肆!” 还没等她开口,薛府门口,正清扫院子的高个男子提着扫把冲了出来。正是当日驾车的马车夫,阿丛的哥哥。 “小姐雪天出门散心的意境,岂是你这种俗人能懂的?” 原本扶着薛龄的阿丛,三两步将薛龄拉到台阶上,接着在手中飞快团了个雪球:“意境?这雪片子比你身上抠下来的虱子小不了多少,你还知道意境?” 顺势将雪球砸到了男子身上,掉头就跑。 薛龄嘴角抿起忍住笑,两手抱胸能保暖,换上了看戏的表情。 这对兄妹是南境逃荒的难民,父母离世,绝境中相依为命,被薛龄收留。 从那以后,薛龄常亲见两人斗嘴“盛况”。用词之动人,情感之充沛,令人叹服。 此时听两人声音,又是从门后闹到了外街上,不用看都知道,绝对的雪球乱飞,路人遭殃。 薛龄笑着走进房内,环顾四周,顺手将画轴书籍整齐放好,才脱下大氅,颇为满意地坐下。想起什么,她长叹一口气,起身从一排画轴中拿了其中一卷展开。 那画展开,是前朝画手宗慈闻的名作《秋江芳华图》。 宗慈闻传世的画不多,作品大都收藏在皇家内院,而《秋江芳华图》是宗先生为贺爱妻生辰所作,因为其中的一段爱情故事,而显得尤其珍贵。但这一幅,是她仿的。 第四章 误会 懂行的人仔细一看就明白。如果将画全数展开,就能看见一侧空白,是缺了题字和落款。 薛龄将画缓缓收起,又慢慢展开,然后从一点点展开的地方,仔细的看着那幅画的一角。 这是她多年来重复的动作。 她想不通,当年的周淇,为什么会不相信她。 那是七年前的秋天,薛龄将自己临摹两个月的画送给周淇。两个月后,中秋佳节,正是周淇的生辰。 那年薛龄还小,只刚刚会背了几本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听说父亲借来了《秋江芳华图》,就想着要模仿一二。 她画坏了多少纸,每天一笔笔的临摹,才有了这幅半成的“假画”。好在父亲看她颇有天分,又见她日日执着,也就在空闲时稍稍在旁提点了几句。 当年的薛龄,手上拿着装裱好的卷轴,心中既期待又慌张。 她想着他的反应,他对书画颇有兴致,看见一朵花一片叶子,都要跟她讲一讲。 她记得他总说,长安画师们的笔法不够细腻,不如丰罗画师那般令人难以捉摸,一眼就看透便会觉得十分无趣。而《秋江芳华图》的作者宗慈闻,一生创作深受其来自丰罗国妻子的影响,因此他运笔细腻中兼有灵动跳脱,让旁人难以模仿。也正是因为如此,宗慈闻的画作十分难寻 ,就算是仿品,价格也要比市面上其他仿作高上一些。 她想着,他见到这幅画自然喜欢,也许会夸她模仿的很好。 一切完美的不像话,若真如她想的这样,她做梦都要笑出来。 而那年的周淇,却在画卷展开到一半的地方停下。 薛龄如今展开画轴的手,也跟着停下。 “不知分寸。” 她闭眼,想着那个一向和煦如春风的男孩冷着一副面孔对她说的话。 秋夜里的风雨冷冽,年少无知里,那是她最勇敢的一次。那天以后,她的生命就步入了寒冬。 他竟以为,她偷出宗慈闻的《秋江芳华图》向他炫耀。 薛龄睁开眼,再次打开画卷。想着自己当时哑口无言的样子,想着她要开口解释,却被他呵斥的样子。 “阿淇,这是我画的……” “住口!太过狂妄。” 薛龄赶紧摇了摇头,太难受了。 她本应该过后找他耐心解释,把画全部展开给他看。她本应该告诉他,这留下的空白之处,刚好让他题字。这画,本应该是属于两人共同的回忆。 然而,她却没有时间了。 父亲获罪入狱,母亲带着她四处打探消息。 当心高气傲的母亲,雨夜里跪在孪生姐姐软轿前匍匐低求的时候,薛龄突然就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再后来,薛龄经历着人生里一次次的艰难时光。 母亲病倒,父亲保住性命出狱,被贬至定县,一家人赶着年关前离开长安前往南境。 嘭—— 一声闷响打散薛龄的思绪。她悄悄抚平因陷入回忆而纠结在一起的眉头,起身朝外看去。 第五章 初来乍到 天蒙蒙亮,薛龄就带着阿丛出门了。 鸿胪寺门口,主簿大人正搓着手等着远处行来的两人。 “两位便是南境来的教习?”见薛龄两人愣怔在原地,他难得礼貌的笑了笑,解释道:“是这样,丰罗使臣不日便抵达长安,随行的女眷不知我国礼节,又无人从中引导,无法面见圣上。我们陆大人特 意求了薛大人,从南境请了二位通晓丰罗语的教习相助。”“大人客气,我们正是南境来的,至于教习,万万不敢当,恰好熟悉丰罗语而已。”薛龄见面前这位大人言语板正严肃,不苟言笑,心下更是紧张。她闭了闭眼,表面还维 持着一贯的波澜不惊,客气地躬身行礼。 “那就……请吧。”主簿大人见两人是小姑娘,并不过多谦让,带头走了进去。 鸿胪寺主外交事宜,这里的建筑形制严谨,规模宏大。丰罗国使臣的女眷们就被安排住在专门为外国使臣准备的客馆内。 此时长安大雪将融未融,雪景中的客馆风景别具一格。这让没有冬天、只有炎夏的丰罗人觉得十分新鲜。女眷们身上拥着厚厚的貂裘,正站在一旁的假山附近赏景。 突然,其中一位佣人打扮的小丫头见到主簿一行人,连忙跑了过来,似乎是有什么事情。 还没等她到面前,原本不苟言笑的主簿,不易察觉的向后退了退。 薛龄见他这一退,又愣住了。 这退的……犹豫中带着一丝果决,果决中又有些许的后悔,是个什么反应? 小丫头到了三人面前,行了丰罗国的礼,然后开口。 刚才本能退后的主簿此时依旧从容回礼,却随着他身子一低,一个巧妙的侧身,人已经到了薛龄身后。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天生有一种恐惧。小丫头开口咿咿呀呀,从未接触过丰罗人的主簿自然听不懂。一向老练从容、礼数周到的官员,为了避免尴尬,这一步退的 合情合理。 等到小丫头说完,薛龄对她了然的一笑,回头对主簿说: “大人,这位姑娘说,几位夫人在院内赏雪,想到了家乡的冰糕,想问问长安是否有这样的食物。” 主簿此时早已回归从容风度,对小丫头点点头回答:“自然,为了迎接使臣一行,我们特意准备了许多丰罗当地食品。几位夫人想吃冰糕,现在吩咐下去便是了。” 薛龄对着小丫头解释后,又叫阿丛跟着她,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很快就走远了。 见薛龄很快就掌握情势,主簿与她对望一眼,表达了自己的肯定。 受到严肃主簿的肯定,薛龄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去了那么一点。 接近晌午的时候,宫中教习礼仪的宫人到了。已经和女眷们熟悉的薛龄,坐在客馆内的大殿中听着,期间时不时为丰罗女眷们解释。 “这给帝后行礼的时候呀,女子是不用跪地的。” “先是给帝后行礼,接着是公主及各位夫人,几位夫人不必理会男宾客,这是陛下特意留的恩旨。” “若是陛下赏赐,此时夫人们边上的这位译语人,到时是不在殿中的,不过夫人们不必惊慌答话,只需行礼便是。”“哎呀,夫人礼行的不对,这手要这样……” 第六章 擦肩 宫中礼仪向来繁琐复杂,几位嬷嬷你一言我一句,恨不能一下全都教会。几位女眷听的云山雾罩,纷纷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薛龄。 “离皇家宴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大人不妨每日教习一部分,慢慢纠正细节,这样丰罗贵人们也好懂一些。”薛龄笑着对几位宫人说。宫人们相互对望一眼,说:“我们原是这样打算的,只是不知姑娘你在客馆停留几日,若不能趁姑娘还在的时候教完,到时这言语不通,礼仪又教不会,可是要出大事的。 ”为了外国使臣们的安全,鸿胪寺客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出的。主簿大人先前并不知晓礼仪教习需要的时间,原本只打算让薛龄和阿丛两人在客馆住上几日,并没有 给两人出入的令牌。 “这好办,我与诸位宫人商定好每日来此的时间,在主簿大人处做好登记,每日到此处与夫人们一同学习礼仪,应该无妨。” “这就好,这就好,那几位夫人今日就先学最基本的拜礼……” 薛龄赶紧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在一边跟女眷们解释翻译。 外面天色渐暗,薛龄送走宫人,在客馆出入簿上登记好后,又拿了出入令牌才回府。路上的行人渐少,各家门前的灯火已经三三两两亮了起来。 “小姐,你看前面这家的灯亮的可真是好看。” 两人右侧的府门前十分气派,红色的灯笼并排挂着,上面有精致华美的花纹,好像是金箔覆上去的,灯火明灭中,闪闪亮亮的,十分吸引人。 薛龄抬头一看,是辛府。 她叹了口气。这家的二夫人,正是母亲的孪生姐姐。 她和父亲从南境回到长安的时候,母亲身体病弱早已不能长途奔波,是以留在定县养病。临行前,母亲才同她提起,只说了一句:井水不犯河水。 “呀,这样晚了,这家人还有客呢。”阿丛的声音将薛龄的思绪拉回眼前。辛府门前,不知何时停了一顶软轿,轿中人已下来朝府门行去,只留下那一顶轿子。轿夫们抬了空轿子在辛府侧面的巷子边停下等候,看样子,轿子的主人打算停留片刻 就离开。 “官员们茶余饭后互相来往走动,是常事。” 薛龄今天为女眷们解释翻译了一天的礼仪,这会儿习惯性的开始提着声音解释了起来。刚说完,察觉到自己还是这个语调,掩了掩口,笑着拉着阿丛继续走了。 辛府门口,本来匆忙下了轿子要进去的人,听见府门口似有若无的女声,抬起的脚颤了颤。 好熟悉的声音。 从前她怕蛇虫鼠蚁,本来粉粉软软像个雪人儿一般的小姑娘,见了这些都要大声叫嚷,声音之大,冲破云霄。 他笑话她,她说:“女孩子怕这些,是常事。” 他的手下意识拂上腰间,指尖碰上温润的玉佩,再贴近,是一个不显眼的小小绣囊。 是带着她气味的绣囊。府门口引路的家丁见他停住,也跟着停住。他对着人家歉意的笑了笑,回头,长街上却空无一人。 第七章 容越公子 辛府的会客厅一角,杏黄色的身影一闪。 屏风被微微移开,粉白手臂轻悄悄覆上来,搁在了屏风镂空花纹边上,配上会客厅里的大花瓶,像是一幅美人图。 会客厅内,辛尚书正乐呵呵的和对面的年轻公子交谈。 “世子亲自前来赠礼,老夫人她老人家明日晨起听说了,必然十分欢喜。” “不敢,不想老夫人已经歇下,打扰大人一家休息,还望大人莫要见怪才是。” “哪里哪里,老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歇的就早,并无打扰之说,世子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客套一番,而那杏黄色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半晌,一名嬷嬷从后院匆匆到了会客厅门口,向守在门口的管家低语了几句。管家神色为难,犹豫片刻,还是进去向辛尚书禀报了。 会客厅中的容越公子一身玉色长袍,烛火印衬下的面容皎皎如天上月,又似世间美玉。 见对面的辛尚书面露难色,他礼貌开口:“大人若是还有事,晚辈便不叨扰了。” 他神色平静无波,整理衣袖,起身,双手抬起准备行礼离开。听说最近南境使臣到长安,带了许多名家字画,今日来送了老夫人的生辰贺礼,左右也没什么事,不如现在就去看看。他的眼睛神采流转,本来平静的面容上,漾起一丝 难以察觉的喜悦。 “世子莫走。” 辛尚书赶紧拦住正欲起身的容越,在嘴边的话脱口而出:“是我那幺女,请见世子一面。”这话说完,又觉得欠妥,无奈中长叹一声。 长安民风开放,男女相见并无避讳,只是这公然请求,还是失了一分矜持。 一阵沉默。 “也好。” 他突然开口答应,却不做任何其他回应。 也好?是个什么意思? 冬日寒冷,辛尚书却觉得额际有汗。 容越公子,一向清风明月般的人物,礼数周到,但是总让人不知所措。 室内气氛尴尬至极,好在一边的管家反应快:“我这就去把小小姐叫来。”很快,杏黄衣衫的美人怀抱一卷画轴,缓步走进会客厅。她面容稚气未脱,圆润的脸蛋十分讨喜。肤色雪白,唇色嫣红,衬得一双眼睛娇俏灵动。她走来,脸上的笑意恰 到好处,眉眼弯弯,清甜细腻,一如她的嗓音:“雪莺见过容越公子。” 那一刹,天地寂静。 容越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她的动作。 她将卷轴展开,里面的纸张并未装裱,虚虚嵌在卷轴内,小心的被保护着。 她一一翻开寻来的古旧字帖,指着几个残破的“寿”字,转头低笑着问他该如何下笔。 他笑了,不知是看到了娇俏可爱的美人,还是见到了难得一见的字帖。他的头微微向后仰了仰,眼里也是笑意,是前所未有的欢喜。两人在会客厅侧面的书桌边对着残破的“寿”字细细研究。室内烛火燃得正旺,佣人进来,又添了个炭盆取暖。年纪小的丫鬟趁着月色扒在窗边偷看,见黄衫少女与白衣少年并立,头一歪,纷纷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 第八章 八卦 “啧啧啧,真不知道辛家那个女子使了什么手段,把容越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两日后,正往鸿胪寺客馆去的薛龄,在路上听到前面两个女子的议论。 不是她要偷听,是这两人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大,偏巧路上行人极多,只能跟在她们两人身后慢悠悠的走,这样一来,想不听见都不行。 “听说是把自己的画像送给公子。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那般狐媚女子,真想不到公子也不免俗。” 很快,薛龄身侧的女子也加入了讨论,一脸悲切,说完一个劲的摇头叹息。 “我也听说了,说是这女子最近才回京,从前一直住在东南沿海。哼,那里民风极是开放,瞧见没有,这女子一回来看见男人就跟饿狼见了肉似的。” “小声点儿,辛家好歹也是大官家的千金小姐。” “哟!” 一声嘲讽从人群中炸起,几个边走边议论的女子被惊得停下,纷纷转头看过去。 薛龄被夹在几人中间,过也过不去,索性就站在几人中间,继续听着。 看热闹嘛,她一天在家里就要看上许多回,出来当然要继续看了。 发出声音的是一位打扮贵气的女子。 她的眉目原本很是英气,却为了刻意突显一份女子的妩媚,脸颊上涂了极重的胭脂。 “哟,除了辛老爷子做了个尚书大人,辛家一门都在东南沿海经商,身份轻贱着呢。生出的女儿也这般不知廉耻。” 她眼睛一翻,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见几人都不说话,她神色有些慌,却又强装镇定的说:“容越公子那样的才学家世,除了我魏姐姐以外,谁配得起?” 魏姐姐? 哪个魏姐姐? 薛龄脑子里把自己知道的贵族女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不知道这女子提的是哪个魏姐姐。 “不知是哪个魏姐姐啊?” 人群中有人问了出来。 “哼!当然是我舅舅魏将军家的千金,魏清颐!” 魏清颐,名动长安的才女,生得美丽典雅,人也稳重低调。 论起才学家世相貌,果然都配得起永安侯府的世子,只是—— 魏清颐比容越公子大了整整六岁! 而且据说今年的春日宴上,清颐是太子十分看重的未来太子妃人选。 薛龄心想,这姑娘明着夸她魏姐姐,实际是想说:我家魏姐姐还不是最合适的,最配得起容越的人是和她身份同样高贵的我! 但是显然,街头的观众们并不买账。 众人凑了一会儿热闹便散开,三三两两继续议论着。长安城的八卦满天飞,街角的一处商铺门口,掌柜悄悄写了一张字条,嘱咐店中的伙计送了出去。 伙计离开,奔往辛府的方向。 “小姐,你交代我打听的人,就在这附近一带。” 初到长安,薛龄便交代阿丛打听周淇的下落。此时二人正走过长安城最繁华的街市,薛龄听到这一句,见天色还早,心思大动,想也没想就顺着小丫头手指的方向走过去。 第九章 冷眼 薛龄步子急,阿丛跟在她身后,边跑边想着: “前面绸缎庄里的大爷,酒楼边上摆摊卖画的小哥,还有那个,那个……那个药铺里卖药的老板娘,都叫周淇。” ……是了,她偏偏忘了说,要找的是个年轻男子。薛龄原本喜出望外的心凉了凉。 等等,卖画小哥? 在薛龄记忆里,周淇的模样该是个清贵公子,会在街头卖画? 她四处看了看,阔别长安许多年,薛龄其实并不十分了解卖画人该是个什么样子。 “快,先带我去见见那个,酒楼边摆摊卖画的小哥。” “就在前面了。” 薛龄一看:长街拐角处,一个落魄书生打扮的人,寒风里睡眼惺忪地靠着自己的画摊。 周淇! 儿时就风采翩翩,如芝兰玉树般的少年,竟是这幅光景? 薛龄上前在画摊不远处站定,她眼力好,见那简单得有些过分的画上,落款写的是——邹奇。 唉,看来找人这事,还得她亲自来办。 两人耽误了好些功夫,才到了客馆,薛龄正笑着要同教习礼仪的宫人行礼,却被拦下。 “姑娘万万使不得!今日我们几人才听说,姑娘您原来是薛大人的千金。前几日与姑娘玩笑惯了,您莫要怪罪才是。”“嬷嬷们这是哪里话,这几日多亏了我们在一处说话解闷,才将这长安城的故事听了个明白,我还想着要同嬷嬷们说南境的趣闻呢,怎么听说我是薛大人的女儿,就不愿听 我说了?” “小丫头嘴可真是伶俐。” “薛小姐,您还是改日再同她们说那些南境趣闻吧!”声音由远及近,还带着几分不满。 几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纷纷回头,见主簿大人正朝她们走来,神色比平时严肃很多。 “过不了几日快到小年了,按例客馆住的这几位客人们都是要进宫一次的。” 他看薛龄的眼光并不友善,语气也是冷冷的,维持着疏离的礼貌。 薛龄见主簿面容冷肃,以为他是担心过重,鼓起勇气说到:女眷们昨日同我说,基本的礼仪都已熟悉了,只是宴饮时的礼仪还弄不明白。” “那便好。”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不悦,完全没有薛龄初到鸿胪寺时的客气,只是维持这表面上的礼节。 “只是下官提醒一句,薛小姐莫要因薛大人这层关系,就消极怠慢。礼仪学习关乎皇家,这些女眷中只要有一人出错,这鸿胪寺客馆的众人可都是连累要跟着受罚的。” 主簿此时提起薛大人,倒让薛龄想起父亲七年前的旧案。当时,呈给圣上的表疏译文大段错漏,负责翻译的几名中书省蕃书译语均被判流放之刑,后相继客死异乡。父亲作为负责的主官对手下无辜身死感到十分愧疚,经常同她 和母亲说起。 中书省与鸿胪寺因译语与外交事宜来往甚多,以主簿的年纪,想必对此事是知晓几分的。 这样一想,刚刚主簿口中的连累,多半是暗指这件事。 正想着,见主簿说完,躬身对自己行了一礼,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大礼。也不等薛龄再说什么,他就转身离去了。 第十章 自省 “薛小姐您别放在心上,主簿他平时就严厉。” 其中一个宫人见薛龄呆立当场,上前安慰。 “今日这……这怕是遇上不讲理的给气着了,还请姑娘莫怪大人。” 薛龄愣在原地,心里哪里想的是怪主簿。 她大脑飞速运转,想得还是七年前的旧案:父亲兢兢业业,都被小人暗害,在表疏呈上殿前偷换了错漏连篇的内容,蒙受七年不白之冤。 如今自己初到鸿胪寺客馆,才几日就仗着自己熟悉了情形,心下放纵懈怠。甚至还借着能出入客馆的便利,四处托人打听周淇的下落,着实不该。 主簿怕是将一切看在眼中,今天见她言行过于得意,才出面训戒。 想清楚这些,薛龄深吸一口气,心有余悸:“是我不好,这几日的心思都不在教习上。” 她冲着几个宫人们大方笑了笑,见她们十分担忧,想起主簿临走时的话,暗暗决定要对教习之事更为用心。 既然如此,找周淇的事就先放一放吧,先专注做好眼前的事。 她正想着,客馆大厅处传来脚步声,是女眷们到了。 薛龄同她们说了小年之前要进宫的情况,几人纷纷表示要快点学完所有礼仪。 “不必忙着全部学会,心急反而容易出错。”宫人们对此十分有经验,“前几日交给几位如何参拜,如何答话,这些礼数该是够用了。” “要紧的是,这是几位第一次入宫,就怕到时因紧张或不适应出了什么错。”另一位宫人接着说道,几人达成一致,相互看一眼就有默契。 “极是极是,接下来要紧的不是礼仪,要紧的是应变。” 薛龄将这些话一一翻译解释给几位女眷听。不同于前几日重复几次的简短动作指令,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句子让她险些记不住顺序。 好在其中一位宫人看几位女眷神情迷惑,才想起让薛龄先把刚才的几句先同女眷们说了。 “鸿胪寺安排几位进宫时,王妃您会代表其他几位女眷,向我们的皇后进献礼物。” 宫人们对着女眷中年纪最长,看上去最为贵气的一位躬了躬身。 薛龄一惊,想不到这一位是王妃。果然此次随丰罗使臣到来的女眷们,都是贵族啊。 这些女眷们细细看,虽然年龄差距很大,但每一个都气质高贵不凡,现在说里面有公主她也是相信的。 等等!—— 王妃,王妃用丰罗语怎么说? 丰罗女性地位极低,她们并没有什么头衔身份的说法,只是以某某大人的夫人这样的称呼代替。 还好,薛龄反应极快,她向那个人群中身份显贵的女人行了礼,然后用“夫人”代替了“王妃”的称呼。她说完,心中又觉得不妥,该用“王爷夫人”来代替兴许更为好些的。薛龄心里紧张还没平复,又听宫人们又说:“到时会有宫人接下礼物,皇后娘娘说的话,由这位译语人 为各位用丰罗语解释清楚。” 薛龄先是一惊,后将这些话用丰罗语说了一遍。女眷们听后,对宫人们点了点头,朝她安心一笑。她一见,觉得倍受鼓舞,顿觉欢喜。 第十一章 关心 接着,宫人们又将礼仪顺序演示了一遍,薛龄照例一一解释清楚,才与众人道别,带着阿丛回到府中。 真是跌宕又刺激的一天啊!薛龄也顾不得其他,一路都没和阿丛说几个字。 从今日主簿大人对她十分不满开始,她对自己的信心已经跌入谷底,接着宫人们的几次教习中,她险些反应不过来。 最后,宫人们居然说,她——薛龄,还要跟随丰罗女眷进宫?为皇后翻译? 刺激,真是太刺激了。 “小姐,你看你眉头皱的,想什么呢?” 阿丛看着眉头皱成一团的薛龄,本来面容清秀的小姐,平时举止一向从容闲适。怎么今天从客馆出来,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还是平时的样子好看一些,这样实在是看不下去。 她抬手,在薛龄呆滞的眼前晃了晃。 薛龄回神,抓住眼前小丫头的手,将脑海中一直重复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天啊阿丛,我要作为女眷们的译语人进宫。” “什么?” “什么?” 大殿之中,男子身着宽大的锦缎衣袍,闲闲将手中的书放在了身边的案几上,撑起半卧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探了探。 殿中另一人头戴纱帽,伏低身体重复一句:“薛家姑娘,将作为译语人随外使女眷入宫。” “嗯?” 男子的声音中并无喜悦,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时轻轻敲着桌子,姿态格外优雅。 银色镂空花纹的香炉中,烟气幽幽升起,他的声音再一次想起,带着些许质疑—— “别的不提,这陆籍,头一回安排一位并无经验的译语人随外使觐见,是何打算?”对面人微微垂首,似乎对他的问题早有准备,继续说:“听陆大人的意思,这次小年安排进宫觐见,起初并没有安排薛家姑娘。是管事的主簿认定姑娘可堪大任,眼下又确 实没有其他合适人选,才做了如此安排。” “小年觐见是历年都有的规矩,何以今次不早早做安排?”他还是微微斜倚的姿势,嗓音清朗,却带着质疑与严厉的冷。 他声音落下,敲桌子的手指也跟着停下。那答话的人将头伏的更低:“奴才听礼官们说,这次小年觐见的女眷,原先只是打算行了拜礼便安排离开。只是皇后娘娘说,丰罗女眷头一回来长安,又是第一面,寒暄几 句方全了礼节。” “原来是母后临时起意,倒未与我提起,这便通了。” 听到这,殿中人微微皱起的眉头,才全然舒展开来。 “陆籍谨慎可靠,一向同薛家交好,薛致遭贬谪的几年,也一直有来往,这次安排出自他手,该不会是在害她。” 他的眼光掠到金色滚边纸笺的一角,想起上面关于她的消息,心中层层叠叠的心思突然松了松。 “若是做得好,这对她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他继续说。 絮絮叨叨的样子让对面的人不敢相信,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主子一眼。没变化啊?是我家太子啊…… 第十二章 少年心事 殿中人却没有察觉,心中将事情想了几遍,生怕漏了什么细节。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眼中光芒一闪,随即被长长的睫毛挡住。 他声音再次幽幽响起:“但若是有心之人刻意推波助澜,希望她也有所防备才是。” 岁昔出了承庆殿的门,扶了扶头上的纱帽,长吁一口气,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才说了自己刚才在殿内一直想说但不敢说的话—— “真罗嗦啊。” 他家太子,平时威严,高贵,不苟言笑。不知道最近这是怎么了,越来越罗嗦。 “肯定是那破线报给害的!” 他跺了跺脚,想起每次他被叫去问话的时候,书案上总放着那种金色滚边的纸,摊开只有巴掌大小,每次由专人送来,最近尤其的多。 太子他,该不会是迷上什么市井文学了吧?岁昔疑惑的想。 阳光极好,照的纱帽下那颗脑袋圆溜溜的,精致的像一颗鹅蛋。 阳光下,一个打扮艳俗的妇人从辛府出来,欢欢喜喜的坐上了轿子。 她是长安城东一带资历最老的媒婆,不过今日之后,她便是这整个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媒婆。 因为—— 她说成了一门名动天下的亲事。 轿子里,媒婆的小胖手在胸前举着,自言自语:“辛府!永安侯府——” 随着话音落下,她的两个手指也凑到了一起。 “结亲!” 永安侯府内,令无数闺秀仰慕的容越公子,此时正痴痴看着手中的画像。 画中是一位美人,眼角眉梢勾勒的娇俏细腻,两瓣唇如花朵一样天真美好。 他看的却不是这些,目光只紧紧凝视着那一行清秀的小字。常年握画笔执书卷的细长手指,轻轻在其上划过,分外留恋。 上面写着美人的名字——辛家雪莺。 “雪莺。” 触到这两个字,容越的嘴角荡起一丝温柔的笑。 他转身,移步到了书阁内侧,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精致古朴的檀木小盒。 盒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内衬是一方清雅别致的锦缎。 锦缎上,却只是几粒普通珠花上最为常见的珠子。 珠子是多年前时兴的老旧样式,并不珍贵。若论起价钱,怕是还没有檀木小盒里的衬锻贵重,而他却一直视若珍宝。 他想起从前她哭闹着同自己理论:“这是我才做成的珠花,你却将它打散了!” “我赔给你比这好上千万倍的!” “不要!只要这个!” “你……你别哭啊!我把珠子替你收了,用它们做个新的给你,好不好?” “当真?” “骗你是小狗。” “嗯!” 她的声音没变,还是那样清脆娇憨,像黄鹂鸟儿一样灵动可爱。 容貌也变化不大,似乎比从前更可爱了些。 儿时的回忆令他不由自主轻声笑了出来。 他一笑,带着温柔的书卷气,像是苍青色长空缓缓落下的微雨,又像是茫茫荒漠中飘下的瓣瓣雪花。 他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原来是你,原来……幸好,我又见到你。” 永安侯府世子与辛尚书幺女雪莺的婚期,定在腊月十九。腊月十九,宜嫁娶。是年前最好的吉日,再往后,就要等到来年的三月里去了。 第十三章 病势 哐—— “薛姑娘这是怎么了?”宫人将头撞到门边的薛龄扶了一把。 因主簿大人上一次的斥责,薛龄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再不敢怠慢。 宫人们抓紧在几日之内,带着女眷一一将入宫的礼仪规矩演示了几遍,保证再不会出错。 今日算是大功告成了,偏偏出门的时候,薛龄一头撞上了门框。 “这几天太紧张,突然放松,头有些晕,我赶紧回去歇着了。”薛龄撞得不轻,强忍着痛意与几人告了别,就回府了。 “小姐,你这几日忙的,可莫要忘了,过两日是永安侯世子大喜的日子。老爷这没回来,咱们府上的走动需要你操持,按理你可是要替老爷去一回的。” 阿丛点了灯,见薛龄又在翻那几本丰罗书籍,一边翻嘴里还念念有词,想着自家这呆愣的小姐,怕是又忘了老爷嘱托的大事。 “永安侯世子?四十好几的人了,我记得他已结亲了啊。”薛龄手上翻着书,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 阿丛见薛龄下午回府时就有些青紫的额头,此时已经略微鼓起了大包。她拿了温热的帕子替她敷着,遮住了额头。 这一遮,灯下原本那张清丽端方的面容,居然添了几分天真娇憨。 她就着烛火细细看了看,才发现薛龄眉眼生的娇媚。眼尾略略下垂,带出无辜天真的风流,完全不是她平时看上去的清冷模样。 薛龄自顾自的翻书,没有注意到阿丛正细细打量她。 “忙糊涂了吧?” 阿丛见薛龄还忙着翻书,一字一顿的说: “永安侯世子今年二十,还——未——娶——妻!” 薛龄合上书。她想起来了,前几天阿丛是提过这件事的。 “是了,是那位深得闺秀们青眼的容越公子。这几日心思不在这里,竟没准备什么贺礼。” 她揉了揉额角,感到一阵困意,撑着精神继续说:“我将京中贵族常送的那几样礼品列个单子,你和你哥再挑个好意头,这么准备一下,到时你送过去就行了。” “小姐你不去了?” 薛龄散散淡淡的靠在了榻上,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不是她懒,是今天突然觉得困倦,很是不舒服。“二十三是小年,我看我现在的情形,不在家养养,怕到了紧要关头要病一场。永安侯这样的贵胄人家,前去相贺的人极多,才不缺我们薛家。送了贺礼,你去凑凑热闹就 行了。” 说完这句,她将帕子递给阿丛,便沉沉睡去了。 薛龄料得没错,自己确实病了一场。 腊月十九,几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去凑世子和辛雪莺大婚的热闹,阿丛也去送贺礼了,留下薛龄一人,在家中养病。 吱呀一声—— 房门开了,是阿丛临出门前吩咐送汤药进来的婢女。 薛龄起身乖乖喝了,突然觉得场景十分凄凉。 婢女不熟悉自家小姐的脾气,平日里见她都是一副清冷端庄的模样,也不敢多说什么话,见薛龄把药喝了,就带着空碗离开了。薛龄留意着自己千万不能在小年前还病着无法进宫,想快点好起来,于是趁着药效,盖好被子又赶紧和衣睡下。 第十四章 梦与现实 她是普通的风寒,汤药有令人困倦的功效,因此她躺下,很快就进入沉沉梦乡。 梦里是她年幼的时候,正坐在树下读书,偏偏后脑勺被人弹了一下。 她心里一惊,忙摸了摸头上的小髻,果然,髻上的珠花已经不见了。 身后窜出来一个好看的少年,唇红齿白,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他咯咯的笑,手里正是她的珠花。 她涨红脸大声说:“快还我!” 他见她着急,反而不给了,将珠花晃来晃去故意逗她。 透过阳光看,那些珠子并不名贵,是京城时下正流行的式样,只是串珠子的手法格外精巧。 “坏蛋!快还我!” “你叫一声好哥哥才行!” 少年见她今日十分在意这珠花,想着好好逗她一次。于是他将手里的珠花轻轻抛起,然后接住,再抛起…… 呀—— 少年一个不慎,珠花落地,他也没料到,下意识惊叫。 地上是厚厚的花瓣,照理说并不会怎么样。但珠花串的不牢固,伴着那一声惊呼,珠子早已经散了一地。 她急的满脸通红,向下一蹲,双手环抱住胸,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因为小小圆圆的一团,十分滑稽。 “这是我才做成的珠花,你却将它打散了!” “你做的一点儿都不结实,我赔给你比这好上千万倍的!” “不要!只要这个!” “你……你别哭啊!我把珠子替你收了,用它们做个新的给你,好不好?” “当真?” “骗你是小狗。” “嗯!” 一阵风过,地上的花瓣被带起,打个旋儿飞到了天上。 薛龄抬起头,花瓣不知怎的成了雪片,飘飘洒洒,落到了她眼睫上。 “总在这附近见你,你叫什么名字啊?”她问身边的少年。 “我是周淇。你呢?” “你叫我雪婴吧,‘雪花’的‘雪’。这是我的小字,爹娘都这样唤我。” “这样的大雪里,你的名字可真是应景又好听!” “你的小字呢?” “我没有小字,要不……你给我想一个?” “这个简单,就叫阿淇好了,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个名字!” “好啊!以后咱们常在一处玩,我告诉你好多他们不知道的事,以后都是我你们的秘密了。” 雪地里,两个孩子一边搓着手,一边颇有兴致地交换彼此的心事。 薛龄迷迷糊糊醒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 她怕病情反复也不敢洗澡,便起身披了衣服,拿了一本丰罗典籍看。从前父亲在中书省任职,虽然负责各国表疏典籍的呈送事宜,却并不通晓其他国的语言,因此常常羡慕手下的译语人们。后来父亲到了定县,政事上因语言而颇多掣肘, 便十分鼓励她学丰罗语,见她有兴趣,四处也寻了不少书籍给她。 薛龄常听父亲讲起,若是习得他国语言,也许当年的表疏案便是另一番情况,自己哪会遭人算计至此。 如今她回到长安到了这鸿胪寺,不过十多天的功夫,便觉得长路漫漫,眼下还要随女眷们进宫,又是一重挑战。想起梦中的场景,她微微笑了笑,心中想:如今事多,等丰罗女眷这边的事了,父亲回来,再好好打听一下吧。 第十五章 严厉的太子 将近入夜时阿丛回来,带了街上买的糕点和一身喜气,烛火映衬下,颇有一丝人间烟火的味道。 薛龄养了一日觉得精神好了许多,问她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这一问,阿丛打开话匣子,说了个没完。 “今天我才知道,小姐你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怎么说?”薛龄翻着书随口问。 “我送了贺礼,管事的问是哪家,我哥人傻,说是薛家,也不说哪个薛家。结果管事的就问,是不是最近鸿胪寺新来的薛龄姑娘。” 薛龄笑了,鸿胪寺内并没有女子做译语人的先例,她虽然只往客馆去了不过十日,就已经十分引人注目了。 阿丛见薛龄病怏怏的难得一笑,说得更仔细了:“管事的那老伯听说小姐没来,就安排我们和其他几个送礼的小厮们一桌坐了。你猜怎么着?” 阿丛搬了凳子坐在薛龄身侧,凑近问她。 “小厮好看?”红脸丫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了摇头继续:“我看那几个小厮相互都好像认识,就问他们都是哪家的。结果巧了,他们几个的主人都是在中书省译公文奏疏的。我想 着,那我就帮小姐问问这些译语人平时的情况吧,免得你过几日进宫丢脸。” “问到了什么没有?”薛龄本以为阿丛不过是讲些婚宴闲话,没想到却把她这事记在心里,于是放下书等着她说。“他们其中一个就先说了,原本他家主人是一定要来参加喜宴的,毕竟是主官家的幺女成亲,来的都是中书省的高官要员,大好的结交机会。但是前几天,他家主人偷懒被 太子当众责罚了,实在不敢出现,正在家面壁思过呢。” “我听说太子一向十分重视邦交,因此对中书省的典籍表疏译语十分严格,不想竟是严厉至此。” 如今的太子萧礼,正打算全权接手外交事务,负责使臣接待与陪同的鸿胪寺自然也在其中。正因如此,薛龄听鸿胪寺内的官员们说起过这位太子。“还有呢,那小厮说完,其他几个都跟着点头。还有个小厮后来跟我说,那天他正好去给家中主人送东西,看见几个译官坐在那里聊天,高高兴兴的,说要趁主官喜事,干 脆集体告假,手头的典籍译文也一并推后处理。没料想太子正好经过听到了,好一通斥责呢!” 阿丛说得口渴,给两人倒了杯水,想了想又说:“小姐,看来你过几天要小心了,万一遇上这个太子,啧啧啧……怕是要将你训斥的没脸出门!” 薛龄陷入沉思,趁着手中茶水还热喝了一口,默默对这位太子起了敬畏之心。 几日后,小年的清晨。 长安城透着寒凉冷冽的气息。 薛龄着一身黑色宽袖锦袍,腰带和领口都是红色暗纹,正是鸿胪寺官员最常见的朝服样式。鸿胪寺都没有女性官员,这一身是薛龄前几日早早向主簿大人借来的。 出发前薛龄打量了自己一番,虽然没有刻意扮作男子,但将头发束起,腰间玉带一系,也颇有玉树临风的意思。此时她朝宫门方向走去,一路上注意着自己的行止,沿街的粥铺都不敢去光顾,生怕自己做了什么逾礼的事,还没入宫就被御史看见参了一本。 第十六章 入宫 想着前几日阿丛说起太子的事情,薛龄暗自在心里祈祷,希望太子大人不要在今天出现。虽然她已经在家中默默练习了能想到的所有突发情况和应对之策,但依旧免不了 紧张。 到了宫门前,薛龄将一直攥在手中的令牌给卫兵看过,又走过两道宫门,才见到人影。她走过去,见前面的人似乎在等她,便暗暗正了正身形,面含笑意地行了过去。 还没等她停下问好,对面的小太监面无表情的迎了上来:“大人可是鸿胪寺派来的译语人?” “正是。”薛龄见他并不客套,于是也收了笑意淡淡的应了。倒是对“大人”这句称呼感觉很受用。 小太监朝她一揖,也不多话,走在薛龄前面引路。 薛龄心中感叹:原来这宫中的精英们,话这样少的吗? 小太监一路引着她到了一处小阁就离开了,薛龄看四周没有什么装饰,却也透着富丽恢弘的气势,猜想此处离内宫不远,于是再不敢四处打量,只安静坐下。 不一会儿,宫人引着几位丰罗女眷到了。她们身份不凡,这样的场面见多了,此时看见熟悉的薛龄,虽然见她打扮与平常大为不同,但只是朝她端庄一笑。 众人在小阁的厅中略略整理了衣饰,就有几个宫人带着往大殿方向行去。 一路上她们遇见三三两两的宫人,见宫人们互相行礼,秩序井然,女眷们连连点头,间或细声交流说上几句。 其中一位女眷年纪小,悄悄问用丰罗语问走在她们身侧的薛龄:“今天进宫能见到容越公子吗?” 薛龄一愣,她想了千百中问题,却不知道这容越公子是什么人,要她如何回答? 见女眷杏眼睁着十分想要知道答案,想来这个问题憋了几天就等着进宫问了,于是她清了清嗓,硬着头皮问为首那位宫人道: “丰罗贵人问,这容越公子今日会否入宫觐见?”为首的宫人反应很快,一面低头放慢了脚步示意其他宫人先行,一面回身对薛龄与眼神急切的女眷说:“容越公子是民间的说法,大人是永安侯府的世子,前几日新婚,并 未受召见入宫,贵人怕是见不到了。”原来如此,薛龄赶紧向女眷解释了一通。见女眷眼神又期盼转向寂灭,不由在心中对这永安侯的小世子存了一分好奇。这京中的贵公子究竟有何等风采,让远在丰罗发女 子都想一见。 正想着,宫人下巴一抬,朝着几人身后的方向看过去说:“巧了,正说着世子,他家新婚夫人便过来了。” “那位走来的正是容越公子的新婚妻子。”薛龄连忙用丰罗语为女眷们解释,说罢才有空档看向来人。对面的女子身形娇小,淡鹅黄色的大氅衬得肤色莹白似雪,微微下垂的眼角点着淡淡的胭脂,惹人怜爱。她明明是少女模样,却梳着精致的妇人发髻,像是时刻提醒着她 永安侯世子新夫人的身份。 辛雪莺是从姑姑辛贵妃处过来,她听说今日皇后要见丰罗女眷,特意赶来瞧瞧。早在她为自己准备嫁妆时,就听闻丰罗来的女眷之中,有几位王公之女对自己的夫君有意。 第十七章 世子夫人 辛雪莺的眼神似不经意地扫过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还未等人察觉,就收回目光。 一众人行到皇后宫中,并未留意辛雪莺的浅浅一笑。她那笑不似平日别人看到的那般天真娇憨,反而像是雌性动物并未嗅见什么危险后,骨子里带着的骄傲与不屑一顾。皇后慈眉善目地端坐在上首,见女眷们鱼贯而入,按照宫中规矩行礼,丝毫不差,不由心情大好,示意众人坐下叙话。宫人们端来早就备好的茶点,皇后便一样样从容介 绍着这些宫廷糕点,薛龄在边上用丰罗语解释着,声音刚好是几位女眷恰好能听到的范围,又不至于太吵闹,盖过皇后的声音。 于吃食一道,薛龄还是很自信的,见众人并不多留意自己,更加自在。 主簿早早就告诫过她,译语人最好做到让在场的众人自然而然的接受自己的存在,谈话越自然,越能够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早有准备的译语人就会越轻松。 “今日一见,长安人杰地灵,不仅皇后端庄大方,世子夫人也美丽可亲。”为首的女眷说着。 待薛龄译后,皇后笑得眉眼弯弯,转头看着一边的辛雪莺。 “听我宫里的人说,方才几位正说着周家小子,你这孩子就过来请安了,还真是缘分。” 似乎是看见一旁的薛龄面露疑惑,皇后好脾气地解释道:“噢,倒忘了你也是从南境才来的,周家小子就是你们年轻一辈儿说的容越公子。”薛龄心中实在感激皇后这一份善解人意,用丰罗语向女眷们说了后,对皇后歉然一笑,却发现上座的皇后压根儿没有看自己,她想撇撇嘴掩饰尴尬,但是忍住了,依旧维 持一副清冷端方模样。 “想不到容越公子已经成亲。” 年纪最小的丰罗女眷开口,带着一份遗憾。 也许是语言不通的缘故,等薛龄译完这句话,辛雪莺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其中不舍的意味,只粉面含羞的说:“我与阿淇成亲……不过几日光景。”见世子夫人娇羞不已,薛龄只能换了个说法用丰罗语讲了出来,虽然这与先前准备的寒暄之词不同,却不过也是日常情景,倒也能应付过来。只是……她在心中暗暗思忖: 这世子夫人可真是个聪明灵秀的人物,她这一句话加上娇柔的神色,任几位丰罗小姑娘再对那个阿淇有心思,都被打击光了。 等等!阿淇?刚刚皇后她们说,周家那小子?阿淇? 会不会便是自己一直找的……周淇? 皇后见众人气氛微妙,轻笑着小声对辛雪莺说:“不如跟大家讲讲,周淇那小子是如何与你相识的,就连哀家也十分好奇呢。” “皇后娘娘……”辛雪莺神情更为羞涩,语气中却并无推脱的意思。 她朝几位女眷笑笑,也不看薛龄,只对着她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说:“那便劳烦译语人姐姐了。” 辛雪莺的这一声译语人姐姐,温软香甜,将此刻薛龄的神思给带了回来。见辛雪莺并不等她回答,已经开口。薛龄连忙定了心神安慰自己:京中重名重姓之人甚多,必然不会这么巧的。却总是控制不住,心中总是想多看看面前的这位娇俏女子。 第十八章 珠钗 “臣妻在闺阁中时,因缘际会与阿淇见过一面。因是笔墨之交,雪莺无以为赠谢,便将自己画的一水墨人像赠与夫君,这才结了亲事。” 她音色甜美,说到最后声音微微弱了下去,纵然座中的丰罗女眷们还没等薛龄与她们解释,也大概猜到了七八分,更是着急等着薛龄的丰罗语。 丰罗民风大胆奔放,类似的情形薛龄在南境时常见到。将辛雪莺的话译为丰罗语,对薛龄来说并没有难度。 待薛龄说完,辛雪莺享受着女眷们投来的艳羡目光,下巴扬起,以手轻抚了抚额间碎发,是女子得意之下的习惯动作。 本来是十分做作讨人嫌的举止,偏偏她做来却显得娇柔可亲。 这可不单单是她容颜俏丽的缘故。 如辛雪莺这样一直养在深闺的千金,从小就有专人负责教导其行止礼仪。因此她们的仪态行为,皆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这原是薛龄平日里十分喜欢细细研究琢磨的,但她此刻并无心思想这些。 正利用众人谈话空档开小差的薛龄,看见了辛雪莺发间的珠钗。虽然她知道,此刻此时于她而言万万不能心思浮动,却还是瞬间失神。 世子夫人鬓发间那簪花的形制模样,细看之下,竟与年少时被阿淇收走的那副一样。 薛龄目力一向不错,珠花上的暗黄色玉的玉质温润厚重,其实与世子夫人身上的淡鹅黄色不相配,却也并不算突兀难看。 她一眼便认得这玉珠,是因为这是她当年日夜打磨之物。彼时自己年幼顽皮,想要珠花首饰打扮,却不愿与人说。她思来想去,便偷偷剪开了母亲的黄玉珠手串,拿了其中几颗日夜研究,磨了许久才有了满意的大小。薛龄心思 奇巧,将珠子嵌在白玉花瓣上当作花蕊,自觉十分好看。结果没料想,那珠花戴出去的第一天便被阿淇弄散了。那时他答应她,要用这些珠子做好新的珠花给她。 如今看来,他的确是做好了。只是……如何却要赠给旁人呢? “那……接下去呢?”丰罗女眷中年纪最小的女子用生涩的汉语问出声。 众人都是一愣,万万没想到她用这样的方式发问。 女孩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极力克制,令自己镇定下来。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辛雪莺,似乎在说:我好想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快点儿告诉我。 被女孩目光穷追不舍的辛雪莺倒是反应快,对上她的目光说:“接下去,夫君便找人向父亲提亲,两家便定了这门亲事。” 薛龄在辛雪莺开口前,便将手背在身后,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痛感袭来时她定了定神,仔细听对面女子说了,一字一字转述给了座中的丰罗女眷,似乎也是说给自己听。 皇后在一旁羡慕的看着身边年少的女子,眼神朝薛龄方向飘了飘,若有所思的说:“看来缘分之事,还是要多多走动碰面才能行啊。” 薛龄照例将这句话转述给了丰罗女眷们,此时她入行尸走肉一般,并没有发现皇后正看着自己。女眷们顺着皇后的话又说了几句,宫人提醒说觐见的时间差不多了,薛龄与教习便示意女眷们再行了一次大礼,这才告别了皇后与世子夫人。 第十九章 风雪 出了内宫又走了一阵,教习宫人叫住薛龄:“出宫一路上还要劳烦姑娘照应着这些使节们,只有她们平安到了客馆,今日的觐见方算真正了结。” “多谢嬷嬷提醒。”薛龄慎重点头,告别宫人后,由带路的太监领着出了宫门。 此时正值晌午,天却依旧阴沉。北风吹着,冻得女眷们纷纷拢起了身上的大氅。好在女眷一行从西侧门出宫,鸿胪客馆的车驾早早等在此处,十分方便。 因为宫人的嘱咐,薛龄与女眷们一道上了车,打算送她们一行人回到客馆后,顺便去主簿那里交代了差事再回府暖和暖和。 到了鸿胪寺,薛龄遍寻主簿不见。她在雪地里漫无目的走了一遭,想着自己的心事。远处树林中燕雀惊起,她才想起向守门的卫兵打听。原来,因为太子萧礼不日便要接管鸿胪寺,此时负责礼制与外交的大小官员们,都聚在此处的大厅中,毕恭毕敬的聆听太子教诲。所有人都恨不得表现出一万分的积极与 恭敬,哪个还有时间出来见她?薛龄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译语人的打扮,一时之间没来由的难过,却很快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本就不能算是鸿胪寺的公务人员,只是因缘巧合临场救急一次罢了,她不知 道主簿他们今日的安排本属正常。自己这个反应和心绪,反倒有些矫情了。 她理了理衣袖,正要拿了出入宫禁的令牌托卫兵交给主簿,却发现令牌不在袖中。 想起出宫时搀扶女眷们一一上车时,隐约有金石坠地之声,当时心思烦乱没有留意,现在想想,十有八九是自己的令牌掉了。 薛龄暗叫不好,向卫兵道了一句还有事,便直直奔向宫门。 她跑得急,没有听见卫兵担忧的冲她喊:“姑娘慢些跑,外面已经飘雪花了啊!”这场雪下得急,薛龄跑得也急。黑色的袍子被风扯成了一条直线,原本雍容端庄的宽袖现在灌满冰雪,没有一丝御寒的能力。等薛龄到了宫门附近时,额边的碎发已经全 被雪打湿了。 她在离宫门几步路的时候停下,平缓了气息才向着西侧门守卫处走去。也许是雪大的缘故,附近一直没什么人走动。薛龄走近,果然看见令牌掉落在附近。她欣喜的捡起来,也不顾令牌冰冷且已经落着薄雪,直接将其放入袖袋中,准备离开 。却忽见到宫门另一侧不远处,一个男子下轿、撑伞、立于雪中,动作优雅不疾不徐,似乎在等什么人,手中还拿着式样精巧的手炉。 她想起自己幼时在雪中也是这样等着一个人,却没有伞,没有手炉,从白天等到暮色沉沉,只等来了阵阵北风。 嘶,真冷啊…… “阿淇——” 已经走出一段路的薛龄猛地回头,下意识万分怀恋的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淡鹅黄色大氅的少女明艳娇俏,雪地里跑向男子的样子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拥她入怀。 对面的人递上手炉,又轻轻拂去少女肩头和发上的雪花,果然飞快将她拥入怀中。一片雪花落入眼中,薛龄眼睛一闭,雪花化作水流了下来。 第二十章 身心俱创 她竟然沦落到,长街雪地里贪看别人夫君了么? 薛龄顺着原路回去,像个游魂一般。 一路上风雪交加,厚底的官靴踩在薄薄的积雪上,没有吱呀吱呀的声音。她回头想看看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却发现新雪已经盖住了刚才的足迹。“薛姑娘是否要在客馆里待上一待?”卫兵接过薛龄递过来的令牌,见对面的人头上肩上都落了雪,一时后悔刚才没能大点儿声叫住她,白白害得人雪天里穿着一件单薄官 袍来回折腾一遭。 卫兵是好心,薛龄此时却心中凄然,只觉得自己与客馆再无关联,咧嘴一笑,摆摆手便离开了。 一路上,她觉得今日过得甚是难熬,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重复这几句话: 原来,自己一直找的阿淇,已经是那娇憨女子的夫君。 原来,那个同自己年少相识的周淇,就是那日喜宴的主角。 还好自己病着没去闹笑话。 可是,今日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闹笑话。 其实她想过很多种与阿淇遇见的场景。或许是长街上突然相认,或许是有一日他来找她,却没有想过会是这一种。 “你这死丫头,今天这样冷,怎的没带件外袍给姑娘!” “小姐臭美呗!她嫌这件大氅颜色太艳,偏偏那件灰色的拿去缝补了,要今日下午才能补好呢。” 薛府门前,身形高大的汉子和红脸丫头正焦急的等着薛龄回来。 一眼看去,红脸丫头手上的大氅五彩斑斓,衬着皑皑白雪,快要晃瞎人眼。 “这样大的雪,姑娘怕是被冻的回不来了。”汉子担忧的说。 “不会,小姐早晨出门的时候神气着呢。啧啧啧,那模样活脱脱一副得意少年郎。这天虽冷,可她心里热啊,自然风雪不侵。” 这是薛龄走到家门口,入耳的最后一句话。 她觉得今天讲了太多话,太过劳累,想要开口答,却怎么也没有力气了。 于是,她在心里默默回应,想着也许是自己回来心中冷,所以一路走回来牙齿总是打颤。这小丫头倒是懂道理…… 薛龄的世界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五彩的大氅拥了上来,将她一身单薄的黑袍遮了个严实。 两日后,魏府花园内。 “魏姐姐,你听说了吗?” 浓眉大眼的高个女子小声问到,正是那日长街上当众议论辛雪莺的人。她勾着身侧女子的胳膊,两人看上去十分要好。 魏清颐客气一笑,并不想搭话。 她实在不想闻表妹身上的脂粉香气,想挣脱她缠上来的胳膊,却又懒得拿开手炉再将手放回去,就索性忍耐片刻。 表妹名叫顾蔓婉,是父亲族中一位姐姐的女儿。 顾蔓婉的名字和妆扮,都与她的长相气质极为不符。她生的个儿高,长相虽然不够精致秀丽,却也有独特的美感,偏偏她只喜欢辛雪莺那样娇小妩媚的模样。 见魏清颐并不问她,顾蔓婉自顾自的说:“那薛府的小姐,不过是去鸿胪寺转了一圈,皇后娘娘居然赏了她那么多东西。” 天太冷,顾蔓婉拉着魏清颐往暖阁走去,嘴里不停的说着。 “我听说啊,那薛家小姐进宫的身份是译语人。哼!这样低贱的身份,跟宫里的奴才有什么区别?”她和魏清颐在一起,说话的总是她,魏清颐大多数时间都一言不发,她已经习惯了。 第二十一章 无意得罪 “一个官家小姐,沦落至此有什么好得意的,还有脸受皇后的赏赐!” 顾蔓婉一向看不起官阶低的人。在她眼里,薛龄去做那品级微末的译语人,简直就是拖她老爹薛致的后腿! 魏清颐听到“低贱”二字时,眉头微皱。 她向来对这个表妹容忍,却实在无法接受顾蔓婉如此贬低他人。 “译语人虽然默默无闻,但也是朝廷官员,如此贬低折辱怕是不妥。” 魏清颐声音温柔却坚定,挽着她胳膊的顾蔓婉吓了一跳,悄无声息地将手缩了回去。 “魏姐姐,你是不知道,那薛家小姑娘可傲气了。” 提到薛龄,顾蔓婉想起昨天听说的事就觉得来气。 昨日,王大人家的千金和刘侍郎的妹妹打算去薛府拜会薛龄,却被薛家的小丫鬟以小姐生病为由,拒之门外。 顾蔓婉继续说个没完:“小小年纪,娇滴滴的还会装病了。连门都没让她们几个进啊!哼,难道前日皇后赏赐,她也病着没谢恩不成?” 顾蔓婉说完想了想,又说:“切,谁稀罕去看她,不过是看皇后娘娘对她青眼,好奇她长什么样罢了。” “不敢见人,肯定是个丑女,事事都不及魏姐姐你万一!”她眼珠一转,将魏清颐恭维了一番。 见魏清颐依旧不咸不淡的,心里觉得不服气。 可她再不服气,这魏清颐是大家公认的第一才女,而且与太子关系走得很近,谁也不敢得罪她。 顾蔓婉这样的人,眼见嫁给容越公子无望,正眼巴巴看着太子妃之位呢! 魏清颐明白,包括眼前的这位在内,多数未出闺阁的女子,只要是想嫁给太子的,都有意无意地将魏清颐这三个字刻在了心头。 她们表面上对她奉承不已,背地里暗暗说:魏清颐适龄未嫁多年,与太子的姐姐是一般年龄,还不知羞的妄想太子妃之位。 若是魏清颐与她们解释,说自己志不在此,那更浪费时间,倒不如顺其自然。 要想远离聒噪,还是有空劝劝太子,求他快点成亲吧。 只是萧礼这个人啊…… 她细长的手指来回折着书角,对着喋喋不休的顾蔓婉微微一笑。 在顾蔓婉看来,这是对自己嘲讽薛龄有了赞同之意。 而那笑容里真正的意味,是顾蔓婉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读不出来的。 皇后赏赐送到府上的那日,薛龄确实未能亲自谢恩。三日前,薛龄倒在家门口的小路上,幸亏阿丛和哥哥在,将她立刻带回了房中。大夫来看,说是上次病还未痊愈,又添一道极严重风寒。再加上薛龄多年未在长安生活, 早已不适应气候水土,因此这病来势汹汹,薛龄只能卧床静养。 大夫临走还对阿丛说:“你家小姐醒了以后,千万莫再让她郁结伤心,不然病怕是好得更慢。” 原本阿丛就认定,自家小姐是入宫后被训斥,才会如此失魂。听了大夫这句后,她更坚定了这个想法,并决心封锁一切外部消息,不让小姐再为此伤心。 皇后的赏赐来了,阿丛想:哼,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把戏而已。不能让小姐看见。 闺秀们闻讯来拜会,阿丛想: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入宫那天出了丑,大家都来看笑话了!绝对不能让小姐知道。 就这样连续了数天,缠绵病榻的薛龄与世隔绝。 这本是好事,阿丛无意间让薛龄避开了风头;但这也是坏事,醒后的薛龄全身心地沉浸在了悲伤之中。 她心事重,睡梦中又总梦见儿时情景。 梦里的男孩总是这一刻还同她嬉笑玩耍,转眼间就对她恶言相向。但在薛龄的梦境里,周淇永远是个孩童模样。因为,她就算是做梦,也在潜意识里明白:成年的周淇已经有了新婚妻子。 第二十二章 互市 薛龄病势反复,总也不见痊愈。父亲薛致那边传信来,说是遇上大雪封路,无法回京过年。想到家中三人分散天涯各处,薛龄心中难过又深一层。 年节中的薛家到处都透着冷清,与长安城的气氛格格不入。 皇宫内,使臣一行携女眷早已完成觐见,礼节得体恰到好处。为了尊重丰罗习俗,皇帝允许所有丰罗女眷觐见时,皆可以轻纱遮面。 除此之外,使臣一行还带来了两国在南境全面开放互市的初步方案。这令原本就有意于此的皇帝十分开心,当即便下旨,令太子萧礼全权安排与丰罗的通商事宜。 当日,陪同在使臣身侧的萧礼俯首应下,却并不着急起身。 只听他对皇帝说:“父皇,此次丰罗使臣远道来访,除了带来通商之策和丰罗珍宝外,其实还带来了其他无尽财富。” “何以见得?”皇帝笑看自己的儿子,对他在使臣面前表现出的翩翩气度十分满意。“丰罗才子极多,尤精于绘画、医药与佛法。诸位使节皆是丰罗栋梁,想必更是个中翘楚。既然使节们还要在长安逗留,与我朝官员商议互市之策,不如得空时,请他们在 长安传道授业可好?” 帝后对望一眼,频频点头。 丰罗使臣此次带女眷出使,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丰罗诚意,另一方面就是为使臣常驻长安而考虑的。 开放互市是一件大事。 在过去的数百年,与丰罗国来往最密切的要数南境。而即便是南境,通商的地区也只有与丰罗接壤的定县。 如今两国君主意见相同,都打算全面开放互市,这样一来,整个南境甚至周边各州府都有可能包括在通商范围内。为此,两国需要协商互市细节,然后再制定双方计划。 “太子对此事甚有把握。接手鸿胪寺后,对使臣一行的安排也甚是妥当。”难得在元宵这天清闲的皇帝,想起那日使臣觐见时太子的表现,心中愉悦。 他抓了一把手边托盘中的瓜子,一边数,一边同皇后说着。 皇后笑着为他剥起了瓜子,将一粒完好的瓜子仁儿放在金碟中,才说:“太子是有本事,事事都不让陛下操心。只除了一件。” “莫非是婚事?” 皇后剥的瓜子仁儿各个颗粒饱满,但她却不吃,全部都放在了金碟里。 “是了!周家小子今年才二十出头吧,婚事已经办了。礼儿呢?一提起他的婚事,他总是打岔。”皇帝将皇后手边的金碟拿起来,孩子似的将剥好的瓜子仁儿尽数倒入口中。边嚼边思索了一会儿,才说:“的确,他是储君,该当为婚事和后嗣考虑。他一向懂事,这件事 上,倒有些任性了。” “正是如此。礼儿从小就沉稳,从不与人说自己的心事想法。如今他大了,在婚事上任性一回,臣妾也不好多说什么。” 皇后接过皇帝手中的金碟,继续道:“只是他到现在,连个属意之人都没有,实在教人担心啊。”随后,她将宫人送来的茶点端到案几上,似乎想起什么,兴致勃勃的道:“那日臣妾同周家小子的夫人说了两句,那孩子伶俐,也是讨人喜欢……回来后臣妾就想着,姻缘这事,首要在于缘分上。” 第二十三章 应对 皇帝很是赞同的点头,示意皇后接着说: “这缘分呢,要见面才说得上。”她越说越慢,皇帝听得也越仔细。 “臣妾有意趁着春日宴,将礼儿也请来,让他跟同龄人接触接触。”说到同龄人,皇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暗了暗叹气:“唉……这孩子生母早逝,身边只有一个岁昔跟着。我见他每日要操心的事那么多,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看着到 底让人心疼。” 皇后心地仁慈,说到伤心之处,眼角似乎有泪。 皇帝张口,好半天却没有发出声音。末了他喝了口茶,留下了一句:“皇后你看着安排吧。”便离开了。 春日宴是一场大型春游宴会。每年二月末左右,中宫皇后与各宫妃嫔会邀请朝中官员的女眷们一起参加。往年的春日宴,不过是大家聚会宴饮,借着天气晴好,走动关系罢了。这几年,因为魏清颐的 影响力甚大,春日宴渐渐演变成了京中贵女们的文坛聚会,一向十分热闹。 给太子相亲这事,不知是皇后有意还是怎么,一下子传遍京城。一时间,春日宴成了长安城的热门话题。适龄的名门闺秀们早早请了人,在家偷偷练习琴棋书画。还有的闺秀们,利用各种关系手段,到处打听太子的喜好,恨不能在一 夜之间变成太子心头的那个人才好。 薛龄的父亲是皇帝时常提起的大臣之一,是以春日宴的帖子,她也有一份。 可她早已被众人遗忘。年节前的薛龄,因为得到了皇后赏赐,又作为译语人随丰罗女眷入宫,也是颇为瞩目的存在。然而她大病一场,难与人结交走动,所以此时的光景,与刚回京的情况大致 相似,甚至还不如刚回来的时候。 像顾蔓婉这样的千金,早在小圈子里骂过薛龄千百回了。 这天,长安城一座不起眼的酒楼厢房内,两位公子对坐畅饮。 “我说萧兄,这个要求可太过了啊。技压群芳?我不会啊!”白衣公子开口,却是女子的声音,原来是女扮男装的魏清颐。 “乾熙二十五年,榜眼温柏在宴会上对魏将军等一众武将出言不逊。魏将军的十五岁长女当场做了一篇文赋,言辞慷慨,斥责温柏鄙薄行状。” 魏清颐对面的乌衣公子面无表情,如在谈论一个历史事实一样说着。 他声线华贵,嗓音清朗。魏清颐却连连摆手示意他停下。乌衣公子却如没看到一样,继续道:“在场众人皆赞魏家长女才思敏捷,温柏更是立刻认错。后来,他官至刺史,依旧对魏家小姐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温大人执掌 松江府,怕是全州上下都知魏家小姐……” “萧礼!我答应你!”魏清颐打断对面乌衣公子的话。 萧礼此次,是为了春日宴而来。好好的春日宴成了人人心知肚明的选妃宴,他不好拒绝皇后,只能先应下。此刻,他需要一个人帮他掌控全局,而这个人就是魏清颐。 第二十四章 魏清颐 她才名出众,却志在朝堂。 这既能让她在春日宴上,轻松盖过一众千金的风头,又能帮萧礼走出不得不选妃的困局。 只是有一点——这场春日宴过后,魏清颐的姻缘更是难寻。 “我知道这事对于你伤害可能很大。但你我相识多年,我亦知你志不在此。”萧礼给白衣男子打扮的魏清颐亲自斟了一杯酒。 他动作大方优雅,抬手请她饮下,手势却是对男子才有的礼。 这也是魏清颐愿意同萧礼交谈的原因。 他通透,一句话就说中魏清颐心底的想法。 “你替我挡这一回,魏将军再也不会阻你入仕。” “没问题!我爹一向对你马首是瞻。若是我能远离闺阁中每天赏花喝茶的日子,别说春日宴上帮你挡掉桃花,以后什么宴都帮你挡!” 魏清颐干脆的喝下萧礼斟的酒,也是一番风流潇洒的态度。她换上男装出府与在家中完全是两个样子,此时心情放松,想起自己向往的未来,脑中闪过一个人。 “我虽在闺阁中,也听说了,竟已有女子比我还早,先一步在鸿胪寺做起了译官。清颐当真佩服她。” “哦,你也听过她?”乌衣公子的眸中似乎突然起了一丝波澜,语调也是少有的轻快。 萧礼已经许久未见薛府的新消息了。 自从上次薛龄入宫后,放在他案头固定位置的纸笺上,总是只有两个字:病中。 他接管鸿胪寺,又操办着与丰罗互市的事宜,少有闲暇。可这唯一一点闲适放松的时间里,却少了薛龄的消息,令他一度有些不适应。 “什么,母后将春日宴提前了?”可怜他萧礼,有意无意等了许久的消息没来,倒盼来了这个。 “原定的是月末办的。可皇后娘娘那边的人说,今年天回暖的比往年早,怕是等到月末,那花都开过了。”萧礼的近身随侍岁昔小公公躬身答道。 案几旁用来取暖的火炉燃的正旺,外面寒风阵阵。哪有半分要开花的样子? 萧礼听着岁昔的话,面不改色的问:“所以提前到何时了?” “便是五日后了。” “正好。” 五日后,恰巧赶上南境诸县官员回京述职,其中可能有不少与丰罗往来的细节,他自然要亲自到场过问一二。 萧礼本想着,要找什么借口不去春日宴,如今母后将日期提前,刚好替他制造了一个最完美的缺席理由。 岁昔听见太子的一句“正好”,大喜过望。见太子没再问什么,行礼后便悄悄退出去了。 他刚走出大殿的门,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宫女便凑上来问结果。 岁昔笑得甚是欢快:“太子听了特别高兴呢!” 这份快乐顺利地传递给了那个小宫女,她提起裙子小跑着去给皇后报信了。 五日后,行宫葳蕤院内,闺秀云集。 许多家中没有适龄女子的官员夫人们很有眼色,干脆向皇后提前告假。是以葳蕤院中衣香鬓影,钗环琳琅,落座的大都是未出闺阁府的妙龄少女。魏清颐被千金们重重围着,都想一睹传闻中的才女风姿。 第二十五章 春日宴 她也的确风采出众,这几日天气还冷,她却身着一袭单薄的百褶纱裙,纱裙由珍珠白的厚披风罩着,只露出绣着花卉的裙角。裙角的绣花在绣时掺了金丝线,行走间金光 明灭,既富贵又似有仙气。 若是萧礼见着,怕是要在心里赞一句:魏氏清颐办事讲义气。众人来得早,除了清颐那边总是聚了一群人外,大多数闺秀们都三五人凑在一处聊天。平日里,那些不常出来走动的女子都将自己细致打扮了一番,众人互相欣赏这对方 的妆容,一面想着等会儿暗自再涂些胭脂才好。 此时的葳蕤院内十分热闹,偏有一个女子四周是冷清的。她在席间末尾不起眼的地方坐着,一身天青色春衫外,拢着厚厚的灰色大氅,仿佛世间最平淡的颜色都聚在她的身上。她的面容也淡,细看才发现,她只淡淡描了眉,耳 饰都是若有似无的水色琉璃。 这一副模样,换作平时算是清雅,但如今她坐在风景被布置的华丽无伦,群芳争奇斗艳的葳蕤院中,就显得有些寡淡朴素了。 薛龄并非刻意如此的。她大病一场才痊愈不久,收了春日宴的帖子便老老实实来了,只以为这是诗酒聚会,自然要穿得文气些。为了掩盖没有精神的病容,她还特意在出门前仔细用炭笔扫了扫 眉毛。 不过,就算她如今看出来了端倪,想着要打扮一番也来不及了。随着宫人鱼贯而入,皇后携后宫众人到了。 闺秀们见礼后,才颇为好奇的看向皇后。只见她眉目柔和,面带笑意,身侧站着的一位紫衣贵妇,是此次与皇后共同安排春日宴的贵妃娘娘。 辛雪莺在贵妃身后乖巧的站着,随着众人入席后,她也在上首附近的位置坐下。 上首众人在寒暄问候,其他人坐得远无聊,瞥一眼邻座之人也开始搭话。薛龄坐着无事,正想着尝一尝眼前的蜜饯,身侧一段对话飘入她的耳中—— “瞧那是谁?大家都盛装而来,偏她一副素净样子。” “哼,你瞧她坐在最末,定是连你我父兄的官阶都不如。偏还特意花心思做如此打扮,真是不自量力呢。” 薛龄左右看了看,葳蕤院内左右各两排席位,除了地位较高的千金能坐在皇后左右外,其余人都各自谦让着选了自己心仪的位子坐下。 她知道大病初愈又素来畏寒,见第二排角落处的炭火烧得正旺,也没什么人盯着,于是默默坐了过去。按照她父亲薛致的官阶,薛龄原本可以选择坐在靠近魏清颐那侧。可她觉得自己今日穿的着实太过朴素,怕被有心之人说成是不敬皇室,便想着在席间不起眼的混过去就 好。 听那两位女子如此议论,她侧首朝她们的方向看去。两人神色得意,时不时上下打量她一眼,肆无忌惮中带着意味分明的嘲讽不屑。薛龄苦笑不已。听了三两句议论她才明白,这场春日宴是要为太子选一位与之婚配的人。她今日一身素净,看在有心之人眼中,颇有一番以退为进、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 第二十六章 琴心 薛龄在几人颇具敌意的议论声中,一边想着要保持温和平静,一边想着如何悄悄脱身,忽然又听到有人高声叫她。 “薛家姐姐怎么坐到那边去了?”那声音她听过。娇柔温软,甜美腻人,薛龄此刻听了却有种五雷轰顶之感。 皇后听到辛雪莺如此说,也看向薛龄:“你不说我倒没注意,原来那日的译语人换了模样如此清秀端庄。小姑娘过来,让哀家看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投在了薛龄身上。 她表面无波无澜,心中却有些慌乱。 躬身行礼后,薛龄缓步走到距离上首几步的地方停下,笑盈盈的微微抬头。 皇后对她的举止颇为满意,让人将她的位子挪近一些,薛龄谢过正要坐下,一旁的辛雪莺先笑出了声。 “娘娘怕是不晓得,薛家姐姐的琴弹得极好。” 薛龄愣住,辛雪莺这是从何说起? 辛雪莺哪里知道薛龄是不是真的擅长弹琴,她只知道,京中琴弹得最好的人正是座中的魏清颐。任薛龄如何厉害,也越不过她的。 她这样做,是记恨薛龄年前入宫平白抢了她的风头。那日入宫是皇后娘娘头一次见她,却并没有赏赐。反而是她薛龄获了个好口碑,后来那些宫人也总说她千好万好的。明明是她新婚入宫见礼,没有万众瞩目的热闹就罢了 ,反倒成了个可有可无的陪衬。 她平生,最恨默默无闻当别人的陪衬! “薛家姑娘有这等技艺,自然要为两位娘娘献上一曲了。” “可不是,早就见姐姐穿着打扮皆是与众不同,原来是为了献曲而来。” “姐姐这样素净脱俗,怕是琴艺更是仙音啊!” 座中的几位千金听辛雪莺如此说,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马上连声附和。 她们几位素来与顾蔓婉交好,向来嘴上不饶人。今日顾蔓婉是没来,要是她来了,说不定更尖酸的话都说得出来。 一句更甚一句的捧杀,让薛龄的心凉了凉。 她禁不住在心底问:如今自己竟是如此不受待见吗? 一旁的侍立的宫人早在贵妃的眼神示意下,将琴拿了出来。 薛龄坐在琴案前,想起病中自己的沉郁心思,手指按在了琴弦上。 琴音起,是苍茫雪地,伴着暮色渐深,压迫人心。天际飞鸟掠过,寥远而感伤。 白雪皑皑,前路茫茫。 琴音起,萧礼在葳蕤院附近驻足,想起了那年雪地中的自己。 那年母妃撒手人寰,将他托付给皇后照料。母妃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礼儿,你要懂事,不可任性胡闹。” 可是他太难过了,只想胡闹这最后一回。 他离开皇宫,在城西的荒野中悄悄哭了一天。那日天气阴冷,雪时停时下,令人捉摸不透,他觉得生命亦是如此。 没多久,无边大雪中又多了一人。 那人小小的身躯在不远处背对着他站着,他本以为过不了多久她就离开了,不曾想天色暗下来后,她还没走。 那一刻,他的心绪突然就有了共鸣。 他知道这个小小的人儿站在此处与他并无关系,但他却觉得心中有一分慰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第二十七章 沽名钓誉 后来萧礼回宫,四下探查才知道:那夜,获贬的薛致携家眷长安城西郊离开。去过那片荒野的人,只有薛致未满十岁的女儿。 探查一次仿佛就上了瘾。明明只见过她的一个背影,却在她回京后,总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春日宴前一日,萧礼原本不打算露面。 他将案头的公文处理好一批,又换来新的一批。 岁昔来提醒时,他早想好了借口:“母后临时定的这个时间不巧,你去回了母后,明日我要先陪父皇见南境官员。” 说罢他揉了揉额角,随手打开案头的金色滚边小笺,心中习惯性地带着放松与期待。 繁复好看的暗纹纸笺上面写的消息说,薛龄病愈,明日受邀参加春日宴。 “岁昔你回来——” 承庆殿门口,岁昔小公公立刻掉头,颇有眼色的一句也没问。 凡是关于案头那张金边纸笺的事,他一个字也不敢问。 “去告诉母后,明日我晚些便过去。” 此刻,葳蕤院中的琴音已经停了许久。 此刻,萧礼还的思绪还缠绕在少时的那场雪地中。 “这样好的春景,姐姐弹如此凄哀的曲子,倒令人伤心了。”辛雪莺一向很擅长引导话题。 果然,等她轻轻拭去眼角本就不存在的眼泪后,席间有人便开口:“是啊,姐姐在皇后和贵妃娘娘主持的春日宴中,竟不开心吗?” “臣女倒是觉得,薛姑娘琴曲别具一格。”魏清颐站起来,向着皇后与贵妃施了一礼,然后走到薛龄身边。 薛龄见她过来,以为魏清颐要奏一曲,连忙起身相让。 魏清颐见状,知道薛龄连受捧杀已如惊弓之鸟,为免她尴尬,也不多做谦让,朝薛龄躬了躬身便坐下。 “姑娘的琴曲在下从未听过,想必是自己所作?” 她指尖挑动琴弦,发出一声清响。 也不等薛龄回答,她又说:“这琴音色并不是上佳,难为姑娘还能奏出如此清音了。” 众人无话。座上的皇后深深看了贵妃一眼。 宫中乐苑里备下的都是上好的琴,怎的适才拿给薛龄的这一把并非好琴呢? “让薛姑娘见笑了,请先落座吧。”皇后无可奈何的说。 ——太子殿下驾到! 薛龄还没坐下,就随众人一起起身行礼。 随后,皇后身后宫人立刻引导萧礼与众人一一见过。 到了薛龄这里的时候,不知怎的,太子突然开口叫停了:“嬷嬷不忙着让我认人。” 薛龄早就知道太子严厉,此时更是不敢抬头。只听见那清朗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疏离:“儿臣宫中还有事,今日来是特意同母后告假的,这便该走了。” 皇后一向教导后宫事事以国事为重,以前朝为先。萧礼如今亲自来了一趟,又是如此说,她也只能放他离开。 这一场春日宴,因太子匆匆离开而结束了。薛龄长吁一口气,庆幸太子政务繁忙,否则她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位殿下。 坐在回程的马车中,岁昔察觉到了主子的不愉快。 “主子,您今日已安排南境官员先行休息,已经无事了,咱怎么不在葳蕤院歇歇再走?” 萧礼看了岁昔一眼,见他神色担忧,冷冷留下一句:“沽名钓誉。” 他在葳蕤院中,听着嬷嬷的介绍,听到薛龄的名字时万分期待。却见她一身素净,眉眼低垂。他向来缜密多疑,料定薛龄此番是有意为之。 何必呢?自己原本就十分在意她啊。 想到这里,萧礼心中烦闷,眉头紧紧皱起。 岁昔见状,也不知再说什么。小心准备了茶水便掀了轿帘出去了。太子心情太诡异,他宁愿同马车夫坐在一起,也不要进去。 第二十八章 睚眦必报 入夜,永安侯府内的一处偏僻书阁内。 “事情都办妥了?” “两日前已掳走送出城。顾家盼着春日宴前把人找回来,所以一直不敢报官。” 黑暗中有一男一女对话。 女声音色如黄鹂,却透着一丝冷意。 “哼,她既说我身份轻贱,不知廉耻……那我便让她尝尝,什么是真的下贱和没有廉耻!” 黑衣劲装男子执剑的手狠狠攥紧,眼神充满狠戾杀气。 “不许轻易让她死了。”女声轻飘飘地吐出最后几句话后,黑衣男子应下,一个飞身悄然离开,仿佛他从未来过。 辛雪莺从柴房出来,正碰上来寻她的周淇。 “夜寒露重,这里偏僻,雪莺来这做什么?”周淇的眼中满是柔情。 但看在辛雪莺眼中,这柔情蜜意中总有她未能看透的东西。好像……是看她之外的另一个人似的。 “阿淇!我出来一路听见猫叫,想着来看一看。天这样冷,猫定是冻着了。可我在附近找了很久,却总也找不到。” “我的雪莺还是这样心善。”周淇身形瘦削高大,将自己的披风解了拥在妻子身上,见她姿容胜雪,不由捏了捏她的脸蛋,然后接着说:“那猫儿定是怕人溜走了。无妨,明日一早我让人在附近放些旧 棉被和吃的,保证冻不着猫儿!” “阿淇好聪明。”辛雪莺搂住周淇的胳膊,准备与他一同离开。 “下回找猫儿记得叫上我。小时候那次你差点被猫抓伤,十天半个月都是谈猫色变,怎的现在倒不怕了?” “哎呀你还说!”辛雪莺娇嗔着搪塞过去,眼中却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 她自小在东南沿海长大,回京不过三年光景…… 辛雪莺虽然不愿承认,但也隐隐确定,周淇口中的那人不是她。 她想起新婚之夜,自己的丈夫掀开盖头,手中拿着的那支式样精巧的钗环。 他说:“雪莺,珠花我已经帮你做好了。” 她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名贵材料,好奇又欣喜地就着大红的喜烛瞧了,才发现上面点缀的都是些样式普通的老旧珠子。 他将钗小心翼翼地替她簪上,她一侧头,被他拥入怀中。那一刻她的迷惑不解都放到了一边,全心全意地享受着小女儿的甜蜜心思。 只是,辛雪莺如今愈发感觉到,自己得来的那份甜蜜怕是本不属于她。 三日后,长安城中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绑架杀人案。顾家长女蔓婉于春日宴前两日遭贼人绑架。当时,贼人给顾家写信索要大笔财物,还威胁顾老爷不许报官。顾家为了女儿安危和名节着想,全家上下连夜凑齐了金银,老 老实实到了约定的地点,准备悄悄赎回小姐。 怎料,这一伙绑匪已提前将顾蔓婉杀死,只交给顾家一缕青丝。从此,顾蔓婉下落不明。 接着,一具女尸被丢弃在闹市中,浓眉英气身形高大,极好辨认,死状却惨不忍睹。 官府发现顾蔓婉的时候,她身上只有好心路人给盖上的麻布遮羞,裸露的肌肤上血污与青紫痕迹触目惊心,谁也不知道她生前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此事闹得全城皆知。 据说,后来处理顾蔓婉尸体的几个妇人都受不了那份惨状,有两个回去后便发疯了。 一时间,城中大户人家都临时增加了许多护卫,闺阁千金们更是足不出户,生怕一朝被害,临死还失了名节,曝尸街头。薛龄听说了也十分害怕,可她如今必须出门去鸿胪寺一趟。 第二十九章 丰罗典籍 鸿胪寺中,主簿正拿着厚厚的典籍来回踱步。见薛龄到了门口,连忙示意她进来。 薛龄一愣,随即听话的进去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书阁。阁中除了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和书籍外,最显眼处是一张长长的桌案。 此时桌案旁坐着四人,其中一人笑着朝薛龄打招呼—— “薛姑娘,你来了。” 薛龄听这个女声十分熟悉,仔细看了那人,才发现是一身男装打扮的魏清颐。她朝魏清颐点了点头,正无措间,主簿已经走过来,一边将手中的典籍分发给座中的人,一边语速极快的说:“原先这些典籍翻译是中书省的活儿。但是现在那边儿的蕃书 译语都在忙着互市的事,丰罗使臣一行又从来不带随行译官……唉,一言难尽。总之,如今这些典籍送到鸿胪寺来了!” 主簿心中忙乱,说了好半天也没说明白要几人做什么。 看着几人愈发疑惑不解的神情,他更是急了。正焦头烂额间,座中一人缓缓开口了:“我听说中书省的蕃书译官都不得空,但大人手中的典籍需要在一月内全部译好,再呈给陛下阅览。您急急找了我们来,可是因为此 事?” 这人的嗓音温柔清澈,像是沙漠中的冽冽清泉。薛龄看向对面的男子,又立刻低下了头。 周淇。他的眼晶莹璀璨,长长的眼睫伴着唇畔浅淡的笑意,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他依旧神采奕奕,风度翩然。也衬得自己黯淡无光。 薛龄闭了闭眼,装作从没有见过他。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十二万分认真谨慎的翻开了主簿在自己面前放下的那本典籍。这一翻,反倒真的来了兴趣。这是一册以丰罗语所著的医药理论,其中记载了许多丰罗医术与治疗经验。描述内容翔实,用词简单,让她跃跃欲试。再者,将这样一册论著翻译过来,对本朝的医术发 展颇有帮助。 身侧的魏清颐也凑过来看她的典籍,薛龄这才发现,她面前空无一物。只听魏清颐大方提问:“主簿大人莫不是弄错了,我并不通丰罗语,这可如何是好?” 座中几人都很聪明,经过周淇的解释,立刻明白:此次主簿找几人来,是想让他们帮鸿胪寺承担一部分的典籍翻译任务。 “魏姑娘文采上佳,此次请您过来是为译文把关。”主簿手中拿着一张单子,仔细对照一遍后,继续说:“中书省分来的典籍主要有五本,下官已经回禀了陆大人,由世子带领两位鸿胪寺译语人和薛姑娘一起,负责完成这五 本典籍的译文。随后,四位的译文由魏姑娘校阅删改。后续还有安排专人做相应检查调整,确保送给太子殿下的译文既有丰罗内容,也不失汉语文采。” 也就是说,译语人的译稿只是最早的内容,后面要经过不同人把关,方能呈给陛下。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是以前期留给译语人的时间并不多。 “世子精通书画,您面前的是两册丰罗的书画理论。”主簿朝周淇十分恭敬,而一眼看去,周淇面前的典籍也是最多最厚的。 周淇见了反而十分轻松:“如此甚好。这一本《飞白考》极难得,还要多谢主簿大人了。”说着,他已经拿起其中一本反复观摩,手不释卷。 主簿见周淇已经沉醉其中,知他一向不问世事,也不多做打扰。他指着座中两位身着黑色锦袍的官员,对着薛龄说到:“这两位是鸿胪寺译语人,薛姑娘之前见过。” 薛龄对着二人微微一笑。身侧魏清颐也礼貌地与二人施了一礼。 只听主簿继续说:“这两位这一个月内,除了处理面前的译本外,还要随时陪同丰罗使臣出行。”两位官员早已知晓自己的任务,此时只是轻轻颔首。 第三十章 无缘 薛龄看见两人面前的典籍皆是丰罗语所著的佛法与音乐理论,一时间对两人燃起敬佩之情。 丰罗文化中,向来以佛法与音乐最为高深难懂,鸿胪寺的这两位译语人当真是深藏不露。果然,主簿开口了:“这里就要多多麻烦魏姑娘。他二人的典籍与佛法、音乐相关,虽然只是薄薄两册,译时却极易出错。他二人本是鸿胪寺内的随行译语人,此前对佛法 与音乐也只是略知一二,还请魏姑娘多加指点纠正才好。” 魏清颐点头:“主簿放心,从前我随丰罗琴师学艺,师父亦通佛理,若我们几人有难以决断之处,我便写信请教师父。” 听到魏清颐如此说,主簿眉开眼笑。 魏清颐的师父,可是如今在丰罗地位超然的琴师和佛学名家。当年他被征战在外的魏大将军救下,客居魏府两载后才回到丰罗。座中几人都有了各自的安排,只剩下薛龄。她不敢抬头看对面的男子,又觉得与身侧的魏清颐实力悬殊,一时之间眼神无处安放,只能盯着面前的医药论著,越盯心里越 没底。“薛姑娘在南境定县生活多年,想必对丰罗的风土人情十分熟悉。这本医药论著,太子殿下已亲自看过,说是其中多数脉案都与丰罗气候和当地人生活习惯有关,必得找一 位熟悉丰罗风俗之人才好。” 薛龄心想:这样说来,她不是主簿无可奈何被拉进来凑数的,反而十分重要了? 这样想着,薛龄心中愉悦,想着今日是个极好的日子,竟然变向地受到主簿大人的肯定。 见主簿满怀希望的瞧着自己,她敛了心神说到:“薛龄明白,必定不负主簿和太子信任。” 她开口,对面本来沉下心思研究《飞白论》的周淇,执卷的手指没来由地一颤。 阳光下,书页中突然掉出一枚红叶,正落在他的锦袍上。 他小心将那枚红叶拾起,夹在书中。脑海中,浮现出了幼时秋日里与人一同捡树叶的画面,周淇的心底漾出无限温柔。 他觉得似乎有很要紧的事被忘掉了,却也不愿去想。 永安侯府内,辛雪莺换了一袭风荷色春衫,在无人迹的一条回廊下,优雅的拆开了一卷小指大小的纸条。 上面写着十多年间,城东桂花巷附近府宅主人的信息。 她的目光飞快掠过几行姓氏,又重新回到了第二行的薛府上面。 居然……是她! 想起薛龄与她过分相似的眉眼,她手中的纸条已经被捏的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那日辛府会客厅书桌边,她因那清贵公子一身好闻的桂花香气而倾心。 辛雪莺从小因身体孱弱,被寄养在南海。虽然时刻都被精心看顾,却想念远在京城的父母。在南海时,照顾她的奶娘仆妇们都知道,只有幺小姐娘亲亲手绣制的桂花香囊才能令她止住哭闹。因此,伯父一家特意在她的院落中栽满桂花,只为供她赏玩。南海气候 条件与长安不同,经工匠悉心培育,竟养出了能开花两季的矮桂树。 在她的记忆里,桂花便是她深受宠爱、被家族看重的象征。 第一次嗅到男子身上好闻的桂花气息,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也是如此。 而周淇身上的香囊却与她无关。 婚后的他总与自己说起幼时情景。他说,这香囊是自己从前赠给他的。于是辛雪莺笑着让他解下,说要换一个新的给他。待她细细看那香囊,却有种陌生的熟悉之感。 第三十一章 算计与努力 辛雪莺当然没有送过周淇香囊,但香囊中的桂花制法她再熟悉不过。八月的桂花混着少量的芍药与薄荷叶,用火轻轻焙干,长久留住了月桂香气。若是再将这些研成细粉,添一些面脂与凤仙花汁,掺极少的金粉,便是只有来自江南制香世 家的母亲才能制出的胭脂了。 她喜欢取一些涂在眼下,香软之余平添一段娇媚天真。 她记得母亲有位双生妹妹。因姐妹自小性格不和,冯家又认定双生不祥,于是将女孩送给了远亲抚养,再无来往。 十年前坐落在桂花巷附近的薛家,府上唯一的女主人,便是来自江南的冯氏女。 薛龄,那个入一次宫便能平白抢走她风头的女子,原来才是阿淇心上…… 不! 她不愿承认。 蜿蜒回廊中,她的风荷色春衫被风吹的微微皱起,真如静水池中亭亭的风荷。在那清淡的颜色里,谁也看不见辛雪莺怨毒的目光。 远处,朝她走来的周淇手中拿着两册丰罗书籍,正打算悄悄吓她一下。 只是走进却见她穿得单薄,便低笑着将她纳入怀中。 怀中人微微一僵,很快在扑鼻的桂花香气里一转身,将自己的头埋在了来人的胸膛。 只要让薛龄不与阿淇接触,她便还是他最爱的雪莺。 “我只出去一日,你便这样想我了?”男子将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一开口说话,震得她头顶酥酥麻麻的痒。 周淇见怀中人只是抱着自己,也不看他,声音更温柔了几分:“这可怎么好,我最近都是要去鸿胪寺处理典籍的。” 前几日鸿胪寺卿陆籍亲自到侯府相邀,将计划与安排同周淇说了,辛雪莺正好在场。 怀中那风荷色春衫的佳人身体微微僵了僵,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过很快,她抬起头对着面前的人,明艳一笑。 “傻阿淇,我是逗你的。” 她眼神清澈天真,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算计。 鸿胪寺内,天色将晚,薛龄还坐在书阁中。自从七年前家中遭遇变故后,她变得格外谨慎小心,如今重回长安亦是如此。此时她的面前是一叠稍有厚度的纸张,她一手翻着书,一边低头仔细写着,待完成最后一个 字后,将笔下纸张上的墨迹晾干,才仔细放在面前那叠纸上。 笨鸟先飞。薛龄嘴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对自己这些天的成果颇为满意。 虽然典籍之事已经安排妥当,但太子还没有让几人正式开始。 薛龄问过主簿才知道,虽然周淇负责此次的典籍译文,但他一向沉醉于书法,性格随和淡泊,所以真正主持之人是太子殿下。 这样说来,周淇只需要三五日来一趟鸿胪寺,交付一次译稿,顺便处理相关事宜即可。其余时间,他还要对照着两本丰罗典籍,好好在家中研究收藏的名家真迹呢。 薛龄心中大喜。比起要时常见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周淇,她还是更乐意看到虽然严肃遥远,但总归和自己没什么交集的太子殿下。 事情似乎都在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她想到这,揉了揉僵直的肩背,捏着一叠稍有分量的译稿,将它们连同那本丰罗书籍一起放在了书架上。 将近黄昏,薛龄将书阁的门落了锁,与守卫士兵打了声招呼才离开。夜里鸿胪寺卫兵换防时,书阁另一侧的窗户却被轻轻打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武人利落地翻身进来。 第三十二章 错漏 “薛姑娘勤奋我们都看在眼中,可这译稿错漏连篇……陆大人他看的时候正巧殿下也在。唉……您明日,便不用辛苦过来了。” 两日后,薛龄将存放于书架上的一部分译稿交给主簿,却换来了这样的答复。鸿胪寺的译语人都是经过考试才有资格接触典籍的。周淇和魏清颐地位超然,算是陆大人请来的高人外援,主簿和陆籍本来想着看在薛致的面子上,不用给薛龄考试,可 萧礼却不答应。 两相权衡下,主簿特意来找薛龄,希望她能提前准备三五页译稿,给陆大人看过,确认没有问题后,再正式开始翻译。 于是,薛龄当即从书架上拿了最上面的十页译稿交给主簿。对方拿在手中,眼中激赏之色明显。然而现在…… “大人,您说我的译稿错漏连篇?” “是啊,殿下拿过来看,正说您字写得不错,谁料想漏了许多译文……”主簿想起刚刚经历的情景,不由得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见薛龄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想着面前的姑娘一向勤恳稳重,接着说:“怪我没有仔细帮着检查了再呈上去。可您再 着急,也不能将后几页随意潦草的译稿拿来充数啊!” 潦草?随意? 薛龄心中疑惑更深。 她怀着万分小心,期间稍有不当需要修改的地方,都索性重新抄写一份,每一张纸都是如此对待的。太子和陆大人要求再高,断然不可能指出潦草的地方。 “大人,可否将呈上去的译稿再给我看看?” “都在殿下手中了!” “殿下现在何处?” “陆大人书房。” 薛龄拿起书架上那本丰罗医药典籍和剩下的译稿,往陆籍的书房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将手中的译稿看过,发现其中很多页字迹被涂黑了。明明干净整齐的一行行蝇头小楷,被乱七八糟的画了圈,有些句子更是整行被划掉。 这不是她的译稿! 准确的说,这不是薛龄最初放在书架上的译稿! 鸿胪寺卿陆籍的书房很近,薛龄到的时候,陆籍正送太子殿下出来。 “薛龄见过太子殿下!”虽然一直很惧怕跟这位寡言的太子说话,但是今天于她极为重要,她必须出面。 萧礼见到心中所想之人匆匆而来,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虽然上一次春日宴上他拂袖而去,但他回宫后,还是忍不住继续关注她。 “正要去找你。”他的声音让人联想到了金玉华裳,锦绣繁茂。本来疾步而来的薛龄,听见他的话,没来由的心中一松。 萧礼缓步上前,扶起了对面的女子,示意她随自己过来。 薛龄跟上,没看见一旁上了年纪的陆籍瞪大的双眼。 殿下何时亲自扶过人!薛致家的丫头,原来竟和太子相熟至此? 这一边,萧礼将怀中的一叠译稿交给薛龄:“你且看看吧。” 薛龄拿起,嗅见鼻端好闻的混合木质香气,神思沉静。 第一页,字迹整齐,译稿完整。 她径自走到桌案边上,将带来的译稿和典籍放下,拿了典籍一页页对照。 第二页,完整无缺,是自己准备的内容。 第三页……第三页中间,一大段译文被涂黑,像是自己译错后还没来得及修改的。 第四页、第五页……第十页! 之后的每一页译文都多多少少被划掉,与她刚才过来时拿在手中的那些译文情况相同。 改她译稿的人很聪明,特意没有动前两页,所以她随手检查,一眼扫过去毫无破绽,便以为所有译稿都没有问题。薛龄没有时间追究这件事,只想着如何挽救一下自己在陆大人和太子心中的形象。她的手微微握成了拳头,因情绪激动,脸颊有些红晕。 第三十三章 她的一切都很好 在萧礼看来,面前这个淡然安静的女子,虽然面容依旧平静,但心中必有一番波澜。 此时他才注意到,薛龄今日穿着一袭素白衣裙,以灰白色丝线淡淡绣了花蔓点缀,衬得眉目愈发灵秀脱俗。 她顿了顿,朗声道:“这些译稿是薛龄来不及检查,才导致出错,实在有负殿下与陆大人信重。” 她朝萧礼和陆籍所立之处盈盈下拜,姿态大方,毫无忸怩小女儿姿态。 萧礼原以为她要说被人陷害这类的话,听她这样一说,出乎意料的轻轻挑眉。他已经看出来了,薛龄的译稿的确被人动了手脚。那译稿质量参差不齐,全部以浓墨覆盖了原本的内容,但观其本身行文和字迹并无不妥之处。想来对方准备不足,还没 有时间和能力模仿字迹。薛龄见太子并不表态,心中一横继续道:“主簿原说呈给陆大人三五页便好,偏偏我贪功冒失,将未及修改的译稿也呈了上来。若太子殿下与陆大人愿再给薛龄一柱香的时 间,薛龄愿意当场将两页以后的译稿现场写出来,二位可看过后,再行定夺薛龄的去留。” 她说完,紧紧抿唇,神情不卑不亢。 陆籍一向对这位友人家的闺女印象不错,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惊觉一旁的太子还未表态,又急切的看着萧礼,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帮薛龄说说。 可是……太子方才说自己还有事要回东宫,要他如何开口留人呢? 陆籍正犹豫两难间,萧礼已经动了。 他先是将案头的笔墨摊开,接着走到薛龄身边,替她拿起典籍和译稿,缓步朝桌案走去。 薛龄愣愣跟在他身后,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萧礼是向着自己的。 这个自始至终只对她说过一句话的太子殿下,让她在无措与慌乱间,平添了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书房内并没有点香计时,萧礼沉默坐在一边与陆籍喝着茶,余光里是埋头认真对照典籍的薛龄。 这几张纸上的译文内容,薛龄前几日已经熟悉,此时不过是将被涂坏的译稿重新誊抄一遍罢了,是以她一开始就有十分的把握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后面的译稿。 她见太子并没有催促的意思,于是更加放下心来,专注于眼前的译文。 薛龄一边抄一边对照,原以为再无其他错漏,不想居然另外发现几个用词不妥之处。 她暗暗心惊:这译稿就是不让人平白涂坏,也不能算是准确无误的。 如此一想,薛龄心中委屈平复不少,反而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眉头舒展了起来。 萧礼透过茶汤氤氲的水汽,静静看着书案边的女子。初时她如临大敌,却信心十足,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一会儿,清冷眉眼带了一丝笑意。 于是他也执起茶壶,亲自为陆籍斟了一杯清茶。 陆籍诚惶诚恐的接过,正打算道谢,那边的薛龄却正好开口—— “好了!” 薛龄放下笔,将新完成的译稿拿给两人。 萧礼接过,一目十行的看了,对着陆籍点了点头,眼中带着认可与赞赏。 她的字写得很好,像人一样雅致。文采也好,用语简洁准确,没有半分废话。性格也好。薛龄……似乎什么都是好的。 兀自发呆间,一旁的陆大人早已放下茶盏,将译稿仔细浏览了一遍。 半晌,他笑眯眯的开口:“好事多磨,日后这册医药典籍的译文,还请薛姑娘多多操心了。” 薛龄大喜,朝自己的两位上司躬身一礼后,便带着书册和译稿离开了。她脚步轻快,萧礼看在眼中,觉得今日天气也分外晴好。 第三十四章 药方 “小姐,不如你将东西随身带着,刚好看看是谁出的阴招!” 阿丛听说此事后,抓耳挠腮想了很久,得出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办法。 薛龄摇了摇头。 按照规定,为了保密度和安全性,丰罗书籍与译文不能带出鸿胪寺。也正因如此,那日周淇有了能将典籍带回府慢慢品味的特权后,十分欢喜,没有要任何报酬。 “译文还是按规矩放好,每日换一处地方,第二日检查一遍所有译文。”薛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继续说:“虽然累了点,但只能如此了!” 她原以为这样做很无趣,只是为了防贼罢了,没想到,几日检查下来,发现了更多不妥当之处。 薛龄权衡了之下,同魏清颐商议,将自己的译文每七日给她看过。七日内,薛龄会反复通篇检查修改,同时准备新的译文。 魏清颐知道那日的风波,颇为仗义的说:“没关系,你交给我的译稿定然不会有小人动手脚!” 薛龄这才松了口气。 这册医药典籍中的病症与丰罗人的饮食、生活习惯息息相关。医者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本意是为了提醒百姓在平日的生活中学会防患于未然,所以用词平实易懂,还特意详细解释了一些病症的来源。再加上薛龄少时定县生活,母亲 常年卧病在床,让她也接触过不少丰罗医士。 这样一来,确实如太子所说,这一册医药论著对她来说难度正好。 想到这,薛龄对太子又添了一层佩服。 只是……病症之后关于用药的记载,让薛龄不得不小心对待。 她明白,这册典籍一旦译成,不少信赖丰罗医术的人会将其中的药方奉为圭臬,若她不慎译错,可能误导无数人,甚至耽误了病人治疗。以她现在的水平,这些药草中有四成是她从未听过的,少不得要查阅医书古籍。但是仅确定某某药材确实出现过还不够,还要研究它的功效作用,就算查出药材与典籍中 描述的症状相关,她也只有七分的把握。 魏清颐听她说了后,无奈表示,自己也不通医药。 “龄儿你不如去问问周淇,他善画花木,我还听说,他家老侯爷卸甲后在家闲居,祖孙俩研究过药理学问。” 这几日,薛龄与魏清颐相处最多,两人皆有相见恨晚之感。 “这里面描述的病症,有些我从前竟也未听过,药方更是无从下手,确实得找世子请教。可是清颐,他这几日都不来鸿胪寺,等他到了,怕是就来不及了吧。” 薛龄很不情愿的承认,魏清颐所说是最好、最快的办法。只是……她心里暗暗觉得,最初那日译稿被改动,是周淇派人所为。 她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理由:他不乐意瞧见自己。 从前他咬定是她偷了《秋江芳华图》充作自己的画作,如今便派人涂了她的译稿,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让薛龄从他眼皮底下消失。 薛龄神色暗了暗。却听魏清颐朗声道:“这好办,我带你去永安侯府找他。” “什么?” 薛龄心中千万不愿,但一时找不出理由回绝。 难道要她说,男女授受不亲?不方便?对着潇洒爽朗的魏清颐,她实在是装不出来。 第三十五章 请教 “殿下当真今日便要带走?” 周淇在书房中十分爱惜的观摩着书案上的一幅字,那是传奇书圣李临彦的《小雪帖》真迹。 李临彦的飞白书无人能出其右,风格明显极难模仿。又因为年代久远,其作品几经战乱多有遗失损毁,所以这一幅保留完好的《小雪帖》是难得的上上品。 周淇所译的《飞白论》中,丰罗书法家经常提到李临彦的作品,如今他得见真迹,心中感悟良多,恨不能日日守着珍宝寸步不离。 “我在此处等着,不是来和你一起欣赏书圣真迹的。” 书房中还有一人,金冠束发,乌金色锦袍衬得他愈发清朗华贵,正是萧礼。 他早料到周淇有这般反应,因此亲自将李临彦的《小雪帖》带来,供他欣赏半日,便立刻带走。 “若是我能提前将《飞白考》译出呢?” “《小雪帖》是我从父皇手中借出来的。”萧礼意态悠闲的陈述事实,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三日!三日后,我将《飞白考》译本呈上,之后殿下将《小雪帖》再借我五日。可好?” 周淇头发半散,眼下微微青黑已有疲态,不用说也知道是废寝忘食研究书法的结果。 “别忘了,你还有一册画论。”萧礼说的极其平静。 对比急切的周淇,萧礼像是个掌控全局的狮子,他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已有凛然之气。 周淇被对方噎得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半晌,他认命的摆摆手,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幅不久便要离自己而去的《小雪帖》。 “公子,魏府的大小姐来了,说是要见您,还带了一位译语人。”书房外,小厮轻声禀报。 周淇看着一侧神色从容的太子殿下,颇为不可置信的说:“殿下你一人来催我还不够,还叫她来催?” 萧礼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正好,我也有事问她。” 周淇本想着如何避开不见,听他如此一说,只好命小厮去将人请来。 薛龄走在魏清颐的身侧,两人皆是男子装扮。 魏清颐依旧是翩翩公子模样,薛龄身上穿的则是译语人的官袍,黑色宽袖,领口红色暗纹衬得肌肤白皙透明。 永安侯府魏清颐来过几次,因此她一路带着薛龄,走的十分坦然大方。 “小岁昔,你怎么跑来了。殿下也在?”见萧礼身边的岁昔小公公迎了过来,魏清颐半打趣的说。 “今日殿下亲自将李临彦送来了!” “哦?走,我们去看看。” 魏清颐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薛龄说的,还没等薛龄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拉着走了。 岁昔在前面带路,间或回答两句魏清颐的问话,两人颇为熟稔。薛龄看在眼中,想着自己这位友人面子真大,自己就是将门千金不说,还与这些大人物都有交情。就算没有这些,单看魏清颐换上男装,说话举止皆是潇洒才子做派,就 令薛龄实在佩服。 “魏姐姐这是催我来了?”书房内,周淇好不容易把眼睛从《小雪帖》上移开,没好气的说了一句。 魏清颐却不说话,只看着一旁的薛龄道:“有什么快问吧,有殿下在,他可不敢推诿。” 薛龄这才意识到,书房内除了周淇,还有一人。她此时开口问请教周淇怕是不妥,可忽略众人期待的目光,直接向殿下行礼也不是。 犹豫间,想起魏清颐的大方风流,定神朝书房内两人的方向微微施了一礼,然后开口:“薛龄此次负责的医药典籍中,有几处不明,还请世子百忙中赐教一二。” “薛龄?” ……显然,周淇那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你好好答,莫要为难她。” 正在她尴尬无措间,萧礼淡淡说了一句。薛龄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激,从大袖中拿出誊抄好的几页内容,低头走向书案边。 书案边,周淇一身桂花与浓墨的香气,令薛龄心颤了颤。 另一边,萧礼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对着魏清颐的:“你那日春日宴上弹得曲子,我怎的没听过?” 薛龄将手中的纸张默默排开,其上是一行丰罗文,一行译好的汉语,关于药材的部分早已被划了出来。 周淇认真的看着,嘴里不时念念有词,快速熟悉着典籍中对病症描述和相应的药方。 “什么?我那日并未弹琴。”魏清颐对萧礼的问话感到奇怪。 萧礼俊逸的眉微微皱起。那日摄他心魄的曲子,他很想着再听一遍,可寻遍宫中乐师亦不知琴谱何来。 “这里说的是杜仲,丰罗叫法与我们不同。你看……”周淇起身,在书架上翻找,取下一本《草木集》,熟练的翻了几页,拿给薛龄。 上面画着杜仲的各种形态,一侧的小字写着:翠叶白花,思仙嫩芽。 很快,周淇从书架另一侧拿来一幅卷轴,神色欣喜的展开,是丰罗画师所绘的花木图。薛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杜仲图下写着的丰罗语与典籍中出现的一模一样。 薛龄欣然拍掌,笑意盈盈看着周淇,示意他继续。 周淇一怔,这才察觉面前的人笑起来眉眼弯弯,红唇贝齿似曾相识。 薛龄拿了书案上的一支羊毫笔做着记录,耳边听到一旁的太子与魏清颐说:“那日葳蕤院内,我分明见你坐在琴案前。” “那是龄儿。我不过是后来替她试试弦。”魏清颐灿然一笑看向薛龄。 “龄儿。” 萧礼的声音念起她的名字来,有一种温柔细腻的美感。 薛龄稳住写字的手,将最后一笔完成后,才朝那两人看去。 “龄儿那日的琴曲极好。”萧礼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 薛龄的脸突然就红了几分。她捏紧手中薄薄的纸张,不知怎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 很快,几页纸已经被薛龄记录的满满当当。周淇的确博学,三五下找出了许多关于药草的书籍,确定了全部药材的译名。见此间事了,薛龄大方写过周淇,来时心中存着的半分羞赧早已一扫而空。她不得不承认,周淇若是不做世子改去办私塾,会是一位很好的教书先生。 第三十六章 独处 “今后再有疑问,直接找我便可。” 还不等薛龄感激,周淇又加了一句:“想不到丰罗的草木绘画与医书药理相通,改日要好好研究一二。” 薛龄无语。想着这人心思实在单纯,原本对他的怀疑消了几分。 “《小雪帖》拿来。”萧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冷不丁说了一句。 “殿下!你……”正忙着收拾书案的周淇,此时抱住画卷痛哭的心都有。 薛龄看萧礼依旧面不改色,丰神俊朗的模样,再看看周淇自始至终忙前忙后的翻找,弄得一脸狼狈委屈,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魏清颐已经乐的直不起腰,一边摇头一边说:“从来都是周家小弟噎人,今日当真是一番盛景。” 半晌,见周淇似乎还有话说,薛龄二人便收拾好东西,互相使了个眼色打算一同离去。 两人还未出房门,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萧礼的声音:“龄儿那日的曲子叫什么?” 薛龄回首,再没有看周淇一眼。 此时她的脑中,尽是那般暮色之下的大雪,两个字轻轻从口中吐出—— “如暮。” …… 又过了七日,薛龄将译稿交给魏清颐,神态放松:“还剩最后几页便全部完成了!” 对面一身男子打扮的魏清颐细细看着薛龄递给自己的文章,半晌才说:“龄儿进步很大,我怕是挑不出什么问题了。” “听闻太子殿下还要找宫中御药房的人看过,劳你帮我再好好检查,送去殿下手中的译稿若是出错了可怎么好!”薛龄颇为认真的说。 “这是自然。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御药房的人看过后,中书省的蕃书译语也统一逐句对照一遍,这一层层下来,若当真有错……” 魏清颐掰着指头数了数,继续说:“加上我,那便至少有三人陪着你受罚。” 她原本是想让薛龄放轻松一些,不想薛龄听了她的话,反而更紧张了:“那个……清颐姐,要不我再拿回去检查一遍?再如何,可不能连累这么多人啊。” “已经够仔细了!有这功夫,龄儿不如继续做完剩下的译文可好?” 薛龄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又回头道:“清颐姐你当真不怕殿下吗?他……” “这么说,你很怕我?” 还没等她说完,清朗好听的男子声音突然出现,把薛龄吓了个半死。 “接着说,我怎么?” 见他走近,薛龄施了一礼,面容恢复清冷端庄的模样:“您细致负责,是薛龄的榜样。” “噗……”魏清颐喝的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萧礼顿了顿,未料到薛龄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停了片刻才继续:“你的译本做的不错,御药房的余太医已经在看了。” 薛龄本能一惊,想到自己的确反复看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既将典籍交给你,便是一份托付,自然信你。”萧礼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笃定的看着对面垂首而立的女子。 “哎呀!小岁昔快过来,随公子我去擦擦衣服。”一旁的魏清颐毫不犹豫的将剩下的茶汤倒在了自己的膝上,接着便张口唤来侍立在一旁头戴纱帽的小太监。 薛龄余光瞥见她这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想法。 萧礼却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他面容和缓的看向薛龄,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龄儿你过来。” 他开口,原本贵气的音色中带了几分温柔,突然就有了一丝蛊惑人心的意味。 薛龄见他从怀中拿出简单装订过的译本,便将自己手边的丰罗医典拿在手中,老实过去。 她边走边觉得,今日的太子好像也没有这么严厉不可亲近。“第五个病例之中,记载妇人头痛。医者在所需药材之后又写,诊出妇人有三月身孕,需谨慎用药,是以去掉了其中活血的药材。”萧礼将译本翻开,白皙细长的手指指向 书页上的一段说着。 薛龄边听他说边回忆,很快便找到了丰罗原本医书中对照的地方。 “可这第五例的脉案里,却没有任何怀胎的记述。这脉案的译文是否有遗漏?” 薛龄点点头答道:“这里我起初也有疑问。殿下请看。” 她凑到萧礼身侧,将译本又翻了一页,指了指其上的医者名字。 萧礼见她凑来先是一怔,随即见女子发髻轻挽,一缕青丝顺着她的耳际垂至下颌,窗外的光线照进来,有一种流云般的美感。 只是片刻恍惚,薛龄已将手中的丰罗医书翻开,继续说:“之后我向世子借了几册这位医者编纂的其他医书,发现这位医者有个习惯。” 薛龄纤细的手腕被日光照得近乎透明,灵巧翻动间,译本中这位医者的另一则病案被翻了出来。 “这里,他习惯先问病人症状,再根据症状把脉判定病情。也就是百姓常说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庸医?” “不是。这位医者在最后写药方时极为仔细,会把用药原因一一说明,但并不在脉案中详述。”萧礼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听见薛龄又说:“在他之后,另一本丰罗论著中曾提到这位医者,说他是‘药方郎中’,意在讲,其他医者单单瞧了他的药方,便能知道病患的全部 信息。” 说到这里,薛龄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只是……那本丰罗论著是世子珍藏,我并未借来。” 萧礼见她这副模样,忍住想要揉她脑袋的冲动,翻开译本又指了几处地方问她。 薛龄照例解释了,理由令他信服。显然,她之前已想到这些问题,而且还早早将它们一一记在心里。 “这些译文的初稿还在吗?” 本以为自己已经完美回答太子殿下所有问题,没想到他问起了自己的初稿。薛龄稍加思索,点了点头,蹲在书架一侧开始翻找。 萧礼也跟着她过去蹲下,埋头翻找的薛龄一转头,正好对上身侧人的面孔。他鼻梁挺直,眉与额角皆是极好看的弧度,再多一分便会显得粗犷。她不敢仔细看他的眼睛,略略一瞥便已觉得如惊鸿掠影,再想好好瞧一眼,又怕与他的目光对上。 第三十七章 雨夜心事 “找……找到了。” 感受到他如此靠近的气息,薛龄睫毛微微颤了颤,才张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萧礼手一伸,示意她将译稿给他。 “记住,这些才是你最近完成的全部译文。”他并没有看译文的内容,只粗略估计了厚度,便如此说。 薛龄先是一愣,很快从他狡黠的眼神中读出东西来—— 殿下这是要用这些译文,故意引上次改动她译稿的人上钩。 清颐所言不虚,太子殿下果真通透,连那场早被她化解的风波都如此清楚。与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从来都只需直入主题便好。 “殿下,擅自改动译官的译稿,该如何处罚?” 薛龄想起父亲的旧案,虽然七年后真相大白,可当年谋划篡改译文的人,早已在权力倾轧下殒命…… “不急。” 萧礼见身侧佳人悄悄揉着蹲的发麻的腿,于是将手中的稿件放在一边,很自然地扶着她起身,才继续:“人在明处才更好对付。” 薛龄只觉得面前之人心思缜密,早已忘了,自己是由他扶着站起来的。 三日后,夜风呼啸,似乎将要下一场大雨。 阿丛见薛龄神思烦乱,便点了香给她安神。 不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回来,携着一身沙尘与泥土的气息。 “小姐,你让我一直在鸿胪寺书阁西侧守着,果然等来了人。” 窗外一个闷雷,吓得薛龄一抖,才定了定神问到:“是什么人?” “那人身法很快!我……我怕被发现,只远远的跟着,见他往东边去了。” “哥,不是对手身法快,是你太笨!”阿丛本来一脸期待,听见自家哥哥最后气鼓鼓的说了这么一句后,没好气的骂了一句。 “死丫头,滚蛋!”两人再次开战。 一阵木质香气混着窗外的雨水飘入鼻端,薛龄吸了吸鼻子,想起一个人来。 如果是萧礼,他会怎么做呢? 她想起他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敲着案几,沉沉思索的样子,不由得也撑着下颌,一手闲闲敲着。 轰隆—— 雷声响起的时候,辛雪莺将一个茶杯掷在了地上。 “废物!” 似乎是怕惊扰了还在书房的周淇,她竭力压制住了怒火,低低吼道:“我早听人说,薛龄的文稿全部都交给了魏清颐。你倒好,也不问问我便擅自行动!” “主子,属下是怕……” 暗夜中,黑衣人在廊下一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伏低身体,似乎是想要辩解一二。 辛雪莺姣好的面容被跳跃的烛火照的略微狰狞,光影浮动中,长长的睫毛似乎要穿过眉心。 听到黑衣人如此说,她怒气更甚:“怕你暴露的还不够吗?” “不敢。” “回南海去,不许再入长安。还有,换个聪明的来!” “是。” 黑衣人迅速隐入雨夜之中。 可永安侯府灯火极亮,那人一个起落,落雨中反而显出他模糊的身形。在他离去没多久,有个身形更快的影子跟了过去,快得让人以为是自己眼花。 一声闷雷过后,雨水淅沥而下,狠狠击打着花叶与屋瓦。檐角的风铃被吹得摇摆不息,显得格外热闹。 书房内,周淇却安静如斯,他手中正拿着薛龄昨日给他的几页译稿。昨日在鸿胪寺中,气质清冷的女子一身玄色男装,落落大方的将手中的译稿带来问他。他着急回府,其中几处也不能立刻确定,是以将她的手稿带了回来,忙到如今才得 空细细看。 译稿中,几处药草名称被她特意空了出来,字迹端正好看,想必她也是个极爱干净的人。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处,华光璀璨的眸子似有动荡的情绪。 那一行字并没有什么不妥,薛龄写:丰罗茂县老人多长寿,夏日喜将青叶桐果核破开煮水服用,有利热解毒之功效。 下面一行小字她又添了一句:青叶桐果性凉,茂县气候湿热。 这一句内容并无半点不妥之处。只是,这句话中的“寿”字右上角,多了一点。 这小小一点,看在周淇眼中却多了无限疑惑。随即,少时与稚嫩女童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是午后雪地中,三个孩子在雪中嬉闹玩耍。 “阿淇,不如你教我们写几个字吧。”可爱的女孩近来热衷做小厮打扮,说是无论周淇去哪她都可跟着。 “好啊,想写什么?” 另一个男孩子凑过来,兴奋的说:“淇哥儿教我写‘寿’字吧!过几日姑母过寿,怕是又要考我咯。” 女童眉开眼笑,调皮的说:“阿淇教他一个最难写的,谁叫他刚才拿雪球丢咱们!” “你这小厮鬼主意真多,一看你主子平时就不管教你!” “哼!不许说!”那日下午,他教两人在雪地中写了三五种“寿”字的写法。女孩年纪尚小,本就不怎么会写字。被他这样一教,常见的“寿”字便忘了,之后她每次写,都忍不住在右上角添 上一点,怎么都改不过来。为此,他笑了她很多次。 此刻,周淇良久盯着纸上那个写错的“寿”字。右上角那多余的一点越看越烫,似乎烙印在了心上。 “她……”他喉间逸出一句未完的话语,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烛火跳动中,薛龄撑着下颌的手微微僵了,听见外面风雨声才缓缓回过神来。她抚了抚自己莫名发烫的面颊,起身走到角落一排整齐的画轴旁。第二排中间那幅还未装裱的画卷毫不起眼,她却一伸手就拿到,正是她幼时亲手临摹的《秋江芳华图》。薛龄迅速拿起,将画收在了箱奁中,想了想,又在上面堆放了其 他大大小小的箱奁,这才满意的离开。 雨点落在琉璃瓦上,东宫的承庆殿内,萧礼正拿着一册书细细看着。他将头发披散下来,宽大的袖袍盈满木香,伴着窗外夜雨,无限美好。 这册丰罗医书最终被定名为《丰罗医药集》,还差最后几页便可全部完工。想到这里,萧礼好看的眉微微扬了扬,提笔写下了一封奏疏。 “与丰罗互市,特请设丰罗译语组。译官或三五人,可从此次典籍译语人中遴选……” 写罢,他顿了顿,不知自己是为了公事这样做,还是私心更重呢?雨夜中,心事难猜,有时候连自己都琢磨不透。 第三十八章 流言纷扰 一大早,魏府就迎来了贵客。 “清颐姐姐,雪莺听说你极善琴,今日特地送上一把,算是给姐姐赔罪了。” 会客厅内,辛雪莺款款落座,示意身侧的婢女将一把品相极好的七弦琴拿了出来。 “世子夫人同我赔罪?”魏清颐大为不解。 “早先在春日宴上,我只道薛姐姐弹琴一绝,却不知清颐姐姐风采,怕是一下得罪冒犯了两位姐姐,是雪莺失察了……还望姐姐莫要怪罪雪莺才好。” 粉面含春的女子不好意思的笑着,似乎真的十分抱歉,那一口一句的“姐姐”,显得分外乖巧。 魏清颐早忘了此事,听她如此说,才想起来。还没等她开口,只听对面的女子又说:“清颐姐姐可别莫要叫我夫人了罢,若姐姐不嫌弃,唤雪莺的闺名便好。” 她娇憨天真的眼神看过来,魏清颐突然就想起了薛龄。明明那个姿态端庄大方的姑娘从不这样看人,可她情急之下的神色却是天生的可爱。 想到这里,魏清颐善意的笑了笑:“雪莺客气了,我和龄儿都不在乎这些虚名,改日我们三人可以一起聚聚。你见了她便晓得,我们原本都不是多事的人。” 辛雪莺神色一滞,立刻又颇为欣喜点头,好像十分开心的样子。只是,她的手中却狠狠攥着衣角,心中暗自对薛龄嗤之以鼻。“听阿淇说,两位姐姐都忙着鸿胪寺的事,如此才华学问,实在令雪莺心中敬服不已!”她眼睛一转,装作不经意的继续说:“雪莺一直想拜访,却怕贸然打扰。不知两位姐 姐何时得空呢。” 辛雪莺心里堵着一口气。那薛龄留在鸿胪寺,特意寻了机会在周淇面前晃,还美其名曰“请教”。 她又气又担心,最后几次索性说身子不舒服,遣人去鸿胪寺,让夫君早些回家。偏偏她的傻阿淇急急回来看她的时候,手里还拿着薛龄的译稿。 真是贱人! 她才不会让这贱人事事如意。“快了,龄儿最近越来越熟练,想来再有个六七日便不必再日日往鸿胪寺跑了!到时候我叫上她,三人去醉仙楼吃一顿酒,也算是庆贺一番。”说起快要完工的译稿,魏清 颐颇为振奋,见面前女子一派天真,心中也没什么防备。 辛雪莺心中算了算,笑着与魏清颐聊了几句,推说午后家中有客,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辛雪莺的软轿停在了街角一处不起眼的深巷中。女子覆着轻纱的手腕挡开轿帘,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对这里很熟悉,七拐八拐就绕进了一间商铺的后门。那铺子插着鸦青色的小旗,上面写着铺子的名字,旗子右下角有一个独特的菱形标记,并不起眼。若是在沿海一带 生活过的人便会知道,这是辛家名下商铺独有的印记。 辛雪莺进去,管事模样的人恭敬一礼后便离开。不一会儿,一个身形魁梧健硕的男子进来,利落的伏低身体。 “主子!” “嗯,希望你比上一个蠢货伶俐。” “主子亲自找暗影,有何吩咐?” “我要你去鸿胪寺,给我放一把火……”女子姣好的面容在光影中显得更为媚人,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狠戾的味道。 她细细嘱咐着身边的男子,想到心中所恨即将不复存在,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之色。 半晌,辛雪莺从商铺的正门离开,掌柜热情的送她出来。 这是一家不大的绸缎铺,永安侯府的车轿停在一边,家仆几人仔细将夫人挑选好的几匹缎子收了,随着主人的车驾离去。 入夜,原先那一处偏僻巷子中,黑衣劲装的男子从铺子出来,四下看了看,才跃上院墙悄然离去。 今夜月色极好,长安城中一片静谧。那人跃上鸿胪寺外墙后低低伏了许久,等到看守的卫兵短暂离去时,才纵身跃下。 他跃下,并未留意到身后不远处的动静。 鸿胪寺的西侧院墙边上,坐落着两间书阁。一间里面是译语人随同外使的记录和相关书册,另一间便是薛龄等人白日所在的书阁。 黑衣人左右看看,听见远处传来卫兵回来的声音,迅速闪进其中一间。 一夜无事。 第二日,薛龄上午并未去鸿胪寺。 “小姐,你就不能坐轿子出来?看看我手里拿了这么多,你也不心疼?” 薛龄见小丫头手中确实提了不少东西,笑着帮她拿了几件。 “辛苦阿丛啦,等下我们去将东西放下就走了,很快的!” 这些长安特产,是薛龄特意为远在定县的母亲准备的。她早就打听到,今日有几个丰罗人打算回国,薛龄特意抽空出来采买一番,托他们的马队捎带回去。 “嚯!看看人家出来,马车后面跟了这么多随从。唉……随便借我一个人,姑娘我也不是现在这幅模样啊。” 一辆贵气逼人的马车经过,看得阿丛羡慕不已。待看清马车上绣着永安侯府的印记,红脸丫头兴奋了,像是碰见了救星。 “小姐!你和他们世子相熟,不如向他们借两个随从。等下也能给夫人多买些东西捎回去。听说夫人最喜欢长安的绣品,我们都还没买呢!” 薛龄颇为坚定的摇了摇头。虽然借两个随从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近来流言纷纷,实在难听。光是传到她自己耳朵里的,就有什么,薛致的女儿自降身份,和永安侯世子走的近,甘愿当人家小妾。要 不就是,她薛龄在鸿胪寺抛头露面,当众与周淇来往甚密,罔顾礼义廉耻。凭着与那位世子夫人的几面之缘,薛龄不用猜也知道,这多半是她的手笔。更何况, 辛雪莺的父亲辛尚书在朝与父亲政见多有不合,这些传言若是被父亲知晓了,定要 气得七窍生烟。 “阿丛,你记着,我与那世子大人并无任何交集。”想到这些流言,任薛龄再平和的性格,也微微愠怒。可她却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小心防备着来自辛雪莺的这份敌意。阿丛虽然一向“嫌贫爱富”,但见到小姐神色不对,也没再多说什么。她在心里暗暗祈祷,想着自家傻哥哥今日稍有些眼色,能在关键时刻接一下他妹子。 第三十九章 火起 忙了一个上午,薛龄顺带将替她捎带物品的丰罗马队送出城,这才回到鸿胪寺。今日魏清颐被人邀去赏花,她手头的译稿都看完了,早想着休息一下,于是便提前告假。另外两位译语人被太子派出去公干,留下案头的译稿来不及整理便离开了。薛龄 到鸿胪寺的时候,正碰上两人急急出发。 两人见了薛龄大喜:“薛姑娘你来了正好,我们还怕译稿无人照看。” “清颐姐今日不在,主簿大人也没来吗?” “主簿被陆大人叫去议事了,还不知要多久呢!”其中一人说到。 “原来如此,两位大人放心,我正要去书阁准备译稿。” 两人点点头:“我们也不罗嗦了,想必那边儿的丰罗使臣还等着我们,先行一步!” 薛龄点头应了,独自一人回到书阁内。书阁门虚掩着,阁中的桌案上,是两位译语人的译稿和佛教经典。薛龄走过去看了看,见两人的译稿果然高深难懂,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遂乖乖坐定,翻开了自己的译 文。 如果顺利的话,这册殿下亲自定名的《丰罗医药集》,今日便可全部完成。 薛龄甩了甩此前提重物而有些发酸的手,将丰罗典籍翻至最后几页,打算先通读一遍其中记述的脉案。 最后几例病案中的药方,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难度,不必再找周淇帮忙。想到这里,她心下轻松了不少,撑着下巴继续看着。 按照薛龄的进度,今日本该早早完成的。 可是……她无奈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再有几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也许是书阁内无人的原因,忙碌了一日的薛龄此时头昏昏沉沉的,有些困倦。她见文稿所剩不多,于是打算伏在书案上休息一下,等状态好一点了,再继续写下面的译文 。 这一休息,薛龄竟彻底昏睡了过去。 书阁的另一侧,一个人影悄悄出现。 他蒙住口鼻,看不清五官,将手中燃尽的迷香收入怀中后,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火折子。 那人将蜡烛翻找出来、一一点燃、放好烛台、起身离开。 他做这些的时候,薛龄依旧沉沉睡着,并无察觉。 不远处的院墙外,有人看到这一幕后悄然离去,自始至终都无声无息。 烛火跳动,外面天色渐暗。 薛龄的睡颜安静,她的头枕在手臂上,烛火哔啵作响,映照出她精巧的下颌。她手下是自己的译稿,呼吸间,丰罗典籍就在她鼻端不远处,似乎还能闻到老旧书页的味道。对面,两位译语人的译稿被薛龄整齐叠放在书案上。这原是十分温柔的一幕 ,突然间,却有一声物件坠地的声音。 外间守卫的卫兵走过,朝书阁内看了看,见烛火摇曳,以为是薛龄在里面忙碌,并未进去查看询问。 咚—— 那是烛台倒下的声音。 那人点燃烛火离去前,将半人高的烛台微微倾斜,又在其上做了个简单的机关。蜡烛静静燃着,失去平衡后烛台倒下,连带着另外几支蜡烛都落了下来。 这里原是鸿胪寺一间不常用的议事厅,因过去老旧的书架都存放到这里来,便渐渐成了一个藏书阁。 鸿胪寺卿陆籍做事一向谨慎小心,想着这里既然算是个藏书之所,便早早命人将容易被点燃的东西归置妥当。 有了陆籍的先见之明,寻常情形下,蜡烛落下或者飞落一点半点的火星,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可黑衣人走之前,特意将书阁内一角的旧屏风搬到了烛台边上。 蜡烛落下,屏风干燥,遇火即燃。 按照黑衣人布置的路线,大火这样一路烧着,等到外面的侍卫发觉的时候,薛龄应该已经身处火海。就算被侥幸救下,她因渎职而致使典籍在大火中尽毁,也是死罪。 火起,火势一点点蔓延变大。 火光中,薛龄依旧熟睡,两瓣唇因干燥而微微起皮,却还在梦乡中不肯醒来。 “殿下!属下奉命监视那日的黑衣人,今日那人动作不同寻常。” “哦?详细说来。” 承庆殿内,张玉将所见一一说了。 他是太子九名近卫之一,几乎无人见过。近卫向来神出鬼没,只在极为重要的时候现身,就连日日随侍在太子身边的岁昔,统共也只听过连同张玉在内的两位近卫。 萧礼命张玉跟着那黑衣人,只要对方行为如常,就不必禀报。所以黑衣人前几次潜入鸿胪寺,张玉都当作没有发觉,任由那人出入。 他知道,殿下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查出黑衣人的幕后主使。 但今天,张玉觉得,对方的举动异常,那人的目标似乎变了。 张玉刚说到那人白日将蜡烛点燃时,萧礼就起身急急出宫了。张玉在他身后跟着,两匹快马如闪电一般,往鸿胪寺方向奔去。 “你说夫人昨日怎么?” 永安侯府的书房里,周淇一脸严肃的问着府中的婢女。 那婢女年纪不大,人却很伶俐。 只听她迅速说:“奴婢昨日去绸缎庄看望兄长,恰巧见夫人独自一人在内间喝茶。原是想着同夫人请安的,没想到听见夫人说了这个……” 她越说声音越小,怯生生抬头看着周淇,又连忙低头解释:“奴婢不是有意听墙角的,奴婢的二哥在绸缎庄做伙计,公子不信可以寻管事的来问。” “你说夫人要做什么?”周淇顾不得其他,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夫……夫人说,今日要在鸿胪寺放火,让薛龄那个……贱……贱人自己烧死自己……” “我给你一笔银两,今日起从周家离开,再也不要回来。还有,今日的话也全部忘了!” 婢女连忙点头,她从未见世子如此威严,想到他虽然日日一副书生模样,其实祖上也是杀伐之家,越想越怕,十分后悔将昨日见闻说了出来。 周淇见小婢女抖如筛糠,略略缓和了语气说:“夫人在府中一向如何脾性,你也知晓,昨日你定然是听错了。”那婢女听到周淇如此说,自己头脑也转得飞快:“是,奴婢并未真正见到夫人,看来是听错了。” 第四十章 抉择与笃定 “好,你下去吧。” 没过多久,永安侯府有人急急出来,却是周淇派出的几名侍卫。他们将身上永安侯府的标记全部换下,几个纵身朝鸿胪寺去了。 临行前,周淇仔细交代过,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如果鸿胪寺西侧书阁真有大火燃起,务必尽数销毁纵火证据。如果无事发生,便悄悄回来。 想到薛龄此时可能的处境,周淇一拳砸向桌案,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心中有难以决断之事—— 若是他出面相救,照样会引人怀疑,最终还是牵扯到雪莺的身上…… 可若是不救,牵扯了人命,对她终究不利。 半晌,他沉声向侍卫吩咐:“不要留下痕迹,暗中将人救下。” 侍卫领命而去,周淇却因自己情急之下的思量怔立良久。 看到那个多了一点的“寿”字,他早已在心中隐隐确定了薛龄的身份。此刻情急之下,周淇思虑有限,所思所想,却全都是替妻子掩藏罪证! 他心中一惊,瘫坐到了书桌旁。 那个娇俏温婉的女子,早已与心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重合。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所爱是谁。 良久,周淇一声叹息:“雪莺……看来你早就全部知晓了。” 他心中歉疚不已,为自己的糊涂,也为妻子连日来因他而生的妒恨心思。 鸿胪寺门口,纵马而来的萧礼还没等门口卫兵见礼,便已经如旋风般奔向书阁方向。张玉追赶而来,一下马就亮出东宫令牌,按照太子的吩咐,当先组织人手打水扑火。 门口的侍卫虽不明白个中原委,却也迅速去取水袋等灭火器具。 嘭—— 书阁内,烧得变形的木质横梁重重落下,砸在了薛龄身边的长椅上。椅子受力翻起又倒下,落在薛龄脚边。 一阵剧痛里,薛龄终于醒转,同时也痛得涌出泪来。 她下意识的去抚被砸得生疼的脚趾,泪眼模糊中,觉得自己如同身处地狱。 “走水了!”薛龄反应极快,一边大叫着示警,一面一瘸一拐地挪动,快速将桌案上的译稿收入怀中。 她的手刚离开桌案,一声诡异的响动后,一截烧着的木头落下,桌案被迅速点燃。 似乎是哪里不对! 薛龄眼中疑惑,桌案燃得太快了,像是早有人在上面涂了油。 此时她没有时间深想,拖着痛得麻木得脚,一手掩住口鼻,朝门外奔去。 “薛姑娘好像还在里面!”门外,附近的侍卫早已察觉火势,正在着急扑灭大火。 “什么!怎么不早说!” “快!进去救人!” 还没等几人冲进去,忽有一人从卫兵手中拿了几条浸湿的帕子,直接踏入书阁中。 他踏入,不是一鼓作气,也不是慌忙冲撞。 他身形如风,没有一步多余。他从远处疾奔而至,却自始至终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而来,似乎无论前路如何,他都要,踏入。 “咳咳!咳……走水了!”薛龄顾不上抢救其他典籍,只能边跑边大声喊,希望外面的侍卫大哥早点听见,过来扑火。 可是薛龄一只脚痛得不听使唤,怎么也跑不快,偏偏四处烟气极大,熏得她几乎辨不清方向。 绝望之中,薛龄累极,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无望的想,也许今日要命丧于此…… 正这样想着,一块湿润的帕子轻轻掩住了她的口鼻。她一吸气,脑中清明不少,看向来人。 烟气缭绕中,薛龄见萧礼面色沉着的瞧着自己。 她挣扎着想带他一起逃出去,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抱在怀中。 “放心,我们出得去。”音色清朗好听,给人无限安定。 薛龄朝他感激的笑笑,给他指了指自己判定的方向,示意他带自己朝那边能走出去。 萧礼却摇了摇头,抱着她从另一侧破窗而出。 “快!里面的书册……”薛龄见到纷纷赶来扑火的卫兵,连忙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被熏哑了。 “太子殿下!” “殿下!” 卫兵们纷纷抱拳见礼,萧礼怀中抱着薛龄,快步离开,只留下两个字——救火。 书阁内,赶来的卫兵们已经控制住了火势,正在浓重烟气里清点这些无比珍贵的书册。永安侯府的侍卫已经悄悄离开,周围高手太多,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殿下放心!”薛龄邀功似的从怀中拿出一叠保存完好的纸张,“我早将这些重要的文稿收起来了。” 此时两人还在鸿胪寺中,赶来的陆籍大人命人将客馆打开,为薛龄安排了一间房休息。 萧礼刚放下怀中佳人,就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略带阴沉的眸子看向她,不知是先责怪还是先心疼。 见太子殿下并不说话,薛龄大感委屈。她哑着嗓子说了这样一句尽职尽责的话,太子殿下连一句赞赏都没有! 该不会是怪她在书阁内当值时睡着,从而引发大火? 误会啊!冤枉啊! “咳咳……殿下,薛龄并非推卸责任,只是这场大火来的蹊跷。咳咳……薛龄拿走译稿时,分明摸到桌上有油!” 越说情绪越激动,薛龄为了让背对着自己的萧礼听清,努力大声说清每一个字。 “这火……咳咳……咳……” “别说话,把水喝了。”萧礼转过来,薛龄一怔,原来他刚才在替自己倒水。 殿下亲自倒的水!喝! 薛龄壮士断腕式的一饮而尽,喉间似火烧的难受缓解了不少,这才觉出,刚才的水中添了去火平燥的药草。 “我已命人去查。”萧礼伸手,示意她将茶杯递给他。 听他如此说,薛龄放心的靠在贵妃榻上,低头一看,发现脚上的鞋子不知何时已经掉了一只。 见萧礼还是一副华贵干净的模样,鬓角微微散下的发丝都将他衬得更为英朗高大,再看看自己一身黑漆漆的落魄样子,薛龄不好意思的缩了缩,想把脚从榻上放下去。 “嘶……”她一动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疼得不听使唤。“别动,我看看。”萧礼声音刚落,手已经动了。他轻轻抬起她的脚腕,小心地将另一只脚上的鞋子褪去。 第四十一章 生变 薛龄的耳根红得像团火,面上却平静:“殿下不可。” 说罢,她四处瞧了瞧,察觉外面已经有人来了,继续道:“想来陆大人已经请了太医过来。” 萧礼闻言,缩回了手。 想了想他又说:“好。我一直在这里。” 听到这一句,薛龄刚刚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垮。她眼睫低垂,两行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连日来的流言、委屈,连同刚才那一刻的生死瞬间,情绪在此时一股脑的倾泄而出。她在脑中无限循环着萧礼刚才那句话,紧绷的神经突然就松了下来,当下只想找个肩 头靠一靠。 萧礼见榻上女子清泪连连,泪痕下,原本白皙透明的肤色显现出来。他的目光随着泪水一路流下,见她唇角微微干裂,小巧的下巴弧度精巧,却也清瘦得令人怜惜。 萧礼转身,从桌上拿了帕子回来,坐在榻边替她将脸擦拭干净。 薛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她想跑,只听得他说:“一会儿太医来了,你想让大家看见你一副黑漆漆的样子吗,嗯?”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她耳边轻语呢喃,却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华贵声线。 也不知道是因为迫于此时情势还是别的什么,她立刻乖乖躺着,任由他为自己擦脸。 …… 后来的几日,薛龄一直住在客馆,在这里完成了全部译稿。 太医来检查过了,她右脚的趾骨断裂,需要静养一个月,不可下地活动。 主簿和陆籍商量后,也是为了薛龄和典籍文稿的安全,决定让薛龄暂住在客馆内。 太子殿下二话没说便同意了,不仅如此,还每隔一日的往鸿胪寺跑。除了找陆籍交代一些事之外,萧礼总会抽空到客馆“慰问”一下她这个因公受伤的伤患。 主簿与陆籍也来看过她,除了循例问候之外,还很隐晦的问了薛龄今后的打算。 “姑娘如今译文之事将了,想来对这鸿胪寺译语人一职也了解不少。不知……”陆大人眼中满是希望的看着薛龄。 一旁的主簿见薛龄神色迷茫,更加不着边际的解释道:“我朝与丰罗来往愈发密切,薛姑娘你也是看在眼中的,可对此有什么想法没有?” 要不是听萧礼前几日提过译语组的事,薛龄差点以为,两位大人要送她去丰罗和亲什么的了!赶紧打消脑中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略略思索之后说:“薛龄与鸿胪寺接触期间,有幸见译语人风采,一直心向往之。若是两位大人有需要的地方,只管吩咐一声便好! ” 陆籍眉开眼笑,心想:薛致家的闺女当真聪慧灵秀! 主簿大人大感欣慰,突然就被薛龄的一番话说得十分感动。他们不知道,一旁的薛龄眼神带着一丝笑意,在心中暗暗想:两位大人也许有意将她的名字放在译语组人选中,却又不好直接跟她明说,这是在变向征询自己意见呢!还 好殿下跟自己提过,自己反应还比较快。 她清亮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倒像极了萧礼。 “姑母!雪莺不依!” 长乐宫中,辛雪莺正对着一位妆容精致的贵妇人撒娇。 她靠在贵妇人的肩上,发间金玉点翠的步摇被她弄得玲琅作响,她也不管,只孩子气的倚靠在妇人身侧。 “你这孩子,这样的大事,后宫怎可插手。”贵妇人开口,一手轻轻刮了刮辛雪莺俏生生的鼻头,另一只手随意拿了枝花木,优雅地放进了身前的天青色窄颈瓷瓶中。 “贵妃娘娘,您要的其他花木给您送来了。”殿外,小宫女细声禀报。 还没等殿中的贵妃开口,辛雪莺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哎呀,你下去!”妇人听着女子黄鹂般的声音,似娇似嗔,她再也忍不住笑,放下手中的花枝挥手遣散了殿中的宫人,问道:“倒是与本宫说说,你这丫头千娇百宠的,她未来再得势,不过 一个小小的八品官而已,怎么得罪你了?” “八品官也不行!姑母你又拿雪莺打趣!” “这傻孩子,你如今已是诰命夫人,你夫君日后袭爵,你便是永安侯夫人,跟她置什么气!” “姑母,你不知道!那薛家的老头,在朝中可没少给父亲使绊子。若是他家女儿得了官位,他可不是更加嚣张。” 辛雪莺说着,拿起剪刀将一枝芍药揽腰剪断,斩钉截铁的补上一句:“防患于未然啊姑母!” 贵妃接过那朵已经没有了枝干的芍药,簪在了自己发间。 辛雪莺贴心地将铜镜拿来替她照了照,贵妃颇为满意的连连点头。 “小丫头,本宫依你便是。” 几日后,仍旧是在这长乐殿中,鸿胪寺卿陆籍奉贵妃诏,送来了丰罗特有的白羽凤凰花。 贵妃命人将花搬到院中好生养着,说是还要向陆籍请教白羽凤凰花的培育方法,是以留他在殿中小坐。 “贵妃娘娘,这白羽凤凰花多生长在潮湿阴冷之地,培育之法的册子已经交到您宫里花匠手中。不知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陆大人,本宫见你送来白羽凤凰花辛苦,所以好心提醒你一句。谁都知道你与薛致交好,如今这名单上有他家女儿的名字……你不会不知道避嫌之说吧?” 陆籍万万没想到,贵妃开口,说的却是译语组名单之事。 朝中上下都听说了,此次丰罗典籍译语人中,有几人表现出色,所以大家都很好奇,陆籍最后会将哪几位的名字呈给陛下选看。 当日,萧礼将奏疏递上去后,很快便获皇帝首肯。因他需要亲自与使臣一行去通州一带商定丝绸贸易的具体路线,便将此事全权交给陆籍来办。 萧礼十分信任他,说是待自己回来之时,希望看到译语组已经投入稳步运作状态。 为此,陆籍对名单人选也是思虑再三,这几天正斟酌中,便听得贵妃有如此说。 “贵妃娘娘,下官的名单从来与人情关系无任何牵扯啊!”“本宫当然知道,这才要多嘴与大人说上一句。可光是本宫知道也没用,难堵悠悠众口啊!” 第四十二章 译语组人选 贵妃顿了顿,宫人立刻端上清茶为她润喉。 她低首轻啜了一口,将茶杯兀自放下,这才继续幽幽道:“如今薛致风头正劲,你却要提拔他的女儿……陆大人,你一向谨慎正直,实在没必要徒惹人猜忌不是?” 陆籍抹了抹额际的冷汗,连声应下。 他倒不是惧怕贵妃的威势,只是想着,薛致此前在定县苦熬七年,如今好不容易重获陛下信任,自己作为他的好友,着实不能在他的仕途上添一道堵。 陆籍虽然不知贵妃的举动是何意,但她的一席话也确实令自己有所顾忌。 一个月后,脚伤痊愈的薛龄一直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鸿胪寺的消息。就在她着急得快要发疯的时候,萧礼与使臣一行提前从通州回来了。 “这下好了,我们通州丝绸卖到丰罗,能赚不少银子。” “小五你还没成亲,据说丰罗女子最是温柔居家,以后你去丰罗贩丝绸,干脆在那边娶妻安家!” “莫不如拿我们的丝绸换他们的药材,据说丰罗有很多灵丹妙药,能延年益寿呢!” 长安城中,通州丝绸商人很多,一时间,酒馆茶楼中对此事议论不绝。据说太子殿下与使臣一行提前回京,已经将此事协商妥当了。 “小姐,他们都说通州丝绸能卖到丰罗。可这两个地方隔着十万八千里,怎么运过去啊?”茶楼里,陪着薛龄出门散心的阿丛问到。 薛龄略略思索了一下,缓缓说:“我记得通州边上有一条运河,直通清河。” 阿丛摇了摇头,她更糊涂了。见薛龄似有话说,一旁坐着谈天的几个通州商人都凑过来听。他们虽然晓得通州的丝绸贸易,但具体如何将丝绸卖到丰罗去,几个人意见不一。偶然听到邻桌两个小丫头 也正说这个,几人想着,反正是聊天,不如听听人家小姑娘怎么想的! “清河流域延伸到丰罗,便叫宁睢河。”薛龄用手指轻轻沾了些茶水,找了桌面一处光滑的纹理,粗略的画着。“我猜殿……”见邻桌的几人越凑越近,薛龄改了称呼继续说,“……我猜想,使臣一行去通州,便是想亲眼看看运河与清河的情况。丰罗人一向对通州产的丝绸视若珍宝, 如果河道情况乐观,他们八成愿意扩建境内的宁雎河。” “宁雎河?小姑娘你说的这河,我怎么听过?”其中一个较年长的通州商人好奇的问。 薛龄没想到他们不仅明目张胆的凑过来“偷听”,还大大方方地提问。 她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盏,对他们礼貌点点头,继续答道:“宁雎河只是位于云边县的一条小河。但如果将河道拓宽,便可通行小货船。” 说着,她手下一画,桌上的两条水迹连在了一起。 几个商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谁也没有去过丰罗,所以一时间,也无法判断这小姑娘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其实,薛龄一家在定县生活七年,云边县与定县很近,当年父亲为母亲求医的时候,带她去过几次。 那时父亲说:“别小看这条宁雎小河,若是两国交通便利,丰罗的医者也许愿意到定县来瞧病呢!” 是啊,为此薛龄想过很多办法,年复一年,如今她说的便是最快捷可行的一种。 “薛龄?” 正想着心事的薛龄,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她下意识应了,转头—— “方大人,好巧!”原来是一月前,与她一起负责典籍译文的方瑞青。 “薛姑娘如此得空?听说几个礼官和主簿大人为了留学生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你倒是清闲。” “留学生?倒是听殿下去通州前同我提起过。” 薛龄皱了皱眉,她虽然听萧礼提过这事,却不知道已经开始了。 “怎么薛姑娘这些天竟不在鸿胪寺?”方瑞青下意识问出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闭上了嘴。 薛龄见他一副尴尬神色,心中一凉,已经猜到七八分。离开之前,萧礼曾说,丰罗派遣的留学生即将出发,他准备让译语组接手筹备教材书籍之事。萧礼走后,薛龄完成译文,在家中养伤,左右无事,想着留学生教材的内容 ,也对人选有了大概的估计。 为丰罗留学生准备的教材多以诗词、天文地理为主,这部分魏清颐最是了解,因此她是极合适的人选。 接下来,需要的便是译语人了。 留学生来之前,他们负责将教材译为丰罗语;待留学生到了之后,他们便是这些人的随行译语人,到时按照留学生各自的需求分配即可。丰罗人一向不喜欢学习别国语言,这一次派遣留学生,算是他们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外出学习活动。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译语人虽然极为重要,但他们是跟着这群留学 生学习本国文化,因此任务难度并不高。 薛龄毫不托大地认为,自己完全堪当此任。 所以她一面安心养伤,一面等着鸿胪寺那边的消息。如今她已经痊愈,实在无聊,这才拉着阿丛出来透气的。 只是,如今听方瑞青的意思…… “这么说,译语组人选已经确定,如今已经在筹备留学生事宜了?”方瑞青点头,不好意思的说:“在下当日所译的那册《乐论》,其实大半都是林大人帮忙收尾。陆大人后来派了别的活,在下这大半个月都在京郊,所以也不是十分清楚人 选之事。”薛龄知道,方瑞青当时与林文英一起准备佛法与音乐的典籍译文,后来他被陆籍派去做丰罗将军的随行译语人。方瑞青本来清闲无事,谁料到陛下不日便特许丰罗将军到 京郊营地参观,于是他就跟着将军们在京郊大营待了很久。 别说他手头的典籍译文是林大人和魏清颐紧赶慢赶的完成的,就连方瑞青娇妻头胎临盆,他都没能回城看上一眼! 想到这,薛龄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心思,对方瑞青拱手一礼道:“方大人在京郊,许久都无法回京,牵挂家人,着实辛苦。”对面,方瑞青叹了口气,对薛龄摆摆手继续说:“人选之事,薛姑娘莫要太过忧心。你的能力当时我们几人都看在眼中,主簿与陆大人也是如此。” 第四十三章 皇后病情 听他如此说,人选之事八成已经敲定了。 方瑞青虽然确实不知道译语组最终有哪几位,但他这几日在鸿胪寺来往忙碌,所见所听都能猜到一点:译语组人选已经与她薛龄无关了。 所以,方瑞青这是在委婉的安慰她。 薛龄对他和煦一笑,看不出有什么遗憾或怅然。 “薛龄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姑娘慢走。” 长街上,薛龄漫无目的的走着。 明明自己脚伤已经痊愈,能够四处悠哉来去,她却失了闲逛的心思。 “小姐,这不是回府的路吧?”一旁的阿丛问道。就算她再是个路痴,也看得出这条路与薛府所在的方向是反的。 可身侧的薛龄安静异常,始终没有说话。 “死丫头,怎的现在才回来?” 薛府门口,阿丛的哥哥焦急的等着二人。 阿丛快步过去,将顺手买回来的东西都堆到了他手中,又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跟着薛龄往房中走去。 高个汉子抱了满怀的零嘴水果,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颇有些委屈的说:“太子殿下……午后在府门口等了小姐小半个时辰啊!” 晚饭后,薛龄的书房中传来一阵琴音。在暮色深沉时抚瑶琴,这是她最近一月养成的习惯。琴音中,她总会记起萧礼对自己说的那句话:“龄儿那日的琴曲极好。” 他说这一句的时候,声音里带了三分思索的情绪,像是回忆那日的曲调,又像是将神思浸在其中。 其实,如果有机会,她愿意为他弹一曲。 可是,好像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一月前在鸿胪寺中为译文操心不已的日子,也许成了她最鲜亮有趣的回忆…… 想到这,薛龄竟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为译语组名单中没有她而黯然伤感,还是因再无缘与萧礼相处而落寞难过。 一阵烦乱间,她手下不稳,琴音已错。 薛龄闭目摇头,双手覆上震颤不已的琴弦,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 可她的心事却更加乱了。 “小姐,外面有个脑袋圆圆的小太监,送来一封信便走了。”待琴音彻底消弭,阿丛在房门外说。 高大汉子拍了一下阿丛,很快凑过去补充道:“说是太子殿下送来的……殿下他等了你……” 还没等他说完,薛龄已经打开房门,动作敏捷地将阿丛手上的信笺拿了过来。 吱呀一声,门再次关上。 高大汉子的鼻尖差点被关上的门打到,心中无限委屈:为何今日这句话,总也不让他说完! 屋内,薛龄就着烛火将信笺轻轻展开。熟悉的木质香气萦绕鼻端,不知怎的就驱散了她的重重烦扰。 信笺上的金色滚边花纹繁复华丽,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纸上墨迹还带着潮湿的痕迹,应该是刚刚写完便送来的。信的内容很短,萧礼说他刚刚回来,得知此事,因宫中有事不能亲自来见她。但让薛龄切莫因自己不在名单之内就灰心失望。最后他写,那册《丰罗医药集》已经整理校 阅完毕,很快就会呈给陛下。 虽然他没有直接留下什么安慰之语,却着实平复了她的思绪。薛龄的目光停在萧礼亲笔写就的“丰罗医药集”这五个字上,原本轻锁的眉头不由舒展。她想:虽然自己未能继续留在鸿胪寺,但这册《丰罗医药集》却真实存在,是她薛 龄的点滴心血。 “《丰罗医药集》。”她启唇念着。 这五个字遒劲潇洒,恰如萧礼清朗华贵的气质。 若他在自己身边,一定会如之前那般,用笃定好听的声音说:“龄儿,我既将典籍交给你,便是一份托付,自然信你。” 承庆殿内。 萧礼有些疲惫的站在大殿偏门处,几位刚自宫中而来的太医鱼贯而入。趁着几人低头见礼之际,萧礼微微揉了揉额角,然后朗声道:“几位大人辛苦。” “殿下,皇后娘娘的病症之前从未见过,何况娘娘体质异于常人,是以难以用药啊!”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太医着急得说,其他几人也连连点头。萧礼午间回来,略略休整便去鸿胪寺查问留学生事宜,陆籍立刻将名单与大致安排说与他听。他见名单上没有薛龄的名字,想她定然落寞非常,处理完几件要紧事便急急 去了薛府。不料,刚到薛府门前,宫中便传来消息,说皇后今日突然病重。 萧礼无奈,在薛府门前等着薛龄,想同她说几句话便走,却迟迟没有等到…… 此时,殿中的太医们见一向冷静的太子殿下一言不发,更加不知所措,纷纷相视摇头。 “几位大人莫慌,父皇那里已然是关心则乱,召几位来东宫,本就是一同商讨母后病情的。” 听萧礼如此说,其中一位较年长的太医开口:“殿下,娘娘凤体一直由陈署令与下官负责。这次的病属于突发,仅两日便陷入昏迷,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正说着,太医署的陈署令也匆匆赶到了。只见他手中拿着几册书,同萧礼一揖后,急忙说:“太子殿下!皇后娘娘的急症我们虽未见过,但老臣找遍整个太医署,经余太医一提,说是这册《丰罗医药集》中,似有 几例相关病症的记叙。” 也不等萧礼吩咐,他将书页翻开,找到关键的那一页:“来时我已粗略翻看过,几位大人也看看!”听到署令大人如此说,几名太医像是突然找到了救星,立刻一拥而上。片刻间,署令大人连同他手上的《丰罗医药集》被人团团围住,众太医都想率先从中找出皇后病症 的治法。 萧礼在听到《丰罗医药集》时,眼中精光一闪,转身到书案一侧将薛龄的手稿拿了出来。 “高热不退,浑身发冷,面目赤黄……陈大人说的可是这一例?” 萧礼对这册书极为熟悉,经陈署令一提,他略一思索便找到了相关的病症记载。 几位挤在外围的年轻太医惊诧回首,他们还没看到书册内容呢,太子殿下便轻轻松松找到了?忒丢人!到底他们是太医,还是太子是医者。 第四十四章 小薛大人 “娘娘还有咽痛之症,另一则病症中的病患与娘娘体质相似!” “果真如此!” “此处用药皆以清除热毒为主,与下官猜想相似。只是娘娘向来体虚,因此不敢如此用药啊……” “这一处的药方中还有一味温补的药材。”另一位太医略有疑惑,他迅速抢过书,朝前翻了翻,惊到:“此例病案的医者,居然是医仙岳绍文!按他的药方总是没错的!” 《丰罗医药集》中,所记载的都是丰罗近百年的经典病案,其中名医高人不胜枚举。因此,薛龄在做译文之时,特意在每一例病案前写了当时医者的名字。 另一位太医神情谨慎,闻言坚决摇头:“此言差矣!保险起见,还是再斟酌一二。” “岳绍文他老人家出手,能生死人肉白骨!另一例病案的医者亦是丰罗名医,我看娘娘凤体不能耽搁,赶紧按上面的药方用药便是良策!” “你怎可如此!” “我怎么!” 见几位太医的争论已近白热化,萧礼缓缓开口:“诸位太医莫自乱阵脚。若此书有用,请各位从几例病方中,商讨出一则妥贴的方子来。” 随着他华贵悠扬的声音响起,殿中争吵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话音落下,萧礼亲自将薛龄的手稿交给了一旁着急想看《丰罗医药集》的太医。 这几位太医资历尚浅,不敢与前辈们抢夺书册,听几位大人激烈的议论着,越听越对书册感兴趣。 手稿被翻开,清秀的蝇头小楷整齐干净的落在纸上,间或有萧礼朱笔的批文标记。 墨黑与朱红,两种颜色间或交织,形成了独特的美感。这是薛龄一次次送来的零散稿件,萧礼将它们仔细留下,整理成册。她与魏清颐两人都十分仔细,因此这份手稿,与经御药房与中书省校阅修订后的书册,相差其实并不 大。 有了《丰罗医药集》的帮助,几位太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再三斟酌思考,将药方中各种药材的剂量仔细对照增删一番,才写出最终的药方来。 这张掺杂数人心血的药方,被东宫侍卫以最快的速度送至内宫,一同被送入内宫的,还有太医署的陈署令。 他是针灸圣手,最擅长以银针刺穴治病。太医们达成共识,决定这一次双管齐下,一面用药一面针灸,定要让皇后娘娘以最快的速度脱离急症险境。 果然,第二日午后,皇后高热退去,原本骇人的面色也稍稍转好。 一直在凤仪宫看顾病人的皇帝松了一口气,这才定了心神,召太医来问话。 “陛下,娘娘的病势已经控制住,只需继续治疗调养便可。” “既然是前所未见的急症,如今怎的如此笃定不会再有反复?” 皇帝生怕这只是暂时性的好转,毕竟皇后近年来身体愈发虚弱,着实令人担忧。面对皇帝的质疑之辞,陈署令底气颇足的说道:“此次药方,太医署众太医都参与,借鉴的是《丰罗医药集》。娘娘的病症与体质特殊,但好在《医药集》中,几位丰罗名 医都有相似病案的记载。” “《丰罗医药集》。” 皇帝喃喃道:“为何听着如此耳熟?” 听皇帝有此疑问,一旁侍立的王公公贴心提醒道:“陛下今晨起批阅奏折时,还同奴才提过的……” “原来是陆籍负责的新译本。不错,听陈署令如此说,想来确是册有用的典籍!” 想了想他又道:“这册《丰罗医药集》是陆籍最先送过来的,据说他大胆任用了一个丰罗语不错的小姑娘。待太医署看过,朕也当好好看看!” “父皇,不用苦等。重新誊抄好的书册今晨已经送到御书房了。”殿外,萧礼已经到了。刚刚回京便一直忙碌不休的他,面容似有一丝倦意。但他缓缓走来,金玉发冠下,繁复华贵的朝服已将这份疲惫悄悄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威 严凛然。 今日皇帝担忧皇后病情,无论如何都要亲自陪同看顾才放心,是以命太子代为主持早朝。 此时萧礼下朝不久,听闻皇后娘娘病势已稳,与众大臣议事后,就立刻到御书房拜见皇帝。 王公公听了太子的这句话,赶忙在案几上堆积如小山的奏疏中翻找,很快,便见到两册全新的《丰罗医药集》。 皇帝点头微笑,接过书册细细品读。 他虽然并不通晓医理,但书中叙述用词简洁明了,一篇篇病症药方翻过,心中也有了几分了然,顿觉此书大有裨益。 正这样想着,当值照顾皇后病情的太医遣宫人禀报,说娘娘已经醒转。 皇帝大喜,当下准备亲自去探望皇后。临行前还不忘嘱咐:“鸿胪寺卿,连同这册书的译者重重有赏!” 薛府内,传旨的太监匆匆而来。 正在书房的薛致匆匆出来备接旨,却听见小太监笑嘻嘻的说:“薛大人别忙,也让小薛大人出来接旨吧!” 小薛大人? 他愣住,小太监人精儿似的朝他低低说了几句,又指着随行人送来的九品文官官服…… 薛致这才反应过来,对家仆说:“去把小姐请来!” 虽然面上不喜不惊,薛致在心中却暗暗为自家女儿高兴。 他辗转日久,替皇帝处理各地公务,回来后就见女儿心事重重。问过多人才晓得,原来好友陆籍为了给他避风头,硬是将女儿的名字从鸿胪寺名单中划去了。他自回京后,便陆续听薛龄说了许多想法。如今,陆籍手下的礼官与译语人正风风火火地准备着接待留学生之事,眼见女儿一日日苦等,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对鸿 胪寺内的事情缄口不言。 好在今日,他的龄丫头终于算是如愿以偿了。 只是……旨意中,薛龄如何成了中书省的蕃书译语官?这其中缘由,就连薛致这个日日在宫中来往的人,也是一概不知。 若是皇帝身边的王公公在场,便会毫不保留地还原当时在凤仪殿中的一番场景。 原来,皇帝急急赶去看望皇后,下意识将手中的《丰罗医药集》带去了凤仪殿。精神恢复一些的皇后问起这本书,随皇帝一行到来的太子便将薛龄的名字说了出来。这一提,皇后记起来了那个随丰罗女眷入宫的译语人,想着她始终冷静应变,遂多说了几句。 第四十五章 中书省译官 “你与礼儿少有意见一致的时候,可见这位译语人的确有大才!” 听皇后与太子两人都对一位小小译官印象不错,皇帝感到出乎意料。 “为人处世细腻谦和,她的确是大才。” 随侍的王公公听到太子殿下如此说,多年在宫中练就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竟也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 往日他在殿中伺候,无论提及哪位大臣,就算陛下十分满意,殿下也很难如此赞美一个人啊! 就在王公公内心疯狂震惊中,又听见皇帝说道:“听陆籍说,译语组人选便是从上次负责典籍译文的几人中选出。还不知这薛龄如今表现如何。” “薛龄并未入选。” “哦?这又是为何?” “此次鸿胪寺译语组负责料理留学生事宜,陛下刚才说薛龄是大才,岂可如此小用?自然,这是儿臣的思量,不过想必鸿胪寺卿,亦有如此想法。” 萧礼声音朗朗,眸中似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皇帝点头:“礼儿这样想也对。” 良久,他又拍掌说道:“朕记得,中书省的蕃书译语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莫不如让薛龄试试。” “父皇英明。儿臣替薛龄谢过陛下恩典!” 殿外的阳光照进来,萧礼的金玉发冠莹莹生辉,衬得人更加矜贵端正。而那眸中的光芒连同情绪,刹那间隐于光影交汇之处。 一旁的王公公默默听着,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一切是殿下有意促成的。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赶紧止住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此时,薛府内,薛龄与父亲已经在恍惚与不解之中接了圣旨。 宣旨太监走之前,亲手将簇新的官袍连同托盘交给薛龄:“小薛大人,陛下一直想寻一位合适的蕃书译语。您瞧!官服早就齐备着呢!”听他这样说,薛龄疑惑地想:从前她只知道中书省的蕃书译语人手紧张,是以将大部分典籍译文交托给鸿胪寺负责;却未曾料到,蕃书译语人手如此紧张,连陛下都开始 亲自过问了! 因薛致被贬官前,正好负责管理中书省的表疏译文,此时见女儿手捧着他熟悉的黑色衣袍,想到多年前的旧案,原本轻松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薛龄知晓父亲的思虑,开口道:“还请薛大人教导。” 说罢,她行了一礼。 不是父女之礼,而是低阶官员向高阶官员所行的拜见之礼。 此时天光已尽,月影清幽。想着女儿明日便会去中书省报到,薛致一时之间竟百感交集。仿佛是多年前,深秋的夜色中,他手下的几名蕃书译语将表疏译文交给他,悄悄揉了揉长久伏案而略有些僵直的肩膀。他照例检查后,将译文收好放在案几上,命几人早 早回去休息。 然而第二日,呈送给陛下的译文,却被换成了错漏百出的另一封表疏! 他再如何也不会想到,那日夜色朦胧中的匆匆交接,竟是他们几人所见的最后一面。 此后,便是下狱、流放、生死相隔、无尽痛悔…… “薛龄,你随我到书房来。” 薛致轻轻叹了口气,似要将前半生的一切,说给即将踏入仕途的女儿听。 那一晚,满心沉重的薛龄回去,见屋内的红脸丫头酣睡正香,她轻轻替她盖上薄衾,自己却是一夜辗转。第二日,薛龄郑重地换上了属于自己的黑色官袍。这件衣袍比之前她借来穿的要合身许多,领口的红色暗纹庄重,腰带束好后,宽袖将腰肢勾勒得更加纤细,整个人神采 飞扬。 中书省的蕃书译语与鸿胪寺译语职责有别,薛龄在这里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案牍劳形! 中书省内,一间不大的庭院并无人进出。薛龄进去,只见一排排书案之上,公文书籍堆积如一座座山川。放眼望去,有的是丘陵,有的是高峰,竟找不出什么平原所在。 “小薛大人,你来了。”小山中露出一张年轻的异域面孔。 这人出声,语调异于常人,有种奇怪的悠扬韵律。听到他这一句问候,厅中忙碌的众人才纷纷抬头,朝薛龄见礼。 “早听说小薛大人的大名,不想竟如此年轻,真真是年少有为!”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礼貌地笑着说。薛龄与众人一一见过,大方地自我介绍过后,见厅中诸人皆无再与她多言的意思,一个个又纷纷坐下继续翻找书写着。她有些无措,只能硬着头皮试探地问道:“薛龄见各 位大人都忙,可有什么事交代薛龄办的吗?” “小薛大人你是不知道!”有着一张异域面孔的年轻官员似乎很热情,他用自己特有的语调流利地说:“上一任上司因带头偷懒,被太子殿下治罪,如今整个蕃书译语组都由殿下亲自过问安排。可如 今殿下去通州回来不久,暂时顾不上这里,小薛姑娘又是陛下亲自任命来此的,所以你负责的部分大家也都不清楚呢。” 言下之意,就是蕃书译语组的主官之位空缺,分管上级繁忙,她薛龄来头又大,谁也不敢轻易使唤。 “还不知大人……” “噢,我原是南齐国人,但从小在长安城长大。小薛大人听我说话可能有些怪,但是习惯就好了!” 他也知道自己说话的音调与别人不一样,所以当先跟薛龄解释道。 “还有,我姓杜,叫杜羽修。” 接着,杜羽修将厅中其他人都大致介绍了一番。 薛龄这才明白,原来杜羽修和另外两位寡言老者,负责的是南齐语的奏疏译文。儒雅中年男子名叫吕瑞,与其余三人皆是丰罗语的译官。 难怪上次中书省要向鸿胪寺求助。近来朝廷与南齐边境多有摩擦,南齐不满朝廷与丰罗关系日渐亲厚,来往公文寥寥,即便有,也多是一成不变的抗议之辞。所以杜羽修他们三人,只需慢慢将堆积在案头 的南齐典籍整理完成即可。而整个蕃书译语组中,丰罗语的译官虽然已有四人,但丰罗近半年内与朝廷来往密切,陛下将与丰罗有关的事务看做是重中之重。 第四十六章 争端 为了方便与丰罗使臣的交流,许多朝中拟好的重要公文与奏疏,也需要他们几位蕃书译语将其中的部分内容译为丰罗语,然后才能送去给丰罗使臣看。 除此之外,两国皆主张互通文化,因此一大批丰罗典籍陆续涌入长安,这无疑加重了蕃书译语的任务量。 中书省的丰罗语蕃书译语仅有四人,即便如今加上她薛龄一人,光是负责眼前的公文与表疏译文,也几乎要忙得抬不起头来。 薛龄想,如果日后还有典籍译文要完成,那简直是分身乏术了! 很快,薛龄的担心成为了事实。 因为上次鸿胪寺负责的典籍译文效果不错,陛下决定,将丰罗使臣带来的其他书册典籍都译为汉语。 “丰罗留学生就要到长安了,这次典籍还是照例交给中书省来负责,若是人手不够,陆籍那边再帮忙协调。”见传谕令的太监离开,皇帝翻了翻手中的《乐论》,又看了看一旁书案上的《飞白考》和《丰罗医药集》,觉得自己这个决策将给后人留下无尽文化财富,一股豪情涌入 胸间,颇为满意的笑了笑。 这个决策是否会为后人留下财富还是个未知数,但可以确定,中书省内,丰罗语的蕃书译语人们却因为这个决策,忙得几乎住在了这一处小小庭院中。 薛龄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双眼,抬头一看,外面已是夜色深沉。 看来今日,又要在此凑合一夜了。 一旁的吕瑞活动了一下一直握笔书写而有些酸痛的手腕,说:“小薛大人,你一位女子,深夜在此多有不便,还是回府休息吧。” 薛龄苦笑着摇头,继而说:“无碍。还有,吕大人唤我薛龄便是了。” 几日的忙碌下来,大部分的典籍译文都被堆在了薛龄的案头,因奏疏事关重大,在掌管此事的太子萧礼亲自下命令之前,几人不敢轻易将奏疏译文交给薛龄准备。 薛龄当然想着能早日接手公务,为几人分担,可也只得按照他们的想法,老老实实等萧礼的安排。 可殿下人呢?刚回京没几天,又随丰罗使臣去了京郊大营。 吱呀,门被打开又合上。 是两名蕃书译语离开的声音。 这几日,除了杜羽修和吕瑞跟她说过几句话以外,其他几位同僚都一直很安静! 薛龄私下问过杜羽修才知道,其中有两位情况跟杜羽修情况相似,父母是丰罗国人,留他们在长安生活。 “可他们为何甚少开口呢?” “据说是只会听和写,不会说!所以慢慢也就不愿与人交流了。” “可我会丰罗语,可以用丰罗语交谈啊!” “唉……这个我理解他们,从小在长安生活,其他孩子发现你说话跟他们不一样,会笑话你的。” “久而久之,他们觉得开口说话就是一件会被嘲笑的事……”薛龄小心翼翼的问道。 杜羽修点头,深目中闪过一丝寂寥的情绪。 从那之后,无论薛龄再忙碌烦扰,见到那两位丰罗面孔的蕃书译语人,都会满怀善意的朝他们一笑。 一开始,她还不习惯他们一直不说话,有了心理准备以后,也就慢慢习以为常了。此时,另一位蕃书译语人见厅中只剩下薛龄和吕瑞,又看薛龄案头的典籍实在太多,轻咳了一声道:“薛大人,我负责的表疏译文已经全部做完了,要不你将典籍分我一册 ,也好早日完成。” 薛龄如获至宝。正要转身谢过,只听身侧吕瑞道:“小刘大人,你这不是为难薛大人吗?” 对面,小刘大人一怔,本来鼓起勇气要说的话也全部咽了回去。 “如今殿下不在,没有新的安排,我们便应该好好做完眼前事。” “我……正是做完了才找薛大人……” “这便是我要说的!薛大人刚来此处没多久,你让她主持分配典籍之事,是将她置于何地?” 吕瑞儒雅的面容浮现一丝愠怒。 薛龄听着,只觉得吕瑞表面是为了她好,实际上,怎么都感觉是话里有话。 果然,吕瑞开口:“殿下去通州前,就将这些表疏交给我负责,如何今日你却要薛大人分配这书册的译文任务?” 小刘大人彻底的语塞了。听了这句话,薛龄才知道,原来这吕瑞是怕她抢了他的风头。殿下此前让他负责丰罗的表疏译文,也许正是有意提拔。见半路上杀出来个薛龄,还是陛下亲封,吕瑞自然 是百般防范。 薛龄想到这里,见吕瑞依旧是面有怒色,知道他必然十分在意这个,于是说:“吕大人误会了,薛龄无意冒犯。只是这典籍之事需要人手,刘大人也是好心一问。” “典籍之事我们自有安排,薛大人初来乍到,还是先学习如何处理表疏译文吧!” 吕瑞自知已经打破表面的和谐,于是干脆隐去儒雅的外表,颇为尖锐的说着。 “两位大人先忙,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一旁的刘大人一向胆小,此时听吕瑞言辞不善,更是溜得极快。 “吕大人当真打算等殿下回来再开始典籍译文吗?” 薛龄有些急。 却不是因为吕瑞表现出的敌意。她十分清楚,这几日鸿胪寺留学生还未到,魏清颐和林文英几人正好有闲暇,若是能让他们帮忙分担一部分,进展会快许多。 如果按照吕瑞的说法,等太子回来再做具体安排,不仅她薛龄平白将时间浪费在等待之中,等到萧礼回来,留学生也到了长安,再想找鸿胪寺的人帮忙就十分困难了。 “薛大人若有更好的法子,自己去做便是!只是到头来不要拉上同僚们一起受罚。” “这是自然。”薛龄平静的说道。 她的语气冷冷的,清冷面容上似有寒霜,却并没有怒意。 吕瑞见面前的女子倔强不服的表情,嗤笑一声,不屑地拂袖而去。 本来薛龄还在犹豫,不知是否需要为典籍之事寻求鸿胪寺众人的帮助,今夜听得吕瑞的一席话,反而坚定了她内心的想法。“不论旁人如何,你要始终记住,译文关系重大,牵扯甚多。因此,绝对不能因为官场内的个人利益,耽误任何一份译文!”父亲那夜在书房与她说了很多,这几句,是他反复同自己讲的。 第四十七章 鸿胪寺众人 第二日。 “龄儿,你来的正好。”鸿胪寺的书阁内,魏清颐与几人正争执不下,见薛龄过来,赶紧让她过来评判。 见到这一幕,昨日夜里的种种阴霾瞬间散去,她心中轻快了不少。 “薛龄大人好!” “在此见过薛大人!” “可不,是小薛大人!” 薛龄还是第一次以蕃书译语人的身份出现在鸿胪寺,众人与她相熟,于是纷纷起哄玩笑。 “清颐姐,林大人,李大人,还有主簿大人,没想到你们都在。”薛龄与书阁中的诸位一一见礼。 几人都笑着看她,熟悉的面孔和场景,让薛龄有些恍惚,差点以为回到了暮春时节,几人在书阁内翻译各自书册典籍的日子。 那时候,魏清颐与她刚刚熟络,总是颇为潇洒地在书阁内踱步,仔细检查几人的译文。当时林文英和方瑞青笑她,说她像是在春闱考场里巡视的监考官。 魏清颐便假装严肃的维持着“考场”纪律,不许他们再说话。 虽然那一个月薛龄过着担惊受怕,又劳心费神的日子,但记忆中有许多开心的情景。 “龄儿!你说,听谁的?” “啊……什么?”见薛龄神色迷茫,一旁的林文英耐心的说:“我们刚才在说,为留学生准备的诗词。里面有一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清颐说,这一句不应该写成丰罗语,让留学 生到时候自己理解便好。只是……我却认为这样不妥。” “林大人,这句简明优美,既无典故又无隐喻,如何需要再画蛇添足呢?”魏清颐以手撑额,据理力争。 向来好脾气的林文英也说出了他的顾虑:“可到时丰罗留学生,要如何知晓这句话的含义呢?” “能到长安的丰罗学生多少会一些汉语。我师父当年在魏府听我读《九歌》,当下便知晓其中意思。” 听到这,薛龄开口问道:“魏姐姐,不知你的师父来长安多久?” “一年半。” “这便是了。” 魏清颐与林文英都看向薛龄。只见她很有把握的回忆道:“我幼时在南境,不少丰罗人想学习汉语。可惜南境经商之人多少都会讲一些丰罗语,为了节省时间,南境人其实更愿意跟他们说丰罗语,以期 以最快的速度达成交易。”她顿了顿,开始分析:“丰罗人一直不喜学习外族语言,其中少数愿意尝试的,却也因这种种原因,没有学习的机会和时间。这是我多年来所见的大部分丰罗人情况,相信 不久到来的丰罗留学生多数亦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魏清颐猜到薛龄接下来要说什么,可还是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许久未见,她感觉薛龄比从前更加自信了,谦和态度里,一切都是娓娓道来,让人听起来很舒服。“清颐姐的师父应该是指那位丰罗琴师。据我了解,他本就十分聪慧,加上在长安一年多的时间,虽然不知是否特意下功夫学习过语言,但在如此环境之下,相信他当时的 汉语水平已经拔尖,超过了丰罗的大部分人。” “师父的确聪明。而且当年,他也看过不少丰罗语之外的书籍,龄儿说的有理。” 魏清颐略一思索,便同意了薛龄的说法。 她看了一眼林文英,又皱眉补充了一句:“只是这样好的诗句,偏偏要一字字译为丰罗语,完全失了美感!” 林文英心中也有这层担忧,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也不争辩。 “不如林大人简而化之,只用丰罗文将这句中‘只与一人眉目传情’之意写出来,如何?”薛龄神思一转,想出一个办法。 一旁的主簿大人听着,立刻拍手赞成:“这样使得!” 林文英也点头:“也好,这样还省了我很多功夫。” 见此事了结,薛龄叫住主簿大人,同他说起此行的目的。 “鸿胪寺最近倒不忙,可以分担一二。”主簿见薛龄拿来的书册并不多,又感激她此前的帮助,很爽快地答应了,当即就安排人手。 薛龄喜出望外,与几位译语人说了译本的要求后,与众人寒暄两句便离开了。此后的几日,薛龄在中书省内准备着自己的典籍译本,间或去鸿胪寺看看,一来是了解典籍译文的进度,二来是留学生的译语组中,总有些小事不好决断,需要薛龄这种 有在丰罗生活经验的人帮忙。 这一日傍晚,薛龄照例到鸿胪寺记录典籍进度,被林文英叫住。 “薛大人,天文教材中,说到我朝百姓的节气。我想着,这冬季的节气,恐怕丰罗人难以理解吧?”林文英最近越来越相信薛龄了,他虽然是“身经百战”的译语人,金殿之上陪同过无数丰罗使臣觐见。但那些对他来说,都是简单的政客、礼官之语。真正的丰罗人生活百 态,他也仅仅能从书籍中窥得一二罢了 “丰罗虽无大寒、小雪这些节气,但他们也有这样的词汇。”薛龄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丰罗字词。 她指着第一个说:“南境也遇到过大雪,我那一年听南境的丰罗商人说了许多遍这个词,相信不会有错。” “真是太好了!多谢薛大人。”林文英是真心谢过,语气诚恳。 “林大人客气,后面几个词的译文对照我写的便可。若是不放心,林大人可找世子查阅书册,这样也能确定些。” “世子最近去松江府拜访书法高人了,怕是来不及。再者说,我一向相信薛大人的!” 薛龄不由莞尔,与林文英告别后,趁着天色还早离开了鸿胪寺。 “她薛龄再得意,不过是个鸿胪寺来的小丫头。”中书省的庭院一角,有几人围着一处柴堆聊天。 那人接着嗤笑一声:“刚入官场不久,以为仗着自己的容貌家世便能如何如何了。哼,这又不是女人家的后宫,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呢。”“见她最近的动作,看着不像是闺阁中的弱质千金,吕大人还是莫要早早断言吧。”一位老者低低说了一句,是负责南齐语的蕃书译语人。 第四十八章 臣在 对面的吕瑞却更为不屑:“老张你是不晓得,那丫头能进这里,不过是靠父亲的名声。陛下这是为了补偿薛致啊……” 另一位中书省的官员连忙摆手示意吕瑞小声点:“那件事牵扯甚多,陛下已不愿再提!” “虽然不提,但她如何能得陛下任命,想必聪明人心里都有杆秤!” 吕瑞有些不服气,但也不敢继续说下去,于是话锋一转,回到主题: “就算她现在上赶着去巴结鸿胪寺的人,在咱们这里,没有表疏译文的成绩,到底还是个门外汉!” 他说完这一句,低低的“呸”了一句,将口中嚼的草叶吐了出来。 低矮的院墙另一侧,从鸿胪寺赶回来处理典籍的薛龄蹲在墙下,安静的听完了他的最后一句。 薛龄想起第一次见到吕瑞的情形,一眼看去是个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其实是如此心胸。 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轻轻拨了拨手边的草叶,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薛龄早早来到了存放奏疏的书阁内。虽然她的案头还有不少典籍,但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实在无心其他,于是决定先到书阁看几份过去的表疏和译文。 第一份奏疏是丰罗皇帝送来的,上面说希望与朝廷互通有无,共谋发展。第二份奏疏是太子写给陛下的,从地理位置、商业发展、文化传播等方面分析了他支持与丰罗交好的原因。陛下朱笔批复,认为太子所言极是,着蕃书译语将这封奏疏译 为丰罗语,给丰罗皇帝看过,刚好也表明我朝的诚意。 第三份是丰罗礼官所写,说的是丰罗将派使臣到长安,其中罗列了使臣名单与具体计划。 薛龄一一详细看过,然后摊开纸笔,拿了萧礼的那封奏疏,打算试着用丰罗语写一份译文出来。 只是刚刚开始,薛龄便无奈停笔,看着萧礼的措辞无从下手。 太子殿下遒劲潇洒的字十分好辨认,语句简洁有力,堪称一份艺术品。但是,这样的文字让她写成丰罗语,她觉得自己表达太有限! 她摇了摇头,又拿起那份丰罗礼官的奏疏试着写。这一次倒是没有什么难度,只是等她洋洋洒洒写完一篇,再看了看已经译好存档的那一封,不由得长叹一声—— 比起不知哪位前辈的译文,她写下的译文虽然意思都在,但怎么看都缺一份两国邦交来往的气度。 难怪吕瑞说她是个门外汉呢! 昨晚薛龄回到府中,越想越生气,后悔自己没有当场去吕瑞面前找他说理。而现在,她突然十分庆幸自己昨夜的懦弱。 正这样想着,外面人声嘈嘈,似乎大家都庭院外走去。薛龄放下手中的纸笔奏疏,起身看去。 只见外间的庭院内,杜羽修等人已经恭敬站立。他见薛龄过来,立刻朝她招手。 “怎么从里面过来,刚才却没见你。”他以为薛龄今天没来,正着急的四处找她呢。 “刚才我在书阁里。杜大人,咱们站在这是要做什么?” “昨天吕瑞他们没和你说?” “说什么?” “哎呀!殿下昨夜回来了,说是下了朝就往咱们这来呢!” 薛龄心中没来由的欢喜,颇为期待的说:“原来是殿下回来了!” 这一句被不远处的吕瑞听见,更加印证了薛龄会与自己争位的想法。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这是薛龄第二次在人多的场合中见到萧礼。上一次春日宴,她知道自己穿着不当,连头都不敢抬。而这一次,她一身黑色官服,待萧礼请众人起身时,她坦荡与他平视。 因为午间要在东宫设宴,萧礼此时身着全套的太子冠服,与薛龄平日所见十分不同。 “殿下,您交代的表疏译文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吕瑞对这项任务很是上心。 萧礼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人群中搜索,听到吕瑞这一句的时候,已经见到了站在队伍边上的薛龄。她一身黑色长袍,不施粉黛,站在一群男人中间,白的似玉一般。 所谓玉人,莫不如此。 当然,这只是他一瞬的心思,几乎就在吕瑞话音落下后,萧礼便开口:“父皇安排的典籍如何了?” “这……”吕瑞只觉得心头一凛。这才意识到,典籍译文是皇帝亲自安排,太子必然会十分重视,他此前一味同薛龄那丫头比较,竟把正事给耽误了! 一阵沉默,众人皆下意识看向一直为此忙碌的薛龄。 “薛龄?”萧礼在一片安静中突然唤道。 “臣在。” 她躬身上前一步,知道萧礼要问什么,十分有把握的说:“诸位大人都忙于奏疏之事,薛龄斗胆,请求鸿胪寺译语人相助,部分典籍已经完成一半了。” 吕瑞绝望的闭了闭眼,这个薛龄比他想像的要聪明许多。 “不错,奏疏译文与典籍译文该当同时进行。你接着安排下去。” “是。” 几位蕃书译语暗地里交换了眼神,然后齐声道:“我等听从薛大人吩咐。” 众人离开后,萧礼见薛龄朝书阁方向走,唇畔漾出一抹笑意,也跟了过去。他走在她身后,她因束起头发而露出的半截后颈干净纤长,整个人更是一番亭亭玉立之姿。那一身黑色官服将她的腰线勾勒的恰到好处,背影是清俊公子,小小耳垂却玲 珑剔透,让他想起那日初见,女子垂眸时,两侧腮边微垂而下的水色琉璃。 “龄儿?” 见她始终没发觉,萧礼只好将她叫住。 薛龄回头,其实她早就觉得身后有人,但她以为是吕瑞,为了避免尴尬,索性不回头。 “原来是太子殿下。”薛龄拱手施礼。 “你去书阁做什么?” “薛龄已是中书省的蕃书译语,自然要学习如何写奏疏译文。” 两人一边走进书阁,一边说着。萧礼见身侧人神情认真又稍显憔悴,又见桌案上有放着几本奏疏,知道她一早就来此用功了。 “向来奏疏译本费神,你又要负责典籍,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没有?”萧礼淡淡的问道。他既想着要为薛龄分担一些,又怕她疑心自己不信任她。他知道,薛龄和他一样,对自己要求很高,所以任何事都不愿意假手于人。 第四十九章 他的支持 萧礼一向对人心很有见地把握,但这一次他却猜错了。 就在他想着如何说服薛龄接受自己帮助的时候,对面女子感激地点头:“殿下肯帮忙是最好了!” 任凭萧礼如何机敏,也愣了半晌。薛龄按了按眉心接着说:“如今我已入中书省多日,却还无法接手表疏译文,实在有负陛下信任。若殿下准允,将薛龄手上的典籍再分给鸿胪寺多一些,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 鸿胪寺内,与薛龄交好的人已经被她托付个遍,如果太子殿下肯出面分配,她也不用每天笑嘻嘻赔笑求人了。想到这,薛龄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礼,似乎发现了什么宝贝。 原来殿下用处这么大! 萧礼神态自若的承受着这一线火辣辣的目光,一时间竟语塞。他任由女子盯了自己很久,等到她意识到目光突然害羞时,他才压低嗓音说:“你似乎……不怕我了?” “……” “鸿胪寺那边,陆籍会与你交接。” 他的声音总有安抚人心的力度,听到这一句,薛龄眼中迸发出喜色,再一次不由自主看向一身华服的太子殿下。 正当她要表达感谢之时,萧礼缓缓凑近,将头压低,正对上她的双眼。 他今日戴了金色龙纹的发冠,冠上镶珠嵌玉,衬得他气质华贵,眉眼更为俊逸摄人。 “只是,刚才我已当着众臣的面要你来负责安排,如何又推给了我?嗯?”薛龄脸一红,低头装作要在低矮书架上翻找东西的模样,又觉得四周空气凝结,实在尴尬,只能缓了缓才回答他:“殿下……殿下放心,薛龄还是……还是会负责记录各位 同僚的译文进度,将剩余典籍分派下去。” 见她如此紧张,萧礼没来由地心情大好。他直起腰背又恢复了一本正经,忍住笑意说:“这便好。”在书阁内四处看了看,他继续道:“如此你就安心在此学习,若有疑问,可以找刘之越相询。他虽然性格懦弱,但行文规矩极好,我那份奏疏,便是由他所译。那初稿给我 看过后,统共只修改了两次。” 尴尬至极的薛龄顺势点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看见桌案上的奏疏了,那和奏疏一起放在书案上的简陋手稿,也早已经被殿下看到了! 什么?! “当然,龄儿也可以找我问。”在薛龄惊诧、错愕、慌张等万千情绪交织之下,只听见萧礼轻笑着说了这一句。 太子殿下是不是最近……心情特别好? 那个威严、华贵、不苟言笑的殿下去哪了?面前这人除了华贵还在以外,哪有半分不可接近? 似乎是想到什么,薛龄神色一正问到:“殿下今日可还有空闲?” 萧礼没有否定,径自在书阁内找了一处坐的地方,招手示意薛龄过去。 “说吧。”见一身华服的太子姿态闲适地坐着,薛龄也不罗嗦,大方坐下。想到心中盘算,将刚才的调笑放到一边,认真的说:“薛龄到此几日,见中书省的蕃书译语人数实在不足, 因此斗胆一问,不知殿下可有征纳人才的打算?” 萧礼的手指闲闲敲这桌案,听到这朝她点点头。“想必龄儿已经知晓此中情况,向来朝廷对蕃书译语人要求极为严格,不仅在语言,还在家世。能符合此两种条件的本就极少,中书省内的蕃书译语人又与鸿胪寺不同,他 们几乎没有露面的机会……”薛龄明白,表疏译文事关朝廷机密,极为重要。除了要求蕃书译语的语言过关、家世清白外,与鸿胪寺相比,中书省的任务风险更高、难度更大。这还不算,关键是他们 做好了没有奖赏,根据以往的经验,做不好还会被流放!“殿下,若是从小培养一些这样的人才呢?据我所知,官员子弟中有不少人,仅仅靠着父辈的恩荫领了闲职度日。若是将这样一部分人从小培养一下,相信其中定有不少是 可用之才。” 萧礼眼睛一亮,示意薛龄继续。 “当然,这是长远之计,眼前的境况也需要解决。” 她顿了顿,起身将书案上的三份奏疏与译文都拿来,想到萧礼看过她一早试写的手稿,手下略微一僵,然后立刻将手稿用其他书册严严实实盖住。 萧礼将她的动作看在眼中,什么也没说,眼中却满是笑意。 想不到她的手稿字体亦是如此清秀隽雅,倒像极了她的身姿。她写在纸上的几段译文也甚是好看,这倒是他第一次见她写丰罗文字。 “殿下请看,几封奏疏上的开篇与结尾行文相似。”清澈悦耳的声音将萧礼的思路拉了回来。 薛龄食指轻点纸上,只是略加思索便说:“丰罗送来的公文其实也有迹可循,重复之语不少,可见外交词令多有相似之处。” “龄儿的意思是?” 正待她还要举例,萧礼已经点头,表示她可以说下面的内容了。薛龄对太子殿下的理解力和反应力一向十分钦佩,此时头脑更是转得飞快:“或者可以尝试设立译语人专门的学堂,将这些外交词令、表疏的行文规矩等融合起来讲一讲。 以我自己的感受来看,本身会两种语言的译官,目前最是需要这样的学习。” 萧礼深深点头。薛龄见他很是支持,于是将这几日心中一直埋藏的念头也提了出来:“鸿胪寺人才众多,很多译语人在准备接待陪同使臣之前,做着礼官的工作。这本身并无大碍,但若是 再联想到中书省内还有无数典籍待译,薛龄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耽误。” 说到最后她有些激动,薛龄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萧礼面前她可以如此真实激烈。 她一向以谨慎做事、不与人起争执来约束自己,在同龄的少女面前,她总是觉得自己太过无趣老成。 “当然,这是薛龄一人的想法。今日见殿下得空便说了许多,思虑多有不周。” “龄儿到中书省未满一月便有如此思虑,很是不错。” 薛龄没料到殿下会如此肯定自己,听到他这样说,朝他一笑,眸中满是希冀与神采。萧礼此刻有些后悔自己不是擅长绘画之人,否则当下就要提笔将眼前佳人的神貌画出来。 第五十章 逃避的情感 “殿下?” 见他神情应该是还有话说,却许久不出声,薛龄轻轻唤道。 萧礼“哦”了一声,思绪变换道:“奏疏你也看过,这几日龄儿可以试着将自己刚刚所言写下来,给我看过之后,如若可行,再呈给陛下。” 听到这,薛龄颇为慎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原本有些松散的发丝垂到了颊侧,束发的玉簪也有些晃动。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朝萧礼笑笑,抬手准备整理发髻。 “别动。” 身侧,男子的气息靠近,萧礼已经将她的玉簪捉住,另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她欲要转动的肩。 薛龄下意识抬头看他,那扶肩的手又迅速覆上她的后脑勺,让她不得动弹。 扑通扑通—— 这是萧礼心脏跳动的声音,也是薛龄的。 薛龄愣了片刻,似乎在猜测他接下来的动作。但以她的聪慧,其实已经知晓他在做什么。 这是她幼时便很是向往的场景,她幻想着自己的黄玉珠簪花被那人重新串好,然后如此笃定温柔地簪在她的发间。 如今,簪花不再,她也将一头青丝绾成了男子发髻的样式,配以白玉簪。 她能感觉萧礼绾发时,手中的动作很是轻柔,应该是怕一不小心牵扯了发丝拽痛了她。宽大的袖口已经滑到她的眼前,再近一些,便会蹭到鼻端。 此时她深吸一口气,他身上特有的木质香气就能长久留在自己身上。 想来若将头埋在他的臂弯中,定是无限的舒心愉悦。 可是…… 薛龄闭了闭眼,无声靠近他,颇为留恋地嗅了嗅。 然后,她有些不情愿却十分清醒的缓缓开口:“殿下不可。” 话音刚落,对面萧礼的动作立刻停了。 良久,随着薛龄抬起的手指,他慢慢将手收了回来。 两人的手指在空气中就差分毫便能相触,却在最近的地方骤然分开。一个下落,收于袖间;一个上举,将散落的发丝利落地绾好。 “书阁夜里风大,我宫中有几套轻薄挡风的外袍,用料是天锦缎里极好的青灰色,你定是喜欢……” “殿下。”薛龄心一横,打断了那个清朗华贵的声音。 “天锦缎制成的外袍无比珍贵,岂是臣等九品小官能穿的。折煞了这身官袍不说,若是殿下给每一位译官都是如此照拂,想来宫中的天锦缎便要不够了。” 言下之意,萧礼再明白不过。 一声叩门声响起,适时打破了书阁中的一丝暧昧气氛。 “薛大人可在里面?鸿胪寺的林大人过来了,正找你呢!”外面的人语调奇异,是杜羽修。 书阁外,找了几人才问到薛龄去向的林文英对杜羽修感激地笑笑。 他手中拿着几册书卷,一边推门一边说:“薛大人,今次找你是受礼官的……”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他推门,见太子与薛龄并立看向门口的方向,两人都是长身玉立,一个华贵庄严,一个清冷平和。 “无需多礼。”萧礼又恢复了寡言模样,用眼神示意林文英接着说。 原来,礼官不清楚丰罗的节庆习俗,林文英负责核对时只觉得不妥,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于是决定立刻把薛龄叫去看看。 见一向有耐心的林文英都有些着急,薛龄也不多话,拉着他一起向太子行礼后告退。 林文英一路上说着情况,两人片刻未停,直接往鸿胪寺去了。 “殿下,午间的宴席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开始了。” 岁昔不知何时外面冒了出来,对着独自站在门边的太子轻轻提醒道。 萧礼略略整理了自己的袖口,似不经意地同身侧的小太监说:“让厨房将饭食再做一份,送去给译语组。” “是。” 林文英来中书省找薛龄的时候,因为事出紧急,他来回问了许多人。 中书省的其他官员听说他要找蕃书译语,将他带进了庭院,两名始终沉默的蕃书译语在他的询问下始终一言不发,一向好脾气的他也急得想打人。 “这位大人找蕃书译语人,可是鸿胪寺有公务吩咐?” 正在他犹豫是否要当场写一份公文,呈送中书省主官的时候,厅中终于来了一位气质儒雅的官员。 “大人好,我是鸿胪寺译语组负责主官,来此是有事想请教薛大人。” 听到这,儒雅官员神色明显不悦,见林文英客气有礼又不好发作,耐着性子道:“抱歉,我并不知此人去向。” 说完,他朝林文英一揖,还没等对方说什么,便拂袖而去。 林文英一头雾水,想着这中书省的蕃书译语,仗着主官是太子便如此蛮横嚣张,他们居然不晓得,鸿胪寺译语组是太子亲自下令组建的吗? 还好薛龄一直谦和可亲,没有被这群人的不良风气带偏!此时林文英与薛龄已经到了鸿胪寺,礼官在客馆外间候着,见两人来了,忙将准备的节庆物品清单拿出来。三人认真对照一遍,礼官按照薛龄的说法修改了一些,林文英 在旁又检查了一遍,三人配合得当,居然速度很快。 忙完手头事,林文英想起自己在中书省遭受的冷落。他见身侧的薛龄虽然气质清冷,但始终和蔼可亲,不由得叹道:“薛大人!你可不知道……” “薛大人!你可不知道你多有口福!”客馆外,魏清颐一身青碧色长袍,在午间有些燥热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清爽。 “清颐姐,这段时间忙得都忘了寻你说话!” “我也是这个意思。正好,今日殿下给译语组送了许多饭食过来,说是要慰劳大家一番。你留在此用了饭再回去罢!” 林文英一听乐了,也忘了刚才要和薛龄说的话,赶紧补充一句:“听说东宫的厨子手艺极好,是皇后娘娘特地从宫中御膳房挑了最好的厨子送过去的!” “林大人如何知晓这个?” “前几日我与方大人一同在乾元殿陪同使臣觐见,当时陛下偶然说起。” 见薛龄不赞同的看着自己,林文英这才想起不妥,不好意思的拍了一下脑门。按照规矩,在没有陛下旨意的情况下,当时殿中的一切谈话不应该由随行译语人传出半分。 第五十一章 冲突 “尚书大人!”宫门口,几位官员小跑着一路赶来,边跑边叫着前方怒气冲冲的辛尚书。 “辛老弟……哎呀,辛老弟你慢些哟!等等大家!” “是薛致那小老儿在殿上驳斥你,又不是我们。” “唉……别说了!” 听到薛致的名字,辛尚书恨恨回首怒视几人。几位官员平日来往密切,知道他的性子,纷纷住口,朝他走去。 “哼!薛致那老贼故意与你我作对!” 今日在朝中,南齐眼见朝廷与丰罗通商之事已成定局,于是将一纸国书送到长安。言辞嚣张满是威胁之语。 表面上,南齐希望与陛下协商西南边境的互市之事,实则逼迫朝廷无条件开放西南边境,如若不然,立刻发动陈兵于此的数万边军。 皇帝与众臣议论此事,多数朝臣与辛尚书一样,认为我朝西南兵弱,不如先与南齐虚与委蛇一阵,仅开放西南几个边陲小镇与南齐通商。 薛致为首的少数派却对此极不赞同。他们认为,西南边陲小镇靠畜牧业发展自给自足,因自古兵力衰弱,没有什么自保能力,仅靠着朝廷划定的国界线才稍有安全感。如今开放几地的贸易,其实就是放了南 齐人进来明抢! “我朝一向与南齐井水不犯河水,这么些年都相安无事,薛致他们却想着挑起争端。”辛尚书想到刚才在朝堂上的一番争执,气就不打一处来。 “最可恨的是,尚书大人你字字泣血,想着维护朝局稳定和百姓安康,却被他说成是不顾边境百姓死活!” “其心可诛!” 几人行至宫外,马车与家奴都在宫门口候着,见家主人出来,纷纷迎上去。 “滚开!”辛家的家仆是管家派来的小厮,见老爷过来,急忙上去撑伞遮阳,一手还递了一杯茶水。不料辛尚书正是愤怒的时候,见一个毛头小子凑上来,二话不说当先朝人胸口踹 去。 陛下忒不给他颜面,他言辞恳切说了一堆,却不敌薛致的三言两语! 他争辩几句,陛下却到头来提醒他将心思放在百姓身上。还说什么,边境百姓也是朕的子民。合着人人都仁爱无匹,就他辛锐是个无情无义的佞臣小人! 地上,少年捂着胸口低低哀叫几声,又立刻爬起去捡掉落在地上的茶杯,完全不管自己手上的肉皮被烫的通红。 一旁的年轻官员不忍见此状,想要上前搀扶,被其余几人拦下了。 谁都知道,辛尚书发脾气的时候,谁靠近谁遭殃。 “雪莺,你爹爹今日在朝中受了气,等会少说话。”辛府的回廊下,妇人对着回娘家小住的辛雪莺说着。 “前几日女儿便听爹爹抱怨,那薛致自打回京后没少与他作对。今日恐怕也与那家人脱不了干系!” “这么说,你知道你爹生气的缘由?” “八九不离十。” 午饭过后,辛府的书房内传来呜咽的女声。 “爹爹你是不晓得,那薛大人借着在鸿胪寺来往的便利,与夫君来往甚密。” 书房内,辛雪莺端了茶盏给父亲,刚说了两句便哭泣道。 辛尚书自上午回来刚刚平息一点的怒意,在听到“薛大人”三个字的时候“蹭”的一下重新燃起。 “你说什么?” “不仅如此,那薛大人还到永安侯府找过夫君几次呢!” “薛致老儿找我女婿做什么?莫非还想将丫头塞进来做妾不成?”辛尚书低声冷笑。 薛致与他同朝为官,品级相当,这样人家的女儿断不可能给人家做妾,他这句话说的狠毒,是故意贬低薛致一家。 辛雪莺知道父亲误将薛大人当成薛致,却也不解释,任由他吹胡子瞪眼一阵,才轻飘飘加上一句:“女儿听说,中书省可是有一位小薛大人。” “哼!九品的蕃书译语罢了,成不了气候。” “爹爹不可轻忽啊!”辛雪莺泪水涟涟的挽着辛尚书的胳膊说。 辛尚书最心疼小女儿,见她眼眶红肿,硬是放柔了语气低声问她:“如何?” “小薛大人在中书省接触奏折表疏,若是回去便说给薛大人,如此里应外合,爹爹日后该当如何应付得了。” 辛尚书内心疑惑,想着蕃书译语人接触的从来都不是最核心的机要公文,并不会发生女儿担心的事。辛雪莺见父亲面有犹疑,知道自己这个理由站不住脚,眼珠一转又说:“就算不如此,他父女二人在朝中来往,拥护之人交好之人越来越多,怕是今后再无人站在父亲这一 边啊!” 这句话正戳中辛尚书痛点。他一掌用力拍下,茶盏中的一滴水震了出来。 “我辛锐如今动不了他薛致,还动不了一个小小九品官了?”辛雪莺上前,抬起玉臂贴心地为父亲顺气,口中却道:“父亲不可,如今那小薛大人可是陛下亲封的蕃书译语,在京中闺阁里都受人尊崇,连那魏勋将军家的独女都甚为推 崇。父亲……父亲怕是动不得她。” 辛雪莺一副认命的表情,看在辛尚书眼中,女儿似乎因为这个人在闺阁之中受了不少委屈。他看着娇女隐忍的表情,再也忍不住:“来人!将蕃书译语人的名单呈上!” 门外的管家领命下去吩咐。辛尚书拍拍女儿的额头,安慰了两句才道:“雪莺不必太过隐忍,你且看着,为父不需直接出手,便叫那嚣张的小人无容身之地。” 那一晚,蕃书译语人们迎来了中书省的主官之一,尚书辛锐。 大人说办完公事过来瞧瞧,又问了几人最近的情况便离开了。 杜羽修摸不着头脑,大人单独问话的时候,他用奇异的语调说了几遍:“禀大人,蕃书译语人薛龄今夜不当值,是否需要去请。” 对面的大人慈眉善目的笑了,夸他汉语说得好,又问了他关于薛龄的事,他把知道的一一答了便离开。 临了,大人说:“帮本官把吕瑞大人请来。”吕瑞是最后一个,前面的几位问完话后,大人让他们回去了,因此谁也不知道那夜吕瑞与辛尚书聊了多久。 第五十二章 大有牵扯 两日过后,被陆籍借调至鸿胪寺主持典籍译文事宜的薛龄回到了中书省,却迎来了一道道十分不友善的目光。 几位中书省官员迎面走过,薛龄朝人家作揖,却被堪堪避开。对方几人指指点点,都装作一副从未见过她的样子。 薛龄纳闷地走入厅中,脚下不稳,与对面匆匆而来的老者撞了个满怀。她好心的替人收拾了掉落一地的公文,整理一番后递给对方。 那人眉开眼笑颇为和善,却在看清对面的人是薛龄后愣住。 随即,他横眉冷眼地低声问到:“女子?你是薛龄?” 虽然女子入仕的例子在本朝不多,但前朝多少年都有女官的先例,因此人们并不排斥。 薛龄听对方叫出自己的姓名,下意识点头应道。 “给老夫起开!” 老者毫不客气地将薛龄一把推开,她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堪堪被推的狼狈后退几步,这才站定。 “大人这是为何?” 薛龄有些愤怒,对面的老者看上去却更是愤然。 “你这女子,秽乱官场,莫要用你那脏手碰这些公文!” 薛龄从来都听说书人讲,哪家女子是红颜祸水,秽乱宫闱,搅动风云。如今到了她身上,竟然是秽乱官场。 这究竟是从何说起?察觉到厅门口有争执,众人纷纷来看。只见薛龄手上拿的一叠公文,被老者用极快的速度拿走,还嫌恶的甩了甩,似乎薛龄手上有什么了不得的病疫一般,恨不得将公文 烧了干净。 这一幕若是放在鸿胪寺,林文英会好脾气的上前安抚,魏清颐会冲过来将她护在身后。如果方瑞青在,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驱散围观者,让薛龄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着。 但此刻是在中书省的庭院中,四周围过来的人纷纷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看热闹的人多,却无一人愿意上前解围。 薛龄第一次被人说的如此不堪,强忍着情绪,挺直脊背要与老者论理。 人群中一直站着的刘之越看不下去了,他鼓起勇气朝众人呼喊:“散了!都散了!” 只是他一向怯懦,张口声若蚊蝇。 “看什么!” 奇异的语调响起,杜羽修来了。看到他来,众人却更是不怀好意的指指点点起来。 此情此景,任薛龄再好的脾气也要发作。 但杜羽修大步走过来,一手扯过薛龄的宽袖,想了想,又过去扯住刘之越的袖口,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直扯着二人跟他朝厅内走去。 老者见状,朝薛龄和杜羽修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这才带着公文离开了。 杜羽修一手扯着一人的袖口,就这样一路走着,穿过厅堂一路向北,到了书阁门前才停住。 “刘之越,你说!”他步子刚刚停住,便厉声道,异于常人的语调中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 依旧被扯住衣袖的刘之越逃也逃不开,他似乎很害怕,不敢看杜羽修,更加不敢看薛龄:“我……我什么都不晓得。” “是!你不晓得!你凭良心再说一遍!” “……前日我听吕大人到处与众人宣扬……我躲在暗处,等我回过神来,几人已经走了。我……” “吕大人说了什么?”薛龄猜到情况不妙,抢先问。 刘之越平时不擅与人交谈,紧张是常有的,但绝对不似现在这般,在两人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吕大人他说,薛大人你与人纠缠不清,太子殿下和……” “四处寻不到刘大人,原来是在此躲懒呢!”刘之越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关键处,被走来的吕瑞打断。 刘之越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却被杜羽修不耐烦的狠狠拽住,他深目怒视刘之越,极具威慑。 “吕大人,正好。” 长久没有说一个字的薛龄此时冷冷开口,语气中满是压抑住的怒火,她已经能猜出个大概。 “哦?大人拉了两位男子在这僻静之处,竟然是在等吕某?”他嘴角猥琐的勾了勾,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 那日他对众人杜撰着说起薛龄的不是,说完便见到刘之越鬼鬼祟祟在暗影里发抖,如今见到几人在一处,想必已经通气了。 “吕大人好口舌!薛龄不知,在吕大人口中,殿下与薛龄如何纠缠了?” 听薛龄直接问起,并不避讳,吕瑞挑了挑眉。 可他不过是给她身上泼脏水,哪里深想过这些:“呵,我等如何知晓你是如何纠缠的,不过是女子常用的伎俩。” 说罢,他注意到杜羽修还拽着薛龄的衣袖,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指着两人道:“怪道你薛大人有颜面如此与我对峙,原来另有靠山!” 他故意拔高声音,引来才散去不久的众人又纷纷来此。 杜羽修下意识捉住两人的衣袖,此时见他指着自己的一只手,一时间放也不是,抓着也不是。 “听吕大人的意思,薛龄还与杜大人有干系了?” 女子怒极反笑,本来着急想辩解,见他一味抹黑还引来众人,知道辩解无用,反而静下心来。 “我朝对女子入朝为官并无限制,薛大人又是圣上亲自下旨封的蕃书译语人。”吕瑞在人前,装作十分恭敬的朝薛龄一揖。 接着,他话锋一转,十分愤慨道:“原本这是陛下极大的恩典,而薛大人却利用身为女子之便,以情诱人。不仅妄图与太子纠缠,还将年轻的杜大人牵扯得深陷其中。” 杜羽修听到这,深目中怒火更甚,当下松了捉住两人衣袖的手,挥拳便要朝吕瑞砸去,却被一旁的刘之越拦下。 “诸位瞧瞧,如今杜大人知晓自己成了薛姑娘仕途中的踏脚石,一时竟激愤至此!” 说罢,吕瑞看向薛龄,再也不称呼她为薛大人。 只是略略一停顿,他又朝薛龄一礼,深为佩服的说:“姑娘手段了得。” 刘之越听着,愈发觉得吕瑞咄咄逼人,张嘴没一句实话,但想想此事与他并无牵扯,又闭嘴。 “我薛龄是大有牵扯。”所有人瞪眼瞧着黑色衣袍的女子,见她神色清冷端方,脸因怒意而略略发红,心想这女子该不会就此撒泼不干了。 第五十三章 波折又起 “瞧瞧,我早说女子难成大事吧?”一位官员小声同身边的人说着。 吕瑞也出乎意料的斜睨她,心想,这女子脸皮忒厚。寻常这样的闺秀早就哭着跑开了,薛龄居然还赖在人堆里不走。 “小年当日丰罗女眷觐见,薛龄是随行译语人,领皇后赏赐。这是薛龄与中宫主位的牵扯。”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冷冷的说。 “中书省典籍译文人手空缺,鸿胪寺代办。太子殿下与鸿胪寺卿将《丰罗医药集》托付给薛龄,前后历时一月完成译本。这是薛龄与殿下和陆大人的牵扯!” 在场的众人哑口无言,薛龄说的这些他们隐约知晓,都是实情,无一句虚言。 “《丰罗医药集》被陛下钦点为太医署教材,此后医者需要研读学习。这是薛龄与陛下和太医署的牵扯!” 场中众人纷纷低头,两位沉默的丰罗蕃书译语默默离开。 没多久,又有几人悄悄散去。他们都在中书省内负责公文,虽然有的不是蕃书译语人,但也都算是内行。能在中书省的官员几乎都明白,要完成一册典籍的译本其实不难,难就难在译本影响力上。能 有一本影响如此巨大的译本,是一位蕃书译语人伏案多年也未必能达成的。 薛龄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经历,是幸运与努力并重的结果,这吕瑞多半是在嫉妒了。女子傲然立在庭院内,姿态挺拔,清冷悠扬的声音继续说:“薛龄领陛下旨意到中书省日久,吕大人却因这层关系不愿赐教,是以公文奏疏种种,薛龄一字字一行行请教刘 、杜二位大人。如今已能够独自负责表疏译文,这便是薛龄与二位大人的牵扯!” 说罢,她也学着吕瑞的样子,挑眉嗤笑一声,也斜睨着他:“吕大人莫不是以为大家都是眼盲痴傻之人,两句话便轻易被诓了去?” 剩余在场的众人脸红。 他们可不就是信了吕瑞的话,才来看热闹的。 人们听到最后,既觉得无趣还被数落一番,赶紧找借口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留下来的吕瑞被驳的一句话也没有,见杜羽修被刘之越拦着,还是一副险些要冲过来的架势,他觉得自己文武都斗不过薛龄,权衡利弊之下,只能拂袖恨恨走开了。 中书省的庭院内气氛紧张,此时永安侯府中却是十分的轻松欢乐。 世子从松江府回来,因得了三两幅名家真迹,邀几位知己好友到府中宴饮。 一个清俊少年模样的人,想起了幼时与这位大哥哥一起玩耍的情景,说:“淇哥儿,听闻嫂夫人也在,反正我们总是要见一见的……”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另一人连忙抢道。 酒宴完毕,几位与周淇自小相熟的友人却不肯走,大家趁着酒兴在书房谈天,十分自在。 周淇笑意深深,对着小厮道:“今日难得大家都在,去把夫人请来,我们一同叙话也热闹,免得她一人无聊。” 不一会儿,打扮精致的年轻妇人款款行至,座中几人连忙起身见礼。 “雪莺嫂嫂还是如幼时一般样貌!” 清俊少年见了辛雪莺,脑中闪过一个小丫头,那女童时常跟周淇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阿淇”,还不许别人这样叫。 早在永安侯府喜宴之前就听他说,周淇与新妇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他便猜是那个娇憨天真的女孩,周淇当时听他这样说,整个人心花怒放,连连点头。 此时座中几人听他说起来,更是觉得两人是姻缘天定。 其中一人年纪最小,听几位兄长如此讲着过往,当先便感叹道:“原来竟是幼时的缘分,当真难得。” 他幼时倒是想遇见这么一位女孩,奈何身边都是这一群大哥哥! 本来有说有笑的周淇,早早便陷入了沉默。辛雪莺在一旁看着,掩口娇羞巧笑,手下却攥紧了拳头。 几人却越说越起劲,记起今日来的目的,吵着让周淇将真迹再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淇哥儿,说起真迹,那次你生辰时,嫂嫂为你准备的《秋江芳华图》,后来如何了?”清俊少年打趣着。 还没等周淇摇头,另一人立刻奇道:“《秋江芳华图》,当真?” “这个我听三哥哥提过,说是嫂嫂临摹的!” “想不到世子夫人还有如此才能。”年龄最小的少年又是一番赞叹。 周淇听他们如此说,恨不得立刻用饭食点心堵住几人的嘴! 自从他知晓薛龄身份后,再未在雪莺面前提起任何童年往事。谁想到今日这几人醉了酒,也不晓得看人眼色了,话赶话地立刻什么都说了出来。 “《秋江芳华图》?阿淇……” 辛雪莺见几个少年都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装作娇羞的看着夫君,一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模样。 周淇连忙接上:“那图是旧日的玩意儿,你们嫂嫂害羞,不愿提起。” 见那清俊少年似乎还不甘心,张口欲待起哄,周淇又说了些其他的,这才险险将话题给绕开。 这场家宴过后,辛雪莺都未提过《秋江芳华图》的事情。 一开始,周淇觉得对不起妻子,不知如何开口,又生怕她先问起来,自己答得不好更令她伤情。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三五日,周淇见小妻子一直不提,索性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糊里糊涂的,日子照样过得美满。 说起来,薛龄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 中书省内,因她前些日子的一番言论,吕瑞传出的谣言早已成了一场笑话。两个当事人虽然常常在庭院中碰面,却谁也装作看不见谁的样子。 薛龄原本是想找吕瑞要一个说法的,但想到他已经使出如此低劣手段,不知又会红口白牙说出什么小人之语,实在不愿与他多说什么。吕瑞本打算借着流言的影响,让薛龄主动辞官回家。到时候,他放低身段,不过是跟一个使小性的女子道个歉罢了。那夜辛尚书早允诺了他主官之位,前提便是将薛龄赶出中书省。眼见着就要成功了,未曾想薛龄当众反驳,反倒将他置于一败涂地的境地。此事一出,许多官员都表示不屑与自己为伍。 第五十四章 夏日的午后 “哼!不过是些攀附薛家势力的小人!”想到此,吕瑞忍不住低声骂着。 正打算离开厅内的薛龄听到吕瑞这句,见林文英派来请她的人还在外面等她,眼神冷冷扫了一眼厅中的男子,便匆忙离开了。 她不怕与吕瑞再起争执,却着实没有时间和精力与他狠斗。“薛大人,此次林大人请您过去,一是为了将完成的译本拿给您验看,二是替陆籍大人请的,大人说是有话要问您。”去鸿胪寺的路上,林文英派来的小厮伶俐地将此行目 的与她说了。 薛龄听过以后点点头,又问了些其他的话,很快便到了地方。 此时大约是午后天气,鸿胪寺内蝉鸣阵阵,陆籍因与薛龄有事要谈,小厮率先带她到了背阴一面的书房。 刚走到门口,便觉一阵凉意袭来,颇为舒心。 陆籍起身迎她,还笑着亲自为薛龄斟了一杯清茶,让她先凉快一下再说。 下午的天气燥热难耐,薛府后院的小小池塘边亦是蝉鸣阵阵。 阿丛带着几个小丫头赤脚嬉水,玩得正在兴头上。 今日老爷出门与人议事,将她哥哥一起带去了,府中能管着她的人都不在,阿丛便成了府里最有话语权之人。 一阵蝉鸣声骤然拔高,盖过了女孩儿们的嬉闹声,也盖过了有人踏入院中的脚步声。 那人一身家仆打扮,却行动鬼鬼祟祟,不仅走入寻常仆役禁入的内院,还一路走到了薛家小姐的房中。 房门打开,一阵荷香扑鼻,是阿丛昨日在小池塘里新折的荷花。 那人转身,悄悄从里面给房门落了锁,四下张望过,便大步走入里间的小书房内。 这里是薛龄独处之所,就连阿丛也很少过来。 家仆打扮的人自然不晓得这个,他上下打量,只为一幅画卷而来。 他的主人——辛家幺女,永安侯世子夫人昨日亲自到辛家商铺见他,命他将薛龄手中的《秋江芳华图》取回。 “拿回来。” 主人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咬牙切齿,似乎是那薛龄带走了主人很重要的东西。 他领命在薛府附近蹲守一日,见这家人仆从甚少,寻着机会便直接混了进来。 只是,他想不到,一幅画卷而已,却如此难寻。薛龄的小书房内,古雅书架上的书籍大都是看不懂的文字。书架一侧的书案稍显凌乱,几张废纸被揉成团状丢在一旁,不知是未及整理,还是这家主子吩咐不可随意翻动 。 那人小心的过去,将所有的书册卷轴都翻出来仔细看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主人要的画。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此次若是没有拿回什么有用的东西,主人必然不会轻饶。 略一思索,他在桌案上来回翻找,还被丢弃在一旁的纸团展开。 纸团展开,上面写着“呈送陛下御览”的字样,他眼睛一眯,将已经揉皱的纸张小心叠好收入怀中。 接着,他拿过桌上空白的纸张,模仿着笔记写了几个字后,重新揉成废纸团,原样放在了刚才的地方。 池塘边的几个女孩儿玩累了,笑着三三两两往内院回来。 领头的阿丛突然想起,今日小姐吩咐要将小书房收拾好。她看了看天色,将手中的莲叶丢给几个婢子,自己去净了手,走到薛龄房间中。 房门打开,荷香依旧。只是,亭亭正中的荷花偏了头,一片新鲜的花瓣落在了地上。 阿丛看着开得正好的荷花,摇了摇头,觉得这花忒不成器了些。她蹲下顺手将莲瓣拾起来,扔进了带进来的箩筐中。 小书房里此时有阳光直射进来,缕缕金光洒在笔架上,一派静谧温柔的味道。 阿丛皱皱眉看着有些乱的书案,将其上的废纸团一股脑的丢进箩筐里,又帮薛龄将昨夜用过的笔墨书册重新放好,这才满意的离开。 “主子,属下无能,未能找到那幅画。”辛府的偏僻柴房边,已经换了夜行衣装扮的人跪在辛雪莺面前,低低说到。 啪—— “废物!” 意料之中的耳光和骂声几乎同时到达,黑衣人闭眼默默承受。 辛家从不把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当人看,这是干他们这行的人都晓得的事。 但辛家给的银子是别家的三倍,所以永远不缺他这样缺钱的人来做。 “主子,属下还在他家小姐房内找到这个。”辛雪莺正打算说出换人之语,黑衣人在她开口前便立刻沉声道。 “哼,拿来我看!” 对面女子一把将纸夺了过去,没有丝毫闺秀气度,仿佛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你将这个带给父亲。”辛雪莺眯了眯眼,唇畔漾起的笑意令人心折。 …… “见过殿下。” 书房门口,薛龄与陆籍告辞后,正要离开,便见太子殿下匆匆而来。 书房内的陆籍听到薛龄的动静,立刻前行几步俯身迎接。 “两位免礼,薛大人你也过来。” 待三人坐定,萧礼目光转向薛龄,缓缓开口:“想必陆大人已将情况与你说了。” 薛龄点头。 鸿胪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主持宫中祭祀,今年情况特殊,是几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因此陆籍大人早早准备,还将礼官出身的主簿调入麾下。 刚才陆籍正是在同薛龄商议,主簿调离后,译官的大小事宜,想请方瑞青和她共同代为管理。 “请殿下与陆大人放心,方大人心细机敏,下官与他定能替主簿完成此大任。” 陆籍拈了胡须笑吟吟的点点头,萧礼却不放人:“将分工与办法写下来,两日后我去找你。” 薛龄:“是。”见两人还有事谈,薛龄行礼后离开。心中想着:那个严厉的殿下又回来了,最近她不仅要完成中书省的奏疏译文,跟进典籍译本的进度,回府后还要关在屋子里写自己的 奏疏,这些殿下都是知晓的,但他还是轻飘飘地说一句,两日后要看她与方瑞青的分工! 刚才殿下说两日后来找自己,去哪找?薛龄一路走着,捡了一枝莲叶遮阳。问了几个卫兵后,得知方瑞青已经随丰罗大臣回到客馆,于是径自过去在门口等他。 第五十五章 是不是要私奔 “薛大人,这么大的太阳,你怎的在此?” 方瑞青远远就见一人,身着黑色官袍,一手撑着青碧莲叶,不是最近总来鸿胪寺的薛龄是谁。 “正是在此等候方大人呢!” “走,有什么事,随我去客馆里歇歇再说。”方瑞青见她额际的汗已经将鬓发打湿了,打算请她进屋喝口茶解解暑。 “方大人客气,薛龄还有事要回一趟中书省,大人与我一路走着,三五句的事便能说完了。” 见她干脆爽朗,方瑞青一笑,也不多说什么。两人一道并行,从客馆离去。 方瑞青一向灵活应变,一路走着,很快就商定:薛龄负责跟进全部典籍译文,方瑞青主管译语人的随行安排。 “译语组最近开始接待留学生了,林大人也已经上手,此间之事不如还是保持现状。方大人意下如何?” “主簿在的时候,林大人只需每两日报备即可,如今请他上报给薛大人便好。” “没有问题。” 见已经到了大门口,方瑞青与薛龄两人互相施礼离开,各自忙去了。 两日后,令薛龄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子殿下果真是来找她,不过当先来的是他身边的岁昔小公公。 薛府门口,岁昔递给她一个包袱,神秘兮兮的对着她笑。 薛龄看着小公公圆圆的脑袋,想起了天边刚刚升起的太阳。 她接过包袱颠了颠,颇为神秘的凑上去问道:“殿下这是……” 小公公连连点头。 “……这是要与我私奔?” 听到这句,岁昔又连忙摇头! 薛龄好笑的看着他,不说话了。 本来要卖关子的岁昔看薛龄这副模样,没来由地想起太子的目光,只得老老实实的说:“殿下请大人换上里面的衣裙在府内候着,他今日下了朝来接大人。” 薛龄应下,又要开口问,便听岁昔补充道:“殿下今日帮大人告假了,说让大人放心休息一日。” 原来如此,薛龄送走小公公,回屋伸了个懒腰,又睡了片刻。 待她睡足起身后,想起萧礼前两日交待的事,用过早饭便钻进小书房写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她将写好内容仔细叠好放在案几上,唤阿丛进来给自己更衣。 “小姐,今日不穿你那些黑灰色了?终于想起要打扮了?” 阿丛看着薛龄榻上放着的一套藕色单纱裙,触手清凉细腻,是她从未见过的衣料。 “这是新衣,快帮我看看合身吗?”薛龄很是期待的问。 轻薄的衣料轻轻贴着肌肤,夏日里十分舒心。她将放在案几上的纸张放入袖袋中,宽窄适度的衣袖十分飘逸,袖口是轻纱,抬腕间轻巧滑落,又是一阵清凉熨帖。 “小姐,咱们府门口有位李公子找您。” 刚刚穿戴完毕,薛龄和阿丛正对镜欣赏着,就听外间的婢子传话。 “李公子?”薛龄疑惑。 “说是晨起派人来过的。” 薛府门口,藕色衣裙的少女步伐轻快的走出,果然看见前方树荫下的萧礼。 他一身古雅的蟹壳青袍子,好似世间最难得一见的瓷器,只一眼就消去了暑气。 “原来是李公子。” 薛龄狡黠一笑,正打算施礼,低头见自己一身裙装,立刻换了手势。 萧礼朝她回礼,抬手间,薛龄注意到他的衣袍,居然是用料简单随意的布衫。这一身袍子,除了颜色不同外,再无特别之处。 书中常写女子粗布麻衣难掩倾国之色,太子殿下这平凡书生打扮,也不自觉流露出一份闲适尊贵的气质,看来书中所写是真的! “龄儿。” 薛龄回神,不好意思的朝他笑了笑。 他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到了巷口才说:“百合楼的莲香乳鸽味道一绝,我们一道去尝尝。”薛龄一听,也无心问他今日为何要与她做这番打扮了,立刻拉住他的衣袖朝前走,口中念念有词:“前几日正好听爹爹说起。我们往这边走近些,这沿路上有家樱桃酥做的 极好。可惜店家做的少,到了午饭时就卖完了,我们快些走,多买一些!” 萧礼被她拉着疾步行了一段,越走笑意越深。 薛龄一心想着许久没有吃到那家樱桃酥,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樱桃酥的铺子前排了长长一条队伍,薛龄拉着萧礼也过去,站定后才发现,周围人都颇为暧昧的瞧着他们,当下立刻缩回手。 只听路过的女子幽幽对着自家相公说:“白郎你瞧,当年你我也是这般,一对璧人绮年玉貌,般配的不得了!” 那走在前头的男子听了,回首拉起妻子的小手:“新婚夫妻都是如此,恨不得日日待在一处。” 人声嘈杂,偏偏这一对夫妻的话语清晰的传入耳中。薛龄听着,耳根红得仿佛要滴血! “殿……公子,此处人多,不如我们换一家吧。”薛龄十分不舍的看着新鲜出炉的樱桃酥。 可她再不舍,也不想如此默默承受周围人纷纷投递过来的眼神。 她身边的这位“李公子”太过引人注目,许多女子都装作不经意的看啊看,实在难捱! 还没等萧礼开口,前方队伍传来叫嚷之声。 “今日怎的是个丰罗人在卖酥?这么慢的速度,等我们买到也凉了!” “是啊,这家樱桃酥趁热才好吃,所以本姑娘才亲自出门来排队。” “往日里那个店家呢?让他出来!” 店铺里,卖酥的丰罗人用众人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这什么,神情急切。可他越说众人越着急,人们也大声议论着,纷纷抗议起来。 “你这酥还卖是不卖!” “后面的别挤啊!” 薛龄本能凑到前面,想听清那人说的是什么。 “小姑娘家,生的漂漂亮亮,怎么还插队呢!” “姑娘你这样……不好吧。” 见薛龄径自往队伍前方走去,几人不满的嚷嚷道。 “诸位莫急,这位姑娘通晓丰罗语,她是前去帮忙的。”清朗华贵的声音突然响起,是在嘈杂的街市中,难得一闻的悦耳清音。众人纷纷转头,见是和刚才藕色纱裙少女一同过来的书生。 第五十六章 樱桃酥 “小哥儿,你说这丫头会丰罗语?”萧礼身后一个老汉奇道。 另一人凑过来:“听说会长安城里会丰罗语的都去当译官了,我隔壁邻居家姨妈的小儿子,就是译语人!” “嚯!好生厉害!” 他们这边正说着,那头的店铺内,卖樱桃酥的丰罗人正高兴的向薛龄道谢。 原来他就是做樱桃酥的人,因为今日替他卖酥的小伙子临时有事回家了,他只能亲自上阵吆喝。 “您做的樱桃酥十分香甜,我们都是排队来吃呢!”薛龄一边帮他收钱,一边用丰罗语跟他说着。 那人听了十分高兴,说自己其实想学学汉语,可惜樱桃酥工序复杂,每天做出来的都不够卖,实在没时间去学。 有了薛龄在边上帮忙,排队买酥的人只需要说自己要多少,薛龄再用丰罗语说一遍,卖酥的人便很快装好了。 两人配合默契,队伍移动的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萧礼。 薛龄看着他,这才想起自己将堂堂太子殿下丢弃在街市上,自己跑过来帮人卖起了樱桃酥。 “龄儿你要买多少?”见薛龄不好意思的看着自己,萧礼开口问她。 “十个。” 薛龄几乎是脱口而出! 旁边的丰罗人疑惑的看着她。 她一拍脑袋,赶紧用丰罗语说了一遍,便见他很快装好递给萧礼。 “可是龄儿,我出来的钱袋在你身上。”男子接过还冒着热气的樱桃酥,一脸好笑的看着她。今日的薛龄与往日所见似乎都不同。 “大叔,这位公子是我朋友,他先把这些酥拿走,等下我来付钱。” “没事,没事,你让他只管拿走,我请你们吃!”卖酥的丰罗大叔很热情,又看了看两人,问薛龄:“这位公子是姑娘的相公吧?好生俊俏呢!” 薛龄原本向大叔点头致谢,听他这样说,又立刻摇摇头。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这副傻样子,像极了早晨府门前的岁昔! 她赶紧佯装镇定,朝大叔笑了笑,又示意萧礼在一旁等稍后她一会儿。 反正殿下又听不懂丰罗语。薛龄一脸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想着会一门别国语言的重要性…… “多谢。” 华贵优雅的声音响起,却是流利的丰罗语。听到这一句,薛龄的耳根再一次烧红了。 此时樱桃酥已经不多了,后面排队的人估算着自己买不到,也都纷纷离开。 薛龄告别丰罗大叔后,两人一同朝百合楼走去,萧礼手上提着的樱桃酥还热着。 “吃吧,现在温度刚好。” 萧礼颇为贴心的展开油纸袋递给薛龄,纸袋中露出晶莹可爱的小小酥饼,十分诱人。 她拿了一个入口,浓郁的牛乳香气混着樱桃酱在口中蔓延开来,她恨不得立刻吞下去。 于是薛龄又拿了一个,正要入口,耳边响起殿下好听的声音:“少吃些,百合楼就在前面了。” 她立刻乖乖放下,想了想又将樱桃酥重新包好,从萧礼的手上接了过来。 两人到了百合楼坐定,薛龄这才知道,百合楼的厢房需要提前三日定好,而像他们这样临窗背阴的位子,更是十分难订的。 不一会儿,莲香乳鸽上来,萧礼还点了几道可口小菜,都很合薛龄的口味。 “你尝尝。” 萧礼为她斟了一杯茶,示意薛龄先动筷。 她点点头,用筷子仔细将鸽子腿骨上的肉剔了下来,蘸了蘸碗中的荷叶汤汁才送入口中。 萧礼看她吃得仔细,帮她将骨肉剔好,放在一旁的小碟中。自己夹了一块尝了尝,说道:“上次送去鸿胪寺的菜肴里,一道炙乳鸽,一道银耳羹,你吃得最多。” 薛龄还来不及赞叹殿下今日的细心周到,就想起那日,东宫送来的菜都十分可口,尤其是乳鸽,她和魏清颐一人抢了一只鸽子腿! “殿下怎的知晓?” “我让岁昔他们顺道检验一下,东宫厨子的水平。” 薛龄无语。 待用完午饭,外面日头正毒,两人干脆要了茶点,悠闲地倚窗乘凉。 薛龄饭后有些困倦,迷迷糊糊想到公事,提起精神从袖袋中拿出纸张道:“殿下前日说要我写好方大人与我的分工,请殿下过目。” 萧礼接过,细细看了,补充道:“方瑞青昨日家中妻儿患了急症,告假一日,若是手头负责的部分有问题,你也要留意一二。” “是。”薛龄对萧礼佩服不已。 殿下连下属官员告假一日这样的小事都记在心里,还特意提醒她留意,思虑之周全,常人难及。 “对了,前段时间让微臣整理的奏疏已经写好,也请殿下过目。” 萧礼看着这个钗环简单,却清雅无伦的女子,听她这副打扮却还自称“微臣”,一时间觉得面前之人无比可爱。 纸张展开,清秀的小楷十分熟悉: 呈送陛下御览:臣闻丰罗之国地处正南,通晓汉语者甚少,而我朝与丰罗来往日频,所需通晓丰罗语之人才甚多……一则纳贤才,二则育贤才…… 她洋洋洒洒写下,从两国互市发展开始说起,历数多年来缺少译语人的弊端,最后给出建议。见萧礼看着自己的奏表,俊逸的眉微微皱起,神色有些晦暗,薛龄连忙解释:“上次还同殿下说起的,开设译语人的学堂。微臣还没有归纳出奏疏中所用词令的条目,是以 这一则建议并未纳入其中。” “龄儿写得不错。”萧礼抬首,知道她第一次写奏表没有经验,立刻鼓励道。 但薛龄看着他,见他的神情依旧有些凝重。 他安静的喝了一口茶,思索片刻接着说:“只是,这一封奏疏暂时先不要呈给陛下。” 薛龄应了,虽然不知为何,但见萧礼表情并不轻松,也不再多说什么。 萧礼拿起已经空了的茶盏,似乎在细细端详,脑中浮现出几日前的一幕:他记得那日天气还不算炎热,父皇说上次周淇的《飞白考》译得不错,因此在画苑挑了一幅宗慈闻的《花鸟图》,让他亲自给永安侯府送去。 第五十七章 因为他喜欢她 他去了,见周淇对《花鸟图》爱不释手的模样,略略坐了一下,喝了盏茶便打算离开。 临走时,又想起永安侯府的荷花是长安一绝,索性让周淇给指了个方向,今日正好去瞧上一番。 这一处由老侯爷亲自设计督办建造的荷花池果然名不虚传。 眼前的荷花仿佛无穷尽,配上四周古雅的水榭楼阁,仿佛人在画中。 他挑了一条隐蔽无人的小径,打算在荷花池畔停留片刻,却发现那条小径附近似乎有火烧过的痕迹。 这本与他无关,可走过时,眼睛一瞥,却瞧见小半张被烧毁的手稿。 半是灰烬的手稿上,有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那是薛龄的笔迹!此时薛龄见太子殿下来回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并不知他心思辗转。只觉得殿下向来喜欢这些小物件儿,可这只茶盏并不十分精致,于是想着不如改日,她挑一套更好的送 去给殿下赏玩。 青瓷的茶盏将萧礼的手指衬得更加干净修长,仿佛回到了那日的荷池畔,他亲自将残破手稿拿在手中,干净的手掌沾染了些许灰烬。 那时他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又警惕地将其放回了原处。 如今,薛龄的手稿被他细细看过一遍,与那日记住的零星内容全数吻合。 也就是说,这手稿早已落入他人之手! 萧礼沉思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对面女子的身上。 薛龄支着下巴,悠闲地望着窗外景色。 外面凉风习习,他想着心事,见她的几缕发丝随意绕在腕间。另一只手的手指学着他惯有的样子,闲闲地敲着。此情此景,令人想到世间无限美好。 萧礼本来要开口向她说一说,那些朝堂上惯用的阴诡伎俩,看到薛龄此时的模样,突然就全都咽了回去。 他今日带她出来,本就是想让她轻松一日的。 这些天,薛龄兼顾中书省和鸿胪寺两地,虽然将每一件事都办得很好,却始终紧绷着精神,甚少有笑容。 他想,自己会继续带给她前行的动力,也甘愿为了留住她的笑容而操心。 因为,他喜欢她。 听了萧礼的话,薛龄回去后并没有将已经写好的奏表递上去。 只是,因她之前已经同负责此事的官员提过,所以只好写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内容。 最后呈给陛下的奏表中,她主要是将自己与方瑞青的职责叙述一遍,再例行问候陛下罢了。 这一份无关紧要的奏表,并未送到陛下案头。当然,这也是薛龄意料之中的事。 只是她却不晓得,此时陛下手中正拿着另一封奏表细细看呢! “启奏陛下:值此与丰罗往来之际,对我朝通晓丰罗语之人才,合该有二策……一策为广纳人才,二策为广育人才……此二策并行,则可保人才济济,无后顾之忧矣。” 这封奏表内容与薛龄此前所写别无二致。 良久,陛下放下奏表喃喃道:“纳才,育才。好!甚好!” 奏表被陛下拿起又放下,来回反复,落款处的字迹飞扬洒脱,写得却是—— 辛锐。 如果薛龄见到这个场景,不知是会因这奏表的内容得了陛下青眼而欣喜,还是会因为惨遭抄袭而感到愤怒! 无论是怎样复杂的情绪,对于此时一无所知的薛龄来说都不重要,她要关心的是典籍译本的收尾事宜。 按照上一回准备译文的经验,所有译本该分门别类,给专门的人看过一遍,才好进行统一誊抄,最后再呈给陛下。 上次她的《丰罗医药集》特意给御药房的大人看过,而林文英的《乐论》更是没有半点马虎,不仅给魏清颐看过,林文英还亲自找乐苑的几个乐师检查了一遍。 但是说起来,最近这一批译本却与之前的有些不同。此次的典籍内容,除了医书药典、音乐宗教之外,更多的是浅显易懂、范围领域广泛的综合百科大全。还有的书册,干脆就是民间志怪异闻录,要么就是丰罗俗语、民间 谚语,总不能为了一册译本的几个段落就兴师动众。 薛龄想了想,干脆将所有待收尾的译本列了张清单,统共分成两大类: 一类是照殿下之前的办法,送去给专门的人看。比如这次她自己负责的《杂症论》,和林文英几人负责的几册音乐理论。 另一类便是无法送给专人验看的了。薛龄思索后,决定请这批译语人互相检查。 译语组中的三人负责的是《丰罗谚语大全》和《丰罗志怪》。这两册书内的篇幅都是独立的,当时三人合作分工,如今便请一位中书省的蕃书译语人来统一检查。 顿了顿,薛龄在负责译本检查处,写下了刘之越的名字。他向来用词精准,做表疏译文的时候速度又是最快的。 按照这个想法,她很快将其他译本也分派了出去。 方瑞青替薛龄看过后,也觉得她这个办法很好,还帮着她将音乐理论的译本送到了乐苑中相熟乐师们的手中。 薛龄为此十分感谢他,笑着说要带些风味小吃好好向他致谢。 方瑞青听了却连忙摆手:“薛大人先别忙着谢我,我也是立刻有事要劳烦大人的。” “但说无妨。”经过一日的辗转,薛龄已将译本尽数分了出去,此刻心中松快不少。 方瑞青为难的挠了挠头,开口却坚定:“薛大人你也晓得,春日时我妻子临盆,当时我却在京郊大营陪同丰罗使臣,不能在家中陪同。” 薛龄点头,这件事让方瑞青一直很是自责。他之前同她略略提过一二:那是他方家的第一个孩子,妻子生产时体弱,他却一直不在身边。后来,方家小少爷一有个头疼脑热的病症,方瑞青都觉得是自己当时的疏忽 和缺少陪伴造成的。 “前段时间天热,雯娘贪凉患了风寒,到现在都没好。眼见着再过一月就要入秋了,家中小儿又病了……我真是!” 方瑞青越说越恼恨自己,说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见他如此,薛龄安慰道:“方大人别急,夫人与公子的病要紧。” 第五十八章 方瑞青告假 “我也是这样想,因此想着告假回家一阵……我那家中都是妇人,每日看着她们连拿个主意的人都没有,着实不放心。” 说罢,他十分歉疚的看向薛龄:“只是我这一告假,薛大人怕是更忙了。” 他们两人这半个月里配合默契,一个主管安排随行译语人,一个负责众人的典籍译文,倒也将主簿之前的工作代办的井井有条。 只是如今方瑞青若是告假离开,薛龄便要替他接管安排随行译语人。这样一来,她不仅要在中书省内完成日常的奏疏译文,鸿胪寺这边,她要负责打理的事就更多了。 “方大人先别管这些,还是告假要紧。”薛龄自然知晓其中事务繁多,只是方瑞青家中的确事忙。而且,站在女子的角度考量,她更欣赏方瑞青这样看中妻儿的男人。 多少仕途中人,因为一句“朝中还有要事”,便离家远走,比如她的父亲,薛致大人…… 想到这,薛龄突然羡慕起方家的小少爷来。 “方大人可同殿下提过了?”她问道。 最近鸿胪寺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似的,不知主官会否允假。 “我只需向陆大人告假便可。薛大人忘了,我与中书省的蕃书译语人不同。”方瑞青打趣着说,知道薛龄是来回走动,忙糊涂了。 对面,薛龄有些不好意思,有一种心思被察觉出来的尴尬。 她最近一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总是第一个想起那位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不过上回殿下要的物件儿,我恐怕要亲自送一趟。”方瑞青说起殿下,颇有些为难。最近太子并不来鸿胪寺,他难以见到。若是他向主官告假,最少要离开十天半个月,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见到殿下了。可是……专门去东宫送一趟东西,殿下定然会问两 句最近的公事。这一问,他少不得要提告假之事,这样算来,他便是越过自己的主官向太子告假了。 见他的确陷入两难,薛龄试探地问道:“不知殿下要的是何物,若是方便,薛龄这两日刚好要去拜见,给方大人带过去可好?” 昨日陛下令宫人送来一封奏表,说是让陆籍好好参详学习。当时她恰好也在场,见自己未呈上的奏表,已经成了他人的《二策》。 她没有证据,不好当场揭穿,只能按下不提,打算处理完公事便去找殿下商议对策。 听薛龄这样说,方瑞青神色一喜:“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儿,我家祖上琢玉用的一套工具罢了。” 见她疑惑,方瑞青补充道:“噢,方白是我曾祖。” 方白,当年松江府的传奇人物。传说,方白手下雕成的玉器是传世的宝贝,一件就价值万金。 薛龄刚羡慕完方家的小少爷,如今又将羡慕的眼神投在了方瑞青身上。 “别看我,现在一件都没有了。”方瑞青笑着阻断她的眼神,从小盒子里将一套黄绸布包裹好的器具取出,递到薛龄手中,又嘱咐了几句,才同她道别离开。 就这样又来回忙碌了两日,薛龄才得空去东宫一趟。 路上,她将方家的雕玉器具拿在手中,想着这是过去传奇大师所用,十分好奇,偷偷拆开黄绸一角,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又是一阵惊叹! 工具各个都是小巧精致,是她从前在玉器行中从未见过的。 难怪方白的玉雕如此珍贵,想必万金都花在了这难得的手艺功夫上! 正想着,东宫近在眼前。四周无人,门口只有卫兵把守。 虽然她薛龄昨日还替方瑞青做了一次随行译语人,见过几次大场面,此刻见到这样威严景象,当先仍是呆愣了一下。 片刻后,她理了理官袍,走过去给卫兵看了自己的身份印鉴,表示自己想找殿下。 “无召不得入内!”年轻的卫兵眼神直视前方,毫不留情,弄得薛龄像是个来……来要饭的! 薛龄:“……” “见过大人。” 正在薛龄不知所措之际,门开了,当先出来一位俏丽宫婢。只见她欢喜的转身,同身后的岁昔小公公又叮嘱了两句,立刻便瞧见立在宫门口的薛龄,当先便盈盈下拜。 “薛大人好!”走在后面的岁昔见了,也立刻行礼。 薛龄请他二人起身,待小宫女离开后,由岁昔带着走了进去。 “殿下在承庆殿处理公事呢,此刻约莫刚好歇歇。”岁昔一路走,一路吩咐路过的宫人前去通报。 薛龄一路穿花拂柳,见宫殿深深,肃穆庄严。四下打量一番,这才晓得,自己之前随同丰罗女眷觐见,包括昨日随同使臣出行,所见不过都是皇家常见的景象。 枉她还自作聪明,以为那是为了给丰罗国人展现繁盛风貌特意安排的。 “原来方瑞青将这个交给你了。”待薛龄到了承庆殿,将受托之物拿出来,便听见殿下如此说。 萧礼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套器具,此时他将黄绸打开,将工具一件件看了,才说:“我还道他告假日久,怕他忘了此事呢!” 他的声音今日带了几分喜悦,不知是因为拿到了方白用过的玉雕工具,还是见到薛龄主动来找他的缘故。 薛龄有些忐忑的坐在承庆殿中,觉得自己的手放在案上不对,从案上放下来也不对。明明她在鸿胪寺中早早接受过礼官的教导,此刻却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看着自己有些僵硬紧张的手,鼻端是她十分熟悉眷恋的气息。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日从百合楼出来后,她与他并肩而立的情景。 那时人潮拥挤,他将她牢牢互在身边。明明是气味混杂的集市,偏偏她撞进他怀中,只嗅得到淡淡的木质香气。 承庆殿中,银色镂空花纹香炉中烟气幽幽,衬着殿中一盏盏明灭的烛火。 烛火与夕阳映照之下,金色兽首的烛台散发出丝丝缕缕地流光。再瞧第二眼,便见那兽首模样磅礴大气,威严不可侵犯。 殿内种种,恰如她初见萧礼时,他身上散发出与生俱来地气质。这气质与那蟹壳青袍子的书生有些不同。 第五十九章 前朝旧事 那日的书生将她护在怀中,人潮过去后,他有礼地松手。 对面有孩童冲过来,险些要撞上他手中的樱桃酥。她情急之下一拉,将他的手捉在了自己的手中。 在这之前,她从不知道,原来男子的手捉起来是如此顺心的一件事。 待孩童过去,他凑在她耳边问:“龄儿,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的樱桃酥?” 自然是担心他的。 他这样一个气质出众的人,这样干净好看的袍子,可不能被那个刚玩完尿泥的孩子撞上了。 她当时脱口而出,见他眼中迸发出无尽光辉。 可若是如今他一身华服,于这金雕玉砌的大殿上问,她怕是会吓得什么也说不出。 “龄儿今日可是为了奏疏而来?”萧礼将手中物件收好,见薛龄心事重重,于是启唇问道。 薛龄眉眼低垂,恭敬答:“正是。” 想到自己的奏表成了他人的言论,她鼓起勇气,飞快理清思路后说:“微臣的奏表殿下当日看过,所思所写皆是微臣一人想法,不想如今竟有人先于微臣一步。” 虽然一直竭力让自己平静,但说到这情绪激动,声音难免有些颤抖。 她只好顿了顿,才继续:“殿下此前令微臣迟些将这份奏表呈上去,可是已经知晓了什么?” 萧礼淡淡点头,将手边的一碟点心放在薛龄身边,请她尝尝。 见他一贯胸有成竹的模样,薛龄稍稍平静。她抬手拿起一个,见那小碟子莹润细腻,隐隐有通透之感,这才反应过来,这器皿是用上好的玉料制成。 想起那日,自己还要送殿下一套更好的茶盏,她不由失笑。 “多谢殿下。”她将薄饼掰了,送入口中之前颇为有礼地谢过。 萧礼不易察觉地皱皱眉,觉得今日她好似拘谨了不少。 “龄儿可听过前朝孙婉与钱惠珍两位女官的故事?”萧礼认真看着垂眉敛目地薛龄。 “只是略知一二。”薛龄还是不敢看身侧人的眼睛,只在他身边乖乖坐着回答道。 《卫史》上略略提过,孙婉与钱惠珍两位女官因政事有怠,双双殒命。孙婉在狱中自戕,钱惠珍被下令杖毙。至于因何事由而至此地步,书上却只字未提。“当年,钱惠珍的奏表与孙婉一前一后呈上,卫灵帝看到孙婉与钱惠珍几乎一样的内容,当即大怒,认为孙婉是在有意戏弄自己。当晚,卫灵帝便命人将孙婉投入大牢,自 始至终,她连一个面圣替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萧礼缓缓的说着,薛龄终于有些惊异的抬头看他。 她从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样曲折地故事。 “钱惠珍的奏表颇有见地,卫灵帝令她接任太乐署令一职。” 薛龄点头,这一段她在《女官志》中看到过,钱惠珍这位女官的命运被一句话概括尽了—— 二月,钱任太乐署令之职,因怠于政事,四月,杖毙于萃雪宫。 至于这位女官的境况为何在两个月内就有如此变化,薛龄十分好奇。见她目光带有疑问,萧礼继续回忆道:“新上任的太乐署令被卫灵帝叫入宫中,询问起奏表细节,她遗漏了重要内容,引起卫灵帝的怀疑。此时,恰好大理寺卿查明狱中孙 婉的死因,上奏卫灵帝。” “难道孙婉不是自戕……竟是钱惠珍所害?” 薛龄此时心惊,早已联想到自己身上。 若是萧礼那日没有发现奏表蹊跷,她此刻多半也在狱中,说不定早已命悬一线!那她父亲薛致必定受牵连,对于整个薛家来说,岂非无妄之灾…… 因此薛龄说到钱惠珍名字的时候,没来由地感觉到后脊背一寒。 听她如此询问,萧礼知道薛龄已经明白自己的用意,深深点头。“大理寺卿多日查探,拿到了证据,当日钱惠珍命人在孙婉的饭菜中下毒,伪造成她畏罪自戕的假象。后来,大理寺在孙婉家中找到奏表手稿,钱惠珍抄袭事发,震动朝野 ,卫灵帝大怒,在萃雪宫中审问后便当场下令将其杖毙。” 这样一段不当争斗的丑闻,卫灵帝当然不愿提起,是以史书中寥寥几笔,对此事仅有只字片语的记载。 “前朝太常寺内人员混杂,《卫史》中多次提及卫灵帝推行的新政……”薛龄说着又叹口气:“正值卫灵帝用人之际,写出如此奏表文章的孙婉却惨遭小人毒手。” 杖毙官员,这是历朝历代都少见的刑罚,可见卫灵帝当时已是气愤异常。 “如今,龄儿你记着。” 萧礼手指敲击桌案,本来斜倚的身体微微正了正,神色颇为严肃的说:“《二策》是辛家父女所写,与你无半分瓜葛。” 他目光幽深地望向她,缓缓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薛龄纵然再天真,如今也知晓这辛家父女,用心极其险恶。 描金兽首烛台在他身后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光芒,仿佛下一刻,那安静怒吼状的兽就要一跃腾空,亮出锋利的爪尖扑向远方。 人心如此,朝局凶险,可面前的人如此笃定,无论如何都是这般掌控全局的模样,着实令人心生敬佩。 她正要开口谢过萧礼,谢他三两句话就让自己恢复平静,只听“咚”的一声—— 薛龄循声望去,原来是她起身的时候,官袍的宽袖不慎打落了两册书卷。 她连忙施礼告罪,亲自走过去将书册拾起放回原位。 对面的萧礼却并不在意,似乎仍在想着奏表之事。 那两册书是古籍,薛龄小心放下,正要转身,一份簇新地名册引入眼帘,式样精巧,还隐隐散发着脂粉香气。 这种名册她在礼官处见过,其上记载的……多半是京中勋爵之家适龄未嫁女子的生辰样貌。 早就听说殿下最近正忙碌于选妃事宜,她当时还不信,如今亲眼所见,由不得她质疑。 薛龄在官场日久,关于殿下的传闻八卦,她早就有意无意地知晓了不少。所听最多的,便是殿下若是再不成婚,储君之位即将不保。 太子殿下这样事事周全的人,哪里会将自己置于如此绝境。 也罢……薛龄深深吸了口气,没头没尾地同萧礼行了一礼,推说还有公事便离开了。 第六十章 心思烦乱 第二日,薛龄照例先在中书省内办公事,手下却总是着急出错。 书案上的丰罗公文,写的是云边县与定县河道之事。 明明其中一句“宁雎河道狭窄,尚不可通行船只。”从她脑子过一遍,写在纸上,就成了“此女年十六,三代公卿之后,性温婉淑德,娴静有礼。” 那个“礼”字的笔画,她以极慢的速度写就,墨汁早就洇作一团。 她摇了摇头,十分无奈地将写错的纸张撕毁放在一边。 “薛大人似乎在想什么人?”奇异的语调响起,一向活泼闲散的杜羽修过来,见薛龄案头许多写坏的废纸,随口一问。 只是他这随口一问,却正好说中了她的心事。 薛龄揉了揉发红的耳根,状似无意的说了句自己今日有些劳累,便低头铺开纸张,打算重新再写。昨日她从东宫出来后,又去了鸿胪寺安排近两日的随行译语人。当时礼官也在,她特意问人要了名册来看,礼官只以为这与最近丰罗官员行程有关,于是将存在此处的几 份名册给她拿了一份。 薛龄回府后端详了一夜,其中都是世家贵女,以外姓的王公伯爵居多。她素来记忆力极佳,来回看了几遍,里面的内容想忘也忘不掉了。 “恭顺柔嘉……” 薛龄再次将纸撕毁,换上一副懊恼的神情。 窗外一阵雀鸟鸣叫之声,叽叽喳喳地甚是悦耳。 薛龄沉沉思索着,没多久,便恢复一贯的清冷模样。 她心中如此牵挂此人,不正是女子常有的心思。再者萧礼又没说非要从名册中择一人成婚,自己如此模样却是为何? 她起身,静下心来整理思绪,将纸张一股脑收拾干净,又把公文逐句看过。重新下笔之时,心神已定。 …… “诸位大人,此处是长安附近最大的寺庙,也是高僧设立译场之处。”薛龄悄悄揉了揉久站而有些酸痛的腰,继续用丰罗语对诸位使臣细细解释着。 今日午后,使臣一行根据安排参观兴教寺,近来几位随行译语人恰好都有事,所以薛龄只好自己来做。 黑色官袍的女子领着众人缓步前行,几位大人在长安住了一阵,也知晓许多风俗故事,见薛龄丰罗语说得极好,一路上拉着她问了很多。 于是天南海北、神话传奇,薛龄把自己知道的都讲了一遍。 此时日影西斜,原定用一个多时辰略略介绍一番的,也不免耽搁到了现在。 两位鸿胪寺的礼官跟着使臣一行走着,见薛龄已经带着使臣看完最后的院落,都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位年长的低声开口对另一位礼官说:“等下我直接带着使臣一行回客馆用饭,卢大人同薛大人善后。” “极是。” 本来等在客馆内,负责晚宴的随行译语人见使臣一行久久未至,早已经亲自到了山门下等候。 只待使臣一行游览后下山,便有车轿直接将他们送到客馆。 “薛大人赶紧喝些水休息罢,此处的山泉水很好。” 山下的小亭内,卢志毅与薛龄将使臣一行送上马车后,决定原地休息一阵再走。 “多谢卢大人!” 她早就听说卢志毅善烹茶,见他将甘冽的清泉水煮沸,又取出他随身带的新茶,动作熟练不疾不徐,倒教她想起一个人来。 很快,清香扑鼻的茶汤入口,她顿觉心中清明,一扫疲劳困倦之感。 两人歇着悠闲,卢志毅便与薛龄说起了最近的琐事,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一月后的中秋宴。 “中秋宴?不是仅祭祀这一项吗?”薛龄疑惑。 卢志毅摇了摇头,喝了口茶说:“据说这中秋宴本来在乞巧节时就该办了,可当时殿下说时机未到。” 薛龄一头雾水,但也抓住了其中关键:“乞巧节办的宴会照例说都是女子出席……这么说,中秋宴是为殿下选妃而设?” 卢志毅赶紧做掩唇状,示意薛龄不必讲明。 但看对面女子神色大方坦然,觉得自己如此也的确没有必要,便也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只是中秋宴向来是皇家家宴,如今却要如何安排?”薛龄颇为关心地问。 卢志毅刚好负责此事,他笑笑:“这个简单,朝中适龄未婚男女颇多,一道宴请了,大家相互见见,总能成个几对儿的!” 说罢他又皱起眉来:“当时我与几位大人商议此事,却万万没想到,准备请柬之事落在了我自己头上!” 薛龄乐了,下午还有丰罗官员问“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当时冥思苦想才举了一个例子出来,如今面前卢大人倒是个现成地绝好例子。 “薛大人可别笑,按照令尊的官位品阶,薛家女儿的名字,也当在请柬之中。” 薛龄一愣,随即更乐了。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全占,她就是! 上午才意识到自己的小小心思,此时此地便得知,自己有机会与萧礼在中秋宴上碰面。 只是见殿下上次春日宴时的模样,似乎并不喜欢如此…… 她神色恢复平静,试探问道“殿下可还愿意?” “殿下当即就同意了!因此陛下极为重视,亲自命我等操持安排。” “什么?” 几日没见太子殿下,原来当真如众人所说,殿下在东宫仔细选看名册呢? 薛龄上午才平复的心情,此时又乱作一团。 “哈哈!严大人当时也是这个反应,都未料到殿下居然如此爽快。” 他给薛龄又斟了一杯茶,继续说:“殿下此次果真是上心,还亲自过问了请柬等一干细节。” “辛苦卢大人了。”薛龄干干笑了两声,又客套一阵,才各自离去。 若是萧礼依旧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薛龄反倒放心些。可他如今兴致勃勃地准备…… 薛龄不敢深想。 回程的马车上,她心中烦乱,迷迷糊糊打盹儿,一会儿想着一个月后的中秋宴,一会儿想着萧礼手中的那份名册。她的眉头紧紧锁着,似乎比前些日的忙碌更耗人精神。 第六十一章 丰罗留学生 没过多久,约莫已经进城,薛龄吩咐马车夫改道先去魏府。 她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打算见一见魏清颐。 怎料到了魏府,却听家仆说,自家大小姐已经两日未归了。 薛龄觉得奇怪,开口问道:“派人去寻了没有?” “大人不必忧心。”那家仆见薛龄一身末等小官打扮,又十分关切自家小姐,只以为是小姐的倾慕者。 他凑到薛龄身边低低道:“小姐这几日吃住在鸿胪寺客馆,是躲着老爷呢。” 原来如此,薛龄心中一松。 魏清颐同她提过,魏勋将军一向最是反对清颐入仕。 “你这脾气,怕是上任第一日就得罪同僚,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是武官好,偏偏你这般瘦弱又是女子,如何上阵杀敌?” 这两句话,魏清颐几次绘声绘色地在薛龄面前学过。 她虽然只匆匆见过魏勋将军几面,但清颐将她父亲的神态语气学到极致,尤其是瞪眼和撇嘴的时候,几乎就是个女版的魏将军! 林文英前日说起留学生近况时,也提过她的事。 说是最近魏将军从练兵场上回来,其他子女的功课一概不问,只揪住清颐的婚事不放,说什么都要在出征前把清颐的婚事办咯! 薛龄看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便回府歇息,想着明日赶早处理完要紧公务后,亲自去鸿胪寺寻她一趟。 翌日,薛龄手中需要负责的公文出乎意料地少。她趁着午饭前到了鸿胪寺,老远就听到了魏清颐和林文英的声音。 “这诗词对文人极为重要,历代多少大诗人,是科考场中的翘楚。”魏清颐讲到诗词,十分有见地。 林文英的声音很快响起,将她刚才的话用丰罗语简略地说了,薛龄边走近边听,隐约听他说的是:“诗词重要,是我朝科考科目之一。” 还好魏清颐听不懂丰罗语,若是她知道自己慷慨激昂的语句,被林文英这样说了出来,她大概会急得揍人。 略略在厅外坐着等候了片刻,听两人的讲解告一段落,薛龄这才起身入内。 “您就是薛龄吧?”刚走了两步,便听面前一个身量未足的男孩凑了上来,用带着稚气的丰罗语问道。 还没等薛龄反应过来,他颇为热情地说:“我是贺兰亭,母亲和妹妹年节时也在长安。” 薛龄点头与他见礼,与他寒暄了两句。 贺兰是丰罗的国姓。小年觐见时,丰罗女眷中有一位端庄有礼的王妃,大约便是这位少年的母亲了。 “我母亲说,姐姐的丰罗语说得极好,果然是这样!”太颇为兴奋,拉着薛龄不肯放。 “贺兰世子,这位便是小郡主说的长安女译官?” “我也听郡主妹妹说了,长安的女子当真厉害!” “那个魏先生也是女子,据说她的志向是入长安的秘书省呢!” 几个丰罗少年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着,越说越不肯放薛龄离开,一个个地眼神中写满了崇拜与好奇。 丰罗女性地位不高,只有普通布衣女子才外出抛头露面。 丰罗贵族中,越是身份尊贵的女子,越是提倡不见外男。甚至于,她们除了父亲兄长和丈夫之外,一生再见不到其他任何男子,更别提其他的了。 虽然丰罗贵族们严格遵照这个习惯生活,但年轻一辈的贵族子弟们却出现了一派“革新”人物。 在他们眼中,长安女子的潇洒自在才是真正的过生活,这里民风开放,思想自由,十分值得学习。而像薛龄和魏清颐这样能与男子共事的女子,被他们视作最佳的榜样!薛龄哪里知道,自己的大名已经在丰罗贵族圈中如此重要。她此刻正耐心地回答每一位留学生的问题,却没料到这些少年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 ,难怪魏清颐想在秘书省为官的志向,都被他们给问了出来。 这几个少年再这样问下去,她怕是会将此行因萧礼而来的事说出去! “龄儿,可是佩服这帮少爷了吧?” 魏清颐在边上抱胸站着,一直维持着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薛龄回答完贺兰亭的问题,说了一句稍候,打算叫来其他译语组的人,找个地方跟魏清颐好好聊一聊。 正四下寻人时,一个少年又开口了:“薛姐姐,若是我们这样的丰罗人想做译语人,可有机会?” 听到这句,薛龄眼睛大亮。 她看着少年,用丰罗语认真地说:“以你的年纪学汉语还不晚,若用心学习,根据资质,三五年内便可做简单内容的译语任务。” “当真?”贺兰亭和其他几位少年听了,也十分感兴趣。“姐姐是何时开始学习丰罗语的,如何讲得这样流利?若不是您汉语说的这样好,我差点就以为姐姐是丰罗人了!”年纪稍大一些的少年问了他最为关心的问题,还不忘褒 奖她一番。薛龄很是受用,学着萧礼的样子,继续缓缓用丰罗语答道:“十岁左右,当年我在定县生活,那里有许多丰罗商贩。开始的时候我只能说一些采买时听大人说起的丰罗语, 后来我父亲替我请了丰罗的教书先生,十二岁算是正式入门。” “林大人,她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也给我解释解释。”魏清颐将躲在里间打算偷懒一阵儿的林文英拽了出来,小声问他。 林文英有个好处,不仅细心,所译内容还简单准确。 听了薛龄颇为诚恳地自叙后,他开口,飞快地总结了一遍。 “不会吧?” 魏清颐十分不可思议,“她一个官家小姐,如何十岁去街上跟丰罗商贩交谈。林大人听错了吧?” 为了证明自己的业务能力,林文英虽然已经口干舌燥,还是继续耐心解释:“当年薛大人一家是被贬官到的定县,据说生活清苦得很,与小商贩们都是亲自打过交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魏清颐问。“薛大人如今知道很多丰罗俗语和民谚,甚至许多丰罗底层人民的吃穿习俗她都晓得。我当时以为她是读书读得多,便问她都看了什么书。” 第六十二章 主簿大人 林文英仰头望天,将手中已经冷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才继续:“她当时很安静,说这些都是讨生活的经验。” 他忘不掉那日薛龄的眼神,是平静清冷,也是黯然隐忍。 他自负读书甚多,可从薛龄这里,他才知晓,原来很多东西是书本里没有的,这让他更加敬佩她。 他们很多人一直都只晓得,薛家如今一门出了两位京官,在长安是鲜花着锦;却从来都忘了,薛家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度过的那一段十分艰难的时光。 厅外,几位少年对薛龄在定县的经历十分好奇,吵着要听。 薛龄只说自己后来跟着丰罗先生学习,与他们一样,学得都是丰罗人都懂的书籍知识。 刚到定县时的不适应与磨砺,十岁孩童的无助与绝望,她并不打算与人提起。 这样一直回答着,早已过了午饭的时间。 等薛龄终于送走几个少年,嘱咐他们去客馆用饭后,再想起来要寻魏清颐,却发现她忙别的去了。 此时她饥肠辘辘,见众人都不得空,打算出去用了饭再回来。 附近的茶馆酒肆不多,她找了家饼店随意将肚子填饱后,坐在那里想心事。 那日百合楼的莲香乳鸽当真美味无匹,此后她迷恋上了乳鸽肉,寻到机会便要点一道类似的菜肴,却再也尝不到能与那日相似的味道。 不仅是莲香乳鸽,还有樱桃酥。 薛龄喝了口茶,是最普通的高沫,闻起来香气扑鼻,喝下去却差强人意。 茶也不如那日的好。 薛龄闭眼想了想,觉得那日一切都完美无比,似一场幻梦。只是醒来后,萧礼与她便远了。 平日里,萧礼只要在京城,她两三日便能见上一回。两人或谈公务,或并肩行一段路,她心里都有无限喜悦。 而这喜悦在那日被无限放大,却仿佛也堪堪停在了黄昏将尽,两人静默独处的霞光之中。 她不知何时起,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萧礼了。 杜羽修说,殿下本就很少到中书省来,只是前段时间事忙才偶尔过来两次。 于是她总想着往鸿胪寺跑,可这里哪有萧礼的影子,就连魏清颐也忙得根本没时间同她说什么。 “薛大人,你在这可就太好了!” 待薛龄有些落魄地回去,便见主簿大人正四处寻她。主簿最近升任鸿胪寺丞,只是众人事忙,还来不及同他正式道贺。 薛龄正要开口与他说两句恭贺之语,他却示意薛龄赶紧随他过去。 “薛大人别忙着道贺,听闻你午间还在,如何方才又寻不见人了?” 鸿胪寺内管理一向严格,薛龄虽然是中书省的蕃书译语人,但有一半的时间在鸿胪寺。更何况她又接替了主簿的许多工作,自然受他管束。 薛龄有些自责,她心中烦闷,不知不觉在外多停留了片刻,倒有公干时间外出游乐的嫌疑。 她赶紧诚恳的认错,想着自己在新升任的鸿胪寺丞面前犯了这样的大错,一定会被好好教训一番。 “如今殿下和陆大人正在厅内等候呢。”他有些着急地向前继续走着,是怕厅中两位久等,并没有责怪薛龄的意思。 薛龄大惊,自己犯的错如此严重,惊动两位主管亲自前来问罪! 两人很快到了厅中,薛龄与他一同施礼后,陆籍笑眯眯地开口请他们坐下。 “此次请薛大人过来,是为主簿一职。”熟悉的声音响起,薛龄有意避开萧礼的目光,此时终于撞上。 他还是那日大殿中的华贵气质,只是威严中她察觉出了他的疲惫。 可能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薛龄静静地想着。 陆籍很快说:“秦大人如今已经升任鸿胪寺丞,便需要有人接任主簿一职。殿下与我商定,决定请薛大人担任。” 原来主簿大人姓秦,大家一直称他为主簿大人,薛龄倒是第一次知道他姓什么。 薛龄继续神游。 “秦大人当初举荐了薛、方两位大人,如今薛大人已将主簿一职的责任尽数接下,想来今后必能有一番作为。” 陆籍说完,等着薛龄开口。 薛龄却依旧神思不属,面上神情清冷如一。 “薛大人!” 萧礼开口,清朗华贵的声音有一丝提醒的意味,惊得薛龄立刻回神。 反而是陆籍好脾气地开口,将刚才的一番话换了个说法又讲了一遍。 薛龄赶紧清了清嗓子应下,又俯身一拜,谢过在座三人的信重,这才告退。 第三日,薛龄带着任命文书从中书省到了鸿胪寺。与几位蕃书译语人告别时,只有杜羽修说了几句好话,颇有义气地送别了一番,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这也不怪他们,如今蕃书译语人中,吕瑞与最近深得圣心的辛家交好,他还是永安侯府的常客,众人看着,都觉得空悬的主官之位早晚都是他的。 中书省内的人都晓得,吕瑞与薛龄不睦。如今她从这里离开,除了杜羽修,谁也没胆子在未来主官面前摆出一副与她相熟的模样。 薛龄人逢喜事精神爽,早已不看重这些。她将任命文书收在宽袖中,正式以主簿大人的身份,颇为端正地坐在鸿胪寺内,属于她的小书房中。任命文书上除了格式不变的公文外,照例会将所任命之人过往的成绩简略的叙写一下,作为任命的凭据。薛龄在吏部报道的时候略略瞥了一眼,自己那部分的字迹好像与 同批其他官员的有所不同。 她一路惦记,好奇不已,此刻终于有空闲好好看一遍。 文书展开,吏部与鸿胪寺的印鉴具在,粗略地看了一眼负责登记官员的字迹,薛龄的目光被其中的一小段文字所吸引。 内容无非是写,她除了履行蕃书译语人的职责外,还主持完成了一批典籍译文,代任鸿胪寺主簿这一个月里,将译语组和随行译语人安排地井井有条等等。 薛龄认真地一字字小声读着,脑中萧礼提笔写字的神情一遍遍反复着。 作为鸿胪寺的最高负责主官,这是太子殿下亲自提笔为她写的。 她的名字被他写得清俊飘逸,简单却极富韵味。 若将这字比作人,那每一个都是肌骨匀称、风骨绝佳的红尘中人,经历连番打磨后愈发卓然而立,反而是不染尘埃之相。这样的太子殿下,这般的萧礼,她薛龄怎会不动心? 第六十三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翌日下午。 “主簿大人!还未贺你升官之喜!”熟悉的女声响起,是许多日都不见人影的魏清颐。 “清颐姐这几日教我好找。” 薛龄听说魏清颐最近通过了恩荫封官的考试,如果没什么变动的话,不久就要去弘文馆做校书郎了。 想到这,她小声说了一句:“见过魏大人。” 魏清颐只是通过了荫官考试,还没有收到正式的任命文书,所以薛龄不好大声宣扬。 “许久未见你,倒是愈发严谨了。”魏清颐淡笑,对她谨慎小心很是赞赏。 两人攀谈许久,都是难得的忙里偷闲,于是找了间酒馆坐下,一边对饮一边说话。 魏清颐想着自己不久便会入仕,笑着问薛龄官场中的事。虽然她久居京城,可魏府将门世家,从没有出过她这样的微末文官。 薛龄说着自己的一些见闻,将前段时间吕瑞的事也同她细细分析了,只提醒魏清颐提防小人。 她在心中盘算着,是否要将自己奏疏被人剽窃一事说出来,又想起那日殿中萧礼认真的神情,闭了嘴。 薛龄给魏清颐斟了一杯酒,犹豫一下开口:“清颐姐最近事忙,可听过半月后的中秋宴?” “知道的。”魏清颐眼神飘了飘,答道。想了想她又说:“龄儿你一定要去!” 她好像喝得有些迷糊,说完这句又慌忙捂住嘴,像是说漏了什么似的。 “自然是要去的。”薛龄没注意对面女子的小小动作,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刚一说完,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矜持,于是又补充道:“收到请柬的官员女眷都将这当作天大的殊荣,怎会有人不去。” 见对面魏清颐像是没有异意,半晌她又说:“听礼官的意思,这宴大有来头。若是有心仪之人,陛下会赐婚也说不定。” 魏清颐点头。 就是因为这个,她被某位殿下使唤着忙了几天。 薛龄说到这儿,心思已经呼之欲出。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烧红,咳了咳,自己当先解释道:“今日的酒倒是后劲大,脸都有些发烫了。” 魏清颐又点头。 若是酒不醉人,薛龄这样聪明,问出什么来可如何是好?她等下是要醉的。 薛龄如何知晓她的玲珑心思,她自己在心间盘算很久,颇为犹疑地问:“向来是男子向女子示好……清颐姐,若是女子主动靠近心仪的男子,会否成功呢?” 魏清颐心想:天啊,龄儿这是什么奇奇怪怪地问题。莫非……她已经知道什么了? 那不如现在就…… 咚的一声—— 魏清颐颇合时宜地一头栽倒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过了小半刻,在薛龄惊诧地眼神中,她将手边的酒杯碰倒,嘴里还念念有词:“不成不成,这酒醉人得厉害……” 好半天,薛龄都没回过神儿来。 她执起剩下的小半坛酒,说了一句“贺魏姐姐入仕,心愿得偿”,一仰头将酒全部灌入喉中。 这是云间楼的桃花米酒,入口绵软甜香,甜汤一样的,想不到魏姐姐竟如此不胜酒力。 …… 升任主簿后,薛龄虽说从此告别蕃书译语人的身份,不用中书省和鸿胪寺两头跑,却比之前忙碌不少。 以贺兰亭为代表的几位留学生,就“如何将自己培养成一位合格译官”一事,时常与薛龄展开讨论。 他们来长安后见得最多的就是译语人,在他们眼中,每一位都风度翩翩地说着丰罗语,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地镇定。 于是这一群王公贵戚子弟,纷纷立志要做一名品级并不高的译语人。 薛龄本就在心中想着之前与萧礼提过的几个想法,如今被这几个少年一提,有了更妥贴实用的法子。 她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教几人汉语,他们一边学着文化与天文,一边学着语言,小半个月成效显著,已经能用简单的汉语交流了。 薛龄越教越有信心,贺兰亭他们有时能直接听懂魏清颐授课,也十分有成就感。 人们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几个少年精力旺盛,听、说、读、写的环境又是绝佳,因此薛龄因材施教,每日会给进步快的学生多留一些课业。 除了给贺兰亭这群留学生另开“小灶”外,新上任的主簿大人的重中之重,还是安排随行译语人。 典籍译文的事早已告一段落,她原本想着会有更多的译语人可供安排,可算来算去,遇到稍大一些的活动,人手还是不够,最后少不得要她自己去充数。 虽说只是充数救急,但每次丰罗官员出行的目的都不同,也需要她提早准备一日。 就拿三天前薛龄负责的那批丰罗武官来说,虽然他们只是简单地照例入宫寒暄,但有几人入宫前,听说了朝廷与南齐在西南边境的摩擦,甚为关心。当时,薛龄负责送几人回客馆休息,本以为很轻松,谁知几位大人问起了南齐的事。幸亏她在中书省的时候,杜羽修没少在她旁边念叨,所以她凭记忆捡重点的说了,也 算是解答了几位官员的疑惑。从那天以后薛龄便给自己定下了规矩:随行译语人必得早早安排。最要紧的是,要将所陪同官员的全部已知消息,都告知译官,好留给译语人门足够的时间和资料,做好 万全地准备。 因有了这些想法,薛龄每日忙碌不已,常常到了黄昏后才能回府。可她回府后也没闲着,不是验看命人新做的衣裙,便是对镜描妆。 “小姐,你刚回京的时候,不是素衣便是男子打扮,如今可算开窍了。” 月上柳梢,阿丛将室内的烛花剪了,见薛龄仔细的对着菱花镜描眉,于是又添了两盏灯来。 灯下看美人。 薛龄将长眉描得极轻,如烟笼绕水一般。她对镜端详了一会儿,又在眼尾扫了些黛色,霎时间顾盼神飞。黛色将眼尾勾勒得灵动翩然,如月下舞动的美人剪影,朦胧清淡,又似带了霜雪的松针叶子,将极致的美汇于一处,冷冽清晰。 第六十四章中秋宴(上) 阿丛不由地静静看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眼角眉稍,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好一会儿,薛龄起身,将身后两套衣裙来回对比一番,选了一套茶白色绣祥云暗纹的齐胸襦裙。 她的肩颈天生纤长匀称,穿男装和官袍时就显得很是挺拔,到时将这剪裁合身的襦裙穿上,定是与往日不同的风采。 就算再忙,她也记着十五晚上的中秋宴。因鸿胪寺主簿的身份便利,薛龄从礼官那里,探听到了许多关于中秋宴的消息。小到那日烛台的形制、碗碟的配色花纹;大到宴会选址所在,以及四周花卉颜色与样式。 不是她无聊,而是她听卢志毅说,这些都是萧礼亲自过问了的。 既然她已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打算大方一回。 虽说薛龄自己也不确定,在王公贵女齐聚的大宴上,她可有胆量,当众说出心上人之类的话语。但她早早打定主意,好歹在形貌气势上,自己是要尽力一回的。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悬月台四周,桂花香气清甜,衬着龙纹兽炉中袅袅婷婷的沉水烟,将整个高台都笼罩在沁人馨香之中。 诺大的宴席上,男女分开设坐,虽然不在一处,在座众人却都能看到对面的男男女女。 放眼望去,女子们姣好温婉若花朵一般,有的娴静,有的活泼;她们对面的男子各个仪表堂堂,清瘦俊逸有之,孔武有力亦有之。 当然,这里面也有吊儿郎当的,比如魏将军家的独子魏清叡。 “清叡,你……你姐姐呢?”一位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子拉住他,有些拘谨地问。 他是南越王,据说明年便要成婚回封地了,却一直没有寻到合意的王妃。 魏清叡挤眉弄眼地说:“小王爷,我们魏家那么多姐姐,你说的是我哪个姐姐?” “自然……自然是你长姐。” “那可不巧。”他一副遗憾不已的样子。 南越王神情骤然失控,抓住魏清叡的手腕急忙问:“我听说她今日会来的啊,如何不来了?” “哎呀没说她不来!”魏清叡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娇养着,哪里经受得住他这样狠狠抓着,大呼放手。 南越王知道自己无礼,眼神中歉意与迫切交加地望向他。 魏清叡委屈巴巴地揉了揉手腕子,有气无力开口:“她如今已是弘文馆的校书郎了,公事了结了自然会来。” 薛府内。 “龄儿今日打扮得极美。”魏清颐由衷赞叹道。 她二人因有公务在身,之前特意同礼官说了,要晚些时候才能到悬月台。薛府地处偏远,因此魏清颐特意过来同薛龄一道过去。 此时薛龄将早已挑选好的首饰戴上,行动之间有细微清脆琳琅之声,这是她回京以来,花样最全的一次打扮了。 悬月台是宫中最佳的赏月地点,今日天气晴好,熏风阵阵。 薛龄到了这里,见四周幔帐轻垂,花木扶疏。晚风轻拂,幔帐微微摇曳,正好看见对面的幽幽池水中,有仙鹤在月下嬉水停留。 还未踏入悬月台,她便不由感叹太子殿下思虑周到,品味出众。 “你瞧那是谁?” “哪个?” “哎呀,刚刚坐下的那个,清颐姐姐在她左边。” 几位女子凑在一起,想去跟魏清颐见个礼,却又苦于不晓得她身边盛装而来的女子是谁,索性就将顺道路过的礼官寻来问。 “那是我们鸿胪寺的主簿薛龄大人。” 眼看着众人都到了,卢志毅正打算叫小公公们去请陛下,便被几位闺秀拉过来认人。 起初,他也没认出是薛龄。 座中的女子清雅高贵,茶白色的齐胸襦裙在她身上,乍一眼看去就极为出众,好像是披着月色而来的仙子。 “原来她就是那个女官大人!” “怪不得清颐姐姐同她一道过来,原来是她。” “诶?听王家妹妹说,那薛家姑娘生的并不好看,上次春日宴打扮也寒酸。如今我看来,并非如此啊!” “小门小户的,你听她胡说。” “是啊,高姐姐,王家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如何听她胡搅蛮缠。” “说不定这位薛大人再过几年,比她王小姐父亲的官阶都高呢!” 几个闺秀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险些就错过了低调而来的太子殿下。 今日的萧礼与薛龄见到的并没有什么差别,不过就是束发的金冠换了模样,领口的花纹换做了金线绣成的如意纹。 在薛龄眼里,若论模样俊俏,当属那日花树下,一身蟹壳青袍子的书生萧礼。 但是其他闺秀们却不这样想。 即便那缓缓行来的男子并没有用太子仪仗,但他站在那里,金冠锦袍,通身俊逸华贵的气质,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 岁昔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见自家太子俨然已经成了焦点,索性提高声音,长长一声道—— 太子殿下驾到! “一直听说殿下英明神武,勤勉政事,谁能想到竟生得这般出众!” “是啊,我瞧着气宇轩昂,威严肃穆。” “你说是容越公子俊俏些,还是殿下略胜一筹呢?” 众人躬身行礼后,见萧礼被几个王孙公子拉着寒暄,几位闺秀便迫不及待地与同伴小声议论着。 薛龄听了心中暗想,周淇从小就生得好看,可站在殿下身边,她怎么看着都像是太子的小跟班。 她们几人这样对比,多半是因为周淇今日不在这悬月台上,若是两人站在一处,便不会有这番比较了。 正想着,帝后携着王公大臣们到了,宴中的众人皆以小辈对长辈之礼见过,陛下略略说了几句后,待众人落座开宴,偏厅便响起了丝竹清音。 薛龄听着,觉得那曲调缱绻柔和,若有似无,十分养人精神。只是四周语声阵阵,她竟没有留心,其实这曲子是以《如暮》的小调改写而成的。 接下来便是众人来回走动,轮番敬酒。薛龄与魏清颐一处,因她二人有官衔,是以总有人接二连三地前来寒暄问候。 第六十五章中秋宴(中) 魏清颐将宫廷御酿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口中,也不见半分醉意,薛龄看在眼中,觉得她的酒量当真令人难以捉摸。 不过与她二人相比,座次上首那边,贵妃娘娘身侧的辛雪莺处更是热闹非凡。 “世子夫人聪慧无双,得陛下夸奖!” “您瞧,京中这样多的女眷,哪有夫人这般荣光。” “是啊,姑姑是贵妃,爹爹是重臣,夫婿马上便要承袭爵位。啧啧啧……再没有夫人这样的福气了。” 一时间,出阁的、未嫁的女子们都围拢了上来。 “我看这悬月台上,今日最夺目之人之人除了皇后和贵妃娘娘,便是只有夫人了。”几个年轻妇人凑上来说着。辛雪莺娇笑着谢过众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今日头戴整套的珠翠华冠,身着鹅黄薄衫,清浅的裙装摇曳生姿,步态婀娜。如今被一众佳丽围着,好像众星拱月一般, 娇媚神色中,有掩不住的倨傲。 待众人吃饱喝足,令宴中之人最为瞩目的环节这才刚刚拉开序幕—— “如此良辰美景,若能成全有情之人可再好不过。”皇后侧首看向身边的皇帝陛下,见他点点头,便立刻笑吟吟地开口。 众人安静下来,连连点头称是。 帝后不断用眼角余光瞥向身侧的太子,恨不得让他现在就选一位女子出来成婚。 随着皇后的话音落下,手持木质小托盘宫人们鱼贯而出。 按照京中的规矩,男子该当将自己准备的见面礼送给心悦之人。 “不如让清颐为在座诸位讲个故事吧!”魏清颐大方走出,朝座首的帝后施礼后说。 众人惊异地朝魏清颐的方向看过去,就连一向冷静的薛龄也不由呆愣。 很快,她见那女子神采飞扬,胸有成竹的模样煞是动人,也偏头托腮期待起来。 “哦?魏校书有什么故事,但说无妨。”皇帝十分看重魏清颐的才学,听她要说什么,连忙兴致勃勃地问道。 魏清颐再次大方施礼:“清颐一直看重的,是能与心上人携手并进的男子。” 薛龄默默听着,眼神却一直不住地往太子殿下身上飘。 对面的殿下十分赞同的点头。 “我听说,上回春日宴,这清颐姐姐可是为了殿下而来。只是后来殿下突然有事,提前离开了。” “那次我去了,清颐姐姐的确有此意呢。” 女子们的对话不时地传入薛龄的耳中,令她手心微微出了汗。 “……这世间动人的相恋故事有很多,其中却有一对,虽还不是恋人,却互为师友,令清颐赞叹。”魏清颐声音朗朗。 薛龄心中想着,魏家早年间将幼子送入东宫做伴读,清颐姐因此与太子成了友人。两人一个潇洒有大志向,一个通透缜密,可不就是互为师友、相伴相携。 她一直想着要如何表明心迹,清颐姐倒是抢先她一步。 唉……谁让自己不够明快果敢! 她有些烦闷地饮了一口酒,听魏清颐继续说着:“那时鸿胪寺书阁起火,这二人在危难中互相信任,共同救下无数珍贵书册典籍,避免了一场滔天灾祸。” 座中辛雪莺的金玉耳环突然剧烈地颤了颤,随即她轻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看向自己佩戴金玉翠镯的手腕。 正如刚才那些上来巴结她的女子所说,她如此高贵地身份,放一场火收拾个小贱人怎么了?这一边,魏清颐看着萧礼,大方一笑继续道:“清颐一直以为,女子若是依附男子而活,此生便无甚滋味。但清颐所见大多如此,不免怅然久矣。如今看到这二人,清颐心 中甚为欢畅。这二人在清颐心中,当得起佳偶之说。” “真有这般亦师亦友地男女?”皇后奇道。纵然她贵为天下人的母后,得陛下尊重,但很多事也只能她独自承担,陛下与她亦不可算作师友。 “清颐所见,当真如此。”魏清颐会心一笑,笃定地答道。 “且说说看。” “《丰罗医药集》这册书,不仅有译语人的努力细心,这背后还有提携信重。因此会有后来的一本本表疏、《杂症论》等等。” “薛大人,你与魏大人亲厚,可同我们解释一二?”邻座的两名女子颇为有礼地悄悄说。 她们日日在闺阁之中,自然没听过魏清颐说的这些。 “译语人说的是将他国语言译为汉语的官员……”薛龄已经听出魏清颐在说自己,却不晓得她的用意,正迷糊间,见有人来问,便耐心解释一番。 魏清颐一向善言,将薛龄与萧礼的点滴捡重点简单说了。薛龄在一旁静静听着,时不时同身侧的两人低声解释一两句,倒是很像她们的随行译语人。 待魏清颐说完,座中众人无比向往,竟久久无人发言。 “姐姐,魏大人说的是谁?”两位女子见薛龄脾气好,问什么都一一解释了,便改口唤她姐姐。 “说的是我。”薛龄平静地说,还十分优雅地将齐胸襦裙上的蝉羽纱衣理了理。 两个女子怔怔看了她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魏大人说的是您和……” 此时薛龄看着款款走向座中的魏清颐,十分诚恳地朝她拱手一拜。 她一向反应很快,刚才同人解释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魏清颐的用意。 “魏大人一提《丰罗医药集》,哀家便知道这女子是何人了!”皇后拍手笑道,她怎么会忘了,正是这册医书助她痊愈的。 此时正是圆月清朗,悬月台四周的青纱幔帐被风带起,大好月色尽收眼底。薛龄听到皇后如此说后,便盈盈起身见礼。 她起身,长眉的黛色与眼角的线条便如轻纱与月色一般,一个飞扬清越,一个摄人心魄,将人们心中最爱汇于一处,漾出无限温柔。 皇后满意地唤她,众人便见那女子款款行来,姿态大方无半分忸怩。 月色极好,烛火明灭。茶白色衣裙的女子羽纱曳地,腰间璎珞在月影星辉下泛出莹莹光华。她脚步轻盈,身后纱幔随风轻舞,给人一种她是乘月而来的错觉。 第六十六章 中秋宴(下) 爱美的女子们目光极快地扫过她身上的珠玉,这才发现,她飞仙髻上的钗环竟如此清雅简单,那修长的脖颈与光洁的额头,其实才是最好的饰物。 突然间,有人便在心中起了个念头——世子夫人的珠玉冠,刚才看还华光璀璨,此刻瞧一眼,便当真是落得凡俗了。 “魏大人所说,在鸿胪寺救下典籍的人,是儿臣。”就在座中人纷纷为女子美貌摄取心魄之时,萧礼开口了。 他声音高华,如珠似玉,带着一如既往地安定,却隐隐有些笑意。他朝着悬月台正中走去,堪堪走到了薛龄的身侧。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 如此一对风姿卓越地男女站在一处,座中人一时间不知是该赏月还是看人。 还是看人罢。如此佳偶,难得一见。 “如此佳偶,难得一见!”皇帝大笑着同身侧的皇后说。 两人为陛下的这一句称赞双双躬身拜谢,好似默契天成。萧礼看着身侧女子今日尤其动人的容颜,知道她是为自己而来,十分欢喜。他细细看着,觉得她穿这样的白色甚是好看,从前他只晓得,那宽袖黑色官袍她穿来很是出众 ,藕色穿起来灵动清新,今日一见,方知她穿白色是仙人之姿。 他走近了看薛龄,眸中尽是温柔缱绻。半晌,才亲手将身后宫人托盘上的锦缎掀开。 托盘上是一块形制精巧的美玉,色泽莹润,是玉中难遇的上品。 其实在史官的笔下,这块玉佩大有来头:初,丰罗之国有美玉进献,成武帝大喜,命能工巧匠雕成玉璧,上刻两国来往大事十件,存于鸿胪寺中。时庆文帝为中宫太子,请旨求赐美玉一角,耗费时日亲自打磨, 即成。成武帝观之,笑曰:吾儿新妇之物也。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龄儿,这玉佩你可愿意收下?” 萧礼低声问道,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薛龄的心漏跳了半拍。 “嗯?” 萧礼安静看着她,眼神深邃坚定,带着礼貌地询问,但更多的其实是在引诱。其实这时机不对。薛龄想,若是太子殿下将这个眼神用在南齐来的谈判使臣身上,还开放什么互市,打什么仗啊!保证殿下说什么,南齐的使臣都会傻傻的点头答应,就 像她自己现在这样。 木质香气盈满鼻尖,萧礼凑近,将她的肩轻轻揽过。还没等薛龄反应过来,只觉得腰带动了动。她一低头,玉佩已经系在了腰间。 然后,他凑在她耳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方家的雕玉器具我用着有些生疏。” 生疏?薛龄觉得他这个语气才令她生疏! 在她眼中一向智珠在握的太子殿下,跟她悄悄说了这个? 那玉佩晶莹精巧,触手清凉,哪有半分瑕疵? 她终于晓得,前段时间太子殿下把自己关在东宫是做什么了。他找方瑞青要了雕玉大师的工具,亲手给她雕出了一块玉佩来。 薛龄看着那玉佩的花纹,想起那日两人在夕阳下的对话。 “龄儿好像很喜欢如意和祥云的纹样?”当时殿下突然问她。 “嗯,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时常绣这样的帕子给我。” “原来是这样。” …… 她只是随意提起,也当他随口一问。 如今,她又将玉佩放在手心细细看了,只觉得心中无限美好。 这玉佩一边雕的是如意,一边刻的是祥云,与原来的形状十分相配,雕得颇对她胃口。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刚才点头点得完全不够认真。 于是薛龄抬头,看向眼前的男子,望进他幽深的眸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龄儿收下。” 她话音未落,便见那眼眸中霎时盈满光彩。 不远处的烛花微微爆开,宫人悄悄添上另一盏灯。薛龄感觉对面男子靠得更近了,正在她失神间,额上落下一个轻巧地吻来。 她绣了祥云暗纹的裙边与他领口的金线如意纹,仿佛快要重叠在一起。 “太子萧礼,请陛下旨,封鸿胪寺主簿薛龄为太子妃。” 薛龄站在男子的身侧,听他朗朗说着自己的名字,鼻端盈满她熟悉的气味,觉得此刻心中十分安定。 “不行!”皇后脱口而出。 众人哗然,薛龄的心再次慢了半拍。只是瞬间,她感觉萧礼的手从宽袖下伸了出来,悄悄捏了捏她的手。 此时的悬月台中一片安静,除了薛龄和萧礼的小动作外,其余人都被皇后一句“不行”,吓得不敢乱动,纷纷猜测这是何意。 “皇后?”皇帝也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样好的姻缘,不该你请旨,该由你父皇直接赐婚!” 萧礼像是习惯了一般淡淡一笑,薛龄看着却在心中想:殿下你刚才若是真的不着急紧张,做什么要偷偷牵我的手? “是啊,礼儿做得很好。朕该当赐婚!”皇帝立刻答应。“薛大人如今成了太子妃,那我们以后要改改称呼了!”卢志毅带着两名礼官悄悄从悬月台侧面过去。他们刚刚将翰林请来为陛下拟旨,此时无事,准备到悬月台后面的小 厅里休息。 只是不巧,这一句被辛雪莺听到了。 薛龄九品小官的时候,她便同父亲暗示过要除掉她,却见她摇身一变成了鸿胪寺的主簿。 她今日来听说了此事本就心中不快,但见宴中人皆以她为尊,便也打算饶过她。如今倒好,她竟成了太子妃! 日后她见了她,还要低声下气的跪拜问安不成? 啪——茶盏落地的声音突然响起,卢志毅只觉得脚边炸开了什么一样。 这一声动静很大,一时间,她身边的几个宫人慌忙下跪,三位礼官也立刻伏低了身子。 “贵妃那边儿怎么了?”帝后双双侧首看去。 “陛下,娘娘,臣妾这侄女吃醉了酒,妾身替她告罪了!”辛贵妃反应极快,拉着辛雪莺立刻下拜。 她这个侄女平时什么都好,只是一点:生气起来不论何时何地都喜欢砸东西。 “既然吃醉了酒,那你便带她去休息,不用过来了。”皇后看没什么大事,见皇帝也不在意的样子,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两人退下。 上次贵妃在春日宴上使小心思的事,她还没找人算账呢。 似乎是感应到了皇后的情绪,皇帝轻声在她耳边提醒:“再要紧的事,如今都要放到礼儿后面。”“是,臣妾知晓分寸。” 第六十七章 但望长长久久 中秋宴过后,太子妃的册封礼定在了九月初九。 对于此事,薛龄曾这样问过萧礼:“听说礼官选了很多个黄道吉日,殿下如何挑了个这么近的?” 她每日在鸿胪寺出入,看见陆大人和秦大人他们刚刚忙完祭祀和中秋宴,又要马不停蹄地张罗半个月后的册封礼,觉得十分对不住他们。 萧礼正在看鸿胪寺丞送来的礼单,其中的几处似乎有些不妥当。他提笔修改,并没有立刻回答她。 “可是南齐战事的缘故?”薛龄将宽袖挽起,在他身侧为他研磨,还不忘一个劲儿地瞧他写字的样子。 待萧礼把最后一处改动做完,放下笔,看着薛龄的眼睛道:“九月初九成婚,但望我与龄儿长长久久。”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十分认真,眸中盈满笑意,比她初见他时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后来在册封礼的大典上,她与他并肩站在殿中,在礼官们的指引下叩拜行礼。 那时薛龄想,华服盛宴金玉器具,加于此身的无限尊荣和一道道繁琐隆重的仪式,她今后大约都会忘记,但她却唯独忘不掉他执起她手时,掌心的温度与触感。 从台阶走到大殿的那段距离,她听见珠翠琳琅,丝竹乐器不绝,赞颂唱和悠长,脑中却依旧是萧礼注视她时说的那句话:“但望我与龄儿,长长久久。” 是啊,此生漫漫,前路如何,他都想要与她长长久久。 九月初九,长安城内万家庆贺。 九月初九,薛龄与萧礼相互执起的手,共同牵着一道喜庆地红绸锦缎,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 婚后,薛龄依旧照常生活,只是原先需要从薛府出发前往鸿胪寺,现在改成了从东宫出发。 对于太子妃依旧在鸿胪寺出任主簿一事,朝中也有两种派系说法。 一派是以辛尚书与吕瑞为首的反对派,他们认为太子妃应当从鸿胪寺卸任,从此不再插手朝政。 一派是以陆籍和魏清颐为首的赞成派,他们认为现任的主簿大人是至关重要不可替换的,不能因为主簿大人成了婚,就忽视了大人的才华。 对于这两种意见,帝后的意思是——全权交给太子。 而太子殿下呢,初次听闻这两种意见时,他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话;“太子妃是关乎我的私事,薛主簿则是鸿胪寺的公事。公私分明,一直是我要告诫诸位大人的。” 当时辛尚书还要说什么,萧礼略略提了提辛家子侄在南海任官时的罪责,尚书大人知道自己有许多把柄,又不敢得罪未来的储君,只好闭口不提。 有了萧礼在背后的支持,薛龄觉得自己的主簿生涯除了太过忙碌以外,其余都十分顺心。 从前她只是个小小主簿,只能自己教贺兰亭这些留学生们汉语,随着他们进步越来愈大,她希望能找汉语水平更高的人来做他们的老师。 如今薛龄看来看去,决定亲自去弘文馆拜访魏清颐。 原本她还担心,自己没有出入令牌,怕是走不进弘文馆,没想到自己报上姓名与官阶后,门口的卫兵竟然晓得她。 “太子妃请!”卫兵恭敬地行礼,立刻放行。 薛龄谢过,连连小声嘱咐那个卫兵:“如今我穿着官服,便还是鸿胪寺主簿。” “主簿大人来看我了吗?”魏清颐刚刚准备出门,便看见薛龄青碧色七品文官袍子,鬼鬼祟祟怕人发现似的,正在和守门的卫兵说规矩。 说来也巧,薛龄升任主簿后,一直没有合适的七品官的官袍穿,因此她还照旧穿了很久的黑色官袍。如今这一身青碧色官袍,魏清颐倒是第一次见她上身。 “魏校书好!”薛龄回首,看见自己的大媒人十分开心。那日册封典礼后设宴,魏清颐最是尽兴,一杯接一杯地给薛龄和萧礼这对新人灌酒。还好萧礼与她这方面的实力都尚可,两人互相配合着,薛龄才堪堪摸清了魏清颐的酒 量—— 真正的千杯不倒! “不知馆主大人可在?”薛龄也不废话,直入主题。 “大人正好在厅内授课,我带你过去。” 弘文馆从外面看去,就是一片清幽竹林,魏清颐带薛龄走进去,这才看见庭院深深,四周简朴素雅,布置的颇有一番古意。 薛龄在心中赞叹,弘文馆不愧是本朝文人最向往的地方! 今日恰逢馆主大人亲自授课,讲的是卫国的一段历史。十多名学子在厅中正襟危坐,都听得很认真。 “卫英帝一朝开始,卫国不与邻国往来,导致后来几代国力衰弱。”馆主大人名叫徐英,当年十九岁时便状元及第,文采绝佳。 “这是为何?”一个清俊少年十分活跃,当先问到。 馆主大人声音老迈,他缓慢说着,带着无限睿智:“文化、经济、军事等等方面都影响深远。至于如何影响,散学后你们写一篇文章来分析,五日后交给我看。” “是。” 学生们三三两两散去后,魏清颐正好找那清俊少年有事,于是两人也同薛龄告别了。 薛龄走进厅内,对着馆主躬身行礼后说:“方才下官听大人说起卫国与邻国的往来,觉得甚有道理。” “你说说看?” 馆主从未见过薛龄,但瞧着她身穿七品文官的袍子,气度从容大方,于是请她坐下说话。 “卫国一朝本来经济就弱,当年卫英帝下令禁止边境贸易,实际是为了保护卫国边境的百姓。但卫英帝以后的几代君主却沿用这一政策,不加变通。”薛龄想了想读过的《卫史》,继续分析道:“久而久之,边境封闭日益严重,后来竟演变成卫国百姓对邻国之事闻所未闻,更休要提文化交流进步了。是以到了最后,卫灵 帝极力改革,引进无数邻国书籍,却罕有通晓两国语言之人。因此,灵帝一朝的重开边境,被后世人当作是一场笑谈。” 馆主大人点点头。当时卫国的边境情况少有人知,更是认为卫灵帝的改革不值一提,看来面前这位官员,对当年卫国的外交景象了解颇多。“下官是鸿胪寺主簿薛龄,此次来便是同大人商议我朝与丰罗的文化交流之事。”薛龄说到最后,缓缓道明来意。 第六十八章 弘文馆议事 “您就是太子妃?”馆主大人虽未见过面前的女子,却知晓薛龄此人的事迹。 薛龄点头,依旧平静谦和地看着面前官员,神色清冷。 “若您一来便说明身份,便不用如此费一番口舌。”馆主笑道。 薛龄按住了他要起身行礼的手势,朝他指了指自己的官袍。馆主立刻明白,面前这女子是以主簿的身份来见他,于是他也不再多礼,只是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分敬佩。 “这番话下官迟早要说。刚才在厅外听您同学生讲起,这才与您直接提了。” 馆主大人点头,复又有些担忧:“只是弘文馆中并无人通晓丰罗语,该当如何交流?据本官所知,你鸿胪寺中的译语人一向不足啊。” “大人且宽心,鸿胪寺客馆内有一批丰罗留学生,他们已有一定的汉语基础,简单的交流全无问题。”薛龄对贺兰亭这一群少年人的汉语水平十分有自信。 “大人的意思,是想让弘文馆来传道授业?”馆主了然 “正是。” 馆主想了想答道:“正好,所谓‘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薛大人瞧着刚才那些学生怎么样?” 弘文馆内的学子都不是一般人,里面身份最低的也都是王侯公子。 “几位留学生也都来自丰罗权贵之家,与弘文馆内的学子们年纪亦相仿,相信各位相处起来也容易些。” 两人虽然从未见过,但有了薛龄进门时的一番铺垫,此时谈起丰罗留学生来,想法都颇有默契,很快便商定了具体的授课人选和大致内容。 最后,馆主大人听说贺兰亭几人有意做译语人,十分开怀,索性对留学生们开放弘文馆,请他们定期到这里上课。 薛龄大喜,“打发”走了这一群精力旺盛的学生,她每日在鸿胪寺就能安静不少了。 馆主大人亲自将薛龄送出弘文馆的时候,天色还早。弘文馆不远处,两个小厮打扮的人见薛龄出来,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这原本是萧礼的意思。中秋宴时,辛雪莺对她的敌意昭然若揭,之后朝堂之上,辛尚书等人虽未直接同薛龄撕破脸,但碰上了定然要争个高下才罢休。萧礼看在眼中,自然知道这些人惯使哪些 阴诡伎俩,除了提醒薛龄小心防备以外,还将自己的九名近卫中的四位派到薛龄身边,希望能时刻互她周全。只是薛龄一个小小七品官,每日来往于鸿胪寺实在没必要带太多扈从,于是只在出门时让两名近卫乔装跟着。其余两位她仔细叮嘱过,让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千万不 可露面。除了不想太过张扬外,这也是薛龄想要保存实力的一个办法。此时薛龄披了一件外袍,将青碧色官服遮住,这才换上了玩乐的心情。从弘文馆出来再经过两条窄巷,珍味阁就在不远处了,她很喜欢这家的糕点,味道与之前的樱桃酥 不相上下。 此时珍味阁内只有三三两两地食客,这家店主人很奇怪,平时只卖新鲜出炉的糕点,但凡糕点冷了便不再售卖,花双倍的价钱也不行。 薛龄要了一份桂花蒸糕坐在那里安静吃着,店中小二闲暇无事,便笑呵呵给她端了一壶茶来。 “阿娘,孩儿也想当太子妃!”奶声奶气地声音响起,薛龄刚到嘴边的糕直接吞了下去。 她定了定神循声望去,见边上一桌妇人带着两个孩子。 那妇人看起来十分宽和,笑着问刚才说话的那个女孩:“为什么呢?” “阿爹上回同我说,他在酒楼见过太子妃!”旁边的男孩吃完嘴里的糕,立刻抢着说。 女孩也跟着说:“阿爹说太子妃特别厉害,知道的特别多。” “可是太子殿下已经有太子妃了。”妇人看薛龄看过来,朝她笑笑,继续逗两个孩子。 “哎呀,我就要当太子妃。”小女孩不以为意地说。 小男孩急了,也大声开口,仿佛压过妹妹的声音就能赢:“那我也要当太子妃!” 薛龄见两个孩子实在可爱,笑着将蒸糕端过去分给他们。 两个孩子大方谢过,觉得眼前的这个女扮男装的姐姐很是亲切。 “做太子妃是要嫁给太子殿下的呀。”薛龄轻声提醒男孩。 男孩要了摇头,边上的女孩也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吃点心。 妇人好脾气地帮两个孩子解释:“家里有一本《丰罗志怪》,这两个娃娃正是识字的时候,一遍遍地看,还缠着我和他们爹问东问西的。” 两个孩子晶亮的眼睛看着薛龄,忙着吃糕也不忘偷偷瞧她,十分好奇。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笑着说:“嗨……我们哪知道这些,就让他们去问邻居秀才,那秀才说这书是太子妃……什么……嗯……”可她哪里记得清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说到一 半含糊了起来。 “丰罗语译成汉语。”薛龄看她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说,索性替她说了。 “对对对!秀才也是这样说的!” 男孩听到这,立刻打开了话匣子:“秀才哥哥特别厉害,可是他说太子妃比他还厉害。” “所以你也想做太子妃?”薛龄有些好笑地说。 想不到她偶然遇见的男孩女孩,在糕点铺里说着要嫁给萧礼的话,实在是今日大大的奇遇。 男孩从大人们的语气中察觉出了不对,想了想飞快补充:“反正就是太子妃那样的人!” “对!”女孩立刻赞成。 “对什么对!”永安侯府内,世子夫人将桌上的古旧青瓷瓶拂到了地上。 “夫人当心!这青瓷瓶是世子的心爱之物啊……”一个书生打扮的壮年文士说。 辛雪莺指着那人的鼻子,盛气凌人:“你闭嘴!” 书房内重新陷入寂静后,女子从案几上拿了一叠纸,看了看指着另一人问道:“你说!这纳才之法该如何实施?” 被点名的是一位老者,只见他嗫嚅半晌,才开口试探道:“或许请陛下写国书一封,呈给丰罗陛下?” “接着说!”辛雪莺有些不耐烦。前日陛下问起她和辛尚书《二策》之事,希望他二人着手准备具体可行之法。辛尚书推说最近正忙着户部的公事,陛下便指名要辛雪莺来负责实施。 第六十九章 他们要当太子妃 辛尚书出宫后,将辛雪莺叫回来商议此事,想起当时殿中的情景,觉得有些奇怪,但却说不出怪在哪里。 那日乾元殿中,太子殿下像是十分看好《二策》,多番向陛下提及。 “正好辛爱卿也在,你虽然是户部尚书,却一直与几位大人共同分担着中书省的事,如今由你来拟定《二策》中的具体实施计划,再好不过。” 辛尚书当然知道自己当初呈上《二策》其实是为了什么,连忙推脱道:“陛下恕罪,最近户部人事繁杂,臣有些抽不开身。” 想了想他又说:“既然《二策》已经给鸿胪寺卿看过,莫不如就……” 他想着,既然不能靠奏疏之事将薛龄拉下水,那么他得了好名声,让她干活,最后主意还是辛家的,这样也不错。 “辛大人事忙,儿臣是晓得的。”太子殿下朗声道,似乎是在帮辛锐说话。 辛尚书点点头,最近户部杂事众多,这的确是实话。 “既然《二策》非辛尚书一人所作,不如将实施之法另托他人。”萧礼缓缓地说,眼中的情绪复杂难明。 这一句,让做贼心虚的辛尚书着实吓了一跳!良久,他才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他的小女儿。 “陛下,臣之幺女恐怕……” “礼儿这样说朕倒是想起,当时《二策》是你父女所作。”皇帝点点头,颇为满意。最近朝野上的女官好像都很不错。鸿胪寺的主簿恪尽职守,弘文馆的魏校书文采风流,各个都前途无量。辛尚书的女儿能想出《二策》这样眼光高远的办法,想必假以时 日,说不定也是一名不错的女官。 想到这里,皇帝合上那本令他甚为满意的奏疏:“辛爱卿自去忙别的,这《二策》便交给辛家雪莺来想办法。” 辛尚书还想着回绝之辞:“这……” “陛下英明,想来周淇年底便要袭爵,到时辛大人家便多了一位诰命夫人,当真喜事连连。” 言下之意,便是辛雪莺只有做好了这件事,才好顺理成章地跟着周淇一起受封。 此时永安侯府的书房内,老者唯唯诺诺说了很多,可大都是酸辞腐句,并没有什么真正可行的想法。 辛雪莺有些着急上火,想着距离陛下谕旨已经多日,她连纳才之策都没有一丝主意,育才什么的,更是毫无头绪。 “就先按你说的,请陛下写封国书……”辛雪莺对这批谋士有些不满,可是没有办法,她已经换了几波人了。 东宫,承庆殿内。 萧礼自成婚以来,每日依旧是忙碌不已。为了能时刻陪伴新婚妻子,他索性将自己在承庆殿内的专用书案分了一半给薛龄。 “我看龄儿每日回来的晚,索性让人把公文送到承庆殿来,我也能时常见到你。”殿下如是说。 于是可怜了薛主簿,明明有时白天已经处理完了公事,但为了在殿中陪萧礼坐着,索性将其他有关公文也一一提前整理好。 可她一个小主簿的公文不过几册,便是将之后三五日的公文都处理了,也仅有太子殿下的一半之多。 此刻窗外月影清幽,点滴秋雨扑簌簌地敲打着落叶。 薛龄起身看去,见窗前的桂花被雨水淋得落了一地,想起了前几日在珍味阁吃桂花蒸糕时的所见。 她轻声笑了笑,摇了摇头打算关窗。想着雨声越来越大,莫要吵到萧礼才是。 “龄儿在笑什么?” 薛龄闻声回头,见萧礼支着脖子幽幽看着自己。 “我这是在难过呢。” 薛龄故意皱了皱鼻子,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走到了萧礼身侧。 萧礼揽过她,将下巴贴靠在她的发间,低声关切问道:“为何难过?” “前几日我从弘文馆出来,路过糕点铺子顺道坐了坐。这一坐才晓得,原来京中,人人想得都是要嫁给太子为妃!”薛龄提高了声音,假装有些生气。 她倒想看看,殿下要如何回答。 “哦?” 萧礼半晌没有说话,一开口,却是一声疑问。 薛龄听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似的,撑起斜倚的身子扭头看去。 这一侧头,脸颊便印上一个温润的吻。 他靠得极近,沉沉的木质香气霎时浓郁了起来。 薛龄的脸不争气地红了红。随即,她安慰自己:这是太子殿下在讨好她,她才不上当呢。 她站起来,听见萧礼说:“龄儿,这一份奏疏明日要早朝时呈给陛下,你且等我处理完。”他语气带着十足地笑意。 薛龄这下脸更红了。 她本来是随口逗他,被他这样一说,搞得好像她是乱政的妖女,故意不让他处理奏疏一样。 眼光略略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奏疏,见萧礼果然写了一半停笔了,于是她乖乖让开,打算让他继续。 “龄儿是生气了?” “才没有!”薛龄想,刚才自己假装生气的样子到底真不真实呢? 忽然,身后的萧礼伸手,将她的手腕牢牢抓住。 他微微用力,薛龄猝不及防地一个旋身,踏踏实实地跌入了他的怀中。 “真的?” 佳人入怀,长长的睫毛在烛火的映衬下格外可爱。她的眼因微微惊异而圆睁,他望进去,那一泓清泉里是无数个萧礼的影子。 “真……”还没等薛龄说完,他的气息再次袭来,将原本要说的话尽数堵了回去。薛龄本能地朝后一躲,却发现后面是他的臂弯,哪有什么地方给她躲? 木质香气阵阵传来,远处银色镂空花纹的香炉中,幽幽烟气升腾不休。 兽炉沉水烟,翠沼残花片。 一行行写入相思传。 “我……我那逗你的。” 薛龄在他长长的吻中缓过神来,很是不好意思地老实交代了。 清朗华贵的声音懒懒的响在耳边:“嗯?” “是两个刚刚认字的孩子……要当太子妃。”薛龄慌忙解释道,仿佛她才是那个人人想嫁的太子,正着急撇清什么似的。 萧礼唇角弯了弯,继续看着她。 “也不是要做太子妃,只是觉得这个人比较厉害。”萧礼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第七十章 贺兰亭的家书 “其实……其实是想做一个学识渊博,于家国有用的人才。”薛龄说着,越说越觉得自己像是在自吹自擂,又不知道怎么和萧礼解释,见他依旧一脸探询地瞧着自己,只好 硬着头皮没完没了地说。 等到什么可堪大用、为国效力、栋梁之材这样的词汇都被她无耻的用上了,萧礼这才换上了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盯了她良久,他才认真地重复道:“龄儿的意思是,他们打算做一个有学识、对国家有用的人?” 薛龄立刻点头,心想:殿下果然与自己有默契,立刻就抓住了重点。 “就像……我的太子妃一样?”他故意凑得很近,低声问她。 薛龄觉得此时点头,便是承认自己刚才说的一番话都是在自夸,是很不可取的。 萧礼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一侧,几根发丝被他的气息带得微微浮动,偏偏他还要凑近。 “殿下不是还有一封奏疏要写,我瞧着还剩一半了,还是先写完罢。”薛龄急中生智。 萧礼难得见一向冷静的薛龄如此紧张着急,还继续同她玩笑着:“和我的太子妃一样的学识渊博,一样的可堪大……” 他的唇突然被她堵住,清甜的淡淡果香传来,是刚才桌上的那半串儿葡萄。 “龄儿……” 刚刚被堵上嘴的太子殿下挣扎开来,他看着自家太子妃红透了的耳垂,一低头,将薛龄整个人打横抱起。 “奏疏还……” “这奏疏我明日早起一个时辰来写。” 承庆殿外,一直侍立的岁昔小公公,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听清了这么一句,立刻扬声道:“是!” 这场雨是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翌日清晨,萧礼早早起来,去承庆殿写昨夜剩下的半截奏疏之前,还贴心地替薛龄掖了掖被角。 中午,薛龄在鸿胪寺见到太子殿下时,推说与林文英还有事要谈,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只是她刚走两步,林文英却大声问:“薛主簿不是已经将要紧事都与我说了吗?” 虽然薛龄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但林文英可不傻,他才不愿意当着殿下的面抢人。 “留学生到弘文馆学习的事还要同你交待!”薛龄看似无比镇定严肃地说。“他们每月到弘文馆学习四次,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去了。”林文英把情况简略说了,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贺兰亭还给他爹写信了呢,说是提到了下一批留学生的事, 这几日正打算亲自同主簿说。” 薛龄大喜,神色依旧严肃认真:“那我便去客馆问问他吧。” 说罢,见萧礼已经朝着她和林文英的方向过来,立刻大声道:“留学生这事关系重大,我身为主簿,该当亲自去客馆问问情况。” 林文英懵懂地“哦”了一声,便听见殿下朗声说道:“主簿大人,我正好也要去客馆,同去如何?” 薛龄低头闷声答:“自然自然,殿下请。” 萧礼严肃地点头,也不看她,便大步朝前走去。 林文英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开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来,殿下和主簿大人这一脸端肃正派的模样,私下里是如何相处的。 这两人正襟危坐在桌前榻边,也是这样一脸肃穆?难道不会抑制不住笑出来吗? 林文英颇有些费解地走开了。而在林文英看不到的私下里,只见萧礼突然停下转身,可怜的薛主簿一头撞上了他的胸膛。男子笑了笑,替她轻轻揉了揉脑袋,在无人的小路上牵起了她的手,孩童似的 细细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 薛龄任他牵着,知道殿下刚才特意给她留了面子,脸上挂着清淡却安定地笑意。 两人走到客馆内,贺兰亭一见薛龄便立刻邀功似的,将自己写的家书拿给她看,一边还不忘用刚学的汉语热情地跟萧礼打招呼。 萧礼纠正了他两句,阳光般的少年笑得更灿烂了,拉着太子殿下问起了问题。 薛龄粗略浏览了这封贺兰亭的家书,越看越觉得十分欣慰。 那用丰罗语写就的家书里,除了照例的问候之外,贺兰亭还提到了丰罗留学生的培养和他在长安的计划。 他虽然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平时也嘻嘻哈哈地,可写起文章来,薛龄却不得不赞一句,他思维缜密清晰。家书中列出下一批留学生学习汉语的计划,是根据他们这批留学生的学习经验制定的;除此之外,贺兰亭还写道:希望他的父王能向丰罗皇帝陛下请旨,让他和其他几位 自愿留在长安的留学生,充当丰罗派遣到长安的译语人。 看到这,薛龄甚是满意。他写的这两点,正是她一直以来所想之事!贺兰亭的这封家书送出去,可谓帮了她一个大忙。 薛龄抬头,正打算唤贺兰亭来细说,却听见贺兰亭正用丰罗语在和萧礼聊天。 贺兰亭问他:“我小时候在王府,听说长安城里皇帝陛下仁爱宽和,太子殿下雷厉风行。这雷厉风行说的是您?” “雷厉风行?你大概是听错了。”萧礼淡笑着说。 对面,贺兰亭点点头表示附和。 “他们说的应该是不近人情。” 正在点头的贺兰亭听他如此说,像是被看穿什么似的,连忙摆手:“不不不,殿下……外界所言不可……” 萧礼颇为和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册立为太子,当时做事确然是不近人情。” 薛龄听着,想起从前听魏清颐隐约提过。 当年萧礼少年时被选为储君,为了在飘摇的朝局之中站稳脚跟,他杀伐决断,手段惊人,不少反对派都先后被扒出罪证,置于死地。 贺兰亭看着他,问题脱口而出:“可我如今看殿下,并非如传闻那般啊。” 他原本想略略提一提,看看萧礼的反应,没想到被人家看透了用意,反倒被人牵着鼻子走。“人总是会变的。”萧礼看向薛龄,原本幽深的眼神,漾出一抹温柔。 第七十一章 吃醋的他 薛龄本来算是偷偷听着两人的对话,突然被太子殿下这般注视着,不知怎的,就想起昨日的雨夜。 她脸上一红,赶紧清咳两声说:“贺兰亭,你这个家书写得不错,若是丰罗陛下有意,之后还可以让留学生参与到典籍译文中来。”“这个好!”贺兰亭兴奋不已,特意用了汉语来说。想了想,碍于他汉语水平仍然有限,于是又转换到丰罗语,补充道:“父王的意见,我们陛下多半是答允的。长安路远, 我看,不如就将这一点写进去,省得来回传递消息麻烦。” 薛龄点点头,萧礼也没有异议。 “主簿稍候,我将家书改改,您看了再走。”贺兰亭一向很积极。 “该用午膳了。”几乎是同时,薛龄和萧礼开口说到。 薛龄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嗯……殿下说的有理,用罢午膳再写也不迟。” 贺兰亭在客馆住得久了,说要请两人到附近的酒楼去吃。薛龄见萧礼不推辞,便换了官服出来。三人到了距离鸿胪寺最近的停月阁,简单要了几样小菜吃着。 “薛主簿上回说,您是后来在定县请的丰罗教书先生?”贺兰亭对薛龄过去学习丰罗语的经历很是好奇。 薛龄口中还有一块肉脯,听他问起便点点头。 贺兰亭继续说:“如今我这也算是与您有相似的经历了,可总觉得,这些汉语书籍越看越吃力。” 不用薛龄提醒,萧礼都能看出贺兰亭其实已经非常用功了。与他们二人见面这么久,除了他特别着急想问什么、说什么的时候会用丰罗语,其他时候都有意说的是汉语。 见薛龄的肉脯还没嚼完,萧礼给她倒了一杯水,替她接话:“汉语本就稍难一些,而且当年薛主簿在请丰罗先生之前,已经对你们丰罗的语言十分熟悉了。” “殿下连这个都晓得?”薛龄喝了口茶,颇为惊异的问。 “当年主簿大人不到十岁,她薛家落难。作为家中独女,大人自然要奔走绸缪一番。此种境况下习得的丰罗语,自然是面面俱到的。”萧礼对着一脸好奇的贺兰亭解释道。 他并没有看薛龄,只是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清蒸鲈鱼放到她的碗中,但她觉得,他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 贺兰亭听了,对薛龄更是敬佩。只听他道:“像薛大人这样的女子当真难得!” “殿下您说是吧?” 少年也不等萧礼回答,兀自总结着:“经历学识都无人可比,教我们的时候还极耐心……更重要的是,薛主簿就算是女扮男装,也比长安城的其他女子要好看一些!” 其实在贺兰亭这里,见过的长安女子也就只有魏清颐和薛龄了。 魏清颐潇洒大方,男装的她行止做派皆是男儿模样,英气勃发,贺兰亭他们有时都叫她魏大哥哥了! 这样算来,一眼就能看出是女扮男装的薛龄,可不就是最好看的了。 薛龄在心里暗暗思忖,却忘了身边坐着的太子殿下。 “贺兰亭,我突然想着,丰罗留学生除了学习汉语之外,也可以教京中贵族子弟丰罗语。”萧礼优雅地啜了一口清茶,猝不及防地开口,将话题转了回来。 少年反应极快:“这个不错!我们可以用汉语教他们丰罗语,互相学习,进步更快些!” 他飞快地将碗碟中剩下的食物吃完,又立刻开口:“想不到太子殿下也和主簿大人一样,能想出这样好的点子来!” 贺兰亭说汉语的样子其实有点像杜羽修。 薛龄想,改日要好好纠正他一下,不然这个口音可做不了随行译语。 “既然已经用完午膳,不如趁热打铁,快回去写下来。”萧礼又啜了一口茶,似乎这停月阁的茶十分好喝。 薛龄学着他的样子拿起茶盏来啜了一口,才发现茶水已经冷了,并没有什么好味道。 少年起身,复又犹疑地坐下:“殿下像是要喝了茶再走……” 萧礼拉住跟着要起身的薛龄,仍旧慢悠悠地说:“你且去,不用等我们。” 贺兰亭立刻行礼与二人道别。 待少年出了停月阁,萧礼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薛龄。 “殿下可是要再添一壶茶来?”薛龄问。 “我竟不知,龄儿在这群小娃娃面前,有如此魅力。”萧礼答非所问,或者说他根本不打算回答薛龄的这个问题。 薛龄执起茶壶的手顿了一下:“这是?” 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妃学识无人能及,除了颇有耐心外,还是他们心中极美的人……”萧礼重复着刚才贺兰亭的话。 “对啊!”薛龄觉得,贺兰亭这群留学生虽然平日里顽皮,但对她的评价着实令她欢欣。 “若是给他们见到那日悬月台上的美人,只怕他们要被勾了魂去。” “……殿下这是在吃醋?” “没有。” “殿下不是说他们是小娃娃吗?” “……” “殿下?” “……” 男子依旧不出声,只将面前的茶盏添了茶水,静静放在唇边准备入口。 “萧礼!茶冷了就不能……” 茶盏被放在了桌上,薛龄只觉得眼前人拥了过来。下一刻,她便能感受到他有力的臂膀。 “龄儿。”他拥她入怀,平静地唤她。 “嗯?”薛龄任由他抱着,十分乖巧。 “是我的太子妃。”萧礼说了一句“在薛龄看来是废话,但在他自己看来很重要”的话。 “嗯。”她点头,额前的碎发在他下巴上拂了又拂。 良久,他再次开口:“龄儿。” 薛龄抬头,额上印下一个轻浅地吻来。 一阵风吹来,将两人的发缠绕在了一起。薛龄突然想起什么,问到:“殿下今日同我到客馆来,是为了见贺兰亭?” 萧礼这个大忙人,哪有时间特意过来风花雪月的? “这是其一,还要来找主簿大人说秋猎的事。”萧礼正色道。 每年秋天,皇帝陛下都会带着亲贵大臣们,到行宫附近的林中围猎。薛龄从他怀中钻出来,理了理发髻,端坐到他身侧。 第七十二章 把自己安排进去 萧礼继续说:“父皇和我想着,趁着丰罗使臣也在,这次秋猎必定得邀请他们参加。” “既然这样,想必所有使臣都在邀请之列了。” 那么随行译语人必定人手不足,薛龄想。 “对。主簿需要配合使臣人数,安排相应的随行译语人。”萧礼也提醒她。 下午,鸿胪寺内。 “主簿,殿下没跟您一道回来吗?”几位译语人被薛龄召集在一处,为首的一位当先问道。 薛龄摇了摇头。 萧礼与她在酒楼小坐一阵,岁昔就将他叫走了。临行前,他一再提醒自己将秋猎上的译语人安排好,便匆匆离开。 大致看了人数,薛龄对着门口侍立的小厮道:“你去将译语组的几位也请来。” “是。” 不一会儿,林文英几人也到了。 “想必大家都听说了,过段时间便是秋猎。”薛龄对着厅中六位译语人高声说。 众人点点头,神色如常。秋猎一向是朝中众臣和皇室才能参加的,他们这些八品、九品的小官儿,从来对这种盛会都毫无期待。 薛龄见他们如此平静,知道他们还不晓得丰罗使臣要参加秋猎的事,于是将中午萧礼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同众人说了。 他们都是颇有经验的随行译语人,此时听说要陪同使臣参加秋猎,心中都有了一番打算与计较。 林文英当先开口:“丰罗使臣全部参加的话,大约有二十来人,秋猎时大家都是分散来去,这样如何是好?” “秋猎人员庞杂,时间较长,期间丰罗官员或者会与陛下谈论起公事。”薛龄顺着他的话补充道。 在场的众人无不面露难色。一位丰罗官员可能会与陛下谈起许多话题,几乎是看见什么就聊起什么,这叫他们怎么事先准备?而且到时在场的丰罗官员少说也有二十人,若是使臣们你一言我一语, 这派谁去都是难当大任啊! “诸位不必着急。”薛龄扬声道。 众人看着她舒展的眉目,知道她心中已经有了安排,于是安静听她说。 “若是一位译语人负责陪同两到三位使臣如何?”薛龄很尊重大家的意见,当先询问。 “这样可以,两三人我还是有把握的!”其中一位译语人高声说。 大家纷纷点头,这样难度降低了许多,他们轻松不少!另一位译语人想了想主动开口道:“方大人原先陪同的那几位丰罗武将,我可以全权负责!”方瑞青告假日久,之前他所负责陪同的丰罗将军们全部由他来陪同,几次下来 ,这位译语人也同几位丰罗武将熟悉了不少。 他一开头,其他几位官员也纷纷开口“认领”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官员。 小厮早就按薛龄的吩咐,将誊抄好的一份使臣名册拿来。此时薛龄让众人排好队,一个个将自己秋猎时负责引导的使臣名字与官职登记下来。 林文英一直在负责留学生的事,所以排在最后,等到了他的时候,名册中还剩了五位丰罗官员。 “林大人,这一位丰罗官员我曾见过几次,他一向很喜欢提问。”薛龄朝林文英指了指那人的名字。 林文英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扫了一眼名字后写的官职说:“他是丰罗国分管刑狱的官员。” “这位大人对我朝刑狱十分感兴趣,几乎是见人就问,所以……请林大人负责这一位官员便好。” “也好,我早年同大理寺合作办过丰罗人的案子,如今多多熟悉我朝刑狱问题,再与这位官员提前接洽一番,应该无碍。”林文英耐心一向最好,此刻他胸有成竹。 林文英将自己的名字与这位丰罗官员写在了一处,放下笔准备起身离开。 “可是还有四人要待如何?没有其他随行译语人了啊!”他拿起登记好的名册提醒薛龄。 “贺兰亭最近已经小有所成,我打算请他和另外一位留学生帮忙。”薛龄说。 林文英一直负责留学生的教学引导问题,此时听说立刻接道:“你说的是贺兰亭和金洋?” 薛龄点头。 “他们两个汉语不错,只要稍稍注意自己的口音就好!我同他们再强调一下……哈哈,他们听了这个消息肯定乐开花了!” “那就请林大人代为转告。”薛龄说完,指了指名册上的两位大人,示意他把林文英和金洋的名字登记到一起。 林文英飞快捉起笔写了,像是怕薛龄下一刻就要改主意似的。 “不对啊,还剩两位大人。”他写完,对照名册检查了一遍,见还有两为丰罗官员无人陪同。 “还有我。”薛龄边说着,手中执起另一只笔,在登记册子的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文英连忙摆手阻止她:“大人你忘了,秋猎中帝后、太子和太子妃都是必须到场的。” “太子妃到场了,只是忙别的事去了。”薛龄朝他狡黠一笑。 …… “薛大人,我让你安排秋猎的随行译语人,你怎的把自己也安排进去了?” 几日后,萧礼召鸿胪寺主簿前来商议秋猎事宜,看见呈上来的名册后,便开口问了这样一句。 此前萧礼已经同礼官吩咐了秋猎中的其他细节,并让岁昔去请其他各部负责的主官,前来商定秋猎的安排。 趁众人离开的这个空档,议事厅中的萧礼得以斜倚着桌案稍事休息。 坐在下首的薛龄并不说话,她才不信萧礼看不出来其中原因。 果然,萧礼继续说:“眼下薛主簿的人手够了,可我的太子妃便要缺席了。” 他看向薛龄的眼睛,对面的女子对上他的目光。 “殿下若是遗憾,不如也与太子妃一道做个随行译语人。殿下丰罗语流利无比,到时必定又是一段佳话。” 正说着,岁昔躬身过来,对着厅内二人说:“启禀两位殿下,工部的柳大人到了。” 薛龄见已经将名单呈上,便起身行礼告退。 她正要转身离开,便听见座中的萧礼答道:“若是得空,定当去帮忙。” 薛龄点头回首,两人相视一笑。 议事厅外,工部与兵部的两位大人都到了,薛龄与他们一一见礼,看两人手上拿着厚厚的公文,便知萧礼今日是忙不完了。亏他还大言不惭,说要给她帮忙。 第七十三章 秋猎二三事 几日后,天气凉爽舒适,行宫附近的林中风景极好,便是不来此围猎,也令人愉悦。 薛龄身着太子妃的冠冕,与萧礼并肩而立。 待见过众臣之后,陛下发言之前,薛龄便向帝后行礼告退。随后,在边上等待的阿丛与两名宫人,以最快的速度替她将冠冕褪去,换上了七品文官的青碧色朝服。 雍容高贵的太子妃摇身一变,很快成了潇洒文气的鸿胪寺官员。 待薛龄赶到两位丰罗官员身侧的时候,皇帝陛下正为大家照例说着秋猎的起源。薛龄喘了口气,将皇帝说的话同两位官员解释了一遍。 “您不是太子妃吗?难道是我眼花了?”其中一位丰罗官员小声问她。 还不等薛龄回答,另一位丰罗官员就替她说了:“哎呀你这都不晓得,他们太子妃也是鸿胪寺的主簿!” 薛龄朝两人笑着点头,姿态大方和气,又不失严肃清冷。 本来打算继续玩笑的两人也敛了敛神色,继续肃穆静听。 等到秋猎开始时,两位官员并不打算打猎,薛龄便跟着他们四处走走,碰上其他官员便寒暄几句。他二人都是丰罗建造司的官员,一个擅长建筑,另一个擅长水利。走着走着,其中一个突然对工部负责的围栏格档有了兴趣,便开口问道:“大人,这围栏之间为何都要留 空一段?”薛龄在承庆殿中见过工部给萧礼送来的设计图纸,特意留心多看了几眼,此时正好用丰罗语回答:“长安城气候不比丰罗,此处冬季气候寒冷。留空之处冬季时在里面浇水 后结冰,最是牢固;而到了天气回暖的时候,这些格档受热体积变大,加上雪水融化,留空是为了保持美观。” “原来如此,当真是独具匠心!”丰罗官员一边低头摸了摸围挡,一面夸赞道。 “哟,这不是薛姐姐吗!”娇柔甜美的嗓音响在身侧不远处,三人回头,是永安侯世子夫人,辛雪莺。 “这位夫人是?”两位官员问薛龄。 薛龄朝两位官员解释了辛雪莺的身份。二人听她并无诰命品阶,便只是抬手施礼。 辛雪莺回礼,看薛龄穿着青碧官服,她矜持地理了理鬓发说道:“大人好。”然后,她眼神极其缓慢地将薛龄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颇为抱歉地说:“本来打算给太子妃见礼,可我听大家说,殿下着官服时希望大家将您看作是鸿胪寺的官员。 ” 薛龄听了点头,想着自己成婚后一直强调的话果然没有白费,现在连朝中官员的家眷们都听说了。 “如此,雪莺身为世子夫人,便不见礼了。”她娇笑一声,准备骄傲地仰首离开。 “这恐怕不行。”薛龄神色清冷地瞧着她。 辛雪莺本想着杀杀她的威风,不防她开口说了这样一句。 她面色变了变,走上前两步说:“如何不行?我辛家在朝为官者,最低也是五品,夫家又是世袭侯爵……” 她说到一半,便见薛龄回首对着两位丰罗官员飞快地说了两句。 辛雪莺虽然听不懂丰罗语,但感觉到对方的笑意,直觉薛龄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正想着,便听对面薛龄冷静地说:“世子夫人虽然身份高贵,可说到底没有封号、品阶在身。下官不才,身居七品,乃是朝廷命官。” 她学着辛雪莺的样子,故意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官服:“所以这礼数不可免。” 辛雪莺恨恨跺脚,极不情愿地躬身一礼:“见过薛大人!” 然后,恼羞成怒地恨恨离开了。 “这位夫人如何就走了?”丰罗官员有些不解。 “我同夫人说,两位大人是我朝的客人,不可仗着自己是女子便要人相让。” 丰罗官员恍然大悟:“……大人也是实在客气。” 愤怒败走地辛雪莺若是知道,薛龄一开始用丰罗语跟丰罗官员说的是—— “这位夫人求两位大人明日马球时让着自己一些。”恐怕要气得当场哭出来。 “陆大人好箭法!”林中,皇帝见到一箭射中猎物的陆籍,当先赞道! 正打算调转马头离开的陆籍听到这一声,立刻拉住缰绳放缓了马步,朝侧面骑马而来的皇帝施礼。 “爱卿免礼。”皇帝今日心情极好,只听他接着说:“与朕共行一段,刚好你也歇歇!” “臣遵命。”陆籍将弓箭收了,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恭敬地在皇帝身侧后方不远处跟着。 两人在马上视野开阔,闲谈两句,皇帝突然想到一事,转头朝陆籍道:“那《二策》你可还记得?” 陆籍点头:“臣记得,想来辛尚书父女已将实施之法呈上。” “唉……朕看了,所言不过尔尔。”皇帝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 陆籍立刻闭嘴。 一群大雁自天际飞过,皇帝抬头看了一会儿,才继续刚才的话题:“可这《二策》确然是好的,你身为鸿胪寺卿,手底下的人可有什么好想法?你替朕好好选看着。” “臣遵旨。”陆籍立刻在马上抱拳行礼。 半晌,他突然想到一个人,说:“臣此刻倒想起一个人来。” “哦?说说看。” 陆籍轻笑:“是陛下您的儿媳。” “薛龄?” 陆籍略略组织了一下语言,向皇帝禀报了薛龄向他说起的贺兰亭家书一事。 皇帝大喜,第二日回到行宫时,便立刻传召薛龄。 “臣鸿胪寺主簿薛龄,参见陛下。”女子仍是一身青碧色官袍。 薛龄接到诏令,便将自己陪同的两位官员暂时交托给太子殿下,由他带着二人参加今日打马球的活动。 皇帝赐坐后,立刻开门见山道:“听陆爱卿说,你对《二策》已有些想法,说来听听。” 薛龄神色一敛。那《二策》本就是她的想法,至于如何实施,她早已在夏日写那封未呈上的奏疏时,就有了一番打算。“辛尚书与世子夫人所提《二策》,微臣见过后便在心中记下。幸得陛下与各位主官的信重,负责一部分外交事宜,微臣也渐渐有了一些较为粗浅的法子。请陛下略略一听 。”薛龄颇为谦和地说。她可没忘了之前萧礼的嘱托——这《二策》是辛家人所写,与她无半分瓜葛。 第七十四章 圣旨后的波澜 皇帝悠闲地闭了闭眼,等着薛龄下面的话。 只听薛龄道:“微臣以为,育才之策当与纳才之策并行。其一,弘文馆的学生与丰罗留学生教学相长,互相学习。” “弘文馆里的那群孩子家世不错,像礼儿一样学一些丰罗语,也是件扬我国威的好事。”皇帝眼中精光一现,颇为赞成地说。薛龄语调平静,继续娓娓道来:“其二,丰罗留学生中不乏有对两国交流感兴趣的人,若我朝也培养出类似的人才,假以时日,这部分人有了语言基础,便可着手将其培养 成译语人。”见皇帝并无异议,她接着说:“礼仪、应变、文化等学问可由专人负责教习。到那时,我朝便会与丰罗联合培养出一批译语人,再从中挑选家世清白的成为蕃书译语人,也 未尝不可。” 说完,薛龄顿了顿,从座位上起身行礼道:“这便是微臣《二策》并行的法子。” “不错!”皇帝当先表示肯定。 “只是……” 他是王朝的最高决策者,考虑的东西更多一些:“我听说留学生中有一位已经给丰罗那边儿去信了,在未与丰罗商定前,还是莫要贸然行动的好。” 薛龄颔首:“陛下思虑周全,这是自然。” “按薛大人的法子,也需要时日。这样,朕这便吩咐翰林拟旨,先将你说的第一个法子办了!” “微臣遵旨,多谢陛下!” 秋猎结束后,薛龄便带着圣旨到了弘文馆。 也许是天气转凉的缘故,从行宫回来后的薛龄总是咳嗽得厉害,但因公事不等人,她便也没有留意。 永安侯世子府也接了一道旨意,是世子周淇袭爵的消息。 中秋宴前几日,上一代永安侯离世。按过往的惯例,本该世子周淇承袭爵位,可众人忙着操办太子大婚的事,一直未能顾上,此事便不了了之。 那日皇帝命翰林拟好旨意,将弘文馆内的十多位学生名册翻了又翻,想起周淇也曾是弘文馆的学生,成绩还颇为出色,这才将袭爵之事亲自提了出来。 皇帝下旨督办周淇袭爵一事,这本是殊荣,可听闻这个消息后,未来的侯爷夫人却又将两盏金边白瓷的茶盏摔在了地上。 “怎么只有袭爵的旨意,那我的诰命呢?”她低低怒吼,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戾气。 一旁的几个老妇人安抚道:“袭爵和给夫人封诰命向来是一前一后的……”见辛雪莺怨毒地盯着她们,其中一个妇人机灵地补充道:“同时受封也是有的,咱们第一位老侯爷与夫人便是个例子,可当年于老夫人是随着老侯爷一同征战,因着军功双 双获封……” 她越说声音越小,本来要跟面前的夫人讲道理,被她的眼神一盯,好像她们几个怎么说都是在欺负她似的。 此时她在院内发着脾气,前院的会客厅中,周淇正与友人一起品茗赏画。 “我原想着陛下把淇哥哥给忘了呢,没想到是亲自下旨加封。”清俊少年当先开口说起。 他可不是真的来赏画的,他是赵国公的长孙,从小与周淇关系亲厚,家世也相似。 前段日子他就思量着,周淇若不能顺利袭爵,想是陛下心意有变,那么他日后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 如今一听到陛下亲自下旨的消息,他立刻便叫上平日交好的几位一道来凑热闹。若能探得一星半点儿宫中的风向,那是最好。 算起来,周淇在这群人中最早袭爵,当真算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对对,先要恭喜我们永安侯了!” “这么大的喜事,不如我们去百合楼喝酒庆贺一番!” “要最贵的酒!”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起哄,可会客厅中有几位却始终是神情恹恹。 “你们几个怎么了?”赵家公子当先问道,顺手拍了拍离他最近的少年。 “赵之元你是缺心眼吗?瞎乐呵什么!”少年不耐烦地挥手驱赶他。 “我怎么了?” “你爷爷是国公,你父亲争气自己考上仕途,用不着这身份,可是你呢?” 赵之元被少年这一问,立刻愣住了。他成绩在弘文馆中一直平平,父亲心疼他体弱也不逼他用功,只等着他成年后请旨承袭国公的爵位,一辈子富贵轻松便好。 “眼下陛下让我们学习丰罗语,那鸿胪寺的主簿过来说什么教学相长……就你们这几个没心眼的傻子信!” 那少年眼睛一眯,想来怒火憋在心中日久,说话时竟是一副刻薄之相。 他一说,另外两个始终不说话的少年站起来,补充道:“这些年我们这些公侯人家得享富贵,每日斗鸡看戏,都有无尽银钱,可你当陛下愿意一直养着我们?” “就是。我听我爹说了,让我们学丰罗语,那是打算让我们去做译语人。” “我呸!译语人最高不过八品,当我们是乞丐不成。”赵之元悻悻地挠头,半晌才开口:“译语人也是朝廷命官,在使臣面前便是我朝的第一道门面!况且那主簿大人说了,会丰罗语是优点。你们看太子殿下平日不用译语人便 能与丰罗使臣交流,何等威风……” “那是太子,未来储君,岂是你我能比?”赵之元不提当日薛龄的话还好,他一提,那位面相刻薄的少年立刻嗤之以鼻:“那七品的主簿若不是嫁给了太子,成了太子妃,她也许一辈子都是个小主簿,能成什么大事 ?” 边上一直不愿争执的周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好好好,就算你们不跟殿下比,你看淇哥哥!”在赵之元眼里,周淇一直是事事好过他的大哥哥。“他和殿下一同学的丰罗语,看过多少丰罗书画典籍,如今才能在字画上 有如此造诣啊!”刻薄少年立刻驳他:“能有淇哥儿本事的有几人?这丰罗语,让他们这样的人学,是锦上添花,让我们这些等着袭爵或者恩荫封官的人学,就是想着法子打发我们去鸿胪寺做苦力的!” 第七十五章 没有硝烟的战场 “行了行了,你们别吵了,百合楼去不去了!”年纪稍长的男子打断了几人的对话,当先拉着周淇往外头走。 笑话,这群毛头小子光图嘴上痛快,他可没忘,周淇今年也在鸿胪寺帮过一阵忙的!再说下去,难道堂堂永安侯也是苦力不成? 其实周淇一点儿也不在意。 别的不说,那面相刻薄的少年今日来贺时,带来的可是宗慈闻的临摹品,他当真是爱不释手。 有名家字画可供赏玩,管其他的做什么? 眼见被几人拉着,去百合楼喝酒是在所难免,周淇便转头唤来小厮吩咐:“去同夫人讲,让她自己早些用饭,天凉莫吃那些生冷的!” 小厮点头,送走几人后便到内院去传话。刚走到花厅,便听见女子凄厉的呵斥,还夹杂着哭腔。 “好好好,我们辛家的《二策》,最后是她拿着圣旨去办了!” 此时天色已暗,婢女小心翼翼地在房内添上烛火,还没等退出去,一个烛台便砸向了走在最后的那名婢女的脚踝。 婢女吃痛却不敢出声,捂着嘴将烛台捡起来放在手中,一瘸一拐地迅速离开了。 屋外,辛家来的管事丫鬟见了,也不多说,给了她一包银钱吩咐她去就医。 “我呈上去的法子又算什么?”屋内女子的声音显得更加委屈了。 前来替周淇送消息的小厮愣在院外,迟迟不敢进去,只好拉着一位年长的嬷嬷吩咐了。 那嬷嬷见小厮害怕,知道自家主子平时打骂人惯了,上前安抚道:“小哥儿莫怕,夫人这是受委屈了,哭一哭便好。” 小厮将周淇的话同嬷嬷传了,快步离开。 虽说夫人平日在侯爷面前,看着是活菩萨一样的温婉可人,可他私下里听不少内院的奴仆抱怨过:这位主子生起气来,是把人往死里折腾的! …… 因是得了圣旨,弘文馆的学子们立刻开始学习丰罗语。薛龄从秋猎场上回来,不过十几日的功夫,贺兰亭等人便与几位最为积极的学子成了好友。 为了能早点儿学会新语言,几人与贺兰亭他们说好,每次交谈时只能说丰罗语。 金洋从秋猎回来以后也十分用功,一有空闲,便拉着弘文馆的几个友人纠正自己的口音,进步也很大。薛龄最近忙着与中书省合作翻译典籍一事,有时抽空到弘文馆去看看情况,便见读书声朗朗。有时馆主徐英还会特意对薛龄说两句丰罗语,偏偏他记不住句子,总是说错 ,引得学生们连连笑他。 “龄儿,你跟我出来说话。”魏清颐面色有些阴沉。 “好,我这就来。” 弘文馆内,在厅外安静旁听的薛龄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立刻跟着她向外走。 两人到了僻静无人的竹林中,魏清颐才开口:“你可知弘文馆和京中女眷们最近都在传什么?” “哦?有传言?”薛龄精神不怎么好,竹林中觉得分外寒冷,便将外袍拢了又拢。 “他们这群多事的,到处传你与中书省那个南齐蕃书译语人的流言。”魏清颐十分气愤,接着说:“这事你同我提过,明明已经解决了,如何又生事端?” 薛龄眼睛微微眯起,打起精神想了想道:“看来是吕瑞还不死心。” 只是她如今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威胁,又已经成婚,他这样的流言根本伤不到她。 她有些不解地看向魏清颐:“清颐姐不会因此事如此生气,可是还有别的?” 魏清颐点头,示意薛龄附耳过来。 薛龄凑过去听罢,简直是又羞又气!不知是何人起得头,说她和萧礼成婚如此之快,不符合往日礼制。这便罢了,竟然还十分贴心地分析了原因,言之凿凿地说她成婚前便已有孕,皇家是为了太子颜面着想 ,只能匆匆举行册封大典! “龄儿莫急,这事明眼人都知晓是假的。”魏清颐见薛龄面色有些差,便赶紧安慰她。 别的不提,若是未成婚前便有孕,那这些时日算下来,早该显怀了! “我料想这流言不会传开。”薛龄愤怒后迅速冷静下来,握住魏清颐的手说,“想要诋毁我,便是诋毁太子,这是死罪。” 魏清颐见薛龄冷静下来,想来她心中已有防备,说道:“我此番来,便是要让你知晓,如今你让弘文馆的学生们学习丰罗语,不少世家已然不满,正想着法要折腾你呢!” 言下之意,吕瑞那边定是有一批有心人从中挑拨。 薛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她着急推动与丰罗的来往,一心想着培养人才,却忘了全面考量这其中带来的影响! 沉默半晌,薛龄同魏清颐嘱咐了几句后,各自离开。 下午,薛龄回到东宫细细思量着对策,却觉得千头万绪,一时之间竟然无从下手。 她长叹一声,偏偏最近萧礼又因运河之事去了通州,她身边居然连个商量之人都没有! 等到两天后薛龄打算到中书省找吕瑞等人问话时,为时已晚。 几乎是一夜之间,关于太子妃的传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前几日,长安城中一处富丽的庭院内,聚集着高官名流的女眷。 “您是说太子妃娘娘从前爱慕的是那个南齐人?”妇人惊呼,立刻有掩住了嘴。 纵然她声音并不大,但这样惊天的八卦还是引来了许多妇人凑过来听。 另一位女子立刻补充道:“不止呢,我家夫君在中书省亲眼见过,两人拉拉扯扯甚是亲密!” “真是!有伤风化!” “可是男人不就是吃这一套吗?这位怀了孩子,立刻有人请旨赐婚,顺顺利利嫁了皇家!” 较为年长的妇人搔了搔头,疑惑地说:“若是早就有了身孕,如今怎的反而没了动静?” “这种女子的手段,岂是姐姐你这样纯良之辈能想到的?” “我们知道这些个丑事难登大雅之堂,羞得脸都臊得慌,可偏偏人家跟个没事人儿一样。” “唉……老天当真不公啊!”妇人们的雅集之所成了讨伐她人的战场,几人唇枪舌剑,你一言我一句,硬是将明明不存在的事,凑成了一套完整的故事。 第七十六章 废掉还是辞官 故事里,太子妃罔顾纲常廉耻,以难以启齿的手段魅惑当今太子殿下,最后在官场和情场上混得顺风顺水,好不快活。 众人哀叹不已,无不感慨苍天不公。 这样的荒唐故事,勾起了好事之人的八卦之心。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多日,长安城的街头巷尾已经开始悄悄议论了起来。 薛龄昨夜便觉得头脑有些发昏,晨间正想着要多躺一躺的时候,便听到宫婢忙乱的叫嚷声。 “外面怎么了?”她极不情愿地起身问阿丛。 今日是她旬休,昨日入夜便已经吩咐阿丛几人,说自己想好好睡一觉,不必叫她早起。 此时阿丛看上去已经是十分为难,见薛龄已经披衣起身下床,赶紧让宫婢准备洗漱用具。 她手忙脚乱地转了一圈,又吩咐人准备早点,等到薛龄洗漱完毕才开口:“小姐快起来听吧,近卫说有要紧事禀报。” “快请他们到承庆殿。”薛龄赶紧将外袍穿好,坐在镜前整理鬓发仪容。 “太子妃殿下恕罪,再迟就来不及了!” 寝殿外,近卫张玉已经跪在了门廊下,急急朝里面呼喊道。 薛龄一惊。张玉一向冷静,如今连他都这样着急,想来是有大事发生! “怎么?” 她头发尚且有些乱,便将外袍的兜帽罩在了头上,三两步疾行至殿外。 “殿下恕罪。”他当先请罪,也不等薛龄说什么,立即又开口:“最近关于您的传言不绝,愈发嚣张,像是有人故意引导。如今……这速度太快,怕是已经难以收拾了。” 因薛龄外出的时间较多,近卫们便按太子殿下临行前的吩咐扮作百姓,化整为零,平时的任务只是保护太子妃的安全。 他们最早听到关于薛龄的传言时都不以为意。 像太子和太子妃这样站在风口浪尖的人物,在众人眼中总不会全是赞誉。 可是这两日,张玉频频接到类似的消息。他察觉到事态不对,便一刻不敢耽搁,立即来报。 “近卫向太子妃殿下请罪!但请殿下责罚之前,务必对此早做打算啊!”他见薛龄沉默,以为她恼恨自己上报太晚,立刻再次跪伏,十分着急地补充道。 “大人做得很好,何罪之有。”薛龄安慰道。 薛龄头有些昏沉,便示意旁边的宫人将张玉扶了起来,又问了他关于传言之事。 张玉知道传言难听,支支吾吾硬着头皮说了一些。薛龄不愿意为难他,便让他离开了。 阿丛在边上多少听了一些,此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姐,咱们要不要送信给太子殿下啊?” “已经晚了。”薛龄望天,良久叹了口气说道。 阿丛不解:“什么意思?” 薛龄摇摇头,只说让她将那套绣金线藤蔓纹样的衣裙拿来替她换上。 “太子妃殿下,宫中来人,说是请您过去面见陛下。”传话的是一个客客气气地小太监。 他到东宫的时候,薛龄已经将衣服换好了。 “公公稍候,我这便随您入宫。”清冷淡然的女声响起,隐隐有环佩清响。 小公公点点头,恭敬等候在侧。 屏风的一侧,薛龄悄声灌下了一口已经冷了的茶水,略略拍打了一下有些发烫的面颊,提起精神随宫中内侍上了入宫的马车。 昨夜,御书房内。 “关于太子妃的流言甚嚣尘上,再这样下去只恐三人成虎,妨害国本啊!”须发皆白的老者高声痛呼。 皇帝似乎有些为难,过了半晌才艰涩地说:“此事该交由太子决断。” “陛下,老臣是冒死谏言!待殿下归来,恐怕也要被流言所累!” 老者颤抖着声音,十分严肃地继续说:“如今流言不过是因太子妃过去在官场上的种种……若她今后注意言行,与官场隔绝,假以时日,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她是鸿胪寺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一点鸿胪寺卿最为清楚。来人,传陆籍觐见商议!” “陛下不可!此事事关重大,便是我们几个快要被黄土埋了的老朽知道就好!” 本来领命而出的王公公听到这一句,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 他在皇帝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自然知晓几位老大人的意思—— 今夜的对话若是被其他大人听去,那可是要断送性命的! 果然,皇帝思索片刻,便收回了刚才传召的命令。 “若陛下愿意,还有更快地法子。” 几人目光相接,均在对方精明如狐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阴狠决断。 “从此舍弃太子妃,为殿下另觅良配!” 若得皇帝首肯,他们能在太子殿下还未回京时,就迅速了结此事。此后,大约京中便会传出太子妃暴毙的消息…… 若是人都没了,流言自然平息。 御书房内陷入久久地沉默。 良久,皇帝似乎妥协了:“废掉太子妃,或是辞官……这孩子终是救过皇后一命,让她自己选吧。” 此时,薛龄在一处偏厅等着,不多时听见正厅隐隐传来人声,才有小太监将薛龄带了进去。 这一进去,薛龄着实吓了一跳。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几位老大人皆庄严立在厅内,就连一直告病不出的苏太傅,还有三朝元老文司空也在! 薛龄将太子妃的发冠扶了扶,自觉十分端庄娴雅地走入厅内,同众人见礼。 皇帝陛下十分尊重几位老臣,虽然已经赐坐,几人却执意要站着,于是皇帝也陪几人站在厅中。 觉出殿中的肃穆气氛,薛龄并不敢贸然开口。 “今日召你前来,是国事……也是家事。”皇帝叹息了一声,有些无奈地对薛龄说。 还没等薛龄回答,老迈而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老臣不才,愿意做这得罪人的事!”苏太傅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却以最大的力气高声说着。 “是鸿胪寺主簿还是太子妃,你自己选吧。” 他知道自己说不了太多的话,索性简单一句,不是商量,而是最直白的命令。若是平时,薛龄大概还会为自己分辨两句。 第七十七章 陛下的仁慈 入宫的路上,接引她到偏厅等候的小太监曾与薛龄见过几面,他将自己所知透露了两句。当然,这也是皇帝陛下默许的。 此时此刻,厅中许多双眼睛盯着她,薛龄若是再装作不明原委,便显得矫情无知了。 可她此时头昏脑胀,实在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她心思千回百转,却因为突逢变数,所思所想都颇为消极。 原来着鸿胪寺主簿所担负的职责,并不是非她不可;原来,她这个太子妃被废了,萧礼可以继续选新的太子妃。 这世上好像什么都可以被换下来,少了她也没什么不妥。而这一切的变化,她薛龄只有接受的道理。 秋日的阳光浅浅淡淡地洒下,薛龄看着自己身上金线绣的藤蔓纹样,不知怎的,想起萧礼来。 从她见他的第一眼起,他自始至终便笃定清晰。她被他吸引,也是因为他一身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的自信风采。 她一直想做萧礼这样的人。 薛龄在宽袖中捏了自己一把,稍稍定了定神,恭敬答道:“陛下可否容薛龄思虑一日?” 她自知今日状态不佳,不好贸然决断。 “自然……”皇帝本就是被几人说动的,见薛龄安静地下拜,看不出有一丝怨怼的情绪,不由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可他是皇帝,哪有回头的道理? “你且下退下,明日再入宫回话。” 厅中众人还要再上前说什么,被文司空的一声咳嗽制止了。 他们这样虽说是为了江山社稷,可再说下去,便有倚老卖老之嫌。反正只是一日的光景,他们已经命人出手控制流言,想来应无大碍。 “遵命。”薛龄行礼后退下,自始至终端庄平静,好像那个将要失去什么的人不是她一样。 等到薛龄离去,皇帝陛下突然开口:“若是薛龄从此不再是我皇家的儿媳,诸位可否留她一命?” “陛下……” 几位老臣此前并没有明说要了薛龄的姓名,只是在心中各自有了盘算。 比如刚才文司空便想着,若薛龄选了放弃太子妃这个身份,那么之后究竟是刺杀好呢,还是下毒好…… “朕很少求人,如今开口,一是顾念人命,二是爱惜人才。” 文司空正要开口反驳什么,只听皇帝又说:“若是顾及皇家颜面而要人性命,那大可不必。” 他拂袖,语气也显出几分怒意:“脸面不是用血浇出来的!” 听到这句,刚才还刚劲耿直的几人纷纷伏低了身子。纵然他们是朝廷肱骨,极受尊崇,终究还是臣子,不可拂逆圣意。 “陛下乃天子气度,老臣自愧不如!”几人飞快交换了眼神后,异口同声道。 “太子妃殿下,咱们到了。” 东宫外,车架稳稳停下,早已在门口侍立的小太监行到马车边上,等着扶太子妃下轿。 只是小半刻的功夫过去了,马车里并无任何动静。 “太子妃殿下,咱们到了。”小太监不敢掀开轿帘,只好将脸转过去,再次高声对马车中的人说道。 依然无声。 小太监有些不知所措。看到有一行婢女走来,赶紧让她们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帮忙:“快,你们到马车里去,将殿下扶下来。” 一个机灵的婢女麻利地上了马车,掀开轿帘一看,“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太子妃殿下像是晕过去了!” “什么?快将帘子掀开透透气。”小太监看了一眼四周,不是侍卫就是婢女,更加不知怎么办。 他一拍脑袋,随手拉过两名婢女吩咐:“去将阿丛姑娘请来。” “这个时候应该去太医署叫人,快去!”远远传来一声呼喝,华贵威严,带着无限担忧。 在马车边上像热锅蚂蚁一般来回忙乱的人们循声过去,便见太子殿下一人一骑,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想来是马一路过来笨得太快,只见他两只手用力勒住缰绳,才堪堪让马放慢了速度。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跃起,全身的肌肉用力收紧,然后稳稳止住。 “见过太子殿下!” 乌金袍子的人影一闪,等到众人齐声伏低身子见礼时,萧礼已经将不知何时晕厥过去的薛龄抱了出来。 “去请陈署令!” 他将沉沉压在她头上的发冠拆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面颊,更加着急地朝内殿走去。 …… “苏太傅,学生听说您昨日入宫,是为太子?”刚下早朝,辛尚书便叫住了太傅大人。 苏太傅眼睛一眯,问道:“你从何处听得?” 昨日的一番对话,明明他们几人商量过,绝不会传出去半分。 “昨日宫中传召太子妃觐见,入宫的记录这不全都写着呢!”辛尚书不以为意地说。苏太傅曾经是他的老师,他最是了解,如今他这样的反应,八成他的猜想是对的。 见苏太傅眼神越来越复杂,他状似无意地继续补充:“可是请您入宫叙话的?太子新婚,您作为长辈,理当同太子妃见一见。” 他笑得爽朗,好像真的是在闲扯家常一般。 苏太傅这才放下心来,也笑着点点头,胡乱应付了几句。 “你去回了父皇,太子妃身体抱恙,最近不能入宫了。” 东宫内,太子殿下正在亲自打发前来接薛龄入宫的小太监。小太监有些为难,又不敢反驳太子,只能沉默地继续立在殿外,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良久,他艰难地说:“昨日这个时候太子妃同陛下说定,今日要入宫回话的啊…… 殿下您看这……” “岁昔,你同这小公公走一趟。”萧礼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薛龄昨夜高烧不退,他亲自在榻边照看了她一整夜未眠,如今薛龄依旧昏迷不醒,要他如何放心? 岁昔闻声带着小太监离去,走到殿外还不忘嘱托其他人:“若是太子妃殿下醒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立刻告诉太子殿下!”“岁昔哥哥,太子妃当真病了?”小太监听他如此说,又看见刚才太子殿下一筹莫展的样子,有些担忧地问。 第七十八章 乾熙三十年 “太子妃当真是病了?” 两日后,中书省内,蕃书译语人刘之越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今日原是薛龄与他约定在中书省见面日子。 自薛龄担任主簿后,一直想着与中书省两相合作,继续整理出丰罗典籍的译文,几人忙里忙外地,总算早早选在了今日与他碰面商议此事。 只是刘之越前日就听吕大人说起,薛龄近日便会辞官了。 “这不可能!”当时刘之越听吕瑞跟人到处如此说,一直唯唯诺诺的他突然反驳。 若是薛龄就此辞官,中书省内吕瑞独大,他又不会那些巴结逢迎的伎俩……今后可如何是好? 吕瑞眯了眯眼,挑眉道:“刘大人若是不信,且看这几日光景。若薛主簿如常到此与你我议事,此后我吕瑞不会再说她半句不好。” 刚刚从其他地方调来中书省的官员听了,直夸吕瑞大人是清风朗月一般的做派。 刘之越什么也说不出,于是只能苦苦等着,一日过去又是一日。若不是他一向胆小怕事,大概早就去四处打探薛龄的消息了。 此时,替薛龄传话的林文英被刘之越死死拉住,听他翻来覆去的问话,只想确认薛龄的近况,林文英觉得很是头痛。 “大人若是不信我,大可去鸿胪寺走一趟。主簿不在这几日,我们也是忙得一团乱麻似的。”好脾气的林文英被他反复缠着,也显得有些不耐烦。 东宫遣人来回话,说薛龄要多休养几日,他着急回去处理一大堆薛龄之前的公务,可不想跟这位刘大人在这里干耗着。 刘之越怎么会不信他,只是心中想着,大家此时果然都见不到薛龄,辞官之事大约是板上钉钉了。 “可是我听说……薛大人是辞官了。”半晌,刘之越试探地开口。 林文英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什么?” 刘之越声音更小了,连忙撇清自己:“是吕大人他们说……还说这是宫里的意思……” “宫里的意思?” 林文英诧异,转念一想,见刘之越胆小的样子,应该不是在故意造谣。 于是他问道:“刘大人确信没听错?” “吕大人向来跟辛尚书走得近,辛家可是有位贵妃在宫里头的,还能有错?”刘之越一向最惧怕吕瑞,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吕瑞的话当作了金科玉律。 “宫里……”林文英皱了皱眉,有些不自在地回去了。 长乐殿中。 “你父亲一向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出错,如今怎的这样冒失?”一身华服的贵妃有些气恼地说。 辛雪莺闲闲啜了一口茶,将手中修剪花枝的工具放下,娇滴滴地拉着辛贵妃的袖角道:“姑姑勿怪,父亲这般也是为了雪莺。” “哼!”辛贵妃却将衣袖一拂,无情地甩开了女子的手。 只听她接着说:“听说太子那日回来就已命近卫去彻查了,我看你父亲是不想要命了!” “姑姑怕那太子做什么,纵是查出来又能如何?” 辛雪莺见辛贵妃不领情,也不再扭捏作态,直接坐回到了座位上。听她这样有恃无恐地说着,辛贵妃气得指着她的鼻子,等到平复了怒意才开口:“太子多少年没派近卫出手了?你一个黄毛丫头没经历过当年的事,眼瞅着自己成了侯爷夫 人,便天不怕地不怕胡闹,还撺掇你父亲跟着你作死!” 辛贵妃说的当年,是乾熙三十年。那是萧礼被立为太子的第二个年头。 当时关于萧礼生母的谣言四起,震动朝野,隐隐便有了废太子的风声。但这一切,全部都停留在了乾熙三十年的除夕之夜。 当日,陈、王、张三家埋藏已久的贪污证据被萧礼连根拔起,王家人提前得了风声逃走,却被太子近卫斩杀于城门口。 据守城人说,爆竹声响起之前,城门口王家人的血已经染透了铺地的青砖。等到第二日天亮的时候,落了一地的爆竹纸花上,还隐隐有些血腥气。 当时辛贵妃还只是个小小昭仪,因为生得娇媚深得陛下喜爱。寒冬雪地里,她陪伴圣驾在湖心亭赏雪,不久,便听内官禀说太子到了。 她在一旁烹茶,煎茶的雪水还未煮沸,萧礼便已经起身离开。 之后,她听到王家人尽数被杀的消息,才记起来萧礼那日说的是:“为防案犯畏罪潜逃,儿臣请旨,若有逃匿者,就地诛杀。” 他语气冰冷华贵,如湖心亭里一池寒冰雪水,又似数九寒天里结的冰花。 她何其聪明,后来派人暗自打探此事来龙去脉。 果然,当日王家人逃走前得到的消息,是东宫送去的。那负责传递消息的人也选得巧得很,正是王家最早派去散播太子生母流言的人。 这些本不该是她派出的人轻易查到的。 是太子的人故意放出线索,让她辛家的探子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牵着鼻子走,最终被人带着,查清了背后的真相。 然后,是她让哥哥在朝中使力,除去了许多当时散布言论的官员,南海辛家这才有了今日。 想到萧礼当时的手段,如今的辛贵妃仍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辛雪莺俏丽的脸上浮起无限骄傲,看姑姑久久不说话,以为她终是妥协,便开口说明了来意:“如今太子妃在东宫内闭门不出,美其名曰是在养病,咱们刚好趁机做些什么 ……待她名声坏了,也就做不成太子妃了!” 身侧的白玉瓷瓶中,一枝蝴蝶兰开得生机勃勃,辛雪莺瞧着喜欢,拿起剪刀来替它修剪枝叶。 “你……你怎么就!” 辛贵妃看着她稚气未脱的面容,看她执花剪时,眼神里的无尽偏执,突然就不知该从何说起。 况且,除了自己的哥哥辛锐之外,一直以来,她才是辛家那个最有本事的人。 难道如今要她在小辈面前,将自己的害怕担忧一一说出来? 她才不要。 “罢了,你如何做我不管。只一样,莫要再打着我的名号,到处去招呼人替你做事!”“是,雪莺知道了。”女子黄鹂般的嗓音响起,手下却将白玉瓷瓶中的蝴蝶兰剪得面目全非。 第七十九章 里应外合的流言 “此前鸿胪寺便与中书省有多番合作。今日吕大人派我等前来,也是为丰罗典籍译文思虑。” 鸿胪寺内,两名蕃书译语人同方瑞青客气地说着。 方瑞青方才告假回来不久,刚刚听说薛龄在东宫休养,便被林文英他们拉过来主持与中书省的合作。一时间,他还有一种恍然世外的感觉。 “吕大人思虑周全,这原也是我们薛主簿之前的意思。” 虽然他没有见到薛龄,但太子殿下已经派人来传话,说是一切按照薛主簿之前的想法与安排照做即可。 “大人过谦了,若是这一批译文完成,我们怕是要称呼您为方主簿了。”门外,儒雅的中年文士笑着走进来,同他一道入内的,还有鸿胪寺的两位随行译语人。方瑞青听得一头雾水,却见对面来人和颜悦色地,他也只能赔笑,口中却不含糊:“这位大人说的哪里话,我们薛主簿不多日便会回来主持大局,方某只是暂代而已,切不 可逾越失了分寸。” “怎么方大人竟然不晓得?”对面吕瑞客气地与他攀谈起来。 “什么?” 方瑞青将求助与疑惑的眼神投向两位随行译语人,年轻的那位反应很快,当先道:“方大人,这位是中书省的吕瑞吕大人,说是过来亲自同您商定典籍译文之事的。” “原来是吕大人,失敬失敬。”方瑞青赶紧行礼。 他告假日久,回来时便留心记住了官场里的人事变动。这吕瑞大人,最近可是中书省内的红人。 吕瑞和气地拉过他,笑着让座,好像这鸿胪寺中他才是主人一般。 待方瑞青坐定,吕瑞开口诧异地说:“我可是听宫中的消息,薛主簿已经准备辞官了。” “怎么会!”方瑞青脱口而出。 他还记得薛龄与他说起译文事务时眼中的神采,更何况,殿下如今也只是让林文英和他暂代薛龄分管之事,并没有物色新主簿的意思。 “怎么不会。历朝历代有哪位嫁入皇家的女子还在朝中有职务的?” 方瑞青沉默,的确没有这个先例。 “如今她已经是太子妃,未来便是皇后,顶了天的尊荣,可比七品主簿要高得多,做什么还要在鸿胪寺中劳神?”吕瑞仔细替薛龄计算着,一副甚是为她着想的模样。 “话虽如此,可薛大人……”方瑞青想说,他眼中的薛龄并不是一个只计较官位高低的人。 可面听前这位吕大人所言,便知晓他就是这样一位将官阶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所以他再说什么,便是贬低了他。 官场中人,哪有为了他人平白得罪人的道理。 “还是以公事为重。”方瑞青笑得一派和气,亲自给吕瑞和两位蕃书译语人添了茶,继续说:“今日吕大人携两位大人亲自来,想必已对此次的丰罗典籍有了大致的了解。不如我们直接分工如何 ?” 既然谁都不愿得罪,索性就只谈公事。 “吕某正是这个意思。” 见鸿胪寺的两位随行译语人已经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吕瑞自知目的已经达到,立刻顺着方瑞青的话,说起了典籍之事。 …… “原来如此,我说薛主簿如何几天都不见人影。只是不知,今后这主簿之职,是归林大人还是方大人。“ “唉,不好说,我看那方大人好像同殿下走得近些,可林大人似乎更得陆大人赏识。” 待吕瑞等人走后,鸿胪寺中的众人对主簿之事议论纷纷。 偶有闲暇,译语人三三两两走在一处,说起的话题大多都与薛龄有关。 “我此前见过那位吕大人,他似乎对薛主簿之事了解颇多。” “主簿此前在中书省与他共事过。” “难怪,他说那时薛主簿已经与太子殿下相熟,想来主簿入仕,多半受殿下影响啊……” “这样一说便通了!我家夫人前几日回来也这样同我说的。” 前几日,辛雪莺办了一场插花的小聚会,说是感谢永安侯之前在鸿胪寺中所受的照拂,特意请许多译语人的家眷前来。席间,她与众人谈起薛主簿,娇笑着说:“薛家姐姐早就对太子殿下一见倾心,可偏偏殿下政务繁忙难以得见。这不,姐姐便做了一名译语人,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 是神仙眷侣一般,令人羡慕。” 几名小官家的夫人有幸受邀与侯府夫人同席,自然说什么都要想尽办法接上话。 “咱们长安女子一向大胆,太子妃如此也是女中豪杰。” “极是极是,太子殿下在鸿胪寺中可不就是一直帮衬着太子妃呢么!” 辛雪莺笑得十分亲切婉转,一拍脑袋对身边的婢女说:“去,将姑姑送我的那几枝蝴蝶兰拿来,供夫人们赏玩赏玩。” 婢女应声而去,几位夫人一听是宫中的名花,立刻挺直了腰背恭敬地等着。 “你们几人瞎说什么!不是让你二人去客馆接丰罗官员入宫吗?” 此时,方瑞青与魏清颐刚刚出了前厅,便听到几位随行译语人凑在一处说着闲话。 她知晓吕瑞的为人,自然明白从他口中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立刻怒喝一声。 “魏校书这是做什么?”几人被吓了一跳,一回头见是魏清颐,没好气地问。 另一人见方瑞青皱了皱眉头,连忙回答:“丰罗官员的出行临时取消了,我二人是回来复命的。” “不管二位如何,这薛主簿辞官之说是谣言,不可再传!”魏清颐性格直爽,直接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两位译语人哪里服气,这魏校书才入官场多久,又是弘文馆靠恩荫入仕的微末文官,如何语气这般不客气。 “吕大人可是中书省蕃书译语人里的第一人,这话可是他亲口说的,方大人当时正好在场。这话如何到我二人这里,便成了谣言?” 他不提吕瑞还好,一提吕瑞的名字,她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又听说当时方瑞青在场,魏清颐更是怒极攻心。 “吕瑞是个什么小人!信口雌黄的话也能信?”“总比魏校书您现在客气多了。” 第八十章 月下鹤影 方瑞青眼看几人动怒,连忙拉住其中一位译语人道:“既然丰罗官员的出行暂且搁置了,那就快去准备典籍译文。” “是!”两名译语人也不是愣头青,魏勋将军在前线已是战功赫赫,他们自然不敢真的得罪魏清颐。 见方瑞青主动出面支开他们,两人便不再耽搁,躬身行礼离开。 “你当时在场,便任由那小人这样说龄儿?”待两人走后,魏清颐忍着怒意,指着方瑞青的鼻子问道。 方瑞青自知理亏,低头嗫嚅半晌,才道:“我看那吕大人所言有些道理。” “道理?”魏清颐怒极反笑。 她眼睛直直看着方瑞青,反问道:“你告假月余,龄儿与诸位同僚怎的不说你是辞官了?” 言下之意,薛龄不过告假几日,他便帮着外人四处散播薛龄辞官的消息,是实实在在的小人。 方瑞青知道魏清颐这是误会了他,连忙解释:“我是想……薛大人如今已经是太子妃,宫中多半不会让她再出面!” “你!”魏清颐此前也替薛龄考虑过此事,此时听方瑞青这样一说,竟不知如何反驳。 可再如何,她不信薛龄和萧礼会做这样的选择。 “你!”此时,中书省内,杜羽修深目中也满是怒火。 对面,吕瑞派系的官员甚是嚣张地瞥向他,其中一人得意道:“杜大人该不会是恼羞成怒了吧?” “你们这是添油加醋!薛大人何时刻意接近殿下了?又有谁见到了?” “区区南齐野人,竟还晓得‘添油加醋’是个什么意思?”对面的人被杜羽修问住,立刻尖锐地骂了出来。 近日,南齐屡屡侵扰边境,更是有大胆的南齐士兵偷偷潜入临近村落,大兴欺辱抢夺之事。魏勋将军已经出兵攻打南齐,两国关系如今势同水火。 “南齐人”这三个字被那人刻意大声说了出来,立刻便有人怒瞪向杜羽修。“诸位莫要动怒!”吕瑞如闲庭信步一般过来。将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做出一派潇洒的样子,反问杜羽修:“你们南齐人好本事,欺我边境民众不说,还抹黑起我们太子妃 了?” 他状似愤然地说,摆出要为众人讨回公道的模样。 “你!你怎么!”杜羽修气得颤抖。“我们太子妃多番受太子殿下提携相助,先是在鸿胪寺有了典籍译本,又在中书省得了好名声,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才入主东宫。你敢说这两位的情谊是假的?”吕瑞 咄咄逼人。 杜羽修见众人都是要吃了他的架势,更着急为薛龄辨白:“你休要如此颠倒!薛大人走到今日,都是凭自己的能力!” “谁说不是呢?”吕瑞笑得猥琐。 若不是凭本事接近殿下,如何得了今日的地位尊崇? 杜羽修见他那样笑,知道他又在曲解自己的意思。连忙又说:“就算薛大人同殿下走得近,又有什么不对?” “是啊,没什么不对。” 他突然便不同他争辩了,还拍了拍杜羽修的肩,像是在好脾气的安慰他。 只是待吕瑞走过他身侧时,一向儒雅做派的男子低笑着开口道:“杜大人比我想得要容易许多。” 许久后,待杜羽修平复了怒意,才想明白,刚才自己在众人面前的一番话,才是真正的害了薛龄。 相比于鸿胪寺与中书省内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身处东宫之中的当事人薛龄,这几日过得十分闲适。 前些日子,她躺在萧礼怀中赏月时,偶然间说了一句:“记得中秋那日,悬月台附近的仙鹤最是好看,配着一池静水,说起来当真是一副极美的画。” 于是第二天,太子殿下专程入宫将仙鹤接了过来。 那日晚间,圆月升起,萧礼便带着薛龄到了东宫的馥郁堂中赏月。 混着幽幽馨香,她便见月下仙鹤悠闲不已,正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这景色竟然比中秋宴那日的还要好看!”薛龄在月下张开双臂,颇为自在。 身后,萧礼将厚厚的斗篷围在了她身上,有些不满地拉过她冰凉的手:“你还病着。” “我已经养了七日,早康复了。” 身后人没有说话。 半晌,薛龄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就是嗓音还有些不对。”“译语人是丰罗官员接触最多的人,最能体现我朝官员的精神风貌。你这样一个嗓音沙哑、带着病容的译语人,如何能担此任。”萧礼说起两国邦交之事,从来都不含糊, 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薛龄认真的点头。想了想又开口:“只是我病得突然,很多公文……” 其实,她想说,皇帝陛下还等着我薛龄回话呢! 可是,她的话语再一次被萧礼用眼神和气势堵了回去。 他自然明白她的担忧。 那日薛龄还在昏迷时,张玉便将发生的一切都同他说了。虽然无人知晓薛龄入宫经历了什么,但几位老臣的脾气秉性,他萧礼还是了解的。 此刻,他拉着她走到挂着幔帐的亭子边坐下,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才沉沉说道:“龄儿,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人总有软弱的时候,这个时候只需依靠你夫君就好。” “嗯。”薛龄重重点了点头,也不管鬓发会散乱,直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萧礼轻笑了一声。 远处,仙鹤依旧在月下闲闲地嬉水,从亭中看过去,便见池水幽幽,将一轮圆月映在水面上。 薛龄的心渐渐平静放松下来。 虽然萧礼并没有说明有哪些事,但她却在他袍袖间的木质香气中,寻到了无尽安定。 “那日的月下景致是为你而设。”许久后,萧礼缓缓开口。 良辰美景,佳人在侧,萧礼眼神温柔看向远方。 只是……佳人似乎没什么反应? 萧礼有些慌张,下意识探了探她掌心的温度。这才发现,原来薛龄已经沉沉睡去了。 也好,她终于能放心安睡了。 “殿下。” 此时,岁昔小公公悄声到了萧礼身侧。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怀中的女子抱起,默默回到了寝殿。“查到了吗?”待安顿好薛龄,寝殿外,萧礼沉声问道。 第八十一章 意见相左 “近卫传来的消息,说殿下动身去通州后,辛家父女一个联络赵国公对付太子妃,一个在官眷的宴饮上散播流言。”岁昔咬牙切齿地说着。 萧礼却并没有一丝怒气,只是平静地往承庆殿走去。 岁昔在他身后跟着,继续道:“那中书省的吕瑞也是可恶,如辛家的走狗一般到处宣扬。他口才好的很,白的都能给他说成黑的!” 承庆殿中,掌灯的宫人见太子到了,连忙又点亮了几只蜡烛摆在案几旁。 “殿下,他们如何敢如此对付太子妃?”咬牙切齿的岁昔说完,自己想了半晌,觉得有些不对,脱口问道。 萧礼依旧沉默。 岁昔早已习惯了,知道萧礼这个时候大都先行处理公文,便闭口不言,只在一旁侍候笔墨,。 很快,萧礼提笔写下了一串人名,递给了岁昔。 “苏渊,史进忠……这是?” “苏太傅家的嫡长孙,英武侯家的病弱独子。”安静的大殿中,萧礼的声音隐隐带了些回音。 岁昔自然认得这些显贵的名字,他怔怔的看着名单,不知太子殿下是何打算。 “他二人一向最是排斥龄儿奉旨开设的丰罗语课程。”他皱了皱眉接着说:“苏、史两家世代簪缨,日渐跋扈,从来不把五品以下的官当人看。” 岁昔点点头。 他幼年入宫时,便听说英武侯一家当年仗着军功,当着圣上的面责打了负责拟旨的翰林。 这些人自然不会让子孙做没有前途的译语人。有心之人稍加引导,薛龄便成了他们的宿敌。 接着流言四起,众臣出面,一起逼迫陛下与太子妃做个选择。 薛龄是太子妃怎么了?他们这群人势力盘根错节,牵涉到自身利益,各个便团结起来,连陛下都敢要挟。 岁昔默默将那张纸的一角紧紧攥住。 “你明日差人去吏部,将这些人的履历拿出来。” “是。”岁昔嘴角抽了抽,依旧恭敬地答道。 只是他心中忍不住想:从前殿下亲自开口要过履历的,还只有那个曾经执掌户部的王家。 …… “那这批译本完成后,吕大人打算如何检查?”鸿胪寺中,方瑞青提议将《丰罗乐评》等书籍送到乐苑检查,却遭到了吕瑞的反对。 “自然是由吕某尽快呈给陛下。” 方瑞青神色一变,准备开口反驳他,却听见吕瑞又说:“大人也知道,此次译本与前几次不同。” 这一次的译本数量不多,陆籍曾下令要在十日内完成,算起来只剩下不到三日的时间了。 “虽然时间紧迫,可音乐方面的著作多有难以理解之处,需得乐工细细看过才好定论。在下正好与乐苑的几位……” 吕瑞摇摇头,当即打断了他的话,道:“乐苑的大人们也忙手忙脚的,何必如此耽搁功夫。” 方瑞青被他打断有些不悦,但知道译本事关重大,便耐着性子解释:“不不,方某此前同主簿试过,若无这一道检查的工序,译本不……” “薛主簿如此,是倚仗殿下的颜面,你我如何能请得动这些大人们。”吕瑞的声音盖过方瑞青的话。 “吕大人,你我就事论事,你如何要处处不放过薛主簿?”方瑞青彻底被激怒了。 这些天同中书省的各位蕃书译语人合作下来,吕瑞为首的人但凡听他们提到薛龄,总会有意无意地贬低她。 “方大人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公事分歧罢了。”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像是受了好大的惊吓。“再者说,若薛主簿的《丰罗医药集》不是殿下亲自拿去给御药房的太医检查,寻常人如何有这样大的颜面?”见几位鸿胪寺的译语人听到喧哗已经纷纷看过来,吕瑞刻意 提高了声音,质问方瑞青。方瑞青上次没有帮薛龄说话,自觉心中愧疚,此时见吕瑞又是如此,立刻反驳:“那一次是首批丰罗典籍,也是最难的一次。当时不仅御药房派出人手相助,就连魏将军家 的千金,还有如今的永安侯也亲自参与其中。又有哪一本典籍不是找专人再三核对过内容?吕大人如今单论我们薛主簿的过往,无事主簿的成绩,这怕是有失偏颇吧!” 他声音洪亮,字字维护薛龄,几位译语人听了连连点头。 这吕大人势大,他们一直不敢得罪,却也对他多次贬损薛龄感到气愤。 在他口中,薛主簿过往的所作所为,像是都在可以攀附殿下似的。这是当他们鸿胪寺众人都是傻子吗? 吕瑞没想到,一直和颜悦色的方瑞青竟如此伶牙俐齿,一时间也不知如何继续。 “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你们薛主簿全是靠太子殿下呢。”前两日才到长安的几位留学生在林文英的陪同下,正往客馆行去,路过议事厅时,便听到这里吵得热闹,于是拉着林文英凑了过去,听了许久,他自顾自地用丰罗语说了 这样一句。 这还要感谢林文英,刚才他用丰罗语详细地跟几人解释着,却比方瑞青真正说出来的内容要多出了一半。完全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在众人面前将薛龄介绍了一遍! 吕瑞一向负责公文的译文,说丰罗语的时候并不流利。刚才他虽然也在边上听得明白,但想要同林文英争辩却毫无优势。 一时间,鸿胪寺的译语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补充起来。 “主簿大人上任后,主张让丰罗留学生学习汉语。这些全是她的功绩,并不像有些人说的,倚仗他人。” 林文英此前便听方瑞青说过,这位吕大人来者不善,如今可算让他当面见着了! “正是薛龄大人与贺兰哥哥的功劳,我们才能到长安来学习!”年龄最小的留学生开心地说,似乎很喜欢长安的风貌建筑,一边说着,还不忘四处欣赏。 “若是吕某没记错,这一批留学生应当由弘文馆的学生接待吧。” 刚才还有些得意的林文英突然愣住。弘文馆的几个学生最近闹罢课呢,将年迈的馆主气得病倒了。 第八十二章 病愈回归 如今弘文馆中,只剩下魏清颐带着贺兰亭和几位喜爱丰罗语的学生,按照太子殿下最近的嘱咐,继续坚持开设丰罗语课程。 弘文馆中一团乱麻似的,林文英自然不好让才入长安的丰罗留学生们去参观。权衡之下,他便自作主张,先带着几人到客馆休息两日再作商量。 只是如此一来,贺兰亭与薛龄原定的,请弘文馆学生接待留学生的计划便搁置不前。 果然,吕瑞眯了眯眼笑起来:“怕是没了后台,薛主簿的计划寸步难行了吧?” 林文英压抑着怒火,攥紧了自己宽袖,似乎是在提醒自己,身为随行译语人,不能在留学生面前如此动怒。 他这是在为朝廷的颜面考虑,吕瑞却见他不敢发火后,更为嚣张:“我看薛大主簿已经辞官,莫不如这弘文馆的事先放下。” 等到鸿胪寺内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再出面解决,解众人燃眉之急。到时候,他可不就是一位大大的功臣。 “我看不见得吧。”清冷的女声响起,还隐约带着一丝鼻音。 吕瑞心中的打算被当头泼了冷水,他微微一惊,便听到另一人紧接着说:“弘文馆这两日休整,学生们都在忙着整理书册,自然没有时间接待。”是魏清颐。 众人闻声回首,便见一身青碧文官袍的薛龄站在一丛矮树边,姿态闲逸潇洒,倒让人想到了在金殿中卓然而立的太子殿下。 “见过太……”方瑞青见到她,十分自然地躬身行礼。正打算说“见过太子妃殿下”,却被林文英一拉,指了指薛龄的官袍。 “见过薛大人!”方瑞青赶紧改口。 “各位大人好。”薛龄和善地笑了笑,似乎没有看见一旁已经变了脸色的吕瑞。“昨日本官已同魏校书商议好,丰罗留学生由贺兰亭与魏校书负责。” 林文英在边上同丰罗留学生们解释着,心中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衣食住行的安排照旧,还请林大人从中协调安排。”她看向林文英,两人相视微笑。魏清颐昨日特意到东宫探望薛龄,此前因萧礼嘱咐过她,不可将公事随意说与薛龄听,以免分了她的心神,无法继续休养。所以魏清颐在薛龄面前,只谈琴棋书画,赏花 品茶,却不料临走的时候,薛龄主动向她提起了弘文馆的事。 “清颐姐,我病的这些天,弘文馆中怕是不太平吧?” 薛龄眼神狡黠,连日来的休养已经让她恢复了精神,只是鼻音还有些重。 原本清冷淡泊的声音现在听着,总觉得像个稚嫩孩童的嗓音。 “啊,还好还好。” 魏清颐打着哈哈,推说还有公事,打算赶紧离开。 薛龄却连连摇头,拉住她不肯放她走。想了想,她用她还带着鼻音的声音说:“萧礼想让我安静休息一段时间,我晓得。可我也猜得到,那日让我入宫之前的流言并非偶然而起。其实……弘文馆中的那群学生, 看似谦和,骨子里却骄傲。” 魏清颐放弃挣扎,朝她点头表示同意。 薛龄虽然在东宫内待着,却也心思明白,她便也不掩饰,干脆坐下听她细说。 “算着日子,新的一批丰罗留学生该到了,但有些学生是不愿出面接待留学生的。” 顿了顿,她补充道:“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微末小官做的苦差事。” 魏清颐见对面的女子十分冷静地分析着原因,突然就明白了萧礼最近的打算。 明明萧礼已经猜到,是苏太傅和文司空他们施压,他却只是对几人避而不见,并没有做什么。还有,薛龄病后,流言依旧没有完全平息。魏清颐为此急得上火,萧礼看起来却很是悠闲。除了帮着推动主簿日常的工作外,那些需要主官拿主意的大事,他都拖着没有 处理。 魏清颐想过,这一切都太不符合萧礼的个性,可她也无法责怪萧礼,因为她自己也没法替薛龄做些什么。 如今见薛龄脸上虽然略带着病容,眼神却比从前更加狡黠清明。这才晓得,萧礼这样做,是为了将最关键、最重要的事,留给薛龄亲自去办。 因为她并是不弱小无能之辈,不需要萧礼像护着幼崽一样精心呵护她。 也许,相比于无坚不摧的庇护,薛龄更需要一方能让她施展拳脚的天地。 她正这样想着,便听到薛龄幽幽说道:“清颐姐不必忧心,弘文馆学生里,赵之元几人很喜欢丰罗语,虽然他们学得慢了些,可还有贺兰亭他们在。” “那龄儿的意思是?”魏清颐一撩袍角,潇洒地将腿翘了起来,一手撑着下巴看她。 馆主称病后,将丰罗留学生的事宜全丢给了魏清颐,因此,她有决断之权。 两人又在原地说了许久,直至萧礼回来,夫妻两人留她在东宫用了饭才离开。 此时鸿胪寺中,薛龄将昨日同魏清颐商定好的事一一安排下去,便让林文英带着留学生们先行离开了。 刚才还与薛龄并肩而来的魏清颐径自走在前面,到了吕瑞身侧时怒瞪了他一眼,这才开始和林文英一起招呼留学生们。 吕瑞见魏清颐当众与他翻脸,原本想要假意示好的他,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留学生们跟着林文英和魏清颐,继续往北面的花厅走去。其他译语人们见状,同薛龄打了声招呼,便各自回去忙公事了。 吕瑞见无人理他,撇开头将手中折扇打开,兀自扇了扇风,迈开步子也打算离开。 “此前我听闻,薛某告假几日,便有人盛传辞官之说?” 厅中只剩下薛龄、方瑞青和吕瑞三人,薛龄却不还是提高了嗓音问道。 吕瑞听着,只觉得这女子比从前在中书省内更加自信,如今开口说起话来,好像是在质问他似的。 “吕某不知,太子妃如此好手段,竟还能重回鸿胪寺。”他与她早就撕破脸了,便也不再装什么和善。“还不及吕大人口才上佳,颠倒黑白不说,搅弄风云也是一把好手。”薛龄也毫不客气。 第八十三章 流放西北 昨日她同萧礼说起要重回鸿胪寺的事,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萧礼没有再拦着她让她安静休养。 “也好,差不多了。”萧礼说罢,揽过她的肩,两人在静谧的小径上缓缓走着。 薛龄本还在心想着要如何说服萧礼,好让自己快些回去,万没有料到他竟然愿意! “什么?”她停下,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身侧的男子。 萧礼也跟着她停下,道:“是该你出场了。” 说罢,他突然抚了抚她的额头,又添了一句:“若不是你最近身体实在虚弱,如此情形,我本不该一味将你留在东宫。” …… “哼,太子妃如此说,难道是要出手欺压一个微末文官吗?”此时,吕瑞见薛龄十分强硬,也有些害怕,只是强撑着气势,抬着下巴看向薛龄。 辛尚书说过,若是这薛家从此失势,辛家必会全力提携他。 对面,薛龄悠闲地摇了摇头。 “怎会。” 听见她这样无所谓地说,吕瑞反而更加生气了。 这薛龄就像猫捉老鼠似的,明明猎物已经在手,却要一遍一遍地玩儿。 吕瑞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即将被折磨致死的老鼠。 ——那可不行! 吕瑞正了正神色,打消了心中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只是,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对面的薛龄已经准备转身离开了。 “你!”他如何都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不屑。 “我们一码归一码。”薛龄回首,神色清冷。 “本太子妃可不屑用身份的便利,来对付吕大人这种伪君子。”她的嗓音中虽然依旧带着轻微的鼻音,却让人不敢轻忽。 “只是……” 她看着他,颇有一副居高临下地威势,轻轻补充道:“吕瑞大人公然污蔑朝廷命官,三番五次地加起来,这罪责可不小。” 话音刚落,还未等吕瑞反应过来,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招“先扬再抑”,是薛龄跟萧礼学的。 只是,还没等她搜集证据、开始写参他的奏疏,五日后,中书省八品蕃书译语人吕瑞,便因剽窃他人译稿,证据确凿,被皇帝判了流放之刑。 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薛龄并不知道当事人便是吕瑞。 鸿胪寺的书阁内,天气渐寒。译语人们在屋内生了炭火,聚在一起闲谈。“听说当年,中书省选拔蕃书译语的考试中,应试的儒生中有两人成绩相当,当时的主官便选了错误更少的那一位留任。可如今却发现,那位留任的蕃书译语人的应试译稿 ,竟是先抄袭了另一位的译文,然后稍加改动而成的。” “你说说这人……” “这胆子也忒大了!” 几位译语人知晓其中利害,觉得抄袭他人译文这事十分缺德,纷纷摇头。 “中书省是五年前组织过选拔考试,这么久远的卷宗如何被翻了出来?”薛龄在一旁听着,说出了心中疑问。 “说是吏部存放官员档案的阁楼钻了耗子,这才开始重新翻出来整理。” “啧啧,这吕大人也是倒霉,明明快要升任蕃书译语人的主官了,却被一只耗子给害了。”其中一人打趣道。 这天气越来越冷了,吕瑞一介书生被流放到西北,多半是要冻死在路上。 “还不是他做坏事在先!”他虽是打趣,却很快引来了同僚们的严肃回应。 “看来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话一点儿也不错。”那人连忙补充了一句。 他们都知道吕瑞与薛龄不和,此时见主簿大人在场,自然一个劲儿地抨击吕瑞的不是。薛龄烤着炭火,心中思量着:寻常有耗子的时候,放几只猫在附近便好,如何要特意重新整理卷宗?而且,单单整理也就罢了,怎么那么巧,一下子翻出了吕瑞过往的译 稿? 记起半个月前,萧礼一句“差不多了”,让她思索了许久也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如今想来,吕瑞之祸,多半是萧礼的手笔。 “诸位大人且歇着,薛某还要去趟弘文馆,先告辞了。” 几人纷纷起身相送:“主簿大人慢走。” 见外面秋风瑟瑟,薛龄穿好披风才离开,想着自己还要早些去找贺兰亭,便加快了脚步。 早在薛龄回来的第三日,贺兰亭便将筹备丰罗译馆的进度同她说了。 这丰罗译馆,是专门为留在长安的丰罗人开设的。当时薛龄想着,贺兰亭他们既然打算留在长安做译语人,此后便能及时处理许多长安与丰罗朝廷来往的公事。那他的身份就更加特殊了,算是丰罗朝廷派遣到长安的常驻 官员。这样一来,贺兰亭便不能以临时使臣的身份长期住在客馆,这也不方便他们随时处理公务。 于是两人商量着,打算由丰罗朝廷出面,薛龄与贺兰亭配合,筹备开设丰罗译馆。 这本是她此前不久同贺兰亭简略规划过的事,没想到她在东宫休养的这几日光景,贺兰亭已经与鸿胪寺卿将此事商议好了。 寒风中,薛龄边走边想:贺兰亭这样急躁的性子,如何这么快便同一向谨慎的陆大人讲好的?想必也是有人从中帮了一把。 忆起她病中,萧礼坚持守在榻边,还不忘处理公文,那时他似乎比往日更加繁忙。这样一想,大约萧礼那个时候,已经默默替她料理了许多琐碎杂事。 她深长地吸了一口气,觉得今日天气虽冷,但阳光暖洋洋的,十分惬意。 想到她这位忙前忙后的太子殿下,薛龄轻笑了出声。 今日回去,她要好好问问他。 “薛大人,我在找你。” 清朗华贵,带着处理公事时特有的严肃语气,正是她想的人。 薛龄侧头,便见萧礼带着几名礼官正往她这边走来。 “见过太子殿下。” 还没等她行礼,萧礼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扶住了她。 他默默触了触薛龄的手,确认她的手并不冰冷,这才替她又拢了拢披风。 萧礼身后的礼官拱手朝薛龄见礼,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陛下已经准允了丰罗在长安设译馆之事,由薛大人与贺兰亭负责。”萧礼缓缓开口。 第八十四章 丰罗译馆 也就是说,他此行来,是找薛龄与贺兰亭安排具体实施计划的。 “如此甚好,我正打算去弘文馆找贺兰大人。”薛龄大喜,称谓也变得很快。 “不必,已经差人去请他过来议事。” 果然,几人刚在议事厅坐定不久,贺兰亭便到了。 “昨日我找了几位住在长安的丰罗百姓商量了一番,他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很是开心呢!”贺兰亭虽然这几日连续忙碌,心情却很激动,一见到大家,立刻就有很多话说。见太子殿下与礼官们面带疑惑,薛龄替他解释:“这是我与贺兰大人的主意。久居长安的丰罗百姓最是了解情况,译馆今后也多为他们和来往的丰罗官员服务,找百姓了解 情况想来是最快的。” 几位礼官纷纷点点头称是。 “何止是快!现在那些人四处奔走相告,丰罗译馆的事儿都传遍了!”贺兰亭拍掌,十分激动,又补充道:“百姓们都说,这译馆今后就是丰罗人的家了。” 说罢,他长长吸了一口气。 百姓当时的欢喜神色,竟多少勾起了他的乡愁。 译馆隶属于丰罗,却也应当受鸿胪寺管辖。 贺兰亭与众人商定了译馆人员名单后,萧礼又代表朝廷,正式重申了两国邦交中已经商定好的一些法度内容—— “译馆内的丰罗官员同使臣一样,需遵循我朝律法行事。” “若在京的丰罗官员有任何罪责,仍要由鸿胪寺与大理寺协同审理相关案犯。” 太子殿下华贵的声线再配上严肃的语气、不容置疑地内容,让很少正襟危坐地贺兰亭也一下子变得安静肃穆起来。 “如若丰罗百姓在长安发生危险,译馆可在不违法我朝律法的前提下,提供相关协助。”萧礼一字一顿颇有力度地说,金玉发冠将他衬得威严骄傲。 “当然,朝廷需对丰罗译馆与译馆中的各位官员提供保护。” 薛龄作为直接与丰罗译馆接洽的官员也在一旁认真听着,不由感叹太子殿下记忆力奇佳。 她觉得太子殿下现在说的每一条都无比重要,正打算找笔墨将这些内容记录下来,便有一位礼官将一本小册子送到了她面前。 薛龄伸手将册子接了,才发现小册子沉甸甸的,用的竟是上好的丝绢。上面的内容是一行汉字,一行丰罗语对照写成的。 她登时明白,原来礼官早已将这些条款律法一一写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便由薛龄与贺兰亭主办了。 萧礼还有公事要忙,众人起身相送了一段,便各自回去。 “太子殿下只是将重要的内容单独拿出来强调了一遍,这册子中的内容你还是要熟记于心。” 薛龄见贺兰亭年纪小,有些不放心他。她原本的计划是看丰罗会否留一名使臣在译馆,与贺兰亭共同处理事情。没想到,这贺兰亭的父亲在丰罗地位崇高,连带着贺兰亭的身份也十分尊贵,竟无一位丰罗官员 敢出手管束他。 这下好了,长安城中独一无二的丰罗译馆,最后竟由一个少年人做了主管。 看着贺兰亭仍旧是一副没心没肺地模样,薛龄忍不住再三唠叨:“不光是你,刚才名单上的金洋他们几个,也要牢牢记住才好。” 贺兰亭一个劲儿的点头。 要不是他打心底里佩服薛龄,他才不愿意听人这样絮絮叨叨的呢! …… “殿下,老臣有罪!” “殿下,求您见老臣一面,让老臣分辨一二啊!” “太子殿下!当初我辛家便是由您一手栽培,如今辛氏一族仍然忠于陛下和太子殿下您啊!” “殿下,老臣请罪来了,殿下!” 承庆殿外,辛尚书伏在殿门不远处的青石砖地上,哭天抹泪地喊着。 萧礼刚从鸿胪寺中出来不久,案几上的公文还未来得及处理,尚书辛锐就闻讯赶来了。 岁昔小公公有些头痛的看着这位大人。 让侍卫赶他出去吗? 这样一位朝廷重臣,手中还拿着看起来很要紧的公文,实在不敢得罪。 那请他到承庆殿叙话? 刚才回来还心情不错的太子殿下,听到是辛尚书来了,恨不得立刻治他个诋毁太子妃之罪,哪有心情听他说什么。 岁昔来回踱步,耳中充斥着辛尚书无比懊悔地哭喊声,实在难熬。 “让他进来说话。”华贵的音色骤然冷了许多。 岁昔听闻,立刻小心翼翼地领命而去。 “殿下,前日老臣已经将王仁敬、刘义等人处置了。” 辛尚书刚到了大殿内,便利索地跪下,再没有平日里与人争斗的傲气。 还不等萧礼抬头看他,辛锐便连忙又道:“那袁茂纵容家眷当众污蔑太子妃,老臣也已经让袁家将人训斥了一番,那些个长舌贼妇人绝不会再出现于京中!” “还有那任强哲的家眷,便是她们纵家中仆妇误传谣言,老臣已经……” 殿中那人沉声打断了辛尚书的话:“你这是在邀功?” 他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老臣……老臣不敢。”辛锐连忙否认。 然后,殿中只有长久的沉默。 岁昔静静将已经冷了的茶水端了出去,又换了一盏热气腾腾地羹汤。 “怎么是这个?”萧礼看了一眼羹汤,突然问开口。 辛尚书以为萧礼问的是他,本能地便要抬眼去看。 “是太子妃殿下离开前就备下的。”岁昔安静答道。 辛尚书赶紧低头继续跪伏。 又是一阵沉默。 承庆殿中的青砖每日由专人擦洗,已经隐约可映照出模糊人影。辛锐静静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不多时,便见自己额角的汗水滴落在一块青砖面上。 叮—— 是汤匙碰到白玉瓷碗的声音。 “这地砖脏了。”那声音严厉,仿佛接下来就要发怒。 辛锐赶紧用袖袍将那一滴汗擦了个干净。 却听太子殿下突然转了语气,对他说:“尚书大人不错。如此一来,想必谣言可止。” 辛尚书哪敢再说什么,只好一个劲儿地称是。“只是这源头……” 第八十五章 玉明园 这句话一出,辛锐微微放松的神经霎时见极度紧绷起来! 他立刻回答:“老臣定当全力以赴,不叫如此流言再传出一分!不……半分都不会再传出!” 可千万不能去查源头,若是当真查出一二,他辛家众人今后可还有命在? 这也是前几日,妹妹辛贵妃特意同他说过的。 殿中人也不与他多分辨什么,只是十分客气地添了一句:“这便好。南海辛氏向来长于此道。” 一句“南海辛氏”,让辛锐一凛。 太子殿下稍微多下一点儿功夫,他辛锐在朝中摸爬滚打这几年的努力皆可化为泡影。此后,辛氏一族便也只是那个卑贱的商贾人家。 待辛尚书从东宫出来,这才敢挺直了腰杆。 若不是那薛家攀附上了皇族,辛锐才不会如此低声下气地告饶。 “哼!” 他冷冷啐了一口,想起苏太傅和文司空那些学究,心中又有了一番盘算。 待车架远离了东宫许久,他愤然自言自语道:“流言可止,但那群老顽固会怎么想、怎么做,就恕臣无能为力了。” …… “陛下,臣今日求见,是为答当日陛下与苏太傅的问话。” 乾元殿中,一身青碧色官袍的薛龄恭敬行礼,随后站得笔直。 “不忙,薛大人先将丰罗译馆的情况说给朕听听。”薛龄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回答道:“丰罗那边的公文也已经准备停当,只要解决了译馆选址问题,贺兰亭等几位大人有了处理公务的处所,便可在直接在长安处理部 分丰罗公务了。” “丰罗官员对选址可有提议?” 朝廷与丰罗之国一向交好,在这种事情上,皇帝一向非常尊重对方的意见。 薛龄很快道:“贺兰亭大人与金洋大人提议,就在鸿胪寺最南边的枫叶苑便好。但微臣想着,如此选址,似乎有些不妥当。” 枫叶苑临近街市,有些嘈杂,译语人大都不愿在此处办公,久而久之,这里便空了下来。 贺兰亭当初跟她提议这里,只是觉得枫叶苑的名字好听罢了。 “哦?有何不妥?”皇帝问。“一来这译馆是丰罗朝廷为驻长安所设,两国机构分属情况,理当处处分清才好;二来译馆此前未有,但并非空前绝后。若是单单将一间院落分出去,万一此后与其他国家 往来,需在京中设立各国译馆,到时又该如何划分地界?” 薛龄说完,心中其实还留了一句:一旦开了这个先河,再往后多年,只怕鸿胪寺要被一间间地分了出去。 良久,皇帝深深看了薛龄一眼,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地称赞道:“目光倒也长远。” 薛龄正犹豫是否要特意谢过陛下的夸奖,只听皇帝再次开口:“吩咐工部修缮城西的博闻楼,作为丰罗译馆的办公之所。” 身边的王公公立刻便将这道口谕传了下去。 皇帝又对着薛龄嘱咐:“这修缮妥贴还需要一些时日,最近丰罗译馆的官员,便暂且在枫叶苑办公。” “陛下圣明。”薛龄躬身应下。 见乾元殿中没有旁人,她再次开口:“陛下,那日苏太傅等诸位大臣的问话……” 谁料皇帝又一次状似无意地打断了她,说道:“前日鸿胪寺卿同我提起,说是许多丰罗官员都知晓朕的朝中有一位得力的译语人,便是薛龄大人。此事你可也听过?” “略有耳闻。”薛龄谦虚一笑。 能在丰罗官员中有如此名气,大部分要仰仗贺兰亭的功劳。 这个少年同丰罗官员们在一处,总会谈起女子在朝为官的事迹。 若是碰上没有留意此事的官员,多半对薛龄没有什么印象。 这时候贺兰亭便会说:“她穿着男子官袍,你们大约没有注意。那太子妃你们晓得吧?” 丰罗官员们连连点头。 勤于政事又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前段时间成婚,这可是件盛事! 每当贺兰亭如此一说,多半会有丰罗官员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长安城里的太子妃殿下,还是朝廷的译语人?” 贺兰亭便会立刻骄傲无比地点头。接下来,就是各式各样地惊呼—— “厉害!” “不可思议!” “长安女子的地位啊!” “真真奇女子也!” 久而久之,这位身份特殊的太子妃,在丰罗官员们这里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此时,皇帝听了薛龄的回答,点了点头,继续道:“既然薛大人在丰罗官员中颇受信重,朕更应当珍惜如此人才啊!” 说罢,他似是松了一口气,笑着看向薛龄。 薛龄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再也不提苏太傅当日的问话了,连忙答道:“臣鸿胪寺主簿薛龄,必当全力以赴,为陛下和朝廷分忧。” “哈哈哈,不光是薛大人要为朕分忧,朕的儿媳也该与太子携手并进才是。”皇帝生怕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又特意加了一句。 “这是自然,儿臣明白!”薛龄答得乖巧。 离开乾元殿后,薛龄还没来得及联络贺兰亭处理丰罗译馆的事,便被太子殿下叫到玉明园去。 来传话的是一位小宫婢,薛龄问什么她都怯生生的说不出来。她有些无奈,又不愿为难别人,只好跟着过去了。 乾元殿与玉明园相隔有些路程,薛龄一路上走着无聊,心中想着:这莫不是有人假传消息,故意引她过去? 可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害她。 又走了几段,才远远看见玉明园。 薛龄警惕地拢了拢披风,想着太子近卫就跟在不远处,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入园中。 不能怪她胆小,实在是经历多次大大小小的事故波折,教人不得不心生戒备! 玉明园中十分安静,景致分外别致。 远处是精巧地水榭亭台,近看一片金黄叶片铺了满地,让人惬意得很。 原本有些刮人皮肤的寒风在这里好像也变得温柔了起来,一阵风过,三五片黄叶打着旋儿落下,荡荡悠悠地才愿意落地。可是,这景色上佳的玉明园中,哪有萧礼的影子? 第八十六章 生辰贺礼 独特秋景之中,隐隐有琴声传来。 薛龄循声而去,刚一迈出脚步,便发觉脚下落叶松软,厚底官靴踩上去声音清脆好听。 “龄儿,快过来。”琴音止,清朗华贵的声音响起。 薛龄人已经到了近处。 对面,萧礼端坐在一片梧桐树林中,姿态优雅,手下正拨弄着琴弦。 见她过来,萧礼开口:“一直想着能再听龄儿弹一曲。” 薛龄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如此大费周章地叫她过来,就是要她给他弹琴的? 也罢,想着他前段时间没少替自己的事费心。于是她坐下,手指拨动起琴弦。 “这琴……”薛龄有些惊异。 这琴看上去寻常,音色却极佳,难怪刚才远远便听到此处的琴音。 还不等萧礼说什么,薛龄已经忍不住弹奏了起来。 萧礼在一旁静静听着,几片黄叶落在他的袍角,金黄衬在鸦青色的袍子上,格外地好看。 琴音停下的时候,薛龄的心也平静了不少。都说琴音能自娱,遇上这样好的一把琴,是极为难得的享受。 “乐苑之中原来还有这样好的琴。” “乐苑可没有……”岁昔小公公不知何时出现的。 薛龄只见他将手中的小盒子拿给萧礼,又闭上嘴悄悄走开了。 “这是送给龄儿的生辰贺礼。”萧礼走到薛龄身侧,将一支式样简单的青玉发簪替薛龄簪在了头上。 她一身官袍,头发也绾成了男子式样,赶紧用手摸了摸,生怕萧礼给她簪一支女子样式的簪子。 这一摸,她心中欢喜。 是她想要的样子! 细腻温凉的玉质,没有花纹,与萧礼发上的金玉冠是相似的线条。 她轻笑着看向身侧的男子,道:“殿下竟知道我的生辰。” 男子刮了刮她粉白的鼻头,觉得触手细腻,便又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却并没有说什么。 薛龄被他一捏,调皮地说:“原本我还想着,旬休那日让太子殿下请臣下去吃一顿酒呢,如今这生辰便算过了,可如何吃酒。” 说罢,她状似惋惜地摇了摇头。 “薛大人旬休那日,我的太子妃是要参加宫宴的。” “什么?”薛龄近日并未听礼官提起有什么大宴。 “佛诞。”萧礼答得简单。见身侧的女子一脸认真地模样,他故意凑近她,才缓缓开口:“丰罗人本对佛教所知不多,却被薛大人在兴教寺时的讲解勾起了兴趣。如今听说皇族宗室要在佛诞之日去兴 教寺礼佛,有几位也想跟着去看看。” 他越说凑得越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面颊上,为了保持神思清明,薛龄只能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龄儿你说……到时候兴教寺对外封闭,当日负责陪同的薛大人就是再出色,也进不去不是?”萧礼的声音低低地,好像在想一个十分为难的问题似的。 薛龄又退了退。 “幸好我萧礼娶了薛大人为妻。要不然,这当真是令人两难的事啊!” 薛龄心想,寻常这样的场合,又不是没有随行译语人,只需提前几日留在宫中,确保不将皇室行踪安排透露给外人便好。 萧礼这样让她以译语人和太子妃两个身份出现,怕是为了堵住苏太傅等诸位老大臣的嘴。 她心中念头一个个地闪过,脚下一个不当心,险些就要踩空。 两人本来就在梧桐树林的高台之上,薛龄退着退着,便不自觉到了高台的边缘。 自然,一向算得精妙地太子殿下当即俯身一揽—— 他臂力过人,她纤腰盈盈一握。 还未及薛龄惊呼出声,便已经稳稳站定。 霎时间,两人紧紧拥在了一起。 沉沉地木质香气围绕着她,薛龄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朱唇微张,向来狡黠的眼神此刻在男子面前全然放松下来,平添了一丝孩童似地天真。 她将眼睛睁了好大,萧礼俊俏的面孔越来越近,在自己眼前逐渐失焦,薛龄终于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在她头脑一片空白,呼吸有些急促之时,只听萧礼用他华贵无比的嗓音说:“这也是我给龄儿的生辰贺礼。” 说罢,又将自己两瓣柔软的唇覆了上来。 青碧色人影与鸦青袍角被秋风牵扯到了一起,带起了片片黄澄澄地落叶。 站得老远的岁昔定定在玉明园边上守着,前来洒扫的宫人来问;“小公公前几日过来,说园中落叶不能扫掉,如今又来了,可是主子有了新的吩咐?” 对面的岁昔点点头,呵了一口气,将寒风中冻得有些发冷的手暖了暖,回答:“您明日再来扫吧,主子还在里面赏秋景呢。” 玉明园中,还在“赏秋景”的两人直到日影西斜时分,才携手准备离开。 “龄儿把琴带着。”眼见薛龄不打算管那架琴了,萧礼连忙出声提醒她。 “啊?好。”女子脸红得通透,被“美景”迷得七荤八素。 萧礼低头瞧她的样子,不禁莞尔,替她将琴包好拿在手中,另一只手还不忘拽了拽薛龄的袖袍。 薛龄被他一拽怔怔看向他,便听到太子殿下用更为低沉地声音说道:“这也是龄儿的生辰贺礼。” 薛龄想到刚刚的一吻,刚刚在寒风中稍加平复的心跳又加快了。 没什么,已经过去了。薛龄在心中安慰自己,走了两步主动牵起了萧礼的手,故作冷静地当先走着。 “应当是贺礼之一。” 金色余晖下,萧礼的眼眸被金光照的更为迷人,瞳仁呈现出了琥珀褐色,像世间难得的宝石。 他说“贺礼”二字时,薛龄的眼不自觉地停在了他的唇上。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她赶紧撇头,紧紧攥住太子殿下的手,轻咳一声复又启唇问道:“佛诞那日,太子妃要准备什么?” 萧礼侧首看她,见她的脸庞在夕阳下别有一番娇媚的味道,本来要正经回答的他突然改了主意,当先说了一句:“要打扮得像今日一样美。” 薛龄也不示弱,只见她学着萧礼地样子,挑了挑眉,又将唇角一勾,颇为自然地说了一句—— “那是自然。”萧礼见她的模样,笑得更自在了。 第八十七章 皇后嘱托 两人日暮将尽之时,才出了玉明园往宫外走去。 薛龄原本打算到弘文馆同贺兰亭继续商议丰罗译馆之事,见天色已晚,只好先同萧礼一道坐马车回东宫。一路上,薛龄吃了一些车驾中早已准备好的樱桃酥等糕点,想起方才在玉明园中的对话,终于开口问道:“殿下说丰罗人对佛教所知不多?可我看丰罗书籍多与佛法有关, 内容还都很是高深难懂啊。” 她特意不去想刚才那段令自己脸红心跳的部分。 “龄儿有所不知。”萧礼说起这个,知道这于薛龄来讲关系重大,再也不都他,完全地认真起来。 “丰罗之国人人熟知的佛法与我朝略有不同,过几日的佛诞所指的是菩提达摩之诞辰。这达摩祖师我朝人人熟悉,但在丰罗佛法文化中并不是经常提及的。” “原来如此。”薛龄缓缓点头,他俊美的侧脸近在咫尺,让人眼神忍不住朝他脸上飘啊飘。 人们常说“术业有专攻”,因此薛龄从不为自己对什么领域生疏而感到有愧,如今见萧礼学问广博、气度高华地样子,她也在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今后要广增见闻才行。萧礼并不知道面前女子的心思,只是将自己所知一一与她说了:“佛诞那日,按照宫中往常的规矩,众人会在兴教寺将菩提达摩所授《楞伽经》齐齐诵读一遍,然后静默祈 愿祝祷。之后再一同用过寺中的素斋,方可回宫。” 薛龄听着,觉得这与寻常人家庆贺佛诞的礼仪相近,稍稍放松了一些。萧礼饮了一口茶,继续道:“通常这《楞伽经》的经文是由皇后准备,到时统一送往兴教寺由高僧加持。等佛诞之日,众人到齐之后,会有僧侣一一分了,再带着大家一起 诵读。” 他如此了解,不过是替她多留意了一番,想着这几日薛龄准备的时候能省心一些。 “你是说,如今我需要同皇后娘娘一起准备,方才全了礼节?”薛龄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母后自上次病愈后,一直没什么精神,又不肯将此事交托给其他人。我猜过几日,便会下诏请龄儿前去相助了。”萧礼笑看着身侧的女子,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中包裹 着。 第二日,薛龄便忍不住要称赞萧礼一句——算无遗策! 向来和善有加地皇后娘娘,知晓薛龄身兼主簿之职,从不无缘无故地召见,如今却差遣身边的大宫女亲自到鸿胪寺请她入宫。 “儿臣拜见母后。” 薛龄因昨日萧礼的一番话,已经猜到皇后娘娘的用意,因此面见之前早早换上了太子妃的钗环衣裙。 “好孩子,快过来坐下。”皇后娘娘亲自剥开了一个橘子递到薛龄面前。 薛龄乖巧地接下,尝了一瓣直夸香甜,于是两个人便热络地攀谈起来。 待两盏茶的时间方过,宫婢将皇后的汤药端了上来。薛龄贴心地服侍她喝下,心中知晓,这正题要来了—— “三日后便是佛诞,这也算是我朝的一个重大节庆。” 薛龄点头,将一颗糖渍梅子送到皇后面前,打算让她驱驱药味。 皇后却摆摆手,说:“这药味味早习惯了。” 说罢,她牵过薛龄的手,颇为和蔼地说:“礼儿是个有福气的,身边之事有你替他分担一二。” 薛龄谦虚了两句,直入主题:“母后若是有事,儿臣自然也盼着能在一旁协助些许的。” “真是好孩子!难怪礼儿对你如此用心。”皇后觉得,东宫的孩子们好像都拥有一份旁人难得的通透。 薛龄笑得更为谦虚乖巧了。 “如今确有一事……” 接着,果真如萧礼所说,皇后娘娘将一半的经文都交给薛龄准备。不过皇后宽厚,还替她找了几位字迹不错的宫婢负责抄写内容。 薛龄应下,想着到时留心检查经文质量和数目便好。她回到东宫后略略安排了一番,又多找了几位抄写经文的宫人,便继续去忙丰罗译馆的事。 几乎在薛龄在东宫安排人手的同一时间,皇宫内,负责给薛龄送抄经纸张的小太监被人拦了下来。 “小公公们拿着这些是做什么?”辛雪莺问一旁的宫婢道。 对面,两位宫人手中托盘上齐齐整整放着已经剪裁好的藏经纸,上面用镇纸压着,大风也吹不跑一张纸去。 “回侯爷夫人,这是送到东宫,用来抄写经文的。”其中一位小公公甚是伶俐,看打扮是个最末等管事的。 见小公公主动上前回话,辛雪莺很是受用,又和颜悦色地问:“是太子妃准备佛诞的经文用的?” “正是。” “公公怕是错了!”辛雪莺眼珠一转,十分好心地“提醒”对方。 “夫人是说?” 辛雪莺指了指不远处的长乐宫:“刚才几位娘娘才说这事呢。我听娘娘们说,送去东宫的应该是罗纹纸啊。” “什么?”小公公到底年轻,虽然伶俐却没有什么城府。听到宫中贵人这样一说,急得汗都出来了。 “怎么小公公竟没听说?”她掩口惊呼,半晌又颇为关心地提醒:“小公公别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年轻的宫人原本还想着去求证一番,听辛雪莺这样一说,想到内宫太监的争斗纷扰,立刻便打算闭口不提。 辛雪莺趁热打铁,上前安慰道:“小公公莫慌,这罗纹纸宫中可有不少吧?” 她凑近,甜腻温软的桂花香气扑鼻,小公公的脸红了红,这才大着胆子看向对面的女子,道:“夫人放心,小的有办法。” “那便好。”辛雪莺笑得一派天真,转身打算离开。 还未迈出一步,她想到什么又回身,便见小公公痴痴看着她的背影,并没有低头。 这本是逾矩的举动,年轻的宫人立刻低头打算认罪。却见尊贵美丽的夫人凑了过去,低低在他身侧道:“我这人行事向来低调。如今小公公遭难,我只是搭手帮了一把,并不奢求小公公报答。” 第八十八章 楞伽经经文 小公公瞬间了然于心,拉了身后的宫人一同跪下,口中低声道:“夫人放心,我二人绝不给夫人添半分麻烦。” “嗯。” 她懒懒地应了,尾音略略上扬。让人不禁遐想:这样的嗓音,若是唱上一段江南小调儿,该是多么婉转动人。 三日后,菩提达摩祖师诞辰。 兴教寺的大殿虽然建得最是广阔宏大,但皇族宗室人数众多,仍需将殿门都打开,小半数的人们立于大殿的台阶之上。 三名丰罗官员站在宝殿中,对这一盛大节庆十分好奇。 薛龄一身太子妃冠冕,端庄地在三人身侧站着,时不时用丰罗语为几人解释着殿中高僧说的话。 很快,众人听从僧人的指引,齐齐跪立于面前的蒲团之上。 薛龄用丰罗语引导三位官员跪立,因他们之前已经碰面过,此时有条不紊地,丝毫都不慌乱。 接着,僧众四散开来,将已经准备好的《楞伽经》经文分发给大家。 “咦?为何这纸张颜色有两种?”其中一位丰罗官员十分仔细,立刻注意到僧侣手中的经文纸张。 只见那经文纸在僧侣的手中很明显呈两种颜色,一种是茶色,一种是浅黄。 薛龄闻言大惊! 另一位丰罗官员捻了捻胡须,猜测道:“可能是有什么说法讲究?” 说罢,他看向身侧神色清冷的太子妃殿下。 当日东宫内负责抄写经文的宫婢手中,都是色泽浅淡的纸张,并没有那种茶色纸。 此时,薛龄想起皇后娘娘当时只是嘱托自己负责一半数量的经文,她不由自主地朝上首跪立的皇后看去。 只是这一看,薛龄心中凉了半截—— 皇后娘娘似乎也发现了纸张颜色有异,正有些疑惑地朝她这边看着。 这么说,这便不是皇后特意安排,是有人从中作梗,导致出现了差错! 眼见诸位跪立的宗室公侯已经拿着手中的经文四处张望,薛龄心知此事绝对不可能草草遮盖过去。 就在她神色微露慌张之时,一旁的萧礼轻轻咳了一声。 薛龄侧头看他,便见他眼神幽深,意在询问。 只是,他不是在询问她究竟为何如此,而是直接问她:是否要我出面平息此事? 薛龄朝他笑笑,心神瞬间安定了下来。 刚才丰罗官员最后的问话还在耳边萦绕,让她想起昨日准备经文时看过的一段文字。她一向反应很快,此时冷静下来,再抬眼之时,已经有了解决之法。 丰罗官员见薛龄似有话说,便不再开口,有些期待地看向她。 “诸位一定奇怪,此次《楞伽经》的经文,何以会用两种颜色不同的纸张准备。”只见薛龄起身,扬声向众人说到。 正好,殿中诸公正面带疑问地看向她。 “今年的佛诞庆典与往年不同,有三位丰罗友人参加。身为鸿胪寺中的一名译语人,我想着,这正是体现我朝文化的大好机会。” 辛雪莺站在公侯女眷之列,瞧好戏一般地远远看着。还不忘和身边的女眷小声说:“听说,纸张原先用的可都是藏经纸,为何太子妃准备的却多出了罗纹纸?” “妹妹年纪这样小,竟然知道这些?”身侧一位年长的女眷打量了她一眼,有些惊奇。 辛雪莺低低娇笑一声:“夫君善笔墨,我也是耳濡目染,略略知晓一二。” “难道您便是永安侯家的夫人?” “正是。”她掩了掩口,面色有些红晕。 那女眷十分羡慕地又看了一眼辛雪莺。谁都知道,永安侯不仅相貌绝佳,才情也一等一的好,性情也颇为温和,是无数人眼中理想的夫婿人选。 殿中,薛龄朗声继续道:“《楞伽经》由达摩祖师传入,但译本却有两种。如今佛经人人皆知,却甚少对求那跋陀罗和菩提流支两位译者有所了解。” 殿中殿外的人们大都一愣,佛经人人能念得两句,却委实没有听过太子妃殿下所提的那两位译者的名字。 可是,这与纸张颜色不一,又有什么关系?薛龄却不着急,她想到萧礼一贯朗声自信地样子,在众人的目光中坦然道:“两种译本能相互融合,为佛经传播助力。如今将藏经纸和罗纹纸并用,也是希望诸位能在诵读 佛经之时,略略对这两个译本背后的译者了解一二。” 萧礼亲自为丰罗官员解释着薛龄的话,三位丰罗官员听了,神色也由原先的疑惑转为了然。 “不愧是鸿胪寺的译官,准备佛经之时也心思独到。” 丰罗官员的这句话,被太子萧礼适时用汉语朗声说了出来。 “这便是大家所见,茶色与浅黄纸并存的用意。”说罢,薛龄十分隆重地向皇后施了一礼,意在向她交代此事。 皇后见危机已过,当真以为是薛龄有意为之,夸她都来不及呢,赶紧隔空虚虚一扶,口中道:“好好好,快快免礼!” 片刻之间,僧人鸣击大磬三声,诵经正式开始。 辛雪莺随着众人的动作双手合十,将经文放在眼前,看上去颇为虔诚,心中却并不平静。 …… 诵经过后,已是午间十分。 “诸位请移步偏殿,素斋饭已经备好。”兴教寺的住持走到帝后身侧,准备亲自带两人过去休息用膳。 另一边,早有小沙弥引导着三五人有序地往偏殿走去。 待众人坐定,薛龄这才晓得,原来偏殿早已布置妥当。此时大家相对坐着,倒与宫宴的安排相似。 座首的帝后身边,住持正低声说着什么,看皇后的表情,似乎是颇为欢喜的事情。 三位丰罗官员很是有礼,说是这素斋丰罗也有,倒也是见惯了的。 “太子妃姐姐,这道如意八宝鸡可需要与三位大人解释一番?” 三位丰罗官员对面,辛雪莺与永安侯周淇坐着,此时菜品一道道上桌,当先一道看着像鸡肉的菜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本想着不用为几人一一用丰罗语解释的薛龄,此时刚要执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第八十九章 吃不到的素斋 “雪莺想必也是想让丰罗友人吃得明白,免生误会。”周淇四周空气凝结,连忙打着圆场解释。 “自然,永安侯夫人考虑得甚是周到。” 薛龄大方一笑,并不看对面的夫妇,自然,也就错过了辛雪莺的白眼。只见她腕间飞快一转,颇为轻巧地换了个方向,纤细指尖虚虚指了指那道如意八宝鸡,轻声为丰罗官员解释道:“这道如意八宝鸡所用食材中并没有鸡肉。几位看到的鸡其 实是豆腐制成,再用蘑菇、木耳、萝卜、土豆、笋丁等八种食材调制酱料入味,口味几可‘以假乱真’。” 丰罗官员点点头,表示明白。见众人已经起筷,也很是期待地夹了一块“素鸡肉”放入口中。接着,几位小沙弥又为众人端上来一道看起来像炙鸭肉的斋菜,还不等辛雪莺开口说什么,薛龄已经用丰罗语解释起来:“这道菜的原料是豆腐皮,卷好的豆腐皮表面焦黄 ,切成块状撒上酱汁,才有了鸭肉的形貌。” 她已经料定,即使辛雪莺不开口,她也总会撺掇其他人问东问西的。只要上菜的小沙弥开始解释,她必然得用丰罗语跟几位官员在说一遍,方能全了礼节。 与其被她牵着鼻子走,倒不如自己勤快一些。 虽然薛龄事先看过菜谱安排,但若是辛雪莺问一些高深莫测地内容,薛龄怕自己也会招架不住。 很快,三五道菜肴将要用罢,小沙弥陆续端上了粥饭。 “麻烦小师父,将我面前的斋饭撤了吧。”薛龄再次跟三位丰罗官员解释着菜肴的用料,待几人执筷尝过几道菜后,她小声同前来撤掉空碗碟的沙弥吩咐。 “施主这是……”小沙弥有些不解。 兴教寺的斋饭最是有名,他还没见过有哪位是一口都不吃的。 “她此时算是随行译语人,不便用饭。烦劳小师父将这斋饭撤了吧。”一旁的萧礼也轻声开口道。 鸿胪寺中的随行译语人有个规矩,宾客用饭时,随行译语人为了能随时开口说话时保持语音清晰,仪态大方,是不与众人一起用饭的。 这个规矩,还是他萧礼定下的。 对面,辛雪莺优雅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口粥来喝。 她刚才开口,只是想着让薛龄难堪出丑罢了,并不晓得还有这的规矩。 此时见薛龄虽然言语间应付得当,却只能饿着肚子,心中快意不少。 “阿淇,这粥滋味不错。”她轻笑一声,胃口极好,又夹了一块腐乳来尝。 周淇本来还对辛雪莺刚才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如今看她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便哄着她道:“夫人若是喜欢这里的素斋,改日我们再来尝尝其他的菜品。” 侧面席位的中年妇人放下碗筷,刚拿出手帕,便听见两人的对话,不由赞叹:“侯爷对夫人当真是体贴有加。” …… 素斋清淡可口,丰罗官员很是满意。其中一人还请薛龄现场教了自己几句汉语,拉着另外两位学了,这才起身,特意用刚学的语言,对帝后与住持表达了一番谢意。 兴教寺的住持对丰罗佛法早有耳闻,便也在边上与几人寒暄了两句。 薛龄在一旁留意听着,精神高度集中。 好在主持所说都是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丰罗官员说出来的三两句佛偈,她之前也有所耳闻,因此这些对话于她而言并不算太难。 “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有公务请您前去相商。”待众人用罢斋饭准备离席之时,岁昔小公公朝众人一礼,对着薛龄说道。 他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座首的几人听了个清楚。薛龄眼神朝身侧的桌案撇了撇,这才留意到,萧礼已经不知何时离席了。 “太子想必是有要事,你快去吧。”皇帝当先准薛龄离席。 “这……”她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三位丰罗官员。 她现在走了,几人语言不通怎么办? “哦,太子殿下还吩咐,请永安侯帮着陪同片刻。” 一旁刚刚同夫人一道起身打算去赏景的周淇愣了愣,见帝后目光已经投向自己,便拱手一礼。 他垂眸,掩去看向薛龄时,眉目间一抹不自然地神色,恭敬应道:“是。” 另一边,岁昔小公公颇为严肃地带着薛龄出了偏殿,往兴教寺一侧僻静的竹林走去。 “小岁昔,太子殿下在这里?”她看幽静无比的竹林中有一间很小的禅室,知道这大约是私人处所,并不敢随意走进。 “您跟着我再走一段。” 岁昔小公公看了看那间禅室,带着薛龄从禅室后面绕了过去。 这一绕,薛龄便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又是另一番天地。 这是一处幽静无比地池塘,四周视野开阔,远处山色似美人晓妆,近有鸟鸣阵阵。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坐在池塘边的萧礼淡淡回头。本来才下过冷雨的晦暗天色里,这幅山景因此人的存在而生动起来。 待薛龄走近,才发现池塘边有一方干净的青石,青石上铺了厚厚的油纸。 萧礼坦然地坐在当中,华贵的太子冠服干干净净地,半点水渍土痕都没有。见她来了,还十分优雅地让了让,将身侧的半边位置空了出来。 薛龄坐下,身侧的人不知从哪端了一小碗热气腾腾地素面递了过来。 “别饿坏了。” 她早就饥肠辘辘,此时见到汤色清亮、香气扑鼻的素面,会心一笑,半句话也没有,直接动筷吃了起来。 面条热腾腾地,她入口便尝出来,里面放了许多笋丝。 薛龄赶紧喝了口汤,这才真正品出鲜味儿来。 “这素面才是最好吃的。” 他是在安慰她,言下之意是:那些斋饭没吃到也不要紧。 萧礼本想着再说些什么,偏头见身侧女子埋头吃得开心,全然没有一丝委屈的样子,于是换了个更加温柔地语调,轻轻地说:“慢些,咱们不急。” 远处山上,袅袅生起烟气。 一碗见底,薛龄的五脏六腑无比熨帖,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不少。 “看,那是对面山上的山民在烧柴火。” 萧礼本来还有些担忧,此时却也揽过她的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半晌,他低低地笑了笑,说:“那边,那里也有。” 两人看着对面的山景,上午的那些纷乱思绪尽数消散。 因兴教寺距离长安城还有一段路程,众人用罢斋饭,略略赏了赏景,休息了一会,便启程下山。薛龄与萧礼一路共行,待到了宫门口,薛龄向陛下上奏说还要回鸿胪寺处理公事,主动请命护送丰罗官员回到了客馆。 第九十章 碎瓷 “主簿大人呢?”金洋刚刚到了鸿胪寺,急得还喘着粗气,就拉住正要往外面去的方瑞青问起来。 方瑞青被他吓了一跳,待认清了来人,这才客客气气地说:“薛大人今日旬休……” “那我去东宫找她!”这少年是个急脾气,掉头就往外面跑。 “等一下……回来!” 方瑞青话还没说完,就见人已经跑远,着急地追了上去。 薛龄方才同丰罗官员告别,出了客馆一转角便遇见了这幅情景。 “大人,不好了大人!”金洋反应很快,急奔之时见到一身太子妃冠冕的薛龄,立刻便挥手边冲她喊,生怕薛龄跑了似的。 “留学生和弘文馆的学生快起来了!” 追过来的方瑞青听见这一句,心知情况不妙,他向来最怕起冲突,慌忙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几乎是同一时间,薛龄也开口了。 “吵……吵得……” 两人都等着金洋回答,可金洋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什么也没说明白。 “先过去看看。”薛龄当机立断。 三人一路小跑到了弘文馆,还未走出那片幽静的竹林,便听见竹林那一头传来厮打、劝架之声。 “你来长安一个多月,哪次不是吃得面饼填饱肚子的?”赵之元被气得狠了,嗓音沙哑地喊着。 “行了行了别跟他吵……” “你们怕他们这群丰罗人,老子可不怕!” 薛龄走到厅外,便见到这一幕——留学生和弘文馆的学生正激烈地对峙,大多数人都像是在劝架,只有留学生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位叫闻人熙的,和赵之元争得面红耳赤。看两人的样子,要不是身后几人拉 着,早就厮打在一起了。 “贺兰亭呢?”薛龄没有上前拉人,却小声问金洋。 丰罗译馆建成后,这批留学生便由贺兰亭和金洋负责,金洋见事态难平跑来找自己,可贺兰亭呢? “你们别拉我,老子今天非好好教训一顿这个小混账!” 还未等金洋出声,赵之元的喝骂声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力。 与他对峙的闻人熙虽然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但见赵之元一直用食指指向他,加上怒瞪过来的眼神,他也猜出对方是在骂自己! “你们弘文馆还不让人说话了?我听说长安人好客,可我刚说了两句你们就动手,这是什么道理?”少年用丰罗语大声责问。 闻人熙这一句话,惊得方瑞青在寒风中冒出了冷汗。再这样吵下去,朝廷与众人一直营造的友好睦邻形象,怕是要一朝全被毁了! 想到这,他虽然怕争执,可还是冲进去,试图安抚闻人熙。 但是,厅中的留学生们被少年这句话说得怒意上涌,方瑞青冲进去,如一滴水入了江海,击不起半分涟漪。 赵之元已经能听懂一些丰罗语,听了少年的话心中更是气恼,平日里贺兰亭和薛龄等人再三强调的和气为上,此时全被他抛到脑后。 他故意用少年听不懂的语言回嘴:“怎么!你吃在长安城,如今百姓不论贵贱都能吃的面饼,你一口一个‘难吃’。你以为自己一个丰罗人多高贵了?” “金洋大人,烦劳你去厅中,拿一个普通瓷器出来给我。”相比众人的激动情绪,薛龄的冷静显得有些不寻常。 “啊?”金洋一脸疑问,但也很快照做了。 “长安城的饼做得难吃,我说不得?”少年还在吵嚷。 对面的赵之元冲上前两步,眼见挥拳便要砸下来,又被身后的几人合力拉住。 “说什么你个无耻……” 啪—— 清脆地碎裂之声响起,众人愣了愣,朝厅门口看去。 金洋拿出来的青瓷花瓶被砸在了台阶之上,碎片四溅,显然高高举起重重砸下去的。 是薛龄砸的。 这一声太过突兀,惊得剑拔弩张地两人也侧首看去。 薛龄站在阶下,明明站得比厅中的人都矮了一头,气势却让人不得不安静了下来。 其实,她一路随金洋小跑过来,太子妃的珠玉金冠已经早早摘下。 一头青丝被她草草绾成了男子式样的发髻,只别了一根固定金冠的发簪,这模样与身上的华丽袍服十分不搭,还有一缕发丝垂落耳后,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丝狼狈。 但是她站在阶下,身前是碎裂一地的青瓷,神情清冷,不愠不怒,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却让厅中的人都停了手。 “弘文馆学生严竟,见过太子妃殿下。” 一个学生当先下拜,众人这才回神反应过来,也纷纷行礼。 “见过太子妃殿下。” “见过太子妃。” “闻人熙,你觉得长安城的饼不好吃?”这是薛龄的第一句话。 “赵之元,你觉得闻人熙说长安城的饼不好吃,是一种羞辱?”这是薛龄的第二句话。 两人闻言怒瞪了对方一眼,都一脸的不服气。 “我是在维护长安百姓的尊严!”赵之元自知争执理亏,当先替自己辩解一句。 “我刚来长安时,您同我说过,长安城包罗万象,如何一个饼的味道都不能议论?”少年用丰罗语问薛龄。 “大家起身吧。如果不嫌弃,今日的课业由我来讲。”她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丰罗语说了一句。 对面,金洋点点头。 今日本来是由他为两边的学生划分一对一练习对象的,可刚到厅中便见众人吵闹作一团,瞬间没了主意。 方瑞青领着众人一一落座,还特意把刚刚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隔得远远的。 “最近长安城时兴养一种小兔子。毛色雪白,耳朵上有两撮长毛,吃东西的时候,两个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可爱极了。” 薛龄说完,还笑了笑。 方瑞青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金洋扯了扯方瑞青的袖子,眼神流露出一丝担忧。 “这兔子安静,我也养了三只,偶尔得空就去喂喂它们。那天我去喂的时候,却发现一个有趣的事。”闻人熙和一群丰罗留学生听不懂,有些着急地看着她。 第九十一章 薛主簿的兔子 “倒是我忘了,劳烦方大人。”薛龄似乎是想到了兔子心情很好,十分轻松地看着方瑞青,示意他帮她解释。 待方瑞青将薛龄刚才的话用丰罗语复述一遍后,留学生们更是不理解了,一个个都用怀疑地眼神盯着方瑞青,那样子好像在说:大人是在乱讲的吧? 薛龄继续说故事:“三只兔子中,有一只喜欢吃树叶,另一只喜欢吃青草,还有一只比较好养,从不挑食但吃得最多。” 金洋听着,快要急哭了。“可它们长得都是雪白的一团,我也分不清楚。所以那天,喜欢吃树叶的兔子见我拔了青草喂它,很不高兴,小鼻子一动一动地嗅啊嗅地,一转身在青草堆上撒了一泡尿。 ” 薛龄说得坦然,一边的方瑞青一句句解释着,却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哈哈哈哈,这兔子还报复呢!”丰罗少年听完笑了起来。 薛龄点点头,继续道:“不止呢,那爱吃青草的兔子见了,一跳一跳地过去,将另一只兔子爱吃的树叶挤到了旁边的水潭里。” 金洋捂着脸,想逃出去。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想听到“兔子”这个词了。“其实青草和树叶还有很多,可两只小兔子都不吃了,雪白的两团毛茸茸地小家伙,就这样在我眼皮子底下打了起来。”她说完,眼神往闻人熙和赵之元的方向分别飘了飘 。待方瑞青解释完,薛龄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着急啊,就把树叶和青草拢到一起,想让它们吃。没料到,那只吃得最多又不挑食的小兔子睡醒了,蹲在我身后把树叶和青草 都给吃光了。” 说完,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赵之元听着,怎么都感觉,太子妃殿下刚才说的“两团毛茸茸地小家伙”,其中一个是自己呢? 只听她颇为遗憾地补充了一句:“可怜那两只小兔子,只能饿着了。” 方瑞青用丰罗语替她解释着,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灼灼地看向薛龄,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果然,薛龄说:“从那以后,我就给两只兔子定了个规矩——” 她将身前案几上的笔墨摊开,边写边说:“第一,不破坏对方吃的青草或树叶;第二,不能因为喜欢的东西不同就互相敌对。” 厅中众人愣住,都听懂了薛龄的用意。 他们今天如果真的动手了,所有人就都是兔子。 金洋探头望了望薛龄身前的纸,想着:难不成她要把给兔子定的规矩写下来? 很快,那纸拿起,上面写的是:相互尊重,同异共存。 八个字清秀有力,恰如她一贯清冷的声音与气质。 “对不起,我道歉。”赵之元突然站了起来,用丰罗语对隔得老远的闻人熙说。 他红着脸解释道:“我……最近丰罗语总是学不好,心情差,听你们说面饼难吃的时候,我正吃面饼呢,一时冲动……起了争执。” 他模样清俊,此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错处,倒叫人忘了刚才他凶悍无礼的那一面。 “我也不对,看你吃面饼就和他们几个说起来,完全没有考虑你的心情。” 说完,他又用汉语补充了一句:“我……我不要当那种……被饿一天的兔子。” 他第一次开口说汉语,语调奇特难懂,只有“兔子”两个字发音十分标准。 “扑哧”一声,金洋当先笑出声来。 厅中之人再也忍不住,片刻间笑声此起彼伏。 有了闻人熙这句话,大家再也忘不掉薛龄的一番“兔子”言论。 后来几日,留学生与弘文馆的学生们但凡稍有不和,总会有人在边上提一句:“你忘了薛主簿养的兔子了吗?” 有不知情的人问:“什么兔子?” “象征和平的兔子。”弘文馆的学生答得高深莫测。 “嚯!真是顶顶好的兔子。” 东宫,承庆殿。 正在处理公文的萧礼抬头,便看见在另一张案几前端坐的美人。 她不施粉黛,烛火微微跳动间,将她的眉目变得生动起来,神情却依旧认真专注。 萧礼撑着下巴悄悄看着,嘴角漾出一抹自然的笑意。 半晌,薛龄像是有些疲乏,揉了揉眼睛才将手中的书籍翻过一页来。 “龄儿,我想养兔子。”他低低道,华贵的声音有几分笑意。 薛龄一时反应不过来,问:“什么?” 她出声时顺带抬头,眼睛却还留在书卷的一行字上。 萧礼看佳人对自己并不在意,无奈的摇了摇头,添了一句:“外面人都说,东宫里有三只兔子,我也想养。” “你……” 东宫哪有兔子?那日的故事是她编来给少年们讲道理的。 她情急之下想起的是兔子而非其他动物,不过是因为前几日听魏清颐偶然提起,说是京城最近流行养那种兔子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咱们真的养三只来,把我这个谎圆一圆?”薛龄想了想,特意悄悄凑过来问他。 她一向觉得,萧礼的话从来都是有深意在里面的。 “不是。你想,兔子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儿,又乖又可爱。”萧礼说得坦然。 只是他越坦然,薛龄越觉得此中有深意。 “那明日我抱三只回来。” 也许这用意很深,他不方便现在说出来罢了,她皱眉认真地想。 “可是兔子会啃咬书册公文,身上还有些味道……”萧礼说到气味,还特意掩住了口鼻,似乎是难以接受。 “那我们养在院落外面?” 萧礼摇了摇头。 “给它们熏香?” 萧礼沉默看她。 薛龄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 “那……”薛龄正要说“那便不养了”,刚说出一个字,便被萧礼拥入怀中。 殿内的炭火被烧得通红,驱散了初冬的寒意。 她畏寒,自觉把身体缩在了他宽大的袖袍间,感受着身侧人的体温。 她身着淡白色衣袍,发丝散落下来,萧礼一下下轻轻替她顺着。两人都忙碌了一天,此时得了片刻清闲,都觉得十分惬意。只是没多久,薛龄便觉出不对来—— 第九十二章 各自艰辛 那日,她把赵之元和闻人熙比作两只毛茸茸的大兔子;今天,太子殿下这是把她当作小小一团儿地小兔子。 她的头发一缕缕披散下来,被他绕在指尖又松开,过一会儿,萧礼倾身,另一只手又从桌案上拿起公文,认真地看了许久。 薛龄在他怀里舒舒服服地,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际,总感觉有一双携了香气的手,不是捏她鼻子,就是揉她耳朵、挠她下巴…… 小小的一团儿,又乖又可爱。而且不会啃咬书卷,没有味道…… 这可比兔子好玩多了! 被萧礼逗得半醒,她想起那日闻人熙最后用生涩汉语说的“不要当兔子”的情形,薛龄嘴角忍不住又向上扬了扬。 “在笑什么?”头顶萧礼的声音十分温柔。 “公文看完了?”她起身问。 “嗯。” “那日我离开弘文馆前,特意看了赵之元的丰罗语课业。”薛龄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赵之元道歉时说他自己最近丰罗语总学不好,因此情绪不稳,她觉得这是一件大事,因此很是上心。 “我还未看完,严竟也来了,说是自己太笨,不想再继续学丰罗语了,觉得学也学不会。” “这很正常,多数人都会遇难退缩。”萧礼说。 薛龄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说,还鼓励他们要敢于出错,不怕人笑话。” “主簿大人可有以自身为例?” 薛龄惊讶的看着他,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想了想,觉得萧礼向来如此,复又平静地谈到正题上:“可我刚才想着,又觉得当时这样说有些不妥。” 见她皱眉,萧礼笑问:“怎么龄儿在我怀里,想得竟不是我。” 边说着,他还趁她不备,一手揽过她的纤腰。薛龄最是怕痒,被他一揽果然不再皱眉,止不住笑说:“我是想着,这些人从来地位尊崇……也没有遇到非说丰罗语不可的境地。我怕我说出来的话,并不能真正帮到他们 。” 萧礼早已放开了她,待听到薛龄最后一句话时,他也认真起来。 “这些人看上去金尊玉贵,但其实各有各的压力。”他习惯性地用只见轻轻敲击着桌案,继续道:“那赵之元出身武将之家,却自幼病弱。作为老国公的嫡长孙,他从小暗地里受人白眼嘲弄至今。学好丰罗语如今是他唯一觉 得有意义的事,偏偏赵国公觉得这样很丢脸。” 也就是说,赵之元是在他那个说一不二的爷爷眼皮底下,偷偷学习丰罗语的。 萧礼停了半晌,又道:“严家倒是支持严竟的。可严氏一门荣辱皆系于他一身。他算是个有责任心的小子,知礼本分,却逃不脱平庸二字。” 他轻叹一声,幽幽说了一句:“可高门显贵的后代,绝不可以平庸。” 可严竟的确平庸,学东西比别人都慢,寻常人一遍记住的他都要记三五遍才行。 或许于他而言,光鲜的阴影之下就是无形的重压,他要用更多的心力,才有可能变得出众。 萧礼说得平静,薛龄却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她一直想着,他们这样的勋爵之家世代安稳,难以体会如她当年亲历变故的滋味,因此她看他们,总觉得是一群从小金尊玉贵,事事如意顺心的公子哥儿。如今听了这一 番话,她才意识到,原来大家都不易,只是肩负的东西和成长中遇见的阻碍各有不同而已。 便如萧礼这般事事周到的人,不也得在他人晚间宴饮寻乐之时,每日兢兢业业地处理着如山的公文。 “光鲜的背后是要付出艰辛的。所以龄儿的话,他们会懂的。”他音色沉静,薛龄听着觉得甚是宽慰。 她想,如果当真是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便也不会为学不会的课业发愁了。 她看着他,在他的注视中深深点头,深长吸气后说了一句:“如今无事萦怀抱。” “困了?”见她轻轻靠过来,萧礼低声问。 薛龄:“嗯。” “那我抱小兔子去睡。”话音刚落,她已经被稳稳地抱了起来。 “别提兔子,惹得我笑。”薛龄一头扎进萦着木质香气的衣衫中,嗅着他怀中的香气。 两人笑了一路,直到进了寝殿,才听到男子沉声说到:“龄儿再挠我痒,今晚就不要睡了。” 怀里的人瞬间安静下来,模样乖巧,娇软可爱。 第二日午后,薛龄处理完其他公事,特意留出了半日的时间到了枫叶苑。 这里已经易名为丰罗译馆,等到开春将城西的博闻楼修缮完工后,就会整体搬迁过去。 “贺兰大人在书房。”金洋见薛龄过来,还没等她问出口,便当先回答完了。 薛龄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正要同他说些什么,便见金洋从衣襟中摸出来一只……兔子。 那兔子的小鼻子一个劲儿地嗅啊嗅,耳朵上两撮长毛像两只辫子似的。 “太子殿下送来的兔子。”金洋说。 “耳朵上挂的什么?”薛龄凑近摸了摸它的绒毛,见兔子长长的耳朵后面似乎有东西。 “这个。” 金洋熟练地用一只手将金丝线拉开,卷成长条形的绢布滑出来,上面写着“相互尊重,同异共存”。 那绢布条还随着兔子耳朵一动一动地,像是给它戴的装饰,还格外的精致好看。 半晌,薛龄发出了一声所有见过这兔子的人都有过的赞叹:“当真是牵系两国邦交的好兔子!” 那兔子似乎很有灵性,听了这一句立刻在金洋怀里一个劲儿地扭啊扭的。 “你再蹭我一身毛,晚饭就不给你吃了。”金洋威胁它。 薛龄听着这句威胁,感到莫名熟悉。 “我……还是去找贺兰亭吧。”薛龄也不等少年回答,快步朝北侧的书房走去。 “主簿慢走。”金洋忙着照看兔子,也急急离开了,一边走还不忘继续威胁着兔子。 书房内,一向话多的贺兰亭安静坐着,见薛龄进来,起身相迎。“许久没见你,是译馆忙不过来了吗?”她见他安静的有些不寻常,开口问道。 第九十三章 贺兰亭的乡愁 贺兰亭摇了摇头,想了很久,转头对薛龄说:“丰罗使臣就要回国了,我……” 说到这,他哽咽了。 尽管贺兰亭在心底一直强调要控制情绪,但说到心事还是没忍住。 他强压下了喉头的干涩,低头说:“我知道我这样很不对,留在长安是我提出来的,我也的确想做些有用的事……” 他用丰罗语絮絮叨叨说着,是说给薛龄听,但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我不应该这样,但看到他们都说着要回国的事……”少年不再说话了,他捂住脸,好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城西那边你去看过没有?”半晌,薛龄开口,柔声问他。 贺兰亭长叹一声,收敛了情绪道:“没有,怎么了?” “我和清颐姐带你去看看吧。”她语调轻松,让贺兰亭有些沉重的心绪微微有了变化。 “清颐姐今日就在城西玩,我们去找她。”她一边说,一边将虚掩的门打开,走到门口回头看着他。 冬日里的阳光耀目,一缕缕洒进来,贺兰亭抬头看过去。也许是刚流过泪的眼睛有些视力不佳,又或者是薛龄站在背光处的阴影里的缘故,此时他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恍惚间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姿态挺拔飒爽,让他想起往 日里那个逸兴神飞的自己。 “好。”他起身,低低应了一句,走到阳光下,心间阴霾暂销。 两人走了好一段路,薛龄指着远处较高的建筑说:“那边檐角飞起,还挂着灯笼的,就是博闻楼的最高一层。” 贺兰亭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许久,见檐角瓦片看起来虽然年代久远,但观一角便可看出比周围其他建筑都要宏伟,不禁唇角漾起笑意。 “龄儿,到这边来!”清越地女声响在远处,薛龄侧首望去,便见魏清颐在街角朝她招手。 两人快步过去,在街角转了个弯又走了一段,便见到一个人群熙攘的糕点铺子。 “这家丰罗的牛乳糕,龄儿说最是地道。等下我买了来,贺兰亭你帮我尝尝看。”魏清颐扮作清雅俊俏地公子模样,见到贺兰亭后,一拍他的肩膀说道。 她似乎一点也不怕冷,贺兰亭和薛龄两人都穿着厚厚的披风,偏魏清颐一身青褐色的锦袍潇洒风流,引得前面排队的女子们频频回首。 “牛乳糕?长安有牛乳糕!”贺兰亭不可置信地问,因为他太过激动,本能地说了丰罗语。 “啊?”魏清颐一脸疑问地看向薛龄。 “这小子魔怔了。”薛龄平静解释道。 贺兰亭挠着头笑了笑,被她一逗,早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少年气,说:“我好久没吃牛乳糕了。之前家里的阿娘做的牛乳糕最是香甜,乳香味老远便能传来。” 说完,他使劲吸了吸鼻子,十分期待地看向糕点铺的方向。 “听闻贺兰王府的牛乳糕一绝,贺兰大人莫要失望才好。”快要走进糕点铺子的时候,薛龄谨慎地补充了一句。 贺兰亭跟着人潮往前挪了挪,回头对薛龄和魏清颐说:“哪里会!我现在能吃到牛乳糕就很满足了。” 牛乳糕是方形的白色糕点,出锅后用长条型的刀切开,霎时便有浓浓的牛乳香气,混着丰罗糕点特有的甜香飘入鼻端,令人心情大好。 轮到贺兰亭买的时候,店家新的一锅牛乳糕刚刚出炉,热腾腾地糕点被丰罗人特制的长刀一下切开,保留了软糕完整的形状。 “我要六块!”贺兰亭兴奋地说。 “好嘞!”店家头也不抬,手下麻利地用油纸装好六块糕递给对方。 贺兰亭将钱递给店家半大的儿子,摸了摸小孩的头,用丰罗语说了一句什么,小男孩点了点头,给他找了几枚铜钱。 “您是丰罗译馆的贺兰大人?”店家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贺兰亭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眼神全在手里的牛乳糕上。 店家继续给后面的客人装着糕点,一面飞快地说:“我家夫人就是丰罗人!改日贺兰大人再来,我让夫人与您叙话!” 贺兰亭抬头愣了愣,一块牛乳糕已经被他放进了嘴里。 “她也想家乡!”店家补充了一句,见出锅的糕点不多了,又小跑着回身到里间忙乎去了。 牛乳糕入口很快就化开,软糯地口感加上牛乳的浓香散入鼻腔和咽喉。 贺兰亭点了点头,回身笑着给薛龄和魏清颐分糕点,眼角的一点点湿润已经被风吹干。 “这家牛乳糕是我家乡的味道。”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在想贺兰王府母亲,还是在想丰罗街头的糕点铺子。 “很多丰罗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在长安生活。”三人在路上走着,薛龄看着街景安静地说道。 贺兰亭侧首看她。 “像这样的糕点铺子,不仅受长安百姓欢迎,也是生活在此的丰罗人的一份寄托。”说完,她将一块糕放在了嘴里。 半晌,待三人将糕点用罢,薛龄已经颇有兴致地同魏清颐和贺兰亭介绍道:“前面那间丰罗酒馆,据说是丰罗新来的厨子,还带来了丰罗才有的酒,进去坐坐?” “好啊。”两人异口同声。 刚进去,外面扑簌簌地下起了雪来。 这雪不大,雪花落到地上化成了水,并不算什么稀奇,却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很快,酒馆内的丰罗人唱起了家乡的小调,似乎是看到雪十分开心。 贺兰亭一向健谈,此时听到熟悉的曲调,干脆过去跟几个丰罗人聊了起来。 原来这几个年轻的丰罗男子今秋才到的长安,他们合伙开了这间酒馆,想在这里发展一番事业。 贺兰亭又问了一些丰罗最近的情况,几人越说越投契,不一会儿便说要亲自下厨,给贺兰亭做一桌丰罗菜。 薛龄见没有什么不妥,示意贺兰亭玩得尽兴就好。 随后,她有些好笑地回首,正打算和魏清颐说话,便见她倚着窗棂,抬首看飘雪的眼神有几分寂寥。“清颐姐?”薛龄偏首轻轻唤她。 第九十四章 此间少年 “龄儿,长安下雪了。”魏清颐的声音有些低沉,她看着远方,幽幽问了一句:“西南边境那里,是不是早已经下过几场雪了?” 西南边境寒冷,大将军魏勋正与南齐边军苦战,魏清颐这是思念父亲了。 “清颐姐,边境捷报频传,魏将军那里……你莫要担心。”薛龄觉得自己的安慰之语有些苍白。 “嗯。”她潇洒地朝薛龄笑笑,再开口时,已经恢复往日的语调:“来,愿咱们魏大将军不畏严寒,凯旋归来!” 她举杯,窗外的雪飘进来,有几片落在了阔口的酒杯中。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能饮一杯无?” 见两人碰杯,贺兰亭笑嘻嘻地回到桌前,念着白乐天的诗句,也学着薛龄和魏清颐的样子碰了一杯。 “薛大人,魏校书,我明白了。”一杯饮罢,少年放下酒杯,郑重地说。 刚刚从复杂情绪里走出来的魏清颐又是一脸疑问:“啊?” “两位大人带我出来,不仅是让我散心,更重要的是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他看着她们,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道:“我留在这里主持丰罗译馆,就像我们丰罗百姓说的一样,这是他们的家。那牛乳糕是寄托,这丰罗家乡菜是寄托,我留下 ,丰罗译馆也是他们的寄托。” 他顿了顿,眼神亮亮的添了一句:“还是来自丰罗朝廷的官方寄托!” 说罢,他爽朗一笑,又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我叫你出来是要说丰罗使臣宴会的事。”魏清颐无情地打断了少年的话。 “啊?”这下轮到贺兰亭满脸疑问了。 “龄儿说,丰罗朝廷给你们译官做的官服已经送来了,我想着让你那天穿上过来。”魏清颐说着,一撩袍子,将一只脚放在了凳子上,无比潇洒地勾着脖子,看着贺兰亭。 “到时候长安贵族女子也在,给你说门亲事,你自然就高高兴兴留下了。”她那眼神和大马金刀地动作气势,好像是山中悍匪在调戏良家女子。 贺兰亭不可置信地看向薛龄。 “都有都有,这原是个双管齐下的办法。”薛龄点点头,十分认真地说。 贺兰亭听了连连点头,凝神沉思了一番,问道:“大宴是什么时候,我那日试了一下,其他地方还好,只是领口缝得有些大了,就怕来不及修改。” “噗——” 薛龄一口酒洒了出来。 魏清颐和贺兰亭回首看向她。 “没事没事,是这酒呛人……”薛龄赶紧解释。 “还有半个月呢,来得及。” 魏清颐前后仔细算了算,拉着贺兰亭商议起宴会当日的装扮来。 “中秋宴上,龄儿的飞仙髻便是我帮忙看着梳的。你放心,到时候贺兰大人必然会艳惊四座!”魏清颐胸有成竹。 “飞仙髻?听上去很不错。”贺兰亭神情向往。 他没有参加过中秋宴,此时听魏清颐说起,更是期待十几日后的大宴了。 “那当然!”魏清颐飞快地将盘中最后一块儿椒盐排骨放入自己的碗中。 “这样,我那日也梳一个飞仙髻!”贺兰亭一拍桌站起来,十分激动地看向薛龄。 薛龄十分平静地拉着他坐下,用万分和善的语气对贺兰亭说:“这个……贺兰大人,你是个男孩子。” “哈哈哈哈!”魏清颐吃着排骨也止不住笑。“还有,这宴会是为了丰罗使臣回国而设的饯行宴,作为丰罗驻长安的译官,贺兰大人职责重大,大约没有时间看宴中的女子。”薛龄趁着气氛好,终于将丰罗使臣回国的 事说了出来。 贺兰亭听说自己责任重大,顾不上想其他的,只说改日要同丰罗官员们好好商议一番。 …… 日子过得飞快,临近大宴之前,鸿胪寺的礼官同薛龄再三确认着丰罗官员的名单与座次,确保没有任何错误。 薛龄早早安排了随行译语人,他们会在宴会时为丰罗使臣引导礼仪,解释他们的语言。 大宴那日,薛龄与萧礼端坐在殿中,等待着丰罗官员与帝后的到来。 殿外,青石地面上的薄雪早已消融,远处眼角屋瓦上还是雪白,处处透着冷冽的气息,令人神清气爽。 眼见着丰罗使臣已经前后到了殿中一一入座,薛龄起身留意检查随行译语人的名单。 殿门处,隐隐传来一阵喧嚣之声,她站在阶上抬眼望去,便见四位年轻人身着红衣圆领窄袖官服,每个人都外罩一件黑袍,正不疾不徐地朝大殿的方向行来。 待确认所有随行译语人都已经在场后,薛龄再抬首看时,几人已经到了大殿门口。 他们彬彬有礼地与众人行礼问好,黑袍随殿门口的阵阵寒风而动,倜傥潇洒,风度翩翩。 薛龄淡淡一笑,同几位朝臣说:“那四位着红衣披黑袍的,便是以贺兰亭与金洋为首的丰罗译馆官员。” 自然,也是这些年余花甲的朝臣们口中说的——将要长留在长安城的几个丰罗少年。 几位朝臣听她介绍后,眼中惊佩之色明显,薛龄看着,好似自己受到了肯定一般。 她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贺兰亭几人的身上,见他们从容应对着殿中人之人的往来对话,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年前一身黑色官袍,初次入宫的自己。 谁说少年难当大任呢? 薛龄越想越觉得豪情迸发,没有留意到座中一名男子看过来的眼神。 那是永安侯周淇。 他难得一身华贵的紫金袍,坐在珠光宝气的夫人身边,周身的书卷气不减反增。身侧的辛雪莺同他有说有笑地,旁人都道两人是佳偶天成,偏他自己有心事。 那日,太子殿下亲自到了永安侯府,所来不为相贺他承袭侯爵之位,不为送宫中珍奇字画给他赏玩,只为一事——夫人雪莺。“从抄袭奏疏,到兴教寺内当众为难。我念在她是你的妻子,以为你能处理好家事。”萧礼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无限的威压。 第九十五章 权衡 他二人在弱冠之前都是太傅的学生,平日里周淇一句句“太子哥哥”的叫着,萧礼也对这个痴迷字画的小子颇为照拂。 但那是平日,此刻听到这些话,周淇有些不自然地抬头。 他站在阴影里,容色惨白如纸,一片黯淡之中,隐约可见他瘦削的双颊,恍惚间似乎已经失了当年的风采。 见周淇默默不语,萧礼也并不着急。只见他坦然坐下,把玩着他书房笔架上的一支羊毫笔。 良久,他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笔写着什么。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后,你的夫人再有兴风作浪之举,我亲自处理。” 这一句说得甚是平静,“亲自处理”几个字说得缓慢,却隐含杀气。 周淇张着嘴无声,良久才说出一个“好”字来。 那明明是他的书房,他却僵直地立在原地,待萧礼离开了很久,他依旧站在暗影里未曾挪动半分。 又过了许久,日影西斜,一缕夕阳的余晖洒在了书房内的案几上。 周淇怔愣的眼神看过去,这才瞧见太子殿下留了一行字在案上。他挪步过去,刚把纸拿起来就着夕阳看了一眼,便瘫坐在地上。 纸上写的是书册的名字—— 《丰罗人物志》 《地物考》 《南齐书上下卷》 全部是上次书阁起火后,众人合力都未能救下的典籍。 这些书册无比珍贵,尤以《南齐书》为甚,他周家自负藏书颇巨,算来也只有残破的《南齐书下卷》而已。 若萧礼将这些烧毁的典籍公之于众,必然有朝臣请求彻查书阁起火因由…… 而太子殿下既然能够在此情此景中写下典籍的名录,必然已经知晓,这纵火之人是谁了。 他惨淡地笑了笑。 枉他以为自己瞒得甚好,枉他自欺欺人许久……原来萧礼一直都看得清楚,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那她……自然也看在眼中了。 她小时候就比别人都聪明许多,这些小小伎俩想必也是早已识破。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周淇一双眼微微红了红。 最后一丝日光也耗尽了,此时的他恍若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人,漂亮的眼瞳中光彩尽失。明明屋内是一丝光亮都不在了,偏偏管理书房的小厮还是没有进来添置灯烛。 也好,若是小厮进来,看见他们一贯皎洁如玉地公子这般坐在书房内,必然要吓一跳的。 月上中天,安静的书房门被人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瘦削的身影。 一行巡逻的侯府侍卫见了,警惕地打着灯笼看了又看,这才确定,这人是自家的侯爷。 “侯爷!我当您同太子殿下一道出去还未归呢!”管家闻讯急急跑来,当先替自己辨白了一句。 “夫人呢?” “侯爷您……”他的嗓音因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而沙哑,惊得管家不由脱口问道。 见管家不回答,周淇也不在乎,他苦涩的笑了一声,哑着嗓子说:“罢了。” 管家静立在一旁,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我出去散散心。夫人若是问起……”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辛雪莺在他面前不经意显露出的凌厉目光。 他原想着能用关怀与爱意融化她,谁料事态恶化了呢? 世事如棋局,他却只善笔墨。 半晌,周淇叹了口气:“就说……我被叫去宫里了。” 他的语气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要想尽无数理由,才能帮自己逃离这是非之地。 “这……”管家有些为难。 他人已经走过了假山石,往府门口的方向去了。 察觉到管家还跟在他身后不肯离去,周淇又丢下一句话:“她砸什么你便让她砸。” 这句话说得了无生趣。 他离去的背影也黯然萧索。 …… 此时,周淇看着身侧的娇妻,她的目光几番跳跃,终是汇聚在薛龄所在的方向。 那里,那女子从容自得地同诸位使臣谈话,间或站在萧礼与帝后身边,充当随行译语人的角色。殿中人瞧见了,无不赞一句太子妃姿容端丽,仪态万方…… 然后,果不其然,他从辛雪莺的眼神中看到了无限愤恨与怨毒。 他独自落座,有些烦闷地饮了一杯酒 随即便是“咚”地一声,空了的杯盏被他放在桌上。 周淇郑重地将衣衫上下整理了一番,起身离开时,眼神中有少见的坚定光芒。 “烦劳小公公去殿上给太子妃带句话,就说永安侯府周淇,同她有要事相商。” 小公公领命前去。 而就在紫金衣袍的周淇消失在案几之前,与几位夫人攀谈的辛雪莺,正用她那双灵动的眸子,朝自家夫君离开的方向望去。 没过多久,大殿西侧出口的回廊上传来环佩轻响,周淇回身看去,便见薛龄带着侍女从容而至。 “侯爷有何事,这回廊风急,怎的不去殿内说?”薛龄大方一笑,当先扬声问道。 她可不愿再生流言事端。 周淇无声叹了一口气,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一阵沉默过后,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躬身一礼,道:“太子妃殿下勿怪,我是为《秋江芳华图》而来。” “哦?”薛龄的声音如常,神色也清冷依旧,只是手不自觉的抖了抖。 半晌,她轻笑一声,同身侧的侍女道:“阿丛,天冷了,你去将我的披风拿来。” 阿丛点头,快步离开,想着今日自家小姐的披风不知带来了没有,等下还得去小岁昔那里问问看…… 只是,待阿丛走后许久,空气中弥漫着的尴尬气氛越来越浓重。 若这是一年之前,面前的男子是薛龄期盼多年,最想在长安城中见到的人。谁能想到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她曾到处打听的人站在她面前,她却发自内心地想要逃开。“殿下见谅,我要这幅画……不为别的,只为了结过往……”周淇开口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口,似乎有千百句要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他再多说一句两人小时候的事 ,自家夫人心中便会多一分不快。他心思千回百转,脑中辛雪莺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于是他顿了顿,打算就此闭口不提。 第九十六章 入局 “既然如此,那便依……”薛龄在凝结的空气中缓缓开口,说出的话瞬间化作白气。 天寒地冻,仿佛在冷下去,便会呵气成冰。 可是白气散在空中,她的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回廊另一头嘈嘈切切地人声打断。 大殿西侧出口的回廊尽头,连通的是一处亭子,若是绕着亭子走到另一个方向,便可直通大殿北侧门。 此时,回廊那头人声嘈杂,灯影纷乱,显然是朝薛龄和周淇的方向来的。 “侯爷夫人,你说寻不到侯爷,前面那位可不就是?亏我们绕了好大一圈子,原来在这儿。”男子的声音潇洒豪放,听上去是一位十分热心肠的人。 人们三三两两地朝这边走来,待他们靠近了些,薛龄方听到有女子呜咽抽泣之声。 “谢过……张大人,谢过诸位大人、夫人……”辛雪莺似乎颇为难过,哭得说话都有些困难。 “你与侯爷新婚,这样大的宴上你瞧不见他,想必也是害怕。好了好了,侯爷这不就在前面了。”一位年长的夫人连忙安慰她。 “快擦擦眼泪哟,夫人一张俏脸侯爷看了可是心疼的。”另一位妇人也跟着说。 薛龄与来人正面相对,眼瞧着他们越行越近,对面的周淇却仍是一副神思不属地模样,她开口提醒道:“侯爷,看情形,像是你家夫人着急在寻你。” “啊?雪莺!”周淇回过神来,立刻转身看去。 这一看,便见娇妻哭得梨花带雨,被两位夫人扶着,眼神十分焦急地看向自己所在地方向。 周淇见状,哪里还管得了旁的,立刻小跑着上前。对面,辛雪莺也是十分配合地疾行两步。 众人看着,便见男子一手揽过佳人的纤腰,眨眼间的功夫,这二人已经是半抱着的模样。 “早闻永安侯夫妻二人恩爱和睦,今日一见,当真如此啊!”一位大人当先笑着打趣。 紧接着便有一位夫人赞叹道:“啧啧……羡煞旁人!” 辛雪莺被几人说得,由泪转为笑,更是一副惹人怜惜的模样。 随即,她的眼神从周淇身上移开,看向对面,颇为难以置信地问道:“太子妃殿下,您……您如何也在此?” 众人这才见到回廊上静立的薛龄。 暗色的烛火下,华服玉冠的太子妃殿下独自站在回廊上,她一言不发,面容清冷无波无澜。 “见过太子妃殿下。” “拜见太子妃殿下。” 待来的几人纷纷下拜行礼,薛龄这才注意到,女眷与男子一行共七人,而且巧的很,文臣武将齐全。 若是辛雪莺当真找不到周淇,情急之下请他人相帮,那这未免也惊动太多人了吧? “诸位到此皆是客,不必多礼。”薛龄的眼睛警惕地眯了眯,语气却颇为和气。 她话音刚落,辛雪莺便带着哭腔问道:“太子妃殿下!臣妇不明白,您单独将我家夫君邀至此僻静之处是为何?” 这话问的蹊跷。 一个“单独邀来”,一个“僻静之处”说得分外引人注目。 她问话一出,薛龄开口解释,便是认下了她的质问,那么再说什么也是徒劳。 可她若是不解释,听辛雪莺咄咄逼人与柔弱无依并存地口气,薛龄的沉默,便是个理亏说不出话来的反应了。 未久,薛龄偏首,目光冷冷地看向周淇,道:“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 “阿淇!呜呜呜……”还未等周淇说什么,他怀中的娇妻又落下了两行清泪。 美人落泪,向来令人不忍。 “雪莺不哭,阿淇在这里,乖……”他柔声低低哄她,显然是着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起了闺阁之中的情话。 周淇的声音很好听,如清泉似微雨。 这闺阁之语旁人听了觉得是柔情蜜意,薛龄听着却有些讽刺。 夜风清寒,回廊中的灯火被吹得偏了偏,就在明灭之间。 薛龄想,阿丛那丫头的披风怎么还没拿来?她此时是真的有些冷了。 “永安侯夫人,莫不如让你家侯爷说说,这究竟是为何?实不相瞒,我也想知道。”薛龄在一声声哭泣之中扬声道。 众人面色惊疑不定,不知是撞见了皇家秘辛,还是遇上了旁的什么,此时恨不得悄悄从来的路上退回去。 站在最后的李家夫人当真这么做了。 只是她退了两步,一回首,便见蜿蜒曲折的回廊上,正有一批人提着灯笼,往他们这边走来。 “哪个混账东西引了这么多人来?这是要把我们堵死在这里!”李夫人愤愤骂道。 可她骂过之后,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回到原地。 而就在此时,她口中的那个“混账东西”正娇怯怯地依偎在自家夫君怀里,除了哭泣,便是柔柔弱弱地质问起当今的太子妃殿下。 薛龄怎么也想不到,辛雪莺来此不为寻回周淇,不为同她说理,而是借机将事情闹大。 待她注意到回廊那头不断走过来的人群时,薛龄头一次感到气愤和无奈。 任凭她再如何防备小心,也万万没想到,辛雪莺会以自己的丈夫做棋,布这般死局。 她幼时同周淇相识的经历若是被有心之人拿来利用,到时候她薛龄就真的再也说不清了! 但见辛雪莺今日的布局,很明显,若是她日后有足够的把握和机会,必定会以此为刀,将她薛龄扎得一朝身败名裂,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刀太好使,因此即便是赔上他夫君的名声,她也在所不惜。 可薛龄做不到。 宽袖下,她的手狠狠地攥在一起,千万种化解之道一闪而过…… “太子妃暂代我应永安侯邀前来叙话,如何迟迟不归?”清朗华贵的声音响在身后不远处,与其是在发问,倒不如说是替薛龄解了困顿。 她闻声回首,便见萧礼大步走来,手中还拿着她的披风。 他走近,当先示意众人免礼,然后站定,独独望向周淇。昏暗的烛火映照下,萧礼眼中的情绪愈发复杂难明。 第九十七章 遭遇绑架 昏暗的烛火映照下,萧礼眼中的情绪愈发复杂难明。 想到萧礼此前不久同自己说过的话,周淇再无法承受他的眼神。 良久,他在那道目光注视下轻轻扯了扯辛雪莺的袖口,用最大幅度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快别哭了! 可是怀中的佳人仍是抽泣不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夫人如此,未免也太过儿女情长了。”萧礼幽幽添了一句,自始至终都未看那女子一眼。 回廊之上,他这句话一出,就连风声都安静了下来。 在一片沉默之中,薛龄侧头朝萧礼看去,只听他沉沉添了一句:“太子妃体弱畏寒,回宫休息吧。” 这语气一如他的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 “……也好。”薛龄按下无尽地烦乱,心情有些失落。 局面棘手,状况难明。 她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是以萧礼替她穿上披风时,薛龄竟也毫无所觉。 …… “这不是宫宴嘛,东宫的车驾正在北侧宫门那儿翻修呢!您现在想回去,怕是要等上一些时候。” 同帝后告退离开的薛龄正往大殿的台阶走去,一位负责安排车驾的宫人匆匆赶来,亲自为她解释一番,生怕太子妃一怒之下降罪于自己。 “无事,我自己走。”薛龄想着萧礼刚才的眼神,有些烦闷地甩甩头。 他赶来替自己解围,却自始至终都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殿下您这一身华服珠翠,怎好劳您步行回去,这……这也于礼不合啊!”宫人有些着急,想上前拦住已经走了几步的薛龄,却又不敢真的拦下她。 “我自己走。”薛龄哽咽着重复了一句,见宫人十分为难的样子,又将他说的珠翠环佩一一撤下,转身交给阿丛。 如今,萧礼是否也入了辛雪莺的局,他替她解围,不过是为了皇家颜面…… 想到这,她有些担忧,脚步也停了。 “你去找岁昔,这些本就由他保管。”薛龄吩咐她。 阿丛从没有见过薛龄这般执拗任性过,看着与自己一样傻眼的宫人,她跺了跺脚,拿着金玉环佩和玉冠当先离开了。 宫人见状,只得硬着头皮引着薛龄继续走。 “太子妃殿下!”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女声。 薛龄回首,挤出一个笑容道:“清颐姐!” “听太子说你要回去,我想起来大多车驾如今都留在北侧宫门的,特来送你一程。” 魏清颐今日来得迟,到了宫门前见没有几辆马车,留心问了一句。 见薛龄似有心事,她拉过她的手,将魏府的令牌放到她掌心,说:“你状态不佳,快乘我家的马车先回去休息。” 薛龄点了点头,道了声谢离开。 “诶……龄儿!你的小侍女怎么没跟在身边?”魏清颐快要回到殿中时,这才想起一句,远远扬声问道。 可是离得太远,薛龄又想着心事,根本无人回应。 这让她一个人回去,怕是有些不妥…… “魏校书怎的单独出来了?听闻您的酒量一向不错,可不能提前走!”调侃声响起,携着一身酒气的官员到了她身侧,笑嘻嘻地将杯盏当空一举。 “那是自然,魏某还未贺袁大人高升呢!” 魏清颐的思绪被这位袁大人打断,待她与几位官员把盏谈笑一阵,再往殿外看时,早已没了薛龄的影子。 此时薛龄已经出了最后一道宫门,负责安排车驾的宫人还算尽心,见到了魏府的马车后,他颇为殷勤地吩咐车夫:“这位是东宫的娘娘,劳您相送。” 马车夫见了薛龄掌中的魏府令牌,明白是自家主人的吩咐,二话不说便驾着车往东宫方向去了。 临行前,见宫人有些不放心,车夫还特意安慰他说:“魏府与东宫原是一条大路,小的认得怎么走。” 马车安静前行,薛龄在软轿中拥着身上的披风,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样子颇为烦恼。 宫外的大路上,因为宵禁并无往来行人,马车在路上走了许久,遇上的只有一队巡逻士兵。 马车夫熟练地掏出魏府入宫的凭据,巡逻的士兵队长老远见着,便挥挥手示意他过去,车驾都不曾停顿一下。 “您看,人提前出来了,咱们要不要动手?” 夜色深处,一群身形精干地黑衣人伏低身形,隐匿于低矮的树丛之中,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 领头的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迟迟不肯将手放下。 待巡逻的那队士兵离开了很远,他的手飞速向下一落,发出了行动的命令。 顷刻间,黑影连闪,见突然有人逼近的马车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一剑封喉。 “行啊,珍娘挺厉害的!”见同伴得手,复又隐匿在暗影之中的黑衣人悄悄对另一人说道。言语间尽是佩服和喜悦。 “跟上!”另一名黑衣人目光冷冷看着前方,半晌道:“我没心情玩笑,你忘了老大的丧子之痛了吗!” 一阵沉默。 马车继续向前走着,到了一处较窄的路上时,被叫做珍娘的黑衣人毫不留情地一抛—— 重物坠落树丛的声音沉闷异常,那是马车夫的尸体。 听到这一声,马车内的薛龄掀开轿帘朝前看去。 轿帘掀开,前方赶车之人有条不紊的驱赶着前行的两匹马,轿厢内的光透了出去,前面的人似有察觉,却头也不回,依旧专心驾着马车。 薛龄放下轿帘,复又坐了回去。 只是她坐回去,眼神已经变了—— 刚才,她已经注意到,驾车之人身量衣着有异。 轿帘落下时,她顺势低头,便见车驾边缘血迹殷殷,再借着光悄悄一望,这才发觉驾车之人身着紧身黑衣,哪里还是她在宫门外见到的马车夫! 薛龄压住自己忍不住颤抖的手指,坐在马车中假寐。 她不晓得对方的目的,但她乘魏府的马车分明是临时起意,只有送她出宫的内官晓得,就算是有人要针对自己,对方的人不可能来得这样快……“喂!你们几个,上来吧!”驾着马车的人见已经走到偏僻之处,开口让同伴上车。 第九十八章 隐瞒身份 薛龄眉头一蹙,这才听出那驾车的人居然是一名女子! 察觉到马车渐渐停下,她赶紧将头埋在披风之中,装作醉酒未醒的模样。随即,便听见纷杂脚步声响在身侧,应该是这女子的同伴都上了马车。 “将帅千金听见这么大动静,能睡得这么死,装的吧?”其中一人凑近薛龄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开口。 薛龄惊得一身冷汗。 “怕什么,不都查清楚了吗!那魏勋老儿一双儿女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孬种。哈哈……就算这小娘们儿是装的,老子也能随时弄晕她!” 那人声音洪亮,完全没有把是否会惊动马车主人这件事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会儿,赶车的女子掀开轿帘,朝里吼了一句:“到了,把人弄下来,小六把马车赶到别处去!”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薛龄装作醉酒方醒的样子,但眼底的害怕却是真的。 她一边说一边朝马车角落挪动,趁机将身上太子妃的玉牌拿了下来,塞到了坐垫的棉花里。 这几人说话的口音虽然已经十分自然,可薛龄一向对语言敏感,她已经能确定,他们是南齐人! 上个月,魏勋大将军从边境传来战报,说他亲率精兵上阵,斩杀南齐名盛一时的小慕容将军,南齐兵将士气大减,魏将军胜利在望云云。 如今听他们刚才的谈话,显然这群南齐人是冲着报仇来的。 果然,那名声音洪亮的男子开口:“哼!我们是来要你命的人!把你送去给我们慕容将军亲自砍了!” “你跟一个死人废什么话!把她带下来,先给她改头换面喽!”另一人不耐烦地在马车外说道。 “别杀我……咳咳……”薛龄将身上的披风裹得紧紧的,继续缩在马车角落。 她害怕他们看见自己身上的华丽外袍,从而发现自己的身份。 这群南齐将领的手下若是知道自己绑的是敌国的太子妃,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她呢! “妈的!给老子下来!” 大汉将薛龄粗暴地拉下车,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张口,然后,一个带着臭味的布条塞进了薛龄的嘴里。 顷刻间,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直冲头顶,她一阵无力的干呕间,见大汉笑得狰狞,口中说道:“哈哈哈,魏狗的女儿是吧,尝尝爷臭袜子的味儿!” “哼!她老子在前线杀我们少主人的时候,没想过自己的宝贝闺女会被这样折磨吧!”一直沉默的女子在边上冷冷看着,见薛龄表情痛苦,满带恨意地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薛龄的脑袋晕了晕,险些便要一头栽倒。 “珍娘!你们几个收敛点,弄出什么伤口来,当心没法出城。”暗影处一个声音冷漠地说。 “行,等到了南齐,我再慢慢折磨你!” 说罢,她凑到薛龄身边,利落地缚住薛龄的双手。 然后,一柄锋利的小刀刺过来—— 薛龄睁大了双眼,便见女子已经将她身上的披风连同外袍一道褪下,随即飞快地换上了一身不起眼地黄褐色粗布麻衣。 她扬手将衣物丢在一边,四周黑暗,只有月光。 被叫作珍娘的女子看见了外袍的一角,口中骂道:“妈的,长安城里的娇小姐真他妈有钱,将军的女儿穿的跟皇后似的!” 薛龄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了一半。 待那珍娘将薛龄的面目稍作改变后,又在她身上罩了一件又脏又宽大的粗布袍子,不仔细瞧完全看不出她是被人绑住双手的。 “有人!”不知是谁警觉地喊了一声。 瞬间便有人拎起薛龄后颈的衣服,往黑洞洞的小巷子里藏。 霎时间,几人分散开来,再无踪迹。 “你们上东边看看!人应该还在城中,务必仔细搜查!” “是!” 巷子口传来士兵的说话声,显然薛龄没有回到东宫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 薛龄被人塞进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一只老鼠飞快地从肮脏的地面爬过,吓得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别动!”冷漠的声音低低道,死死抵住薛龄脖子的刀上泛着寒光。 因她刚刚那拼命一缩,刀已经划破了薛龄的皮肉。 巷子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听到了响动,正往这一处满是恶臭的死角走来。 “巡逻的刚才说见马车往城南去了!张大人他们正往那边赶呢!” 巷口突然传来士兵的禀报声。 来人还想往前走两步看看,薛龄身侧的人脚下轻轻一挪动,一只正在来回觅食的耗子被他赶得连忙跑开。 “原来是个耗子窝!”那人啐了一口,悻悻离开。 待火光散去,薛龄被那人从脏兮兮的地方拽了出来,一面躲避着寻人的卫兵,一面想办法同其他人汇合。 “这里面还有高手呢!差点被发现!还好我技高一筹。”转过两个巷口后,赶来一名黑衣人,气定神闲地说。 他不知跑了多久的路,竟然一点急促地喘息声都不闻。薛龄悄悄看去,那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没下手打自己的。 “你不是魏将军的女儿,你到底是谁?”那人见薛龄看着自己,走到她身侧问道。 薛龄沉默,神情呆滞地看向他。 “一个将军的女儿丢了,不会有太子近卫四处找人。”他冷冷说了一句。 随即,薛龄口中的布条终于被拿了出来。 “咳咳……救……”她来不及喊出一句救命,便被人用更狠的力道扇了一巴掌。 “用这个力道,我可以当街打死你。”一句致命的威胁。 薛龄有些无奈地看向那人,喘了两口气,学着魏清颐平日里的语气道:“太子近卫你们都晓得,那我魏家从来与太子交好,这一点你们慕容将军却没查出来吗?” 那人挑了挑眉,显然是有些信服了。 “快将我放了,否则你们逃不脱近卫追杀的!”她趁热打铁,不为威胁这两人将自己放了,只为坐实自己“魏清颐”的身份。“别废话了!这贱人刚才那一声肯定是将人引过来了!到那边去!”另一人从始至终最是机警,稍稍听闻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跑开。 第九十九章 但求一死 霎时间,薛龄感觉脚下一轻,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等她辨清方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扛着到了一处杂乱无人的市集。 随即,火把的光传来,那人身形一转,已经掳着薛龄贴近一处矮墙。 “这可怎么办,找不到太子妃,太子殿下会要了我们的命啊!”巡城的卫兵有些害怕的四处看着,口中还碎碎唠叨起来。 很快,队伍前方传来长官的怒吼:“说了不许声张!” “救命!”短刀再次划破薛龄脖子上的皮肉,她却不为所动,用尽全力大吼一声! 身份已经暴露,她不能再犹豫。 “妈的!不要命了!”那人气恼,低声骂了一句,狠狠在她背上扎了一刀。 “快!救人!”巡城卫兵闻声而来,当先与那人拼杀。 刀剑交击声响在耳边,薛龄强忍着痛意,任凭刀扎在血肉上,依旧奋力往大路上奔。 这一小队人马根本无法与黑衣人抗争太久,何况他的同伙就在附近没有走远,如果她不跑,几乎还是难逃一死! 果然,巡城卫兵们很快被黑衣人击杀,小队长看着只剩下三人,在倒下之前吼道—— “发信号!” 一直絮叨胆小的卫兵听了这一句,连忙从袖中拿出火弹。 嗤—— 长刀入肉之声响起,卫兵点火的手堪堪停住,在他惊恐的眼神中,是另外两名同伴接连倒下的身影…… 第七巡城小队共六人,被这名来自南齐的黑衣人全部杀死。 然后,这人将自己的长刀毫不留情地从尸身上拔起,血光飞溅之中,他头也不回地往薛龄奔逃的方向追赶而去。 此时城中的一条大路上,薛龄脸色发白的看着前面的车驾。 夜色深沉,薛龄撑着最后一丝神智,无比确定那是官眷的马车! 后背的刀还深深扎在肉里,薛龄没什么力气挥手,只能站在路中间,等着马车里的人看见,然后前来相救。 算时间,宫宴大约该结束了,这条路是许多官员回府的必经之路,因此她拼了命地往这里跑。 但是不巧,她没料到对方会视而不见。 “救命!我是薛龄,乘魏家马车遇刺……逃亡至此!”她声音微弱,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声音道明身份。 但是不巧,马车里坐的是永安侯夫人。 软轿之中,女子有些畏寒地拥着狐裘,娇滴滴地说:“太子妃失踪,夫君丢下我一人单独回来,如此险境,我怕。” 随即,马车缓缓行过,车夫轻轻拨了拨马头,绕过了立在路中央的薛龄。 车轮滚滚,是压着她的鲜血离开的。 咚—— 薛龄绝望倒地,拼着最后一丝神智,在闭眼前见车驾行了很远,到了路口的时候,还停下为赶来的黑衣人指了指路。 “……你” 她想骂人,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 “妈的,这么说人抓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龄迷迷糊糊听见一人说道,语气颇为懊恼。 接着,女子冷冷的声音响起:“傻子,这可比魏狗的女儿强多了。我们抓了他们的太子妃,要求他们停战纳贡,还不是易如反掌。” “那萧礼又不是吃素的,消息已经封锁了!东宫近卫昨夜就撤了,我看这娘们没什么用。”其中一人冷冷地说道。 薛龄神智有些混乱,此时听到萧礼撤下近卫的消息,不知该作何反应。 “醒了?”这声音来得突然,薛龄一惊! 湿热的气息喷在后颈处,随即便听见一人调笑的语气道:尊贵的太子妃殿下,反正你们太子已经不打算要你了,不如……” 他盯着薛龄的面颊,一手扯了扯她的衣领说:“太子妃伺候我一晚,让我尝尝新鲜。” 他说着,又将手移到了她的腰间:“也算是贵国的太子殿下,慰劳我南齐将士了。” 薛龄忍着背后的痛意,努力向后缩了缩,这才发觉那插在后背上的短刀还在身上。 见那人手下并无其他动作,她惨淡一笑,哑着嗓音说道:“原来你们南齐人侮辱别人之前,喜欢给人后背插个刀子吗?” 此时他们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之中,薛龄在挪动间,将耳朵紧贴车厢。 她辨不清外面是什么地方,只晓得外面是白天,四周却听不见什么人声。 马车中其他人本想看敌国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哭泣求饶的样子,没想到薛龄并不求饶,也没有流露出慌乱害怕的神色。 “哼!你这是料定自己这副快要见鬼的模样无人愿意碰了?”另一人脾气火爆,狠狠将薛龄一把拽起,伸手一拔,短刀已经被拔了出来。 薛龄闷哼一声,背部的疼痛被无限放大,瞬间便落下一滴滴冷汗来。“止血上药!她要是这样死了,如何能消我心头之恨!”唯一的那名女子冷冷吩咐,见其中一名同伴看着自己,她唇角冷冷一勾,继续道:“我们把这贱人皮肉养好,等到了 南齐,先卖到窑子里去,大家都玩够了,再让将军一剑杀了解恨!” “还是珍娘有办法。”马上就有人开口表示赞同。 薛龄掩饰住心中的害怕,逼迫自己冷静。良久她开口道:“哼,不过是下贱法子。你一个女子,如何要这般作践人?” 自己如今无力逃脱,事情已无转机,索性开口激怒对方。 她宁愿被这几人活活打死,也不要被绑回南齐受百般羞辱而死! 果然,那女子霍然站起,扯住薛龄的头皮凶狠地说:“在我眼里,杀我少主的都不是人!” 话音刚落,便是狠狠一巴掌,打得薛龄唇齿间漫开血腥气。 “那是因为你们少主该死!”她吐出一口鲜血来,不甘示弱地说道,只想让对方赶紧杀了自己。 “臭娘们儿你他妈找死!”一柄长刀眼看就要劈下,薛龄绝望地闭了闭眼—— “住手!”车厢外,一直驾着马车的男子喝道。随即,马车停在一处破旧的客栈前,只听那人语气冰冷地说:“不能让人死在路上,先下车休息一宿!” 第一百章 放弃营救 车中几人本身就是南齐百里挑一的精英,此时听见同伴的提醒,立刻明白了薛龄方才的用意,都收敛了怒气,各自将手下负责的东西准备停当,带着人下了马车。 “小二,押解重犯,给官爷把闲杂人等都清了!”这一行人早有准备,待到了客栈门口,便有一人当先对店家说,语气十分自如。 “官爷,您这是?”那迎上来的高个子店小二颇为机灵,凑近几人悄悄打听,听他那语气,像是对这重案犯人十分好奇。 几个南齐人都是一身府衙官兵的打扮,薛龄手脚早已被戴上镣铐,一张脸下车前已经被抹黑,看上去就是在牢里关了许久后,被判流放之刑的犯人。 “别多问,这可是流放的犯人!” 那小二却不肯走,黑瘦的脸上堆满讨好地笑意看着几人,然后指着薛龄试探着问:“官爷……流放的女犯人我还是第一次见,犯了什么罪啊?” “我说你小子不要命了?”押着薛龄的那人立刻拔刀威胁道。 小二见了赶紧躲得老远,口中还小声骂着:“不说就不说,做什么吓唬人……不过是官兵卒子罢了……”他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几人听见。 说罢,他一面装着擦桌子收盘子,一面是时不时路过看薛龄一眼。 薛龄此时一心求死,并没有留意小二看过来的目光。 那小二看着她,目光掠过薛龄背上殷红的血迹以及脸颊上一片片地红肿……虽然他口中还不停地碎碎骂着,眼神却黯淡了下来。 时间回到两日前的大宴上。 曲折回廊上人影纷纷散去,在萧礼警告意味明显的眼神中,周淇十分不自然地带着娇妻告退离去。 只是萧礼还未回到殿中,就有近卫来报:“殿下,前日发现的南齐细作有新动作了!” 萧礼应了一声,示意来人继续。 “殿下料得不错,他们果然是冲着魏府来的!我们几人在路旁树丛里发现了魏府马车夫的尸体,一刀致命,刀口是南齐人常用的短刃刀。” 那名近卫详细禀报着,萧礼一面听着一面往回走,已经到了殿中。他目光环顾宴上的宾客,见魏清颐正与贺兰亭几人坐着饮酒叙话,心头暂时一松,刚想询问魏府其他人的情况,便听那名近卫继续悄声说:“只是魏府的马车下落不明,张 玉大人还在追查。” “张玉?”萧礼转头,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问:“不是一直让他跟着太子妃吗?” “太子妃殿下同您在宫中,近卫便暂时将人手调拨去追查南齐人下落了。” 这两日南齐人动向频繁,他们不得不抽调变换防卫人手。 萧礼眼中神色变换,立刻道:“不好,去看太子妃是否在东宫!” 近卫听他这样说,也是眼神一变,立刻领命而去。 “太子殿下!”魏清颐见萧礼已经回到殿中,端了一盏酒走到他对面,道:“刚才龄儿着急回去,我让她先乘我的马车走了,现在算来,大约是到了。” “什么!”萧礼的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殿下!魏府马车在城南找到了。”另一名近卫赶来禀报。 大殿之中,众人已经察觉出了异样,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魏清颐朝众人笑笑,表示殿下公事繁忙,一面回首焦急地说:“快去找龄儿!” “殿下,我跟您一起去!”周淇匆匆而至,同萧礼一道去了偏殿。 “雪莺,事发突然,你先回府,不要到处走动!”离开前,周淇在夫人身边轻声说。 在永安侯的心里,这件事千万不可再与自己的夫人扯上关系。为此,他愿意协助萧礼找人…… 那夜东宫之中人影纷乱,近卫全部都被派出去寻人。 很快,魏府马车坐垫中藏着的太子妃玉牌被送到萧礼手中,他暗叫不好,略一思索,立刻改变了救人的方案:“快,将近卫全部撤回来!” 周淇在一旁愣愣看着,不明所以,正打算上前相询,便听见男子沉声道:“封锁太子妃的一切消息,若有人问起,便说人已在东宫安睡,其余的半个字都不许传出去!” “太子哥哥,你放弃救她了?”周淇不可置信地问。 萧礼却不打算回答他,只吩咐他在东宫待着。然后,他见萧礼除去一身太子袍服,边向外走边同近卫吩咐道:“放弃营救,麻痹对方……务必严查每一处出城关卡!” …… 此时,黑瘦的小二仍是一副“你们神气什么”的口气,垂眸之时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 刚刚在客栈坐下的一群南齐人被这黑瘦的店小二一骂,原先的警惕怀疑立刻消去了不少。 几人交换了眼色,心里想得都是: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子,掀不起什么大浪。 他们一路警惕至此,此刻算是稍稍放松下来,简单的热汤饭吃过后,有人去喂马,有人去放哨探路,只留了一人将薛龄押到客房中看守起来。 那小二见了,又大着胆子凑上前来,殷勤地添了茶水,道:“官爷,我乡下来的没见过差役,您就同我说说衙门的事儿呗……” 那张黑瘦的脸上满是纯真,见对方没有拔刀赶自己走开,愈发殷勤起来,忙不迭猫着腰将茶盏拿在手中,准备添茶。 想了想,他又十分讨好地用搭在肩上的麻布将杯盏特意擦了擦,这才斟上一杯热茶,双手递给对面的人。“你小子……这就是个杀人越货的女贼,没什么稀奇。”负责押解薛龄的“官兵”自从进了客栈便被这小二纠缠,此时他怕再说不出什么图引人怀疑,便摆着谱儿闲闲咂了口茶 ,故作轻松地说。 那黑瘦的店小二听了连连点头,又斟了一杯热茶,看着那人喝了,口中重复一句:“杀人越货……” 然后,他回头,又上上下下将薛龄打量了一番。“啪”地一声,薛龄趁那人放下杯盏的瞬间,将客房中的花瓶碰翻在了地上,然后飞快拿起地上的碎瓷片,朝自己颈间割去—— 第一百零一章 携手奔逃 可镣铐太重,薛龄手上使不出这样大的力道。 她手抬到一半无力,却也不停下,只将手腕一翻,用尽全部力气,那瓷片尖锐的一角狠狠朝自己心口刺去! 前一瞬还躬身讨好的小二眼神一变,立刻闪身到了薛龄身侧,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一阵久在后厨走动的油渍味道靠近,她的手被那人宽大的手掌用力握了握。 她一惊,本能地抽手,却突然瞧见对方的一双眼睛—— 乍见时沉静如深潭,再看却思念如海。 霎时间,薛龄眸底迸发出喜色,只是那喜色还未褪去,她神情一变,无声说了一句:“你快走!” “好不容易找到你,我才不走。”黑瘦的小二干脆轻轻揽过她,满是怜惜地将薛龄的碎发理了理,语气颇为坚定地说。 他一出声,哪里还是方才那个絮叨的小二? 这声音华贵清越,让人想到端严肃穆的大殿,钟磬齐鸣,金玉交击。 萧礼。 薛龄闻声,直吓得往南齐人所在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人已经不知何时倒在了桌前。 “这群人太狡猾,扮作送葬抬棺的出城……如今又冒充押解囚犯的官兵!”他看着倒下的人,将肩上搭的麻布盖住那人口鼻许久,直到洇出黑红的血来才松手。 薛龄无声地在边上看着,这才晓得,那麻布上浸了毒。 “龄儿……你受苦了。”他说这一句的时候语气温柔,一面抬手将脸上的易容之物一一取下,露出了几分原本的面目。 虽然仍是一身粗布短打,却挺直了腰背,气质骤变。 听了这一句安慰,又见他熟悉的面容,不知为何,之前她的坚强突然都暂时化作了委屈的泪。 薛龄眼眸模糊,拼命地想忍住泪水,于是便玩笑着低低说了一句:“我得救了,不用求死了。” 她一出口却气息不稳,显然已经十分虚弱。 身侧的萧礼重重点了点头。 随即,他看见女子脖颈上的两道红痕,眼睛一红,低头扶着她坐在桌前,蹲下将薛龄手脚上的镣铐松了,这才颤抖着手查看她背上的伤口。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暗红色的伤口触目惊心,因为拔刀后没有仔细处理,这一块皮肤上不仅添了新伤,周边还有几处化脓、肿起的地方。 “这群混账!”伴随着薛龄一声隐忍地闷哼,萧礼语带杀意地说了这一句。 太子殿下自出生起便过着谈笑皆鸿儒的日子,市井之语他听过甚多,却从未出口。这一句怒斥已经是生平最大的恶言。 也许南齐朝廷从未预料到,也正是邻国的太子殿下在乡间客栈的这一声怒斥,让南齐的白氏王朝在未来一年中,经历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血色政变。 “不对!” 萧礼将伤口仔细包扎后,便见薛龄皱着眉头说道。 “那晚动手劫下魏府马车的南齐人有五个,今天……”她十分不情愿地逼迫自己想着刚才在马车中的那一幕幕,重新算了一下,大叫不好:“少了一个人!” 萧礼当机立断:“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两人刚刚从偏门离开,便有一人到了客栈大门处。那人警惕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异样才往客房走去。 刚到了客房门口,他便察觉有一丝不对。眯了眯眼,他退后两步,就在用长刀将门打开的一瞬间,一声号令发出:“人不在!快给我搜!” 他一声令下,七八名服饰各异、伪装成农户的高手立刻携着杀气而来。 原来,那夜知晓了薛龄身份后,这人料到此行不易,当先离开去搬救兵了! 这一小队南齐精兵根本无法入城,为了不暴露行迹,便长久蛰伏在附近的村落之中,三三两两隐匿于此,只待一朝令下聚集…… 这才是这群行掳掠之事的南齐人最有力的武器! 知己知彼方能战而不殆。可就连萧礼的近卫都漏算了对方的战力。 “龄儿,我们向南去。”此时,萧礼将因一阵奔逃而虚弱不已的薛龄背在肩上,一边加快步伐一边不忘了跟她说话,生怕背上的人晕了过去。 薛龄知道他的用意,撑着沉重的眼皮,强打起精神问他:“为……什么?” 她后背伤口再次裂开,一大片血迹浸透衣衫,混着汗贴在身上,却在阵阵疼痛中已经顾不得难受了。 “向南两处客栈都是张玉的人,只要今夜我们不露了行迹,天亮便会有近卫找来。”他平复着气息说着,似乎是在安慰她。 薛龄艰难地回望一眼,见刚才的客栈已经离二人很远,似乎还起了大火。 此时暮色渐浓,身后火光像赤红的鬼眼。她咬了咬发白的唇,提醒道:“他们发现人不在客栈,多半已经追过来了。我们……我们直接进山。” “你坚持一下。”听背上的人声音更加微弱了,萧礼脚步加快,当先从一块嶙峋地山石边攀了上去,另一手还牢牢抓着薛龄。 她见状,立刻将两只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肩,道:“你别怕,我……我还有力气呢。” “嗯,抓好。” 他不再多话,立刻双手借山石之力一个纵身,稳稳地攀上了高处。 两人不知又这般前行了多久,终于在月色之下找到了一处可供人隐蔽休息的巨大山石。 萧礼将附近可用的药草采来给薛龄处理伤口,便听薛龄迷迷糊糊问道:“那日使臣送别的大宴,你让我回去休息,可是在气我……气我同永安侯私下会面……”男子仔细地用草药汁液擦拭着她的伤口,被她这样一问,明显愣了一下,正待开口,便听薛龄接着说:“你送我琴后,最想听的……是春日宴上的《如暮》……可我并不想… …” 那暮色沉沉之中雪花飞舞的景象,更多的是关于周淇的记忆。 她顿了顿,想了很久,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想弹给你听的,从来都不想与他人扯上关系。”薛龄的声音带着颤抖,不知是草药汁液混着药粉敷在伤口处太痛,还是情绪激动。 第一百零二章 心意与怜惜 这样说,他可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包扎好了。”萧礼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闻言,她的心颤了颤,久久难平。 温暖的衣衫覆着她的后背,他将自己的外衫也盖在了她身上。 隔着薛龄的伤口,萧礼从背后默默拥着她,轻轻将下颌放在她的脖颈边上,问:“龄儿,你冷不冷?” 这是……避而不谈吗? 山中远远传来阵阵野狼的嚎叫声,听上去让人心头一凛。 可不知为何,她心思全在身后人的身上。 半晌,薛龄撑着身体侧首,不顾扭转身体时有些异样的摇晃,只想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可当她整个身体转过去时,自己的唇恰巧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男子满意地轻笑一声,这才用额头抵住她额前的碎发,柔声说:“龄儿,我都知道。” 巨石侧面的小小砂砾不知为何落了下来,一如她心中块垒久悬落下。她的额头被他抵着,听见萧礼再次开口:“我晓得龄儿的心意,自然不会气恼。” 言罢,他侧首将一个轻浅的吻落在了她微张的唇上。他的气息笼罩着她,趁薛龄愣神之际,他又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头。 “我没洗脸……”这一句出口,她就后悔了。 怎么刚刚鼓起勇气说出心事,自己便跑题了? 薛龄红着脸,试图重新回到正题上,想了想认真补充道:“那个……我从前确实同永安侯有一番交情。只是时过境迁,已经各自忘却看淡了。” 说罢,她坦然迎向萧礼的目光,等着他问话。 她想好了,就算在萧礼眼中看见嗤笑或愤怒都无所谓……此事既然被辛雪莺利用至此,便不再是她一人的事,迟早得同他说明白的。 “都过去了。但望我与龄儿白头到老。” 对面,萧礼眼底情绪如一,望向她时如此说。 四目相接,薛龄本想再提一提当日周淇说起的《秋江芳华图》,但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眼中时,突然明白,这一切再没有什么必要。 就像她自己说的,时过境迁,早已看淡。 “嘶……” 她对着萧礼点头时,颈侧意料之外的痛感袭来,薛龄下意识发出一声痛呼。 原本莹白修长脖颈上,一深一浅两道刀伤隐于被掐得青紫的皮肤之下,刚刚愈合的伤口不知何时被撕裂开,鲜血黏着散落的发丝,稍稍一动就将皮肉扯开一分。 萧礼着急处理她背上的伤口,倒忘了这里的。他小心地撩起她的发,连忙将药草汁液一点点涂在那伤口处。 “别……脖子涂绿了,不好看……”薛龄忍着痛,似乎有些抵触。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萧礼正欲拿起腰间药粉的手却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他在客栈扮作店小二时,第一眼便见到她鬓发散乱,巴掌大的小脸被人涂得脏污不算,还有受掌掴的痕迹……若不仔细瞧她的眉眼,险些就要认不出。 她那样被几个南齐人押着坐下,眼神死寂无光,却一直笔直坐着,一句哭闹都没有。她当然会痛、会害怕,却自始至终端坐昂首,因为他曾同她提过:“作为鸿胪寺官员,代表的是朝廷形象、长安风骨。每一位官员都要同礼官一样谨记礼仪,越是身处危急 的情况之中,越要注意从容风度。” 那时薛龄刚刚同方瑞青一同接手鸿胪寺主簿的职责,听了萧礼的话,她眼睛亮了亮,看着他思索半晌总结道:“仪态端方。” 一句仪态端方,她从荣光加身之初记到现在。 “龄儿……” 他替她仔细检查处理着脖颈和手臂上的细小伤口,一遍遍靠着这些伤痕,回想这几日薛龄遭受的折磨。 “嗯?” 听她应道,萧礼帮她将长发束起,却良久无话。 “龄儿……”这一声似叹息,薛龄被他揽在怀中,安静温暖之中有一丝困意袭来。半晌,她察觉额头有些湿润,也不抬首,轻轻抚了抚萧礼的下颌,将那湿润替他拭去。 “我们别再分开。”他沉声说道。 “嗯。” 两人在冬夜里的漆黑石洞中相拥取暖,彼此心意相通。 只是谁也不会料到,在这之后,还有时日更久的分离在等着他们。 …… 山中的夜半极冷,天色最暗时,巨石另一侧传来悉悉率率的响动,萧礼将薛龄挡在身后,无声拉紧两人身前的老树藤。若来的是敌人,萧礼就会带着薛龄借力攀上石壁,待将对方尽数引进来后,直接撬动山石。早已被挪动过的山石中一旦有了空隙,顷刻间便会有无数大石块落下,任对方 功夫再好也无法对抗。 正因为有了这样足以自保的法子,萧礼才敢带着薛龄在石洞中长久待着。 此时听闻那响动声越来越近,他稳稳环住薛龄的腰,已经做好准备向上攀去—— “殿下!属下前来救驾!” 是张玉带着近卫到了。 萧礼一皱眉,这才撤了防线。 他将近卫带来的外袍给薛龄披上,看了看外面的月色,问道:“按照你们的速度,不应该这么快。” 薛龄:“啊?” 还有质疑护卫来得太快的? 原来,几人找不到薛龄和南齐人的踪迹时,太子殿下当机立断,和近卫各自改装易容后,在周边的客栈庄户等地守株待兔。 按照原计划,张玉最早也应夜半才能发现萧礼所在的客栈有异,就算他不眠不休循着记号过来,怎么算都应该是破晓十分才到。“是永阳道上有地震,唯一的两条路因山石泥土滑落被阻断。属下见此,料定南齐人不会再选此路,因此做主叫上了杨俊,直奔到那客栈寻殿下踪迹,这才在半道上解决了 那些南齐人。” 他喘息着解释一番,薛龄这才趁着外面的月色注意到,张玉和杨俊身上脸上都是血迹。 不过好在,这些血都是别人的。“属下擅作主张,望殿下恕罪。”两人不知太子殿下的安危,情急之下杀红了眼,此时冷静下来,知晓自己打乱了萧礼的计划,连忙请罪。 第一百零三章 使臣安危 “若是这群南齐人明日才到客栈,见到一间客栈中有形迹可疑之人,也许太子妃就会当场毙命。”萧礼沉声道。 薛龄拉了拉他的衣袖。 “属下明白,属下和张大人只是想着在远处观察接应,谁料当时客栈已经烧得面目全非,这才慌了……”一旁的杨俊连忙解释,却在张玉的眼神制止下越说声音越小。 事实上,从永阳道至西南边境的唯一两条路疏通需要时日,南齐人得了消息必然不会冒险,张玉选择放弃蹲守原地是明智之举。 萧礼也不是无情之人,经过薛龄一事,他完全明白这种安危难料的心情。 他看着两人满身的血迹,上前一步,亲自将张玉和杨俊拉了起来,口中道:“自然,二位救驾有功。” 张玉有些诧异的看着萧礼。 他从太子殿下少年时起就跟在他身边了,依照殿下原来的性格,无论如何这算是他二人擅离职守,论起来必然难逃一死。 但见如今殿下的处事似乎更…… 他说不上来,但觉得这样的变化似乎很不错。 “那属下现在联络其他近卫,护送两位回东宫休息。”张玉心头一热,脸上也有了难得的笑意,立刻着手安排起来。 想了想,他又对身后的杨俊吩咐:“你这就先去皇城报个平安,待殿下和太子妃休整一番再回……” “等等!”一直未开口的薛龄突然发话。 杨俊转了一半的身子堪堪停住。 “你方才说,永阳道上地震?”薛龄问道。 张玉点头,思索片刻又补充道:“只是轻微晃动,但永阳道以南的山石本就不牢固,巨石混着泥沙阻在路中,车马根本无法通过。” 见太子妃殿下似乎更为苦恼了,他也警觉起来:该不会这地震也是南齐人的手笔? “属下来之前探查过,道路封堵确有其事。”更别说人人都能感知一二的地震了,张玉作为太子最得力的近卫之一,行事从未有过疏漏。 听了他的话,对面的薛龄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张玉安静下来,见太子妃殿下一言不发,还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在地上飞快画了起来。 良久,她低头思索片刻,急切发问:“那日大宴过后,丰罗使臣可是按原定时间出发的?” 听到这一句,萧礼的眉头也跟着紧紧皱起,霎时间,张玉腰间的佩剑被他飞快地拔出,剑尖在薛龄刚才画的地方加重了几分。 “糟了!” “不好!” 两人看着地面,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张玉和杨俊心中警铃大作,连忙移步凑近一看—— 那地上画的是永阳道的地形图。 永阳道的一头连接长安城,是南城门出来后的主要通道。而它的另一头则由若干条小道组成,分别连通了南境和西南边境各县。 在这些小道之中,永阳道连接南境的那条路线,薛龄来回各走过一次,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映照之下,早已将沿途山水刻在心间。 萧礼和她此时面色都十分凝重,不为南齐,而在丰罗—— 从时间上算来,丰罗使臣是先于掳掠薛龄的南齐人出的长安城。 他们是准备回国的使臣,归心似箭,马匹与补给充足,沿途还有驿站接应,自然要比偷偷摸摸前进的南齐细作速度快上一些。 “使臣按原定路线经南侧城门,至永阳道东南侧后直入南境,再到定县与丰罗接壤处,通过国境后,方算是真正的回国。” 薛龄对丰罗使臣归国的行程烂熟于心,她说完这一句,虽然极不情愿承认,但还是长长叹息一声,接着道:“以使臣车驾的速度,怕是刚好遇上了地震。” 萧礼点点头,剑尖在永阳道至南境的路线上重重一顿。随即他长剑指向那一圆点,沉声吩咐:“杨俊你先回宫递上消息,然后调一队精兵来此!” “是!” “殿下,前方地震情况难明,其他事宜派属下与其他近卫前往探查即可。”张玉见萧礼并不打算回宫,立刻主动请命。 “不行,若使臣一行当真在永阳道上遭遇地震,后果难料。”萧礼立刻拒绝,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可他是一国太子,执掌并非鸿胪寺一处,西南边境的战事和开设未满一年的互市,每一项都需要他亲自坐镇处理。见张玉求救的目光传来,薛龄紧紧攥着萧礼的手,稍加思索后,神情严肃道:“不如殿下先回宫处理旁的事情,我以鸿胪寺主簿的身份前去探查情况,若需要支援,再请陆 大人出面……” 虽然她刚刚答应不再与萧礼分开,但太子殿下实在不宜远涉险境,而丰罗使臣那边又确实需要人手应急。 “龄儿。”萧礼揽过她的肩,十分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薛龄静静看着他,见萧礼此时面容严肃,知晓他有话要说。远方的天色已经渐渐泛白,萧礼的思虑万千,缓缓开口:“此时我们与南齐朝廷已然交恶,若这一行丰罗使臣出事,哪怕只是令他们受了惊吓或稍有懈怠之举,只要落下把 柄,南齐朝廷必然会从中生事,趁机大做文章。” 虽然西南战事有大胜的迹象,但若此时因一场地震而同原本交好的国家产生嫌隙…… 薛龄闻言一愣,久久无话。 在两国往来之中,任何一例看似不起眼的事件,都有可能被无限放大,产生无数负面影响,更何况是关乎使臣安危的大事。 不知为何,薛龄看着一点点升起的太阳,想起自己初入鸿胪寺的那个清晨。 飞檐青瓦,规模宏大。那时的她一步步走进去,见来往礼官秩序井然,心中当下便觉得鸿胪寺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所在。后来薛龄见鸿胪寺上下官员对事事都小心处理,译语人和礼官们在使臣面 前永远从容有礼、准备充分,更是发自内心喜欢这样一丝不苟的氛围。 “那好,我们同去永阳道。”薛龄看着萧礼,在太阳升到一半的时候缓缓说道。“好。” 第一百零四章 南境地震 两日后,永阳道东南侧小路附近。 “龄儿,你背上的伤……”萧礼放慢了速度,有些担忧地看着薛龄,问道。 他们虽然共乘一骑,气息相闻,但身后的萧礼怕碰到她的伤口,一路上都十分小心。 近卫已经先行在前方探路了,原本给二人留下两匹上好的快马,可薛龄的刀伤很深,手臂根本无法用力拉住缰绳,只得由萧礼带着共骑一匹马。 于是永阳道上,便见一男一女明明有两匹好马,却自始至终只骑其中一匹,另一匹永远都处于“备用”状态…… 此时见前方道路并不平坦,萧礼索性下来牵着马匹慢慢走着。 听他又是这一问,马上的薛龄挪动了一下身子,答道:“伤口没事,东宫的治伤药效果很好,你也不必担心会碰疼我。” “这么说,龄儿是想让我抱着?”萧礼作势要翻身上马。 抱着?自己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对了!到了前面安顿下来,我得先洗个热水澡了!” 薛龄眼看着要被太子殿下调戏一番,赶紧飞快补充一句别的。 其实连着两日的赶路,她作为一个伤患,早该好好清洁一番了。 听她这样说,萧礼点点头道:“嗯,你这是伤口正在愈合,背上发痒,的确可以洗洗。” 说着,他解下一壶水递给她喝。 薛龄跟着萧礼骑马狂奔赶路,说了一阵话正好有些渴了,咕咚咚饮下一大口。 萧礼将马头拨了拨,自己的肩膀恰好靠近女子腰眼处。待她喝完,他在她身侧淡淡加了一句:“快点好起来,听说这附近的温泉不错,到时候龄儿可以和我一起去试试。” “咳咳……”很显然,薛龄被太子殿下的水呛得不轻。 萧礼趁着阳光正好,仔细打量她,见薛龄手腕和面部的红肿青紫已经消退不少,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正说着,前方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是探听消息的一名近卫到了。 “太子殿下,张玉大人经多方查访后,发现前方至南境的道路平坦,并未受地震影响。大人见此情景继续向南探查消息,特命属下前来禀报!” 薛龄的松了一口气,听见萧礼问出了自己一路上都在担心的事:“那使臣一行到了什么地方?” 护送使臣的队伍中本就安排了鸿胪寺的译语人一路相送,如果使臣状态良好,前方路途通畅,那么萧礼和薛龄便可就地折返回京。 但那名近卫却皱了皱眉头,似乎颇为为难,回禀:“近卫一行五人前后分别搜寻,也询问过沿途驿站,可……可并未查到使臣踪迹!” “会不会……使臣归国心切,特意加快了速度,此时已经到了南境?”薛龄在马上倾身向前,大胆猜测道。 可是她却忘了,若当真如此,沿道路而设的驿站应该有所记录才是。 那名近卫反应极快,立刻朝薛龄回禀道:“张大人快马奔至南境需要一日,加上来回探查消息,大约最快明日晚间便会回来。” “龄儿,我们先去就近的驿站看看。”萧礼知道她的心已经乱了,在边上轻声提醒。 薛龄点头,两人短暂休息后,再次启程赶往驿站。 “快!定县加急消息!给我换马!” 驿站之中,薛龄还未来得及下马,便见一位驿兵几乎是滚下马来,口中大声喊道。 那一人一马十分疲惫,一看便知道是一路纵马急奔而至。 “定县怎么了?” 除了战事和大规模人员伤亡外,各州县甚少使用八百里加急的法子向京城传递消息。 那名驿兵严守长官交代过要保密的规矩,虽然见萧礼和薛龄两人气质不凡,但也是一个字都不打算吐露。 一旁的近卫见了,连忙拿出东宫印信给这驿兵看过。那人神色一松,这才立刻将定县官员和南境刺史共同写的奏表呈了上来。 近卫接过直接递到萧礼手中,那奏表展开,薛龄凑近只看了两行字,便已然心乱如麻—— 上面写着,南境青阳山中发生大地震,定县水域受影响,淹没周边各县,灾情严重…… 原来不是永阳道发生地震,而是青阳山的地震影响过大,波及至永阳道附近。 好在青阳山人烟稀少,并无损失。可这样强烈的地震,连永阳道上都有轻微晃动,更何况是青阳山下的定县…… 定县,薛龄的母亲还在定县养病…… 定县,丰罗使臣回国必经定县! 薛龄按下心头无边的烦乱,当先向驿兵问道:“那南境可有使臣一行的消息?” 驿兵被这一问愣住,显然对使臣之事一无所知。 薛龄见此情形,登时也没了主意。 前方灾情严重,使臣却了无踪迹。这个局面是她从未预料过的。 她侧首看着仍然仔细阅览奏疏的萧礼,见他仍是一副沉稳从容地模样,只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你继续将奏疏呈给陛下,东宫的消息随后便到。”合上奏疏,萧礼一边示意近卫备好笔墨,一边让驿兵继续送信。 他声音沉着冷静,华贵的音色总有让人远离焦灼的魅力。 “请薛大人随我到书房议事。” 萧礼的手在薛龄面前晃了晃,朗声说道。 他称她为“薛大人”,是在提醒薛龄——接下来真的需要好好为更多的公事操心了。 听到萧礼改了称呼,薛龄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冷静不少。 她是鸿胪寺主簿,责任重大,不能在情况不明时就自乱阵脚。 官驿中有专门供往来官员休息的房间和院落,薛龄跟在萧礼身后,随他推门进了一间不大的书房。 这里早有近卫命人布置妥当,薛龄四处看看,立刻有一种重新回到公务繁忙的鸿胪寺之感。 只是,这次没有其他同僚与她共事商议。前路茫茫,幸而身边还有萧礼。此时太子殿下已经将南境的地形图铺在了案几之上,凭着刚才对奏疏的记忆,沉声同薛龄分析道:“定县清河水域大部分来自青阳山,而山中地震,水流裹挟大量泥沙冲开原本的河道,致使周边地势较低的各县先遭震灾又受洪灾……” 第一百零五章 使臣选了水路 奏疏中南境刺史所提及的,还有各县人口分布、具体地形以及交通受灾情况,就算萧礼这样从未亲身到过南境的人看了,也立刻就会明白各县在地震后发生的可怕变化。 薛龄有些慌乱,这样的大灾她此前只在书中见过…… 见她一言不发,萧礼将手从地形图上拿开,对薛龄说道:“不必太过担忧,南境刺史刘竟堂老成持重,之前在通州做过几年官的。” 他语调平静,是一种掌控大局的气势。 各州县的官员任命,他都了然于心。 通州水利形势原本最为复杂,这位刘刺史因在通州时的政绩不错而调任成为南境的最高长官,可见他此前早有一套自己的治水法子。 薛龄看着地形图,发愁的却不是这个。 灾情严重,陛下定会任命巡察使到南境主持赈灾事宜。可她作为鸿胪寺的官员,最担心的还是使臣回国的问题。如今鸿胪寺卿远在京城,怕是还不晓得南境的情况;而主管外交的最高负责人,此刻就站在薛龄身侧,但是……对一国太子来说,地震当前,自然是本国百姓的安危最为要 紧。 那地形图上,南境和丰罗接壤处的定县十分醒目,薛龄凝神皱眉,似乎有话要说。 “殿下,派去追查使臣踪迹的探子回来了。”书房门口,有人声利落禀报,见萧礼点头,那人立刻大步走到书房之内,俯身道:“丰罗使臣改道了!” “不急,细细说来。”薛龄见那人还带着喘息,虽然心中急切,也只能先让他休息片刻。 过了半晌,那负责打探之人才将使臣的消息详细地说了一遍。 原来,使臣一行确然从南城门出城,但刚刚到了永阳道上,丰罗建造司的两位官员却突然提议大家走水路回国。 两国的运河刚刚通行不久,沿途的驿站等还在修建和规划过程中,是以朝廷此前并没有将水路的方案纳入考虑范围之内。 “随行译语人和负责护送的官兵为何不制止?”萧礼严肃地发问。 他一贯谨慎,水路安全保障不够,这本身就是在冒险之举。 “鸿胪寺的林大人再三劝阻过,但丰罗官员们都十分热情。他见此情形,便修书送至鸿胪寺卿处。” 说着,探子将那封林大人所写的书信呈给了萧礼。 林文英大人在信中颇为无奈地写道:水路避免了在丰罗境内绕远路,这对使臣来说吸引力甚大。他和另一位随行译语人百般劝说都是无用,立刻请示主官定夺。但两人离京前便未见到主簿,事发突然,只得 越级修书请示陆籍大人。最后,他详细说明了使臣近几日的路线,求陆大人尽快安排部署下一步计划等等。 接下来的事不用说薛龄也猜到了—— 陆籍大人见信后连忙赶到东宫,求见太子殿下以商议对策,唯有萧礼有权安排沿途府衙护送事宜。然而,当时太子殿下已经离宫。 那时他对外封锁一切消息,只带着近卫出宫营救薛龄,整个东宫知晓这个消息的人都是寥寥…… 于是,就这样阴差阳错地,丰罗使臣的重要消息在陆大人处断了。 “竟然选了运河,走水路……”萧礼指尖敲击着楠木桌案,盯着那封信陷入思考。 运河自通州始,途经南境定县,通往丰罗云边县。 薛龄站在地形图的另一端,将自己的一枚发簪摘下,放在了定县附近的河道位置处。那发簪的尖头直指云边县,一下子吸引了萧礼的目光。 只听她说道:“无论水路还是陆路,如今南境几个县灾情严重,使臣一行的安危是一件事,可还有另一件事也很重要。” 薛龄看着萧礼,眼神坚定继续道:“原本农商发达的南境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风采,这是大地震的原因不假,可看在使臣们的眼中,这必然会给他们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本来一向以开放、繁荣之形象示人的国家,如果因为一场大地震而丧失活力,丰罗使臣们此前在长安感受到的风貌与魅力,必因此事而大打折扣…… 萧礼赞同地点头,说:“确然如此,虽说不能几天几夜之内让各县恢复原状,但朝廷有必要派出得力的安抚之人……” 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这得力的安抚之人,除了他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萧礼深深看了一眼薛龄,抛下情绪,利落地写就一封简短的奏疏,随即对那名探子道:“这一封奏疏加急呈给陛下,不得有误!” 薛龄静静在边上看着。 奏疏上,他的字遒劲端严,寥寥一行写尽她与他接下来的分离: 太子萧礼请旨出任巡察使,前往南境赈灾。 那探子领命而去,萧礼又写了一封一模一样的奏疏,交给驿站的驿兵送去。 这是东宫的规矩,所有的重要文书都会用两种方法送出。 接着,萧礼面容严肃,连番做了安排。 事态紧急,他坐在案前写了一封封公文,有的送往通州要求调兵支援,有的送去南境部署下一步行程……近卫来了又走,小半数人都有重任在身,很多都是当即就出发! 薛龄本想着托付前往南境的近卫顺带帮她探查母亲的情况,想了想又觉得时机不对,只能按下不提。 不知不觉间,日影西斜。 书房内早就燃起了烛火,萧礼终于安排妥当,屋内又变得安静起来。 见他一直端正肃然坐在案前,薛龄有些不忍,可是事情繁杂,亟待处理,已没有其他办法。 她亲自斟了一盏茶递给了过去,坐在他边上,开口商量道:“那我……我便去通州寻找使臣下落,沿河道南下,必定能……” 她的话语被萧礼的唇堵住,再没有出口的机会。 无边的炽热,又小心翼翼。 他拥着她的时候,唇齿相接,发丝交缠,却始终避开了她后背的伤口。 山石形成的黑暗矮洞中,他与她说过的话再次出现—— “我们别再分开。” “嗯。” 薛龄觉得胸口闷闷的,难言的情绪找不到倾泄的出口。鼻头一酸,她反过来紧紧拥住了他,十指相扣,又是深长地一吻。 第一百零六章 出师不利 “大人,鸿胪寺的人亲自过来了,还是说要沿运河南下护送使臣,请您开放河道。”书房内,一名仆从打扮的人刚刚从府衙门口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将一道诏令送到通州 刺史的案头前。 “说过多少次了……使臣已经离开多日。去去去,就说通州没有,打发他们到定县去!”刺史韩坤荣有些烦闷的摆摆手,极不情愿地摊开那道东宫诏令。 南境地震的消息已经传遍通州,许多丝绸商人的家眷前来府衙寻他,不是要亲自去南境救人,就是要派家仆去南境探听亲人的消息。 作为一州刺史,大灾之中能最大限度地减少百姓伤亡,这可是最重要的政绩考校标准。因此,韩坤荣在收到地震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不允许任何船只再走运河。通州的丝绸商人大都选择随商船走运河至丰罗,他如今封锁了通州至定县段的河道,除了这些担心在南境经商的亲人的,还有无数人以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使尽手段, 到他府衙门前求告诉苦。 韩坤荣为官多年,这样的场面早就见多了。这几日,他干脆以处理公务为理由紧闭府门,百姓也好,商户也罢,就连官阶比他低的官员都一概不见。 这样他不怕出事吗? 自然,韩坤荣有自己的应对之法。他在州府的门口贴出了一张义正言辞的告示,上面写的大意便是——南境各县遭遇大地震,通州已经协助南境巡察使,派出精锐兵将前去支援。他作为一州刺史,为了不给受灾地区增加压力,决定暂时关闭通往南境定县的运河,一应物资 人员均由陆路南下救援,待南境灾情缓解后,再重新开放。 告示中的最后一句尤其要紧:若再有运河通行的事宜,无论是谁,一律不予接待! 铁面无私的一方长官形象跃然纸上! 这下好了,通州刺史府衙门前立刻清净了不少。 这下当然是好了,薛龄这个鸿胪寺的主簿,虽然大小也是个京官,却也只有被拒之门外的份儿。 这是薛龄初到通州遇到的第一件烦心事。 不过好在她一向冷静,立刻气势磅礴地将太子妃的印信拿出来,以东宫的名义向通州刺史发了一份诏令。 可是,一纸诏令发出去,似乎远没有太子近卫张玉的头衔好使……“报!奉宸卫中郎将张玉大人在府门外,说是有重要事宜相商!”案牍之前的韩坤荣堪堪将来自东宫的诏令拿在手中摊开,入眼的几个字还没看完,便听到府衙中人如此禀 报。 他虽然未做过一天的京官,但也晓得这张玉大人是时刻跟随太子左右的,立刻站起来大声吩咐道:“快请!” 那差役领命转身出去,便听韩大人又道:“慢慢慢!我亲自迎接!” 通州府衙门外,薛龄一身青碧色官袍坦然站着,奉宸卫中郎将张玉立在她前面持刀护卫。看他的表情,似乎颇为愤慨。 当然愤慨,寻找使臣行迹十万火急,通州刺史一道严令,人却缩在府衙里面不愿出来。 “张玉大人,久仰久仰!”韩坤荣与张玉品阶相当,可张玉是太子近臣,他当然要将姿态放低一些。 “韩大人,下官鸿胪寺主簿,为运河通行之事而来。”薛龄赶到通州境内已两日有余,可这还是她第一次同这里的最高长官面对面说话。 主簿?韩坤荣愣了愣,通州距离长安路途不算太过遥远,京城中官场的情况他也是十分清楚的。这鸿胪寺内虽然有两位主簿大人,但能带着太子近卫,还能看出是一名女子的, 自然只有太子妃殿下了。 他反应很快,陪着笑请这一行人先进府叙话,自己则跟在几人身后,低声恨恨对着府衙的差役骂了一句:“猪脑子!鸿胪寺的主簿大人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说了是鸿胪寺的人啊……”差役有些无奈地替自己小声辩白。 “薛大人好,太子殿下进来可好?”韩坤荣亲自煮了上好的茶叶招待贵客,一面满脸堆笑地问候。 薛龄不发一言。 张玉赶紧将接过的茶盏重重放在了案几之上。 太子殿下临行前说了,此行近卫四人不仅要保护薛大人周全,还要听凭其差遣,一切全权配合。“到了通州自然要守规矩,既然韩大人有令,不愿同四品以下的官员谈论运河之事,下官特意求张玉大人前来相助。”薛龄静静坐着,待刺史大人笑得脸有些僵了,这才凉 凉丢下一句。 这是萧礼惯用的沉默威压,薛龄可是学到了其中精髓。 她这样一说,韩坤荣再次怒瞪那名差役和堂中的其他下属。 什么叫做没有眼力见儿!这群白痴就是! 天知道这群人背着自己,是如何招惹这位大人的…… 韩坤荣看着佛像一般肃穆而坐的两人,眼珠一转十分配合地抢先问道:“太子殿下调遣通州兵士往南境驰援,如今二位大人前来,可是还有其他的吩咐?” 其实,薛龄方才在府衙门口的那一句,韩坤荣听了个真切,若当真有意帮忙,直入主题便是。 可自从他知晓了来人的身份后便打定主意:金尊玉贵的太子妃殿下万万不可亲身涉如此险境!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子殿下追究起来,他逃不脱罪责的。 “请大人暂通运河,我等要追踪使臣去向。” 薛龄见他马上就要将话题带偏,立刻示意张玉开口,将今日说过无数次的话再重复一遍。 “原来如此!二位大人辛苦,本官作为通州刺史,自然责无旁贷。”他答得巧妙,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急得张玉想拔刀!四日前,连夜商量对策的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两人同时启程,一个作为巡察使疾驰直奔南境,另一个则奔赴通州大余县后,立刻改水路乘小船进入通州段运河,打算用最快 速度向南追溯使臣行迹。这两人分别,各自杳无音讯,一直到了昨日。 第一百零七章 为一国安宁考虑 昨日夜里,太子殿下那边的消息传来,说是在南境刺史刘竟堂与各县官员通力合作下,救援赈灾事宜已经安排的井井有条。通州赶来支援的军队也已经到了青阳山附近, 等到疏通一条大路后,就能解决两个县的运粮问题。 薛龄带领的这群人连夜赶路,涉水而行,在依旧不晓得前方使臣状态的情况下,已是万分疲惫,幸而有南境的好消息,让他们心情都稍稍放松了些。 当晚,太子妃殿下好不容易肯合眼安睡上几个时辰,他请随行的医者看过脉象,这才终于能将薛龄伤愈的消息传给太子。 一切似乎充满希望,可就在今日一早,疾行的小船却在通州至南境流域准备加速过境时,被前方兵士拦住。 任凭薛龄与张玉一行人无论如何解释,兵士们都是一句话:南境受灾情况不明,封闭过境河道,任何人不得通过,这是我们韩大人下的命令。于是,薛龄当场草拟了一份东宫诏令,命对方送到刺史府邸。谁料,这群兵士见惯了类似的伎俩,表面应承下来,实际全然不予理会。这样耗了大半日,最后,太子妃殿 下寒着一张面孔,这才决定弃船上岸,亲自到了刺史府衙门口。 “既然如此,就烦劳韩大人开放河道,我等再不叨扰。”此时张玉不想再多绕什么弯子,直接言明。韩坤荣看两人形容严肃,不是轻易能被自己说服的,只好实话实说:“二位大人若是想去南境,何不改道陆路,由玉水山直接过去?虽然路途绕远了一些,可沿途都有驿站 ,更便利不是……” 张玉愠怒地看着他,半晌耐着性子解释道:“韩大人有所不知,丰罗使臣一行已经启用通州至南境的水运路线,如今我等前往护送,必然也需得走水路。”“若说是为了追溯使臣踪迹,两位大人更应当改道陆路了!”韩坤荣拍掌,眼珠一转连忙说道,“从玉水山西南侧翻山而去,直通彭县,再从彭县快马疾驰一日,便到了定县 啊!” 张玉一副:你为什么要说废话的表情。 相比于其他几人的神情,此时的薛龄面色清冷,心中暗暗计划着路线。这位韩大人摆明了是不肯让自己一行走水路,他怕的是担责任,因此无论是东宫诏令还是面对面的威压……只要陛下没有明确的旨意传下,令他速速开通河道放行,韩坤荣 都有办法尽力拖延。 可再这样拖下去,他们一行人在通州原地踏步可怎么行? 正想着,只听韩坤荣手下的一位官员颇为和颜悦色地朝张玉和薛龄说道:“二位大人请看,这是十日以内运河过往船只的情况……” 那位官员来得很及时,手中带来的正是通州水路过往船只的记录册。 厚厚的一本册子上,清楚地写着,七日前丰罗使臣团在通州运河段行船的记录。 薛龄顺着记录往后翻了几页,果然发现,在通州刺史得到地震消息,下令封锁河道的前一日,使臣一行的大船已经过境。 韩坤荣见薛龄看到关键处,忙在边上趁热打铁:“所以大人呐,使臣算来已经入南境五日,按这个速度早该行至定县。大人何不直接入了定县,在清河上夹道迎接?” 薛龄合上册子,良久无话。她偏头打量着站在自己近前的刺史大人,直看得韩坤荣一阵心虚,这才缓缓开口:“大人因南境遭受震灾而封闭河道,可有想过,若使臣的船只就在南境河道上,该当如何 ?” 韩坤荣被她的气势所震慑,嗫嚅了半晌才说:“那便是南境刺史分内的职责了……” 张玉听闻,冷冷嗤笑一声,无奈地仰头望天。 是啊,如果韩坤荣开了通往南境的河道,太子妃殿下一行有个三长两短,他自然说不清楚。更何况通州百姓听了这个消息,必然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但是封闭河道就好办多了,那群倒霉的使臣即便是在南境一段的运河之上全都死了,与他通州刺史也没有半分干系。 他如今一口咬定不开河道,就算惹怒了他二人,最后顶多治他一个不敬太子的罪名,还能怎么? 守护了通州千万百姓的安定,这才是他的功! 是非对错,张玉一时间也辨不清。 “大人为一州安定着想,这是好事。”薛龄起身,青碧色官袍映在眼底,她一低头便能看见袍服上绣的繁复纹样。 韩坤荣以为薛龄要发火,没想到她起身朝自己端正一礼。 “薛大人使不得……”他反应极快连忙客气摆手。 “可我二人所为之事,乃是为一国安宁考虑。”薛龄声音清越,字字坦荡。 紧接着,她坚定地补充道:“如今事态紧急,河道非通不可。但我一行,也无意与韩大人在此对峙。” 韩坤荣听着,猜不出她的意思,自然也不好接话。 “薛某在鸿胪寺中任职时,深受陆大人教导。大人同我们这些下属讲得最多的,便是‘从善如流,宜哉。’” 对面,刺史大人连连称赞,心中想的却是:人家陆籍光风霁月,是陛下倚重的大臣,他一个下州刺史如何能比…… “‘从善如流’这四个字,希望韩大人也有一日能做到。”薛龄面对着这一副油盐不进的面孔,始终面色平静,言语铿锵有力。 韩坤荣知道她的意思,含糊着点头应是。 薛龄也不指望她两句话就能改变一州主官的心意,也不再多同他客套,只对着张玉吩咐道:“我先带其他人走陆路到定县,水路不可放弃,还请张大人在此全权处理。” 张玉一听哪里肯,他可是太子殿下派来保护薛龄的……正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劝说,便听见薛龄皱眉回首,居高临下地看着韩坤荣,冷冷留下一句:“来不及了,薛某告辞。”然后,堂中几人便见薛龄大步离开,利落地吩咐随行的其他人准备马匹干粮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人间地狱 “……这?”韩坤荣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仍留在原地的张玉。 “韩大人,太子殿下在南境赈灾,太子妃殿下为了使臣安危,亲身赶往定县。而我……” 他将腰间的佩剑拔出一半,亮出雪光似的剑锋,有些愤怒地说道:“奉宸卫中郎将张玉,是太子殿下临行前,嘱咐保护太子妃的!” 韩坤荣被雪亮地剑光惊得退了两步,却依旧维持着一方主官的气度,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应付:“是是是,张大人辛苦……着实辛苦。” “如今太子妃殿下当真如韩大人所愿,改道陆路去寻使臣踪迹,留我在水路上接应。若河道再无通行令的话,太子妃便是孤军奋战。” “是是是……啊……不不不,大人说笑了……”韩坤荣没想到张玉话锋一转,到嘴边的话改都来不及,一下子没了气势。 张玉却不看他有些狼狈的模样,继续道:“到时候殿下追问起来,大人要如何回话……还请考虑则个。”韩坤荣抹了抹额角的冷汗,眼角都笑出褶子来了,故作轻松地道:“大人也是……刚才太子妃殿下留您在此,委实是强人所难。莫不如大人这就速速跟过去,护卫殿下安全 才是要紧啊!” “太子殿下还吩咐过,要全力配合薛大人行事。唯命是听!”张玉将腰间的佩剑尽数抽出,剑尖指天,厉声喊了一句口号。 “唯命是听”,这是近卫长久以来的宗旨。 如今他长剑出鞘厉喝一声,不为宣泄这么多日的奔走往复和焦灼忧虑,只为提醒自己,不忘太子殿下当初离去时的嘱托。 张玉这般杀伐气势,震得韩坤荣的假笑僵在了原地。 …… “定县还没有消息吗?”临时搭建的帐篷之中,萧礼正凝神看着南境的地形图,他的眼神停在定县附近,手指动了动,似乎颇为焦急。 “通往定县的道路全部都断了!城中房屋多处坍塌,死伤无数,县令带着百姓在府衙等处安置,可天气寒冷,已是人心惶惶,若救援不及,只怕……” “太子殿下,刘大人求见!” 前往定县探听消息的兵士还未说完,就被帐外的通报之声打断。 “请他进来。” “殿下,通州援军已经到了,还请巡察使下令调遣。”刘竟堂看着萧礼,一脸佩服之情。 好在太子殿下机警,早早就将通州的驻军调派至此地,否则人手紧张,后果将不堪设想! “按原计划行事,先让他们去疏通这条路。”萧礼食指在地形图上轻轻点了点,继续道:“刘大人派人立刻将粮食和水准备好,一旦通路,立刻派运输的小队跟上。” “下官明白!”刘竟堂领命离去。 “殿下,通州张大人有消息!”另一名近卫直入帐中,快步将信笺放下后离开。 特殊时期,每个人都身兼数职,是以萧礼已经免了许多礼节。 “通州?龄儿如何还在通州……”萧礼眼底的喜色,随着着自己的疑问转为阴沉,而那阴沉在他将信笺打开看过后,又重了几分。 “刘大人留步!” 帐篷外附近,急急出去调兵的刘竟堂听见太子殿下的这一句,立刻恭敬回到帐中,应道:“下官在。” “安排人手连夜疏通,一日内务必进入定县!” “遵命!” 萧礼的手紧紧攥住信笺,按下心头的担忧,问那名最早进入大帐的兵士:“清河流域如何?”凭着对当地地形的熟悉,这兵士是唯一以最快速度带回定县消息的人。刚才的话本就没有说完,此时听太子殿下问话,他立刻答道:“清河两侧多丘陵,泥沙松散滑坡严重 。附近村落怕是凶多吉少……” 这最后一句是他的猜测,却也是薛龄后来亲眼所见的人间地狱。 几日前,通州刺史的府衙内,薛龄将张玉留下来与韩坤荣斗智斗勇,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自通州玉水山赶赴定县。 玉水山中环山小路十分便捷,沿途有大小三五处驿站。 可等到薛龄进山后才晓得,韩坤荣说的,那是地震以前的事了。 如今遭遇强震后的玉水山道路时有时无,原先的环山小路早已覆盖于山石泥土之下,哪里还有什么可供人休息的驿站?“各位不必担忧,到了彭县便能换上快马,先好好休息半日再启程!”绝境之中,薛龄总是一副大局在握的稳重模样,巴掌大的脸上神色从容,目光始终坚定,让众人心中 安定不少。 此行共三名近卫与一队精兵,加上她正好十人。众人合力披荆斩棘,靠着从前行军打仗时的经验辨清方向,一路坚持,几乎是手脚并用到了彭县。 “大人,我们好像到清河附近了。”经过一夜的飞马疾驰,众人在午间时分取道彭县,趁着阳光不错,经过一条小道后到了目的地。 “地图给我看看。”薛龄丢下支撑身体的木杖,颤抖着手接过地图细细看着。 地图上,原本清河西侧的村落荡然无存,更别提上面标注的集市、古刹了。 短暂的休息过后,薛龄仍是不可置信地仰头四面看了看,几乎就要以为走错了路…… “薛大人,从地图上看,顺着这座山再往南走便是河道,不如我们过去看看!”一名兵士提议道。 还不等薛龄回答,前方两名先行探路回来的近卫已经垂头丧气地回来,道:“不用了,清河河道淹了附近的村子,前面尸体多,大人还是别过去了。” “有没有活着的人?”半晌,薛龄沉声问出一句,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近卫摇头。 如果有,他们肯定会带来问话的…… “大人!西南方向发现船只,像是河道阻塞后,水漫上来被冲到此处的!” “去看看!”薛龄同跟在自己身侧的几人道。 可她话音刚落,便听那边的人大声呼喊:“大人!别过来,这里之前好像是滑坡了,底下全是人!”“那赶紧救人啊!”一名年轻的兵士听了,有些着急地说。 第一百零九章 定县 “他妈的救什么救!那都是死人!” 另一个兵士大着胆子往前看了一眼,随便一瞥,便见到一张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的面孔,登时吓得大骂了起来。 “大……大人,这里除了咱一个活人都没有……”不知是谁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上阵杀敌全身浴血都不怕,可面对大自然的恐怖力量,再强悍的人也被衬托得无比渺小无助。 “谁说没有活人……救……救我。”东面堆满泥沙石块的一个角落,发出一声微弱的呼救。若不是薛龄一行人都陷入久久地沉默,怕是根本听不见这一声若有似无的人声。 几个兵士立刻来了精神,抢着上前将人从混着红褐色泥浆的水滩之中抱了出来。 那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双腿被浑浊的河水泡得肿胀骇人,他攒足力气呼救一声后,便再次陷入昏迷。 薛龄踉跄着跑到一边,刚把近卫唤来,想给那孩子治伤,便见兵士们的神情从欣喜转为失落。 其中一名兵士抱着孩子,抖着干裂的双唇看向薛龄,道:“大人,属下将人抱出来,这孩子就……断气了。” “这不怪你……”是她来晚了。 薛龄上下牙关在发抖,她看着那个唇色青紫的孩子,闭了闭眼,道:“留下四人,分成两队看看附近还有没有人活着。” “是!” “剩下的人,跟我去河道看看。” 如今定县情况如此糟糕,几乎无人生还,更是要尽快找到使臣一行! 若是他们已经不幸遇上滑坡和落石…… 薛龄想到这里脑中一黑,立刻狠狠在自己的手臂上掐了一把。 原本合身的青碧色官袍此时看上去空荡荡地,几人沉默地跟在薛龄身后,想劝她不要过去,终是闭上了嘴。“不行啊大人,这一段河道水位变浅,行船根本过不来的。”等到几人找到了一处有水流声的地方,近卫站在高处观察了很久得出结论。他顿了顿,又换了个角度行了一段 ,补充道:“不如……沿原本的河道向北看看,这一带的河道变化不大。” “可我们过不去……”配合他前面探路的近卫在远处挥手扬声道,“这里泥沙和石块挡住了去路,前方情况不明!” 这二人一个在高处远望,一个在近处前方探路,薛龄拿着地形图细细看着,指了指地图上的清河一段,冷静地判断:“照这样看,只有清河这一段河道出了事。”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但愿丰罗使臣还没有到清河,要不然……”一名兵士看着前方几乎没有的道路喃喃道。 “我现在,倒是希望张玉大人在通州顺着运河南下,已经顺利和使臣汇合了呢!”另一名兵士累得瘫坐在一块石头上,说这句话的时候如在梦呓。 “大家就地各自轮换休息两个时辰,然后我们……疏通前方路线,沿河道向北。”薛龄觉得自己疯了,说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只有六人,就算将方才留下搜救的人加上,想要短时间内清除前方阻碍,也完全不够人手。 但是别无他法,就算她现在发信向外界求助,这一路崎岖难行,大批人马军队根本无法过来。 冬日的南境天黑得很早,众人疲惫至极,知晓接下来要做的事更加累人,一个个都抓紧时间休息,谁也没空理会夜空里一颗颗如珠似宝的繁星。 而且……这一片看起来静谧的地方,也许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埋着无数因地震而身死的人。 “救我,谁说没有活人……快救我!”突然,薛龄所在的石块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扯了扯她的衣角。 薛龄带着喜色地小心地拉了手一把,却只拉出了一截断臂。她也不怕,喘着气绕到山石后面打算救人。 可是谁料到,那块山石的背后有无数奄奄一息的躯体。 躯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此。有的手脚姿态诡异地弯折着,躯干还在一下下起伏呼吸着…… “快!救人!”薛龄一面手脚并用地奔过去,一面朝着近卫的方向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应。 她有些着急,正要回身去叫人,却注意到那堆躯体身上穿着的袍服。 圆领窄袖,锦缎之上绣着丰罗才有的花纹。 他们,是丰罗使臣! 她冲过去,颤抖地手触向一人的鼻端,口中用丰罗语喊道:“各位大人,醒醒!” 依旧无人回应。 这一方静谧的天地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来到这里的人陷入恒久的安静…… 她缩回手,正欲起身,却见刚才已经没了气息的官员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绝望而充斥着痛苦,像极了那个孩子死前的最后一眼。 “你们不顾我们死活……丰罗……绝不罢休。”他发紫的唇一开一合地,说出的话教人心惊。 “丰罗臣子如今尽数惨死于此,此后再不与你们往来!”身后一名丰罗官员的声音响起。 薛龄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只能缩着脖子,哪里还有半分鸿胪寺官员的气度风骨。 “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便逼迫自己站起来大声解释。 “朝廷一直派我等追寻各位踪迹,是我薛龄渎职,未能及时营救……” 她说到最后气息不稳,喘息挣扎着尽力说清楚每一个字。 “薛大人!您怎么了?”耳边传来人声,似乎还有人拉扯着她的衣袖。 薛龄挣扎着回首,肩膀被坚硬的山石棱角咯得一痛。 意识一点点收回来,她感觉身侧多了几分干燥温暖的气息。睁眼一看,借着近卫生起的火堆,薛龄看清几人担忧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只是一场梦。 悬着的一颗心骤然放松,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平和沉稳,说:“没事。各位继续休息,等疏通了前方的河道便会有转机。”几人有些担忧,但见薛龄醒转后已经神色如常,便点头散去,留给她一个取暖的火堆。 第一百一十章 一波三折 薛龄哪里还敢继续入睡,她用身上的大氅紧紧裹住自己,只安静地抱膝坐着,将头埋在自己臂弯之中。 疏通前方通往河道的路已经很难做到了,而这也许只是一切麻烦的开始……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见张玉那边的消息,难道使臣一行凭空消失了不成? 大氅的系带上,萧礼留下的淡淡木质香气早就不在了,可她还是不死心地放在鼻端嗅着。 如今这般困境,若是萧礼在,他会怎么做呢? 想到这,薛龄攥紧了袍服一角,臂弯被泪水打湿几分,终是被夜里的寒风吹干。 …… “各位大人,前方确然地震,不宜再南下。”比起薛龄的狼狈无助,林文英除了能吃饱穿暖一些,其实境况也没有好很多。 使臣一行回国,他负责沿途的护送和陪同,本以为是个轻松的差事,谁料到竟也是一波三折。 “我们已经在船上住了多日,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一名丰罗武将显然已经不耐烦了,语气带着质问,很是不客气。 他这样一说,本就在船上待得焦躁的官员们也忍不住开口抱怨:“选水路就是为了能快点回国,这下好了……” “别是回不去了?” “难道你们皇帝是故意留我们在此?” 越说越离谱了! 林文英无奈地望天,想长长怒吼一声,却只能继续保持理性。 他礼数周全,一个接一个地回答使臣的问题。但他的话翻来覆去还是那个意思:“为了确保前方安全,还请各位大人再耐心等上几日。” 前方情况不明,河道上再无行船。这境况,林文英除了说“再等等”,还能说什么?最后,还是一位年长的官员一声咳嗽打断了几人的话,他正了正衣冠,朝林文英施了一礼,问道:“长安那边的消息怎么说?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大人好歹给个说法 ,不叫我等在此白等。”林文英将这句话同负责护送的将领说了,那将领颇为无奈地再次解释一遍:“定县清河驿站没有回音,我们不可贸然过去。五日前,我已经派人从水路和陆路将消息送往京 城,一切该当由主官定夺。” “大人,这些话同使臣说……怕是不妥……”林文英苦着一张脸,小声征询武将的意见。 “那就还按你原来的说法讲……”那将领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河道上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奇怪了,怎么这几日过去了,往来的船只无论大小都见不到一艘。” …… “殿下,到定县的路通了,运输的马队和精兵已经出发!” “好,再拨十人同我一道过去!”难得在帐中闭目休息的萧礼听闻这个消息,立刻起身将外袍拿在手上走了出去。 外面,刘竟堂正和两名官员仔细说着什么,见萧礼出来,连忙问道:“殿下此时竟还没有安寝吗?” “刘大人,正好你过来了。” 萧礼没空与他说其他的,借着周围的烛火光亮,他将已经准备好的公文又检查了一遍,直接交到了刘竟堂手上。 对面的刘竟堂接过公文,见萧礼还有事交代,便让另外两名官员先退下。 “大灾之后多发病疫。这几日务必嘱咐各县严加防范注意。”萧礼沉声道。 刘竟堂一听骤然心惊,他这连日事忙,竟忘了这个! 萧礼指着他手中的一份公文继续说:“这是请求丰罗朝廷派出医官协助的公文,刘大人先收好,一旦有疫情出现,立刻派人快马赶赴丰罗送信。” “下官遵命!”刘竟堂将手中的公文郑重收好,想了想又问道:“殿下您这是……” 虽说疫病之事紧急,可也不用连夜出来同他交待这些。 “我现在就去定县。”萧礼的目光停留在定向方向,淡淡说道。 “定县情况不明,殿下还是……”巡察使不必如此着急赶赴各地,需得坐镇一方,掌控全局的。 但是刘竟堂说这句话的时候,萧礼已经上马出发了。 …… “大人,凭我们几个的速度,这路要通怕是得不少时日……”近卫有些为难地对薛龄说道。 他们没有工具,要想在几日内让这条路通畅,几乎是不可能的。 薛龄看着前方令人头疼的复杂地势,问:“若是从上面过去呢?”“不行啊,那上面的石块已经松动了,再增加重量怕是更危险。”前日那名登高远眺的近卫一听,有些后怕地连忙摆手。他当日都已经是万分小心了,可最后一步还是险些 从上面滚了下来。 此时薛龄到清河已经两日,自从安排好沿河道向北的路线后,众人便合力在原先的河道附近寻找突破口,可因为人数有限,终是一无所获。 “快听,有动静!”一名兵士的耳朵动了动,警觉地伏在地面上仔细听着。 两名近卫连忙带着薛龄到空旷处,一边走一边不忘提醒他人:“快,找地方躲一躲,别是山上又有大石块落下来!” “不对,听这动静,倒像是有人来了……”那名兵士做了一个手势,立刻打消了众人的恐慌。紧接着,他的眼中爆出喜色:“好像还不少,我们有帮手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投向薛龄。 “发信号!” 她话音刚刚落下,前方不远处鸣镝之声响起—— 薛龄大喜,本就熬得通红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几分。因为,这是……她和萧礼约定过的发信号方式! 身后,近卫在她的吩咐下,已经在高处点燃柴堆。那烟气直上冲入云霄,随着青烟升起,对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真的是我们的人!”近卫和兵士们对望一眼,都是喜笑颜开。 他们掸了掸满身的尘垢,几日来种种的难过与恐慌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限地希望。 “薛大人!是薛大人吗?”有三五人已经手脚并用着到了河道边上,见到薛龄等人,当先领头的小队长立刻出声问道。他们来自通州驻军中最精锐的百人小队,确认信号后没多久便聚在一起,不久便打通了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窄路出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获救汇合 近卫和兵士们自从见到人影后,老远就开始挥手示意。最先过来的兵士看打扮是个小队长,他反应很快,立刻将同伴身上的水囊解下,抱在怀里小跑着送了过来。 薛龄一行自从到了清河以后,就不敢再就近取水,只能靠着随身带着的水坚持着,此时见到水囊各个都是眼冒金光,比见到金子还开心。 那小队长笑了笑,见薛龄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了身后的年轻兵士,立刻道:“大人稍待,等路通了就好!” 眼看前来救援的通州军陆续将石块泥沙铲平了一些,薛龄点点头,随他一起到了前方通路的地方。 “你们一路过来,可有使臣下落?”她趁几人稍稍空闲下来,立刻上前问道。 “禀大人,刚刚接到消息,使臣被困于清河以北的昆宁河口附近。” 听见这一句,薛龄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昆宁河是通州运河西南方向延伸出的一条小河,因为河水越来越浅,被逐渐废弃。她看着一直不离手的地图,目光一凝,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使臣所乘的船只顺着丰罗运河向南,算时间本来应该早早到了清河流域。可是不知为何,船在进入清河与运河过渡处,稍稍向西偏了偏,然后停了下来。 也幸而使臣一行没有到清河,否则被困于此,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他们一行人被困应该已有多日……薛龄心中暗叫不好,立刻问那名兵士:“带领你们到此的主将是谁?” “是袁宗沛将军。”兵士答得很快,见薛龄唇角已经干裂,随手将身旁兵士身上的水囊解下,递给她。 薛龄也不扭捏,谢过他后潇洒喝了两口。 那兵士想了想又说:“大人问的是主将,我倒是忘了,巡察使大人也过来了!” “你说萧礼来了?”她眼神瞬间神采充盈,激动地问:“在哪?” 兵士想着:这大人好生无礼,怎可直呼太子殿下尊名,一面恭敬答道:“定县西郊,县令大人在那里安置幸存的百姓。” 她点点头,想到这两日所见的各种因地震而惨死的人,心中升起一种无力的情绪。半晌,薛龄带着三名近卫从窄路行到对面,找到了亲自领兵过来的袁宗沛。 “薛大人这几日辛苦!” 袁宗沛正在组织几名兵士就地制作简易的木梯,见一身官服的薛龄过来,当先打了一声招呼。 虽然女子的一身青碧色官袍早已脏污,且袍角被树丛荆棘勾破,显得格外狼狈,但她走过来的通身气势和步态,一看便知,她就是太子殿下嘱托自己所寻之人。 “微臣袁宗沛,领通州驻军三十人前来寻太子妃,幸不辱命。”想到萧礼一路赶来时的命令,他上前两步,将带来的补给和干净衣物递给薛龄身侧的近卫,然后恭敬一揖。 袁将军这一套动作下来,惊得附近的几名兵士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巡察使大人、太子殿下一路担心的薛大人,是人家自己的夫人! “将军不必多礼,下官鸿胪寺主簿薛龄,还要多谢将军相救。”薛龄也恭敬地行了一礼,接下来还有求于这位将军呢。 “分内之事。” 袁宗沛话不多,薛龄看其指令与动作,料想应该是个利落可靠之人。 她想了想开口问道:“将军,使臣现在昆宁河的情况如何?” “一队人找到使臣船只的下落,但船在河道之上,四面不靠,还不知船上的情形。”袁宗沛说。 通州驻军精锐一百人进入定县后,每十五人一队负责救援和随时上报周边动向,好立即调派人手增援。是以他同薛龄所说,正是不久前得到的最新消息。 “可有办法从清河坐小船直接过去?” “不可,定县内情况复杂,各方都需要人手。清河流域太危险了,实在无力护持。若要紧急调兵,也需一日……这还是在道路平坦好走的情况下。” 言下之意,就是定县百姓还管不过来,实在没空理会飘在河道上的使臣船只,更别提乘船过去了。 其实,余下的话袁宗沛没有说:之所以这一百人能来得这样快,是因为他们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若是普通兵士入定县,一日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劳烦大人再帮下官一个忙。”薛龄清楚袁宗沛的意思,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大人请说。” “两匹快马,送薛某从通路出去。还有,联络通州的张玉大人。” “好。” 两日后,薛龄以最快的速度骑马赶赴通州,在运河南段附近停下。 张玉不知用什么法子,终于令通州刺史韩坤荣下令暂开运河,此时已经乘大船向南出发许久了。 “大人,是张玉大人的船到了!”跟随薛龄一路过来的近卫说道。 这船与岸上的他们还有一些距离,不过老远就能看见飘扬的旗帜。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船上已是灯火通明,十分气派。 正是按照薛龄的吩咐准备的。 她料想使臣一行在昆宁河上必定耽搁的急躁烦闷,因此将接应他们的船只特意隆重装点一番。 待上了船,薛龄将一身破旧的袍子换了下来,仔细梳洗一番后,穿上了整齐放在船舱之中的另一套青碧色官服。 暗纹繁复,宽袖端严。 她重新束起一头青丝,对着镜子看着。之前的伤早就好了,一张脸却消瘦了不少,倒显得眼睛更大了些。 “大人,前方就是使臣行船了!”近卫在门外欢呼雀跃。 薛龄攥紧宽袖中的手,长吁一口气,转身出了船舱。 “鸿胪寺主簿薛龄,特来此送各位大人归国!” 在距离使臣船只极近的时候,薛龄声音洪亮,用丰罗语大声喊道。 使臣乘坐的大船中,里面的人各个都是左等右盼才终于见到一艘大船,因此这船还隔着老远的时候,就有许多人趁着夜色就出来看了。此时听见薛龄的声音,使臣们觉得十分熟悉,好奇之下,纷纷朝立在对面船上的女子看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折返通州 她立在高处,青碧色官袍的宽袖间或随风扬起,更衬得身姿挺拔优雅。 “是……长安的薛龄大人?” “是薛大人!” “薛大人!” 使臣中有一些人对薛龄印象深刻,此时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不由心情大好,觉得十分亲切。 “长安的主簿大人亲自来相送,看来你们朝廷确有安排在先。” 一直在船上逼问林文英的丰罗官员此时已经没有了怒气,他看着一旁比他们还欣喜的林文英,缓缓说道:“是我先前误会你们皇帝陛下了。” 他有错就认,说着,已经俯身拜了下去。 “大人快快请起,只要大人们能平安回国便是最好。”林文英连忙上前扶起他,借着众人都纷纷注意到自己的时机,用丰罗语大声说出了心中所想。 人心收买就在一瞬间。 他说完,丰罗官员们纷纷沉默点头,有的微笑向他致意,前几日船上那种剑拔弩张、苦大仇深的气氛荡然无存。 “各位大人,前方河道不通,我等特来请大人们改道!” 对面船上,薛龄见使臣们都聚了过来,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请随我先回通州,再改陆路至定县!” “她说……走陆路?”一位丰罗使臣有些不情愿的开口重复了一遍。 林文英反应很快,立刻解释道:“前方地震,河道情况危险,这也是无奈之举。” 他前几日也是这样说的,可当时群情激愤,几乎无人放在心上。 “河道不通,想要回去,也只能走陆路。” 丰罗将军最是归国心切,他长长叹了口气,看向林文英问道:“那现在我们如何?” 负责船上护卫的将领早已和林文英用眼神交换了意见,此刻林文英指着薛龄的大船说:“我们随薛大人走。” 见使臣们没有异议,那名将领朝着对面薛龄的行船打了个手势。 很快,薛龄身侧的近卫将扭成几股的麻绳头远远抛了过来,船上的兵士接过,迅速在船身一头的锁扣上牢牢打结固定。夜色中的昆宁河上,被灯火围拢的两艘大船中,兵士们利落地几个手势动作,有序地指挥着大船的行进。大船的另一头,使臣们的行船被几道麻绳牵引着,稳稳跟在后头 。 两艘船方向一致—— 向北,往通州。 两日后,船在通州运河最大的港口停下。 “薛大人,嘿嘿,通州刺史韩坤荣特来恭迎丰罗使臣一行!”河岸上的韩坤荣老远就笑得看不见眼睛,薛龄刚刚下船往岸上走,他就殷勤地凑上来了。 “韩大人好。”薛龄微笑朝他一揖,问道:“迎接使臣的大宴可备下了?” “自然自然,都是通州风味,使臣们此次做客,必能尝……”他正打算说几样自己亲自命人准备的食材,便见薛龄淡淡点点头,转身去招呼陆续下船的使臣们了。 简单寒暄后,薛龄吩咐林文英带着使臣们上了早已等待许久的马车,往通州府衙行去。 这日席间,刺史大人极力邀请使臣一行在通州小住几日,奈何丰罗官员们实在归心似箭,纷纷表示只打算休息一晚,明日就随主簿大人离开。韩坤荣哪里会平白让自己丢了如此重要的表现机会,他话锋一转,当先对薛龄道:“丰罗官员们既然想早早归国,也好,本官早就命人将通州至南境的地形图制了几份,各 位大人带着……” 他话音刚落,就有婢女手捧托盘而出,盈盈伏低在薛龄等人的面前。 薛龄看着,知道他是为使臣一事做了十足的准备。 “我们有地形图,明日便按袁将军带领援军走过路线向南,不劳大人费心。”负责一路护卫使臣的将军恨恨说道。 他是自长安而来的武将,与张玉本就有些来往。两人今日下午会面便互换了消息,他自然知晓韩坤荣此前是个什么态度,十分看不惯,早早在心里骂过他无数遍了。 见自己这般说后,韩坤荣还是一副笑嘻嘻地模样,他更愤怒了,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若不是大人阻拦河道,我等也不会在昆宁河上待着!” 一直在用丰罗语向使臣介绍美食的林文英等人,霎时都看向了韩坤荣。 “大人这地形图制得不错。”清越地女声响起,薛龄正拿起地形图细细看着,幽幽说道。 那图是最新画的,用彩色颜料标出了几条由通州至南境几个县的路线,比她临行时找袁宗沛将军拿的简略地图清楚了数倍。 看来韩坤荣能稳坐一州刺史之位,除了会遵照“万事利己”这一项原则外,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也是希望使臣一行能平安到达南境,尽快归国!”韩坤荣就坡下驴,立刻接话。他说完,还不忘示意一旁的林文英赶紧替自己将这句话跟丰罗官员解释了。 林文英有些不情愿,但此情此景由不得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张玉在一旁默然不语,板着一张脸将身前的地形图从托盘中拿了出来。 没办法,他对薛龄大人唯命是听,时刻全力配合。 半晌,众人听薛龄继续说:“既然韩大人对路线如此熟悉,不如将府衙中的兵士派给我等,随行至定县可好?” “这……”韩坤荣的笑意淡了,原本他是打算邀功的,却不料被薛龄坑了一道。 府衙兵士人数本就不多,平时给他看家护院走排场,被他派出去镇压闹事的刁民,这都不太够用了……还要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这些可都是他的亲信啊! 听说地震极为严重,这些人到了南境必然会留下救灾……危险重重,这还回得来吗? 想到这,韩坤荣犹豫着开口,打算说些别的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薛大人,本官想着……” “韩大人所想,亦是下官所思,当真是志同道合!”说着,她也是一脸笑意盈盈,举起杯盏,站起来用丰罗语说:“韩大人虽然身在通州,但仍希望派兵护送诸位大人归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兔子和狐狸 “韩大人当真热情!不仅设宴款待还亲派人相送。” “虽未真切在通州生活,但大人的慷慨让人尤为敬重啊!” “通州不错!” 使臣们举杯,连连称赞座中的韩坤荣。 薛龄在边上亲自为他一一解释着,在听她说到“通州人杰地灵”的时候,韩坤荣笑得比哭还难看。 …… 有了通州府衙兵士的全程相送,薛龄与使臣一行,包括原本负责护卫的兵士们,一路上可以说是都在享受。 张玉跟在薛龄的马车后面,口中叼着一根芦苇,姿态闲适,模样像极了山里的土匪头子。 “大人,太子殿下送来的。”半晌,他从兵士的手中接过一封信,走到马车旁侧轻声对薛龄说。 马车里的薛龄正偷闲睡得迷迷糊糊地,听见这一句,忙掀开轿帘将信笺拿在了手中。 她带着使臣一行已经在官道上行了三日,全程只有一个目的:宁愿绕路,也必须走最宽敞平坦的大路。 因此,她不用在马背上颠簸,只需每日晨起出发,日落前安顿好宿地,完全不似前些日子过树林穿荆棘,还要经常忍饥挨饿那般狼狈。 这一切是薛龄的吩咐,丰罗使臣一行中的最高长官是个最怕奔波劳累的,倒也没有什么异意。 信笺被薛龄温柔地展开,带着木质香气的纸笺上,萧礼的字迹无论何时都笔画如钩,将潇洒与端严完美地融为一体。 “彭县至定县的大路已经恢复。” 简单地一句话,薛龄几乎能模仿出萧礼的语气。接下来,他还写了一些定县五日内的部署计划,让她能好好安排使臣的行程。薛龄细细看了,想着按自己现在的速度,少说还有四日才能到彭县,萧礼的这些部署,她暂 时还用不到。 马车在平坦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她撑着头,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旁的软枕上,用手指翻动信笺的下一页接着看,第一眼便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出发前,她曾派人送信给萧礼,除了询问至定县可有通路之外,薛龄一时兴起,还在长长的信笺空白处画上了一只小兔子。 那兔子头戴金玉冠,表情严肃,颇为端正地两脚立着。她为兔子添了两道眉毛,又在脖颈处画上了袍服的领口,领口边上祥云飘逸,细致精巧。 薛龄画完兔子的时候,心中担忧着萧礼的近况,也恐他过分牵挂自己,于是在兔子旁边加了一行小字,写的是—— 薛主簿最喜欢的兔子,遥赠太子殿下。 写完这个她撇了撇嘴,觉得不过瘾,想起韩坤荣为使臣所设的宴席中,有一道生鱼片当真美味,于是兴冲冲写下了一大段:早闻通州煎鱼味美,而今夜大宴上的生鱼片着实令人难忘。其色晶莹白如雪,远观当真如杜工部诗中所写“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想来若是太子殿下今夜在 宴上,亦能尝出一番好滋味。只因这鱼片入口之鲜甜,如兴教寺午后微雨时尝到的笋丝素面……就这样,她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的纸张,想到什么写什么,从那夜席间的美味,写到前几日路上的有趣见闻。写完又想到那个他们一行人在清河附近遇上却来不及相救 的孩子……薛龄提笔的手顿了顿,知道这是伤心处,便只写了些别的收尾。 萧礼在南境忙碌,她只想让他在看信的时候能轻松片刻。 此时薛龄将太子殿下的回信读至一半,第二页纸上,他画的是一只小狐狸。 狐狸本是精明狡猾的动物,而薛龄看见的这只却更为灵秀。 原本狐狸该有的一对细长上翘的眼睛,被萧礼改得微微下垂,还细心地用画笔勾出了眼尾的睫毛。 这还不算,那狐狸背对着人,画的是个侧首回头看人的样子,面目端雅,神情狡黠,还有那一条小尾巴毛茸茸地,更添了一份可爱。 细看之下,这狐狸的眉心上还有一朵小得不能再小的祥云图案,衬得小狐狸的面容精致无比。 薛龄看到这儿想着,若是这云用朱砂画出来,必然更为夺目好看。 正想着,她瞥见小狐狸边上的一行小字—— 来而不往非礼也。待见到龄儿,必用朱砂绘祥云于美人面。 薛龄笑意更浓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想着萧礼写这封信的神情,必然如自己一般,倒不知身侧的扈从侍卫们见了该是个什么反应…… 这封信写于几日前,彼时萧礼案头放着的信笺上,头戴金玉冠的兔子被他坦然地展开细细端详。接着,他唇角一勾,缓缓下笔,自始至终都带着笑意。前来送消息的近卫严肃地站在不远处,在烛火的映照下,兔子的轮廓虽然模模糊糊地,却也十分夺目。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兔子,又看了看低头安静下笔的太子殿下,咬 住嘴唇继续隐在暗处。 他时刻谨记,要做一个严肃、有杀气的近卫。 他在暗影中静立着,待太子殿下终于写完了一封长信,亲自封好交给其他兵士后,近卫这才上前,将一封密信交到了萧礼手中。 书案上的烛火哔啵作响,近卫侍立在一旁将灯芯剪了,见萧礼已经在动手拆那封密信,立刻垂头敛眸退了很远。 “殿下不好了!定县西侧村落疑似有疫病发生,两人死亡,十人高热不退。城中也有疫情!” 萧礼手上密信的火漆封还未拆开,便有定县县令慌忙前来禀报。 “为何不早早来报!”萧礼沉声问道,密信早被他收入袖中。 “殿下恕罪,疫病来得凶猛,村中来人禀报,说是昨天白日那两人只是发烧发热,再无其他不适,谁料到了今晨再看,人就已经断气了。” 多亏了萧礼和刘竟堂之前的安排警醒,县令得知此消息后立刻派人排查整个村落,这才发现了还有十人发了高烧。县令被萧礼的一问吓得不轻,咽了咽唾沫,恭敬俯身继续禀报:“下官已经探查清楚,发热的几人前几日均有眩晕之症,下官在城中命人查访,一旦有此症状的必须上报,然后立即隔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疫病之危 见萧礼并不言语,他索性一口气说完,“城中目前有五人上报说有眩晕之症,具体情形还要等郎中确认消息……” 其实,不用等医者的消息,若是好端端的人,连续多日都无端眩晕,多半是染上疫病了。 “可有报给刘竟堂大人?”萧礼华贵清朗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阴沉。 就连他也没有料到,这疫病如此致命,短短几日就严重至此。 虽说他早有准备,可丰罗都城距离定县路远,如今要紧的是控制疫情,抓紧时间救治…… “下官午间已将此事上报给刘刺史,送信的回来说,大人已经拿着殿下的公文,安排人到丰罗请医官了。”县令知晓事态紧急,说话的速度都不自觉加快了一些。 “你先去稳住百姓,然后全城戒严,防止疫病扩散。”萧礼想了想,又道:“丰罗云边县和格兰城距离此处不远,两地医者最是擅长用药,且派人去请有名望的医者过来。” 说着他提笔,飞快写下一纸公函,请丰罗两地的官员沿途协助。 两国开放互市后,不少丰罗商人选择在南境暂居,是以萧礼的请求,丰罗官员必然答允。 县令十分机敏,他接过公函朝萧礼躬身下拜,道:“殿下恕罪,下官与两地官员有些私交,是以午间也命人启程去云边和格兰请丰罗医者过来了。” 他虽然快萧礼一步,已经安排丰罗医者和本地的郎中一同看诊,但此事到底涉及两国往来,他如今私下行事,若是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他不由将身体伏低了一些,感觉那公文在手中拿着有万钧之重。 “一功一过。当务之急是守住定县,不让疫病扩散。”萧礼示意他拿了公文离,并不打算治县令的罪。 “下官遵命,定当竭尽所能!” 正说着,门外传来兵士的禀报声:“大人!宁雎河和清河过境处有巨石阻挡,丰罗医者运送药草的船只过不来!” 听到这一句,萧礼的目光微微一凝,侧首摊开了桌案边上放着的地形图。 “殿下,若是药草送不过来,丰罗医者再多恐也无济于事啊!”本来要离去的县令听闻这个消息,一下子着急了。 “将熟知此处地形的兵士请进来。”萧礼在长久的沉默中突然开口。 “遵命!”县令闻声立刻去办,将今日午间自清河至宁雎河的兵士都叫了过来。“大人,属下两次经过河道,期间所见,不止有大石块阻挡,山中泥沙也是一大隐患。属下和弟兄们,来回都是弃船趟水走的。”一名兵士当先开口道,回忆起今天下午的 经历,摇了摇头。有人开了口,就有人接下去继续补充:“还有……请来看诊的丰罗人是杨三和孔英替换着背过来的,那一段到处都是淤泥不说,巨石压在头顶几乎看不见天,属下都是半蹲 着过来的!” “是啊,当时若是有火药,属下几个宁愿炸开石块,好歹车马能过。” 几个兵士对那段既非水路亦非陆路的河道怨言十足,说到那块巨大的山石更是来气,直言要炸掉它。 他们几人虽然粗鲁,却很是听长官的话。,硬是排除万难将丰罗医者带了回来。此时县令本来要制止他们几人的抱怨,听到兵士说要炸开巨石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亮,躬身请示萧礼,道:“殿下,下官倒觉得以火药炸开一条通路,倒也是可行之法。 ” 只要这条用处极大的水路一通,不仅解了当下的燃眉之急,还为此后丰罗医官和使臣的往来提供了无上便利。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萧礼,却见座中的男子并不开口。 太子殿下的双眸紧紧盯在地形图上清河与宁雎河交汇处。那里,地势较低的云边县近在咫尺,若是河道通畅,从定县到云边县只需半日。 “先退下吧。” 良久,萧礼似乎是累了,淡淡吩咐一句。 “是。” 众人纷纷躬身离开,书房中又恢复了安静。 近卫立在暗影之中,见萧礼一刻不停歇,将袖间的密信拿出、拆开,仔细看了起来。 上面写了什么他不晓得,他只知道这信来自京城,上面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送信的兵士也神秘得很,只说是殿下要的密信,再没有半句别的。 半晌,他正了正身形,不知今日自己为何思虑如此之多。 “殿下!薛夫人刚才晕倒在府中了!” 已经是子夜十分,萧礼派去护卫照看薛龄母亲的将领亲自来报。 他神色凝重,还将府中打理薛夫人生活起居的嬷嬷,以及负责照料薛夫人身体的郎中也带了来。 这一行三人立在门外,本来眼神还停留在信上的萧礼,听见这一句,拿信的手没来由地抖了抖。很快,他将手中的密信举起来,凑在烛火边上。他看信的眼神始终带着寒意,却久久不肯离开,直到信上的字迹都烧成了灰烬,他这才缓缓将桌案上的香炉银盖打开,亲 自把还在燃烧的纸放了进去。 未久,那香炉被他重新盖上,隔着升起的幽幽烟气,他站起来,开口道:“进来说话。”“启禀殿下,薛夫人本就体弱,早晨起身时说头晕,老妇只当是寻常毛病。谁料晚间就寝时,夫人晕倒在床边,这便立刻唤来府上的郎中……”那嬷嬷说话有条不紊地,将自 己的所见说完后,便看向郎中,示意他开口。 郎中却有些害怕,倒不是害怕萧礼的威严,而是被这来势汹汹地病情给吓得。 只听他说:“夫人从前也常有头痛昏迷的症状,可晚间我见夫人已有高热迹象,施针退烧也不管用,所有的方子都试过了……如今……如今怕是已经染了疫病。” 他说到最后,似乎极其不愿承认。 薛夫人在府中待人颇为和善,前几日硬撑着身子照看街坊邻居,还在路口设了粥棚救济难民……若非如此,夫人向来深居简出,也不会这么快染病。 第一百一十五章 舍近求远 “丰罗医者到了,立刻请他到薛府给夫人诊病。”萧礼沉着道。 “是。” 待几人离开,萧礼重新坐在桌案前许久,手中的狼毫笔从未放下过。 一夜过去了,整个定县都沉浸在对疫病的恐慌之中。 今夜的月色极好,又逢满月,是极难得的良辰美景,奈何许多人家再无法团圆。 原本清透秀丽的定县山水,如今看来满目萧条。 那萧条破败之中也有希望,比如兵士和百姓合力搭建起的草棚,巷口粥铺仍在熬煮的一大锅米汤,还有提着药箱往来匆匆的医者们…… 家家户户燃起火烛,有的在祈求神明庇佑,有的则在煮药煎茶,用七七八八的方子试图与夺命的疫病抗争。 定县府衙的书房中,萧礼于天明十分出来。他一夜未眠,已经派人将薛夫人患病昏迷的消息,以及自己刚刚写好的密信全部送入京城。 “龄儿……对不起。” 男子站在书房门口,良久哑声说出了一句。 他看着远方将要升起的太阳,想起从前日升时分,昂首静立在自己身侧的女子。她伤势未愈,令人怜惜不已,却勇敢坚定地看着自己,说:“那好,我们同去永阳道。” 可虽是同去,如今却两地分离。 若是她晓得他今日做的决定,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站在自己身侧呢? 萧礼是一个万事有绸缪的人,可是这一次……他别无他法。 “来人,请文县令和袁将军过来议事!”待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萧礼转身,留给门外的侍卫一句吩咐。 半晌,文县令与袁宗沛一前一后地到了。县令大人也是一夜未眠,见袁将军立在书房内,猜测问道:“殿下唤我二人来,可是决定以火药炸开巨石,疏通河道?” 听他这么一问,袁宗沛虽然一言不发,眼神却很是期待的看着萧礼。 “不可。” 萧礼在两人满怀期待的眼神中,坚决地摇了摇头,“派一队精兵将船上的药草分批运过来。” “殿下,这疫病不是一两日便能治好的,况且患病人数每日都增多,立刻便需要大量药材啊!”县令大人立刻出言提醒。 萧礼却不看他,只是紧紧盯着桌案上的地形图,开口:“其余的药材走陆路运过来。” 袁宗沛听了这一句,敛眸应道:“臣遵命,立即派属下去办!” “这……” 县令看看袁宗沛,又看看萧礼,犹豫着还是开口道:“陆路需得两日,水路只需半日……” “臣定当竭尽所能,以最快的速度运送药草,陆路来回顶多三日!”袁宗沛是一根筋,听县令大人仿佛在嫌弃他的兵士走陆路不够快,立刻立下军令状。 县令急得跺脚,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知道。”萧礼的声音笃定清晰,一下子让县令无话可说。 也是,主官的决定哪有向他解释的份儿。 “传令下去,所有从丰罗各县运送过来的药草,一律走陆路!” 半晌,县令将主管各条通路的小官们召集在一处,严肃吩咐道。 “还有,其他车马若遇上运药草、送医者的队伍,立刻让道,务必让袁将军的人先行。人家可是立下军令状的!哼!”他见袁将军就在不远处,特意放大了嗓门喝道。 几位下属连忙称是。 其中一位有些不解,走到文县令身侧小声问道:“文大人,按理说这水路更快,也最是安全啊……只要……” “按理什么!照做!” 县令大人的满腔委屈被这一问激发了出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接打断了下属的话。 他一向是个大嗓门儿,另一边的袁宗沛也在高声下令。老远的百姓和周围其他兵士们听见了,相视一眼,撇了撇嘴离开了。 大家都知道水路最快,现如今却舍近求远。 “我听说只要火药炸开巨石,河道就能过货船了,做什么要走陆路……平白耽误人命。”不只是谁,如此抱怨了一句。 “是啊,这病来势汹汹,身体差的两日便能见了阎王……这走陆路不是杀人么!” 一句句话语随风散开,谁也不知道会飘到哪里。 …… “大家今夜先在彭县住一晚,定县就在前面了。”几日后的驿站之中,薛龄对着正在休息的丰罗官员们说着接下来的行程。 众人点点头,想到已经距离国境线不远,这一路上又受到悉心照料,都是十分满意。 一日日接近定县,薛龄心中越来越轻松。那里是她成长过的地方,现在不仅有母亲在,萧礼也在定县等她。 驿站里一片欢声笑语,使臣们说起了家中的亲人趣事,薛龄听着,也想到了小时候与母亲的玩闹时光。 母亲喜静,脾气极好,就算幼时的薛龄犯了错,她也只是细声细语地同她说理,从来不会动手责打。薛龄知晓母亲身体一向孱弱,也乖乖地从不惹她生气。 真要算起来,她瞒着母亲做过最“坏”的一件事,便是偷偷拆了她的黄玉珠手串。那时她都想好了说辞理由,偏偏母亲对此只字不提。 此后她为这件事忐忑不安许久,每次见到母亲都会想起。所以到了后来,母女两人都晓得那手串静静躺在妆奁中最下面的小抽屉里,两人却谁都不去碰那处暗格。 回去便同母亲“承认”这个错,也算了了自己的一桩小小心事。她想着,微微低头回忆起母亲的样子来…… “大人,太子殿下的信来了。” 张玉将定县送来的信件双手递到薛龄手中。 她微微一笑,眼底带着喜色将信拆开。 自从上次她画了兔子,他画了狐狸后,连续这七八日过去了,薛龄和萧礼两人都会经常通信。 最初信上还会写两笔公务,慢慢地,就简单变成“安好”二字,要不就是交代一些定县的基本情形,最近的天气等等。 薛龄之所以迫不及待地拆开,全因这信笺之中还有她认为最精彩的内容。每封信的第二页纸上,都是她二人独处的悠闲时光。信上面总会写一些薛龄和萧礼的生平趣事,好似两人在对坐谈天一般。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亡 也是从前日的信笺之中,薛龄才知道,原来少年时的太子殿下曾在京城见过自己。她看后觉得不公平,字里行间撒娇耍赖地,要萧礼将他少年时的模样画给她看。 想来今日是画在后面了。 薛龄有些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可看到上面的内容后,笑意立刻僵在了脸上,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信上写着:本月初七定县疫病爆发,如今已有好转,药方亦有疗效,无需恐慌。但务必记得,使臣一行到了彭县后,立刻原地歇息等候丰罗医官,待检查无恙后再从定县入丰罗过境 。 “好。”薛龄在心中回答道。 她捏了捏纸笺,察觉出还有一页,有些好奇地翻过去看。 难道如此情形下,萧礼还有心情将自画像送来? 不是。 第二页纸上只有一行字。 可短短一行,令原本端坐在厅中的薛龄泪眼朦胧—— 龄儿,抱歉,岳母大人身染疫病,亡。 亡。 一字便能让人肝肠寸断! “薛大人,明日我们何时出发去定县?”张玉站在薛龄身后问道,并没有察觉到她情绪有异。 过了很久,他见女子仍背对着自己,只是将自己的一只手伸向他站立的方向。 张玉见状,接过薛龄手中递来的信笺看了,立刻道:“属下明白,立刻知会林大人他们。” 如今定县已自动成为疫病区,使臣一行万万不可进入。 他们一路上小心护送,到了最后一程,如果掉以轻心,令一行人中的任何一位不幸染了病,都是后果难料。 即便使臣回国前身体无恙,若将这样传染力极强的病带入丰罗,追究起来,依旧是本国朝廷的责任。 张玉拿着信笺一路过去,眉头紧锁,越想越觉得后怕。 “太子殿下当真思虑周详,定县如此情况,我们在此,无论如何都需得等丰罗医官过来……”看完信后的林文英颇为佩服地说道。 且不说太子殿下能在七八日之内控制疫病情况,光是能想到此事背后的所有牵连,就已经不简单了。 边上负责护送使臣的将领也对着张玉点点头,利落回身,将使臣一行召集在一处,打算同他们细说此事。 “薛大人呢?” 众人这一路上,有大事和主要安排时,都是由薛龄同使臣们交流的。可如今林文英四面都看了看,却怎么也找不到薛龄的身影。 张玉指了指刚才薛龄所在的地方,说:“刚才还在呢,想必是去更衣了。” “此事拖不得,就请林大人代薛主簿说了吧。”负责护卫的将领见使臣已经全部到了,同林文英商量道。 “也好。” “我从小到大没得过病,身体好得很,做什么要请医官!” 林文英还未说完萧礼的安排,归心似箭地丰罗武官立刻开口反驳道。 “他说什么?”张玉一脸疑问地看着林文英。林文英耐着性子跟身侧的两位大人解释了,另一位丰罗官员也站了起来,说道:“医官都是从都城那边请的,过来这里要十天半个月的……不如我们先回国,沿路见到医官 再请他们给我们诊脉。” 这群丰罗官员的行程被一拖再拖,见如今又要在一个地方苦等,前段时间在河道上的那种毫无归期的恐慌感再次袭来。 被他这一说,林文英又忙着和两位大人解释一通。可情绪激动的丰罗官员们可不等他,你一言我一句的,有的表示同意等,有的则坚决不愿意。 “林大人,你跟诸位大人说,这是太子殿下的安排,不会错的。”张玉大人语重心长地说,这也是他一贯的思路。 “张玉大人,这样说使臣哪里肯听……”林文英有些着急了,又没法跟张玉解释——为什么丰罗使臣会不相信他英明神武地太子殿下。 负责沿途护卫的将军思虑良久,开口:“真是不识好歹,上次在河道上也是闹个没完。林文英,你告诉他们,必须待着!” 林文英无语,半晌道:“薛大人一向教导随行译语人要以礼待人,下官不敢。” 厅中此时吵嚷如市集,张玉和林文英几人在一边小吵,丰罗使臣一行在另一边大吵。 原本已经收拾好行装下楼,准备独自离开去定县的薛龄用衣袖擦了擦面颊上的泪,终于放弃了心中的念头。 她叹了口气,走到厅中,扬声道:“诸位大人,丰罗医官早已出发,至多三日便到,请诸位大人再多留三日便好。” “薛大人如何晓得?”一名丰罗官员问道。 “本官与太子殿下共事已久,殿下在信中说,疫病爆发于八日前,当时必然已经派人快马送信至丰罗都城,请医官过来了。” 薛龄虽然双眼还微微红肿,可神情笃定,气势十足,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更何况,丰罗信使的速度天下闻名,想必信件从云边县的驿站传出,一日内便能到丰罗都城。” “那是自然。”说起这个,丰罗官员们自豪之情油然而生。薛龄笑笑,眼神中看不出情绪,继续道:“不瞒诸位大人,薛某也有十万火急之事想去定县……”她的声音说到这已经微微发抖,一旁的林文英有些担忧地朝她看去,却见她 已经抿唇微笑了起来。 “所以,三日。” 她的手利落摆出一个“三”的手势,“若三日还没有丰罗医官到此,薛龄便亲自到定县探明情况。” “既然大人如此说,我们便等上几日。” “三日也好,此后我们就要归国,趁清闲好好放松放松……” 显然,众人被薛龄说服了。 …… 只是三日还未到,驿站多了几位自长安而来的客人。 “小姐,你受苦了……”薛龄的红脸丫鬟一见到她,立刻扑过来,将随身的行李包袱一股脑儿地扔给了同行的哥哥和岁昔小公公。 “哭什么哭,起来!小姐都瘦成什么样儿了,你想压死她是不是!”阿丛的哥哥训斥她。小丫头头一次听了哥哥的话,硬生生止住了眼泪,自己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积毁销骨 若是平常,薛龄见到如此难得的情景,必然会问一句:“阿丛,怎么今天这样听你哥的话了?” 可她哭了一夜,早晨又担心使臣在等待之中无聊,忙着安排他们一行人这几日在彭县的临时活动。精力都耗尽了,实在没有什么心情玩笑。 岁昔见薛龄面容憔悴,看向自己时眼神带着疑问,连忙上前解释道:“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到了定县见过夫人后,便做主让奴才带着您的护卫和丫鬟过来了。” 薛龄点头,却始终不曾开口。 “小姐,我一路上听说定县又是地震又是疫病的,夫人怎么样了?” 阿丛听岁昔说起薛龄的母亲,这才想起到了南境时听到的流言,赶紧凑上前问道。 “母亲染病身故。”她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却有两行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阿丛愣愣地去拉薛龄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是冷的。 “难道……他们说的竟是真的?”良久,阿丛开口,不可置信地说。 岁昔小公公立刻上前道:“才不是,不可能!” 见阿丛怒瞪向自己,他使劲儿摇头:“不会的,太子殿下不会的!” 薛龄静如死水的目光蓦地看向他。 岁昔一惊,连忙跪伏下来,口中一直道:“太子妃殿下,绝无此事……” “哥,把这个叛徒拉走!”岁昔的话被阿丛厉声打断。 待屋内又恢复了安静,红脸小丫头一脸忿然地将门窗都关好,回身到了薛龄所在的地方,小声说:“小姐,你莫要被他骗了。” “嗯。”薛龄答得没头没尾。 “哎呀!我这一路过来,听很多人说起咱们定县的事。小姐你想想,云边县和定县通了水路,半天就能走个来回,为什么只让官兵走陆路?”见薛龄依旧目光黯淡地坐在那里,阿丛索性继续说:“去年我到永安侯吃酒,就听说太子将丰罗看得比什么都重,如今可算是看出来了,当真为了讨好丰罗人无所不用其极 !” 阿丛在东宫待了许久,自然知道这话说得太重了。可这话也是她沿路过来,听过的所有言辞之中最是平和的了。 她和岁昔一行走得很慢,沿途听过不少传言。越是接近定县,关于这疫病的事传的就越凶。 彭县附近有很多人是从定县逃出来的,他们说到定县的疫病还只是叹气,但说起巡察使和定县长官来,有些立刻就是破口大骂,喊打喊杀地都有。 一开始岁昔还拦着不让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反驳。阿丛和她哥哥在边上看着,起初也只是好奇听两句,并没有起疑。 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渐渐地,“萧礼为了不得罪丰罗,有意选择陆路,无视百姓死活”这件事,就成了阿丛认定的真相。此时她吸了吸鼻子,想到自家夫人也死于疫病,怒不可遏,也懒得顾及什么身份,道:“哦……小姐还不晓得吧,大家都说,只需火药炸开巨石就能重新通河道,可是他堂 堂太子殿下就是不愿意。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丰罗!为了要让丰罗人满意,多少人明明能活命,生生被太子给拖死了!” 她神情激动,气息不稳,说完已经喘息起来。 “他现在就是害怕小姐过去看出端倪,对质起来难免理亏,索性就让大家在驿站等着,等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小姐过去也什么也查不出!” 阿丛总听大家夸赞太子殿下聪颖有智谋,很早起就开始担心自家小姐,总怕她平白受骗还不自知。 如今她看着瘦弱单薄又毫无生气的薛龄,想起那时小姐无故遭人掳掠也是因他而起,更是对萧礼心生不满。 一路上的怀疑念头涌出来,她想到哪里就一股脑儿地全部说了,恨不得把心肝脾肺都倒出来。 薛龄默默将自己的茶水递给她,待阿丛一口气喝完,才缓缓开了口:“阿丛,母亲不在了。” 这一句是低低呜咽,也是残忍地提醒。 “小姐……你别怕。” 阿丛愣了愣,贴着薛龄的身体低低说了一句,再也不说什么了,只是跟着一直哭。 半晌,阿丛听见自家小姐吩咐道:“眼泪擦干去找张玉,将地形图要来。” “小姐……” 她抽噎着说:“不先躺着睡一会儿吗?” “我睡不着。” 薛龄按了按额角,补充了一句:“要最详细的那份。” “好。” …… 果如薛龄所料,只是又过了一日,到了晚间十分,丰罗的医官就到了。 薛龄将自己关在房中研究了一整日的地形图,听闻这个消息才洗了把脸,换上官袍安排两位医官先行住下。 她除了公务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阿丛在边上一直跟着,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统共两日过去了,眼看着薛龄毫无感情地陪同丰罗医官们忙里忙外的,自己递过来的一口水都不愿喝,阿丛有些担心。 此时丰罗官员们高高兴兴地排好队,正等着前面坐着的医官给自己诊脉。薛龄在边上看着,时不时有官员同她聊两句,她都笑笑应了,可这笑容从未达眼底。 阿丛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实打实地埋怨起了自己—— 小姐刚刚因母亲去世的消息而悲痛不已,她转眼又将太子放弃水路的消息说了。这是多么糟心的双重打击啊! 她越想越觉得后悔,瞪了一旁立着的哥哥一眼,用眼神质问他:你这个傻子,为什么前日不拦住我! 阿丛他哥似有察觉,怒瞪回去。 你才是真的傻子,自己一张嘴都管不好,还指望别人管你! 这边一对兄妹用眼神打架,另一边的两位丰罗医官摸了摸山羊胡须,笑着对立在厅中的薛龄道:“薛大人,诸位大人身体康健无恙,可以随时启程回丰罗。” “好,今日诸位大人便再好好歇息,明日我们一早出发!”薛龄大声道。 “好,明日天一亮我就起身收拾行装。” “哈哈,我现在便去收拾!” “兜兜转转不容易,终于是要回国咯!” 使臣们跟同伴们有说有笑地,薛龄看着,转过头有一滴泪落了下来——明日到了定县,她就离母亲更近一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功成与回忆 薛龄带着使臣队伍一大早出发,接近定县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定县之中,有许多正在修建的小房子,薛龄带着使臣一行一路从城郊到了城中,众人都在感叹变化巨大。 “不是青阳山地震了吗?我看咱们一路过来,定县情况还不错。”丰罗官员们到了城郊后,有的说坐了大半日马车有些劳累了,特意下车在街道上四处走走。 这里与丰罗云边县接壤,他们对此地还算熟悉。 另一位是丰罗建造司的官员,他四处细细打量着看了很久,颇有把握地说:“应该是受了灾,你看有些老房的根基处都被水泡过。” “还是你看得仔细,难怪一路过来,修了这么多新的房屋。” “大灾之后,全无衰颓之相……有如此景象当真是难得!” 被他这一提,几位官员都有了想法,其中一人道:“来的时候,陛下让我等学习长安文明,我看他们举国的精神风貌都值得学习。” “但是薛大人说直接送我们过国境线,不在此停留,否则我还真想四处好好看看。” “快快准备好纸笔,回去的路上就将今日所见写下来!” “对对!” 官员三五人跟在马车队伍后面,十分悠闲地抒发所见所感。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很快就穿过定县,到了定县与云边县接壤处的国境线边上。两国国境以一座天然形成的巨大山石为界,一条浅浅地溪流,恰到好处地充当了分割两地的界限的标志。此时蜿蜒地溪流以南,丰罗云边县的官员正殷切等待着本国官员 的回归。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大人,水路尚不方便,薛龄便将大人们送至此处。” 薛龄朝巨大山石一指,那里位于陆路与水路的中线地带,无论使臣一行在本国走水路还是陆路,都非常方便。 众人已经早早下了马车,看着两国交界处的风景,不禁感慨丛生,脚步都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薛龄的周到安排让他们一路上都很满意,使臣一行中官位最高的人拱手朝薛龄施了一礼,道:“还未真正感谢太子妃殿下的一路照顾。” 他身后的官员们一听,也跟着躬身施礼,看向薛龄等人的眼神中充满赞许。薛龄知道这是丰罗人表达谢意的方式,也不推脱,淡笑着扶起领头的那位官员,口中说道:“这是我朝一直以来对丰罗的态度,无论是我还是林大人,只要是我朝官员,皆 会如此为之。” 这句话说得令人如沐春风。 丰罗使臣点头,还不忘同其他一路相送的官员们一一告别叙话。林文英在一旁站着,听薛龄如此说,心里也是十分高兴。 最后,众人目送使臣一行欢欢喜喜地离开,竟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此时阳光甚好,定县又地处南方,冬季并不算寒冷。阳光普照之下,几人回身看着正在重建的房屋街道,又是另一番澎湃心境。 特别是林文英。 他早就在薛龄的影响下,对定县十分好奇,此时见最大的任务已经完成,当先提议沿路走走看看,好好体验一把当地的风土人情。 “定县的疫病虽然控制住了,但几位还是要当心些。”薛龄对正打算离开的几人提醒道。 林文英点点头,随口问道:“薛大人许久没回来,不去外面看看?” “不了,我先回家。” 林文英点点头,心思在定县的风景之上,并没有注意到薛龄的情绪在提到回家的一瞬间跌落谷底。 黄昏十分,定县内的薛府旧宅之中。 “太子妃殿下,您勿怪……薛夫人是因疫病而身故,为防传染,所有的尸身……” 岁昔本来要说,所有的尸身都已经焚烧成灰了,却在看见薛龄黯淡的眼神后,终是没有说出口。 薛龄一回来,不去管前厅正在洒扫整理的人,也不去自己最为熟悉的后院,直奔母亲常住的房间。 果然,母亲的灵位就放在卧榻之上。 这一处房间虽小,但最是雅致安静。母亲平日里最喜欢懒懒靠在卧榻上,撑起半个身子将窗户打开一半儿,看窗外的风景。 窗外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绿竹清幽,让人神思安静下来。有时候一片落叶顺着窗棂飘进来,母亲就微笑着用手接住,放在眼前把玩一番,然后仔细放在身侧的书卷之中。 薛龄记得自己时常端药进去,母亲喝完拉着她的手谈天,将书册翻开同她说:“雪婴,以后若是我们分开了,你想母亲的时候就翻一翻这些书。” 她那时经历了家中变故,早已经懂事了,慌忙问母亲:“为何要分开?” “瞧,你翻到这一页是什么?” 她不回答她,翻开一页带着竹叶的书问薛龄。 “这是王摩诘的《终南别业》。”她乖乖答道,永远顺着母亲的性子。 “嗯,我读到‘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的时候,这片竹叶飘进来。当时绿竹猗猗,偏偏这片叶子落了下来,可不是世上少有的趣事?” 母亲说完淡淡笑着,有一种恬静又浑然天成地美感。 此时薛龄将手放在了窗棂之上,细细抚摸着纹路上面经年日久留下的痕迹,学着母亲的样子,将窗开了一半儿。 不知何时,外面飘起了点点小雨,也许是夜里天凉的缘故,那雨渐渐成了白色的小雪,一点点被风吹了进来。 下雪了。 上一次定县的雪天里,母亲在府门前发现了冻得缩成一团的阿丛和她哥哥…… 她看了一眼灵位,无比依恋地翻开床榻上的书册。 竟还是王摩诘的《终南别业》。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薛龄读了出来。 那年在榻边听母亲说话的她,三个月后随父亲动身去往长安。 她当时满心期待,恨不得早早出发,居然从未想过母亲此后要独自消受的点滴寂寥。那床榻一侧整整齐齐放着七八册书籍,薛龄透过自己的眼泪,模模糊糊看了一眼,起身一本本翻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讨要说法 灵位在侧,她翻动一本本书籍,果见其中夹有片片竹叶。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薛龄将放在这一页的竹叶拿在手中,指尖还能感受到竹叶之中最后一丝新鲜湿度。 想来母亲前段时间倚在榻边,读的是《九歌》。 只是再过不了多久,这竹叶便会渐渐干燥,叶片一日日失去水份,恰如母亲的生命一丝丝流逝一般…… 若她再来晚一些,几乎就要错过这最后一丝与母亲相关的消息。 是心有灵犀吗? 那时她在鸿胪寺中被魏清颐一问,虽然当时对答如流,回去后也暗自翻了很久的《九歌》。 此时夜已深沉,薛龄在明灭的烛火下一页页地翻看,靠着竹叶的新鲜程度,猜测母亲独自一人时度过的点滴时光。 一本翻完,又是另一本。 直到那书册被她一一翻遍,泪也流干了,她茫然四顾,又埋头从第一本重新翻了起来。 又过了许久,沉寂的夜被一声声嘈杂地人声打破—— 那声音由远及近,细听之下,似乎是有人凄厉地哭喊,其中亦夹杂着心意难平地郁愤。 很快,旧宅之中的仆役们被外面的声音惊动,也有人陆续走动起来。 薛龄跪伏在榻边,还未来得及撑起身体,就听见外面阿丛的声音:“小姐,大家都到县衙讨要说法去了!” 她的声音有些激动,像是期待已久似的。 阿丛知道薛龄今夜注定不眠,她过来只是想让小姐说一句:你也去吧。 她便会心安理得地也去闹一场! “咱们也去吧。” 薛龄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闷闷地,不知是哭过后加重了鼻音,还是木门太厚的缘故。 阿丛一愣,不可置信地点了点头。 门很快被推开,薛龄披了一件墨黑色外袍大步朝门口走去。 红脸丫鬟立刻回过神,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 清冷月色之下,外面人潮涌动之中,她的身形挺拔瘦削,像是个出离尘世之外的旁观者。 遥远,带着无限清寒。 此时,县衙之内,萧礼在临时的书房中安静地坐着。 “殿下,外面有一群人朝县衙这边来了,是否要派兵……”岁昔的询问被萧礼的一个手势打断。 “其实……其实这些人并非有意闹事,只想要个说法……”县令大人在门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犹豫着凑近门边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 最近太子殿下都在书房中处理公务,据说都是十分要紧的机密,他如今没有什么好法子解决此事,也不敢贸然求见。 他来此,只是想着跟殿下解释一下罢了。 定县向来长治久安,这些人并非暴民…… 其实不用他解释,很快,县衙外已经有人高声呼喝—— “为何不走水路送药过来!平白死了这么多人!” “给个说法!” “人命关天!咱们讲道理!出来说清楚!” “不出来我们今日便不走!” 众人吵嚷着,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仿佛里面的官员再不出来答话,他们就会一把火烧了县衙。 半晌,在一阵阵叫喊声之中,长街之上出现了一人一骑,是从城郊闻讯奔来的袁宗沛。 “吵什么?我的兵士走陆路来回,累死了多少马和人。救活你们这群人,就是让你们来这里闹事的吗!” 他声音浑厚有力,压得众人安静了一阵。 袁宗沛手下的兵士负责在连通定县与云边县的陆路上运送药草。因为人手不足,很多兵士为了将救命的药草及时送到,只能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根本无人能替。那日袁宗沛亲自在定县接应,便见药草运到了,负责运送的年轻兵士却僵立在了马背上。当时他试图将兵士从马上背下来,可兵士的手死死抓住缰绳不松。他高声喊着, 一边去抓他的手,可是一碰才发现,这人早已经死透了…… 后来,他将人放下,可那兵士还是维持着骑马前奔的姿势,眼神也依旧望着前方。 那时所见,令尸山血海闯过来的袁将军也是心中一震。 如今县衙前人头攒动,人们高举着火把,激愤之下青筋暴起,喊声阵阵。这愤怒又充满生命力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手下那些死在路上的兵士们。 他们在马背上走了几个来回,有的累得面如死灰,有的再无人色,还有的连死前的模样都无人得见…… 人群因他而安静了片刻,很快又有人厉声发问:“炸开河道有那么难吗!为什么不炸!” 这句话一出,众人的愤怒被推高到了极点。 染病之人被生生拖死,那些走陆路运送药草的兵士们也被活活累死,这些都怪谁? 所有人都知道,走水路来回只需半日。 “为什么不走水路,给个说法!” “昏庸无能的破官!百姓和兵士都是被你害死的!” “害人的出来!” “咱们今天就让他偿命好不好?” “对!出来受死!” 群情激愤。 原本前来讨要说法的人们,此刻将县衙围堵地密不透风,看那架势,今日不弄死当日下令的主官,他们就不会回去。 而那当日下令走陆路的主官,此时依旧安静地坐在书房之中。 书房里烛火通明,萧礼在吵嚷之中将来自京城的密信读了,照例凑近火苗,看着信大半都成了灰烬后,才放入案几之上的矮脚银纹香炉中。 “太子殿下,这帮人太能闹了,若再不出去解释,只怕要出乱子。”门外,县令终于忍不住,隔着门大声禀报道。 他有心派兵镇压,却始终不见萧礼下任何命令,也不敢擅动。 “差不多了。” 又过了很久,县令听到书房内清朗华贵的声音响起。 他原以为太子殿下会下令做些什么,可他躬身等了许久,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这是……以不变应万变? “咚——咚咚——” 府衙的大门被人敲得闷声作响。 “完了完了!”县令急得要落泪。 定县县志从今夜以后,怕是要记载下一个活活被逼死的县官故事……“各位乡亲父老,容我在此说两句。” 第一百二十章 个中缘由 就在文县令发出一声长叹的时候,县衙外隐约有女子的声音响起,但立即便被重重人声盖过。 薛龄一身黑袍坦然地走到人群之中,声音被人潮淹没,也不气馁,继续扬声一遍遍说着:“诸位,上一任定县县令之女薛龄,到此有话要说!” “这女子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捣乱的?” 有人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不由自主让路给她过去。一让之后反应过来不妥,才连忙询问同伴。 多数人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但看着女子清冷卓绝的背影,始终有些好奇,渐渐也就不再说话。 “殿下,薛大人也到了县衙门口。”一名近卫匆匆赶到书房门口,悄声禀报。 听到这一句,萧礼的眼神复杂深沉,心中欣喜万分却也充满歉疚。 良久,他的唇动了动,终究只是吐出两个字,似低低叹息:“龄儿……” 他推开门,披了一身月色寒霜朝外走去。 “上一任县令的夫人,不是在咱们这儿留下了?听说也死于疫病了。”此时一位年长的女子回头说,她对薛致大人还是有印象的。 “这位就是薛大人的女儿吧?我倒是听说过她。”被她这么一说,有人记起了上一任县令大人。 “这么说,薛家千金也是来讨说法的?” 在几人的疑问声之中,薛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已经穿过愤怒的人群,站在了台阶最高处。 “薛龄因公务重回定县,却闻定县疫病严重,家母也因此身故。” 此时她环顾一圈,在人群仅恢复片刻安静之时迅速开口,却并无慌乱之态。 她声音清冷,火光映照之下,离得近的人见她脸上泪痕斑驳,不由也想到了自家染病而死的亲人。前来讨要说法的男女老少们,有的是痛失幼子的母亲,也有从此伶仃的丈夫,亦或是白发人送走一家黑发人的老者……他们多日前苦苦等药,见亲人在床榻之上痛苦挣扎求 生,心中煎熬无人可诉。 亲人离世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份焦灼无奈化为愤怒不甘,此时又转为无限哀戚,有的人低低呜咽起来,眼神中带着绝望。 那绝望薛龄也有。 “薛龄一年未见母亲,再相逢却天人永隔。”她扬声说着,清冷的声音被风吹散。言罢,她仰首叹息一声。 夜色沉沉,有人仰头遥望夜空中的星子,有人不发一言地流下泪来。 薛龄在夜风中站得笔直,仰首之时,忽见县衙门前悬挂的白色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起来。 在丰罗的鬼怪故事中,若人在思念亡魂时遇到晃动的灯笼,便是魂魄归来的象征。她从前只道这是寻常传说,如今却十分愿意相信一次…… 隔着一道厚厚的木门,另一侧的萧礼在门边背身立着。 他寻了一处最靠近薛龄声音所在的位置停下,却在听到她的一声叹息后,仿佛满心的希望被抽空一般,一双眼中神采尽失。 两人分别前,薛龄将母亲托付给萧礼照看,可再相逢,她却只能与至亲天人永隔。 她是怪他的。 她应该怪他。 “龄儿,对不起……” 良久,他启唇,可无限歉意也只能化作无声的叹息。 “诸位来此,是为一个公道,薛龄也是!”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立在台阶上,显然已经掌控了形势。 人们纷纷点头,有人大声说:“要公道!快让里面的人出来,我们要个公道!” 众人正待齐声大喊,便见薛龄抬手做了个稍待的手势,继续道:“不过有一事需要大家知晓。” “什么?” “姑娘你说!”“云边县地势低平,炸开河道上的巨石容易,可控制不住火药用量,稍有不慎,清河水便会冲垮宁雎河河道,淹没整个云边县。”薛龄说得极慢,在场的每个人都听了个明 白。 “这……” “怎么会?” “竟然……” 府衙门前的人们一愣,他们知道云边县地势低没错,可河水会淹没全县这一点,他们倒是从未想过。 此时女子面容平静,接着刚才的话,道:“云边县的房屋多沿河道两侧而建,人口庞杂。若提前安排这些人撤离避险,最少需要三日。” 也就是说,为保万无一失,炸开河道之前就需要让云边县的人们有所准备。这样来回等待,其实还不如陆路来得快。 这群人中很多都是到过云边县的,知道薛龄所言非虚,遂冷静了下来。他们都是刚刚从震灾和洪灾之中逃生活下来的人,怎会不晓得家园被水淹没的痛苦无助?更何况,赶来为定县百姓诊病的多是云边县的医者,如何能为了自己活命,就生 生毁了好心前来相助之人的安宁…… “两国百姓,皆是生灵。”她说这一句的时候,双眼在虚空处停留,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却一切都收入眼底。 若要炸开河道,必得用三日疏散人群。这样算来,萧礼当初的决定是再正确不过的了。此时文县令站在萧礼身侧,将门外薛龄的话听了个七八分,见太子殿下还怔怔立在门边,想了想,知道聚集在此的众人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便点了两队兵士随他从府衙偏 门出去了。 他作为一县长官,还是要在适当的时候出面收尾的。 “都是天命……天命如此啊!”半晌,人群中传出无奈地嚎哭之声。 薛龄听着,将本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压了回去,转而厉声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着实要讨个公道回来!” 带着兵士们正要从侧面巷口赶来的县令大人远远听到这一句,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薛大人这……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帮倒忙的? “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龄的解释令众人信服,大家怨言渐消,正在感叹命数之时,忽听女子扬声如此说,心中又泛起疑惑。 “有心之人利用诸位骨肉亲者之死,有意散播谣言,其罪当罚。”薛龄的眼神一冷,看向人群。人群之中,有人后退了几步,准备默默隐去身形。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杀一儆百 时刻关注人群动向的袁宗沛双眼一眯,立刻下马,以雷最快的度将那离开人群正要逃开的人利落制住,扭送至阶下。 带兵士恰好赶到的文县令一挥手,派人围住了那人。 “我只是误会了主官,并非有意挑拨啊!”那人见一时半刻挣脱不掉,连忙替自己辨白。 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带着冷意,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定县是互市重地,又逢重重灾祸,本应齐心应对之时,你却居心不良,行此离心之事。” “我呸!便是我居心不良,也轮不到你这个小娘们儿管!” 他本就是市井泼皮,见薛龄只是个年轻女子却如此威风凛凛地站着,心中不服,竟当众耍起无赖来。 “也就是说,你承认了?”女子淡淡一笑,对他的无礼视而不见,只是反过来问他。 “多说了两句话的事儿,你有本事将我下狱不成?” 他话音刚落,薛龄薛龄眸中寒光一现,厉声喝道:“来人!将此人就地诛杀。” 男子听到“就地诛杀”顿时急了,作势要站起来,却被袁宗沛狠狠扣住,只能扯着嗓子怒吼一声:“你凭什么!” 无人理他。 “放开我!两句话就要杀人,我呸!” 县衙前的众人举着火把呆呆地看着。 那女子在他疯狂的嘶吼喊叫声中,抬手利落地将身上黑袍系带解下。 一旁的文县令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本以为薛龄是个好脾气的,谁想到她一上来就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杀人。此时那人已经开始高声喊冤,文县令看着依旧站在县衙门前的众人,再也忍不住,走到在薛龄边上小声劝道:“大人,罪不至此倒是真的……何况如今事态已经平息……您 看……” “文大人向来仁爱,只是今日所言差矣。” 袍服的系带被她解下的一瞬,女子随手将黑袍朝后一抛,一身青碧色官袍令人眼前一亮。 袍角飞扬,庄重大气。 那喊叫之人终于静了静。 纵是再泼皮无赖,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比县令官位还高的人面前如此放肆。 “本官,鸿胪寺主簿薛龄,奉旨护送使臣一行过定县。”她扬声说道,看着文县令的眼睛,问他:“若此人借机发难,大做文章,难道要让丰罗使臣一行看一场笑话不成?” 本想着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文县令闻言一惊。 今日之事若是被邻国官员们瞧见了,恐怕要成了轰动两国的要紧大事。 那到时候,定县,整个南境,长安,丰罗…… 他抖了抖,后果不敢深想。 “小人错了,小人有罪,还请大人饶命……”那人一愣后立刻改了口风。 他反应很快,眼珠一转立刻道:“这不是丰罗人都走了吗?大人……饶命啊!” 他说着,伏低了身子挣扎着到了薛龄与文县令附近,连声告饶。 薛龄刚才的一番话掷地有声,在场的人们看向她的眼神变了。 他们最初只道这是个凄苦无依的可怜小女,谁料竟还是个杀伐果断的京城官员! 此时女子立在台阶之上,眉宇间的清冷化为凌厉杀气,逼得那人伏在地上不敢出声。半晌,她在众人呆愣之中将宽袖一拂,高声道:“地震、洪灾、瘟疫,面对如此重重磨难,定县上下需要的是团结一心。即便无丰罗使臣到此,所有人也需得明白一事—— ” 她忽然转头,看向被兵士扣住的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寒凉:“大灾之中,有意散播谣言,引起大动乱者,杀无赦!” “将人拖下去!” 兵士闻言而动,随着那人绝望而凄厉的哭喊之声响起,原本聚集在县衙门口的人们接连散去,速度之快,另文县令咋舌。 薛龄先是说明缘由消除积怨,接着杀一儆百,一番作为震慑人心。县衙门前的众人此时自知今夜本就是为不实流言聚在此处,哪个还敢多留? 过了许久,长夜恢复宁静。 被押去行刑的人依旧在远处高声喊冤求饶,薛龄立在夜风之中蹙眉冷冷听着,心绪复杂,却并不后悔。 她的背后,紧闭的县衙大门“吱呀”一声被人缓缓推开。 “你从来算无遗策,遇上今日这一场乱子,如何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任由事态发展?”薛龄也不回头,低声叹息问道。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记忆之中的沉沉木质香气从背后围拢了过来。 “龄儿信我就好。”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薛龄回首瞧他,见萧礼眼下青黑一片,不知又是几夜未眠。 她有些心疼,但实际上薛龄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积毁销骨啊,若我不看地形图,你当如何?” 那日薛龄将最详细的地形图铺开细细看着,又命近卫打探河道的最新消息,一番计算后才明白萧礼的安排。 可是,若巡察使另有他人,薛龄不能保证自己在痛失至亲的情况下,还保有如此理智。 “龄儿若是起了疑心,萧礼解释也是无用……”他牢牢拥住她,将头埋在了她的发与脖颈间,像个做好事却被大人误会的可怜孩子。 薛龄倒是从未见过他如此。 在她眼中,萧礼永远胸有成竹,万事无惧,哪里会如此脆弱? 她想扭头看看他的样子,却被他的手臂紧紧箍着,一点也转不过去。 “龄儿……对不起,没能替你留住母亲……” 良久,萧礼终于将这一句说了出来。 薛龄背对着他,听到身后男子满怀歉疚的声音后,她低低叹息一声。 身侧不远处的几盏灯笼再次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起来,薛龄看着,抬手覆上萧礼的手,缓缓问了一句: “母亲……母亲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从薛龄记事起,就晓得母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得过几次重病,就算是虚弱不堪,只能卧床休养之时,母亲也会想尽办法将自己收拾得得体干净。 薛龄那时日日送汤药进去,却自始至终都未见过母亲因病而狼狈的样子。 可她听说身染疫病之人最后的样子都凄惨可怖,有的甚至神志不清,将自己抓挠的满脸血痕,形容骇人。若是母亲也……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好好照顾 “她体弱,高烧到了第二日一早就没了气息。”萧礼的声音始终带着歉意,“夜半时她醒过一次,口中只低低唤着龄儿的小字……”他在薛龄耳边低低说着,忆起了多日前的 那一幕。 那日,他听说了薛夫人染病的消息后,心道不好,便留在了薛府旧宅中守着,再没有离开。 当时夜凉如水,薛龄的母亲在高烧昏迷之中隐约清醒片刻。 “雪婴……雪婴……”她一句句唤着,手无力地在虚空之中抬起,仿佛女儿就在身侧。 屏风一侧的萧礼立刻放下公文,快步随侍婢嬷嬷走到榻前。 “雪婴……母亲……想你……去……去长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着。 一旁的嬷嬷哭得厉害,隔着遮面的白纱抽噎着替她解释:“夫人此刻想去京城看小姐了!夫人……夫人怕是知道自己不成了……” “雪婴……去长安……”卧榻上的人一遍遍重复着,声音破碎,几乎难以成句。 “母亲,我是雪婴的夫君。”萧礼坐在榻边应了一声,伸手握住了那双无力的手。 那手异常滚烫,烧灼得人心中难受,萧礼却牢牢握住。 “使不得,会传染的!” 嬷嬷吓得直拉萧礼衣袖,却被他一个眼神回绝。 一旁的薛夫人力气已经用尽,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萧礼亲自用帕子将她被汗水打湿的鬓发拭干净,再次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是雪婴的夫君。”他说得很慢,语气却温柔坚定。 那双滚烫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他看着卧榻上薛夫人缓缓流出的眼泪,知道她还醒着,继续道:“我替您好好照顾她。” …… “那你可真要好好照顾我。” 待萧礼将那日的点滴细细说了一遍,薛龄泪眼朦胧地看着迎风晃动的白色灯笼,朝着虚空绽出一个笑容来,向身后人高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萧礼怔住,没料到她会如此。 薛龄动了动身体,从他的怀抱之中挣脱出来。 她转身面对男子,刚刚流过泪的眼睛清澈明亮,睫毛上仍挂着泪水。 只见她吸了吸鼻子,仰头看着他,道:“替我写奏表和家书。” 他搂着她的纤细腰肢,眼神怜惜地看着她,缓缓点头。 “要全权代笔。”她强调一遍。 若是放到以前,她断不敢让忙碌又严厉的太子殿下替她做如此重要的事情,可如今一路上的种种境遇、万千变数,令薛龄不愿再细细回想,亦不愿提笔。 “好。主簿大人的奏疏,龄儿的家书,都由我来写。”他答应得十分爽快,在薛龄看向自己的时候,他低头凑近她,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夜风里,男子张开双臂,用自己宽大的袍子再次拥住她,口中低低说道:“龄儿,我爱你。” 薛龄将头埋在了混合了木质香气的衣料中,使劲儿点了点头。 长夜将尽,今夜的最后那抹月色终于不再寒冷,变得温柔起来,为县衙门前的大路上铺了一层轻薄单纱。 小小的定县府衙门前,一对男女相拥而立,天长地久,静默无话。 五日后,御书房中的桌案上,巡察使萧礼和鸿胪寺主簿薛龄的奏疏自定县经沿途驿站送来。 “好好好,这丰罗使臣回国之路当真艰辛。还好薛大人及时赶到啊!”皇帝看着薛龄的奏疏,十分满意。 那奏疏上,执笔之人将这近两月的事情写得很详细。从薛龄意外被掳,出逃后在永阳道上听闻地震消息,到与萧礼兵分两路,沿途搜寻使臣踪迹,再到顺利找到被困于河道上的使臣,改陆路将人送至定县国境线。除此之外 ,还将定县深陷疫病时期,薛龄替巡察使和定县县令处置故意散播流言之人的事写了下来。 “不错,敢作敢为,薛大人行事颇具礼儿之风嘛!” 在皇帝眼中,太子行事向来果断周全,这一句是实打实的夸赞。 他细细将奏疏一页页翻看过,其上每一件事都写得简单明了,行文字迹也是十分端正干净。 “你也瞧瞧,薛龄此人委实心思细腻,所禀之事甚为详尽啊。”皇帝将薛龄的奏疏放下时,对着鸿胪寺卿陆籍如是说。 “薛致教女有方,陛下也有福。” 陆籍笑着将薛龄的奏疏接过,口中虽然如此回答,可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奏疏上薛龄的字迹有些许不同…… 他是薛龄的上司,见过许许多多她写的公文,在他的印象里,薛龄的字迹似乎更为娟秀瘦长一些。 如今的字细看来竟是笔画如钩,气势坦然。陆籍心想,毕竟两月未见,也许是这孩子阅历增长的缘故…… 当然,陆籍大人如何也想不到,更不敢想—— 这封奏疏竟是前几日萧礼特意模仿薛龄笔迹所写。 此时陆籍读了两行,便被其中内容所吸引,很快便忘了刚才的想法。 “嗯,太子作为巡察使,督导南境各县救灾,也有大功!”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萧礼的奏疏,对他处理政务的能力十分放心。 陆籍连连称是,再不接话。 他是陛下特意叫来看薛龄奏疏的,南境地震之事,由太子殿下全权负责,鸿胪寺卿无权参与。 “陆大人准备准备,此行这些年轻人立有大功,待他们回来,想必使臣们也该顺利回到丰罗都城了。到时候你叫上译馆的人,一起操办一场大宴,与丰罗的交流不可断。” 皇帝懒懒靠在了榻边,交待完这句似乎是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才继续说:“看奏疏上的情况,太子的巡察使一任也没什么事了……” “那臣吩咐礼官设一场庆功之宴,陛下意下如何?”陆籍见皇帝有意让太子与薛龄等人一同回京,连忙接话问道。 “嗯,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人老了,当真容易困倦。一旁的王公公满脸喜色的提醒:“奴才想着,这宴干脆把文武百官都请来,大家热闹热闹。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年节的时候不在,整个宫宴都冷冷清清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好好照顾 “她体弱,高烧到了第二日一早就没了气息。”萧礼的声音始终带着歉意,“夜半时她醒过一次,口中只低低唤着龄儿的小字……”他在薛龄耳边低低说着,忆起了多日前的 那一幕。 那日,他听说了薛夫人染病的消息后,心道不好,便留在了薛府旧宅中守着,再没有离开。 当时夜凉如水,薛龄的母亲在高烧昏迷之中隐约清醒片刻。 “雪婴……雪婴……”她一句句唤着,手无力地在虚空之中抬起,仿佛女儿就在身侧。 屏风一侧的萧礼立刻放下公文,快步随侍婢嬷嬷走到榻前。 “雪婴……母亲……想你……去……去长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着。 一旁的嬷嬷哭得厉害,隔着遮面的白纱抽噎着替她解释:“夫人此刻想去京城看小姐了!夫人……夫人怕是知道自己不成了……” “雪婴……去长安……”卧榻上的人一遍遍重复着,声音破碎,几乎难以成句。 “母亲,我是雪婴的夫君。”萧礼坐在榻边应了一声,伸手握住了那双无力的手。 那手异常滚烫,烧灼得人心中难受,萧礼却牢牢握住。 “使不得,会传染的!” 嬷嬷吓得直拉萧礼衣袖,却被他一个眼神回绝。 一旁的薛夫人力气已经用尽,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萧礼亲自用帕子将她被汗水打湿的鬓发拭干净,再次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是雪婴的夫君。”他说得很慢,语气却温柔坚定。 那双滚烫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他看着卧榻上薛夫人缓缓流出的眼泪,知道她还醒着,继续道:“我替您好好照顾她。” …… “那你可真要好好照顾我。” 待萧礼将那日的点滴细细说了一遍,薛龄泪眼朦胧地看着迎风晃动的白色灯笼,朝着虚空绽出一个笑容来,向身后人高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萧礼怔住,没料到她会如此。 薛龄动了动身体,从他的怀抱之中挣脱出来。 她转身面对男子,刚刚流过泪的眼睛清澈明亮,睫毛上仍挂着泪水。 只见她吸了吸鼻子,仰头看着他,道:“替我写奏表和家书。” 他搂着她的纤细腰肢,眼神怜惜地看着她,缓缓点头。 “要全权代笔。”她强调一遍。 若是放到以前,她断不敢让忙碌又严厉的太子殿下替她做如此重要的事情,可如今一路上的种种境遇、万千变数,令薛龄不愿再细细回想,亦不愿提笔。 “好。主簿大人的奏疏,龄儿的家书,都由我来写。”他答应得十分爽快,在薛龄看向自己的时候,他低头凑近她,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夜风里,男子张开双臂,用自己宽大的袍子再次拥住她,口中低低说道:“龄儿,我爱你。” 薛龄将头埋在了混合了木质香气的衣料中,使劲儿点了点头。 长夜将尽,今夜的最后那抹月色终于不再寒冷,变得温柔起来,为县衙门前的大路上铺了一层轻薄单纱。 小小的定县府衙门前,一对男女相拥而立,天长地久,静默无话。 五日后,御书房中的桌案上,巡察使萧礼和鸿胪寺主簿薛龄的奏疏自定县经沿途驿站送来。 “好好好,这丰罗使臣回国之路当真艰辛。还好薛大人及时赶到啊!”皇帝看着薛龄的奏疏,十分满意。 那奏疏上,执笔之人将这近两月的事情写得很详细。从薛龄意外被掳,出逃后在永阳道上听闻地震消息,到与萧礼兵分两路,沿途搜寻使臣踪迹,再到顺利找到被困于河道上的使臣,改陆路将人送至定县国境线。除此之外 ,还将定县深陷疫病时期,薛龄替巡察使和定县县令处置故意散播流言之人的事写了下来。 “不错,敢作敢为,薛大人行事颇具礼儿之风嘛!” 在皇帝眼中,太子行事向来果断周全,这一句是实打实的夸赞。 他细细将奏疏一页页翻看过,其上每一件事都写得简单明了,行文字迹也是十分端正干净。 “你也瞧瞧,薛龄此人委实心思细腻,所禀之事甚为详尽啊。”皇帝将薛龄的奏疏放下时,对着鸿胪寺卿陆籍如是说。 “薛致教女有方,陛下也有福。” 陆籍笑着将薛龄的奏疏接过,口中虽然如此回答,可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奏疏上薛龄的字迹有些许不同…… 他是薛龄的上司,见过许许多多她写的公文,在他的印象里,薛龄的字迹似乎更为娟秀瘦长一些。 如今的字细看来竟是笔画如钩,气势坦然。陆籍心想,毕竟两月未见,也许是这孩子阅历增长的缘故…… 当然,陆籍大人如何也想不到,更不敢想—— 这封奏疏竟是前几日萧礼特意模仿薛龄笔迹所写。 此时陆籍读了两行,便被其中内容所吸引,很快便忘了刚才的想法。 “嗯,太子作为巡察使,督导南境各县救灾,也有大功!”皇帝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萧礼的奏疏,对他处理政务的能力十分放心。 陆籍连连称是,再不接话。 他是陛下特意叫来看薛龄奏疏的,南境地震之事,由太子殿下全权负责,鸿胪寺卿无权参与。 “陆大人准备准备,此行这些年轻人立有大功,待他们回来,想必使臣们也该顺利回到丰罗都城了。到时候你叫上译馆的人,一起操办一场大宴,与丰罗的交流不可断。” 皇帝懒懒靠在了榻边,交待完这句似乎是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才继续说:“看奏疏上的情况,太子的巡察使一任也没什么事了……” “那臣吩咐礼官设一场庆功之宴,陛下意下如何?”陆籍见皇帝有意让太子与薛龄等人一同回京,连忙接话问道。 “嗯,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人老了,当真容易困倦。一旁的王公公满脸喜色的提醒:“奴才想着,这宴干脆把文武百官都请来,大家热闹热闹。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年节的时候不在,整个宫宴都冷冷清清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陛下在等 “你倒是讨巧。”皇帝笑了笑,对这个提议很是满意。 “那臣这便下去操办。”陆籍想着鸿胪寺中事忙,见皇帝也乏了,立刻施礼准备退下。 “你且去吧。”皇帝点头,示意一旁的王公公送他一程。 待陆籍和王公公离开后,宫人按照皇后的吩咐,在案上上摆了一盘新鲜干净的果子。 皇帝将案头的奏疏捡重要的看过,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用朱笔批阅了几笔。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到,他便搁下笔,打算起身去歇息了。 送陆籍大人出宫的王公公回来,还未来得及到御书房内复命,就在半道儿上被前来寻陛下议事的户部尚书辛锐给拉住。户部最近除了要处理日常的公事外,辛锐在奏疏上还提到了减免南境赋税的事。上一回他同幺女提出的《二策》是雷声大雨点小,自那之后,皇帝就甚少单独召见他议事 了。 如今恰逢南境震灾,他自然要趁此机会找找存在感。 南境赋税之中,因掺杂了互市的因素,甚是麻烦,他相信陛下多半要诏他前来详谈的。 可是,奏疏递上去,却没什么动静。 “总管大人,我递上去的奏疏已有三日,如何不见陛下批阅回来……可是被西南战事给牵绊住了?” 辛锐心里晓得,西南战事起起伏伏并不消停。自南齐小将被魏勋斩于马下后,南齐军队虽然在慕容老将军的带领下小胜了几场,可终究挽不回颓势。若非前段时间南境震灾严重,令朝中众人分了心神,朝廷恐怕就要 大获全胜了。 “陛下说了,春天宜养,他老人家劳累了这些时日,该好生休息一番了。”此时王公公见辛尚书十分着急,特意放缓了步子,同他慢慢说道。 “陛下辛苦,只是……只是……”辛尚书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心里知道不能催促陛下,却也不甘心今日又要无功而返。 “辛大人,陛下面前如今什么最要紧?” 辛尚书一愣,想了想试探回答:“是……南境震灾后的善后事宜?” 他想着办法往自己身上引。可对面的王公公摇头,笑得和颜悦色。 “……西南战事!” 王公公再摇头,伏低了身子说了一句:“陛下在等。” “等什么?”辛尚书不解,飞快问道。 王公公一脸无奈,摇头笑了笑。 “陛下等老奴进去回话呢。” “啊……您慢走。”辛尚书一听,虽然心中疑惑重重,却也只能立刻放王公公离开。 年老的内监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和善地离去了。 如今陛下在等的,自然是太子殿下回宫,然后将一国重任都交到他手上啊。 前几年辛尚书在官场之中风生水起,一向最是擅察言观色,陛下的意思,他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承认? 听闻辛家的女儿与太子妃殿下似乎有什么过节…… “你在想什么呢?端茶都心不在焉的模样。” 大殿之中,皇帝懒懒伸手接过王公公手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拿了一册书靠在卧榻之上翻看。 “奴才刚才在殿外见到辛大人,想到了辛家幺女同太子妃的事,一时失神,还请陛下恕罪。”王公公老老实实地答了。 “你就是操心多……”皇帝撇撇嘴,一手执着书册,一手将茶盏重重放在王公公的手中,却不知是在恼王公公,还是因王公公说的事而气愤。 王公公笑得看不见眼睛,连声说:“陛下快别打趣奴才,这不是恰好遇上了……”他接过茶盏放在一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继续道:“说来蹊跷,那晚太子妃殿下被南齐细作掳后,瞧着巡城队的动向,殿下已经趁乱逃到大路上了。算着后来 车驾离宫时间,永安侯府的车马正好经过,完全可以相救的……偏偏错过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虽然说的是足以令辛家和永安侯府胆寒的大事,语气却在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轻松。 “连你都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薛龄这孩子自然也会处理明白。”皇帝闭眼假寐,半晌幽幽说道。 “是。太子妃殿下胸怀博大,这些闺阁手段不在她眼中……”王公公替皇帝将榻边的书收了,似是不经意间应了一句。 皇帝依旧闭目养神,口中却提了意见:“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瞧着太子快回来了,一个劲儿地巴结讨好?” 这一句令王公公惊得连忙跪下,伏低身子道:“老奴不敢,老奴无论何时何地,都以陛下马首是瞻!” 因上回佛诞抄经纸一事,他平日里最看好的一个小徒弟被处死。 那小子刚入宫没多久,人伶俐没有坏心眼,却自己认了私换抄经纸的罪名,被按宫规绞死。 这罪名他是不信的,便动用人脉暗暗查访,颇费了一番功夫,找到那日同行的小太监,这才供出了辛雪莺。 尚书幺女,高高在上的永安侯夫人,却要一个末等小太监为她的恶毒祸心而死。 他心中不忿,却也无计可施。今日他只是想借机说说坏话而已,若陛下决意处置那是最好不过,哪里料到陛下竟…… “老奴再也不敢过问旁的,只一心一意侍奉陛下。”王公公将心思放在一边,老老实实跪伏在榻边,诚恳地说。 “行了,就算你今日帮着说话,我也不会告诉那两个孩子,看你个老东西如何在人前邀功。”皇帝挑了挑眉,半睁着眼睛见王公公依旧谨小慎微地样子。 他心中甚是清明,却不愿再多说什么,调笑两句便过去了。 王公公唯一一次在皇帝面前倚仗着自己的聪明起了些许私心,却起了反作用,于是再也不敢放肆,只是沉默,生怕说了什么反生灾祸。 “好了……儿女的事是他们年轻人的事。你我都老了,好好享福就是了。” 皇帝说完,一翻身索性睡下。 “奴才告退。”王公公低低说了一句,在皇帝摆手的动作中,躬身退到殿外。 今日的长安城雾蒙蒙地,也难怪陛下困倦。 王公公将手中的茶盏递给其他宫人,在宫殿无人处,又想起了那个无辜死去的小徒弟。半晌,他长长叹息一声:“老了,老了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陛下在等 “你倒是讨巧。”皇帝笑了笑,对这个提议很是满意。 “那臣这便下去操办。”陆籍想着鸿胪寺中事忙,见皇帝也乏了,立刻施礼准备退下。 “你且去吧。”皇帝点头,示意一旁的王公公送他一程。 待陆籍和王公公离开后,宫人按照皇后的吩咐,在案上上摆了一盘新鲜干净的果子。 皇帝将案头的奏疏捡重要的看过,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用朱笔批阅了几笔。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到,他便搁下笔,打算起身去歇息了。 送陆籍大人出宫的王公公回来,还未来得及到御书房内复命,就在半道儿上被前来寻陛下议事的户部尚书辛锐给拉住。户部最近除了要处理日常的公事外,辛锐在奏疏上还提到了减免南境赋税的事。上一回他同幺女提出的《二策》是雷声大雨点小,自那之后,皇帝就甚少单独召见他议事 了。 如今恰逢南境震灾,他自然要趁此机会找找存在感。 南境赋税之中,因掺杂了互市的因素,甚是麻烦,他相信陛下多半要诏他前来详谈的。 可是,奏疏递上去,却没什么动静。 “总管大人,我递上去的奏疏已有三日,如何不见陛下批阅回来……可是被西南战事给牵绊住了?” 辛锐心里晓得,西南战事起起伏伏并不消停。自南齐小将被魏勋斩于马下后,南齐军队虽然在慕容老将军的带领下小胜了几场,可终究挽不回颓势。若非前段时间南境震灾严重,令朝中众人分了心神,朝廷恐怕就要 大获全胜了。 “陛下说了,春天宜养,他老人家劳累了这些时日,该好生休息一番了。”此时王公公见辛尚书十分着急,特意放缓了步子,同他慢慢说道。 “陛下辛苦,只是……只是……”辛尚书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心里知道不能催促陛下,却也不甘心今日又要无功而返。 “辛大人,陛下面前如今什么最要紧?” 辛尚书一愣,想了想试探回答:“是……南境震灾后的善后事宜?” 他想着办法往自己身上引。可对面的王公公摇头,笑得和颜悦色。 “……西南战事!” 王公公再摇头,伏低了身子说了一句:“陛下在等。” “等什么?”辛尚书不解,飞快问道。 王公公一脸无奈,摇头笑了笑。 “陛下等老奴进去回话呢。” “啊……您慢走。”辛尚书一听,虽然心中疑惑重重,却也只能立刻放王公公离开。 年老的内监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和善地离去了。 如今陛下在等的,自然是太子殿下回宫,然后将一国重任都交到他手上啊。 前几年辛尚书在官场之中风生水起,一向最是擅察言观色,陛下的意思,他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承认? 听闻辛家的女儿与太子妃殿下似乎有什么过节…… “你在想什么呢?端茶都心不在焉的模样。” 大殿之中,皇帝懒懒伸手接过王公公手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拿了一册书靠在卧榻之上翻看。 “奴才刚才在殿外见到辛大人,想到了辛家幺女同太子妃的事,一时失神,还请陛下恕罪。”王公公老老实实地答了。 “你就是操心多……”皇帝撇撇嘴,一手执着书册,一手将茶盏重重放在王公公的手中,却不知是在恼王公公,还是因王公公说的事而气愤。 王公公笑得看不见眼睛,连声说:“陛下快别打趣奴才,这不是恰好遇上了……”他接过茶盏放在一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继续道:“说来蹊跷,那晚太子妃殿下被南齐细作掳后,瞧着巡城队的动向,殿下已经趁乱逃到大路上了。算着后来 车驾离宫时间,永安侯府的车马正好经过,完全可以相救的……偏偏错过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虽然说的是足以令辛家和永安侯府胆寒的大事,语气却在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轻松。 “连你都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薛龄这孩子自然也会处理明白。”皇帝闭眼假寐,半晌幽幽说道。 “是。太子妃殿下胸怀博大,这些闺阁手段不在她眼中……”王公公替皇帝将榻边的书收了,似是不经意间应了一句。 皇帝依旧闭目养神,口中却提了意见:“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瞧着太子快回来了,一个劲儿地巴结讨好?” 这一句令王公公惊得连忙跪下,伏低身子道:“老奴不敢,老奴无论何时何地,都以陛下马首是瞻!” 因上回佛诞抄经纸一事,他平日里最看好的一个小徒弟被处死。 那小子刚入宫没多久,人伶俐没有坏心眼,却自己认了私换抄经纸的罪名,被按宫规绞死。 这罪名他是不信的,便动用人脉暗暗查访,颇费了一番功夫,找到那日同行的小太监,这才供出了辛雪莺。 尚书幺女,高高在上的永安侯夫人,却要一个末等小太监为她的恶毒祸心而死。 他心中不忿,却也无计可施。今日他只是想借机说说坏话而已,若陛下决意处置那是最好不过,哪里料到陛下竟…… “老奴再也不敢过问旁的,只一心一意侍奉陛下。”王公公将心思放在一边,老老实实跪伏在榻边,诚恳地说。 “行了,就算你今日帮着说话,我也不会告诉那两个孩子,看你个老东西如何在人前邀功。”皇帝挑了挑眉,半睁着眼睛见王公公依旧谨小慎微地样子。 他心中甚是清明,却不愿再多说什么,调笑两句便过去了。 王公公唯一一次在皇帝面前倚仗着自己的聪明起了些许私心,却起了反作用,于是再也不敢放肆,只是沉默,生怕说了什么反生灾祸。 “好了……儿女的事是他们年轻人的事。你我都老了,好好享福就是了。” 皇帝说完,一翻身索性睡下。 “奴才告退。”王公公低低说了一句,在皇帝摆手的动作中,躬身退到殿外。 今日的长安城雾蒙蒙地,也难怪陛下困倦。 王公公将手中的茶盏递给其他宫人,在宫殿无人处,又想起了那个无辜死去的小徒弟。半晌,他长长叹息一声:“老了,老了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回归 约莫一个月前,南境地震的消息传到长安。彼时西南战事正在关键之处,这消息令朝臣们一下子慌了手脚。 孰料,南齐白氏王朝就在此时突发内乱。一向韬光养晦的外姓藩王发动政变成功,不过几个日夜的功夫,南齐朝廷便换了主人。 接下来的局势逆转,更是令人张目结舌——南齐的新皇登基后,以白氏王朝穷兵黩武为名目,历数白氏一朝罪状十件,并将战场上唯一能与魏勋将军相抗衡的慕容渊投入狱中。然后,新皇亲笔写了一封国书送至长 安,要求两国休战议和。 “天助我朝!” 当时皇帝正与群臣议事,中书省便送来了这份连夜译好的南齐议和国书。群臣欣喜,大呼天命所归。 皇帝笑得和颜悦色,同朝臣们商议起了议和之事,一切顺利无比。 只是,那日下朝,皇帝将南齐的蕃书译语人叫来,亲自问了些话。 也便是从那之后,皇帝就对朝政之事渐渐地淡了。 …… 二月初七,萧礼与薛龄带着送使臣的队伍回京。 这一日,薛致大人同几位同僚下朝后,自发到了京郊的十里长亭中,与皇帝派去的官员一道,等候太子殿下一行人的回归。 这一日,永安侯府内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她回来了,所以你晓得要回家了,是吗?”女子喃喃低语,伸手折下了一株梅花。 “夫人这一枝梅折得极好,放在侯爷书房里的那个阔口白瓷瓶中,正正好。”小丫鬟是新分到内院来的,见主子闷闷不乐,连忙在边上特意提了提侯爷。 据说夫人与侯爷感情甚笃,她才到内院不久,要趁机好好表现表现。 辛雪莺在庭院之中看似颇有闲情,实则心中哀怨不已,此时听到身后小丫鬟的话,一把将手中的梅花花苞掐了下来。 “滚开!”她厉声喝道。 上个月,周淇由同伴带着去乐坊,回来便对琵琶起了兴致。从那之后,辛雪莺便常常听家仆来禀——侯爷又去乐坊听琵琶曲了。辛雪莺不会弹琵琶,便请了乐师来教。她在府中苦学了一阵,本想着能让夫君多陪陪自己,谁料到他推说有应酬,照例去了乐坊。她这才晓得,原来周淇不是为了听琵琶 。 那是为了什么? 她心中烦乱,睨了一眼身后的小丫鬟。 如今,连这小丫头都敢来变着法儿的嘲笑自己。 “来人,将这贱婢的舌头割了喂狗!”辛雪莺手中的梅花已经被她糟蹋地没了丝毫生气,半晌,她举起那光秃的枝干朝小丫鬟一指,笑着下了一道命令。 “婢子多嘴,求夫人绕了婢子!这舌头割了,婢子便没命了啊!”小丫鬟看辛雪莺娇娇弱弱地,还笑得甚为可爱,便大着胆子上前两步替自己求情。 “好,不割你的舌头……” “谢谢夫人,夫人心善,人也如仙子貌美……” 小丫鬟的恭维之语还未说完,就听到辛雪莺冷冷补充了一句:“把她喉咙割了,放出来的血……浇花吧。” 她语气悠闲,在满园将发的春色之中,好像刚才谈的是一朵花的花期。 “是!主子。” 魁梧高大的男子领命而来,手起刀落,如在处理一只小小羔羊。 小丫鬟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得眼前一道寒芒闪过,下一瞬便倒在了梅花树下。 那是一树盛放的红梅,她的血缓缓渗入梅树旁的泥土中,辛雪莺在边上看着,伸手又折了一枝梅花,递给了身边吓得不敢言语的丫鬟。 “去将这一枝红梅放到侯爷书房。” 丫鬟接过,强作镇定地准备往书房处行去,便听到辛雪莺又说:“要阔口白瓷瓶,红白映衬,才有意境。” “是。” …… “从前人人都知道,辛家的家仆最是难做。如今倒好,辛家的女儿嫁入永安侯府,众人才晓得,这侯爷夫人的奴才最是要命。”有人在花木扶疏处低声念叨着。 “是吗?”有人兴致勃勃地问。 另一人答得飞快:“我听我家婢子说,他们诺大的永安侯府,上上下下有数百人,可家仆们都离夫人所在的院落远远的,再无人敢去内院伺候。” 薛龄虽是今夜宫宴上的主角之一,但总有离席更衣的时候。 此时她一人从花厅出来绕到回廊上,趁着夜风不大又缓步往殿内走去。一路走过,便听到了许多关于永安侯夫人的传闻。 那个令无数人羡慕的娇俏女子总是引人关注不已,家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辛雪莺的心似乎已经乱了。 薛龄在无人处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想到这个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和不屑。 此时大殿之中笑语阵阵,她透过镂空雕花的巨大窗棂,看到里面众人的身姿。萧礼长身玉立站在正中间的位置,她远远就能瞧见。 薛龄偏头看了一瞬,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迈步继续向那个方向走。 “太子妃殿下,还未恭贺你顺利归来!”殿中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她循声望去,便见魏清颐终于换上了一身女子装束,手中执着酒壶正缓缓朝自己过来。 她连忙朝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原地等着,自己提了裙角往她那边去了。 “清颐姐,前日回来便想着要去找你,兜兜转转却在这里见到了。” “晓得你们事忙,我也没有叨扰。”清颐仔细打量着薛龄,眼神关切。 她可没忘了,上回若不是薛龄坐上了魏府的马车,也不会被南齐慕容家的人给掳走。 “龄儿,对不起……你这是代我受罪。”她看着薛龄,庄重华服之下也能看出身形瘦了许多,虽然脸上气色不错,但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头。 薛龄心中想起被掳的点滴,也是心中后怕,口中却只是道:“我这是一路赶回来没吃好,饿瘦的。改日我们叫上林文英和贺兰亭他们,大家去酒楼小聚一场可好?”“好!为了答谢你替我挡了一灾,随便龄儿吃什么,我魏清颐用俸禄请!”她拍拍胸口,心里知道自己此时是女子装束,特意将声音和动作都放缓了些,但依旧掩不住潇洒的之态。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回归 约莫一个月前,南境地震的消息传到长安。彼时西南战事正在关键之处,这消息令朝臣们一下子慌了手脚。 孰料,南齐白氏王朝就在此时突发内乱。一向韬光养晦的外姓藩王发动政变成功,不过几个日夜的功夫,南齐朝廷便换了主人。 接下来的局势逆转,更是令人张目结舌——南齐的新皇登基后,以白氏王朝穷兵黩武为名目,历数白氏一朝罪状十件,并将战场上唯一能与魏勋将军相抗衡的慕容渊投入狱中。然后,新皇亲笔写了一封国书送至长 安,要求两国休战议和。 “天助我朝!” 当时皇帝正与群臣议事,中书省便送来了这份连夜译好的南齐议和国书。群臣欣喜,大呼天命所归。 皇帝笑得和颜悦色,同朝臣们商议起了议和之事,一切顺利无比。 只是,那日下朝,皇帝将南齐的蕃书译语人叫来,亲自问了些话。 也便是从那之后,皇帝就对朝政之事渐渐地淡了。 …… 二月初七,萧礼与薛龄带着送使臣的队伍回京。 这一日,薛致大人同几位同僚下朝后,自发到了京郊的十里长亭中,与皇帝派去的官员一道,等候太子殿下一行人的回归。 这一日,永安侯府内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她回来了,所以你晓得要回家了,是吗?”女子喃喃低语,伸手折下了一株梅花。 “夫人这一枝梅折得极好,放在侯爷书房里的那个阔口白瓷瓶中,正正好。”小丫鬟是新分到内院来的,见主子闷闷不乐,连忙在边上特意提了提侯爷。 据说夫人与侯爷感情甚笃,她才到内院不久,要趁机好好表现表现。 辛雪莺在庭院之中看似颇有闲情,实则心中哀怨不已,此时听到身后小丫鬟的话,一把将手中的梅花花苞掐了下来。 “滚开!”她厉声喝道。 上个月,周淇由同伴带着去乐坊,回来便对琵琶起了兴致。从那之后,辛雪莺便常常听家仆来禀——侯爷又去乐坊听琵琶曲了。辛雪莺不会弹琵琶,便请了乐师来教。她在府中苦学了一阵,本想着能让夫君多陪陪自己,谁料到他推说有应酬,照例去了乐坊。她这才晓得,原来周淇不是为了听琵琶 。 那是为了什么? 她心中烦乱,睨了一眼身后的小丫鬟。 如今,连这小丫头都敢来变着法儿的嘲笑自己。 “来人,将这贱婢的舌头割了喂狗!”辛雪莺手中的梅花已经被她糟蹋地没了丝毫生气,半晌,她举起那光秃的枝干朝小丫鬟一指,笑着下了一道命令。 “婢子多嘴,求夫人绕了婢子!这舌头割了,婢子便没命了啊!”小丫鬟看辛雪莺娇娇弱弱地,还笑得甚为可爱,便大着胆子上前两步替自己求情。 “好,不割你的舌头……” “谢谢夫人,夫人心善,人也如仙子貌美……” 小丫鬟的恭维之语还未说完,就听到辛雪莺冷冷补充了一句:“把她喉咙割了,放出来的血……浇花吧。” 她语气悠闲,在满园将发的春色之中,好像刚才谈的是一朵花的花期。 “是!主子。” 魁梧高大的男子领命而来,手起刀落,如在处理一只小小羔羊。 小丫鬟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得眼前一道寒芒闪过,下一瞬便倒在了梅花树下。 那是一树盛放的红梅,她的血缓缓渗入梅树旁的泥土中,辛雪莺在边上看着,伸手又折了一枝梅花,递给了身边吓得不敢言语的丫鬟。 “去将这一枝红梅放到侯爷书房。” 丫鬟接过,强作镇定地准备往书房处行去,便听到辛雪莺又说:“要阔口白瓷瓶,红白映衬,才有意境。” “是。” …… “从前人人都知道,辛家的家仆最是难做。如今倒好,辛家的女儿嫁入永安侯府,众人才晓得,这侯爷夫人的奴才最是要命。”有人在花木扶疏处低声念叨着。 “是吗?”有人兴致勃勃地问。 另一人答得飞快:“我听我家婢子说,他们诺大的永安侯府,上上下下有数百人,可家仆们都离夫人所在的院落远远的,再无人敢去内院伺候。” 薛龄虽是今夜宫宴上的主角之一,但总有离席更衣的时候。 此时她一人从花厅出来绕到回廊上,趁着夜风不大又缓步往殿内走去。一路走过,便听到了许多关于永安侯夫人的传闻。 那个令无数人羡慕的娇俏女子总是引人关注不已,家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辛雪莺的心似乎已经乱了。 薛龄在无人处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想到这个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和不屑。 此时大殿之中笑语阵阵,她透过镂空雕花的巨大窗棂,看到里面众人的身姿。萧礼长身玉立站在正中间的位置,她远远就能瞧见。 薛龄偏头看了一瞬,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迈步继续向那个方向走。 “太子妃殿下,还未恭贺你顺利归来!”殿中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她循声望去,便见魏清颐终于换上了一身女子装束,手中执着酒壶正缓缓朝自己过来。 她连忙朝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原地等着,自己提了裙角往她那边去了。 “清颐姐,前日回来便想着要去找你,兜兜转转却在这里见到了。” “晓得你们事忙,我也没有叨扰。”清颐仔细打量着薛龄,眼神关切。 她可没忘了,上回若不是薛龄坐上了魏府的马车,也不会被南齐慕容家的人给掳走。 “龄儿,对不起……你这是代我受罪。”她看着薛龄,庄重华服之下也能看出身形瘦了许多,虽然脸上气色不错,但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头。 薛龄心中想起被掳的点滴,也是心中后怕,口中却只是道:“我这是一路赶回来没吃好,饿瘦的。改日我们叫上林文英和贺兰亭他们,大家去酒楼小聚一场可好?”“好!为了答谢你替我挡了一灾,随便龄儿吃什么,我魏清颐用俸禄请!”她拍拍胸口,心里知道自己此时是女子装束,特意将声音和动作都放缓了些,但依旧掩不住潇洒的之态。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愿意 “当真难得,竟遇上魏清颐做东。” 萧礼凑过来得很是及时,将她二人两的闲谈听了个大概。在魏清颐豪气干云地放话以后,他立刻不疾不徐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清颐被突然过来的萧礼吓了一跳,见太子殿下身后无数双眼睛看着,极快地撇了撇嘴,立刻低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端庄答道:“正是……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妃回程路上就同我提起清辉楼的酒菜,据说春日的食材最是新鲜。”萧礼今日心情甚好,似乎还好心地帮着挑选酒楼。 薛龄乐了,清辉楼的菜用料都是上等的山珍海味,一桌菜价值没有千金也有百十金。清颐刚刚提了要花自己的俸禄,就被太子殿下硬生生摆了一道。 “雪莺也听说这清辉楼的菜肴极佳,不知清颐姐姐可愿意多加一双碗筷?” “不愿意。”薛龄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愿意。”魏清颐与薛龄几乎是异口同声。 “不……”就在太子殿下要出声的时候,薛龄连忙凑近,在他的手心挠了挠。 萧礼看着她,明白她要自己来解决,便点点头同其他官员攀谈了起来。 辛雪莺的娇柔浅笑此时显得万分僵硬。不过她一向对这样人多的场合拿捏得稳,立刻摆出一副泫然欲泣、很受委屈的模样。 “雪婴姐姐这是……这是还在怪我?”她的一张俏脸上有不可置信,有无奈感伤,就是没有半分歉意。 这一声姐姐叫得亲切,若薛龄在众人面前再多说一句,怕是要被说成仗势欺人。 对面的薛龄神色和善有加,朝辛雪莺所在的位置挪动了两步,然后缓缓牵起了她的手说道:“哪里会……雪婴姐姐从不怪阿莺。” 魏清颐不自在地抖了抖,被薛龄这不同寻常的造作模样吓了一跳。 她并不晓得,今日这两人已经见过一面了。 时间回到宴会开始前的两个时辰,东宫内。 彼时薛龄午睡刚醒,就听到外面宫人禀报:“永安侯夫人求见太子妃殿下。” “正好,还未找她算账,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萧礼正打算入宫同皇帝商议南齐议和之事,听见辛雪莺要来,立刻倒退着回来。 他金冠锦袍,明明意气风发地向外走,偏偏因为宫人的一句话,立刻神情严肃地折返回来,这模样倒是逗得她无奈地笑了笑。 “她既然能来,就已经想好应对之法。殿下今日怕是算不了账了。”薛龄懒懒倚在榻边,示意萧礼去办正事。 “要不岁昔,你跟着太子妃!” 萧礼知道她能应付,但依旧冷哼了一声,将岁昔小公公留在了薛龄身边。 “好了……她若是放肆,便让小岁昔打她!”薛龄像哄小孩子一样。 殿门口的岁昔闻言,立刻十分配合地做张牙舞爪状。 萧礼摇摇头,被这两人逗乐了,凑到薛龄身旁替她将衣服披上,又捏了捏她的面颊,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又过了许久,重新束好鬓发的薛龄淡淡吩咐道:“倒是忘了,请永安侯夫人入内相见。” “姐姐……雪莺当日错了,竟生生不认得自己的表姐……” 那人还未到殿中,薛龄便听见女子带着哭腔的喊声。 她一愣,随即了然。 所谓奸猾,辛雪莺是也。 这女子此前明明同自己一副撕破脸皮的架势,如今却要攀上一层疏得不能再疏的亲缘关系。 待薛龄回味过来,不由淡淡一哂,而那哀哀低泣的女子已经将要哭倒在了殿内。 “哭什么?夫人当日选择不救,又转而行出卖之举。却不知……”薛龄声音清冷而缓慢,说出来的话却让辛雪莺失了方寸。 显然,她未料到薛龄会如此直接。 她下意识止住了哭泣,不知座中之人接下来会说什么。 薛龄悠闲地啜了一口茶,待杯中的叶片在茶汤之中缓缓打了个旋儿,她才云淡风轻地问出了下半句:“夫人与那南齐细作……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这一问,正中要害。 辛雪莺一张俏脸白了白,她跪地怔愣良久,模样更是可怜兮兮。 半晌,她哑着嗓子道:“雪婴姐姐误会,阿莺当日被吓得失了神智,并不知道那是表姐……” 薛龄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看她如何在颠倒黑白的道路上走出属于自己的风格。 “……况且阿莺如今怀有永安侯的血脉,断然不会与南齐有任何牵扯!”辛雪莺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动作虽然依旧委屈柔弱,但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对面,薛龄执茶杯的手悬在半空之中。 被辛雪莺这么一说,她如今可当真动不得她了。 一来,辛雪莺若一口咬定当日没有经过那条大路,到时候真的对质起来,凭她的口舌功夫,再加上她背后的辛家势力,任谁也奈何不了她。二来,永安侯的第一代老侯爷周成安,曾经可是镇守西南边境数十年的老将。此后,永安侯一脉为抵御南齐入侵几乎奉献了几代人的青春,如今的周淇,是累世功勋之家 的唯一血脉。这般身份,就算薛龄和萧礼的手腕再强硬,也不能将怀有身孕的永安侯夫人下狱。 薛龄的眼睛一眯—— 既然如此,不如换个法子。 她再次将一口热茶送入口中后,优雅地将茶盏放下,接着不疾不徐地说道:“夫人既然有身孕,便不宜再跪着。” 立在一旁的岁昔连忙请辛雪莺坐下。 辛雪莺知晓自己的法子奏效,也不推辞,娇怯怯地落座。 “说到永安侯,倒让我想起一些趣事。”薛龄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副卷轴拿起,双目颇为留恋地扫过,眼神久久不忍离开。 “……不知雪婴姐姐说的是?”辛雪莺隐约猜到那卷轴是什么,看见薛龄那般不舍,心中已经是快要发疯。 她若不是身在东宫,恐怕要亲自动手将卷轴抢来! “唉……你瞧我。”薛龄歉然一笑,静思片刻,目光悠远地幽幽说道:“那年是永安侯的生辰,我们自小相识,说好要送一幅画给他的,却因为当时不会题字,生生耽误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愿意 “当真难得,竟遇上魏清颐做东。” 萧礼凑过来得很是及时,将她二人两的闲谈听了个大概。在魏清颐豪气干云地放话以后,他立刻不疾不徐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清颐被突然过来的萧礼吓了一跳,见太子殿下身后无数双眼睛看着,极快地撇了撇嘴,立刻低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端庄答道:“正是……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妃回程路上就同我提起清辉楼的酒菜,据说春日的食材最是新鲜。”萧礼今日心情甚好,似乎还好心地帮着挑选酒楼。 薛龄乐了,清辉楼的菜用料都是上等的山珍海味,一桌菜价值没有千金也有百十金。清颐刚刚提了要花自己的俸禄,就被太子殿下硬生生摆了一道。 “雪莺也听说这清辉楼的菜肴极佳,不知清颐姐姐可愿意多加一双碗筷?” “不愿意。”薛龄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愿意。”魏清颐与薛龄几乎是异口同声。 “不……”就在太子殿下要出声的时候,薛龄连忙凑近,在他的手心挠了挠。 萧礼看着她,明白她要自己来解决,便点点头同其他官员攀谈了起来。 辛雪莺的娇柔浅笑此时显得万分僵硬。不过她一向对这样人多的场合拿捏得稳,立刻摆出一副泫然欲泣、很受委屈的模样。 “雪婴姐姐这是……这是还在怪我?”她的一张俏脸上有不可置信,有无奈感伤,就是没有半分歉意。 这一声姐姐叫得亲切,若薛龄在众人面前再多说一句,怕是要被说成仗势欺人。 对面的薛龄神色和善有加,朝辛雪莺所在的位置挪动了两步,然后缓缓牵起了她的手说道:“哪里会……雪婴姐姐从不怪阿莺。” 魏清颐不自在地抖了抖,被薛龄这不同寻常的造作模样吓了一跳。 她并不晓得,今日这两人已经见过一面了。 时间回到宴会开始前的两个时辰,东宫内。 彼时薛龄午睡刚醒,就听到外面宫人禀报:“永安侯夫人求见太子妃殿下。” “正好,还未找她算账,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萧礼正打算入宫同皇帝商议南齐议和之事,听见辛雪莺要来,立刻倒退着回来。 他金冠锦袍,明明意气风发地向外走,偏偏因为宫人的一句话,立刻神情严肃地折返回来,这模样倒是逗得她无奈地笑了笑。 “她既然能来,就已经想好应对之法。殿下今日怕是算不了账了。”薛龄懒懒倚在榻边,示意萧礼去办正事。 “要不岁昔,你跟着太子妃!” 萧礼知道她能应付,但依旧冷哼了一声,将岁昔小公公留在了薛龄身边。 “好了……她若是放肆,便让小岁昔打她!”薛龄像哄小孩子一样。 殿门口的岁昔闻言,立刻十分配合地做张牙舞爪状。 萧礼摇摇头,被这两人逗乐了,凑到薛龄身旁替她将衣服披上,又捏了捏她的面颊,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又过了许久,重新束好鬓发的薛龄淡淡吩咐道:“倒是忘了,请永安侯夫人入内相见。” “姐姐……雪莺当日错了,竟生生不认得自己的表姐……” 那人还未到殿中,薛龄便听见女子带着哭腔的喊声。 她一愣,随即了然。 所谓奸猾,辛雪莺是也。 这女子此前明明同自己一副撕破脸皮的架势,如今却要攀上一层疏得不能再疏的亲缘关系。 待薛龄回味过来,不由淡淡一哂,而那哀哀低泣的女子已经将要哭倒在了殿内。 “哭什么?夫人当日选择不救,又转而行出卖之举。却不知……”薛龄声音清冷而缓慢,说出来的话却让辛雪莺失了方寸。 显然,她未料到薛龄会如此直接。 她下意识止住了哭泣,不知座中之人接下来会说什么。 薛龄悠闲地啜了一口茶,待杯中的叶片在茶汤之中缓缓打了个旋儿,她才云淡风轻地问出了下半句:“夫人与那南齐细作……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这一问,正中要害。 辛雪莺一张俏脸白了白,她跪地怔愣良久,模样更是可怜兮兮。 半晌,她哑着嗓子道:“雪婴姐姐误会,阿莺当日被吓得失了神智,并不知道那是表姐……” 薛龄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看她如何在颠倒黑白的道路上走出属于自己的风格。 “……况且阿莺如今怀有永安侯的血脉,断然不会与南齐有任何牵扯!”辛雪莺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动作虽然依旧委屈柔弱,但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对面,薛龄执茶杯的手悬在半空之中。 被辛雪莺这么一说,她如今可当真动不得她了。 一来,辛雪莺若一口咬定当日没有经过那条大路,到时候真的对质起来,凭她的口舌功夫,再加上她背后的辛家势力,任谁也奈何不了她。二来,永安侯的第一代老侯爷周成安,曾经可是镇守西南边境数十年的老将。此后,永安侯一脉为抵御南齐入侵几乎奉献了几代人的青春,如今的周淇,是累世功勋之家 的唯一血脉。这般身份,就算薛龄和萧礼的手腕再强硬,也不能将怀有身孕的永安侯夫人下狱。 薛龄的眼睛一眯—— 既然如此,不如换个法子。 她再次将一口热茶送入口中后,优雅地将茶盏放下,接着不疾不徐地说道:“夫人既然有身孕,便不宜再跪着。” 立在一旁的岁昔连忙请辛雪莺坐下。 辛雪莺知晓自己的法子奏效,也不推辞,娇怯怯地落座。 “说到永安侯,倒让我想起一些趣事。”薛龄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副卷轴拿起,双目颇为留恋地扫过,眼神久久不忍离开。 “……不知雪婴姐姐说的是?”辛雪莺隐约猜到那卷轴是什么,看见薛龄那般不舍,心中已经是快要发疯。 她若不是身在东宫,恐怕要亲自动手将卷轴抢来! “唉……你瞧我。”薛龄歉然一笑,静思片刻,目光悠远地幽幽说道:“那年是永安侯的生辰,我们自小相识,说好要送一幅画给他的,却因为当时不会题字,生生耽误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南齐人 薛龄说着,故意隐去了当年的误会,只是强调这画还不算完整。 如今辛雪莺既然已经知晓她的小字,必然对周淇的心意早没了把握。 薛龄要的,就是这份没把握。 当日回廊之上,她本欲将《秋江芳华图》交到周淇手中,从此两人也就再无牵扯。 可辛雪莺所愿并非如此。 她明明有千万次机会看清枕边人的心意,却选择视而不见。她明明能与所爱之人做一对神仙眷侣,却偏偏永不满足。 那画由岁昔送到辛雪莺手上,女子迫不及待地展开卷轴,目光接近疯狂。 “如今夫人既然愿意叫我一声表姐,那表姐便将这画送于你。”薛龄学着辛雪莺的模样,朝她亲密甜腻地笑笑,似乎很是为她着想。 “表姐不怪你,拿了画回去,好好同永安侯过日子吧。” 薛龄承认,自己的前半句很是违心,可后半句说的却是真心话。 辛雪莺当真愿意拿了画后再不作恶,两人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也是不错的。 然而,看辛雪莺今日的表现……所谓人心向善,这辛雪莺的心怕是已经黑了。 “她不怪你,我怪你!” 就在薛龄执起辛雪莺的手,维持着表面和睦之时,薛龄身边的魏清颐再也看不下去,下巴一扬说道。 辛雪莺的手还被薛龄拉着,只好侧首看着魏清颐,神情中是十分地不可置信。 殿中人们交谈声顿了顿,魏清颐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当日太子妃乘我魏府的马车遭掳,彼时谁都道是魏府的千金失踪了……” 她倾身逼近辛雪莺,在她泪水盈盈将要抽泣之时,狠狠道:“不许哭!” 娇弱女子被她的气势一震,吓得花容失色,便听魏清颐接着道:“我且问你,魏府与你有何仇怨?” “我当时并不……” 辛雪莺刚一开口,又被魏清颐堵了回去。 “你此前一句姐姐叫的好听,为何关键时候见死不救?” 大殿之中,魏清颐的声音并不算大,可周围的人都听了个明白。 一时间,议论纷纷。 “魏大人此言差矣,老夫替女儿认罪!”老迈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是辛尚书。 他走过来,一把捉住辛雪莺的胳膊,让她同自己一起跪伏在了地上。 魏清颐退了几步,将裙边拽了拽,一个侧身道:“哼,我可受不起此等大礼!” “那日小女受了惊吓,回去便大病一场陷入昏迷,根本不记得当晚之事……” 辛锐叹口气,一副忧愁之态,继续道:“如今太子妃与魏大人都无恙,老夫看着心中也替小女松了一口气……唉……这孩子如今已有身孕,老夫当真怕她再有个什么闪失。” 言下之意,就是你魏清颐和薛龄好端端地在这站着,就不要再逼迫一个被吓坏的孕妇了。 魏清颐在官场之中,自认也算见过无耻之徒,却还没有同辛尚书交过手。此时她被辛家父女气得不知所措,看着薛龄直瞪眼。 那眼神似是在问:你就是这样和如此小人打交道的? 薛龄静立在一旁,仪态很好地轻轻点了点头,鬓发上的饰物都没有一丝晃动。 紧接着,她上前两步,熟练地下蹲、执起辛雪莺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她这一套动作外人看着优雅大方,其实是生生将辛雪莺给拽起来的。 若是她再不出手,等一下辛家这对儿父女,怕是要上演“你们不原谅我们,我们就不起来”的戏码。 魏清颐潇洒直率,到时怕是不好应对。 “姐姐……”辛雪莺被薛龄拽得执起身子,正欲说些什么,被殿外嘈杂的人声打断。 “瞧,南齐的畜生来了!” “该死的南齐人,也不怕脏了这金殿!” 不知谁大声喊了几句,众人纷纷朝殿门口看去。 那里立着一名清瘦的年轻官员,薛龄看着身形有些熟悉,却见他老远挡着自己的脸沿着墙角过来。 她疑惑地看了许久,却因看不清面目,根本认不出那是谁。 “那是杜羽修。”萧礼不知何时站在了薛龄身侧,在她边上低低说着。 她回身看他,并没有注意到辛尚书看见太子殿下后,有些畏惧地后退离开。 “自西南战事起,大家就对南齐人恨之入骨了……宫中还好,至少无人动手。”萧礼淡淡说了一句。 魏清颐的视线从辛家父女身上移开,见杜羽修一副人人喊打地模样,她朝辛雪莺脸上狠狠看了一眼,口中恨恨道:“真是该骂的不骂……”随后,她姿态潇洒大方地走到低头遮面的杜羽修身边,拽住他的衣袖带着他往殿内走,一边走还一边大声道:“真正没脸面地人堂而皇之地站着,你怕什么,大大方方走过 来!” 众人立刻闭嘴。 清颐的父亲魏勋将军,可是抵御南齐军队的大功臣,她都对这个南齐人有了维护之意,哪个还能说什么? 辛雪莺立在薛龄身侧,知道魏清颐骂的是自己,却只能维持着一副娇滴滴地柔弱模样,半点怒都动不得。 “多……多谢魏……魏小姐,下官……下官是来给太子殿下送译本的……”比起辛雪莺矫揉造作出来的委屈,杜羽修的一言一行都是战战兢兢地,一看就知道没少受人欺负。 薛龄摇头,她记忆中的杜羽修热情活泼,如今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正想着,杜羽修已经被魏清颐带到了萧礼面前。 “殿下,南齐的新国书已经译好,请您过目。”他说话的语调变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奇异的韵律,却早已失了往日的自信。 如今他开口,只是迫不得已才低低说上一句,否则他根本不愿出声。 薛龄站在萧礼身侧看着他,却一直不见杜羽修抬头。 他似乎谁也不敢看,只是低头垂眸看着面前的青砖,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杜羽修……”薛龄迟疑着开口唤他。 那双深目下意识朝薛龄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始终不肯抬头。 “下官告退。”半晌,他朝萧礼的方向一揖,小心翼翼地避过人群,无声无息地离开。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南齐人 薛龄说着,故意隐去了当年的误会,只是强调这画还不算完整。 如今辛雪莺既然已经知晓她的小字,必然对周淇的心意早没了把握。 薛龄要的,就是这份没把握。 当日回廊之上,她本欲将《秋江芳华图》交到周淇手中,从此两人也就再无牵扯。 可辛雪莺所愿并非如此。 她明明有千万次机会看清枕边人的心意,却选择视而不见。她明明能与所爱之人做一对神仙眷侣,却偏偏永不满足。 那画由岁昔送到辛雪莺手上,女子迫不及待地展开卷轴,目光接近疯狂。 “如今夫人既然愿意叫我一声表姐,那表姐便将这画送于你。”薛龄学着辛雪莺的模样,朝她亲密甜腻地笑笑,似乎很是为她着想。 “表姐不怪你,拿了画回去,好好同永安侯过日子吧。” 薛龄承认,自己的前半句很是违心,可后半句说的却是真心话。 辛雪莺当真愿意拿了画后再不作恶,两人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也是不错的。 然而,看辛雪莺今日的表现……所谓人心向善,这辛雪莺的心怕是已经黑了。 “她不怪你,我怪你!” 就在薛龄执起辛雪莺的手,维持着表面和睦之时,薛龄身边的魏清颐再也看不下去,下巴一扬说道。 辛雪莺的手还被薛龄拉着,只好侧首看着魏清颐,神情中是十分地不可置信。 殿中人们交谈声顿了顿,魏清颐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当日太子妃乘我魏府的马车遭掳,彼时谁都道是魏府的千金失踪了……” 她倾身逼近辛雪莺,在她泪水盈盈将要抽泣之时,狠狠道:“不许哭!” 娇弱女子被她的气势一震,吓得花容失色,便听魏清颐接着道:“我且问你,魏府与你有何仇怨?” “我当时并不……” 辛雪莺刚一开口,又被魏清颐堵了回去。 “你此前一句姐姐叫的好听,为何关键时候见死不救?” 大殿之中,魏清颐的声音并不算大,可周围的人都听了个明白。 一时间,议论纷纷。 “魏大人此言差矣,老夫替女儿认罪!”老迈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是辛尚书。 他走过来,一把捉住辛雪莺的胳膊,让她同自己一起跪伏在了地上。 魏清颐退了几步,将裙边拽了拽,一个侧身道:“哼,我可受不起此等大礼!” “那日小女受了惊吓,回去便大病一场陷入昏迷,根本不记得当晚之事……” 辛锐叹口气,一副忧愁之态,继续道:“如今太子妃与魏大人都无恙,老夫看着心中也替小女松了一口气……唉……这孩子如今已有身孕,老夫当真怕她再有个什么闪失。” 言下之意,就是你魏清颐和薛龄好端端地在这站着,就不要再逼迫一个被吓坏的孕妇了。 魏清颐在官场之中,自认也算见过无耻之徒,却还没有同辛尚书交过手。此时她被辛家父女气得不知所措,看着薛龄直瞪眼。 那眼神似是在问:你就是这样和如此小人打交道的? 薛龄静立在一旁,仪态很好地轻轻点了点头,鬓发上的饰物都没有一丝晃动。 紧接着,她上前两步,熟练地下蹲、执起辛雪莺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她这一套动作外人看着优雅大方,其实是生生将辛雪莺给拽起来的。 若是她再不出手,等一下辛家这对儿父女,怕是要上演“你们不原谅我们,我们就不起来”的戏码。 魏清颐潇洒直率,到时怕是不好应对。 “姐姐……”辛雪莺被薛龄拽得执起身子,正欲说些什么,被殿外嘈杂的人声打断。 “瞧,南齐的畜生来了!” “该死的南齐人,也不怕脏了这金殿!” 不知谁大声喊了几句,众人纷纷朝殿门口看去。 那里立着一名清瘦的年轻官员,薛龄看着身形有些熟悉,却见他老远挡着自己的脸沿着墙角过来。 她疑惑地看了许久,却因看不清面目,根本认不出那是谁。 “那是杜羽修。”萧礼不知何时站在了薛龄身侧,在她边上低低说着。 她回身看他,并没有注意到辛尚书看见太子殿下后,有些畏惧地后退离开。 “自西南战事起,大家就对南齐人恨之入骨了……宫中还好,至少无人动手。”萧礼淡淡说了一句。 魏清颐的视线从辛家父女身上移开,见杜羽修一副人人喊打地模样,她朝辛雪莺脸上狠狠看了一眼,口中恨恨道:“真是该骂的不骂……”随后,她姿态潇洒大方地走到低头遮面的杜羽修身边,拽住他的衣袖带着他往殿内走,一边走还一边大声道:“真正没脸面地人堂而皇之地站着,你怕什么,大大方方走过 来!” 众人立刻闭嘴。 清颐的父亲魏勋将军,可是抵御南齐军队的大功臣,她都对这个南齐人有了维护之意,哪个还能说什么? 辛雪莺立在薛龄身侧,知道魏清颐骂的是自己,却只能维持着一副娇滴滴地柔弱模样,半点怒都动不得。 “多……多谢魏……魏小姐,下官……下官是来给太子殿下送译本的……”比起辛雪莺矫揉造作出来的委屈,杜羽修的一言一行都是战战兢兢地,一看就知道没少受人欺负。 薛龄摇头,她记忆中的杜羽修热情活泼,如今怎的成了这般模样? 正想着,杜羽修已经被魏清颐带到了萧礼面前。 “殿下,南齐的新国书已经译好,请您过目。”他说话的语调变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奇异的韵律,却早已失了往日的自信。 如今他开口,只是迫不得已才低低说上一句,否则他根本不愿出声。 薛龄站在萧礼身侧看着他,却一直不见杜羽修抬头。 他似乎谁也不敢看,只是低头垂眸看着面前的青砖,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杜羽修……”薛龄迟疑着开口唤他。 那双深目下意识朝薛龄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始终不肯抬头。 “下官告退。”半晌,他朝萧礼的方向一揖,小心翼翼地避过人群,无声无息地离开。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乐伎之死 “南齐新皇登位后,意与我朝休战议和。可南齐此前的行径令举国百姓深恶痛绝,如今朝廷准备议和,民间却对南齐充满敌意。” 薛龄想起回程路上,萧礼同自己说过的话。 她当时一心想着与丰罗与本朝互相派遣留学生之事,并不甚在意。 而且在薛龄心里,对南齐的印象其实也并不怎么好。 萧礼见了,放下手中的公文,凑近她耳边提醒道:“薛大人身为鸿胪寺主簿,并非只是操心丰罗译语人之事啊。” 她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此前薛龄升任鸿胪寺主簿,因当时朝廷与南齐剑拔弩张,两国自然没有交流。即便是有,也是南齐朝廷言辞激烈地丢来几封国书,而这些国书公文全都送到中书省去了, 并不需要鸿胪寺出面做什么。 如今南齐改朝换代,主动提出议和,那么接下来便渐渐会有更多的往来。 薛龄身为鸿胪寺主簿,应当丰罗与南齐兼顾,别的不提,齐语译语人是必须早早安排妥当的。 此时,殿中众人齐声恭贺薛龄和萧礼平安回归,她在萧礼身边,与他并肩端庄立着,面上笑意亲切无比,心思却已经不在此处了。 三日后,博闻楼内。 “这是朝廷打算派往丰罗的留学生名单,二位看看。”薛龄将名单放下,趁着贺兰亭和金洋在看名单,起身打量起博闻楼中的装饰来。 这里的陈设与建筑风格都仿照丰罗特色而修建,垂下的帘幕色彩简单清雅,上面绘着丰罗传说中才有的神仙画像,笔画大胆细腻,十分有趣。 薛龄四处看了看,又发现桌案用的是长安城流行的低矮案几,案上摆着小巧精致的镂空雕花香薰炉。 这一处的风格竟与萧礼的书房布置的有几分相似,不过那砚台的形制要更为别致一些。 “不错,两国的文化皆汇于博闻楼中,博闻楼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薛龄喃喃道,见一旁的书架上还空着,朝两人说道:“改日我拿些书册古籍过来,放在此处再好不过了。” “说到这个,据说永安侯家中的藏书甚巨,我一直想去看看呢!”金洋笑得腼腆。 他最近迷上了书法绘画,对这个长安城中的传奇人物甚为了解,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结识。 见薛龄与贺兰亭无话,他拿起名单看了一眼,继续道:“听说这赵之元和永安侯自小相识,不如改日叫出来,大家一道吃酒。” 此次朝廷派遣至丰罗的留学生名单是改了又改,薛龄送来的这一份是今早刚刚改好的,其中这赵之元的名字最是令人头痛。 简单地说,就是赵之元自己想去,也通过了丰罗语的考试,可赵国公说什么都不让去…… 想到这一层,薛龄打算出言阻止金洋。 若是丰罗译馆的官员主动接近如今身份特殊的赵之元,怕是国公一家又要多想。这种时候,还是莫要乱站队得好。 “我看还是不妥……”贺兰亭在薛龄正打算开口的时候,已经先于她出声。 薛龄本想着贺兰亭稳重老道了不少,却在听见他接下来的话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只见贺兰亭颇为神秘地朝薛龄和金洋低声道:“我看你们是不晓得,永安侯府最近不太平……” 他一个丰罗人,偏偏说起长安的八卦时,语言神态像极了茶馆里说书的七旬老大爷,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说的是汉语!“那容越公子前日醉酒留宿乐坊一夜,第二日下午,乐坊里弹琵琶的乐伎就从高楼上失足坠了下来。大家都说,那乐伎坠楼后,有人瞧见了一位夫人打扮的女子坐着永安侯 府的轿子匆匆离开了。” 金洋问:“你的意思是,永安侯如今很可能已经被下狱了?” “哪有的事!乐伎属于贱籍,而且乐坊的人一口咬定那乐伎是自己失足坠楼的……” 贺兰亭摇头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都说永安侯夫人善妒,人八成就是她亲自推下去的。你想,街头巷尾都传遍了,现在永安侯府里面还不是鸡飞狗跳的……” 说罢,他还绘声绘色地朝永安侯府的方向努了努嘴。 “贺兰亭。” 薛龄有些无奈地叫住他,道:“你以后少去些茶楼酒馆……” 再这样发展下去,堂堂丰罗王族的世子,硬生生在长安城变成了一个八卦的说书先生,可怎么是好? “你这么一说,最近我果真无缘结识永安侯了。”金洋颇为遗憾地叹息道。 贺兰亭一向最听薛龄的意见,见她对自己刚才所说并不认同,也就不再多话。 “名单里的赵之元可能有变动,其他人倒是都定下来了。” 薛龄指了指名单,回归正题:“二位是有异国留学经验的前辈,又是自小生活在丰罗的人。我想着,改日将这些人召集起来,你们同大家讲一讲丰罗的具体情况。” “没问题。”贺兰亭答得不假思索。 金洋倒是顿了顿,思索片刻才问道:“讲什么都行?”“丰罗风俗、饮食习惯、衣饰风格、政治经济、历史禁忌……方方面面,深入浅出即可。只一样,二位准备的内容不要重复就好。”薛龄掰着指头越想越多,贺兰亭和金洋听 着,眼神越来越亮。 这都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知识,到时候讲起来还不是手到擒来。 “还有,贺兰亭你不许用刚才的口气带坏学生!” “……好好好。”贺兰亭看着薛龄一脸认真的模样,立刻点头答应,逗得一旁的金洋“咯咯”地直笑。 原本博闻楼中的官员们打算请薛龄在楼内继续参观,可听她说还要处理南齐译语人之事,便不再留她。 此时晌午已过,薛龄想到刚才案几上的砚台,问了金洋后找到了他们所说的那间铺子。 “客人随便瞧瞧。”刚一进去,掌柜热情地招呼薛龄,然后转身继续忙碌着。这间铺子不大,掌柜是个年轻的书生,正在教幼子练习书法。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乐伎之死 “南齐新皇登位后,意与我朝休战议和。可南齐此前的行径令举国百姓深恶痛绝,如今朝廷准备议和,民间却对南齐充满敌意。” 薛龄想起回程路上,萧礼同自己说过的话。 她当时一心想着与丰罗与本朝互相派遣留学生之事,并不甚在意。 而且在薛龄心里,对南齐的印象其实也并不怎么好。 萧礼见了,放下手中的公文,凑近她耳边提醒道:“薛大人身为鸿胪寺主簿,并非只是操心丰罗译语人之事啊。” 她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此前薛龄升任鸿胪寺主簿,因当时朝廷与南齐剑拔弩张,两国自然没有交流。即便是有,也是南齐朝廷言辞激烈地丢来几封国书,而这些国书公文全都送到中书省去了, 并不需要鸿胪寺出面做什么。 如今南齐改朝换代,主动提出议和,那么接下来便渐渐会有更多的往来。 薛龄身为鸿胪寺主簿,应当丰罗与南齐兼顾,别的不提,齐语译语人是必须早早安排妥当的。 此时,殿中众人齐声恭贺薛龄和萧礼平安回归,她在萧礼身边,与他并肩端庄立着,面上笑意亲切无比,心思却已经不在此处了。 三日后,博闻楼内。 “这是朝廷打算派往丰罗的留学生名单,二位看看。”薛龄将名单放下,趁着贺兰亭和金洋在看名单,起身打量起博闻楼中的装饰来。 这里的陈设与建筑风格都仿照丰罗特色而修建,垂下的帘幕色彩简单清雅,上面绘着丰罗传说中才有的神仙画像,笔画大胆细腻,十分有趣。 薛龄四处看了看,又发现桌案用的是长安城流行的低矮案几,案上摆着小巧精致的镂空雕花香薰炉。 这一处的风格竟与萧礼的书房布置的有几分相似,不过那砚台的形制要更为别致一些。 “不错,两国的文化皆汇于博闻楼中,博闻楼也算是名副其实了……” 薛龄喃喃道,见一旁的书架上还空着,朝两人说道:“改日我拿些书册古籍过来,放在此处再好不过了。” “说到这个,据说永安侯家中的藏书甚巨,我一直想去看看呢!”金洋笑得腼腆。 他最近迷上了书法绘画,对这个长安城中的传奇人物甚为了解,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结识。 见薛龄与贺兰亭无话,他拿起名单看了一眼,继续道:“听说这赵之元和永安侯自小相识,不如改日叫出来,大家一道吃酒。” 此次朝廷派遣至丰罗的留学生名单是改了又改,薛龄送来的这一份是今早刚刚改好的,其中这赵之元的名字最是令人头痛。 简单地说,就是赵之元自己想去,也通过了丰罗语的考试,可赵国公说什么都不让去…… 想到这一层,薛龄打算出言阻止金洋。 若是丰罗译馆的官员主动接近如今身份特殊的赵之元,怕是国公一家又要多想。这种时候,还是莫要乱站队得好。 “我看还是不妥……”贺兰亭在薛龄正打算开口的时候,已经先于她出声。 薛龄本想着贺兰亭稳重老道了不少,却在听见他接下来的话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只见贺兰亭颇为神秘地朝薛龄和金洋低声道:“我看你们是不晓得,永安侯府最近不太平……” 他一个丰罗人,偏偏说起长安的八卦时,语言神态像极了茶馆里说书的七旬老大爷,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说的是汉语!“那容越公子前日醉酒留宿乐坊一夜,第二日下午,乐坊里弹琵琶的乐伎就从高楼上失足坠了下来。大家都说,那乐伎坠楼后,有人瞧见了一位夫人打扮的女子坐着永安侯 府的轿子匆匆离开了。” 金洋问:“你的意思是,永安侯如今很可能已经被下狱了?” “哪有的事!乐伎属于贱籍,而且乐坊的人一口咬定那乐伎是自己失足坠楼的……” 贺兰亭摇头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都说永安侯夫人善妒,人八成就是她亲自推下去的。你想,街头巷尾都传遍了,现在永安侯府里面还不是鸡飞狗跳的……” 说罢,他还绘声绘色地朝永安侯府的方向努了努嘴。 “贺兰亭。” 薛龄有些无奈地叫住他,道:“你以后少去些茶楼酒馆……” 再这样发展下去,堂堂丰罗王族的世子,硬生生在长安城变成了一个八卦的说书先生,可怎么是好? “你这么一说,最近我果真无缘结识永安侯了。”金洋颇为遗憾地叹息道。 贺兰亭一向最听薛龄的意见,见她对自己刚才所说并不认同,也就不再多话。 “名单里的赵之元可能有变动,其他人倒是都定下来了。” 薛龄指了指名单,回归正题:“二位是有异国留学经验的前辈,又是自小生活在丰罗的人。我想着,改日将这些人召集起来,你们同大家讲一讲丰罗的具体情况。” “没问题。”贺兰亭答得不假思索。 金洋倒是顿了顿,思索片刻才问道:“讲什么都行?”“丰罗风俗、饮食习惯、衣饰风格、政治经济、历史禁忌……方方面面,深入浅出即可。只一样,二位准备的内容不要重复就好。”薛龄掰着指头越想越多,贺兰亭和金洋听 着,眼神越来越亮。 这都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知识,到时候讲起来还不是手到擒来。 “还有,贺兰亭你不许用刚才的口气带坏学生!” “……好好好。”贺兰亭看着薛龄一脸认真的模样,立刻点头答应,逗得一旁的金洋“咯咯”地直笑。 原本博闻楼中的官员们打算请薛龄在楼内继续参观,可听她说还要处理南齐译语人之事,便不再留她。 此时晌午已过,薛龄想到刚才案几上的砚台,问了金洋后找到了他们所说的那间铺子。 “客人随便瞧瞧。”刚一进去,掌柜热情地招呼薛龄,然后转身继续忙碌着。这间铺子不大,掌柜是个年轻的书生,正在教幼子练习书法。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人人喊打 薛龄扫了一眼铺中整齐摆放的砚台,很快便相中一个。 “姐姐……这个贵。”一直练字的孩子抬头,朝薛龄开口,模样甚是可爱。 薛龄笑着看他,还未开口,便听他继续道:“小店有羊毫笔,和砚台一起买划算。” 说着,白胖还沾着墨汁的手将自己握着的笔递给她,大大方方地说:“姐姐你试试?” “好啊。”薛龄抬手接过孩子手中的笔,随意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出来。 “今日进店来的哥哥姐姐们,哪一个都比你的字写得好看。” 年轻书生立在孩子的身侧,撑着下巴状似颇为为难地继续道:“看来你今日你又要输了……” “哼!说吧,罚什么?”孩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逗得薛龄乐了。 此时她已经将看中的砚台拿在了手中,又选了一支羊毫笔,打算一起付账。 “就罚你……” 书生一边收钱一边朝薛龄笑了笑,口中道:“罚你临摹这个姐姐的笔迹,写满十张。” 那孩子点点头,朝薛龄做了个鬼脸,安安静静拿了她的字端正摆在桌案一侧,有模有样地模仿起来。 “劳烦掌柜再让我写几个字。”薛龄看到这一幕,计上心头,眼中闪过一丝骇人地寒芒。 掌柜以为薛龄要试笔,飞快拿出一叠上好的素宣出来。却见薛龄摇摇头,指了指刚才孩子练字的纸。 “没问题!”他随手抽出一张,递过去帮她铺好。 “我再买一支笔,请店家连同这张纸,一齐送到永安侯府辛夫人处。” 薛龄垂眸敛了笑意,随手将一支模样极好的笔拿起,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小楷。 字迹工整,她还特意留了几分童稚在其中。 “您这是送礼去的吧……可要提及您的姓名?” 那府上的主人可是书画名家,有不少人从他这里买了文房四宝托人送过去,有的还特意嘱咐要提一提自己身份的。 薛龄一只脚将将踏出铺子,听到这一句,在午间的阳光里回头,淡淡说了一句:“便说是辛夫人的表姐。” “妥了!今日就给您送到!”掌柜麻利地将笔和纸包好,回身就安排人去送了。 听到这一句,她背身举起手挥了挥,姿态潇洒,心情甚佳。 不知这擅长在人前伪装的辛雪莺收到了她的“大礼”,可会装作欣喜满怀地模样收下? “是南齐人?打他!” 薛龄正想着辛雪莺气恼的神情,突然听到巷口有一声厉喝。随即,有一男子用布巾蒙着脸跑来,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少年。 出于对蒙面之人的防备,薛龄快速闪身躲开。 只是她一躲,立即能确定,那人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还未等她一颗心落下来,又见那几个少年手中举着烂菜叶等发臭的东西,向男子砸去,口中还骂道:“南齐人就该病死,还跑到医馆瞧病,我呸!” 那被追之人对这个巷子颇为熟悉,跑到一处门户虚掩着的人家,立刻一个闪身钻了进去,飞快关了大门。 “啪——” “嘭——嘭——” 少年手中菜叶砸到了门上,几人不解气,又随地拾了几颗石子砸在了那木门上。 “别让我看见他,南齐的畜生见一次打一次!” “走!” 几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并不看静立在一旁的薛龄。 待几个少年走后,刚才那扇门虚虚开了一角,见巷子中还有人,又立刻闭上。 想到萧礼那日说的话,薛龄此时才知道他所言并非夸大其词。原来现如今,南齐人走在长安城中,已经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地步。她怔愣良久,一时间从杜羽修想到了掳她的一伙南齐人。她还记得萧礼案头前的奏疏上曾写着,南齐边军在西南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可刚才的那人形容慌张,一瞥 见他的深目,似乎饱含委屈与无辜。 正想着,她的袍角被一个孩子轻轻拽了拽。 薛龄疑惑的看着那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孩子,见她似有话说,蹲下身来平视她。 “哥哥……” 她迟疑地叫了一声,似乎很怕惹怒薛龄,但看她模样清秀,又迟疑着改了口。 “……姐姐,我爹病得严重,快要死了……”她怯生生地说着,说到最后的时候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你说刚才那个进去的人是你爹?”薛龄平和了语气,问她。 “姐姐……不对,哥哥……你……你……求求你让我去抓药吧。”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见薛龄并没有恶意,立刻止住哭声哀求道。 她这么一说,薛龄倒是将来龙去脉猜出来个大概。这孩子的父亲病重去了医馆,却因为一张南齐人的面孔,被人追着打。于是只能让这个孩子出去抓药,可她见自己在巷子中立着不走,以为来者不善,权衡无奈之下,只 得出来哀求薛龄放过自己一马。 “你且去,找间药铺,将你爹的症状说了,让里面的郎中抓药。”薛龄见她年纪尚小,便连声嘱咐她。 小女孩纯澈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薛龄,然后似乎是怕她反悔一般,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薛龄叹了口气,起身叩响了那扇木门。 “姑娘,贱妇谢过您开恩……若无事,还请您回吧。”很快,木门另一侧传来妇人的回话声。 “夫人莫怕,我乃官府中人,此次来是有要事相询。”薛龄虚虚倚在木门一侧,口气沉稳。 见门那侧的人似乎有一丝犹豫,薛龄立即补充道:“夫人放心,此处乃天子脚下,尔等又是编户人家,官府该当庇护才是。” 听到这一句,那妇人终于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儿,警惕地打量着薛龄。 对面,女子和煦一笑,清冷的面容瞬间亲切温雅,让人又卸下一层防备。 “大人请进……”妇人终于肯将门打开。 薛龄入内,便见刚才用布巾蒙面的男子正倚在院中的石阶上休息,见有人过来,他本能地又拿起布巾要遮面,被妻子制止了。妇人看薛龄面善,又听她刚才说自己是官府的人,连忙在边上说:“我一家本来是开果子铺的,可自从朝廷同南齐开战后,来光顾我家铺子的人便少了。我原想着不让夫君抛头露面就好,谁料到年节前,说是一伙南齐人绑架了当朝太子妃……”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人人喊打 薛龄扫了一眼铺中整齐摆放的砚台,很快便相中一个。 “姐姐……这个贵。”一直练字的孩子抬头,朝薛龄开口,模样甚是可爱。 薛龄笑着看他,还未开口,便听他继续道:“小店有羊毫笔,和砚台一起买划算。” 说着,白胖还沾着墨汁的手将自己握着的笔递给她,大大方方地说:“姐姐你试试?” “好啊。”薛龄抬手接过孩子手中的笔,随意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出来。 “今日进店来的哥哥姐姐们,哪一个都比你的字写得好看。” 年轻书生立在孩子的身侧,撑着下巴状似颇为为难地继续道:“看来你今日你又要输了……” “哼!说吧,罚什么?”孩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逗得薛龄乐了。 此时她已经将看中的砚台拿在了手中,又选了一支羊毫笔,打算一起付账。 “就罚你……” 书生一边收钱一边朝薛龄笑了笑,口中道:“罚你临摹这个姐姐的笔迹,写满十张。” 那孩子点点头,朝薛龄做了个鬼脸,安安静静拿了她的字端正摆在桌案一侧,有模有样地模仿起来。 “劳烦掌柜再让我写几个字。”薛龄看到这一幕,计上心头,眼中闪过一丝骇人地寒芒。 掌柜以为薛龄要试笔,飞快拿出一叠上好的素宣出来。却见薛龄摇摇头,指了指刚才孩子练字的纸。 “没问题!”他随手抽出一张,递过去帮她铺好。 “我再买一支笔,请店家连同这张纸,一齐送到永安侯府辛夫人处。” 薛龄垂眸敛了笑意,随手将一支模样极好的笔拿起,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小楷。 字迹工整,她还特意留了几分童稚在其中。 “您这是送礼去的吧……可要提及您的姓名?” 那府上的主人可是书画名家,有不少人从他这里买了文房四宝托人送过去,有的还特意嘱咐要提一提自己身份的。 薛龄一只脚将将踏出铺子,听到这一句,在午间的阳光里回头,淡淡说了一句:“便说是辛夫人的表姐。” “妥了!今日就给您送到!”掌柜麻利地将笔和纸包好,回身就安排人去送了。 听到这一句,她背身举起手挥了挥,姿态潇洒,心情甚佳。 不知这擅长在人前伪装的辛雪莺收到了她的“大礼”,可会装作欣喜满怀地模样收下? “是南齐人?打他!” 薛龄正想着辛雪莺气恼的神情,突然听到巷口有一声厉喝。随即,有一男子用布巾蒙着脸跑来,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少年。 出于对蒙面之人的防备,薛龄快速闪身躲开。 只是她一躲,立即能确定,那人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还未等她一颗心落下来,又见那几个少年手中举着烂菜叶等发臭的东西,向男子砸去,口中还骂道:“南齐人就该病死,还跑到医馆瞧病,我呸!” 那被追之人对这个巷子颇为熟悉,跑到一处门户虚掩着的人家,立刻一个闪身钻了进去,飞快关了大门。 “啪——” “嘭——嘭——” 少年手中菜叶砸到了门上,几人不解气,又随地拾了几颗石子砸在了那木门上。 “别让我看见他,南齐的畜生见一次打一次!” “走!” 几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并不看静立在一旁的薛龄。 待几个少年走后,刚才那扇门虚虚开了一角,见巷子中还有人,又立刻闭上。 想到萧礼那日说的话,薛龄此时才知道他所言并非夸大其词。原来现如今,南齐人走在长安城中,已经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地步。她怔愣良久,一时间从杜羽修想到了掳她的一伙南齐人。她还记得萧礼案头前的奏疏上曾写着,南齐边军在西南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可刚才的那人形容慌张,一瞥 见他的深目,似乎饱含委屈与无辜。 正想着,她的袍角被一个孩子轻轻拽了拽。 薛龄疑惑的看着那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孩子,见她似有话说,蹲下身来平视她。 “哥哥……” 她迟疑地叫了一声,似乎很怕惹怒薛龄,但看她模样清秀,又迟疑着改了口。 “……姐姐,我爹病得严重,快要死了……”她怯生生地说着,说到最后的时候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你说刚才那个进去的人是你爹?”薛龄平和了语气,问她。 “姐姐……不对,哥哥……你……你……求求你让我去抓药吧。”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见薛龄并没有恶意,立刻止住哭声哀求道。 她这么一说,薛龄倒是将来龙去脉猜出来个大概。这孩子的父亲病重去了医馆,却因为一张南齐人的面孔,被人追着打。于是只能让这个孩子出去抓药,可她见自己在巷子中立着不走,以为来者不善,权衡无奈之下,只 得出来哀求薛龄放过自己一马。 “你且去,找间药铺,将你爹的症状说了,让里面的郎中抓药。”薛龄见她年纪尚小,便连声嘱咐她。 小女孩纯澈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薛龄,然后似乎是怕她反悔一般,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薛龄叹了口气,起身叩响了那扇木门。 “姑娘,贱妇谢过您开恩……若无事,还请您回吧。”很快,木门另一侧传来妇人的回话声。 “夫人莫怕,我乃官府中人,此次来是有要事相询。”薛龄虚虚倚在木门一侧,口气沉稳。 见门那侧的人似乎有一丝犹豫,薛龄立即补充道:“夫人放心,此处乃天子脚下,尔等又是编户人家,官府该当庇护才是。” 听到这一句,那妇人终于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儿,警惕地打量着薛龄。 对面,女子和煦一笑,清冷的面容瞬间亲切温雅,让人又卸下一层防备。 “大人请进……”妇人终于肯将门打开。 薛龄入内,便见刚才用布巾蒙面的男子正倚在院中的石阶上休息,见有人过来,他本能地又拿起布巾要遮面,被妻子制止了。妇人看薛龄面善,又听她刚才说自己是官府的人,连忙在边上说:“我一家本来是开果子铺的,可自从朝廷同南齐开战后,来光顾我家铺子的人便少了。我原想着不让夫君抛头露面就好,谁料到年节前,说是一伙南齐人绑架了当朝太子妃……” 第一百二十九章 恨南齐入骨 “不瞒大人说,我们一家就算这太子妃站在面前,也是不认识的哟!”说到这里,妇人似乎很是头痛,一拍大腿叹息一声,立刻解释一通。 言罢,她喘了口气继续回忆道:“偏偏从那以后,家里的铺子便被人一次次地找上了。他们一伙儿人一伙儿人来,硬是说这铺子是南齐狗贼的窝点,每日清早便开始喊打喊 杀的,我这一家根本做不成买卖。” 那妇人激动之下说了太多的话,越说越激动,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 薛龄立在院中仔细听她讲着,突然见妇人一拍脑袋又说了一句:“瞧我!大人啊……我们是正经编户人家,有从前的手实为证……我这就去拿给大人看!”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人已经匆匆奔往屋内了。 似乎向面前的这位大人证实了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摆脱如今的窘境。 薛龄不知该不该打消这妇人的念头,伸出一半的手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 半晌,她侧身打量那个石阶上一直咳嗽不断的男子,问他:“你不是南齐人?” 南齐人大都生得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是以极好辨认。 这男子虽然是一副长安普通百姓的打扮,却是特征明显的南齐人面孔。 对面,坐在石阶上的男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即,他哑着嗓子挣扎着开口:“我是南齐人的后裔没错,可连父母是哪个都不晓得,从小长在这长安城中……” 他一开口,没有半点南齐口音。 “姑娘你说,我究竟是不是南齐人……咳咳……”他说起自己的身世,情绪有些激动。立刻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很快,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端了两盏茶过来,见自己的父亲咳得厉害,仍旧先将托盘上的茶盏递给了薛龄,这才转而去帮男子拍背顺气。 这个男孩与父亲模样极为相似,一双深目生得炯炯有神,倒让她想起了杜羽修来。 薛龄朝男孩点头致谢,然后转向男子问道:“那阁下可会南齐语?” 鸿胪寺中,通晓南齐语的译语人只剩下一位,还是位年逾花甲的老者。 昨日,薛龄倒是同老者提起随行译语人之事,可他说自己许久没有说过南齐语,近年来处理的都是礼官的公务。这便罢了,老者还一门心思提几年后自己致仕的事…… 最后,还是薛龄好好抚慰他一番,他这才答应,过段时间替她培养南齐译语人才。 男子听了薛龄的问话,下意识点头,但又立刻摇头。 似乎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傻了,他撑起身子解释道:“当年我知道自己是南齐人的后代,特意学过许多年的南齐语。不过……后来就渐渐忘了。” 他说到这儿面色复杂,有遗憾也有庆幸—— 虽然他不记得父母是谁,但骨子里终究是喜欢南齐语的;可若是他当真说了一口流利的南齐语,如今怕是一开口就要丢了命去。 男子喝了一口茶,压下了喉中的干痒,却还是没忍住,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半晌,他恢复了平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薛龄。 “十日后,吏部会在鸿胪寺内设简单的南齐语考试。你若有兴趣,且在家中好好准备准备。”薛龄认真同他说道。 男子闻言十分激动,正要说话怎料又是一阵咳嗽,弄得他面红耳赤。 薛龄抬手,示意他不必开口。待他平复了气息后,才缓缓开口说道:“朝廷如今缺的是南齐语的随行译语人,南齐语是否流利是重中之重。” 男子重重点头,虽然开口还是有些困难,但看神色似乎很有把握。 薛龄已经将话说完,看了看天色,朝他施了一礼离开。 男孩主动起身相送,待薛龄走到门口,他小声问她:“大人,若爹爹做了译语人,是不是便不会这般遭人欺负了?” 男孩的深目水汪汪地,十分期待地瞧着她。 薛龄正欲开口说一句“恐非如此”,瞧着他的眸子,终是不忍心。 半晌,她让自己语气尽量温和地说:“一切会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慢慢变好的。” 第二日,中书省内。 薛龄一大早到了这里,打算请杜羽修出面,替自己草拟一份简单的南齐语试题。 可当她进入熟悉的庭院之中,这才发现原先的格局已经变了。一年前,虽然南齐语的蕃书译语需要处理的公文极少,但也大小有自己的案几和一方天地。虽然地方不大,但能容纳上百份公文奏疏,笔墨纸砚俱全,是一处供官员栖身 的场所。 但是现在,她四处打量了一番,虽说丰罗语的蕃书译语人增添了几张她不熟悉的面孔,但大厅之中尚有富余之处,实在没必要将南齐语的蕃书译语人挤到小小角落之中。 “杜大人,你那里公文堆得最多,大白天的光线又差,何不到窗下来?”薛龄说着,替他将摇摇欲坠的公文扶了扶,打算顺势帮他搬过去。 “那里写了……南齐人不可入坐。”杜羽修见薛龄来了,本能地露出欣喜的神色,却又很快黯淡下来,同她解释道。 薛龄万万没想到,中书省内这些同僚之间都存在区别对待的道理,心中顿时有些忿然。 还不等她开口,刘之越一脸讨好的跑了过来。 自吕瑞抄袭案后,刘之越作为中书省内公文译得最好的蕃书译语人,顺利升官,如今已经是这些蕃书译语人的上司了。 “刘大人,你来的正好。” 薛龄朝刘之越一礼,客气道:“杜大人最近公务缠身,是不是可以……” 她话说到关键处,就被刘之越赶紧打断,只听他小声说:“大人有所不知,如今中书省内……大家恨南齐人入骨,才有了这番规定……” 他观察着薛龄的神色,见女子从愣神转为愠怒,更加为难地继续解释道:“薛大人你也晓得,我此前同杜大人并无恩怨,如今这般光景,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言罢,他有些不自在地朝杜羽修的方向看了一眼,知道自己对不住他,也不敢直视他。 第一百二十九章 恨南齐入骨 “不瞒大人说,我们一家就算这太子妃站在面前,也是不认识的哟!”说到这里,妇人似乎很是头痛,一拍大腿叹息一声,立刻解释一通。 言罢,她喘了口气继续回忆道:“偏偏从那以后,家里的铺子便被人一次次地找上了。他们一伙儿人一伙儿人来,硬是说这铺子是南齐狗贼的窝点,每日清早便开始喊打喊 杀的,我这一家根本做不成买卖。” 那妇人激动之下说了太多的话,越说越激动,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 薛龄立在院中仔细听她讲着,突然见妇人一拍脑袋又说了一句:“瞧我!大人啊……我们是正经编户人家,有从前的手实为证……我这就去拿给大人看!”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人已经匆匆奔往屋内了。 似乎向面前的这位大人证实了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摆脱如今的窘境。 薛龄不知该不该打消这妇人的念头,伸出一半的手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 半晌,她侧身打量那个石阶上一直咳嗽不断的男子,问他:“你不是南齐人?” 南齐人大都生得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是以极好辨认。 这男子虽然是一副长安普通百姓的打扮,却是特征明显的南齐人面孔。 对面,坐在石阶上的男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即,他哑着嗓子挣扎着开口:“我是南齐人的后裔没错,可连父母是哪个都不晓得,从小长在这长安城中……” 他一开口,没有半点南齐口音。 “姑娘你说,我究竟是不是南齐人……咳咳……”他说起自己的身世,情绪有些激动。立刻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很快,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端了两盏茶过来,见自己的父亲咳得厉害,仍旧先将托盘上的茶盏递给了薛龄,这才转而去帮男子拍背顺气。 这个男孩与父亲模样极为相似,一双深目生得炯炯有神,倒让她想起了杜羽修来。 薛龄朝男孩点头致谢,然后转向男子问道:“那阁下可会南齐语?” 鸿胪寺中,通晓南齐语的译语人只剩下一位,还是位年逾花甲的老者。 昨日,薛龄倒是同老者提起随行译语人之事,可他说自己许久没有说过南齐语,近年来处理的都是礼官的公务。这便罢了,老者还一门心思提几年后自己致仕的事…… 最后,还是薛龄好好抚慰他一番,他这才答应,过段时间替她培养南齐译语人才。 男子听了薛龄的问话,下意识点头,但又立刻摇头。 似乎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傻了,他撑起身子解释道:“当年我知道自己是南齐人的后代,特意学过许多年的南齐语。不过……后来就渐渐忘了。” 他说到这儿面色复杂,有遗憾也有庆幸—— 虽然他不记得父母是谁,但骨子里终究是喜欢南齐语的;可若是他当真说了一口流利的南齐语,如今怕是一开口就要丢了命去。 男子喝了一口茶,压下了喉中的干痒,却还是没忍住,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半晌,他恢复了平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薛龄。 “十日后,吏部会在鸿胪寺内设简单的南齐语考试。你若有兴趣,且在家中好好准备准备。”薛龄认真同他说道。 男子闻言十分激动,正要说话怎料又是一阵咳嗽,弄得他面红耳赤。 薛龄抬手,示意他不必开口。待他平复了气息后,才缓缓开口说道:“朝廷如今缺的是南齐语的随行译语人,南齐语是否流利是重中之重。” 男子重重点头,虽然开口还是有些困难,但看神色似乎很有把握。 薛龄已经将话说完,看了看天色,朝他施了一礼离开。 男孩主动起身相送,待薛龄走到门口,他小声问她:“大人,若爹爹做了译语人,是不是便不会这般遭人欺负了?” 男孩的深目水汪汪地,十分期待地瞧着她。 薛龄正欲开口说一句“恐非如此”,瞧着他的眸子,终是不忍心。 半晌,她让自己语气尽量温和地说:“一切会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慢慢变好的。” 第二日,中书省内。 薛龄一大早到了这里,打算请杜羽修出面,替自己草拟一份简单的南齐语试题。 可当她进入熟悉的庭院之中,这才发现原先的格局已经变了。一年前,虽然南齐语的蕃书译语需要处理的公文极少,但也大小有自己的案几和一方天地。虽然地方不大,但能容纳上百份公文奏疏,笔墨纸砚俱全,是一处供官员栖身 的场所。 但是现在,她四处打量了一番,虽说丰罗语的蕃书译语人增添了几张她不熟悉的面孔,但大厅之中尚有富余之处,实在没必要将南齐语的蕃书译语人挤到小小角落之中。 “杜大人,你那里公文堆得最多,大白天的光线又差,何不到窗下来?”薛龄说着,替他将摇摇欲坠的公文扶了扶,打算顺势帮他搬过去。 “那里写了……南齐人不可入坐。”杜羽修见薛龄来了,本能地露出欣喜的神色,却又很快黯淡下来,同她解释道。 薛龄万万没想到,中书省内这些同僚之间都存在区别对待的道理,心中顿时有些忿然。 还不等她开口,刘之越一脸讨好的跑了过来。 自吕瑞抄袭案后,刘之越作为中书省内公文译得最好的蕃书译语人,顺利升官,如今已经是这些蕃书译语人的上司了。 “刘大人,你来的正好。” 薛龄朝刘之越一礼,客气道:“杜大人最近公务缠身,是不是可以……” 她话说到关键处,就被刘之越赶紧打断,只听他小声说:“大人有所不知,如今中书省内……大家恨南齐人入骨,才有了这番规定……” 他观察着薛龄的神色,见女子从愣神转为愠怒,更加为难地继续解释道:“薛大人你也晓得,我此前同杜大人并无恩怨,如今这般光景,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言罢,他有些不自在地朝杜羽修的方向看了一眼,知道自己对不住他,也不敢直视他。 第一百三十章 杜羽修 薛龄一向最是头疼刘之越的性格,本想着他如今做了主官能稍有改善,不料还是一副不敢得罪人地模样。 她索性不看他,直接问杜羽修:“其他两位南齐语的蕃书译语人呢?” “生病告假了。”杜羽修道,似乎是怕招来骂声,连高声说话都不敢了。 薛龄冷笑一声,心想哪里会这么巧。 分明是被欺负怕了,寻个理由躲了起来。 这下倒好,所有的南齐公文全部交给了杜羽修,偏偏他是个实心眼的,无论如何都严守中书省内的要求。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硬是在这种狭小逼仄、受人白眼地环境里,老老实实译好了一封封极为重要的国书。 “刘大人怕得罪人的心情,薛某知晓。”半晌,薛龄转身对刘之越说。 她语气平静,声音清越,也并没有因厅中其他人在忙而刻意压低嗓音。 有人闻声,转头看了过去,见熟悉的刘之越如今摆出一脸讨好地模样,立刻小声喊同僚来看。这边,刘之越心思被说中,连忙尴尬地摆手,却见薛龄神色冷肃地开口道:“如今杜羽修大人以一人之力,承担同南齐往来的全部国书译文。如此重要功绩,刘大人竟不怕 得罪了他?” 薛龄表面上虽说是在同刘之越说话,实则微微侧首,声音传到厅中几人耳中。 案几前的蕃书译语人们,此刻纷纷搁下了手中的书卷和毛笔。然而一眼望过去,他们的神情依旧无所谓。 在这些蕃书译语人的眼里,就算如今朝廷重用杜羽修,但南齐人罪大恶极,日后必不会放过他的。 “况且我记得,杜羽修大人虽说生得高鼻深目,却是自小生活在此的长安人士。”薛龄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接着说道:“南齐白氏王廷此前在西南边境为非作歹,令人痛恨,最终致使两国交战。而南齐将军又在战败一场后,纵容臣下来长安掳人, 令人不齿。此等行径历历在目,自然罪不容诛!” 她冷肃的面容上浮起愠怒,作为当时被一路掳掠至永阳道上的受害人,薛龄对那日作恶的南齐人无半分容忍。 刘之越面色相当难看,不明白薛龄为何选择在此时激化矛盾。 难道是要让群情激愤,当场打死杜羽修不成? 他心中越想越是惧怕,下意识计划着千百万种临时抽身的办法,就连出了人命后,他要如何推脱责任干系都想好了。 只是…… 刘之越眼神扫过厅中的众人,见有的已经握拳站起身来,他摇了摇头,实在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正在两难间,又听薛龄沉声说道:“南齐白氏罪大恶极,如今身死权灭,罪行昭昭。盘踞西南边境的主将慕容氏一族身在大狱之中,成为两国议和的筹码之一。而那日潜入 长安城的细作早被诛杀殆尽!” 说到这,薛龄的唇角绽出一抹冷冷地笑意。 快意恩仇,酣畅淋漓。随即,她微微垂首,沉寂片刻,在众人安静的呼吸声中再次开口:“但是诸位别忘了,南齐还有千万百姓。若要让他们为从前朝廷的过错负责,是否太过苛刻?若是站在诸 位面前的是南齐无辜的老弱妇孺,相信你我之中,多数人是愿意以礼相待的。” 这句话一出,大家赞同地点点头。他们虽是微末文官,但也是明白事理,通晓礼法之人。 “既然如此,杜大人从小在长安城生活,与你我又是同朝为臣,缘何要将其置于如此境地呢?” 说完,薛龄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众人的目光立刻聚在了杜羽修的身上。 光线极差的一方杂乱角落里,深目高鼻的男子有些落魄地坐在案前。他本来生得高大,却被案几上的公文挡得几乎要看不见肩膀了。 “这……”有人不好意思地将视线移开。 “唉……”也有人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走到了杜羽修面前。 那人抬手,杜羽修下意识伸手一挡。 这个动作看得薛龄心头发酸。 杜羽修这些时日,怕是都不敢在外抛头露面吧…… “杜大人,来!” 那人将杜羽修身前的一叠公文小心翼翼地抱起,示意他到原先宽敞的地方落坐。 刘之越在边上立刻道:“这字条……赶紧把这字条拿开!” 说着,那写着“南齐人不可入坐”的字条被他撕得粉碎。 这一带头,众人纷纷动了。 一时间,有人替他摆好了笔墨砚台,有人上前为他整理新的桌案。 只有杜羽修,纹丝不动。 “杜大人……” 杜羽修一言不发。 薛龄见他这样的状态,想他也是无心公务,只得同刘之越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薛大人!” 还未出厅门,薛龄便被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住。 她有些惊诧地回首,就见杜羽修从角落里踉跄起身,神色复杂地向自己走来。 “大人,我想跟您单独聊聊。”他声音闷闷地,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溃地哭出来。 “那我们……去院中说话?”薛龄想起从前阳光热情的男子,大笑着同自己在院中踱步的场景。 当时她是初来乍到,他朝她介绍着中书省各位蕃书译语人的情况,虽然口音奇特,谈吐却是自信又大方…… 对面,杜羽修微微点头,脚步不停,兀自朝院中走去。 庭院之中,一树红梅已经开过,长出嫩绿的叶子来。薛龄寻了一处开阔地地方坐下,看着不远处三三两两走过的官员们,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在中书省忙碌的上午。 “薛大人,我不明白。”身侧的杜羽修幽幽开口。薛龄侧首看他的眼睛,却见他敛眸深思,好半晌才继续道:“当年,我是被经商的父亲卖到长安城的。一直以来,我都记得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样貌。在我心里,其实是有 一份牵挂的……”说到这,他将头垂得更低了,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知道我是朝廷的蕃书译语人,我也喜欢长安城中的一草一木。如果可以,我希望这里和南齐都是我的家。” 第一百三十章 杜羽修 薛龄一向最是头疼刘之越的性格,本想着他如今做了主官能稍有改善,不料还是一副不敢得罪人地模样。 她索性不看他,直接问杜羽修:“其他两位南齐语的蕃书译语人呢?” “生病告假了。”杜羽修道,似乎是怕招来骂声,连高声说话都不敢了。 薛龄冷笑一声,心想哪里会这么巧。 分明是被欺负怕了,寻个理由躲了起来。 这下倒好,所有的南齐公文全部交给了杜羽修,偏偏他是个实心眼的,无论如何都严守中书省内的要求。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硬是在这种狭小逼仄、受人白眼地环境里,老老实实译好了一封封极为重要的国书。 “刘大人怕得罪人的心情,薛某知晓。”半晌,薛龄转身对刘之越说。 她语气平静,声音清越,也并没有因厅中其他人在忙而刻意压低嗓音。 有人闻声,转头看了过去,见熟悉的刘之越如今摆出一脸讨好地模样,立刻小声喊同僚来看。这边,刘之越心思被说中,连忙尴尬地摆手,却见薛龄神色冷肃地开口道:“如今杜羽修大人以一人之力,承担同南齐往来的全部国书译文。如此重要功绩,刘大人竟不怕 得罪了他?” 薛龄表面上虽说是在同刘之越说话,实则微微侧首,声音传到厅中几人耳中。 案几前的蕃书译语人们,此刻纷纷搁下了手中的书卷和毛笔。然而一眼望过去,他们的神情依旧无所谓。 在这些蕃书译语人的眼里,就算如今朝廷重用杜羽修,但南齐人罪大恶极,日后必不会放过他的。 “况且我记得,杜羽修大人虽说生得高鼻深目,却是自小生活在此的长安人士。”薛龄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接着说道:“南齐白氏王廷此前在西南边境为非作歹,令人痛恨,最终致使两国交战。而南齐将军又在战败一场后,纵容臣下来长安掳人, 令人不齿。此等行径历历在目,自然罪不容诛!” 她冷肃的面容上浮起愠怒,作为当时被一路掳掠至永阳道上的受害人,薛龄对那日作恶的南齐人无半分容忍。 刘之越面色相当难看,不明白薛龄为何选择在此时激化矛盾。 难道是要让群情激愤,当场打死杜羽修不成? 他心中越想越是惧怕,下意识计划着千百万种临时抽身的办法,就连出了人命后,他要如何推脱责任干系都想好了。 只是…… 刘之越眼神扫过厅中的众人,见有的已经握拳站起身来,他摇了摇头,实在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正在两难间,又听薛龄沉声说道:“南齐白氏罪大恶极,如今身死权灭,罪行昭昭。盘踞西南边境的主将慕容氏一族身在大狱之中,成为两国议和的筹码之一。而那日潜入 长安城的细作早被诛杀殆尽!” 说到这,薛龄的唇角绽出一抹冷冷地笑意。 快意恩仇,酣畅淋漓。随即,她微微垂首,沉寂片刻,在众人安静的呼吸声中再次开口:“但是诸位别忘了,南齐还有千万百姓。若要让他们为从前朝廷的过错负责,是否太过苛刻?若是站在诸 位面前的是南齐无辜的老弱妇孺,相信你我之中,多数人是愿意以礼相待的。” 这句话一出,大家赞同地点点头。他们虽是微末文官,但也是明白事理,通晓礼法之人。 “既然如此,杜大人从小在长安城生活,与你我又是同朝为臣,缘何要将其置于如此境地呢?” 说完,薛龄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众人的目光立刻聚在了杜羽修的身上。 光线极差的一方杂乱角落里,深目高鼻的男子有些落魄地坐在案前。他本来生得高大,却被案几上的公文挡得几乎要看不见肩膀了。 “这……”有人不好意思地将视线移开。 “唉……”也有人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走到了杜羽修面前。 那人抬手,杜羽修下意识伸手一挡。 这个动作看得薛龄心头发酸。 杜羽修这些时日,怕是都不敢在外抛头露面吧…… “杜大人,来!” 那人将杜羽修身前的一叠公文小心翼翼地抱起,示意他到原先宽敞的地方落坐。 刘之越在边上立刻道:“这字条……赶紧把这字条拿开!” 说着,那写着“南齐人不可入坐”的字条被他撕得粉碎。 这一带头,众人纷纷动了。 一时间,有人替他摆好了笔墨砚台,有人上前为他整理新的桌案。 只有杜羽修,纹丝不动。 “杜大人……” 杜羽修一言不发。 薛龄见他这样的状态,想他也是无心公务,只得同刘之越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薛大人!” 还未出厅门,薛龄便被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住。 她有些惊诧地回首,就见杜羽修从角落里踉跄起身,神色复杂地向自己走来。 “大人,我想跟您单独聊聊。”他声音闷闷地,仿佛下一刻就会崩溃地哭出来。 “那我们……去院中说话?”薛龄想起从前阳光热情的男子,大笑着同自己在院中踱步的场景。 当时她是初来乍到,他朝她介绍着中书省各位蕃书译语人的情况,虽然口音奇特,谈吐却是自信又大方…… 对面,杜羽修微微点头,脚步不停,兀自朝院中走去。 庭院之中,一树红梅已经开过,长出嫩绿的叶子来。薛龄寻了一处开阔地地方坐下,看着不远处三三两两走过的官员们,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在中书省忙碌的上午。 “薛大人,我不明白。”身侧的杜羽修幽幽开口。薛龄侧首看他的眼睛,却见他敛眸深思,好半晌才继续道:“当年,我是被经商的父亲卖到长安城的。一直以来,我都记得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样貌。在我心里,其实是有 一份牵挂的……”说到这,他将头垂得更低了,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知道我是朝廷的蕃书译语人,我也喜欢长安城中的一草一木。如果可以,我希望这里和南齐都是我的家。”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午间心绪 薛龄皱眉,她似乎明白了杜羽修为何如此难过。 在他心中皆如故乡一般的两个国家,却从来不和。 他作为朝廷的蕃书译语人,亲自将南齐充满敌意与威胁的国书译好,是一种什么心情? 他作为一个恪尽职守的官员,却因南齐的种种事端而被人欺凌侮辱,又是什么心情? 可是薛龄却想错了。 “杜羽修……”她欲待说些什么,被杜羽修的一个手势打断。 他还有话说。 “前段时间太子殿下请我助他击溃南齐白氏,我原想着这是令两国止战、改变现状的好方法。毕竟白氏一朝统治南齐期间,的确是侵略之心不死……” 杜羽修说完,仰头看了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为接下来的话攒足力量。 他着急将心中疑惑统统说出来,并没有注意到身侧女子眼神中带着的疑问。薛龄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听杜羽修接着说道:“如今事成,我一边忙着处理议和的文书,一面却要看着无数和我一样的南齐后人,在长安城中水深火热地活着。到头来, 休战、议和,好像对他们来说,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改变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再这样下去,他也许会发疯。 “所以我不明白。薛大人,我真的很不明白。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的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薛龄,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问题的答案。 薛龄点点头,直到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杜羽修内心的想法。 他比她想得更忠于朝廷,也更为理性,并非仅仅囿于自己所经受的苦难之中。 “杜羽修,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她开口,十分诚恳的鼓励他。 “你没有错。可是,如今两国休战议和只是开端,在这之后还有做无数努力。” 薛龄看着远处走过的两名丰罗语蕃书译语人,想到了丰罗同长安的关系。 于是她同杜羽修说道:“本朝与丰罗一向交好,这里的许多丰罗人,将长安当作自己的第二个故乡。所以你希望南齐人在长安也是如此,对吗?” “自然。” 杜羽修在听见她的鼓励之辞后,忍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此时他静静等到眼中的泪被风吹干了一些,才轻咳一声回答她。薛龄点了点头,看着他继续说:“可是这并非一日之功,你我想要的结果也不能一蹴而就。如今我们所做的,只是一个开头而已。而为了促成这样的结果,我们今后要做的 事或许有千千万万件。” 杜羽修神情转为认真。 薛龄并没有说“今后会更好”之类的空话,反而让他真正平静了心神。 “那之后的千万件事,又该如何去做呢?”他问。 作为一个蕃书译语人,他不知道除了将自己困在桌案前处理国书公文之外,还能做什么。 薛龄很用心地想了想,良久也只能摇头。 只听她对他说:“这是两国共同的事,我也不能一下子说出今后所有的计划。我想……这就如同人与人相处一样,你来我往,共同达成双方理想的状态。” 杜羽修沉思了许久,原本暗淡绝望的眼眸此刻才有了几分希冀。 “不过今日我来找杜大人,的确是有事求助……” 见他已经恢复了一些,薛龄干脆将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杜羽修一听爽快应下,似乎对南齐语试题一事很有把握。 待她目送他走回厅中的时候,见杜羽修的案几所在处已经换了一个样子。 薛龄笑笑悄然离去,打算回宫见萧礼一面,向无所不能的殿下讨教一下,他是如何对付南齐白氏的。 春日午间的阳光极为舒服,洒在人身上暖洋洋地。一阵微风拂面,将一树梅花花瓣吹得漫天飞舞。 霎时间,眼前一片明艳色彩,她的心便也跟着明朗起来。 片片花瓣被风扬起,有的落在了美人的鬓发间。 永安侯府的花园之中,男子本欲抬手将佳人发间的落花拂去,却被佳人一把推开。 “你别碰我!”辛雪莺恨声道。 对面,被骤然推得后退半步的周淇,神情中带着少见的怒意。 他性情平和,却也执着。今日这一怒,是为了数条人命。 “雪莺,收手吧。你瞧仅是这花园内,因你的不顺心而死去的人,竟还不够吗?”他低低说道,似乎是在哀求她。前几日乐伎死后,好友将压在府衙的诉状偷偷交给他。周淇顺藤摸瓜细细查过,这才晓得,除了乐伎的命,看似娇弱乖巧的夫人手上,还沾了侯府内将近十名仆从的鲜血 。 他从前只晓得她打骂仆从、妒恨薛龄,没料到不知何时起,已经是变本加厉了。 辛雪莺站在那里,听他如此说,只是挑了挑长眉,娇媚的眉眼仍有动人之色。 “无论如何,你不该害人姓命啊,况且如今又有孕在身……”周淇见她这般,一时间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于是又缓缓靠近她。 女子被他轻轻拥在怀中,笑得艳如桃花,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人命?我想杀的人杀不了,碾死些蝼蚁聊以宽慰罢了,你竟跟我说是害了人命?” 周淇拥住她的双臂一僵。 “不过是个长得像她的一个贱籍女子,我推她下去,就成了害人性命的罪人了吗?” 她眼神一派天真,退后一步仰头看向面前的男子,语气嘲讽地说:“死的那么多,只有关于太子妃的事你才计较,是吗?” “薛龄?”周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对面,女子听到这个名字从周淇口中说出,立刻从平静转为狂躁暴怒。虽然她身形娇小还隐现孕态,却看着十分骇人。周淇试着接近,却见她更为愤怒,只好停在原地,语气平静诚恳地解释道:“那乐伎确然长得像一人,才令我驻足。可那相像之人,是曾经辛府之中,笑着邀我提笔写字的 辛雪莺啊!”那日辛府之中,杏黄色衣衫的娇俏女子抱着一卷画轴朝自己行来。就连周淇自己也是后来才晓得,其实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动了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午间心绪 薛龄皱眉,她似乎明白了杜羽修为何如此难过。 在他心中皆如故乡一般的两个国家,却从来不和。 他作为朝廷的蕃书译语人,亲自将南齐充满敌意与威胁的国书译好,是一种什么心情? 他作为一个恪尽职守的官员,却因南齐的种种事端而被人欺凌侮辱,又是什么心情? 可是薛龄却想错了。 “杜羽修……”她欲待说些什么,被杜羽修的一个手势打断。 他还有话说。 “前段时间太子殿下请我助他击溃南齐白氏,我原想着这是令两国止战、改变现状的好方法。毕竟白氏一朝统治南齐期间,的确是侵略之心不死……” 杜羽修说完,仰头看了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为接下来的话攒足力量。 他着急将心中疑惑统统说出来,并没有注意到身侧女子眼神中带着的疑问。薛龄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听杜羽修接着说道:“如今事成,我一边忙着处理议和的文书,一面却要看着无数和我一样的南齐后人,在长安城中水深火热地活着。到头来, 休战、议和,好像对他们来说,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改变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再这样下去,他也许会发疯。 “所以我不明白。薛大人,我真的很不明白。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的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薛龄,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问题的答案。 薛龄点点头,直到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杜羽修内心的想法。 他比她想得更忠于朝廷,也更为理性,并非仅仅囿于自己所经受的苦难之中。 “杜羽修,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她开口,十分诚恳的鼓励他。 “你没有错。可是,如今两国休战议和只是开端,在这之后还有做无数努力。” 薛龄看着远处走过的两名丰罗语蕃书译语人,想到了丰罗同长安的关系。 于是她同杜羽修说道:“本朝与丰罗一向交好,这里的许多丰罗人,将长安当作自己的第二个故乡。所以你希望南齐人在长安也是如此,对吗?” “自然。” 杜羽修在听见她的鼓励之辞后,忍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此时他静静等到眼中的泪被风吹干了一些,才轻咳一声回答她。薛龄点了点头,看着他继续说:“可是这并非一日之功,你我想要的结果也不能一蹴而就。如今我们所做的,只是一个开头而已。而为了促成这样的结果,我们今后要做的 事或许有千千万万件。” 杜羽修神情转为认真。 薛龄并没有说“今后会更好”之类的空话,反而让他真正平静了心神。 “那之后的千万件事,又该如何去做呢?”他问。 作为一个蕃书译语人,他不知道除了将自己困在桌案前处理国书公文之外,还能做什么。 薛龄很用心地想了想,良久也只能摇头。 只听她对他说:“这是两国共同的事,我也不能一下子说出今后所有的计划。我想……这就如同人与人相处一样,你来我往,共同达成双方理想的状态。” 杜羽修沉思了许久,原本暗淡绝望的眼眸此刻才有了几分希冀。 “不过今日我来找杜大人,的确是有事求助……” 见他已经恢复了一些,薛龄干脆将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杜羽修一听爽快应下,似乎对南齐语试题一事很有把握。 待她目送他走回厅中的时候,见杜羽修的案几所在处已经换了一个样子。 薛龄笑笑悄然离去,打算回宫见萧礼一面,向无所不能的殿下讨教一下,他是如何对付南齐白氏的。 春日午间的阳光极为舒服,洒在人身上暖洋洋地。一阵微风拂面,将一树梅花花瓣吹得漫天飞舞。 霎时间,眼前一片明艳色彩,她的心便也跟着明朗起来。 片片花瓣被风扬起,有的落在了美人的鬓发间。 永安侯府的花园之中,男子本欲抬手将佳人发间的落花拂去,却被佳人一把推开。 “你别碰我!”辛雪莺恨声道。 对面,被骤然推得后退半步的周淇,神情中带着少见的怒意。 他性情平和,却也执着。今日这一怒,是为了数条人命。 “雪莺,收手吧。你瞧仅是这花园内,因你的不顺心而死去的人,竟还不够吗?”他低低说道,似乎是在哀求她。前几日乐伎死后,好友将压在府衙的诉状偷偷交给他。周淇顺藤摸瓜细细查过,这才晓得,除了乐伎的命,看似娇弱乖巧的夫人手上,还沾了侯府内将近十名仆从的鲜血 。 他从前只晓得她打骂仆从、妒恨薛龄,没料到不知何时起,已经是变本加厉了。 辛雪莺站在那里,听他如此说,只是挑了挑长眉,娇媚的眉眼仍有动人之色。 “无论如何,你不该害人姓命啊,况且如今又有孕在身……”周淇见她这般,一时间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于是又缓缓靠近她。 女子被他轻轻拥在怀中,笑得艳如桃花,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人命?我想杀的人杀不了,碾死些蝼蚁聊以宽慰罢了,你竟跟我说是害了人命?” 周淇拥住她的双臂一僵。 “不过是个长得像她的一个贱籍女子,我推她下去,就成了害人性命的罪人了吗?” 她眼神一派天真,退后一步仰头看向面前的男子,语气嘲讽地说:“死的那么多,只有关于太子妃的事你才计较,是吗?” “薛龄?”周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对面,女子听到这个名字从周淇口中说出,立刻从平静转为狂躁暴怒。虽然她身形娇小还隐现孕态,却看着十分骇人。周淇试着接近,却见她更为愤怒,只好停在原地,语气平静诚恳地解释道:“那乐伎确然长得像一人,才令我驻足。可那相像之人,是曾经辛府之中,笑着邀我提笔写字的 辛雪莺啊!”那日辛府之中,杏黄色衣衫的娇俏女子抱着一卷画轴朝自己行来。就连周淇自己也是后来才晓得,其实在那一刻,他就已经动了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各自终局 可是,当初那个天真娇俏的女孩,如今变得心狠手辣,怨毒凌厉。 他从前爱她,如今却是怕她。 所以他逃。 “阿淇。”刚才还怒不可遏地女子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而这变化太快,让周淇的心又是一紧。 她总是这样,气急败坏地要了别人的命,然后一转身笑如春花烂漫。 周淇将靠近自己的女子抱在怀中,虽然动作依旧温柔体贴,一颗心却早就不在了。 自这一日之后,永安侯自请成为朝廷派遣至丰罗留学队伍中的一员。 他通晓音律,精于书画,又从小与太子一起学习过丰罗语,前往丰罗学习交流是极佳的选择。 直到留学生和派遣使出发的那一日,众人才知晓此事。 “永安侯夫人胎像不稳,今日都未能前来相送啊。” “这永安侯如何能舍下娇妻和未出世的孩子,去丰罗一年之久?” 待送走了留学生队伍,十里亭中,有人将方才心中的疑惑一一道出。 “永安侯一家深明大义,侯爷能作表率至此,当真是我朝之幸。”薛龄看着远方的山色,颇为真诚地夸赞了一句。 “薛大人所言甚是。” “原本一对如胶似漆地眷侣分别一载,本官还为之伤心呢,听薛大人这一说,倒对永安侯一家心生敬佩了!” 薛龄身侧的几位官员缓缓点头,对永安侯与其夫人的选择深深感慨了一番,尤其是对永安侯夫人。 然而,此时永安侯夫人在榻上躺着,对已经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诺大的侯府之内,谁也不敢将侯爷去丰罗的消息告诉她。 谁晓得她一怒之下,又会怎么将人折磨死呢? 在百官的称赞声中,已经闭门养胎日久的永安侯夫人,倒是得了个极好的名声。 直到有一日,辛锐大人亲自到侯府看望,人人交口称赞的侯府夫人这才第一次得了消息。 “阿淇!你!”她朝虚空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自有孕以来,她本就易怒的性子变得更为急躁。此时此刻,激怒之下,辛雪莺感觉浑身发麻。她的手诡异地伸着,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阿莺,你怎么了阿莺!” 辛尚书吓得慌了手脚,起身去拍女儿的肩膀,却见她面色极差,心道不好。 “快,请郎中!也去请宫里的御医过来!”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此时胸口起伏的速度看得令人心惊。 辛尚书心中疼惜无比,见家仆匆匆离去,立刻大声补充道:“永安侯成行前嘱托过太子殿下的,若宫中的御医忙不过来,便去东宫求殿下相帮!” 最近宫中陛下与皇后娘娘身体都欠佳,他怕御医抽不开身过来。 只是,本就无法平复心绪的辛雪莺,听了这一句愈发愤怒。她更加急促地呼吸着,欲待说些什么,却气血上涌,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一日,本就胎像不稳的永安侯夫人,因过度思念夫君导致小产。 那一日,娇弱的夫人在病榻上幽幽转醒,得知未能保住胎儿,太过伤心,最终陷入癫狂,无药可医。 此消息一出,众人无不唏嘘。 茶楼酒馆的说书先生们,更是将永安侯夫妇的这一段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薛龄从鸿胪寺回去的时候,路过正巧听到了精彩之处,知晓昔日暗害自己之人得了这般结果,她特意花俸禄买了一坛平日都不舍得尝的佳酿。 “龄儿今日倒是回来得早。”萧礼悠闲地坐在梨花树下等她,一袭烟青色的袍子,让她想到了从前他的书生打扮,心中又添一分欢喜。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自然要回来得早些。”她接过一瓣梨花在掌心,另一只手将小巧精致的酒坛放在了案几上。 “哦?有何乐事说来听听。”萧礼忙碌多日,终于与群臣拟定了同南齐往来的详细方案,此时心中很是轻松畅快。想起薛龄前阵子念叨八宝酥和莲香乳鸽,今日回来特意换了身衣袍,亲自去百合楼买 了带回来。 薛龄还未将酒坛放下的时候便看到了食盒,此时已经迫不及待地将盖子掀开来闻了。 她动作幅度很大,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官袍上,宽袖随着她拿点心的动作,险险就要跟着手腕滑进了食盒。 薛龄冲萧礼笑笑,一边示意他帮自己拉住衣袖,一边飞快地从食盒里捏出一个点心,说道:“我看中的那两人通过了南齐语考试!” 若非如此,她不知还要花多长时间去寻找人才。 上回薛龄在巷子中偶然发现的那名男子,名叫陈放。后来她大受启发,又在四处打听后,寻见一位与陈放身世相似的小姑娘。 但是薛龄自己不通南齐语,心里对两人的语言水平没底。这几日每每念及此处,都少不得多几分忧心,却没想到他们竟全部通过考试! 今日杜羽修离去的时候还说,陈放的南齐语说得十分标准。 这样的好消息,怎能不令她心花怒放。 萧礼眼疾手快,已经帮她将宽袖拉起,眸中带着无限宠溺。 “所以龄儿特意沽酒庆贺一番?”他清朗的音色中带着笑意。 薛龄将手中的酥放入口中,霎时间芝麻焦香萦绕,然后是清甜的果脯味道。 她忍不住连连点头以示称赞,眼神扫过那坛酒,却又朝萧礼摆摆手,待嚼完口中的酥后,才道:“我今日听说了辛雪莺的事,心中痛快,想同你共饮一杯。” 萧礼挑眉一笑,问:“共饮是为何?” 当时两人从南境回到长安,薛龄说过要亲自处理辛雪莺的事,于是萧礼便不再插手了。 她一笑,将坛内的酒液倒入玉杯中。 “还未谢过太子殿下帮薛龄报得掳掠之仇。” 当时萧礼身在南境,却同京城的杜羽修通信,译好的南齐书信再送入南齐藩王手中。 这般不知几个来回,又是几夜不寐,凭借他惊人地权谋手笔,终是从南齐内部撼动了白氏王朝。 “龄儿这么快就晓得了?”萧礼将酒坛接过,替她也斟上一杯,还十分贴心地递到了她手中。 她举杯,同他杯盏轻碰,道:“那是自然。” 随即,两人相视一笑,狡黠地目光像两只狐狸。 梨花色白,盛放如雪。而树下的一对璧人把盏对谈,言笑晏晏。 ……全文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各自终局 可是,当初那个天真娇俏的女孩,如今变得心狠手辣,怨毒凌厉。 他从前爱她,如今却是怕她。 所以他逃。 “阿淇。”刚才还怒不可遏地女子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而这变化太快,让周淇的心又是一紧。 她总是这样,气急败坏地要了别人的命,然后一转身笑如春花烂漫。 周淇将靠近自己的女子抱在怀中,虽然动作依旧温柔体贴,一颗心却早就不在了。 自这一日之后,永安侯自请成为朝廷派遣至丰罗留学队伍中的一员。 他通晓音律,精于书画,又从小与太子一起学习过丰罗语,前往丰罗学习交流是极佳的选择。 直到留学生和派遣使出发的那一日,众人才知晓此事。 “永安侯夫人胎像不稳,今日都未能前来相送啊。” “这永安侯如何能舍下娇妻和未出世的孩子,去丰罗一年之久?” 待送走了留学生队伍,十里亭中,有人将方才心中的疑惑一一道出。 “永安侯一家深明大义,侯爷能作表率至此,当真是我朝之幸。”薛龄看着远方的山色,颇为真诚地夸赞了一句。 “薛大人所言甚是。” “原本一对如胶似漆地眷侣分别一载,本官还为之伤心呢,听薛大人这一说,倒对永安侯一家心生敬佩了!” 薛龄身侧的几位官员缓缓点头,对永安侯与其夫人的选择深深感慨了一番,尤其是对永安侯夫人。 然而,此时永安侯夫人在榻上躺着,对已经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诺大的侯府之内,谁也不敢将侯爷去丰罗的消息告诉她。 谁晓得她一怒之下,又会怎么将人折磨死呢? 在百官的称赞声中,已经闭门养胎日久的永安侯夫人,倒是得了个极好的名声。 直到有一日,辛锐大人亲自到侯府看望,人人交口称赞的侯府夫人这才第一次得了消息。 “阿淇!你!”她朝虚空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自有孕以来,她本就易怒的性子变得更为急躁。此时此刻,激怒之下,辛雪莺感觉浑身发麻。她的手诡异地伸着,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阿莺,你怎么了阿莺!” 辛尚书吓得慌了手脚,起身去拍女儿的肩膀,却见她面色极差,心道不好。 “快,请郎中!也去请宫里的御医过来!”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此时胸口起伏的速度看得令人心惊。 辛尚书心中疼惜无比,见家仆匆匆离去,立刻大声补充道:“永安侯成行前嘱托过太子殿下的,若宫中的御医忙不过来,便去东宫求殿下相帮!” 最近宫中陛下与皇后娘娘身体都欠佳,他怕御医抽不开身过来。 只是,本就无法平复心绪的辛雪莺,听了这一句愈发愤怒。她更加急促地呼吸着,欲待说些什么,却气血上涌,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一日,本就胎像不稳的永安侯夫人,因过度思念夫君导致小产。 那一日,娇弱的夫人在病榻上幽幽转醒,得知未能保住胎儿,太过伤心,最终陷入癫狂,无药可医。 此消息一出,众人无不唏嘘。 茶楼酒馆的说书先生们,更是将永安侯夫妇的这一段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薛龄从鸿胪寺回去的时候,路过正巧听到了精彩之处,知晓昔日暗害自己之人得了这般结果,她特意花俸禄买了一坛平日都不舍得尝的佳酿。 “龄儿今日倒是回来得早。”萧礼悠闲地坐在梨花树下等她,一袭烟青色的袍子,让她想到了从前他的书生打扮,心中又添一分欢喜。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自然要回来得早些。”她接过一瓣梨花在掌心,另一只手将小巧精致的酒坛放在了案几上。 “哦?有何乐事说来听听。”萧礼忙碌多日,终于与群臣拟定了同南齐往来的详细方案,此时心中很是轻松畅快。想起薛龄前阵子念叨八宝酥和莲香乳鸽,今日回来特意换了身衣袍,亲自去百合楼买 了带回来。 薛龄还未将酒坛放下的时候便看到了食盒,此时已经迫不及待地将盖子掀开来闻了。 她动作幅度很大,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官袍上,宽袖随着她拿点心的动作,险险就要跟着手腕滑进了食盒。 薛龄冲萧礼笑笑,一边示意他帮自己拉住衣袖,一边飞快地从食盒里捏出一个点心,说道:“我看中的那两人通过了南齐语考试!” 若非如此,她不知还要花多长时间去寻找人才。 上回薛龄在巷子中偶然发现的那名男子,名叫陈放。后来她大受启发,又在四处打听后,寻见一位与陈放身世相似的小姑娘。 但是薛龄自己不通南齐语,心里对两人的语言水平没底。这几日每每念及此处,都少不得多几分忧心,却没想到他们竟全部通过考试! 今日杜羽修离去的时候还说,陈放的南齐语说得十分标准。 这样的好消息,怎能不令她心花怒放。 萧礼眼疾手快,已经帮她将宽袖拉起,眸中带着无限宠溺。 “所以龄儿特意沽酒庆贺一番?”他清朗的音色中带着笑意。 薛龄将手中的酥放入口中,霎时间芝麻焦香萦绕,然后是清甜的果脯味道。 她忍不住连连点头以示称赞,眼神扫过那坛酒,却又朝萧礼摆摆手,待嚼完口中的酥后,才道:“我今日听说了辛雪莺的事,心中痛快,想同你共饮一杯。” 萧礼挑眉一笑,问:“共饮是为何?” 当时两人从南境回到长安,薛龄说过要亲自处理辛雪莺的事,于是萧礼便不再插手了。 她一笑,将坛内的酒液倒入玉杯中。 “还未谢过太子殿下帮薛龄报得掳掠之仇。” 当时萧礼身在南境,却同京城的杜羽修通信,译好的南齐书信再送入南齐藩王手中。 这般不知几个来回,又是几夜不寐,凭借他惊人地权谋手笔,终是从南齐内部撼动了白氏王朝。 “龄儿这么快就晓得了?”萧礼将酒坛接过,替她也斟上一杯,还十分贴心地递到了她手中。 她举杯,同他杯盏轻碰,道:“那是自然。” 随即,两人相视一笑,狡黠地目光像两只狐狸。 梨花色白,盛放如雪。而树下的一对璧人把盏对谈,言笑晏晏。 ……全文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番外篇 昨夜的一场雨下来,将满园桂花都打在地上。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手心摊着的白绢上全是细碎的黄花,她额角的碎发沾着些微叶子上滴落下来的雨水 ,低头的样子甚是惹人怜爱。 “阿莺,听嬷嬷的话,莫要再拾了。青石地上湿冷,快起来。” 那孩子听见身后不远处老嬷嬷的话,小心地将绢布包起,拍了拍身上原本就没有的尘土,一蹦一跳地朝屋内走去。 “阿莺当心些,路滑……” 还未等老嬷嬷慢悠悠地话音落下,这名叫阿莺的孩子已经跌在地上。她穿着质地轻薄的粉衫,模样娇俏,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生得极为动人。 这孩子摔了一跤,自己爬起来不哭不闹,只细细地将手中的绢布展开看了又看,生怕刚才情急一使力,将包好的桂花捏坏了去。 “嬷嬷,阿莺想吃桂花糕。”她小小的脸费力地仰起头,大大地眼睛显得有些无辜,头上两个小髻的流苏都快要垂到她肩头了。 嬷嬷爱怜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用自己最柔和地声音说:“好孩子,嬷嬷前几日就做了好些,咱们进屋,嬷嬷给你端来。” 一老一小慢腾腾挪地进了屋,一园子的桂花香气混着大雨后特有的气息,在园子里飘散不去。 阿莺很小的时候就被送进这个园子,这是辛家的一处园林。当年这小小的孩子被送来的时候,因为体弱,看着比同龄的孩子都小,连话都说不清楚。她是早产儿,京中多少大夫看过,都说这孩子体质太弱,再病不得,小小病痛也能生生要了她的命去。偏偏她又受不住寒,天一冷就病恹恹地,辛尚书无奈之下只好派家 中长子将这孩子一路护送至东南沿海。辛尚书也是有考量的:此处终年温暖,四季并不分明,对这孩子大有益处。而辛氏在此势力庞大,这孩子过去衣食无忧不说,自家人也会对她多加照拂。虽说稚儿从小无 父母在身边陪伴总归是个遗憾,但她实在不适合在京中久待。若是调理的好,孩子长大些再接回京来也是可以的。 的确,阿莺被送来的时候,南海辛家的家长分外重视,院子都是自己带着管家去收拾的。她初到此的一年,日日都有府中的大夫悉心调理,身体果然好了许多,辛家的人这才放心让她走动。但因她身体还是孱弱,与同辈孩子们一处玩耍学习,无论年岁多大的 孩子,出门前都要被交代一句:莫要欺负阿莺。孩子们一同追逐打闹起来,一旁的侍女嬷嬷见了总将她互在怀里,生怕一个疏忽将她磕了碰了。 她被好生照料着,像个稍不留神就会摔碎的瓷娃娃。渐渐地,孩子们便不愿同她一处,因为任谁与她起了争执都要算作是旁人的错。他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孩子,父母亲人哪个不是分外受人尊重的,这些孩子从出生就是骄傲 无比,哪个也不愿在这阿莺面前平白低了一头。在嬷嬷眼中,阿莺是寂寞的。因为每次遇见同龄的孩子,她都好奇地看着。嬷嬷做针线的时候,阿莺就搬着小凳子在边上捧着书看。远处常有孩子们的嬉闹声,她也不抬 头,只是偶尔会没头没脑地来一句:“嬷嬷你听,他们耍赖呢。” 嬷嬷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阿莺这是在听远处孩子们做游戏的玩耍声。 “阿莺若是想去,嬷嬷陪你去看看。记着不要和他们打闹,也别跟着他们跑,当心呛了灰……” 十岁那年,父亲在信中说将要接她回京。她吃着桂花糕,读着父亲的信,觉得很幸福。十二岁,阿莺已在京中两年。她生得灵秀,说话的时候嗓音甜甜的,像极了南方女子。她从小就知道讨人喜欢,又是家中幺女,不光府内的人喜欢她,京中不少公子都仰 慕她。 那日容越公子到访,她倚在屏风后偷看。见公子如玉,心生亲近之意,便寻了理由相见。她看着面前这个谦和有礼的青年,大方地将自己手中的卷轴放在桌上摊开,辛尚书差婢女又掌了几盏灯,也立在一旁看着。容越抬手指着百寿图上的字迹时,她恰巧站在 他左侧,她悄悄揉了揉鼻子,又使劲的嗅了嗅——是桂花香气。 京中不比南海,桂花只有秋天才有,且仅仅几天就再寻不到踪迹。此时正是春夏交替之际,她身侧的容越公子身上竟是桂花的香气。 她嗅着他身上的桂花香,想起嬷嬷做的桂花糕,又想起她在桂花树下自言自语,说着自己的心事。 她看着容越拿起蘸了墨汁的笔,在纸上一笔一笔的写,一边写边细心讲着笔法,她竟微微有些出神。 她又嗅了嗅,觉得今日的墨汁仿佛也带了桂花的甜香。 她忽然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无比自然好看,让她几乎移不开眼。她想,待他写完,她要将他手边的那几张纸,连同他用过的笔墨都好好地放在她书房里。 桂花香气里,她亦可以独坐到天明。―― 乾熙三十六年,成武帝禅位,携庄懿皇后至颍州行宫颐养。 冬,太子萧礼登基,改国号宝成,封太子妃薛龄为后,掌鸿胪寺主簿之职。 圣旨出,举国赞颂,邻国皆赠礼相贺。 宝成初年春,南齐遣使议和。此后,两国止战,重归于好。 宝成二年,永安侯归国途中病逝于丰罗云边县,棺木经运河返回,帝后亲携众臣,至城外十里亭相迎。 同年,南齐于长安城内设立译馆,并遣使入内学习,使两国文化互通。 宝成三年,丰罗之国境内发生政变,宗室公主掌权,废止“贵族女子遮面而出”之礼法,并效仿长安,鼓励女子入朝为官。 宝成六年正月,后开设译语人学堂,公侯百姓、邻国诸人皆可入内参与学习。 同年夏,丰罗皇族贺兰亭重回长安,见城内丰罗、南齐等诸多邻国人士往来频繁;市集之内,四海物品皆存,兴来作《长安千人赋》、《昔在长安》等文,为后世所效。 宝成七年…… “魏馆主,你既然有心修史,为何要回绝了皇后娘娘的提议?” 赵之元到了弘文馆中,见魏清颐写到宝成七年时搁下了笔,便出声询问。 “那我要问一句,赵国公你想去丰罗,可为何年年在这长安城中?”魏清颐以手撑头,反问他。 赵之元从朝廷最初派遣留学生至丰罗起,就有心出去长长见识,可至今都未能成行,老老实实留在京城,去年承袭了爵位,做了个中规中矩地国公。 “唉……让我留在长安城是祖父遗愿,我又怎可违背。”他负手立在廊下,从前的少年此时多了几分老成模样。 “皇后提议我去史馆,那里诸多当世大儒负责修撰史书,我也很想去同他们共事。可是我与你一样啊!” 说到这,她潇洒一笑,将搁笔前打算写的话说了出来:“宝成七年冬,太子少傅、弘文馆馆主徐英薨逝。” 她将官袍一撩起身,同赵之元站在一处,缓缓道:“也不过就是去年的事……他老人家临去前嘱托过我,替他照料好弘文馆,和里面的这群学生。” 魏清颐的语气散散淡淡地,悲喜皆随流云淡去。 虽未能每日在史馆中与文士们一起修撰史书,她却以弘文馆馆主之名,将所记所书之事,交到了史官们的手中。 在弘文馆馆主大人的笔下,从前籍籍无名的译语人和蕃书译语们,终于在史书之上有了一席之地。 而魏清颐的一生挚友——鸿胪寺主簿、庆文帝的端慧皇后薛龄,也成了她笔墨中最令后世难忘的人物。 第一百三十三章 番外篇 昨夜的一场雨下来,将满园桂花都打在地上。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手心摊着的白绢上全是细碎的黄花,她额角的碎发沾着些微叶子上滴落下来的雨水 ,低头的样子甚是惹人怜爱。 “阿莺,听嬷嬷的话,莫要再拾了。青石地上湿冷,快起来。” 那孩子听见身后不远处老嬷嬷的话,小心地将绢布包起,拍了拍身上原本就没有的尘土,一蹦一跳地朝屋内走去。 “阿莺当心些,路滑……” 还未等老嬷嬷慢悠悠地话音落下,这名叫阿莺的孩子已经跌在地上。她穿着质地轻薄的粉衫,模样娇俏,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生得极为动人。 这孩子摔了一跤,自己爬起来不哭不闹,只细细地将手中的绢布展开看了又看,生怕刚才情急一使力,将包好的桂花捏坏了去。 “嬷嬷,阿莺想吃桂花糕。”她小小的脸费力地仰起头,大大地眼睛显得有些无辜,头上两个小髻的流苏都快要垂到她肩头了。 嬷嬷爱怜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用自己最柔和地声音说:“好孩子,嬷嬷前几日就做了好些,咱们进屋,嬷嬷给你端来。” 一老一小慢腾腾挪地进了屋,一园子的桂花香气混着大雨后特有的气息,在园子里飘散不去。 阿莺很小的时候就被送进这个园子,这是辛家的一处园林。当年这小小的孩子被送来的时候,因为体弱,看着比同龄的孩子都小,连话都说不清楚。她是早产儿,京中多少大夫看过,都说这孩子体质太弱,再病不得,小小病痛也能生生要了她的命去。偏偏她又受不住寒,天一冷就病恹恹地,辛尚书无奈之下只好派家 中长子将这孩子一路护送至东南沿海。辛尚书也是有考量的:此处终年温暖,四季并不分明,对这孩子大有益处。而辛氏在此势力庞大,这孩子过去衣食无忧不说,自家人也会对她多加照拂。虽说稚儿从小无 父母在身边陪伴总归是个遗憾,但她实在不适合在京中久待。若是调理的好,孩子长大些再接回京来也是可以的。 的确,阿莺被送来的时候,南海辛家的家长分外重视,院子都是自己带着管家去收拾的。她初到此的一年,日日都有府中的大夫悉心调理,身体果然好了许多,辛家的人这才放心让她走动。但因她身体还是孱弱,与同辈孩子们一处玩耍学习,无论年岁多大的 孩子,出门前都要被交代一句:莫要欺负阿莺。孩子们一同追逐打闹起来,一旁的侍女嬷嬷见了总将她互在怀里,生怕一个疏忽将她磕了碰了。 她被好生照料着,像个稍不留神就会摔碎的瓷娃娃。渐渐地,孩子们便不愿同她一处,因为任谁与她起了争执都要算作是旁人的错。他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孩子,父母亲人哪个不是分外受人尊重的,这些孩子从出生就是骄傲 无比,哪个也不愿在这阿莺面前平白低了一头。在嬷嬷眼中,阿莺是寂寞的。因为每次遇见同龄的孩子,她都好奇地看着。嬷嬷做针线的时候,阿莺就搬着小凳子在边上捧着书看。远处常有孩子们的嬉闹声,她也不抬 头,只是偶尔会没头没脑地来一句:“嬷嬷你听,他们耍赖呢。” 嬷嬷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阿莺这是在听远处孩子们做游戏的玩耍声。 “阿莺若是想去,嬷嬷陪你去看看。记着不要和他们打闹,也别跟着他们跑,当心呛了灰……” 十岁那年,父亲在信中说将要接她回京。她吃着桂花糕,读着父亲的信,觉得很幸福。十二岁,阿莺已在京中两年。她生得灵秀,说话的时候嗓音甜甜的,像极了南方女子。她从小就知道讨人喜欢,又是家中幺女,不光府内的人喜欢她,京中不少公子都仰 慕她。 那日容越公子到访,她倚在屏风后偷看。见公子如玉,心生亲近之意,便寻了理由相见。她看着面前这个谦和有礼的青年,大方地将自己手中的卷轴放在桌上摊开,辛尚书差婢女又掌了几盏灯,也立在一旁看着。容越抬手指着百寿图上的字迹时,她恰巧站在 他左侧,她悄悄揉了揉鼻子,又使劲的嗅了嗅——是桂花香气。 京中不比南海,桂花只有秋天才有,且仅仅几天就再寻不到踪迹。此时正是春夏交替之际,她身侧的容越公子身上竟是桂花的香气。 她嗅着他身上的桂花香,想起嬷嬷做的桂花糕,又想起她在桂花树下自言自语,说着自己的心事。 她看着容越拿起蘸了墨汁的笔,在纸上一笔一笔的写,一边写边细心讲着笔法,她竟微微有些出神。 她又嗅了嗅,觉得今日的墨汁仿佛也带了桂花的甜香。 她忽然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无比自然好看,让她几乎移不开眼。她想,待他写完,她要将他手边的那几张纸,连同他用过的笔墨都好好地放在她书房里。 桂花香气里,她亦可以独坐到天明。―― 乾熙三十六年,成武帝禅位,携庄懿皇后至颍州行宫颐养。 冬,太子萧礼登基,改国号宝成,封太子妃薛龄为后,掌鸿胪寺主簿之职。 圣旨出,举国赞颂,邻国皆赠礼相贺。 宝成初年春,南齐遣使议和。此后,两国止战,重归于好。 宝成二年,永安侯归国途中病逝于丰罗云边县,棺木经运河返回,帝后亲携众臣,至城外十里亭相迎。 同年,南齐于长安城内设立译馆,并遣使入内学习,使两国文化互通。 宝成三年,丰罗之国境内发生政变,宗室公主掌权,废止“贵族女子遮面而出”之礼法,并效仿长安,鼓励女子入朝为官。 宝成六年正月,后开设译语人学堂,公侯百姓、邻国诸人皆可入内参与学习。 同年夏,丰罗皇族贺兰亭重回长安,见城内丰罗、南齐等诸多邻国人士往来频繁;市集之内,四海物品皆存,兴来作《长安千人赋》、《昔在长安》等文,为后世所效。 宝成七年…… “魏馆主,你既然有心修史,为何要回绝了皇后娘娘的提议?” 赵之元到了弘文馆中,见魏清颐写到宝成七年时搁下了笔,便出声询问。 “那我要问一句,赵国公你想去丰罗,可为何年年在这长安城中?”魏清颐以手撑头,反问他。 赵之元从朝廷最初派遣留学生至丰罗起,就有心出去长长见识,可至今都未能成行,老老实实留在京城,去年承袭了爵位,做了个中规中矩地国公。 “唉……让我留在长安城是祖父遗愿,我又怎可违背。”他负手立在廊下,从前的少年此时多了几分老成模样。 “皇后提议我去史馆,那里诸多当世大儒负责修撰史书,我也很想去同他们共事。可是我与你一样啊!” 说到这,她潇洒一笑,将搁笔前打算写的话说了出来:“宝成七年冬,太子少傅、弘文馆馆主徐英薨逝。” 她将官袍一撩起身,同赵之元站在一处,缓缓道:“也不过就是去年的事……他老人家临去前嘱托过我,替他照料好弘文馆,和里面的这群学生。” 魏清颐的语气散散淡淡地,悲喜皆随流云淡去。 虽未能每日在史馆中与文士们一起修撰史书,她却以弘文馆馆主之名,将所记所书之事,交到了史官们的手中。 在弘文馆馆主大人的笔下,从前籍籍无名的译语人和蕃书译语们,终于在史书之上有了一席之地。 而魏清颐的一生挚友——鸿胪寺主簿、庆文帝的端慧皇后薛龄,也成了她笔墨中最令后世难忘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