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续命人》 第一章 宵禁 绍兴三十年的元宵节,临安城依然那般热闹,甚至比往年还要热闹几分,尚未入夜,十余里长的天街上已经燃起了各式各样的灯山,长长的灯河源头在皇宫大内,灯河的尽头却差不多到了小孤山脚下。 闪烁的烛火就像天上的星光,如果从临安城的上空俯瞰,就像是天上的银河落入了临安城,将大宋的都城映照的彷佛天上的仙阙。 勾栏瓦肆里欢笑声不断,天空飘着细雪,来自异邦的舞娘依旧裸露着纤细的腰肢,在密集的鼓点里把艳丽的裙摆舞成了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每个人都很开心,每个人都像是要把余生所有的开心都在今夜全部挥霍干净。 临安城已经太平了二十年,从皇帝到百姓都坚信这样的太平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 金国皇帝却不这么想。 去岁,金国皇帝完颜亮更定了《私相越境法》,对敢于私自越过宋金边境的人员,不管你是做走私生意的小贩,还是往来两国边境贸易的商人,或者是贪图方便走亲访友的普通百姓,一经抓获,十死无生。 随后,金国单方面关闭了宋金两国十余处椎场,两国贸易只能靠淮河两岸的泗州椎场进行。要经商,要卖货,须得取得官方发放的临时牌照,往来查验身份无误方可放行。对于无照经营,或是胆敢蒙混过关的,一经抓住立刻以细作论处,下场只有一个,“死!” 起初,还真有不怕死的,结果淮河对岸竖起了一排木桩,上面插满了被砍下的人头。 一时间大宋许多做边境贸易的小商小贩纷纷弃货而逃,这些人没了生计,又无钱回乡,纷纷落草为寇,让大宋的边境地区很是头痛了一阵。 金国皇帝所做的远不止这些,根据在金国卧底的谍子传回的情报,还有一些仍与金国有贸易往来的商人传回的消息,金国皇帝正在打造船只和武器,运送粮草的车队在大道上一眼望不到头—— 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金人的铁骑又要来了,宋金两国又要打仗了! 临安百姓和皇帝的心思都差不多,不想他来,他偏偏要来,只能及时行乐! 随着夜色加深,临安城的浮华繁艳也到了极处,就在此时,一声声尖利的警告撕碎了夜色—— “全城宵禁,闲杂人等一律归家,不得在街上逗留,违令者,斩——” 宵禁的鼓声突兀又沉闷地在临安城响起,一下又一下震得人心发颤,原本还在言笑晏晏的百姓顿时变得像惊慌的鹌鹑,一头扎进天街两边的夜色里,慌乱地寻找回家的路。 大小瓦子里再也听不见喝彩叫好的声音,只有焦心的父母在呼儿唤女;勾栏里唱曲的声音、客人与姑娘们调笑打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长街上美丽的女娘们再也顾不上被踩掉的绣鞋、碰落的珠钗,匆匆朝着家的方向跑去,一些来不及回家的人干脆躲进最近的店铺,挨过漫漫长夜。 百姓们惊慌又恐惧,小声地议论着、猜测着。 “天哪,金兵这么快就打过来了,禁军呢?相公们呢?好歹挡一挡!” “老天爷,我娘子都要临盆了,这可咋整啊,我老刘家三代独苗,就指望着这胎一举得男……” “我老娘还在家里,我得回去带上她一起逃……” “逃?往哪里逃?大宋就剩这么大点地方,金人真打过来了,大家一起等死吧!” 一百零八通宵禁鼓还没敲完,人声鼎沸的临安城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从皇宫大内到小孤山的十余里长街上,禁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据那些没来得及回家的人事后回忆,天街上“哒哒”的马蹄声来来回回响了一夜。 半个时辰前,“三衙”管军杨沂中敲开已经落锁的宫门,向大宋皇帝赵构禀告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件,驻扎在孤山脚下的老营发生营啸,整个营地哭声震天,声闻数里。 说来也是奇怪,营啸多半发生在战时,兵士们或者是训练强度过大,或者是战斗压力过大,个别人因此夜梦惊悸,突然喊叫引发骚乱,一个处理不当或者处理不及时,就可能引发波及全营甚至全军的乱斗,造成不可估量的伤亡和损失。 孤山老营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兵,大宋已经多年无战事,兵备松弛,军纪松懈,对于这些从战场上退下来近二十年的老兵,留在军营不过是领份糊口的饷银,怎么还会发生营啸? 不管怎么样,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杨沂中丝毫不敢怠慢,必须第一时间向皇帝禀告,请皇帝下令实行全城宵禁,并由禁军接管了全城防务,孤山一侧的五座城门以及靠近大内的嘉会门都加派了人手。 这才有了临安城的人仰马翻。 刚刚从元宵宫宴上归家的元老重臣被重新请进宫中,他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经过最初的愕然后很快就安定下来。 吏部尚书张焘扫视了一圈,没见到兵部尚书杨椿,立刻问道:“何事引发营啸?现场可有派人安抚劝导?目下情况如何?” 杨沂中虽然官阶比张焘高,但他深知对面是个连皇帝都敢指着鼻子痛骂的狠人,立刻回答:“兵部老杨已经赶过去了,目前什么原因引发的营啸还不清楚,某已安排哨探,一刻一报,相信很快就会有新的消息传来。为防止万一,宫门已经重新落锁,城门和大内都加派了重兵把守,临安城已如铁桶一般,请陛下和各位大人安心。” 如今情况不明,张焘没有再说什么,其他大臣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东暖阁内一时落针可闻。 烛火让赵构的脸色晦暗不明。 十八年前的除夕夜,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锤杀于大理寺狱中,剩余的三名“靖难四将”,刘光世于当年病逝,活着的张俊在豪奢的路上一路狂奔,韩世忠以标新立异引领临安城的时尚潮流。如今,四将已经先后亡故,依附于他们的军中势力全部瓦解,仅有兴州的吴璘和武泰军节度使刘锜在苦苦支撑。 眼看整个大宋的武人重新在皇权和相权下瑟瑟发抖,赵构在“苗刘之变”中受到的惊吓与屈辱才总算找回了场子。 为了安抚胸膛里那颗敏感又脆弱的心脏,赵构不介意碾碎脚边的一窝蝼蚁,哪怕蝼蚁们并没有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过去,赵构君臣等了约莫顿饭的功夫,负责通传的太监迈着小碎步一溜烟地跑到皇帝面前,躬身禀报:“启禀官家,好消息。兵部杨大人已经顺利进入孤山老营控制住了局面。孤山老营并非营啸,而是哭营——” 通传太监说着呈上一卷刚刚收到的密报,赵构和重臣轮流传阅,左相汤思退忍不住发火:“胡闹!大节下哭什么哭?搞得人心惶惶,百姓动荡不安!” 第二章 有人让我给皇帝带句话 “你说你,大过节的哭啥哭?嚎丧啊?你们大晚上这一哭不要紧,整个临安城都宵禁了你知不知道?”杨椿用眼睛剜着趴跪在地上的男人,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出百十个窟窿来。 宫宴结束后,杨椿回到府中与家人一起赏月过元宵。他的小孙子今年才七岁,天资聪颖,正奶声奶气地给爷爷背他刚做的诗。 杨椿是武官,大宋重文抑武,哪怕经过了“靖康之变”这条基本国策也丝毫没有动摇。杨椿不想儿孙再走武人这条老路,可惜几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唯有老大媳妇生下的这个小孙儿,打小聪明,很早就展露出了读书的天赋,杨府自杨椿以下,人人都对这个小孙子宠爱有加。 听见小孙子居然能作诗了,杨椿欢喜得胡子都翘起来,赶紧解下自己随身的玉佩赏给小孙子,杨椿的夫人也是杨府的当家主母则捋下手腕上的玉镯赏给了小孙子的母亲,并且放言:“老二、老三媳妇也不必眼红,今后你们若是也生下能读书的孩儿,老爷和我自然一样看待!” 几句话说的老二、老三媳妇都暗暗拧自己夫君的胳膊,今晚回房,小夫妻免不得要为此努力。 接到孤山老营发生营啸的消息,杨椿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带着府中大半的侍卫就往孤山赶。原本以为要费一番波折,没想到侍卫拿着他的腰牌很顺利地叫开了营门。 孤山老营虽然不像临安城那般张灯结彩,营房还算整洁。点将台是个四四方方的土台子,不大,点将台的正中央放着一个木质的灵位,刷了一层黑漆,上面鎏金的大字写着:故大元帅岳公讳飞之灵位。 点将台下燃烧着两堆篝火,中间的火盆里烧着纸钱,寒风吹过,纸钱的灰漫天飞舞,上千的老兵分成数十列整齐地跪拜在台下,哭声动天。 老兵们对杨椿等人的到来无动于衷,直到皇帝派禁军包围了整个营区,祭拜仪式也到尾声,瞎了一只眼睛的童三顺才撑着一支木腿,“夺夺”地走到杨椿面前:“是我,一切都是我指使的,要抓抓我!” …… 童三顺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腿费劲地盘起来,今夜跪的太久,他齐膝断了的左腿疼痛难忍。 “跪下!” 身后的禁军走上前,一脚将童三顺踹倒在地。 童三顺摇摇晃晃地撑起身重新盘腿坐好:“小兔崽子,腿脚挺有劲儿嘿,踹你三顺爷爷可够狠的,面对金人还能这么横么!” 禁军还要踹人,杨椿摆摆手:“罢了。”他对童三顺说道:“说说吧,整这一出,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童三顺晒笑道:“老子早就该死了,活够了,够本了!”他掸了掸衣襟,“小人童三顺,未敢请教几位大人的官讳?” “怎么?怕我们级别不够送你上路咋的?” 童三顺的话让书记官怒极反笑,眼看他就要发飙让人给童三顺来一顿狠的,先杀杀他的锐气。杨椿制止了他,向童三顺介绍道,“本官兵部尚书杨椿,左边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宗岚,右边这位是皇城司第五指指挥使吴扬,我们三人都是由官家亲自指派,负责审理你们哭营的事件,排面够大吧?今夜过后,不仅是皇帝,整个临安城都知道有你童三顺这么个人了。” 童三顺眼睛一亮,他没有理会杨椿的调侃,盯着吴扬:“你就是吴扬?临安城里最近两年风头最劲的郎君,也是升官速度最快的,吴璘吴少保的公子?” 吴扬年未及冠,是三人中年纪最幼的,原本打定主意今夜做个哑巴,只负责将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如实禀告给皇帝,听童三顺提到父亲的名讳,他向天拱了拱手道:“官家垂爱,去年授了家父少保衔。你跟家父有旧,我本该唤你一声叔父,但今日我奉皇命而来,只谈公事,不论私谊,得罪莫怪。” 孤山老营都是岳飞麾下的百战老兵,他们功勋卓著,都受了极重的伤,岳飞生前一直用自己的俸禄养着这些伤残的士兵,以致秦桧抄检岳家时,堂堂枢密副使家中积蓄仅有十几贯钱。岳飞死后,赵构为了安抚岳飞旧部,将这些人合成一营,集中安置在孤山下,每月发给微薄的饷银,使其能勉强活命。 岳飞曾经与吴玠吴璘有过联合军事行动,军中最重情义,吴扬怕童三顺说出与吴璘有旧,连忙用话封堵,也是提醒他今日的事情太大,即便是他的父亲也无法可想。 童三顺哈哈笑道:“小人算什么东西?污泥土狗一样的人,怎么配跟吴少保攀交情?有人让小人给皇帝带个话,吴大人既然是皇城司的指挥使,这个话想必是一定可以带给皇帝的。” 童三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努力用木腿支撑地面好使自己站的更直些:“你们听好了,那人说,金国皇帝想重启二十三年的计谋,用大圣人(指徽宗)的儿子乱宋朝纲纪,重演一次兄终弟及的戏码。此外,金国皇帝从前年已经在积极备战,主要有四,其一,登籍壮丁;其二,打造战船;其三,抽调民马做战马;其四,在燕京集中打造武器。” “大人问我等哭什么,我哭金人就要打过来了,可是再也没有岳元帅、韩将军他们带领大伙儿跟金军奋力拼杀了;我哭宋朝又有多少好儿郎要殒命沙场,可惜他们拼死夺回的疆土,转眼就会被官家和相公们拱手送给金人;我哭厮杀汉的性命在官家和相公们眼中根本就不是命,有多少好儿郎没有死于战阵,却死在朝廷的手中!” “我恨苍天不公,朝廷不公,我等却仍然要拿命去护这千里江山,只因这是我们最后的家了,金人若是打过来,相公们大不了换个官做做,铁蹄之下,我等小民失去的却是家园、亲人、性命,实在是退无可退,也不能退!” 童三顺越说越慷慨激昂,就连久历朝堂的杨椿也不禁微微动容。 不知不觉间童三顺退到身后的禁军跟前,只听他“呛啷”一声抽出禁军的腰刀,往颈上一抹,当场血溅五步。 第三章孤山老营 “说说吧,有人往你营里传了那么大一篇话,又处心积虑在元宵节安排了那么大一出戏,你身为宣威将军,管的就是孤山老营,你说你事先毫不知情,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 吴扬瞟了一眼放在桌案上的岳飞灵位,向跪在地上的四品宣威将军孙兴不紧不慢地说道。 制作灵位的木板上面的黑漆极厚,黑漆干了之后又上了一层清漆,灵位上“故大元帅岳公讳飞之灵位”几个字铁划银钩,用的是上好的金粉,处处都在告诉世人,元宵夜祭绝非一时心血来潮。 “罪臣真的不知啊,大人明鉴!”孙兴连连磕头,“孤山老营都是些战场上伤残的老兵,朝廷养着他们已是天大的恩典,这十几年他们也算安分,连营门都甚少出去。这些老兵既是身体残障,没有守备任务,也无需操练,罪臣不过按时发放饷银,给些米粮。这一二年,罪臣想着这些伤残的老兵年纪老迈,病死病亡的不在少数,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去得越发少了,是罪臣的错,罪臣该死,罪臣该死,求大人开恩,求陛下饶命,罪臣愿意受罚!” 孙兴说着“啪啪”地扇自家耳刮子,他是真舍得下手,十几个耳刮子下去,原本白白团团的一张脸顿时又红又肿,痛得他眼泪直流。可孙兴不敢停,他是军中老人了,皇帝对岳飞的忌惮他这一二十年在临安城可算是看得明明白白,如今偏让他摊上了这档子事儿,孙兴只能自认倒霉,扇自家几个耳刮子算什么,总比丢了性命强。 “罢了。你这耳刮子扇给谁看呢?真是有罪,该怎么罚就得怎么罚!” 吴扬制止了孙兴,他怕这孙子活活把自家扇晕过去,况且他知道孙兴说的都是实话。 十八年前,岳飞父子和大将张宪被处死,岳飞家属被送往广南、福建路州等地分别拘管,旧部都被打散编入各军。朝堂上秦桧只手遮天,文臣武将不愿依附的纷纷去职以避其锋芒,皇帝和朝廷为了安定人心,特设孤山老营,为的就是封堵悠悠众口。最初的两三年或许对孤山老营还有监管之意,这么多年风平浪静地过来,早就没有了监管的必要,孙兴已经有数年不曾踏足孤山老营。 “将人带下去吧。”吴扬命人将孙兴提溜起来,又对孙兴说道,“你仔细想想,若是想到什么遗漏的,不可欺瞒,马上禀报。” “是是,罪臣一定仔细思量,不敢欺瞒大人。” 看着孙兴千恩万谢地被带回监牢,吴扬询问刑狱掌事谢无鹫:“其余人呢?可有进展?” “都是些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谢无鹫久掌刑狱可不是吃素的,老兵们进来先是一顿杀威棒伺候,哪曾想这些老兵都是伤病缠身,很多都到了油尽灯枯之时,竟当场打死了几个。可就算是这样老卒们也毫无怯色,反倒是谢无鹫怕死人太多不好交待,有些畏手畏脚。 孤山老营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当晚就送到了皇帝案头,皇帝震怒:“宵小之辈也敢置喙军国大事!童三顺与何人交通,又是受何人指使私自祭拜罪臣,必须一一彻查。” 皇城司本来就肩负着守护内廷,监察百官之责,如今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一起乱子,皇城司提点枭龙和独孤木都脱不了干系,幸而皇帝对皇城司第五指指挥使吴扬宠信有加,将这个任务指派给了他。 “独眼”枭龙和“乌鸦”独孤木原本对这个突然加入皇城司担任上五指指挥使的吴少保家公子颇不感冒,主要是皇帝对他太过宠爱,不仅不到弱冠之年就提拔他做了指挥使,这倒也罢了,谁让人家背景强大呢。关键是皇帝不仅让这位小吴大人担负宿卫宫禁之责,还经常指派他参与皇城司本部事务,分薄枭龙和独孤木手中的权力,这就相当于活生生剜去他们的心头肉,谁能不恨? 偏偏皇城司底下的人却对这位小吴大人心存感激,因着皇帝的宠信,皇城司的待遇不仅有很大改善,压力也小了很多。就像这次,原本皇城司自提点一下,免不了人人吃挂落,可有小吴大人在,皇帝的板子打不到他们身上。 吴扬接了皇命,自然要将事情办得漂亮。第一个要查清楚的就是孤山老营。 孤山老营是个特殊的存在,建制并不完备,除了令宣威将军孙兴统管,营内设有千夫长一名,百夫长五人,队正四十人,也不过是负责些饷银、米粮发放之责。 十几年过去,最初的队正有的已经亡故,营内推举了新的队正,孙兴懒得上报,仍然沿用的过去的老名单,皇城司还颇费了一番波折才将人员名单理顺。 除孙兴外,吴扬将千夫长、百夫长和队正也一并收监。无奈这些人都是些混不吝,只一口咬定:“我等都是马上要去见阎王的将死之人,此生无力为岳元帅洗刷冤屈,总该让元帅也享受一点人间的香火。官家不让拜,相公不让拜,我等临死偷偷祭拜一下自家大哥、同袍,有何不可?犯了哪条王法?” “秦桧秦相公残害岳元帅用的是‘莫须有’的罪名,大人又何须审问我等,只需要用‘莫须有’将我等一并杀害就是!” “爷爷跟随岳元帅四次北伐,将金兵杀得屁滚尿流,朱仙镇五百对十万,爷爷就是冲在最前头的背嵬铁骑,兄弟们目不交睫,脚不旋踵,三进三出,人人都杀得直如那血葫芦一般。爷爷使的是镔铁长枪,对上金人那是一枪一个,铁枪折了,爷爷就用大刀;马没了,爷爷就跟金兵步战……结果呢?十二道金牌,要了岳元帅的命,也把弟兄们用血用命夺回的疆土拱手让人。相公和朝廷杀我等甚至都不愿费心编一个像样的理由,‘莫须有’,呵呵‘莫须有’!要杀只管来杀,爷爷反正活够了,只盼望朝廷和相公们面对金兵南下也敢举刀杀一杀,不要把锋刃对准我等,只敢对我等发狠!” 第四章军情谍子 “微臣无能。孤山老营的谢大成是岳飞营中负责军情谍报的,元宵节前一晚,谢大成病死了,这才将祭祀等事委托给童三顺。对外联络诸事皆是谢大成负责,埋伏在金国的谍子并未走我朝的谍报系统,微臣推测应该是用的军中通讯方式。微臣详查了最近三个月孤山老营的人员出入记录,推测传讯之人已经离开临安,极有可能已经返回金国。” 听完吴扬的禀报,赵构的脸色极为难看。 皇城司每日会将审讯结果写成密折送到皇帝面前,看到老卒们指桑骂槐指责他这个一国之君只会对外屈膝,对内冤杀功臣,赵构就七窍生烟:“宵小之辈,既是早获悉了金国的军事动向,如何不及早上报,非要搞这么一出,这是威胁君上,煽惑民心,谁给他们的胆子?” 侍御史陈俊卿躬身道:“无知蠢汉,哪里懂这些规矩。大约是找不到向官家进言的门路,这才愚蠢地搞了这么一出。如今须尽快甄别消息是否可靠,我朝好及早做出应对。” 吏部尚书张焘也出列说道:“前些日子,金国贺正旦使施宜生曾冒死向臣示警,称金兵必来,如今两厢印证,金国有亡我之心是确凿无疑的,恳请陛下下旨重整军备,以免为贼所乘——” 左相汤思退觑了觑皇帝面色,出言道:“笑话!仅凭几个浑汉的胡言乱语就要轻启两国兵衅,陈御史和张尚书也未免太过草率。” 赵构状似无意地说道:“如果金国真如老卒所说有那么大的军事动向,为何我朝安插在金国的谍子竟一无所知?” 张焘恨不得给汤思退白胖的圆脸两耳光,他按捺住性子,向赵构分说道:“我朝安插在金国的探子前些年一直比较活跃,或许早已被金国掌握。去年金国皇帝突然更定私相越境法,并对私自越境人员动辄处以死刑,未尝不是一种警告。从那以后我朝的谍子再未传回有效信息。岳飞已经故去十八年,他的军情谍子也一直陷入休眠,反而能逃过金国的侦查。” 张焘再次躬身,“陛下请想一想,如若不是情势已经危急万分,已经休眠近二十年的谍子有何必要冒死传回情报?” 听到张焘公然说出那个暌违了十八年的名字,赵构的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天神一样的男子,熟兵书,精战阵,勇敢无畏,又带着一点天真的任侠之气。 他说:“陛下,金人不过土鸡瓦狗,只要您一声令下,微臣就带兵直捣黄龙,迎回‘二圣’!” 他奉承:“陛下,您是天命所归,万众敬仰的天子,如今四海归心,民心可用,正可趁此机会收复汴京,解救失陷的父老。” 世人将他和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并称为“靖难四将”,并将他列为四将之首,可是那三人又如何能与他相比呢?刘、张、韩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只有那个男人是完美的,他不好美色,不贪财货,甚至对权力也没有太多的野心。他爱兵如子,军纪严明,约束士卒“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总是能得到军民的一致拥戴。 他对国土和百姓总有一种天生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总梦想着恢复疆土,拯救百姓,做一个时代的英雄! 赵构脸上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你要做大英雄,却将朕置于何地?! 御座下,以左相汤思退为首的主和派与以右相陈康伯为首的主战派正在对喷口水,谁也说服不了谁。 赵构冷眼瞧着,无动于衷。他在龙椅上已经坐了三十多年,从他登基那天开始,文臣们主战主和的戏码就在不停上演,唯有秦桧掌权那段时间,朝堂上只剩下一个声音,他的耳根子也清净许多。 五年前,秦桧死了,一些主战的旧臣被重新起复,诸如吏部尚书张焘、起居舍人虞允文等等,世人皆以为朝堂风向要变,皇帝会顺理成章地将屈膝求和、纳表称臣这些罪名和污点全部推到秦桧身上,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中兴大宋的英主。 赵构默许了主战派对秦桧残余势力的清洗,却又提拔了明面上与秦桧无甚瓜葛,其实内里却是秦桧“和谈”路线坚定拥护者的汤思退为百官之首,担任左相,君臣二人联手在朝堂上稳压主战派一头,也就是说秦桧死后五年,大宋对金国的基本国策并未更改,依然是“讲和”。 三年前,贬居永州的张浚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金国皇帝有意挑起战争,侵略大宋的野心,他立刻上疏给皇帝,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今日事势极矣,陛下将拱手而听其自然乎,抑将外存其名而博谋密计以为久长计欤?臣诚恐自此数年之后,民力益竭,财用益乏,士卒益老,忠烈之士沦亡殆尽,内忧外患相仍而起,陛下将何以为策?” 见皇帝不予理睬,张浚又上疏说:“……不幸用事之臣,肆意利欲,乃欲翦除忠良,以听命于敌而阴蓄其邪心,独厚私室,皆为身谋而不为陛下谋也。坐失事机二十馀年,有识痛心,失贤才不用,政事不修,形势不立,而专欲受命于敌……臣愿陛下深思大计,复人心,张国势,立政事,以观机会。” 紧随张浚之后,东平进士梁勋又上书,认为金国肯定会举兵来攻,希望朝廷早作防备。 这可惹恼了赵构,他先是下诏严禁张浚在永州乱说乱动,斥责他是“邀誉而论边事”,乃“腐儒无用之谈”。随后又亲自下诏把梁勋远窜千里之外的军州。 随后,赵构又揽下了所有的骂名,他严诏称:“讲和之策,断自朕志,秦桧特能赞朕而已,岂以岂存亡而渝定义耶!近者无知之辈,鼓倡浮言,以惑众听,至有伪撰诏命,抗章公车,妄议边事,朕甚骇之,自今有此,当重置宪典!” 谁也摸不透皇帝的想法,他似乎想通过主动承担千古骂名的行动告诉世人,自己并不是一个只会逃跑,毫无担当的皇帝,可是面对金国日益展露的獠牙和咄咄逼人,赵构又确实消极怠战,毫无作为,甚至到了闭目塞听,掩耳盗铃的地步。 吴扬站在队伍的最末处,今儿是小朝会,原本他是没有资格上殿的,皇帝宣他上殿是要将孤山老营的哭营事件向相公和大臣们分说明白,让他有幸见识了相公们的口水大战。 眼看两帮人暂时停止了对喷,赵构开口说道:“既然是我朝安插的军情谍子,都该归密谍司统一管辖,这件事就让皇城司的吴指挥使协同密谍司去办吧。记住,不可漏掉一人。” 吴扬原本低头缩在最远的角落里,听到皇帝点名,赶紧出列躬身道:“是,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第五章 两只狐狸 散朝后吴扬一直等到朝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慢向殿门外走去。 作为皇帝的鹰犬和爪牙,宋朝的皇城司虽然没有后世锦衣卫那般威风八面,臭名昭著,可也着实没有几个正经的朝臣愿意正眼相看。 作为兴州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吴璘吴少保家的十公子,吴扬原本可以在兴州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衙内,每日斗鸡走狗,跑马观花,什么家国天下、家族责任,都有父兄一力承担。可他偏偏在十七岁那年离家出走,来到临安城,入了皇城司,成了皇帝的爪牙,也成了世人眼中的异类。 果不其然,吴扬没走几步就发现有几个文官不住拿眼觑他,还与旁人嘀嘀咕咕。至于武官,都像避瘟疫似的,恨不得离他八丈远。这些人倒不是瞧他不起,皇城司有宿卫皇宫大内之责,负责皇城与皇帝的安危,武官与之走得太近恐怕受人猜忌,百口莫辩。 吴扬对此早已习惯,他低垂了眼默默地往外走去,偏偏有人将他叫住了。 “吴指挥使慢走,且等等老夫——” 吴扬侧头一看,竟是吏部天官张焘,他赶紧让到道旁,躬身拱手道:“下官见过张大人,不知大人唤住下官有何见教?” 张焘将他扶起,笑道:“小吴大人不必多礼。昔年老夫在四川任官时多亏令尊照拂,贤侄若不嫌弃,唤老夫一声世伯就好。我与令尊暌违多年,不知他身体可好?” 吴扬心里惊讶,面上却半点不显,他又深深施礼道:“多谢世伯记挂,前些日子家兄有书信来,告知家大人一切都好,只是去岁母亲亡故,大人不免仍时时伤感。可惜我皇命在身,不能侍奉在大人身侧,实在是不孝之极。” 去年秋天,吴璘的发妻王氏因病亡故,追封吴国夫人。吴扬原本要辞官回家丁忧,哪知赵构竟舍不得吴扬离开,只给了他一月假期回家奔丧,然后“夺情”,特意组建了皇城司第五指挥使司,任命吴扬任上五指指挥使。 皇帝为一个小臣使用“夺情”手段,可谓空前绝后,其圣眷之隆在赵构一朝再不作第二人想。坊间甚至传闻,吴扬是赵构南下时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侥幸被吴璘收养,如今是回朝认亲来了。 这些传闻有鼻子有眼,若不是吴扬的年纪对不上,朝野上下险些就信了。毕竟皇帝血脉遗落民间的故事宋朝已有先例,“狸猫换太子”的演绎小说在书坊里仍有售卖,还成就了一代仁君赵祯的传奇与美名。 “吴兄与夫人鹣鲽情深,可惜吴夫人体弱多病……如今吴夫人去了,你们倒要多多劝慰吴兄且看开些。” “侄儿远在临安不能在大人跟前尽孝,只能托赖兄弟们费心,说起来也实在是惭愧。” “忠孝不能两全,你替你父亲在陛下跟前尽忠也是一样的,你父亲和兄弟们必能体谅你的苦衷。”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会儿闲话,张焘终于提到正事,“官家让贤侄彻查岳飞的军情谍子,不知贤侄可有眉目?” 吴扬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有些着急和忧愁地说道:“负责军情谍报系统的谢大成元宵节前就死了,继任的童三顺自己抹了脖子,孤山营的老卒就像是锯嘴的葫芦,接连审了两日,什么也没问出来……孤山老营里里外外小侄都命人翻遍了,半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有找到。” 吴扬跺了跺脚,就像一个“二世祖”的纨绔子弟那般好胜又虚荣,“这下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小侄的笑话,怕是要辜负陛下的信任了!” 张焘目光微微一闪,他拍了拍吴扬的肩膀,“贤侄莫要着急,官家并未限定期限,这些几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哪查得清,且慢慢来,不要着急。” 张焘说着举步往前走去,吴扬落后半个身位紧跟在后。 “小侄无意中听说,当年各边军大帅启用军情谍子派往金国还是伯父向陛下提议的,没想到过了二三十年岳飞的军情谍子仍在活动,就是不晓得这些谍子如今都掌握在谁的手中?” 张焘脚步微顿,心中有些感慨,“这都是快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贤侄不说老夫都险些忘记了。” 如今是绍兴三十年,二十八年前,也就是绍兴二年,宋金两国刚刚签订“绍兴和议”,大宋以每年向金国进贡“岁币”的代价求得一隅偏安。 那时虽然遭遇了“靖康之变”,徽钦二帝做了金国的阶下囚,大宋的大半江山也沦入敌手,但是,宋人的脊梁未断,血性仍在,朝臣和百姓都摩拳擦掌,梦想着在不远的将来驱除鞑虏,补全金瓯,让江山和骨肉不用分离。 绍兴二年,身为起居舍人的张焘正值盛年,他向皇帝建议,用厚爵重金招募民间的奇人异士秘密潜往金国埋伏,为朝廷打探军事情报,为不远的将来宋金必有的大战做准备,让宋朝的反攻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赵构欣然采纳了他的建议,并下旨让各边军大帅一体施行。 转眼间,已经快三十年了。 当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百姓应募前往金国,作为密谍,这些人的身份在朝廷、在军中都属于绝密。张焘曾经留意过密谍的动向,在他记忆里从来没有听到一星半点这些派往金国的密谍受到封赏的消息,就仿佛从来没有这回事,没有这群人,没想到沉寂了这么多年,岳飞的密谍仍然在活动。 “当年老夫只是向陛下提议,密谍的身份属于绝密,老夫虽然是起居舍人,也是无权过问。贤侄若是在孤山营找不到线索,不妨去大内的密谍司架阁库找找,兴许会有收获,再不然直接问问皇帝本人。” “若是真有这批人的存在,贤侄不妨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置。”张焘顿了一顿,又说道,“武器若是不用,放在那里还能起个威慑的作用,一旦用起来总要有个目标,免得伤人不成反而伤己。” “多谢伯父教导,侄儿受教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宫门,张焘需往六部的公廨处理事务,吴扬躬身侯着他上了等在一旁的软轿,这才直起身来。 “这不是吏部的张尚书张大人嘛,这些文官眼睛都长在额头上,今日怎么倒与公子一起出来?” 等在宫门外的长随长吉过来将腰刀重新帮他配在腰上,见到张焘与自家公子寒暄,有些惊讶。 长吉是吴扬从兴州府里带出来的,自小跟他一起长大,在临安这些时日因吴扬入皇城司的缘故没少遭文官们的白眼。 “张尚书与父亲有旧,我也是今日才知。不过是闲话几句,没甚要紧。”吴扬一边将腰刀重新扣好,一边问道,“让你调查的事情可有眉目?” “来临安两年了,怎么之前从来不曾听闻他提起过。”长吉嘀咕了几句,替他披上大氅,说道,“查到了,这些时日出入孤山营的外人只有汤饼店的曾小乙,如今人已经进了皇城司,不怕他不招!” 第六章 曾小乙 皇城司监牢内,浑身是血的曾小乙被兜头一盆凉水泼醒过来。他的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嘴唇也破了,浅色的囚衣上血迹已经变成了褐色。 吴扬坐在掌班亲自为他端来的太师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放在前面的桌案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一边懒洋洋地问道:“说吧,你们是如何传递情报的?背后领头的人是谁?元宵节搞那么大一出戏,究竟想图谋什么?” “水,给我水!” 吴扬听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显然进了皇城司后水米未进,他示意一旁的狱卒给曾小乙端去一碗凉水。 曾小乙就着兵卒的手低头“咕嘟咕嘟”地狠狠灌了几大口凉水,喝得太急呛咳得他眼泪都出来也舍不得抬头。 一碗水眼看着见了底,他这才舒服地叹了口长气,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叽歪个啥!是老子们问你,不是你问老子!一个死囚犯还问什么时辰,怎么,怕耽误你投胎啊?” 负责刑讯的掌班谢无鹫是个暴戾的性子,他信奉的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嫌犯进了皇城司,只要落在他手里,一顿杀威棒是少不了的。此人尤其喜欢研究前朝酷吏的刑讯手段,什么“剔骨”“梳洗”,说起来那是头头是道,如果不是文官们压制的厉害,他是真想把历朝历代那些有名的酷刑都在犯人身上来一遍。 说话间他挥起长鞭,“啪”地打在曾小乙身上,鞭梢恰恰扫过曾小乙的脖子,顿时在曾小乙身上和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疼痛让曾小乙大声惨叫,他惨笑道:“大人到底要小人说什么?小人就是个卖汤饼的,一向奉公守法,税钱从不敢少一分半文,更不敢多收客人一分半文。前日小二算错了帐,多收了客人十文钱,小人硬是追出半里地将多收的钱还给了客人才心安……大人不信可以去四邻寻访寻访,小人就是个卖汤饼的,哪里有什么图谋……大人、官爷你们要相信小人,小人说的句句属实!” “卖汤饼的,汤饼卖进了孤山营?孤山营有多特殊,你在临安城住了二三十年会不知道?你还想蒙老子,你真当老子啥也不知道,你挑进孤山营的是汤饼吗?是一挑挑的纸钱!要不要老子把纸货铺子的人抓过来跟你当面对质!” 谢无鹫见吴扬没有说话的意思,立刻凶神恶煞地对着曾小乙一顿狂喷。 听到谢无鹫说纸货铺子的老板也被抓进了皇城司,曾小乙脸色顿时一僵,他很快又拖着哭腔喊冤叫屈。 “大人、官爷,小人是贪心了,孤山营的老卒让小人帮忙送些纸钱进去,价格足足比市面上高出一倍。小人心想这些老卒缺胳膊少腿的,无非就是偷偷祭祀一下先人,小人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赚一笔银子,哪晓得还是瞒不过官爷的法眼……小人知错了,小人情愿将赚的银子都退出来,只求官爷开恩,饶了小的狗命,小人结草衔环报答官爷……” 曾小乙猛烈地点头,摇晃着身体大声求饶,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个卖汤饼的,因为贪图银钱才帮孤山营的老卒们偷偷带了些纸钱进去,再问他别的,他只摇头表示一概不知。 正闹腾的不可开交,牢房里突然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曾小乙,你还有个哥哥叫曾从甲吧,还有你的姐姐曾月娥,说,他们如今都在何处?” 曾小乙吃了一惊,他猛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这才发现牢房入口的阴影里还有两个人,他们一站一坐,站着的是个小内监,约莫十六七岁,眉清目秀,显得有几分文弱。 小内监侍立在坐着的人身后,微微向前躬着身子,显得非常恭敬。 坐着的人是一名很老很老的老太监,他的脸上皱纹堆叠着,看不出究竟有多大的年纪。或许是很少见阳光的缘故,老太监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耷拉着眼皮,不说话也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老太监突然弯腰咳嗽起来,咳嗽非常猛烈,让他干瘦的身子像水虾一样在椅子上弹跳着,还伴随着“嗬嗬”的抽气声,好像下一秒老太监就会倒不上来气,死在牢房里。 小内监赶紧弯下身子替他捶背,又不时伸出一只手掌替老太监揉抚着胸口,好减轻他的痛苦,又不时低声询问着老太监的状况,显得极为关切。 老太监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拒绝了小内监的提议,牢房里充斥的都是他的咳嗽声,剩下的就是墙上的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老太监咳嗽时连最凶戾的谢无鹫也屏息凝神不敢动弹。 终于,老太监的咳嗽声停了,吴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在离老太监五步远的地方抱拳躬身,“监牢简陋,慢待公公了,还请公公恕罪!” “不妨事!”老太监挥了挥手,“这地方咱家也有许多年不曾来了,倒觉得亲切。小吴大人不必拘束,只管忙你的去,咱家恐怕得上些手段,小吴大人是大家公子,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手段怕污了你的眼睛,陛下若是怪罪下来,咱家吃罪不起!” “公公自便,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门口的狱卒,他一定给公公办的妥妥的,下官告退。” 吴扬丝毫没有耽搁,再次抱拳躬身侧身慢慢退向出口,谢无鹫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学着吴扬的样子,把身子弯的极低,跟在吴扬身后向门口退去。 皇城司的监牢在地下,联通地面的是一个“之”字形的楼梯,吴扬在拐角处停留了一瞬,底下的监牢并未传来想象中的惨呼,他继续向出口走去,脚步不停。 今日是个晴天,太阳虽然没什么温度,吴扬还是在屋外站了一阵似乎要从阳光里汲取一点热量。 “你就守在此处,没有范公公的允许不得前去打扰,公公有任何需要都尽量满足他!” 转过了拐角,谢无鹫频频回头,极想去观摩一下这位神秘老太监的手段,但他不敢,他知道对方碾死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费力。 听到吴扬的吩咐,他抱拳道:“是,卑职谨遵大人吩咐!” 第七章 鬼见愁 监牢里只剩下曾小乙与两名太监,火把依然在“噼啪”地燃烧着,从入口吹来的风让火把的光闪闪烁烁,将幽暗的牢房照的更加阴森。 小内监走到桌案边,将一个长条状的包裹放上桌案。随着包裹一点一点打开,几十把寒光闪闪形制各异的铁制刀具展露在曾小乙面前,有长短粗细不一的钢针,有剪子、斧头、铁锤、铁钩、小刀等等,还有一些形状颇为怪异,曾小乙叫不出名字,更猜不出是做什么用途。 看着面前像玩具一般的铁制玩意儿,曾小乙打了个寒噤,丝丝缕缕的寒气莫名地从脚底板一点一点升起,让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老太监“嘎嘎”地笑起来,“这些玩意儿你认不全吧?咱家管它们叫‘听话’,已经有多少年没动用过咯。你别看它细巧,多少铁铸的汉子、细作死士都扛不住几样。” 曾小乙听老太监管这些繁复的刑具叫“听话”,再看看他老得不成样子的脸,心底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他惊叫出声:“你是‘鬼见愁’!你是掌管密谍司的‘鬼见愁’!” 老太监笑意丝毫不减:“听听,你连咱家的名号都知道,还说你只是个普通的汤饼店老板,哄鬼呢!” 自从认出眼前的老太监就是掌管密谍司的“鬼见愁”,曾小乙那张憨厚老实的脸就变得惊恐万状。 “鬼见愁”范曾范公公,据说从徽宗起就在宫中掌管密谍司,是大宋皇帝最为信任的心腹太监之一,辽国和西夏的密探不知有多少死于他手。当初金国有覆灭大宋之意,也是范曾掌管的密谍司最先侦知,他窥破了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的阴谋和野心,将证据摆在徽宗面前,提醒他早做防备。 徽宗皇帝赵喆生长于皇宫内院,艺术天分极高,对于人心中的贪欲却不甚明了,他始终不肯相信刚刚才跟大宋缔结盟约,联手灭了辽国的金国皇帝会马上变脸,掉过头又来攻打大宋。 别说徽宗皇帝,就是当时的宰执重臣又有几个重视过范曾整理出来的情报?他们嗤笑他,也嗤笑金国,认为金国皇帝想要吞并大宋是自不量力,“蚍蜉撼树,蚂蚁吞象”。 等到金军的铁浮屠踏碎了大宋君臣的美梦,徽宗只能匆匆将一副烂摊子甩给自己的儿子钦宗赵桓,最终酿成了“靖康之变”,在史书上给赵宋皇室添上了最为屈辱的一笔。 “靖康之变”中,自徽钦两位皇帝以下,在京的皇后、妃嫔、皇子、公主几乎被一网打尽,只走脱了一个原本要去金国做质子的皇九子赵构,他是徽宗皇帝最小的儿子,也是最不受宠的一个。皆因他生母身份卑微,与徽宗也只有一夜情缘,侥幸怀上了龙子,才在皇宫中勉强立足。 若非如此赵构也不会摊上去敌国做质子这种屈辱又有性命之忧的送死差事,谁知世事难料,他却因此逃过一劫,登上了他做梦也梦不到的皇帝之位。 当时在汴京与帝后们一同被掳掠北上的宫人也不在少数,可这难不倒身为大宋情报头子的范曾,他不仅自家逃出生天,还将密谍司几乎完好地带了出来,也为后来登上皇位却毫无根基的赵构迅速掌握局势立下汗马功劳。 之后,赵构在汪伯彦和黄潜善的蛊惑下一路南逃,之所以每每在关键时刻总能化险为夷,跳出金人的包围,范曾和他的密谍司功不可没。 建炎三年,赵构的逃跑策略终于引发了士卒和百姓的不满,尤其是渡江时,赵构宠信的内侍省押班康履勾结投靠他的王渊,抽调战船私运珠宝,大批的百姓和数万士兵因为无船渡江,落入金军的包围圈,十死无生。 百姓怨声载道,士卒物伤其类,愤懑难平。 赵构对此毫无所觉,稍微安定之后,竟在康履和蓝圭、曾泽等一帮内侍的鼓吹下,对王渊大肆封赏,升其为御营都统制及枢密使,这几乎是大宋武官的顶峰,比仁宗朝的“人样子”狄青还要高出一头。谁会想到这样一位在国难当头火速升职的武将,竟从未在战场上与敌人拼杀,升官仅仅是因为投靠了皇帝的内侍! 如何服众?谁能服气? 最按捺不住的就是护卫在赵构身边的苗傅和刘正彦等人,怨气积压得多了,总要找一个宣泄口。 眼看兵变一触即发,范曾冒着得罪内侍一系的风险,提醒皇帝在赏罚上不可太过偏颇,可惜一番肺腑之言不但没有被皇帝采纳,在康履、蓝圭等人的挑唆下,范曾成了心怀妒忌,谤讪君王的小人。 如果不是“苗刘兵变”发生的太快,范曾险些从密谍司掌印的位置上被捋下来。 “苗刘兵变”虽然很快平息,但赵构唯一的儿子,年仅三岁的太子赵旉因为受到惊吓,很快病亡,赵构也因为种种原因丧失了生育能力,此后再无所出,为大宋的皇位传承埋下隐患。 荒诞的是,赵构复位后,追赠在“苗刘兵变”中被杀的王渊“开府仪同三司”,并给死去的康履追赠了“荣节”的谥号,这是何等的殊荣,只差在二人碑上刻上“英雄”二字了。 原本是引发“苗刘兵变”的罪魁,却因赵构的追封成了忠君死节的忠臣义士,范曾和他掌管的密谍司却受到打压,哪怕是绍兴二年大动干戈地招募民间能人异士充任密谍,范曾和密谍司也没有冒出浪花,甚至有人传言,范曾早就去世,密谍司也已名存实亡。 “哈哈哈,没想到因为小人竟引出了您这位大人物,小人死而无憾了!” “不急不急,离死还远着呢!”范曾笑眯眯吩咐小内监,“先给咱们的汤饼店老板来点开胃小菜,再说说他儿子和媳妇的事儿。我看那孩子机灵,入宫服侍我几年,说不准还能接了我的衣钵……” 曾小乙只觉“轰”地一个炸雷在脑海中炸开,他颤声道:“什么儿子媳妇?什么入宫接你衣钵?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第八章 你们不是曾家人 小内监用一个像铁护腕一样的东西将曾小乙的右手牢牢固定住,随后挑选了一把大小合适的镊子,夹住曾小乙的小指指甲用力往外拔,别看小内监长得眉清目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本身力气却不小,曾小乙的小指指甲硬生生被他拔了起来,手指鲜血长流。 十指连心,曾小乙痛的大声惨呼。 小内监丝毫不停,一连拔了曾小乙三根手指的指甲方才停手,又将那个铁护腕一般的东西套上了他的左手,也是一连拔了三根手指指甲才停手。 他一边拔指甲一边说道:“你也不想想咱们是干什么的,别说你的老婆孩子,就是宰执重臣甚至敌国的皇室宗亲,只要老祖宗感兴趣,就连他最喜欢的小妾每天穿的肚兜的颜色咱也有办法弄得一清二楚!” 范曾“嘎嘎”笑道:“老夫没事关心那些做什么,你个小兔崽子拿老夫寻开心,仔细我拔了你的皮!” 他对曾小乙说道:“既然官家对你的事情感兴趣,吩咐咱家来,咱家就得把来龙去脉搞得清楚明白了,才好去回禀官家。你也别打主意跟咱家耗,咱家没那功夫!小六子,把卷宗念给他听听——” “是,老祖宗!” 叫小六子的小内监从袖带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将它展开,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曾小乙,年二十八岁,临安桃李巷‘曾记汤饼铺’老板。父,曾阿大,十年前过世;母,梁氏,十八年前在曾氏老家去世。兄,曾从甲,绍兴十二年失踪;姊,曾月娥,绍兴十二年失踪。” 小六子的声音十分清脆动听,曾小乙听在耳中却如催命的魔音一般,让他不住战栗。 据户籍册登载,曾阿大原籍鄂州,绍兴十一年九月,曾阿大带两子一女从鄂州来临安投亲,担保人系原岳飞军参将谢大成。五个月后,曾阿大长子曾从甲与次女曾月娥失踪,曾阿大带着八岁的幼子曾小乙在桃李巷卖汤饼为生。曾小乙十八岁那年,在曾阿大的安排下秘密前往健康与梁氏女结为夫妇,盘桓不过十日即返回临安。次年,梁氏生下一名男婴,此后每年曾小乙会在年末汤饼铺子歇业时前往健康与梁氏母子团聚,对外则谎称回乡祭祖。 一个月前,曾小乙突然进入孤山营,此后,以售卖汤饼为名,替孤山营递送物资、传递消息,最终帮助孤山营完成了元宵夜祭。 “皇城司在‘曾记汤饼铺’搜查时发现,‘曾记’后院的水井井壁上竟开凿有暗室,经勘查,暗室开凿的时间在十年以上,应该是曾阿大在世时即已经完成。” 小六子终于念完了卷轴,曾小乙的额上冷汗涔涔,他原本因为疼痛而涨红的脸色此刻如同纸一般白。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不愿被人触及的角落,也有倾尽全力也要保护的人。 肉体上的疼痛虽然也令人痛苦,曾小乙并非不能忍受,但是一想到妻儿也会遭受这样非人的折磨,曾小乙立刻痛苦的恨不能死过去,却又不敢真正地死去! 他这才知道这个叫范曾的老太监为何会被人称做“鬼见愁”,再凶再厉的恶鬼见了范公公恐怕都得绕着走,这个大宋密谍司的掌印人总有办法找到你的薄弱处,给你狠狠一击! 范曾可不管曾小乙心里的想法,他“嘎嘎”笑道:“有意思!一个卖汤饼的商贩怎会大费周章在自家的水井井壁上开凿劳什子的暗室?临安城可是天子脚下,曾阿大这样苦心孤诣究竟有什么图谋?” 看着曾小乙苍白的面色和滚滚而下的汗珠,范曾笑道:“还有更奇怪的。这几日你在皇城司的监牢里舒舒服服地待着,老夫和手底下的人却忙得脚不沾地,老夫命人去鄂州你户籍登记的老家仔细寻访,竟有了惊人的发现,你猜老夫发现了什么?” 曾小乙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面对这一切,可范曾的声音还是从耳朵里毫不留情地灌进来—— “老夫的人竟得知曾阿大一家早在绍兴十年的时候因为一场瘟疫全部死绝了,而且他们夫妻两个只得一个小闺女,又哪里来的曾从甲和曾小乙两个儿子?死人不仅能复生,还凭空多了两个儿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还有你的妻子梁氏,也是到建康投亲靠友,幸运的是她被一个儿子死在战场的老嬷嬷收养。十七岁那年与你成亲,你们夫妻一年一次团聚,不仅你妻子不以为怪,就连收养她的老嬷嬷也是见怪不怪,她们不奇怪,老夫倒觉得很奇怪!” 曾小乙和父亲苦心孤诣隐藏多年的秘密被范曾和小六子毫不留情地一层层揭开,曾小乙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赤裸的婴儿,在这位密谍司的祖宗面前毫无秘密和隐私可言。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苦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耳目,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小乙认栽,要杀要剐都随您的便,只求给我妻儿留一条活路,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此时手脚是自由的,曾小乙一定会爬跪到“鬼见愁”的面前,磕头求他放过自己的妻儿,可他现在根本就动不了,只能祈求地望着密谍司的老祖宗,不断开口求饶。 “您曾经对密谍司上下人等说过,除非是谋逆、叛国这样的大罪罪不可恕外,其余的过错您都会酌情网开一面。小乙父子乃至我们祖孙三代人,都不曾谋逆,更不会叛国!小乙不惜死,却想为妻儿求一条活路,还请公公大发慈悲!” 曾小乙说着,不顾身上的伤情和手指钻心的疼痛,连连顿首。 “罪不罪的,咱家说了不算,咱家就是陛下养的一条狗,万事都得请陛下定夺!” 范曾冲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你还是先把自家的事情说清楚,你们不是曾家人,那你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你的哥哥和姐姐又去了哪里?” 第九章 往事(上) “小人的确不姓曾,也不是鄂州人士,小人姓董,祖籍在太行山脚下的永安镇。” 曾小乙既然愿意招供,范曾让小六子招呼守在外面的狱卒将他解下来,顺便还送来一些热乎的吃食。 曾小乙在牢中这几日,吃的是皮鞭,喝的是西北风,早就饥肠辘辘,见到吃的立刻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好一阵狼吞虎咽,待将腹中的饥火压住,这才将自家的来历和盘托出。 董家世代居住在永安镇,是太行山一带的猎户,凭借艺高人胆大,曾小乙,现在应该称呼董小乙的父亲董荣经常深入太行腹地捕猎,每每收获颇丰,因此日子倒也颇为滋润。 靖康二年,董荣二十八岁,已经有了一子一女,长子董从甲,六岁;次女董月娥,四岁。妻,梁小玉,是当地豪族梁氏一个远房偏支的独生女儿。 金军攻占了汴京城后,整个中原大地烽烟四起,董荣不愿卷入纷争,带领妻儿躲进了太行山,原本想着过得一年半载,等大宋禁军收复失地,天下太平了继续出来过安生日子。 董荣想得太天真了,战争阴云笼罩之下哪里有什么世外乐土?太行山一带抱着与董荣一般想法的人家不在少数,纷纷拖家带口地进入太行山躲兵灾,原本寂静的山林竟热闹得如同集镇。 有人就有纷争。山林中缺衣少食,随着时日的推移,这种矛盾越发突出,董荣几乎每日都要为保护住所和食物与人争斗。除此而外,山下群雄并起,经常有人进山招募士兵,一些吃了败仗的溃兵也时常前来骚扰,董荣的儿女年纪幼小,梁小玉又是一个娇怯怯的小娘子。还好董荣的老爹也是猎户出身,两父子互相支应,勉强度日。 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恰好梁小玉的族叔,也是梁氏现今的当家人梁兴拉起了一支队伍抗击金人,董荣与父亲商议之后索性下山投了梁兴的义军。当时中原大地像这样的队伍很多,他们都是民间自发的反抗组织。 绍兴元年,岳飞命人与各地的抗金队伍取得联系,准备联合抗金,这些队伍也都有了一个统一的名字“忠义保社”,其后,岳飞将“忠义保社”整编为“岳家军忠义军”。梁兴则是太行山忠义保社首领,兼岳家军忠义军马统领。董荣靠着武艺高强,敢打敢拼很快升任梁兴的副手。 “那时候各地的忠义军除了在岳元帅北伐时听从调遣配合岳帅的军事行动,平日里更重要的是负责收集和打探情报,为岳帅制订军事行动计划提供参考。打探情报需要乔装进入集镇,又要在山林中行走如飞,我父亲很快被选中做了太行山忠义军的谍报处处长。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的哥哥和姐姐也成了他的帮手。” “董荣?董从甲?董月娥?”范曾沉思道,“绍兴二年,朝廷征召江湖人士充任谍子,各边军的军情碟子名录在密谍司都有存档,为何老夫没有见到他们三人的名字?” “这是我父亲要求的。他曾经对我讲过,负责收集情报只是时势所逼,父亲秉性还是喜欢山林和自由自在,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希望战争快点结束,他带我去太行山中打猎,摘山果和菌子。可惜宋、金虽然不打仗了,太行山我们也回不去了。” 范曾没有理会董小乙言语中的缅怀之意,追问道:“你们又是如何来到临安城的?你的哥哥和姐姐究竟去了哪里?” “我们为何会来临安,这得从岳帅的最后一次北伐说起——” 绍兴四年至绍兴十年,六年间岳飞曾组织并发起了四次北伐行动,意图收复故土。 绍兴十年五月,完颜宗弼,又名完颜兀术,撕毁和议,分四路南下,完颜宗弼亲率主力大军攻打开封,元帅右监军完颜撒离喝攻陕西,金国河南知府李成攻西京河南府,聂黎孛攻大宋的京东路。 面对金军的来势汹汹,岳飞打算趁此机会消灭金军主力,直捣黄龙,收复河山。 此时的岳飞已是武胜、定国军两镇节度使,晋少保衔,人称“岳少保”,麾下兵力占据了大宋总兵力的七分之四。他首先取得了大宋皇帝赵构的支持,同意他北伐,一举建功。 有了皇帝和朝廷的支持,岳飞当即与几大帅臣制订作战方略,准备分头迎击金军。 金人既然分四路来攻,他们也分四路迎击。西路因为吴玠一年前病死,决定由其副手胡世将统领吴璘(吴玠之弟)、杨政与郭浩三个都统制对阵完颜撒离喝;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韩世忠对阵东路的聂黎孛;最重要的中部战场,则由岳飞的“岳家军”、张俊的“行营中护军”,以及刘锜的两万“八字军”分别对阵完颜宗弼率领的金军主力以及李成军。 既然是宋金两国的决胜之战,隶属岳家军的忠义军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完颜宗弼刚刚举兵时,归附于岳家军的义军首领李宝就率领部众于五月二十四日夜晚突袭宛亭县荆堤扎营的金军,杀死三个千目录和四千夫长金国宗室完颜鹘旋,俘获战马千匹,又在六月二日杀退了前来围剿的金军,为岳飞的第四次北伐开了一个好局。 绍兴十年六月底,梁兴与董荣接到岳飞“渡越黄河,剿杀金贼,占夺州县”的命令,于七月一日到达黄河南岸。初二日,梁兴、董荣又率领忠义军渡河返回黄河北岸,汇合河北豪杰赵云、李进、牛显、张峪等人,一举收复绛州恒曲县,随后又沿着黄河北岸越过孟州王屋县向东进发,他们的目标是驻扎在孟州济源县的金将高太尉。 高太尉在孟州有五千兵马,梁兴与董荣率领忠义军与高太尉等人发生激战,两军从辰时打到午时,金军大败溃逃,梁兴与董荣率军衔尾急追,在十里长的战场上到处可见金军留下的尸身。 高太尉回去之后又调来怀州、孟州和卫州的一万多兵马回头杀向太行忠义军,梁兴等人再次与金军血战,从未时战到酉时,杀散金军十之七八,高太尉再次率领残军溃逃。 连战连捷,忠义军士气大振,但连日鏖战也让将士们疲累不堪,梁兴和董荣决定暂住济源县的燕川修整,修整期间忠义军上下得到了河北民众的大力支援和配合。 “小人虽然因为年纪小,对当时的战争记忆很模糊,但听父亲提过,那时候不管是忠义军还是宋朝的正规军,只要是打金人的,军队所过之处百姓都是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腾出最好的屋子竭尽全力地招待,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帮忙打探军情,掩护部队,那真是‘箪食壶浆迎王师’。可惜,眼看大捷在即,岳帅却被十二道金牌招回去了,有谁想过,朝廷的军队一退走,留给忠义军和百姓的是什么?金人会如何对待他们?” 董小乙面容萧瑟,他还不到三十岁,可他如今脸上的神情直如一个历经沧桑的枯槁老人一般,看不到半分生气。 董荣随梁兴出战时,家眷留在太行山下的忠义军堡寨中。梁兴和董荣是六月底出发,然后是闰六月、七月,各个战场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也许冥冥中真有神灵保佑,就在众人都在庆贺即将到来的最终胜利,甚至做好了迎接大宋皇帝回归,重做大宋百姓的准备的时候,董小乙的爷爷突然发疯一般要儿媳带着三个孙子孙女一起离开堡寨。 明明住得好好的,为何却突然要离开?面对儿媳的追问,老头子闷不吭声,只是催促梁小玉立刻收拾东西带着孩子跟自己一起走。到后来甚至惊动了梁兴的夫人亲自来劝,老头子还是不吭气,依然倔强地要走。 梁小玉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在大儿子董从甲的劝说下,梁小玉终于决定带着孩子跟董老头儿一起离开。 董老头儿带着儿媳和三个孙子孙女并没有走远,他绕了一圈,从一条隐秘的小路进了太行山,祖孙三代尽挑隐秘的小路走,忍受着蚊虫的叮咬,担心着猛兽的袭击,最终在半山的一处山洞安顿下来。 几个老弱妇孺,能带的粮食不多,平日里祖孙几人都窝在山洞中,由董老头带着大孙子外出打些猎物补充食物。 梁小玉支使大儿子去问老头,究竟要在山里待多久?董荣回来见不到孩子们着急怎么办? 董老头闷闷地回答:“啥时太平了啥时出去。阿荣知道这个地方,他会来找我们。” 知道丈夫能找到自己和孩子们,梁小玉也就安心了,带着孩子在山洞中安顿下来。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梁小玉按照董老头的吩咐,都是夜里烧火做饭,白天都是吃冷食,好在七八月份,气温高,吃冷食也不妨事。 就这样,董老头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为家人寻得了暂时的宁静。 第十章 往事(下) 山中岁月安稳,山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宋、金灭国之战的紧要关头,尤其是在宋朝的军队取得节节胜利的关键时刻,宋廷以十二道金牌召回了岳飞,据参与北伐的老卒事后回忆,岳飞撤军的途中,百姓扑跪于道旁,哭声盈野,有人拉住岳飞的马缰质问:“元帅来时我等箪食壶浆迎王师,并肩作战,共同御敌,金人早已视我等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如今元帅一去,却将我等置于何地?” 岳飞无言以对,只能拿出皇帝命令班师的诏令给百姓们看,最终,岳飞决定留军五日,好掩护忠义军和百姓们撤退。 可是大宋的军队一退,整个淮河以北都沦为金国的占领区,忠义军和追随过大宋王师的百姓又能退去哪里? 岳飞放弃了浴血厮杀拼命取得的战果,辜负了襄助他的义军弟兄和金占区的百姓,灰头土脸地回到大宋,他一改旧日慷慨激昂随时整军备战的雄姿,不断向皇帝请求卸甲归田,却都被皇帝以“兵戈并未止息”为由,不允。 从此,可将兵百万的岳少保以“副枢密使”的头衔在临安的朝堂上充当一个泥塑木雕的摆设,绝口不提北伐和收复疆土。 岳飞的隐忍并未换来安稳。 次年,即绍兴十一年八月九日,岳飞被罢去枢密副使,充任“万寿观使”的闲职。或许他也嗅到了临安空气中阴谋的味道,自请回江州庐山老家闲居,想要躲过劫难。 此时的岳飞已经无兵无权,是个彻头彻尾的“闲人”,但是朝堂之上仍有人对他不放心。先是秦桧授意张俊威逼利诱岳飞旧部的都统制王贵、副都统制王俊先出首告发岳飞麾下大将张宪“谋反”,以此牵连岳飞。 岳飞下狱后,宋金和谈的进程越发迅速,十一月初七,宋金两国达成二次“绍兴和议”,宋朝皇帝赵构向金国皇帝纳表称臣,宋金两国划淮河而治,淮河以北的土地全部划归金国,同时宋朝还需每年向金国贡奉白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宋金签订和议,岳飞也迎来了死期。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宋朝皇帝赵构下令将岳飞特赐死,时年三十九岁的岳飞没有死在万军之中,而是憋屈地死在了大宋的大理寺狱内。 “这些都是我们来了临安之后才听说的。我们在太行山内躲了足足半年,随着躲藏的时间越久,进山的人越来越多,山下忠义军堡寨的状况我们也听人说起过,外出的忠义军叔伯们一个都没有回来,金兵攻进了堡寨,杀死了所有的人,连襁褓中的孩子都没有放过。最后又放了一把火,将堡寨烧成了白地。后来,金兵时常入山搜捕,我娘为了引开金兵,自杀了。” 董小乙回忆着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我记得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为了寻找食物,爷爷和大哥要去很远的地方打猎。有一回爷爷和大哥出去打猎,整整三天都没有回来,娘亲带着我和二姐躲在山洞中,我饿极了,也怕极了。阿娘没有办法,只能将啃过的骨头又丢进水里煮,我捧着上面已经没有一丝肉的大骨头啃得上面满是口水。就在这时两个金兵沿着山脚慢慢搜了过来,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很快就要发现我们藏身的山洞。娘没有办法了,她让我和二姐藏在洞里不要出声,自己却跑了出去……” 董小乙泪水涟涟,他和二姐躲在洞中,二姐死死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哭出声来。可他的耳朵却灌进了金兵猥琐的笑声,至始至终,他没有听见娘的声音,娘亲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到了第二天,大哥背着摔断腿的爷爷回来,再去找阿娘,只在山林里找到了几片撕烂的衣襟,上面满是血迹。大哥不死心,顺着血迹一路追过去,只在远处的山沟里找到了几截被啃咬过的残肢。可怜我的阿娘不晓得被什么东西拖了去,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董小乙泣不成声,爷爷和大哥、二姐都不想让他看见这残忍的一幕,可他太想再见阿娘一面了,结果他看到的只有几节残肢,他当时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等到醒过来,他说什么也不愿再啃哥哥姐姐递给他的肉骨头…… 董小乙平缓了一下情绪,又继续讲述董家人的遭遇。 董家兄妹在山中躲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董荣。从董荣口中得知,岳飞撤军后,金国一边与宋朝议和,一边加紧了对各地保义军的清剿。保义军为了襄助大宋,几乎都是全军出击,大本营中只留下老弱妇孺,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抄了保义军的后路。 得知后路被抄,保义军人心惶惶,本来在兵力和武器装备上就无法跟金国的军队正面抗衡,现在更是一触即溃。 各路保义军只得且战且退,不断化整为零,“能保一个是一个。” 董荣所在的太行山保义军也是如此。在一次撤退中,董荣自愿留下断后,掩护梁兴带大部队撤走。哪晓得狡猾的金人已经在前方布好了口袋,只等这支保义军钻进去。等董荣带着剩下的几名弟兄赶去会合时,首领梁兴已经阵亡,太行保义军几乎全军覆没。 看着昔日亲密的战友、兄弟被割去头颅,成了金人请赏的工具,董荣没时间悲伤,他带着仅剩的几名弟兄晓行夜宿,不断地曲折迂回,用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回到了太行山中,而此时,他身边仅剩下一个十七岁的小兵。 “阿爹是有名姓的保义军首领,在金国我们根本待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条。阿爹带着我们想办法离开金国,前往宋朝。阿爹说岳帅在宋朝有那么多兵将,我也算是在他麾下浴血厮杀,他不会少我们一口吃食。可是阿爷的腿断了,山里缺医少食,恢复得很不好,他怕连累我们不肯走,甚至威胁爹爹再不走他就跳崖……最后,跟着阿爹回来的小山哥留了下来,他说他只是一个小兵,金人或许不会知道他干过什么,他留下能照顾爷爷,每年清明节的时候还能给死去的弟兄烧点纸钱……” “辗转数月,我们先是来到鄂州,联系上了岳家军中负责情报的谢大成,他本来就是阿爹他们的顶头上司。原本爹爹和大哥想在鄂州定居,可是岳帅出事了,鄂州人多眼杂,我们一家子的到来很多人都看在眼里。谢伯伯给了我们新的身份,顶替死去的曾家人,以投亲的名义来到临安。谢伯伯说临安是天子脚下,有时候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 “至于我的哥哥姐姐去了哪里?我那时年纪小并不知道,后来父亲也从来不许我提起,甚至问都不许我问,直到一个月前,谢伯伯突然找到我,我才知道大哥和二姐为了让我和爹爹能在临安立足,报名又回到金国做卧底。二姐十年前就死了,她被送进了金国的皇宫,金国皇帝完颜亶残忍嗜杀,一次酒后发疯乱杀宫人,二姐正好轮值当差,被这个混账当殿杀死了,可怜我的二姐死的时候刚刚二十岁,还没有成亲……” “岳飞死后谢大成就进了孤山营,与你也有一二十年未曾见面吧?凭什么他一说你就信了?” “当然是有信物的。不然小人一个卖汤饼的,有妻有子,岂肯无谓冒险?” “信物?是不是这个?” 范曾笑呵呵地从袖袋里摸出来一根素银的簪子,抖抖索索地递到董小乙面前给他看。 董小乙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娘亲的簪子,也是谢大成能说动他为孤山营递送物资的凭证。 簪子是素银的,没什么装饰,只在簪尾部分镶嵌了几朵小小的梅花,其中一朵梅花缺了一瓣,是他小时候不懂事向娘讨了来,不小心磕断的。 这簪子是父亲送给娘亲的生辰礼,娘亲十分宝贝,他将梅花花瓣磕掉了一瓣,娘亲十分心疼,可爹要揍他的时候又是娘亲第一个扑过来护住他。 娘亲去引开金兵那天,临出山洞前将簪子拔下来插在二姐头上,小声叮嘱:“娘走了,往后你要替娘好好照顾弟弟。你爹回来要记得让他少喝酒,还有你大哥让他少逞强,你阿爷年纪大了,别摔出个好歹来……” 二姐一边点头,一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想问问到底怎么了?娘和二姐哭什么?二姐却死死地抱住他,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问。 谢大成将簪子送回来,他自然相信他的话,也知道二姐是真的死了,不然她不会将簪子交到外人手上。 董小乙颓然地点点头,什么话也不想说,甚至也没有兴趣知道范曾是如何找到这支簪子的,以密谍司的手段,只要盯上了他,他藏得再好也没用。 “谢大成为何找到你?你和他们究竟有什么图谋?” “谢伯伯找到我,他问我想不想给二姐报仇?想不想找到在金国的大哥?想不想知道爷爷和小山哥的消息?我当然想!他说金国皇帝想吞并我们,可是我们大宋的皇帝不想打仗,一心回避这个问题,只有闹出点动静,让皇帝不得不面对金国将要入侵的事实,大宋的疆土才能保住,我阿爹、大哥、二姐,还有许许多多为了保住大宋不惜流血流汗的人,血汗才不会白流,被淮河分割的骨肉才有希望团聚!” “野心不小,竟然妄想混淆圣听!那接下来呢?你们还准备做什么?” 董小乙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一个卖汤饼的,能做的也都是粗苯的活计。况且谢伯伯已经死了,如今我大哥究竟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也不晓得怎样才能联系他?现在想来,打不打仗是陛下和相公操心的事,我一个卖汤饼的瞎操什么心?” “那你的娘子和孩子呢?搞得那般神秘又是为何?” 董小乙苦笑道:“我娘子就是一个苦命人,自小父母双亡,吃了不少苦,我能待她好,给她安稳的生活,她自然千肯万肯。这些都是我爹一手操办的,大约是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久了,总要留一手。水井里的暗室也是大哥和二姐失踪后父亲带着我偷偷挖的,他总说万一有个万一,也不用东躲西藏,就躲在家中更安全,我们不用上山,我娘亲也不会死。大概娘亲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吧。” 第十一章 狱卒隗忠 范曾见再问不出什么了,吩咐小六子道:“去叫咱们的人进来,将董小乙同门口的狱卒一并带走。” 小六子立刻走到刑房门口,对守在门外的狱卒招手道:“你,赶紧去上面通知密谍司的人进来,就说老祖宗要回去了!” 狱卒答应了一声,“噔噔噔”地顺着楼梯上去,过了一小会儿,带了两个密谍司的人进来。 范曾吩咐道:“把人枷上,带回去!” 密谍司新进来的两人都带着面罩,闻言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迅速走过去将董小乙枷上。 狱卒见没自己什么事,正要转身去刑房外候着,小六子却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不用去门外候着了,老祖宗说了,你也跟咱家一道回去吧!” 狱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小人叫隗忠,今日是第一次当值,小人懂规矩,公公们审问嫌犯的时候,小人都离得老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求公公开恩!” 密谍司侦办的都是通敌、叛国这样的大案,一旦扯上干系,后果不堪设想。隗忠听说过这个汤饼店的老板,没想到看起来憨厚老实的一个人竟会扯上那样不得了的案子,劳动密谍司掌印亲自审讯不说,还要将人直接带走。当下要是不赶紧把自己摘出去,去了密谍司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么? 隗忠今年才17岁,他还不想死,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范曾骂道:“你还真哭上了,行,咱家把你留下,你敢留吗?” 隗忠听到这话,一骨碌翻身爬起来,从密谍司的人手里抢过牵拉董小乙的绳子,点头哈腰地道:“押解犯人的活计小人熟,还是交给小人来办,您二位歇一歇。公公让小人去哪里,小人就去哪里!” 范曾不再理他,在小六子的搀扶下慢慢向地面走去。 到了上面,吴扬已经离开了,一直等候着的谢无鹫赶紧过来行礼,隗忠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谢无鹫盯着自己的鼻子尖,只当看不见。 范曾淡声道:“人犯我带走了,这个小狱卒咱家也带走,你转告吴指挥使一声,这个曾小乙的案子从此在皇城司销号,稍后我的人自然会来办理交接手续。” 谢无鹫一声也没有多言语,抱拳躬身道:“是,卑职记住了,卑职自会将公公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吴指挥使大人!” 送走了范曾一行,谢无鹫报名进到吴扬的公事房内,将范公公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他听。 吴扬头也不抬地说道:“知道了,你且忙去吧。” 见谢无鹫一直没有挪步,吴扬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事?” 谢无鹫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就是今日范公公带走那狱卒,叫隗忠,是我一个老伙计的儿子,他今年才17岁,是卑职让他进的皇城司。今日是他第一次当值,没想到却遇见了曾小乙这档子事儿,属下,属下想请指挥使大人向范公公说个情,要是没什么大事就放那孩子回来……那孩子嘴紧,保证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谢无鹫一边说,一边心虚地觑着吴扬的神色。他也知道但凡跟密谍司扯上关系的都不会是什么小案子,可他不得不来。隗忠的父亲跟他是同乡,两家时常有来往,不止如此,多年前隗忠的父亲还在他的撺掇下办了一件大事,隗忠的父亲却一个人承担下来所有的后果,不然他哪还会有机会当上皇城司刑狱的掌事。 前年,隗忠的父亲一病死了,将小儿子托付给他,他好容易瞅准机会给弄进了皇城司。原本今日他是想让隗忠在吴扬跟前露露脸,那孩子机灵,说不准就被这位炙手可热的指挥使大人看中,提到身边做个亲随,总好过一辈子跟他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强。 吴扬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脸上不辨喜怒。 谢无鹫暗暗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只见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下,说道:“往日属下不懂规矩,冲撞了指挥使大人,属下该死,还请指挥使大人不计小人过,帮属下这一回!” 谢无鹫说着“啪啪”地扇了自家几个耳刮子,眼巴巴地望着吴扬。 吴扬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淡声道:“你要我帮你去密谍司里捞人,总得让我知道你跟隗忠他爹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情吧?” 谢无鹫略微有些犹豫,吴扬立刻说道:“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强人所难,就当你今日并未来过,你走吧!” 谢无鹫知道再犹豫下去就彻底得罪了这位吴指挥使,况且,放眼整个皇城司,甚至整个临安城,除了眼前这位小吴大人还有谁有那个胆量和能力去密谍司捞人? 他磕了个头,说道:“不是属下不肯说,实在是涉及到一桩隐秘,还请大人摒退左右。” 吴扬对侍立在身后的长吉吩咐道:“你去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我吩咐不许进来!” “是!”长吉立刻走出去,还将大门虚掩上,自己则立在阶下防止有人闯进去。 “起来吧,说来听听,何事如此隐秘?” 谢无鹫趁势站起来,躬身说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隗忠的父亲叫隗顺,是大理寺诏狱里的一名小狱卒,属下也只是皇城司刑狱里的一名小狱卒。我俩是同乡,又做着同样的差事,两家人时常走动。” 虽然是同乡,又都是狱卒,隗顺和谢无鹫的心性却大不相同。 隗顺老实,没什么多的心思,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将狱卒这份差事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将来传给儿子,儿子再传给孙子。 “天下太平,有份安稳的差事,这日子啊美的没边了!” 隗顺剥开豆角,将几粒毛豆丢进嘴里,嚼了几下,再抿一口烧刀子,舒服得眯起眼睛直叹气。 “哦,吃几粒毛豆,喝几口烧刀子,你就满足了?觉得这日子美到头了?没出息!” 年轻的谢无鹫也吃着毛豆,喝着烧刀子,可他并不觉得这滋味有多好,他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小狱卒,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与臭虫、老鼠还有肮脏的囚犯为伍。他总想抓住一个机会,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绍兴十一年的秋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宋金两国准备议和,一心主张抗金,并在北伐战争中连战连捷的岳飞成了金人的眼中钉,尤其是颖昌之战中金国统帅完颜兀术的女婿夏金吾战死,让完颜兀术对岳飞恨之入骨。他担任金国方面的和议大使后开出了一个私人的议和条件:杀掉岳飞! 十月,岳飞被投入大理寺诏狱,隗顺就是看守他的狱卒之一。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喜欢太平日子,喝二两烧刀子就觉得人生已经圆满的小狱卒是岳帅岳少保的死忠粉。 眼睁睁看着心目中的英雄在自己跟前被严刑拷打、被泼污却百口莫辩,隗顺心中十分难过。 “那段时间他经常拉着属下喝酒,经常喝醉,一喝醉了就大声替岳飞叫屈,拉都拉不住!可我俩只是两个小小的狱卒,宗正卿和大理寺丞帮岳飞喊冤都被撤职的撤职,流放的流放,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皇帝和宰相的态度那样坚决,终于,没人想着能救出活着的岳飞了,但还是有人不忍心岳飞死后尸身受辱,经过不断的转托,有人找到了谢无鹫,希望在岳飞死后他能帮忙收敛岳飞的尸身。 “那人许了不少好处,属下动心了,这才打起了隗顺兄弟的主意。” 谢无鹫收了好处开始频繁地去找隗顺喝酒,隗顺心里不痛快,又是好兄弟相邀,自然无有不应的。 谢无鹫藏了心思,每每酒至半酣就开始有意在隗顺面前大谈岳飞的忠义与冤屈,经常惹得隗顺红了眼眶。 终于,谢无鹫借着酒醉向隗顺说道:“岳帅肯定是活不成了,他一死,他的亲人必定马上就会被朝廷的人押解着远窜边地,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可怜呐,岳少保一世英雄死后却落得死无葬身之地,连个收尸安埋的人都没有!” 那一晚,隗顺破天荒地没有接话茬,喝酒喝得很猛,眼睛却很亮,谢无鹫知道事情成了! “岳飞死后属下隐约听人提起,有人半夜里偷偷将他的尸身背出去了,再要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隔了两三日我听说隗顺丢了差使,上门去问背走岳飞尸身的人是不是他,他一声儿没答,只搓着手问我借几两银子,说自己丢了差使得寻个营生……后来他生了儿子,属下去道贺,那晚他喝醉了,说漏了嘴,说他将岳飞随身的玉佩用绳子牢牢系在他腰间,‘以后就是尸身化了白骨也认得出,不怕祭拜错了人’,属下这才肯定是我隗顺兄弟将岳飞的尸身偷偷安葬了!” 谢无鹫没有说的是,他将隗顺说漏嘴的情况作为凭据,又从那人手里得了一大笔银子,靠着这些银钱他走通了门路,这才升了刑狱掌事。 隗顺在钱塘门外支了个小摊,贩卖些水果和饮子,生意时好时坏,谢无鹫时不时地接济他一下,每次隗顺都千恩万谢,生意但凡好一点,隗顺也总会千方百计将人情还回来。 谢无鹫想给隗顺一大笔银子,一次性将这牵扯不清的人情债断个干净,隗顺总不肯收;想要从此不做理会,任他自生自灭,谢无鹫又做不到。 一边被好兄弟当做大恩人,享受他们一家子的感激;一边自责好兄弟丢差使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谢无鹫在这样的矛盾里性子越发古怪。 “如今隗顺死了,死之前将他家小子托付给了我,我不能放任那小子出事不管,只能厚着脸皮求到大人名下,您老不帮属下,隗忠那小子必死无疑!” “知道了,你且出去吧!” 从吴扬处出来,谢无鹫的脚步有些虚浮。他从前只觉得吴扬是个靠祖荫的二世祖,虽然也有几分才干,但他们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性坚韧,才干出群。 今日吴扬吴指挥使却给了谢无鹫完全不同以往的观感,他就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压迫感十足。 谢无鹫原本自称属下,委实是因为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但现在他却心悦诚服,“隗忠那小子要是能逃出生天,趁此机会巴紧吴大人,老子也算对得起我隗顺兄弟了!” 第十二章 皇帝的宠臣 谢无鹫告退离开,吴扬吩咐门外的长吉:“去叫白羽来见我。密谍司若是有人来记得让他来一趟,就说我有话要托他转达给范公公。” 长吉离开不过片刻,宫里来人了,皇帝宣吴扬即刻入宫。 吴扬将桌案草草收拾了一番,掩上房门正要随宫里来人离开,恰好跟一个面目英俊,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撞了个对面。 吴扬使了个眼色,两人往侧里走开几步,吴扬匆匆问道:“我让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皇帝宣我进宫,多半要问起此事。” 名叫白羽的年轻人答道:“我办事你放心。印书的人我给你抓到了,喏,就在那里!” 吴扬转头看去,这才发现白羽身后还跟着两名亲事官,他们都是跟白羽一道轮值到皇城司充当逻卒的,两人中间押着一个双手被枷住的汉子。 吴扬拍了拍白羽的肩膀:“行,你去我房里等着,等我回来再详细说说。” 吴扬刚到御书房门口就被大太监王沐恩拦住了。 “官家正发火呢,这临安城也真够乱的,小吴大人还是等官家训完人再进去吧。” 皇帝愤怒的声音正好响起:“你是不是老眼昏花,动不了啦?还有你手底下的密谍司都是死人吗?孤山营夜祭你事先一点风声不闻,临安城满大街流传的《岳飞传》你也半点蛛丝马迹都不知道,现如今临安小儿人人都在传唱的反动童谣你也不知来龙去脉,朕要你何用?是不是哪天逆臣贼子要了朕的性命,你还是一问三不知?你果真昏聩无用朕这就下旨捋了你的密谍司掌印身份,让你安心留在宫内颐养天年!” 从御书房的门缝里看进去,只见先前从皇城司离开的范公公正跪伏在地上,纱帽滚落在一边,一颗雪白的头颅微微颤动。 范曾一声儿不敢为自己辩驳,只是不停地磕头认罪:“奴才知罪,都是奴才无用,请官家责罚!” 范曾是有苦说不出。 皇城司和密谍司都是皇帝的耳目和爪牙,普通百姓经常将他们混为一谈,称其为“皇城密谍司”,实际上他们是两个互不统属的系统。 皇城司和密谍司都掌管着一套谍报系统,皇城司对内,负责监察百官和监控临安城的舆论风向;密谍司对外,主要是负责国与国之间的情报往来。 皇帝指责他的三项罪名,严格说起来都不归密谍司管辖,而是皇城司的本部事务。但皇帝正在气头上,他说是密谍司办事不力那就是密谍司办事不力! 吴扬有些不落忍,他请王沐恩替自己通传,将范曾从皇帝的怒火当中解救出来。 “滚起来吧!”皇帝重新回到御案后坐下,又招手对吴扬说道,“颂卿来了,快近前来。沐恩,给颂卿设个座,就设在朕跟前。” 吴扬离开兴州府的时候才十七岁,并无表字,在平定沿边盗匪之患时立下功劳,皇帝一高兴特赐了他表字“颂卿”,勉励他“多为朝廷立功,为百姓谋福,等将来让大宋百姓人人都称颂小爱卿的姓名!” 这是何等的亲厚和殊荣! 王沐恩亲自去搬了一个小杌子来放在御案下边,离皇帝极近,他还凑趣说道:“小吴大人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奴才打眼一看,小吴大人竟比上次见面时更俊美几分,怪道人人都说小吴大人是临安小娘子梦里的第一佳婿呢!依奴才看,小吴将军比仁宗朝的‘人样子‘狄青狄将军也不遑多让!” 这话让皇帝极为欢喜,他笑道:“仁宗皇帝有他的狄青麟,朕也有朕的吴颂卿。有颂卿在朕和皇后可安枕无忧!” 吴扬一直等到皇帝和大太监夸他夸得差不多了,这才有些腼腆地说道:“微臣做的都是份内之事,皇上,您夸得我都怪不好意思了。” 吴扬亲近的态度让皇帝更加满意,他笑道:“你对朕忠心,办事勤勉,朕自然会时时夸奖于你。说吧,《岳飞传》的事情查得怎样了?” “回皇上的话,印书的人臣已经拿住了,正要审问,皇上就宣臣进宫了……” “你这猴儿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那行,等你问明白了再来回朕的话。如今朕有话嘱咐你,”赵构招呼吴扬仍坐在小杌子上,细细叮嘱道,“如今朝廷内外人心浮荡,总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前些时日朕命你参与审理的孤山营夜祭是一桩,如今这满临安城的《岳飞传》是一桩,还有一桩,如今临安小儿口中传唱的反动童谣又是一桩,依朕看,这三桩事情其实是一桩事,须得找出那个提头之人。” “皇上英明!”吴扬抓住机会拍了下马屁。 赵构摆摆手说道:“休打岔!皇城司提举由赵璩担着,他是个不管事的。密谍司范曾也老了,恐怕精力不济,你年轻,替朕多看着些,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搞事情,查明白了朕必不饶他!” 王沐恩见吴扬面有难色,立刻说道:“大官,小吴大人担着皇城的安危,他若去插手这些事务恐怕不妥当。” 皇帝勃然变色:“皇城司是朕的皇城司,朕爱用谁就用谁!你只管用心替朕办事,明日朕就宣旨升你的官,看看还有谁能说什么!” 吴扬统领的第五指是皇帝亲军,虽然也归属皇城司名下,主要职司却是宿卫大内,负责皇城和帝后的安危,虽说在皇城司需要的时候也需及时提供支援,参与抄家、缉捕人犯等事务,但是监察百官,监控临安城舆论却是皇城司本司职掌,吴扬参与过多属于越权,只会引人嫉恨。 前些日子因皇帝给了吴扬一块入宫行走的腰牌,又许了他可在天街驰马的特权,引得御史纷纷弹劾,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见皇帝对自己这般宠信维护,吴扬立即起身行礼道:“是,微臣一定用心办事,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你去吧,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问范曾。你也去吧,你们都出去,朕也乏了!” 见吴扬和范曾告退出去,王沐恩追了出来,“奴才送送小吴大人。” 范曾识趣地避到一旁,王沐恩拉着吴扬叹道:“我的小吴大人,您都多少天没进宫给皇上请安了?皇上给了您这块入宫行走的腰牌,您可不能只把他当个摆设,得多进宫请安,多陪陪皇上。” 吴扬拉了拉王沐恩手中的麈尾,笑道:“我知道了王公公,都听您的。现下我要去给皇上办差了,等下次进宫给您带三脆羹和羊舌签,我知道您爱这一口。” 吴扬边说边加快脚步去追离得远远的范曾,王沐恩跺脚喊道:“不要羊舌签,那个太腥!上次你带来的沙鱼脍和花炊鹌子就不错,官家爱吃!” 吴扬头也不回地扬手道:“知道啦,三脆羹、羊舌签、沙鱼脍和花炊鹌子都带!” …… 王沐恩回到御书房,见皇帝站在窗前望着那个走远了的挺拔身影,眼里竟有一丝羡慕。 王沐恩叹道:“自从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出宫建府,这宫里就冷清了,幸而还有小吴大人时不时来陪陛下说话解闷,不然剩一班老人儿在宫里,实在暮气!” 赵构收回目光,哼声道:“他哪里是跟朕说话解闷,跟你才是有说有笑!” “啧啧,今儿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大官居然吃起奴才的醋来,”王沐恩笑模笑样地说道,“别看小吴大人年轻,他心里明白着呢,谁真心对他好,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奴才听说,从宫里下值出去,他马上又去皇城司当差,那真叫尽心竭力,一办起差事来经常宿在公事房内,十天半月不归府!” 赵构哼道:“那是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瞎胡闹!” 王沐恩叹息道:“不知道的自然说他瞎胡闹,可奴才知道他是感念陛下对他的好,想把差事都办妥当了来报答陛下。奴才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吴大人,嗬,那两只眼睛直直的,看人都不错眼珠子,跟小狼崽子一般,可您现在看他,跟老奴都有说有笑了,这都是大官您给焐热的。” “朕知道,”赵构叹道,“吴璘儿子众多,他那个姨娘又是个冷心冷情的……难为他了,不然小小年纪岂会离家来了临安城,跟一群大头兵们混在一处?大伴,你说说,如今还有谁家的衙内像他这样自己找苦头吃的?何况他办事又勤勉,像颂卿这样有志气又有才干的年轻人就该给他崭露头角的机会!” 王沐恩知道皇帝这是想起了自己当皇子的时候,他劝解道:“小吴大人是个有福气的,有大官您看顾着他,他只会越来越好,老奴都等不及想看看小吴大人将来成了我大宋朝人人称颂的少年英雄的样子,那该多神气,多威风!” 赵构想象着吴扬走马长街,被无数百姓夹道欢呼,还有无数小娘子向他抛洒鲜花、手帕的情形,憋闷的心情开朗起来,他露出老父亲一般的笑容说道:“大伴,明日你亲自去皇城司传旨,朕要升他做皇城司提点,看看谁还能不服气,还敢给他使绊子!还有,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人将他折损了!” 【王沐恩:大官,民间都在传说吴扬是你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 赵构:胡说,朕年轻时哪有他那么帅!】 第十三章 升官 范曾知道皇帝宠信吴扬,但没想到竟会宠信到如此程度。 不到弱冠的年纪升任上五指指挥使,标下握有五百亲从官,那是大宋禁军精锐中的精锐。如今又要升他做皇城司提点,地位仅次于皇城司提举,比皇城司勾当“独眼”枭龙和“乌鸦”独孤木还要大一级。 大宋的皇帝禁卫从亲到疏共分为五重,依次是:亲从官为一重,宽衣天武官为一重,御龙弓箭直为一重,御龙骨?子直为一重,御龙直为一重。 亲从官作为距离皇帝最近的亲卫,有制衡殿前司的作用,由此可见亲从官的指挥使有多重要和多受皇帝信任。 皇城司作为皇帝的家奴和随身护军,手下握有亲从官五个指挥,共两千五百人,被称为上五指;亲事官六个指挥,共三千人,被称为下六指;入内院子两百人、快行长行一百人、司圊三人。本朝又新增守阙入内院子、曹司三十人。 皇城司的最高长官称为提举皇城司,通常由亲王或皇子充任,目前充任皇城司提举的正是皇帝赵构的养子之一恩平郡王赵璩,其下是勾当皇城司“独眼”枭龙和“乌鸦”独孤木,而介于提举和勾当之间的提点皇城司一直空缺。 熟悉本朝政事的人都知道,恩平郡王赵璩这个提举皇城司就是个摆设,真正的权力都掌握在皇帝手中,吴扬一旦升任皇城司提点,就成了皇城司实际的掌权人,位高权重,炙手可热! 如果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皇帝还有意将密谍司也交由吴扬掌握。要知道,密谍司掌握的可都是国与国之间的情报往来,稍有不慎就可能兵连祸结,倾国灭族。 因为干系重大,大宋的密谍司一直是由内廷,也就是宦官掌握。大宋立国正好两百年,从来没有外臣执掌密谍司的先例,难道这位小吴大人竟要成为大宋首位以外臣身份执掌密谍司的掌印人? 如果不是亲自着手调查过吴扬的身世,范曾都忍不住要怀疑吴扬根本就是皇帝的亲儿子! 吴扬却不知范曾心中所想,他过去亲热地挽着范曾的胳膊:“范公公,吴扬年轻,以后还请公公多多指点!” 范曾有些受宠若惊,且不说吴扬如今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单单他是吴璘吴少保家衙内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这些身份卑贱之人仰视。 范曾在密谍司掌印的位子上坐了多年,自然什么样的人情世故都见过,那些人或惧怕,或嘲讽,或厌弃,却唯独没有亲近和亲热,他突然明白刚刚在御书房内王沐恩为何甘冒被皇帝猜忌的风险也要一再维护这位小吴大人,替他向皇帝求官。 “提点大人但有所问,老奴知无不言!” “圣旨还没下呢,被言官们听到又该弹劾小子狂悖了!”吴扬摆摆手,忧愁地说道,“刚才陛下说三件事是一件事,公公怎么看?我年轻,经验不足,竟感觉不知从何抓起才能找出那根线头?” “陛下都亲口说了,圣旨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儿,老奴提前一晚上称呼提点大人,不为过,不为过!” 范曾调笑一句,然后正色说道:“提点大人过去是在战阵上冲杀惯了的,不太了解这些阴私诡谲之事。目前的临安城看上去风波重重,其实就两件事,为岳飞洗冤和立储。陛下之所以说两件事就是一件事,因为陛下看到了大势!吴大人,如今我朝内外的大势是什么?” 吴扬眼睛一亮:“宋金战争?” “吴大人说的对!”范曾颇有点孺子可教的唏嘘,但想想吴扬来自兴州府又释然了,他继续说道,“密谍司和皇城司都有各自的情报系统,针对的人虽然不同,但内里都一样,一个人要搞风搞雨,总有他背后的利益和诉求,搞清楚了利益诉求就不难找出搞事情的人。” “如今临安城风高浪急,吴大人需得稳住了,稳一稳或许就会有鱼儿自动浮上来!” “小子受教了,多谢范公公。” 范曾微微侧身避开了吴扬的行礼,继续说道:“如今吴大人只需将临安城看好了,不使矛盾激化就成。岳飞的谍报系统年月久远,又断了联络,咱家须得命人好好梳理,这个却是不好文牍往来的,咱家就让隗忠那小子做个信使,吴大人有任何疑问和需要只管来密谍司寻我。” “多谢范公公,吴某告辞!” 知道隗忠那小子安然无恙,恰好又到了分岔口,吴扬拱手告辞,范曾回转位于皇宫西侧的密谍司,吴扬则继续直行出宫。 吴扬回到公事房,白羽已经睡着了,两条大长腿交叠在一起,脑袋歪在太师椅上,俊朗的面容上有一丝疲惫。 吴扬毫不留情地踢了他的大长腿一脚,“起开,挡住路了!” 白羽坐直身体,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嘟囔道:“你怎么才回来?我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行,得先去填饱肚子再说!” 白羽是这一季负责充任察子的亲事官的头儿,虽然隶属下六指,但因为两人曾经在沿边剿匪战斗中厮混过,情谊不比寻常。 不提还好,白羽一说,吴扬顿时觉得饿得受不了,他从早上忙到现在,都快掌灯时分了,除了中午吃了点卤煮配卷饼填肚子,一天下来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 吴扬招呼长吉:“去叫一桌席面来,看看今日当值的弟兄都有谁,有一个算一个都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好勒!” 长吉答应一声,兴冲冲地跑出去了。 趁等着吃饭的功夫,吴扬向白羽说道:“我上次给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样?要不要过来帮我?” 白羽在下六指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无品无级,甚至都不算一个正儿八经的“官”。 没办法,皇城司的下六指属于亲事官,所有兵员都是从临安城内军班子弟中择选,大家出身相同,都来自军人世家,唯一差别大概就是父辈的职位高低。白羽的父亲只是禁军中的一个小小千总,在这将校成堆的临安城连个泡泡都冒不起。 吴扬所在的上五指被称为亲从官,从指挥使到普通兵卒皆是从亲事官中择优挑选,不仅勇力过人,而且身高皆在五尺九寸一分,合现在就是身高在185厘米左右,年龄须在三十五岁以下,以保证每一名亲从官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亲从官作为皇帝最亲近的护卫,其待遇自然也是最好的,成天在皇帝面前晃,稍微立点功劳,升官自然也是最快的。 白羽歪在椅子上,吊儿郎当地说道:“我倒是想来,可你知道我跟我们四指的指挥使不对付,他不放人,我怎么离开?” “这个容易,只要你肯来,些许琐事我来搞定!” 白羽眼前一亮:“听你口气这是升官了?升了什么官?都指挥使?不对啊,咱们皇城司亲军没有这个职位!” 吴扬含混道:“大约是在皇城司的本部职司上升一升,如今圣旨还没有下来,等下来了我就去你们指挥使那里要人!” 白羽虽然好奇,但既然吴扬不愿说他也就不再问。正好长吉去叫的席面也送过来了,吴扬邀请押解犯人的两名亲事官兄弟还有今日当值的弟兄一同入席,这几人却怎么都不肯,最后还是白羽陪着吴扬一桌,长吉带着那几个弟兄另外坐了一桌。 都是些军中的糙汉,席间又不能饮酒,几人风卷残云般三下五除二将饭菜吃了个干净,这才各归职司。 第十四章 《岳飞传》 最近一段时间,临安城坊间流传出一本书,书名叫《岳飞传》,原本只是在小范围内私相流传,并没造成什么影响。 自从孤山营夜祭事件爆发,老营的兵头们被抓进皇城司拷问,随后又转到了大理寺,这本《岳飞传》突然爆火,士子文人差不多人手一本,还有人将其编成评书,在茶楼酒肆大力宣扬,临安城内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都能将岳飞的生平事迹说上一两件,至于书中开篇那首岳飞所做的《满江红》更是黄口小儿皆能传唱。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吴扬的桌案上就放着一本《岳飞传》,封面上“岳飞传”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岳飞跃马持枪的英姿占据了整个封面。 吴扬翻看过皇城司的一些旧卷宗,其中就有一幅岳飞的画像,而封面这幅与卷宗里的画像极为相似,也就是说要么画画的人见过岳飞本人或画像,要么就是有跟岳飞亲近的人提供了参照。 翻开封面,扉页上就是这首《满江红》,字体为行书,墨色淋漓,仿佛在为这位屈死的英雄不平! 随着《岳飞传》的流传,坊间出现了不好的流言,有人翻出了绍兴十一年的旧事,再联系金人要大举灭宋的传闻,许多人将矛头直指大宋皇帝赵构,质疑当初的宋金议和政策是否正确,是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更有甚者,据说有人听闻参与北伐的士卒回忆,当初岳飞挥师北上,打得金人节节败退,眼看大宋雄师就要直捣金人老巢,将其撵回老家,趁势恢复大宋疆土迎回徽钦二帝。是当今皇帝害怕失去皇位,这才听信秦桧的谗言,以十二道金牌强令岳帅班师,其后又在秦桧的操持下不惜屈膝称臣,向金国纳银纳贡,最终冤杀岳飞,只为保住自己的帝位! “杀了岳飞,金人还不是照样打过来!如今却又指望谁去抵挡?是死了的秦桧还是咱们的皇帝?” 《岳飞传》中描述的战况的惨烈,还有孤山营老卒们的身体惨况,无一不是把战争的残酷活生生地摆放到百姓面前,尤其是那些当初跟随赵构一路南逃来临安城落脚的百姓,又忆起了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锥心之痛,被掩盖的恐慌在心中一点一点放大,最终成了一个填不满的空洞。 这种恐慌若任其蔓延下去,谁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这些天,白羽带领的逻卒也称察子,一头扎进临安城的各个坊肆里,想要揪出始作俑者。 这些逻卒都是从亲事官中抽调充任,每季一轮,每轮四十人。有的亲事官直到退出序列也轮不上一回,很好地保障了行事的隐秘性。 “《岳飞传》并未在坊间售卖,都是有人趁夜放置在百姓家中。说书的人都逐一拷问过,的确是他们见到机会,自己摸索出的本子,在茶楼酒肆说书只为赚取银钱,并未与人交通或是串谋。幸好,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又另想了个法子。” 白羽索性走到吴扬桌案前,指着《岳飞传》说道:“我们找了临安城最有经验的书坊老板,经过对纸张、墨色、版式、雕工等逐一比对,最终确定是银杏胡同一家名为‘胡记印坊’的印书作坊印刷制作的。两名兄弟押着的就是负责此次印刷的工头,名叫程然。” “书是谁写的?印书坊的老板呢?” “据程然交代,找他们印书的是两个书生,一个约莫三十来岁,一个只得二十出头。‘胡记印坊’的老板年前就回四川老家祭祖去了,至今未归。这两个书生找到程然出双倍的价钱请他印书,程然看在银钱地份上召集工人连夜开工,只用了三日的功夫就印完装订成册。据程然说印刷的全程那两个书生都在印坊里守着,书印好以后也是两个书生找的车来装走,他们也乐得清闲,因此完全不知道两人将书送去了哪里。” “《岳飞传》在临安城被人津津乐道,程然起初还觉得颇为荣耀,毕竟作为一名普通的印刷工人,一辈子也未必遇得上一本堪比‘洛阳纸贵’的书籍,确实可以作为向同行夸耀的谈资。后来见咱们的人在坊间察访这本书的人和事,程然吓坏了,嘱咐了一番参与印书的工人闭紧嘴巴,他自己则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若不是咱们的人仔细,要找到他还得费些波折。” “辛苦了,将人带上来吧!” 少顷,两名亲事官推着五花大绑的程然进来,右边那人在程然膝弯处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噗通”一声跪下。 “这是我们指挥使大人,大人问你什么你需得如实回答,不可欺瞒,否则有你好看!” 大宋风气开明,百姓并不特别惧怕官府,但皇城司不比别处,程然连连磕头道:“小人知道的都跟官爷说了,并无一字欺瞒,请官爷明察!” 吴扬拍了一下桌上的镇尺,喝道:“找你印书的两名书生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还有没有同伙,你快快如实招来!” “大人,小人都说了,接了活计,小人和同伴关在印坊里没日没夜地干活,确实不曾留心其他,只知道跟小人接洽的年纪较长的书生姓程,他自称跟小人是本家,至于他们是哪里人士,这个这个,他们不曾说,小人也不曾问。平日里与客人接洽都是我们老板负责,小人就是个工头,打交道的都是机器和印坊的伙计,并不擅长此道……” 沉默了片刻,程然突然叫道:“小人记起来一件事!” “快说!” “有一次他二人在那里交谈,小人听年轻那位说什么身为太学生,我辈正该效仿陈东,仗义执言什么的,小人当时正忙着巡查各个工序,好查漏补缺,因此只听得这么一句,心里还想难道这二人是太学生来的?” “还有呢?帮他们负责运送书籍的人你可看清了?” 程然苦笑道:“连续三个日夜,几乎昼夜不休,书印完,他们给钱也痛快,好多伙计见银钱过手,倒在地上就睡着了。小人不过强撑着眼皮与他二人交涉,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其他!” 吴扬见再问不出什么,吩咐道:“将人暂时收押,也不必再绑着了,再给他些吃食,带下去吧!” 程然被押走,吴扬又对白羽说道:“明日你再辛苦一趟,带人去太学摸摸情况,务必将人弄确实了,太学那帮老学究护犊子,若是被他们抓到一丝把柄和错处,又得承受他们的口水!” “放心,我明日定然仔细,绝不让那帮大头巾抓到把柄。困了,也累了,属下先告退了!” “去吧,好生休息,最近可有得忙。” “这些人也真是的,临安城平静了这么久,偏生我一当值就出这么多幺蛾子,让人不得闲!”白羽咕哝着,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白羽走后,吴扬翻了翻桌上的《岳飞传》,现下这本书已经被列为禁书,经过一番查抄,从“胡记印坊”流出去的基本都抄回来了,坊间留下的除非是手抄本。里面的内容吴扬也看过,如果这不是一本被官家点名的禁书,吴扬倒想追着作者再写点前传、后传啥的。 《岳飞传》用通俗浅显的文字讲述了岳飞传奇的一生,尤其是“岳母刺字”“激战牛头山”“血战襄阳”“收复杨再兴”“开封城大战金兀术”等等,既有拳拳爱国心,又有铿锵报国志,将一个有勇有谋,既能勇冠三军,又能智取敌酋的铁血将军、护国英雄刻画得十分传神。 吴扬出身将门,他的伯父吴玠,父亲吴璘都是与岳飞同一时期的人物,看到书中精彩处也不免击节赞赏,心驰神往,恨不得能到岳飞麾下做一名小兵,与他共同御敌,激战沙场! 《岳飞传》一出,临安坊间与吴扬抱着同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百姓都纷纷议论:“‘尽忠报国’,岳元帅是个大大的孝子,更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岳母既然给他刺了那样的字,他如何会是叛国的奸臣?” “要我说,秦桧才是卖国的奸臣,他怂恿陛下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岳帅,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他,又怂恿陛下向金国纳表称臣,不是卖国贼是什么?” “知道什么是‘莫须有’么?就是根本就没那回事,你看,连秦桧自己都承认了他是故意冤枉岳元帅的!幸亏他已经死了,不然小老二定要吐他的口水!” “陛下莫不是老糊涂了吧?这样的奸臣保他做什么?还把黑水往自个儿身上揽,要我说,陛下就是心太软了,忠奸不分!” “陛下不是心太软,是糊涂!杀忠臣,保奸臣,不是糊涂是什么?” 坊间的议论越来越大胆,矛头直指皇帝,也难怪皇帝要将其列为禁书。 可是书能禁,百姓的悠悠众口又能如何封禁? 第十五章 有血性的王石头 当夜吴扬宿在公廨内,皇帝赐了他一所二进的小宅子,就在距皇城不远的清凉山上,吴扬却极少去住。 吴扬从兴庆府就带了长吉一人出来,平日里他忙于公事,一半的时间在皇宫宿值,一半的时间在皇城司处理公务,吃饭也都是在外面解决。府里除了请一个浆洗婆子定期来洗晒一下衣物兼打扫一下庭院,并没有增添人口。 吴扬虽然是节度使家的公子,吴璘一来本身是以武立家;二来他子嗣众多;三来金国始终虎视眈眈,因此吴氏子孙从十岁起就被丢到军中历练,与普通士卒同吃同住,一同操练,哪怕是嫡子也不例外。因此吴璘的各个儿子出来都极得人心,身上更无骄娇二气。 吴扬窝在公事房内还有一个原因,日前,临安城的小儿口中流传开一首童谣,涉及皇位承继—— “赵二郎,赵二郎,借我皇位几时还?江山半入敌酋手,子孙无能祸爹娘!” 童谣一出,皇帝赵构的两位养子普安郡王赵瑗和恩平郡王赵璩日日都去宫门口跪着,指天誓日,以表忠心。 大宋是太祖赵匡胤立国,太祖死后皇位却传给了他的弟弟太宗赵光义,当今皇帝赵构就是太宗一系子孙。 可怜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赵旉在建炎三年病亡,当时大宋风雨飘摇,江山动荡,赵构听从大臣的建议于绍兴二年收养了太祖一系的赵伯宗和赵伯玖为养子,也就是如今的普安郡王赵瑗和恩平郡王赵璩。 童谣一案由皇城司勾当“乌鸦”独孤木和“独眼”枭龙一同侦办。 自古以来帝王最信谶纬之术,事关皇位传承和太宗一系承继皇位的合法性,这是从根本上动摇当今皇帝的皇权根基,他岂能不怒!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稍有不慎,临安城将掀起腥风血雨,人人都怕被殃及池鱼,恨不得置身事外。 皇帝既然交给他查禁《岳飞传》一事,他自然一心扑在上面无暇他顾。 次日一早,白羽带人去太学探查,寻找印书人。 因为童谣的事情,白羽带来的逻卒一大半都划到了枭龙和独孤木手下,如今既然知晓印书人极有可能是太学生,白羽索性只带了两名逻卒随他去太学,其余的都听从两位皇城司勾当的差遣。 吴扬起床练了会儿刀法,随后洗了把脸,吃了长吉买来的早餐,又差人给谢无鹫带了个口信,告知他隗忠在密谍司安然无恙,一上午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中午,吴扬小睡了一会儿,正要起床处理公务,皇城司门外突然吵嚷起来,声音闹哄哄的也听不清都吵闹些什么。 “长吉,你去外面看看,何事喧哗?若是无干人等叫守卫赶紧驱散了,在皇城司门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长吉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就与外面跑进来的一个壮汉撞了个满怀。来人匆匆扶了长吉一把,脚步不停地跑到吴扬的值房门外单膝跪下大声禀报。 “卑职铁穆,有紧急情况求见指挥使大人!” 铁穆是今日负责皇城司内外值守的都头,午后,皇城司大门外来了一群百姓,推着一个板车,上面躺着一男一女并一个几岁小儿的尸身,百姓们吵吵嚷嚷,说是皇城司逼死了一家三口,百姓们要讨个公道。 大宋皇城司自建立以来,至今刚好两百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百姓围堵大门的情况。 铁穆觉得新鲜,他使人打听了一下,据百姓说是今日皇城司去西市捉拿传唱反动童谣的案犯,不知怎的竟将矛头对准了西市杀鱼为生的王二苟一家。 快行的衙差锁拿了王二苟,随后又去锁王二苟才七岁的独生子王石头,说是这一带的小儿传唱童谣都是王石头领的头,要拿他回去问话。 王二苟夫妇只得王石头一个独子,平日里宝贝得不行,夫妇俩开的杀鱼档都不让王石头涉足,嫌杀鱼档内鱼鳞、内脏腥气,又满是血水,不愿宝贝儿子遭罪。 如今皇城司竟要拿宝贝儿子进去问话,那是皇城司唉,多少高官显宦进了皇城司少有命在,万幸不死也得脱层皮,一个七岁的小孩进去了还能囫囵个儿回来吗? 王二苟夫妻先是苦苦哀求,快行的衙差不为所动,抡起沉重的铁链就要往王石头身上套。 王二苟哪里舍得让宝贝儿子进那阎罗殿,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飞身就往衙差身上撞,将衙差撞得倒退了几步,摔了个屁股墩儿。 快行的衙差大怒,抡起铁链、棍棒、佩刀就往王二苟身上招呼,打得王二苟满地乱滚。王二苟的老婆见丈夫吃亏,赶紧扑过去护住丈夫的头脸,接连挨了好几下,打得夫妻两连声惨叫! “你们欺负我爹娘,我跟你们拼了!” 王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抽出一把杀鱼刀,刀身薄而细长,刃口在日色里闪着寒光。王石头双手握着杀鱼刀向为首的衙差直直扑过去! 王二苟夫妇吓得脸色煞白,惊叫道:“不要,石头不要!” 这时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见王石头拿着杀鱼刀冲到为首的快行班头穆远跟前,穆远微微一错身,躲过了刀锋,一只手一把薅住王石头的脖领子,将他转了个圈。 王石头也是个犟性的,他一转过来,立刻将杀鱼刀向穆远捅去。穆远拎着王石头的衣领用力一甩,将他甩出一丈开外,摔在地上成了滚地葫芦,“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石头——” 王二苟夫妻一声悲呼,二苟娘子奔到儿子身边查看伤情,王二苟从案板下抽出一把大号的杀鱼刀指着皇城司的一干人,嘶声吼道:“不许过来!你们杀了我儿子,我跟你们拼了!” 见王二苟手中有刀,衙差们“呛啷”一声纷纷抽出佩刀逼上前去。 王二苟不过是情急之语,他一个普通的杀鱼小贩哪里会是训练有素的皇城司快行衙差的对手。 童谣案涉嫌谶纬之术,又事关大宋皇位继统,搞不好就是谋逆的大罪!见王二苟居然敢持械公然拒捕,衙差们三两个回合将王二苟就地格杀! 王二苟一死,二苟娘子也冲上去拼命,一头撞在衙差的刀锋上,被当场抹了脖子! 转眼之间爹娘尽殁,刚刚爬起身的王石头还没来得及悲伤,就听旁边有人摇头叹道:“就为了贪图几粒糖果,竟害得爹娘惨死,可怜呐!” 王石头望了望说话人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爹娘的尸首,再低头看了看手中一直紧握着的杀鱼刀,他嘶喊一声:“爹,娘!是孩儿不孝,孩儿不知道唱几句歌谣就会要人性命!孩儿这就来陪你们,你们等等孩儿!” 那孩子说着,将在地上滚脏的棉袄往两边一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他将杀鱼刀往肚子上使劲一捅、一拉,只听“噗嗤”一声,滚烫的肠子流出来,溅出的鲜血喷出老远! 王二苟一家三口死了个干干净净,惨状惊呆了远处围观的百姓,又有人说起,皇城司此次查童谣案,因为找不出主使之人,尽皆把矛头对准了那些拍手唱童谣的无知小儿。 “都是些几岁大的孩子,如果都像王二苟一家这般,临安城不成了人间鬼域,谁还活得下去?” “走,去皇城司,给王二苟一家讨个说法!究竟是犯了多大的罪孽,竟要一家三口死绝!” “对,必需给个说法!无知小儿唱几句童谣怎么啦?难道童谣里说的不是事实?大半江山如今都在金人脚下,连祖宗坟茔都守不住,还有什么脸面怪这个那个!” 铁穆一听也没当回事,他在皇城司当值,自然也听说了童谣是有人以糖果为饵,引诱临安城内的无知小儿传唱开来。察子和快行的弟兄在临安城内四处打探,始终找不到那个教会小孩唱童谣的人,听说两位皇城司勾当都很窝火,自己没必要去撞两位大人的枪口。 他对聚集在门外的百姓大声喊道:“童谣案事涉谋逆,尔等速速离去,不可自误!” 百姓们不走,铁穆命兵丁进行驱赶,谁知百姓越聚越多,双方发生冲突,两边都有人受伤挂彩。 百姓们见王二苟一家的公道没讨到,反倒又有人受伤,立刻不干了,仗着人多竟要冲击皇城司大门。 铁穆见势不妙,立刻命令退回皇城司内部,将大门关上,防止百姓冲进衙门。这才飞奔过来向吴扬报告。 如今皇城司内吴扬是最高长官,主意自然得他来拿。 吴扬跟着铁穆来到大门处,只见皇城司两扇朱红的大门已经落闩,门外有人不停撞击大门,搞得大门摇摇欲坠,幸亏值守的兵丁用肩膀用力顶着大门才没有被撞倒。 吴扬顺着架在围墙上的梯子爬上去,只见门外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百姓用一辆大车充当攻城缒,不停撞击大门,嘴里吵吵嚷嚷地喊道:“我们要见提举大人!我们要给王二苟一家伸冤!” 第十六章 围堵皇城司 “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请大人示下!” 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撞击大门的力度越来越大,眼看再不采取行动皇城司的大门挡不了多久,铁穆焦急地连声追问。 大冷的天,铁穆额头竟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子,他不能不急,皇城司大门如果在今日被百姓撞破,问起罪来他第一个吃挂落。 更倒霉的是今日皇城司除了他们这十人小队,几乎全员出动,禁书的禁书,抓童谣案犯的抓童谣案犯,可以说是皇城司守卫力量最薄弱的时候,倒霉的他偏偏遇上了这档子事。 “求援,再拖延下去会出大乱子的,到时就不好收场了!”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地牢里的谢无鹫,除了留两人在地牢看守,谢无鹫将今日当值的狱卒都调了过来,又在大门外加了两道门闩,这才堪堪将大门守住。 吴扬当机立断,他摸出腰牌递给长吉:“你去五指驻地找李南风,让他带个百人队过来。记住,一定要他亲自带队,告诉他到了后听我号令,不可轻举妄动!快去!” 长吉拿了令牌,自有人帮助他翻墙出去求援。 吴扬却不能对门外的百姓坐视不理。他再次登上墙头,向门外的百姓大声喊道:“静一静,我是皇城司上五指指挥使吴扬,大家先听我一言!” 大门外怕足足聚集了有上千人,吵嚷声数条街外都听得见,吴扬的声音虽然大,却还是被淹没在人声里。 吴扬心中一动,他记起军中叫阵的方法,忙让铁穆过来,吩咐他将守卫集中在一处,冲着门外齐声大喊:“请静一静,吴扬吴指挥使有话要说!” 如此喊了十余遍,门外的吵嚷声终于静下来,百姓们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围墙上的吴扬吴指挥使。 一片寂静里有人喊道:“小吴大人,你是吴璘吴少保家的衙内,吴少保和岳元帅一般都是上阵杀敌保过大宋江山的,我等信你!” “我等就想问问,小儿们不识字,被人教唆着唱了几句童谣,真的就能动摇陛下的江山吗?真是这样我大宋为何不派人也去金国的京城唱一唱童谣,将他们的皇帝和江山都唱没了!朝廷征召,小人愿意第一个报名!” “我等皆愿报名!” 等声音稍微小一些,又有人问道:“既然童谣有错,皇城司的大人们就该去抓编童谣,教唆小儿的恶人,不该拿无知幼儿和我们普通百姓出气,更不该动不动就打杀人命,将人一家三口灭门!求小吴大人还王二苟一家人公道!” “就是,凭什么打杀王二苟一家?就算有罪也得三堂过审,官老爷们判罪,皇帝勾决,岂能闹市里说杀人就杀人!” 吴扬显露出了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着与冷静,他一直耐心地听着百姓们的质问,直到百姓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说道:“你们的意思本指挥使已听得明白,王二苟一家突然横死,本使也深表同情。他们一家是否冤屈,本使自会向提举大人禀报,请提举大人下令彻查,给尔等一个交代!” 百姓群里有人喊道:“皇城司是陛下的皇城司,快行的衙差也是皇帝亲军,小吴大人真能给王二苟一家伸冤?不怕有人循私偏袒?” “王二苟一家只要没有参与谋逆之事,也是大宋的子民,陛下岂会容人将其无故打杀?诸位请放心,陛下和皇城司对犯恶之人绝不会循私偏袒!” 百姓们吵嚷了一会儿,还是那个声音喊道:“我们自然相信陛下,相信小吴大人,可三条人命毕竟不是小事,吴大人可否说个期限,我等也好有个凭据,否则口说无凭,过了今日又有谁还会关心王二苟一家的死活?” “就以十日为限!十日后皇城司一定张榜公布调查结果,绝不姑息!” 吴扬与百姓约定了期限,又循循善诱道:“皇城司是衙司重地,尔等聚众冲击衙司已是重罪,本使念你等是事出有因,暂且网开一面。王二苟一家尸身由皇城司收容,等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安葬。尔等速速离去,不可一误再误!” 百姓们踌躇了一阵,有人小声说道:“让我等离去不难,但是打杀王二苟一家的衙差还在外面逍遥,叫我等如何甘心离开?” 吴扬高声说道:“本使已经打听明白,负责锁拿王二苟一家的长行衙差班头名叫穆远,尔等从其手中抢走了王二苟一家三口的尸身,又来围堵皇城司大门,他必定躲起来不敢露面,尔等离开后,本使自会禀明提举大人,将他拿回来问话——” “大人,卑职并没有躲藏,实在是伤得厉害,落在了后面进不来——” 吴扬话音未落,人群后面一瘸一拐地走出三个人来。 这三人都穿着普通百姓的服色,惯常用的兵刃,锁拿人犯用的铁链等等一概不见,脸上都是淤青,有的额头上还开了口子,鲜血糊了半脸。中间的汉子右手手臂用绷带吊着,一条腿也瘸了,被两个同伴一左一右扶着,不是穆远又是谁来? 原来王石头自杀后,边上围观的百姓一拥而上,围着穆远三人就是一顿暴打。穆远三人虽然身强力壮,奈何百姓人多,他们又不敢动用兵器,只剩下挨揍的份儿。 穆远知道,王二苟一家的死虽然犯了众怒,到底还有个情由,若是再杀伤百姓,他们三人不止要扒去身上这身衣服,只怕性命难保!因此,他们拼着身体强壮,死扛着挨揍。最后好不容易突出百姓的包围,想回皇城司报信,奈何伤势太重,一直落在了百姓的后面。等到他们三人赶到皇城司,百姓已经封住了大门,他们根本进不去,也不敢轻易露面,只能混在人群中观望风色。 三人分开众人向吴扬脚下走去,一路上又被百姓饱以老拳,三人都略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吴扬脚下,其中一人刚想分辨,穆远立刻拦住他,抱拳躬身道:“卑职等处事不当,甘愿领受责罚!” “既如此,你等自缚人前,等待收押审问!” “是,卑职遵命!” 穆远三人二话不说,立刻用腰带互相绑了个结实。百姓见他三人如此老实,倒不好再下黑手。 吴扬正要叫人群散去,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有沉闷的脚步声,仿佛正有大队人马向皇城司赶来,“噗,噗,噗”的脚步声就像是鼓点,一声声敲在人心尖上,让人心发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甲胄的将领骑着一匹白马正疾驰而来,落后他一个身位的是一匹黄骠马,上面坐着的正是吴扬的亲随长吉。 长吉远远望见围墙上的吴扬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这一路上他不停地催促李南风快些,再快些!如果不是限于身份,长吉早就一马当先冲到了皇城司,奈何临安城非军令不得驰马,这是铁律! 可以想象长吉这一路的煎熬! 两骑之后是一群身穿半甲的士兵,他们手持长枪,雪亮的枪尖在日色下闪着寒光,随着士卒前行,就像过来了一片移动的枪林,让人心中生寒。 这支百人队很快来到跟前,士卒们分散成列,平端长枪,雪亮的枪尖前指,只消长官一声令下,就能将眼前的百姓刺成筛子! 吴扬见到带队的李南风,心中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向李南风点头示意,李南风立即举手下达了止步的命令,随着他的手势,大宋最最精锐的亲从官百人队如同一个人一般,在距离百姓十步远的地方止步、收枪,只发出了两次声响,“嗵”,这是收脚,“嚓”,这是收枪!余外再无半点声响。 皇城司内外落针可闻! 亲从官负责宿卫皇宫,守护帝王,百姓们从没见过他们集体在皇宫以外的地方露面。今日一见,心中凛然,又暗生欣喜,心道,我大宋的军队如此,何愁打不赢金人? 更多的百姓则是心生惶恐,颤声问道:“小吴大人这是何意?” 吴扬没有借此恐吓百姓,而是坦白道:“今日皇城司守备空虚,尔等不顾后果地冲撞我皇城司大门,若是真的被尔等撞破大门冲入皇城司,不止我皇城司中人要倒大霉,尔等更是有杀头之祸,我不得不做防备!如今尔等既然已经知错,本使也不再追究,速速离去,免得自误!” 随着吴扬语音落下,李南风又是一挥手,排在他身后的百人队立刻左右一分,让出一条通道,李南风和长吉也策马微微往道旁避让,那意思很明显,要走只能从这边走! 百姓原本是凭一股义气聚拢在一处,经过这半日的发泄,胸中那点不平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加上吴扬处置得当,百姓们得了他的承诺,多数已经萌生退意,之所以没有马上离开不过是缺少一个领头之人。 如今见到大宋最精锐的士兵和泛着冷光的长枪,心中那点勇气瞬间散失殆尽,就算其中有几个不愿就此罢手的,见如今这形势也知道再拖延下去毫无意义,纷纷说道:“我等听从小吴大人号令,马上离开皇城司,还请小吴大人怜悯王二苟一家惨状,务必还他一家三口公道!” 再次得到吴扬的允诺,百姓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有了第一个,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聚集在皇城司门外的上千百姓散了个干净。 百姓离去之时,分列在道路两旁的百人队一点声音不闻,他们面色冷肃,目光漠然,一只手将长枪拄在地上,腰背挺直,如同一尊尊铁塔,散发出的气场让不少通过的百姓腿肚子转筋,如同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 许多年以后,有百姓回忆起这一幕依然心底发颤,“天王神!那是给皇帝护驾的亲从官唉,一个个都跟天神降世,杀星临凡一般,普通人哪里敢让他们护卫,只想给他们下跪!” 等百姓们都走光了,李南风在马上潦草地行了个礼,笑道:“小吴大人好生威风,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了一场祸乱,下官佩服佩服!” 吴扬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他笑道:“你再不来,我今日还不好收场。也幸亏是你,旁人哪里敢担这个干系,我也不敢求援!” 李南风是吴扬的副手,即上五指的副指挥使,两人性情相投,平日里私交甚笃。李南风是吴皇后的侄孙,比吴扬年长三岁,论起辈分来倒比吴扬矮了一辈。吴扬之所以要李南风亲自带队过来,除了两人私交甚笃外,也是考虑到李南风的背景,吴扬虽然是上五指的指挥使,可私自调兵前来皇城司却是大忌,只有李南风这样通天的人才担得下这个干系。 果然,李南风继续说道:“你别怪兄弟来得慢,这事得先过官家那一关。如今你只管放心干你的去,记得补个条陈。我得马上转回去了,要不文官的口水得把咱淹死!” 吴扬也不客套:“这份情吴扬记下了,下值了请你喝酒!” 李南风调转马头,散漫地挥手说道:“你可饶了我呗,上次跟你喝那场酒我足足醉了三天,吐得那是昏天黑地,搞得小桃红至今都不肯理我。兄弟你是知道我的,家里母老虎管得紧,难得出来一趟,如今还不晓得要赔上多少小心才能哄得佳人高兴……” 随着话声渐远,这支百人队又像来时那般迅捷地走远了,只留下长吉一人一骑,他兴奋地拍马来到吴扬脚下,仰头叫道:“公子,你没事就太好了!你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我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来,要不是李大人压着,我真想在天街上纵马飞驰,文官们要打屁股就让他们打好了,反正咱在军中又不是没挨过军棍!” 对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亲随,吴扬颇为无奈:“知道你对你家公子我忠心耿耿,快进来罢,现在人都走光了!” 【庆祝新书入榜,来个四千字大章,喜欢的亲可以收藏咯~~】 第十七章 万人血书 皇城司的大门重新打开,之前守卫都是两人一班,铁穆将守卫增加了一倍,自己也亲自守在门房里,以防万一。 穆远三人已被带入皇城司,集中在一间空屋内看管。 吴扬没有为难他们,命人请来医士给三人治伤,又命人送来吃食,让三人安心休息。穆远右手手臂骨折,左腿腿骨裂了,医士重新上了夹板。另外两名快行,一个叫梁艺的肋骨断了两根,眉骨处裂了一道血口子,反倒是个子最为矮小的苏青除了一些瘀伤,并无大碍。 穆远三人心中虽然忐忑,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听天由命,况且除了不能走出屋子,三人的待遇倒比平日还要好上几分。 吴扬回到公事房,立马吩咐让人给两位皇城司勾当枭龙和独孤木送信,他自己则在桌案前写条陈,一封给皇帝,解释调兵的缘由;一封给皇城司提举赵璩,详细说明今日发生在皇城司的事件始末,尤其是百姓围堵皇城司的情由。 穆远虽然只是快行的一个小小班头,但他毕竟是皇城司的吏员,如何处置自然得赵璩这位提举大人决定。此外,王二苟一家的意外惨死也需得有个说法,不然今日的事件极有可能重演。 吴扬深知如今的临安城就像是一个火药桶,在金人即将来袭的高压之下,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爆炸,他可不想做那个点火的人! 至于给皇帝的条陈,除了说明事情的始末,吴扬最主要的还是请罪。虽然李南风说他出发前已经禀明皇帝,但臣子私自调兵乃是大罪,吴扬必需得到皇帝首肯后记档,否则哪一日惹得圣心不悦,今日的举动就会变成一道催命符,还会给吴府招祸。 条陈写好之后,吴扬命长吉亲自跑一趟恩平郡王府,务必将条陈递到王爷案头,“不管谁来接,你只说百姓已经散去,穆远三人也被暂时看管,我已经命人将事情通报给两位皇城司勾当。其余的一字也不要多说!” 此前吴扬答应百姓会给王二苟一家一个交代,并非搪塞之举,他虽然不能置喙事件的后续处理,但他知道恩平郡王赵璩是个温厚的人,如果真是穆远三人无故杀害百姓性命,恩平郡王必定会严惩不贷。况且今日的事情已经捅到了皇帝跟前,谁有胆量徇私? 吴扬看了看天色,距离宫门落钥还有一段时间,他决定亲自进宫一趟,向皇帝当面述说情由。 吴扬跨上坐骑,头一回在天街上纵马飞驰。 吴扬的坐骑是一匹黑马,通体纯黑,更无一丝杂色,只在额头处有一撮白毛,像是一个闪电的标记,因此名叫“闪电”。 皇帝赐了吴扬绯袍,黑色的软甲,外罩大红的披风,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在天街上疾驰而过,引来无数女娘追随的目光。 “是吴扬吴指挥使,他可真俊!” “这一身绯色的指挥使服色只有小吴大人配穿,其他人穿了也是跳梁小丑!” “啧啧啧,要是能跟小吴大人共乘一骑,奴家就是死了也甘心!” “做梦你,小吴大人那是何等眼光,岂能看得上你?” …… 吴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议论和眼光,他丝毫没有停留,如同一道绯色的幻影在天街上掠过,在临安城无数少女心中留下一点旖旎的念想,他却毫无所觉,更没有丝毫的留念。 “闪电”马如其名,十余里的道路在起落的马蹄间转瞬即逝。 进了宫,吴扬并未见到皇帝,王沐恩接过吴扬递上的条陈,低声道:“官家和宰执们正在议事,小吴大人还是请回。皇城司的事情官家已经知道了,他说小吴大人处理得很好。” 得了准信,吴扬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他将专程拐去“六味居”买的几样吃食递给王沐恩:“这几样点心都是刚刚出炉的,新鲜着呢,公公得空让陛下垫一垫肚子。吴扬告退了!” 待吴扬离开,王沐恩打开食盒看了看,里面果然不仅有官家爱吃的沙鱼脍和花炊鹌子,还有他称赞过的三脆羹和羊舌签,另外还多了千层酥和云片糕。 “这小吴大人还真是有心了,官家见了必定喜欢!” 王沐恩连声称赞,引得小内监四喜伸头来看,见是几样吃食,忍不住说道:“爷爷也太偏心小吴大人了,不过是几样吃食,您就赞不绝口,这些民间的点心再精致还能好过咱们宫里的?” “你懂什么?宫里自然不缺少吃食,难得的是小吴大人这份心意。今日不同以往,他有多着急进宫你莫非半点不知?可就算如此他依然没有忘记给官家带吃食,还顺带让咱家也沾光,就是这份心意才难得!这也是小吴大人做人做事讲究的地方,你可多学着点!” 四喜似懂非懂:“爷爷,咱们要立刻呈上去吗?” “糊涂东西!”王沐恩忍不住低声骂道,“官家正和宰执们议论国事,这个时候呈上去不是讨骂吗?得等人都走了,再让官家高兴高兴。这段时日官家也真是苦,朝廷内外风波不断,那帮大头巾还只会说官家的不是,咱家听着都替官家难过!” 今日早朝,一封六百里加急从鄂州飞到皇帝的案头。 鄂州军多为岳飞旧部,统领鄂州军的都统制李道曾是岳飞的选锋军统制,虽然他和已经战死的兄长李旺都是半路投到岳飞麾下,不算岳飞的嫡系,但其身上也带有“岳家军”的标签。 当年岳飞被投入大狱,十万岳家军将士并未轻举妄动,皆因他们相信岳帅的忠义,相信朝廷必会洗清泼向岳帅的污水,还他清白和公道! 其后,岳飞和长子岳云、大将张宪,在除夕夜被冤杀,十万岳家军将士隐有躁动,是岳夫人李娃深明大义,请将士们以家国大义为重。 “如今金国虎视眈眈,尔等若是妄动,不仅国家有倾覆之危,家乡父老不存,更坐实了岳帅叛国之名,岳帅九泉之下也必不安心!” “岳帅与云儿、宪儿之死,我的痛苦丝毫不会比尔等少上半分,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岳帅生前忠君爱民,以收复河山,救民水火为使命,多少次拼死蹈危,陷入死地而志向无改!诸君忍心在岳帅死后让他清名染污,志向蒙羞吗?” 岳夫人一身缟素,一手牵着一个孩子,面色冷肃。面对丈夫和长子、女婿被皇帝和宰相秦桧冤杀,她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只会软弱哭泣,在躁动不安的军队和义愤填膺的将领面前,她大义凛然,沉着冷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很快安抚住了军士。 正是岳夫人的临危不乱替远在江州老家的三子岳震和幺子岳霭(后被孝宗赵眘赐名岳霆)争取到了逃跑时间,岳震和岳霆在家下人的帮助下秘密潜过长江,以岳家军驻地鄂州为姓,隐居黄梅大河镇。岳飞次子岳雷流放云南,岳夫人带着女儿岳银瓶和四子岳霖流放岭南。 在岭南,李娃和儿女经常受到刁难,甚至连朝廷供应给他们活命的米粮也经常遭到克扣,对此,李娃并不怨天尤人,她带着儿女垦荒种地,日子虽然清苦一家人的精气神却并未颓唐。 十八年的时光眨眼就过去了,沉寂了十八年的岳飞旧部突然联名上书为故帅申冤,请求朝廷洗清岳飞身上的污名,为他恢复名誉。 “岳帅二十余年间为朝廷出生入死,数次身陷死地而忠心无改;每战奋勇在前,身上披创重重几无好肉,其忠义天日可鉴……奸人已死,而忠臣依然不白,陛下明见万里,洞烛幽微,当不使忠臣蒙冤,宵小快意。恳请陛下为岳帅洗清冤屈,恢复名誉。 鄂州将士泣首百拜” 赵构看着申诉状上密密麻麻的手印只觉刺目,手印都是鄂州军将士咬破食指用鲜血按下,时日一久就成了深浅不一的褐色,斑斑血迹好似在控诉赵构对岳飞犯下的暴行! “都说金国要打过来了,朕杀岳飞就是失去国之干城!你们谁能说说,金国的军队在哪里?金国皇帝何时说过要举兵灭了我大宋?啊?谁来告诉朕?” 赵构听不得质疑的声音,他始终觉得当初与金人议和是最英明的决定,否则哪里来这近二十年歌舞升平的太平日子?百姓安居乐业,朝堂和他这个皇帝高枕无忧,何错之有? 如今从民间到军中,人人都哭着喊着要给岳飞洗刷冤屈、恢复名誉,说是如此方能激励士卒和百姓同仇敌忾,共同御敌。 可是敌人呢?在哪里?谁看到了? 面对皇帝近似无赖的做派,吏书尚书张焘说道:“金国皇帝妄图吞并我朝的野心昭然若揭,是陛下不愿承认、不敢承认,只能掩耳盗铃,粉饰太平罢了!” 张焘没有给皇帝反驳的机会,他接着历数了金国想要举兵开仗的证据—— 前年,出使金国的黄中回朝后提醒皇帝金国在大修汴京宫室,“度其规制,金国皇帝肯定有再次迁都的打算,一旦迁都汴京,随时可窥伺我朝,形成威胁!” 赵构先是一惊,然后自欺欺人地说道:“金人营建汴京,不过是修行宫罢了,朕听闻金国皇帝完颜亮生活奢靡,酷爱游山玩水,他多半是倾慕我汴京旧日繁华,这才想恢复往日殿阁之盛,哪里说得上是窥伺我朝?爱卿太过多虑了!” 黄中也是个较真的性子,他回呛皇帝:“臣见金人役夫数十万,行事浩大,不可能只是为了修建行宫。倘若金人将都城迁到汴京,金国皇帝的护军也必定移驻汴京。到时金国的精锐之师只需要数日时间就可以驰袭淮上,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我朝再不加以防备,只怕社稷有倾覆的危险!” 黄中之言可谓有理有据,奈何皇帝不愿听,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两个月前,金国贺正旦使施宜生来临安,由吏部尚书张焘作为馆伴使接待。老施是闽人,又是北宋时期的进士,张焘与他大攀交情,最后施宜生在品茗会上冒险提醒张焘:“今日北风甚劲!”怕张焘不明白,施宜生还借着索要笔墨写诗的借口,大声喊道:“笔来(必来),笔来(必来)!” 张焘虽不掌管密谍司,但他为官多年,对金国皇帝在臣僚身边安插耳目、细作之事多有耳闻,打死他都不相信金国皇帝在这关键时刻会放心让一个宋朝的旧臣出使而不加防备,张焘敢打赌,恐怕整个金国使团都是金国皇帝的眼线和密谍,也就施宜生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施宜生本人恐怕也有预感,在张焘陪着金国使团凭吊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的旧战台遗迹时,施宜生曾经赋诗一首,张焘读来只觉鬼气森森。 其诗曰:《钱战王台》 “层层楼阁捧昭回,原是钱王旧战台。 山色不随兴废去,水声长逐古今来。 年光似月生还没,世事如花落又开。 多少英雄无处问,夕阳行客自徘徊。” 老施这是在用生命为宋朝示警啊! 可结果如何呢?眼前这位大宋的皇帝就是不相信金国有侵略的意图,他断言:“金国既为友邦,断不会渝盟!” 张焘越说越生气,金国那边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自家这位皇帝还在装聋作瞎,对边备防务一概不问。 由于皇帝的不作为,大宋就像一只肥美的羊羔,天真烂漫地在猛兽的爪牙下袒露着柔软的腹部! 赵构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性子越发古怪,他就是听不得关于金国的任何坏话,认定所有关于金国和金国皇帝将要挑起战争的推断都是恶意揣测! 张焘性格刚直,眼看君臣二人又要闹僵,起居舍人虞允文赶紧出列解劝道:“陛下,如今我朝该派遣报谢使团前往金国了,金国究竟有没有兴兵之意,报谢使团前往金国一探便知!臣恳请陛下让臣出使金国,臣必定充当陛下的耳目,如实记录金国的情状,丝毫不虚言夸大!” 【黄中:金人要打过来了! 赵构:朕不信! 施宜生:金国要打过来了! 赵构:朕不信! 张焘:金国要打过来了! 赵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第十八章 密谍司的阴谋阳谋 吴扬离开御书房并未出宫,而是被范曾派小太监请到了位于皇宫西侧的密谍司架阁库。 密谍司原本在宫城外有自己的衙门,对外称冰井务,明面上负责皇宫内外冰窖的管理和冰块的取用等,以备三伏天暑气难消之时在宗庙祭祀时保证祭品不会加速腐坏,还有皇帝和后妃们以及百官消暑用冰等事务,设有监冰井务官一人,由内侍高洪充任。 这个职司单纯的冰井务暗中掩护的却是密谍司,掌控着整个大宋的对外谍报系统。 高洪是个笑眯眯的胖子,见人自带三分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对范曾也恭敬有加,人前人后都是满口的“司印大人”。不管是要地方还是要人要物资,只要是密谍司提出要使用的,高洪都是退避三舍,从不争抢! 这个局面在绍兴十一年打破了。 那一年宋金签订二次和议,大宋的皇帝赵构一心想做一个安乐皇帝,他将政务全权交托给宰相秦桧,自己则耽于逸乐,成日里与后妃们挥毫泼墨,赋诗吟画。 至于密谍司和金国皇帝的野望,统统见鬼去,不要来烦朕! 皇帝是这样的态度,旁人又怎会不趁机踩上几脚?高洪纠集一帮人明里暗里挤兑,范曾几次给皇帝送去金国的军情谍报,结果被皇帝当场训斥,闹了个灰头土脸。 最终,密谍司黯然退出了冰井务,龟缩在皇宫内守着一个架阁库混日子。 前些日子,范曾亲自到冰井务打开属于密谍司的地牢,多年未曾启用的地牢一经打开,腐臭味冲天而起,险些将范曾和小六子一干人掀了个跟头,反倒是隗忠这小子行事利索,带人进去里外打扫了一番,才将被老鼠和蝙蝠占领的地牢整理出了一个勉强能住人的模样。 这也是范曾决意留下隗忠,并亲自对吴扬做交代的原因。 密谍司沉寂这么多年,缺人,实在太缺人了! 范曾今日请吴扬来却不是为了说这些密谍司的琐事,而是为了让小吴大人熟悉一下密谍司的谍报系统。皇帝既然有意将密谍司交给小吴大人执掌,他这个密谍司的现任掌印人必须拿出一个态度! 密谍司的架阁库是个二层的小楼,底楼只留有一个容人进出的小门,一个老太监坐在小门的门槛边,就是范曾这个密谍司掌印进出小楼也需要登记备案。 进了小门,里面是一个大厅,厅内是一排排木质的书架,上面放着一卷卷码放整齐的卷轴,范曾介绍道:“这些是我大宋密谍司建立以来经历的大小事件,很多历史上的大事件他的最终走向都是由一个个不起眼的小事件推动的,小吴大人若是感兴趣可以来翻看翻看。我给你一块密谍司的腰牌,我不在的时候小吴大人也可以自行来查阅,门口的哑巴见了腰牌自会放行。只是密谍司架阁库中的卷宗非皇命不得出架阁库一步,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还请小吴大人见谅!” “范公公折煞下官了,吴扬若来自然得遵守密谍司的规矩。” 两人脚步不停,一直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前,范曾扭动书架上的一个铜质烛台,一阵轻微的“轧轧”声过后,书架向左右两边退开,露出一道向上的楼梯。 两人刚刚踏上楼梯,身后的书架又悄悄地合拢了,吴扬忍不住回头去看。 范曾笑道:“关门的机关在楼上,走,跟咱家去二楼看看。” 木质的楼梯直上直下,仅容一人通行。 楼梯的中间还有一道门,门后坐着一个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只连弩,吴扬一眼认出这是大宋将作监出品的最新式武器,名叫诸葛连弩,能连发十弩,一丈以内威力巨大,能破禁军的板甲。 范曾示意吴扬不要躁动,将自家的腰牌取下举在身前,守着连弩的人点头后范曾才继续前行,用钥匙打开面前的铁制隔栅门,等吴扬也进去后,范曾又转身将门锁上。 吴扬一向知道密谍司神秘莫测,没料到守卫也是如此森严,他突然很好奇,不知道二楼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惊天秘密? 楼梯顶上还有一道门,没等两人踏上最后一级木梯,顶上的门自己开了,一个嘴角有个大痦子的中年人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道:“掌印大人,您可来啦,这都多长时间没见着您了,四九想您的紧!哟,还带了一个新人过来,这是来接四九的班?四九这是要脱离这个鬼地方了?哈哈哈,太开心了!” 吴扬一下子愣住了,他万料不到经过重重守卫,在密谍司架阁库最神秘的二楼里藏着的居然是一个话唠! 范曾见怪不怪地说道:“好你个张四九,是不是二两黄汤又将你灌醉了?我要真让人来接替你,你敢走吗?” “不敢不敢,一入密谍司终身不得出,这是规矩!”张四九低喃了几句,瞬间又高兴起来,“那这位小哥是?” 范曾生怕张四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赶紧说道:“这是上五指的吴扬吴指挥使,还兼着皇城司本部事务,官家极为器重,令咱家带指挥使大人熟悉一下密谍司事务,以后吴大人有任何需要你都得知无不言,全力襄助!” 范曾说话间与吴扬一前一后地进了二楼,二楼正对楼梯口是窗户,风透过细密的窗纱吹进来,让空气没有那么憋闷。进门的右手边像市井酒家那般有个柜台,上面除了笔墨纸砚还放着酒壶酒盏,柜台后有一把宽大的太师椅,太师椅背后的墙上是木制的多宝阁,里面放着卷轴、石头、小巧的武器,还有几盆花草。看样子应该是张四九日常值守的地方。 二楼分为明暗两间,最里面的应该就是张四九和楼梯处的看守休息的地方。 二楼也有几排木架,上面的卷轴却远没有一楼那么多。最靠近里间值房的墙上也有一个孤零零的木架,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卷轴。 见吴扬的目光被最深处的卷轴吸引,范曾正要开口解说,张四九突然钻了过来,贱兮兮地说道:“原来是小吴大人,怪道长得那么俊,临安小娘子怎么说来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还有什么‘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四九能有幸瞻仰全临安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这辈子可有得吹嘘了!嘿嘿嘿,小吴大人您想了解什么只管来问我,这楼上的东西我最熟!” “去去去,一边去!”范曾一边驱赶张四九,一边向吴扬解释道,“你别怪他,守在这架阁库长年累月不见人,但凡见到一个必定人来疯!有一句话他没说错,这楼上的卷宗没人比他更熟悉!” 范曾带着吴扬在二楼走了一圈,又回到门口张四九日常值守的地方。吴扬将范曾让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曲着一只手肘撑在柜台上,听范曾给他解说密谍司的情况。 “关于密谍,小吴大人了解多少?” 吴璘军中自然也是有军情碟子的,他们还有个名称叫“夜不收”,专司刺探敌军情报和动向,为主帅制定战略提供参谋。 “在战场上还能帮助军队避开主力,跳出包围,截断粮道、以少胜多,奇袭敌营等等,都离不开情报!” 范曾点头道:“咱家久闻吴少保治军之名,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小吴大人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吴扬笑了笑说道:“这话该给我三哥说去,三哥比我可强多了!” 范曾也一笑接着说道:“密谍司的密谍与军中的‘夜不收’却又不同。我大宋的密谍分为‘天、地、玄、黄’四等,其中‘黄’字密谍是最多也是最低等的,他们所处的地位也较为低下,主要负责收集民间秘闻,探听秘密。‘玄’字密谍稍好一些,他们有亲近贵人的机会,能探听到一些不为坊间所知的秘密和情报。‘地’字密谍所处的地位更高,也可能本身就身在高位,可以对国家或地方的政令施加影响。密谍的手段并非被动地刺探情报,还可以采取分化、煽动、离间、扶持打压等手段,达到削弱敌国国力的目的,甚至文化输出、经济控制都是密谍的手段之一。” 见吴扬不是很明白,范曾“嘿嘿”一笑:“小吴大人想想,为何我朝每年向金国纳贡,国力并不见减弱,而金国受了我们这么多年的供奉,国力并不见增长?那是因为我们送出去的白银和丝绢又在椎场的贸易中成倍地拿回来了。密谍司在籍的密谍并不算多,但是每一个对外贸易的商人都可以算是削弱敌国国力的密谍,这是阳谋,也是宰执相公们使用的手段。至于文化输出,让敌国的君主和贵族都学习我大宋的文化、礼仪,甚至要模仿我们的穿戴与饮食,按照我们引导的方式生活,不就能更好地削弱他们的意志和战力吗?辽国不就是这样灭亡的!” 吴璘手下兵将众多,要供养这么一支军队,光靠朝廷的饷银是远远不够的,吴璘府中也有专门的商队,负责进行边境贸易。吴扬十六岁那年在三哥吴挺的支持下曾随商队去过金国,在大宋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丝绸、瓷器,甚至铁锅等等,都能在金国卖出大价钱,回报丰厚得让人眼红。赚来的银子转眼又换成了金国的牛羊,价钱却被大宋商人压得极低,一进一出间,大宋商人赚得盆满钵满,金国的贵族也眉开眼笑。 三哥向他说过,商场如战场,而且是完全由大宋主导的战争!以前他一直不大明白三哥的话,今日听范曾一说吴扬只觉得豁然开朗! “可惜啊,这虽然是冠冕堂皇的阳谋,却并非此消彼长,而是一场耗时耗力的拉锯战和消耗战,旷日持久,需要两三代人才能见到成效!” 老天并不是一直都站在大宋这一边。如今这位金国皇帝确有雄才,他下令关闭了唐、邓等十余处椎场,仅留下泗州一处两国贸易椎场,还规定五天一交易,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宋朝对金国的经济剥削。同时封闭了边境线,可以说是彻底切断了宋朝对金国的文化输出。 “如果不采取更为激烈有效的手段短期内迅速削弱金国的国力和分化他的军事力量,将来的两国战场上我朝必败!” 吴扬此前对密谍司掌印的认知只停留在他对待敌国细作毒辣无情的手段上,连带着对密谍司的观感更是不佳,认为那就是盘踞在暗处的一条毒蛇,冷不防就会蹿出来咬你一口。 今日听范曾一席话,他才知道这位密谍司掌印是胸中有丘壑之人,运用得当,密谍司更是国之重器,如同范曾所说:“密谍司多出一分力,大宋儿郎就能少流很多血!” 第十九章 生死之谜 “那‘天’字号密谍呢?他们又能做什么?” 听了范曾一席话,吴扬对“天”字号密谍更加好奇,他无法想象这个层级的密谍又能做到何等地步。 “‘天’字号密谍啊——”范曾苍老的面容上满是神往,“在咱家想来应该是像秦相吕不韦那般,能扶持一国君主,能左右王朝的兴衰,能隐居于幕后,也能显耀于人前,不但能让时势为己所用,还能做局、造势!可惜这样的大才又岂会甘心雌伏在我密谍司之下?” 范曾的话让吴扬悠然神往,让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大能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拨弄天下时局。 他望着二楼大厅尽头那个孤零零的木架上那卷孤零零的卷轴,试探道:“大宋也有这样的能人吗?” 范曾也望着那个方向,脸上露出怀念,“那就是个传说罢了,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咱家也说不好,咱家只是打心眼里希望有这么一个密谍,能在暗处帮大宋改写败局!” 听范曾这么一说,吴扬知道这人的身份必定是密谍司最大的隐秘,不用想也知道,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他在敌国必定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身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吴扬立刻转移话题:“范掌印前日说要整理岳飞的军情谍子名录,不知可有发现?” “都死咯——” 接话的是张四九,他抱着一堆卷轴过来堆在柜台上,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写满名字的名单递给吴扬。 “这是掌印命四九整理的名单,上面就是在金国给岳飞提供的情报的谍子姓名,根据对岳飞过往文书往来和岳家军对外作战情况分析,岳飞并未刻意往金国派遣谍子,这些人都是当时在金占区活跃的忠保义社统领或副统领,他们因为倾慕岳飞的威名,自愿投到岳飞名下,被收编为忠保义军,担负着为岳家军对金作战收集情报的任务。” 岳飞收编的忠保义军一共十八支,每支忠保义军都设有情报司,负责为岳家军收集情报。情报司设司长一名,直接与岳飞的军机参赞联络,这名军机参赞就是谢大成。 “岳飞撤军后,金国方面对这些忠保义军进行了疯狂的围剿,十八支忠保义军无一例外,全军覆没。如今看来,当初还是走脱了一个太行忠保义军的董荣,可惜,如今董荣也死了,连谢大成也死了,战场上大宋能得到的助力是越来越少了!” 二楼的气氛一时变得沉闷,这不是张四九一个人的担忧,早在绍兴二十六年,也是秦桧病死的第二年,查知金国皇帝完颜亮准备大修汴京宫室,有再次迁都的打算,贬居永州的张浚与黄中的看法一致,都认定完颜亮此举有窥伺大宋之意。 他不顾自己被贬谪的身份,上疏给皇帝:“今日事势极矣,陛下将拱手而听其自然乎……臣诚恐自此数年之后,民力益竭,财用益乏,士卒益老,人心益离,忠烈之士沦亡殆尽,内忧外患相仍而起,陛下将何以为策?” 皇帝不予理睬。 张浚不死心,再次上疏将矛头直指秦桧及其党羽万俟卨、汤思退等人,痛斥他们“翦除忠良,以听命于敌而阴蓄其邪心……聚敛珍货,独厚私室,皆为身谋而不为陛下谋也!” 张浚自以为说话得体,一片忠心都是为陛下、为社稷着想,谁知却彻底惹恼了皇帝,他下诏严令张浚在永州不得乱说乱动,斥责他是“邀誉而论边事!” 张浚只是被皇帝下诏斥责,东平进士梁勋就没有这么好运,他被皇帝亲自下诏贬去千里之外的州军,不上二年就死在被贬之地。 赵构的态度不可谓不坚决,可朝堂和民间对这些年赵构和已故宰相秦桧坚持的和议政策质疑声仍然不断,臣僚们顾忌他是皇帝,不好将矛头直接指向他,都把这些年皇帝屈膝以臣子礼事金带来的屈辱和怒火倾泻到秦桧身上,企图以此警醒皇帝,从此做一个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 不知道是不是被臣子们这样轮番督促心生不满,和议之后在朝堂上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帝突然强硬了一回,他明诏天下,承认向金人纳表称臣都是自己的独断,与秦桧无关。 “讲和之策,断自朕志,秦桧特能赞朕而已,岂以其存亡而渝定义耶!” 对于那些千方百计想替他洗清污名的人,赵构没有丝毫的感激,反而称其为“无知之辈”。 “近者无知之辈,鼓倡浮言,以惑众听,至有伪撰诏命,抗章公车,妄议边事,朕甚骇之。自今有此,当重置宪典!” “还是说回岳飞的军情谍子。”见话题扯远了,范曾又把话题扯回来。 “是,掌印!” 张四九点点头,将堆在柜台上的其中一个卷轴摊开,上面是岳飞的关系图谱,他的妻儿,姻亲,麾下有名姓的将领,与岳飞的亲疏,在岳飞死后各自的去向和生死等等,以岳飞为中心,一一罗列清楚。 “岳飞死后,他的长子岳云同时被处死,长女岳安娘被杀,次女岳孝娥,也就是民间称作岳银瓶的投井而亡,其妻李娃带着三子岳霖流放岭南,次子岳雷流放云南,目前已病逝。四子岳震和五子岳霭改姓鄂,隐居在黄梅县的聂家大湾。岳飞的妻儿都在监控之下,闹不出动静。” “岳飞父子与麾下十六位将领合称岳家军十八将,岳飞父子和张宪在绍兴十一年被杀,王贵背靠的是官家和秦桧,汤怀、杨再兴、高宠在岳飞入狱前皆已战死,曹宁自杀,张显病死,施全刺杀秦桧失败被杀;张保、王横、余化龙、何元庆在岳飞死后都自杀身亡,活着的还有牛皋、吉青、严成方和陆文龙,目前皆隐世不出。这四位打仗是一把好手,个顶个的英雄,要说他们四个能谋划这么一局大棋,懂得借势、造势替故帅申冤,我是不信的!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谢大成,他不仅是岳飞的军机参赞,与岳云的私交极好,是拜把子的兄弟。” 范曾的人还查到,岳飞父子被杀后,有人听谢大成说过,拼死也要替好兄弟报仇,给岳帅申冤!谢大成与孤山老营的所有老卒不同,他在岳飞父子死后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后来突然出现在孤山老营,因为他瞎了一只眼睛,又瘸了一条腿,在孤山营老兵的联名担保之下,谢大成最终在孤山营住下了。 “那个时间正好是施全刺杀宰相秦桧失败,卑职怀疑,施全刺杀秦桧就是受谢大成的指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位岳飞的军机参赞,可他偏偏死了!” 张四九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吴扬的脸上的神色。 吴扬若有所思:“对谢大成的死我们也曾怀疑过,审问过孤山营的多名老卒,他们口供一致都说谢大成是在元宵夜前夕病死的,坟头也指了给我们看,确实是新坟无疑,范掌印莫非怀疑——” 范曾笑道:“死不死的,打开棺材就清楚了。这些事小吴大人无需操心,咱家已命人开棺验尸,死了的活不了,活着的也跑不掉!” 吴扬看着范曾的笑脸,醒悟道:“范掌印莫非已经让人验过了?结果如何?” 范曾见吴扬脸上并无异色,心里暗暗点头,对吴扬的评价又高上几分。 须知世人极重阴司,推崇的是“入土为安”“人死为大”,生前有再多的恩怨,随着黄土落下也该烟消云散。衙门里的仵作之所以为称为“贱业”,就是因为他们虽然是为了帮助官府破案,但验看尸体本身即被世人认为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吴扬身为一镇节度府上的公子却能摒弃这些偏见,从尊重事实出发,由不得范曾对他高看一眼。 “小吴大人你果真是个妙人,不像那班腐儒,一听说开棺验尸就呼天抢地,哭得跟个受了丈夫委屈的小媳妇似的!来,你再看看这个!” 张四九说着又打开柜台上的一个卷轴,赫然是谢大成的验尸报告。 张四九一边指出验尸报告中的重点给吴扬看,一边向他详细解说起来—— 谢大成虽然是岳飞的军机参赞,是个文职,本身武艺却不低。加入岳家军早期,谢大成跟随岳飞大小参加过十余战,在朱仙镇之战中,岳飞以八百背嵬铁骑正面硬撼完颜兀术率领的数万金军,步卒随后掩杀,再以数支轻骑在敌军两侧袭扰。 谢大成就是其中的一支轻骑首领,他率领轻骑兵来回奔袭,给金军侧翼造成极大的威胁,最终,岳飞以两万对阵十万,取得朱仙镇大捷!谢大成却在此战中受伤,眉心中了一刀,深可见骨,左脚被刺了一枪,小腿骨裂。 此战后谢大成才彻底转做文职,负责岳飞军中的情报往来。 第三次北伐时,岳云曾经救了谢大成一命,因为提前暴露了位置,险些被金兵包了饺子,虽然最后靠着一股悍勇杀出重围,岳飞却以“轻率冒进”为由重打了岳云四十军棍。 谢大成也因此与岳云成了结拜兄弟。谢大成一直没有娶妻,岳云还开玩笑说将来会过继一个儿子给谢大成承继香火。 张四九指着验尸格得意地笑道:“埋进谢大成坟里的尸身虽然眉心也有创痕,但经我们的仵作仔细查验,这道创痕应该是近一二年才落下的,并非十几二十年的陈旧性创伤。还有左腿的伤痕,谢大成进孤山营的时候腿瘸得厉害,应该是小腿骨折之后没有愈合好,可根据仵作验看,这具尸骨的左腿小腿骨虽然也有骨裂的痕迹,却没有骨折的迹象。根据这两点,可以很肯定地说这具尸骨不是谢大成!” 张四九说的这些有吴扬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对谢大成的死,当初三司会审的时候自然也是审问明白过的。 吴扬问张四九:“谢大成的尸骨如今在何处?” 范曾也不瞒他:“谢大成的尸骨在冰井务的地窖里,那里有密谍司的验尸房。” “冰井务?” 吴扬想起夏天官家赏给他的冰镇酸梅汤,里面莲子大小的碎冰相互碰撞,发出叮叮”的声响,含在嘴里等待它慢慢化成冰线,从口腔一直凉到腹部,大夏天里别提有多爽快。猛然听到那冰块存放地竟是密谍司的验尸房,忍不住喉咙“咯咯”作响。 范曾“嘎嘎”笑道:“冰井务一直就是我密谍司的掩护。放心,宫里的冰窖并不在冰井务衙司内,离得远着呢!谁敢将尸骨放到皇家的冰窖里,不要命了?” 吴扬再有城府,到底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哥儿,听范曾如此一说,他心中那股烦恶之气才消下去。 “小吴大人要是有兴趣明日可去冰井务亲自查看,见识一下在尸身上作假的手段!可惜假的就是假的,终究会露馅!” “埋进坟里的谢大成既然是假的,那真的谢大成又在哪里?” 第二十章 故人来访 张焘从御书房出来,心中憋着的一股闷气怎么也消不下去,他回头望去,只见御书房窗前的一树红梅开得正盛,满树的花朵艳红如血,似要染透这锦绣江山! 虞允文将张焘眼中的愤懑尽收眼底,他快步走到张焘面前,招呼张焘的表字:“子公兄,你我一同走走如何?” 御书房到宫门口还有好大一段路走,张焘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沿着青砖铺成的道路往外走。 虞允文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他稍微加大一点步子,轻松地跟在张焘身后。 “子公兄今日太过操切了。岂不闻治大国如烹小鲜,得慢慢来。” 张焘猛地停步回身,跟虞允文打了一个照面,引得后者眉毛挑了挑。 “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如何慢慢来?金国皇帝早在三四年前就在进行战备,如今只怕是兵员、马匹、武器、粮草、战船等等,无不齐备,只差金国皇帝一声号令即可举国来攻!” “我们有什么?将帅凋零,军心涣散,大宋二十几万禁军,我都不提缺额空饷的事了,你说说,有几个有斗志的?我听说刘錡都快成糟老头子了,成日和市井里的老儿混迹在一处,下棋、喝酒、吹牛,输赢都在几颗胡豆,还写了首《鹧鸪天》,说什么‘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你看看,昔日能止小儿夜啼的刘都护闲得都快发霉了,只能向市井老儿吹嘘自己昔日的辉煌。我们这位官家呢,虎狼在侧,却逼着大将归隐田园,放马南山,还自我陶醉说是天下太平!” “太平个屁!他到底想干什么?想拉着大家伙儿一起做亡国奴吗!” “亡国奴”三个字张焘是咬牙切齿地从牙齿缝里逼出来的,可见他对皇帝不抵抗政策有多么深恶痛绝! 虞允文一直沉默地听着张焘的牢骚,他能理解张焘的心情。 张焘是饶州德兴人,大宋剩下的这点江山,对很多南逃过来的官员和百姓来说,只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归属感并不强烈。但对张焘来讲,这里是他的家园,是张氏祖宗坟茔所在,是他的根,也是他的魂,因此他拼命也想保住这最后的宋土! 虞允文的老家在蜀中隆州,蜀中因为吴阶、吴鳞兄弟力保,才免于沦陷,他何尝不想给家乡父老留下一片净土! 一直等张焘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虞允文才低声问道:“子公兄以为,陛下的才智比之你我如何?” 张焘想也不想地说道:“中上之资。” 张焘这样评价丝毫没有贬低皇帝的意思。他是政和三年殿试的探花,虞允文是绍兴二十四年的进士。 两榜进士无不是寒窗十年,从千万文人士子中搏杀而出的英才,学识、性情皆是上上之选。当今皇帝更多的是阴差阳错,时势使然。 想到这里,张焘心中微微一动,他没着急开口,静静等虞允文说话。 虞允文果然问道:“子公兄以为什么样的君主才能扭转乾坤,中兴大宋?” 不等张焘回答,虞允文自顾自地说道:“旁的且不论,至少必须目光坚定,心性坚韧,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坚持和遇到挫折百折不挠的勇气!国战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兵源、粮草、武器等等都得像金国皇帝那样一点一点攒,没有坚定向着目标推进的决心只会左右摇摆,像风中的游丝一般游移不定!” 看到张焘若有所思,虞允文说道:“明君可遇而不可求,咱们该做的事情还得做,无非就是题目更难一些,答题之前的思考更久一点。” 张焘无论是资历还是朝中的声望都远远高过虞允文,但今日听他的一番话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他上前挽住虞允文的手臂,亲热地唤着对方的表字:“彬父这番话好叫人惭愧,是我着相了!朝中有彬父这样的人在我大宋就还有希望!” 见张焘心意回转,虞允文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虞允文与张焘都是主战派,与右相陈康伯是同一条战线的。 主战派被皇帝和秦桧联手打压了十几年,在朝堂上毫无话语权。如今秦桧已死,继任的宰相汤思退性格温吞,无法将朝堂整治成铁板一块,这才给了主战派喘息之机。可对方有皇帝加持,天生就压了主战派一头。 张焘资望甚重,在金国有“南朝不拜诏”的直名,是主战派的领军人物。偏生此老性情如火,老而弥辣,经常呛得皇帝下不来台,自己也几次闹着要辞官。如果张焘真的辞官而走,主战派定会处于劣势,彻底失去对朝堂的主导权,这是主和派乐见其成,而主战派承受不起的损失。 两人把臂而行,相互剖析着朝局和时局,竟越说越是投机。 张焘笑谓虞允文道:“今日与彬父一番谈论,方知吾道不孤。我本已衰朽,说不得还得努力撑上一撑,期望陈相与彬父能力挽狂澜,扭转局势!” 临分别时,虞允文向张焘郑重拜托:“允文推测,金国最早也要明年春天才会出战,最迟会延至秋季。满打满算我们也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备战。允文此去金国必定会全力弄清金国的战备情况,朝中事务多艰,还请子公兄多多襄助陈相,早一天进行备战,我大宋就多一分胜算!” 张焘回到府中已近掌灯时分了,其子张埏已在府门口张望了几回,见父亲的轿子过来,赶紧跑过去将父亲扶下来。 “大人还未用饭?饭菜都在笼屉里温着,儿子这就叫人端上来!” 张焘有两个儿子,次子张元在老家一边务农一边读书,长子张埏跟在张焘身边帮他处理杂务,两个儿子均未出仕。皇帝曾有意给张埏一个恩荫官,被张焘拒绝了,他向皇帝表示自己曾经上书反对恩荫,如今自己的儿子却要受朝廷恩荫之赏,“出尔反尔,恐致讥议。” 见张焘坚辞,皇帝只能收回成命。 对于父亲的决定张埏并无不满,这些年他跟在父亲身边,见惯了朝堂的起起落落,早绝了出仕做官的意思。 张焘心中高兴,连吃了两小碗米饭,唬得张埏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大人慢些吃!今日胃口倒比往常强健,是遇到高兴的事了?” 张焘今年已六十八岁,他二十六岁那年成为探花郎,至今已经四十二年,都说“少壮工夫老始成”,可那是四十二年啊,一个人精力最为旺盛,最该建功立业的年纪,却因仕途上几番起落,一事无成! “今日与彬父老弟一番话让为父豁然开朗,说不得我这把老骨头还得再撑一二年,哪怕骨肉支离,好歹能挡去一些风雨与冷箭,让彬父能快速成长起来,早日为我大宋撑起这半壁江山!”张焘看向儿子,“阿埏,为父又要食言了,许你的田园山水之乐又得往后推一推。等以后这场关乎我们大宋命运的大仗打完了,为父一定辞官归隐,让你过些安生日子!这些年你跟着为父东奔西走,辛苦你了!” 张焘因性情耿介,先后得罪了两任宰执张浚和秦桧,不仅仕途不顺,还常有牢狱之忧,不论顺境逆境,一直都是大儿子陪在他身边。父子俩去过四川,到过健康,张焘为避秦桧之祸,卧病在家的一十三年,也是大儿子尽心尽力侍奉。 秦桧死后,张焘被重新起复,张埏不放心,辞别妻儿陪着父亲来到临安。 原本以为没有了秦桧,父亲的仕途会顺利一些,可谁知道张焘的性情老而弥辣,将矛头指向了皇帝。张焘因政见不同,常与皇帝发生争执,闹得脸红脖子粗,这些张埏都有耳闻。眼看父亲年近七十了,身体状况也堪忧,张埏生怕父亲在晚年不得善终,因此常常劝张焘辞官回乡,享受田园之乐。 今日从御书房出来时张焘的确心灰意冷,他做不到掩耳盗铃,也无法像皇帝那般丝毫不作抗争地接受败亡之局。 无法接受又改变不了,只能远离朝堂眼不见心不烦! 从御书房到皇宫门口,虞允文的一番话令他死灰一般的心田又冒出了一点小火苗,又升起了希望和斗志! 彬父说得对啊,金人尚未打过来,一切都还未成定局,朝局虽然复杂,可只要抓住了线头,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最让张焘高兴的是,在他已经心灰意冷之际,还有人信心满满,迎难而上,要破解这朝局和时局!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啊!” 张埏看着手舞足蹈像个孩子一般欣喜的老父亲,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父亲说道:“大人既然决定了,儿子自然是陪在您身边的,再难的路、再大的风雨,我们父子不是都一路扛过来了吗?如今父亲要为大宋千百万黎民百姓燃尽这把老骨头,儿子肯定支持您,大宋的千万百姓也肯定支持您!” 两父子说了一阵贴心话,张埏将父亲送到卧房门口,张焘挥手道:“你且忙去,我去书房坐一会儿再睡。” 张焘年纪大了,他的内书房就在卧室隔壁,方便他夜里处理一些紧急公务,卧房与书房有一道小门相通,这样他在书房处理完公事后可以直接去卧房休息。 张埏无奈道:“大人还是早些安寝,多保重身体!” 听着儿子离开的脚步声,张焘一边进屋,一边自嘲道:“还真是老了,让儿子替你担心了。” 张焘发妻已逝,他又不愿像其他士大夫那样身边养几个侍妾,平日里都是儿子侍奉左右。进屋后他反手关上门,正要将手中提着的气死风灯挂在墙上,黑暗的书房里突然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恩公,别来无恙!” 张焘镇定地将风灯挂在墙上,这才转过身面向来人,说道:“谢大成,你果然没有死!” 第二十一章 陈情 谢大成穿着一身灰布袍,头发和颌下短短的胡须都打理得干净清爽,唯有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显露出他这些日子过得煎熬、 他趴伏在地上,冲着张焘的方向连连叩首:“大成惊扰恩公,罪该万死,求恩公恕罪!” 张焘走到书案后坐下,点燃了案上的一支烛台,蜡烛小小的火苗蹿起,张焘修剪了一下烛芯,只留下豆大一点火苗,照亮了书桌一丈方圆的地界,张焘这才不急不躁地问道:“说,你今夜来找我是为何?这些日子你隐去身形,把临安城闹得天翻地覆,究竟想搞什么?” 谢大成的身体一直跟随的张焘的脚步转动,这时膝行上前又要磕头,张焘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起来罢,跪着成何体统!老夫年纪大了,你自己搬张凳子过来坐!” 谢大成答应一声,赶紧去身后搬了张凳子过来,放在距离书案一步远的地方,方便说话。 “恩公,当年若不是恩公搭救,谢大成早就成了洗面桥下的一缕冤魂。这些年谢大成始终想要再见恩公一面,当面致谢,却一直不得机会。救命之恩尚未报答,大成却又要求教恩公,实在是惭愧——” 张焘抬手打断谢大成,“当年你与施全设谋在洗面桥刺杀秦桧,恰逢本官宣抚四川回临安述职了,救你一命实属偶然,此事不必再提,你也不必记恩。还是说说你今夜来此的打算。” 张焘说话的时候,谢大成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听训,等张焘说完,他答应一声,得到张焘示意这才又老老实实地坐下。 “谢大成留着一条贱命就是想替岳帅父子翻案。当初在洗面桥谋刺不成,反害了施全兄弟一条性命,此后某和兄弟们苦寻机会,奈何秦桧那厮防范更加森严,半点下手的机会都没有。老天爷不长眼睛,五年前竟让秦老贼一病死了,恶人得了善终,好人的妻儿还在受折磨!某这才寻机为岳帅父子翻案,死者已矣,可活着的人还在遭罪!” 据谢大成讲述,岳飞父子被杀后,岳夫人李娃带着一儿一女流放岭南,“二小姐才十三岁,三公子只得十二岁,到了地方后那些人落井下石,欺负岳夫人是女流之辈,又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竟,竟把主意打到了二小姐身上,二小姐不堪受辱,抱着岳帅生前送她的一只银瓶投井而亡……如今民间很多人传说二小姐的名讳叫岳银瓶,都是在为她不平!” 本名岳孝娥的岳银瓶投井而亡后,迫于舆论压力,当地官吏对李娃母子的迫害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紧接着这些恶人又想出了新的法子。 李娃母子流放岭南,被羁押在当地一处小山之上,不得下山。朝廷按月给予一定的口粮和生活物资,这些人竟变着方儿的克扣李娃母子的活命粮,声称:“岳飞既是谋逆,他的家属也是罪人,朝廷的米粮不养罪人!” 幸而看守的士兵和当地百姓同情李娃母子,偷偷给她带了粮食和蔬菜种子上山,李娃带着年幼的儿子开荒种地,这些年才勉强活下来。 “遇到年辰不好,或是克扣得太过厉害,岳夫人和三公子只能以野菜、树皮为食!大人,恩公,我就是想不明白,岳帅为朝廷征战多年,出生入死,怎么最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还有我那结拜的兄弟岳云,十二岁就跟随岳帅上战场,一直到二十三岁身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连男人见了都可怖,结果朝廷和秦相公一句‘莫须有’就葬送了父子二人性命,两位小姐身死;二公子在云南忧惧太过,盛年而亡;七岁的四公子和三岁的五公子被拘押在大河镇的一处破庙内,跟坐牢没甚区别!” “十八年了,恩公!死了的人固然解脱了,可活着的人还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还有十万岳家军将士,这十八年来他们又过的什么样的日子?他们的妻儿又过的什么样的日子?朝廷和皇帝可看过一眼?关心过一回?” “如果为国征战,驱除鞑虏有错,岳帅父子已经付出了性命,岳家军将士也承受了十八年的苦难,我们知错了!我们愿意改过,只请官家和朝廷发发慈悲,放过我们,放过我们的妻儿,给大家伙儿一条活路!” 谢大成哽咽难言,他“唰”地拉开灰布袍的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面纵横交错的都是陈年旧伤。 “这些都是在岳帅麾下跟金兵打仗落下的伤疤,岳帅和岳云身上的只多不少。世人都说岳帅擅长以少胜多,可他们不知道那是兵少将寡,岳帅不得不带着亲生儿子和弟兄们拼命拼出来的!” “有多少次明知是险境、死局,岳帅为了朝廷的命令,为了多收复一些疆土,为了多挽救几个在沦陷区的大宋百姓,带着弟兄们抱着必死的决心跟金人激战,这才有了朱仙镇大捷,有了八百背嵬兵硬撼十万金军的神话!” “朝廷和皇帝要我们战,我们就战!要我们退,我们就退!朝廷要怎么摆布我们,我们都认了!可十万岳家军的妻儿老小还要活下去,想像其他大宋子民那般活下去!有饭吃,有衣穿,孩子们可以读书识字,再不用像他们的父亲那般做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厮杀汉,拼了命也给妻儿拼不出一个温饱!” “如今金国又要举兵来犯,岳家军十万将士虽老,却愿再披战袍为国征战沙场,我们唯一一个请求,请朝廷和陛下给我们的妻儿一条活路,我们哪怕血染疆场,九死不悔!” 谢大成压抑着的低声嘶吼终于让张焘动容,他斟了一杯茶递给谢大成,“喝口茶慢慢说,岳家军的将士都怎么了?” 谢大成接过热茶慢慢喝了几口,他将茶杯紧紧攥在手里,好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谢大成比岳云大上几岁,岳云死的时候二十三,谢大成三十,到今年他也不过才四十八岁,多年的忧虑和困苦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鬓边满是白发,见惯生死的他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听到张焘提问,他略低着头,慢慢回忆—— 岳飞死后,岳家军被打入另册,朝廷虽然没有明着处罚,但他们被分散编入各军,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周围监视的目光,随时都会遭受讥讽和嘲笑。训练场上他们是最苦最累的一群人,长官有什么危险又脏累的私活也是第一个想到他们。到了发饷的日子,他们的饷银不是被罚没就是被私吞,偶尔长官良心发现发下来一点,也是少得可怜。 此时的岳家军将士大都是跟着岳飞征战了十余年的老兵,要么娶妻生子,要么还有父母要奉养,可是朝廷要如此打压,他们也毫无办法。 “多少将士的妻儿只能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养活自己。至于家中有父母的,若是有弟兄的还好,起码还有个依靠,若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以依靠的,就要了老命了!多少弟兄的父母病死亡故,都是因为缺衣少食……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我们为朝廷和大宋拼尽了最后一滴血,我们的父母妻儿反而要受这样的作践?” 谢大成偷偷脱离军营,秘密前往长安,他联络了当初岳飞麾下的十八将之一的施全,此时的施全是殿前司的一个小小指挥使。 施全将谢大成收留在家中,两人谋划着想替岳飞父子翻案。谢大成出谋划策,施全负责出面实施。他们联络了当时朝中和民间一些同情岳飞父子遭遇的正直之士,上书皇帝为岳飞鸣冤。 谁料这些人被皇帝和宰相秦桧联手打压,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驱逐的驱逐,有皇帝和秦桧的态度,这些人不是死在狱中,就是死在流放途中,侥幸到了流放地,也是不上一二年就亡故。 皇帝和宰相联手之下,岳飞父子的冤案几成铁案,短时间内再无翻案的可能,可岳家军的十万将士还要活下去。 “我和施全这才谋划了洗面桥的刺杀,结果还是功亏一篑!十八年了,恩公,说是为岳家军的妻儿寻求活路其实不太确切,应该说是替他们的儿孙找一条活路。受父辈拖累,岳家军的孩子都没好日子过,都挣扎在大宋的最底层。可是,孩子有了孩子,我们不想自己的孙辈再受这样的苦楚,我们要他们活得像个人!” 谢大成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张焘:“恩公,我知道恩公一向在对金国的态度上是坚决主战的,我们愿意追随恩公翼尾,拿我们十万将士的性命保大宋一方平安!可是恩公,我们不愿带着污名和耻辱上战场,恳请恩公出面替岳帅父子翻案,给岳家军正名,让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与金人搏杀!——这不止是帮岳帅,帮岳家军十万将士,更是帮朝廷,帮皇帝,帮我大宋天下!否则,将帅惜身,士卒惜命,我大宋将再无可战之兵啊,恩公——” 第二十二 童谣与立储 吴扬在宫中值房将就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大宋的朝堂上已是风起云涌。 次日是二月初五,也是个好日子,宜出门,宜祭祀。 以同知枢密院事叶义问为正使,起居舍人虞允文为副使的大宋报谢使团一早陛辞,正式踏上从临安前往金国京城燕京的路途。 同日,以太学生程宏图和宋苞为首的一百零八名临安文人、士子联名上书皇帝,要求皇帝洗清岳飞的污名,为其平反昭雪,追复原官,厚待其妻儿。 “岳飞忠义,天下共闻。假使任其蒙受不白之冤,则使忠臣寒心,义士离德,社稷存亡之际,沙场再无杀敌之士,朝廷再无可调之兵!……当极复其爵,厚恤其家,表其忠义,播告天下,俾忠魂瞑目于九泉,以激天下忠义之气也!”(注1) 更让皇帝头痛的是,以六部科道言官打头阵,上书请求皇帝“立储”的奏章如雪片一般,一夜之间塞满了皇帝的御案,接着是御史台、各科各部,过了几日,大宋各州郡请求立储的奏章也陆续送达。 皇帝想要留中不发,枢密院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趁着早朝将关于立储的奏章拿出来讨论,六科给事中纷纷摩拳擦掌,在朝会上轮番跳出来打头阵,以头抢地,高呼:“储君,乃一国之根本,请陛下为国立储,以安社稷!” 六科给事中之后是御史台、六省六部、门下省、枢密院,最后连左右二相都跪在了垂拱殿内,请陛下“早立储贰,以免天下存疑,社稷不安!” “朕还没死呢,他们一个个地就想争这从龙之功!痴心妄想,朕偏不让他们得逞!” 回到后宫,赵构堵在胸口的一团气怎么都消不下去,他气急败坏地冲着吴皇后发泄牢骚,就像一个跟大人赌气的孩子! 吴皇后自赵构在健康登基就跟在他身边,皇帝的身体状况他自然比谁都清楚。这些年赵构也绝了生下一个亲生的继承人的念头,近二十年的时间再未纳新人入宫。 可越是这样,皇帝对手中的权力就越发握得紧,这也是收养赵瑗和赵璩近三十年,赵构始终没有给予他们任何一人皇子身份,不承认其嗣子名分,更别说立为储君。 吴皇后斟酌了一番用词,娓娓劝道:“大臣们劝您立储也不是头一回了,官家春秋正盛,理他们做甚?倒是为前些日子小儿口中传唱的童谣,赵瑗和赵璩不得安生,两人日日带着儿子们在宫门前请安,生怕官家疑心。瞧着倒怪可怜的,没得让人说闲话,反叫你们父子离心!” 发泄了一通,赵构心中的闷气消散不少,他愤愤道:“朕不是命密谍司和皇城司派人去查了吗?一旦查实了,朕必严惩不贷!” 吴皇后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劝慰道:“国家动荡,这些祸乱纲纪的人肯定要严惩,依吾看抓住了就该杀头,有一个算一个,杀他个人头滚滚免得有人再嚼舌根子,惹得官家生气!” 明知道吴皇后是说笑,赵构仍然觉得心中的闷气消了大半,他叹气道:“还是你心疼朕!朕何尝是他们说的恋栈权位?只是立储并非小事,朕必得斟酌再三!尤其可恶的是那些宵小之徒,朕岂能被其裹胁?” 吴皇后听皇帝的意思似有松动,忙趁热打铁道:“官家别嫌吾说话直,若是储君迟迟不定,难免有人动歪心思,最难过的还是赵瑗和赵璩,总有人把污水往他们身上泼,他俩虽然都不是养在吾膝下,可到底是吾看着长大的,心性脾气吾还是多少有所了解。如今,赵瑗和赵璩都年过三十,连儿子都大了,不知两位郡王当中官家可有属意之人?” 赵构负气道:“皇后,连你也来迫朕!” 吴皇后忙道:“吾哪里是在逼迫官家?吾只是想民间的老者尚且要选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重点培养,将家业发扬光大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一旦明确了嗣子身份,也免了兄弟阋墙之祸。官家何不各退一步,先明了嗣子身份,既绝了那起子不安分的人争储之心,也堵了臣工的悠悠之口。待过的几年,官家确实有了春秋,再行立储不迟!” 赵构内心认可了这个办法,面上略显犹豫道:“皇后说的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你也知道,朕出自太宗一系,如今传位于太祖一系,恐百年之后泉下无颜面再见太宗!” 吴皇后赶紧跪下道:“不敢欺瞒陛下,吾近日夜夜做梦,梦见太祖皇帝叱问吾,‘为何还不将皇位传于朕之子孙?’,又见太祖皇帝牵着一人手前行,那人头戴冠冕,”说到此处,吴皇后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接着道,“吾依稀辨认出那人竟有几分像赵瑗的模样!” 吴皇后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整个大殿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吴皇后觉得足足过了半生,实则不过半刻,赵构走过去,亲手将跪在地上的皇后扶起来:“皇后跪在地上作甚?你我夫妻,起来说话!” 吴皇后趁势起身,笑道:“吾妄议朝政,这不是怕陛下怪罪嘛!吾就是一个妇道人家,只认准一个死理,这家业不管交给谁,总之要是一个忠诚可靠,孝顺的好孩子!” 赵构的心中微微一动,吴皇后的话意有所指,他如何会听不出来? 赵宋皇帝子嗣艰难,真宗皇帝赵恒是大宋的第三位皇帝,险些绝嗣,幸而宫女出身的李氏在真宗皇帝晚年替他生下儿子赵祯,得以继位当上皇帝,民间还演绎出《狸猫换太子》的话本。 仁宗皇帝赵祯就没有他老子那么幸运,成了大宋第一个绝嗣的皇帝。最后不得不传位给养子赵宗实,也就是后来的英宗皇帝赵曙。 赵曙继位后却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濮议之争”,对养母曹太后也不甚恭敬。 有了仁宗皇帝的前车之鉴,赵构对立储之事岂能不慎重?只是如今箭在弦上却由不得他再迟疑! 赵构举步向外走去,“朕还有事要处理,晚间再来皇后处用膳!” 赵构回到御书房,向王沐恩吩咐道:“传范曾来见朕!” 过了片刻,范曾那颗雪白的头颅再次颤巍巍地跪伏在皇帝脚下。 “起来罢。搬张椅子来,让范掌印坐下说话!” 皇帝突然的礼遇让范曾摸不着头脑,他再三谢恩后只搭了半截椅子规规矩矩地坐着。 “听说你昨夜将颂卿带进了架阁库说了好一阵子话,为此颂卿留宿宫中直到今早才出宫,你都说了些什么?让颂卿如此感兴趣!” 范曾对皇帝知道自己将吴扬请进架阁库的事情毫不意外,他将昨夜的事情备细无遗地说了一遍。末了,称赞道:“今日一早小吴大人就去了冰井务,奴才听说他请仵作详细地教他辨认了尸骨上的伤痕,还要了一本宋慈的《洗冤录》,说是闲暇时打发时间。要说小吴大人也是大家出身,奴才就没见过他这般肯屈尊做实事的,真真儿的难得!” t听到范曾夸奖吴扬,赵构的眉毛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淡声道:“朕今日叫你来不是听你说这些,朕问你,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样了?” “是,奴才已经查到童谣案的源头,是杨柳巷一个叫王石头的七岁小孩最早传出来的,教王石头唱童谣的人也找着了,是一个叫柳七的人。这个柳七是绍兴十年的时候从北地投奔过来的,奴才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服毒死了,毒药就藏在他的牙齿里,奴才怀疑他是金国派来的谍子,这些年柳七一直隐藏得很好,如今却突然跳出来,确实有祸乱我朝纲纪的嫌疑。” 范曾稍微停了停,等皇帝消化一下这些讯息,又接着说道:“那个叫王石头的孩子也死了,还有他的父母,一家三口都死光了。” 当下,范曾将王石头一家与皇城司派去拿人的长行发生争执,结果一家三口殒命的事说了一遍,“后来的事情官家都知道了。百姓围堵皇城司,幸亏小吴大人处置得当,这才没有酿成民变。” 赵构想了想,问道:“你说童谣最初是经王石头的嘴传出来的?朕怎么听说是一夜之间传遍临安坊间的?王石头一个七岁的孩子哪里有这么大的能量?” “陛下明鉴!”范曾“噗通”一声跪下,“童谣最初确实是从王石头嘴里传出,可是后来,后来——” 见范曾迟疑,赵构不耐烦道:“有话尽管说,你这个密谍司掌印何时也学得那般大头巾一样吞吞吐吐!” 范曾答应一声,这才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折好的方胜来,双手高举过头递给皇帝。 方胜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王沐恩小心地接过去转交给皇帝,立马退开几步,以示避嫌。 王沐恩偷觑皇帝的脸色,见他打开方胜先是勃然大怒,随后又阴晴不定,最后将叠成方胜的两页纸反扣在桌案上,忍着怒气问道:“这些人你可都查实了?确曾参与?” 范曾不敢抬头,“奴才都查确实了,丝毫不错!” 皇帝突然暴怒:“密谍司既然能查清楚,皇城司是干什么吃的?为何查了这许久都没有半点头绪?” 范曾心道,“童谣案”涉及皇位传承,矛头又分明直指普安郡王赵瑗和恩平郡王赵璩,其中又牵涉到太祖系和太宗系的承嗣问题,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赵璩虽然是皇城司提举又如何敢提这一茬,不论他怎么做都像是在帮太祖系打压太宗系,争夺储位! 想到此处,范曾心里微微一惊,莫非自己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这个计策分明是将恩平郡王也算计在内! 赵构生了会儿气,自己也回个味来,身为皇城司提举的恩平郡王在此案上确实不好多言,他向范曾挥手道:“你自去,今日之事到此作罢,不许再提!” 范曾听这话的意思是皇帝在立储一事上已有定计,他小心翼翼地告退出来,决心将方胜上的所有事情全部忘个干净。 果然,赵构开始连番召见朝中重臣,就立储一事私下交换意见。 二月二十三日,利州提点刑狱范如圭向皇帝进献仁宗朝三十六位名臣请皇帝立储君的奏章,皇帝一见,“感动莫名,连声称赞范如圭乃‘忠耿之臣’”,立刻表示自己要像仁宗皇帝学习,早日建储,以安民心。 次日,即二月二十四日,赵构下诏立普安郡王赵瑗为皇子,更名玮。二十七日,赵玮进封建王。恩平郡王前往封地绍兴定居。 虽然赵构没有一举将赵玮立为皇太子,但明确了他嗣子的身份,已经是事实上的储君。 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注1:据《宣称张氏信谱传》 第二十三章 变故 吴扬一早出了宫门,由小六子公公亲自带到冰井务衙司,密谍司最有经验的老仵作宋六已经等在了验尸房门口。 小六子公公吩咐一声:“宋六,这位是皇城司的吴指挥使,吴大人要看看假谢大成的尸身,老祖宗特意吩咐了,吴大人但凡问到什么,你都要如实回答,就如同对待老祖宗一般,不可藏私,不可有遗漏!” 小六子吩咐完,向吴扬告了一声罪,回转密谍司复命去了。 宋六得了小六子公公的吩咐,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将平生所学都尽数展示给眼前这位吴扬吴指挥使大人。 他拿出一块用醋和大蒜水煮过的面巾请吴扬遮住口鼻,又让他在口中含了几块切好的姜片,这才引着吴扬向地下的楼梯走去。 密谍司的验尸房已经有十几年未曾动用,除了一点霉味倒没有什么特别难闻的味道。假谢大成的尸身早已腐烂不堪,宋六自然不敢拿这样的尸身来恶心吴指挥使,验尸房内只放着谢大成的头颅和左腿小腿骨,都已经剔干净了腐肉,只剩下洁白的骨头。 “大人请看,这具头骨额头位置非常光洁平整,没有丝毫伤痕。小人和密谍司的大人细问过孤山营的老卒,谢大成当年中的那一刀深可见骨,有人说险些将他头颅劈开,这样的伤势哪怕过了十几二十年,在骨头上面也会有所显现,很明显这具头骨生前并未受伤,据此可以推断这并非是谢大成的尸身,此其一。至于其二嘛,大人再看看这个小腿腿骨——” 宋六将剥干净的小腿腿骨拿在手里指给吴扬看,“这条腿骨上面的确有伤,根据断面的愈合程度,可以推断这伤势必定不超过一年,若是一年以上的陈年旧伤这断面早就愈合,不会还有这么大的缝隙。此外,谢大成的腿伤造成了他左腿比右腿短,瘸得厉害,这才导致他无法再上战场。老六测量过,这尸骨的两条腿一样长,不会造成长短脚现象,由这两点可以肯定这尸骨不是谢大成的,而是有人找到这具无名尸身埋进坟里冒充谢大成,好让他金蝉脱壳!” 吴扬接过那截腿骨反复端详,宋六见他感兴趣又说了一些死亡时间的推断方法,常见的死因分析等等,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吴扬带着宋六的验尸笔记回到皇城司,午时刚过,等了他一夜的白羽已经又在公事房睡着了。 白羽睁开眼睛,嘟囔道:“祖宗,你总算舍得回来了,皇城司都闹翻天了你知道不?” 吴扬一早就进了密谍司的地下验尸房,出来后又马不停蹄往皇城司赶,实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忙问道:“出了何事?何人敢在皇城司闹事?” “还不是昨天那起子事,本来已经被你压下去了,谁知道枭龙那个憨货,竟将百姓里面领头的两个书生抓了,黑白不说先将人打了个半死。那两个书生是太学的人,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听说一大早太学的教授和学生就去跪宫门去了,要皇帝给个说法——这倒好,两位郡王刚刚跪完宫门又轮到太学生去跪了,大宋的皇城还真是不得消停!刊印《岳飞传》的人你也别惦记了,都去跪宫门去了!” 昨日一早,白羽带着两名逻卒摸到了太学,三人经过好一番打探终于确定前往桃李巷“胡记印坊”高价刊印《岳飞传》的两名书生正是太学生程宏图和宋苞。三人还打探到程、宋二人正在谋划一件大事,他们联络了一百多位临安士人要向皇帝上书,给秦桧定罪,替岳飞翻案。 白羽不敢怠慢,他命两个逻卒看住程、宋二人,自己则飞奔回来报信,谁知吴扬已经进宫,连长吉都不在皇城司。 白羽焦急地在皇城司等了一夜,今天一早听说程宏图和宋苞二人已经将一百零八位临安士子的联名书呈交给御前。 “这下好了,他们已经明牌了,反倒没咱们的事了!” 除开此事,昨日白羽在皇城司等吴扬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城司的两位勾当,“独眼”枭龙和“乌鸦”独孤木负责侦办“童谣案”,两人带人分头去抓捕案犯,却发现处处被人抢先一头,一问竟是密谍司的人。 密谍司已经沉寂了十几二十年,都快被人淡忘了,突然一朝启动竟仍然处处压制皇城司,这怎不让人火大?偏生还发作不得,枭龙和独孤木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又接到吴扬派人报信,说是他们派出去的长行穆远打死了王二苟一家三口,引得百姓围堵皇城司。 枭龙和独孤木听到这话丢下一切拼命往回赶,二人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旦酿成民变,两人就是有九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枭龙带着人从朝天门沿着城墙根往崇新门赶回皇城司,他也知道今日事大,没敢带人在天街上张扬。谁料到刚过了新开门就遇到一波围堵皇城司的百姓,正情绪激动地围着两个书生在议论着什么。 见到枭龙一帮人过来,这些平日里见到皇城司的人都恨不得缩到地里去的百姓突然变得无比大胆,枭龙一帮人还没走远,有人“呸呸”冲他们吐口水,嘴里骂骂咧咧:“狗娘养的,不把咱老百姓当人,迟早遭报应!” “就是,千刀万剐的玩意儿,那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什么东西!” “猪狗不如得混账,我呸!” 枭龙在皇城司管的就是缉拿叛亡之事,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立刻带着手下一帮快行长行、逻卒过来,十几二十个人将百姓们围住,人人佩刀出鞘,瞪起眼睛,像是索命的恶鬼! “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莫非你们还要滥杀无辜?哟呵,皇城司真是好大的威风!” 见到明晃晃的钢刀,先前骂人的百姓不禁倒退一步,但是立刻就有人挺身而出呵斥枭龙等人。说话的正是两名书生之一,有了他带头百姓们立刻又硬气起来,挺着胸膛就敢往钢刀上撞。 “来呀,来杀我呀!爷爷怕你是小狗!” “狗仗人势的东西,就会跟我们平头百姓发狠,有本事杀金兵去!凶啥凶!” “见了金人还不是怂蛋一个,别看现在人五人六的,在金人面前就是孙子!” 百姓越骂越难听,枭龙被骂出了真火。原本他命人拦住百姓也并非真的要做什么,只是一向霸道惯了,有些不服气,百姓们服个软这事也就过去了,偏偏有了书生带头,将火拱起来了。 “大胆刁民,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还真当爷爷怕了你!给我打!” 枭龙一声令下,皇城司的人立刻将刀入鞘,有手持长棍的,有甩锁链的,有用刀鞘的,顷刻间打得百姓鬼哭狼嚎,两个带头的书生尤其被打得惨,一个胳膊折了,一个腿瘸了,先前站着的十几个百姓这时都做了滚地葫芦,倒在地上哀嚎。 偏偏先前说话的书生还在放狠话:“有本事你把我们全都杀了,小爷但凡留一口气在,一定去告御状,你们当街行凶,无故杀人,临安城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你给爷爷讲王法?”枭龙用刀鞘拍打书生的脸,“告诉你,在临安城爷爷就是王法!带走,这人跟童谣案脱不了干系,带回去好好审!” 枭龙一声令下,立刻有人将两个书生一起锁拿回皇城司,等独孤木带人过来,枭龙已经带着人离开,现场的百姓也挣扎着爬起来给太学那边送信去了。 枭龙将人带回去后也知道惹祸了,他立刻命人对两名书生进行审讯,期待能挖出点东西,这样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偏偏这两名书生一个叫谢子安,一个叫刘明义的,骨头和嘴巴一样硬,无论枭龙怎么拷打,两人都一口咬定并不知晓什么“童谣”,是枭龙等人冤杀百姓,他们路见不平惹恼了枭龙一干人,这才被其公报私仇,锁拿回皇城司想要屈打成招! 谢子安和刘明义在如今的临安学子中小有名气,他们是程宏图和宋苞的师弟,平日里没少跟着两位师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对朝廷一味屈膝求和,只求一隅苟安的做派早就颇多微词。 程宏图和宋苞刊行《岳飞传》,因怕牵连他人,因此没让谢子安和刘明义参与,两人早就攒了浑身的力气想要在临安城搞出点动静,向前辈陈东学习,“为家国计,不惜殒身!” 两人偶然碰上王二苟一家的惨事,立刻随着众人来到皇城司讨要说法,不料却被吴扬连消带打将事件消弭下去,两人随最后一批百姓离开,正筹划着不能就此算了,一定要追根究底闹出个结果,不料枭龙竟主动撞上来。 谢子安和刘明义大义凛然,哪怕痛得满头大喊,口中依然叱骂不绝。最终受刑不过,双双晕死过去。 等到太学教授搬动皇城司提举、恩平郡王赵璩将人捞出,谢子安和刘明义两人已经被拷打得不成人形。 来捞人的博士颜茕是个护短的,看到自己的学生被打成那样,当即低头向枭龙撞去,将枭龙撞了个趔趄,要他赔自己学生的命来! “恩平郡王告诉颜茕老先生救人要紧,这才将人劝住了,不然还不知道老先生要闹出什么事来?临走颜老夫子放下话来,说是定要告御状,请陛下给个说法!听弟兄们回禀,今日一早颜茕老夫子带头将人抬到宫门外敲登闻鼓去了,《岳飞传》的作者和刊行者程宏图和宋苞也一早将联合临安城一百零八位士人写的请愿书递交到御前,要求皇帝给岳飞恢复名誉……” 吴扬听到这里,抬脚就往屋外走:“糊涂!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寻人来告诉我?” “我以为你人在宫里必然是知晓这些事的,哪里知道你全不晓得!” 吴扬没空听白羽的解释,他急着进宫,太学教授因皇城司去跪宫门,他这个上五指的皇城司指挥使怎能装聋作哑不到场?如今事情出了变故,因“童谣案”牵扯出百姓围堵皇城司,还有牵涉在《岳飞传》一案中的程宏图和宋苞二人又该作何处置?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得请皇帝的示下,最次也得皇城司提举恩平郡王拿主意。 “公子,你又要出门?我才买回来的卤鹅和烧饼你要不要吃完再走?” “边走边吃。我进宫,你去宫门外候着,有什么信儿我自会来寻你,免得到时候找不着人!” 吴扬从进门的长吉手里抓了个烧饼,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长吉听了之后抱着装烧饼和卤鹅的油纸包追出去,主仆二人骑马飞快地往皇城跑去! 留下白羽一个人纳闷道:“你们都走了,那我干什么?哎哎,烧饼和卤鹅给我留点,我还没吃饭呢!” 第二十四章 叩阙(上) 吴扬赶到皇城,宫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还有临安百姓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临安府衙几乎倾巢出动,正在全力维持秩序,皇城的城墙上手持长枪的禁军站满了墙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 “乖乖!”长吉咋舌道,“这是全临安城的百姓都到这里来了吗?” 吴扬面色沉肃,他跳下马将马缰丢给长吉:“我即刻进宫,你把马牵回去安顿好了再来,找个稳妥的地方守着,我有事自然会找你!记住,机灵点!” 吴扬说完也不等长吉回答,自顾自地奋力往宫门前走去,临安百姓大都认识这位小吴指挥使,纷纷给他让开道路,吴扬这才顺利地来到宫门前。 宫门前安放了拒鹿,两队禁军,每队十人,分左右守护在宫门前,见吴扬过来,最前面的两个士卒将长枪枪尖“呼”地指向吴扬胸前。 “来者止步,报上名来!” 吴扬立刻大声通报姓名:“皇城司上五指指挥使吴扬入宫当值!” 立刻有两名禁军过来,一个拿着他的腰牌送去给当值的校尉查验,一个卸下他的腰刀,又将吴扬全身上下搜检一通,示意无碍后,当值的校尉这才小跑过来,向吴扬点头哈腰地赔着小心:“吴指挥使见谅,特殊时期,还请您在旁边稍待,我命人请今日当值的上五指弟兄过来接您进去!” 吴扬重新佩好腰刀,点头道:“无妨。” 校尉吩咐一名禁军飞跑进宫找今日当值的上五指副指挥使李南风,自己则引着吴扬去拒鹿后面等着。 吴扬漫不经心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怎的将宫门都堵了?没有大人出面安抚百姓吗?” 校尉有些奇怪地看了吴扬一眼,“这么大的事情吴指挥使怎会不知道?” 吴扬说道:“不瞒兄弟,我今日跟密谍司的人待了一晌,出宫的时候还没这档子事儿。这不,刚知道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 校尉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这话论理不该我说,吴大人既然问起,卑职就斗胆说了。这事儿起因跟吴大人所在的皇城司脱不了干系!” 校尉“叭叭”一通解释,所说的跟白羽说的大体一致。 “如今,颜茕老夫子和太学的一帮人揪着枭龙那句‘临安城我就是王法’不放,非要陛下给个说法,那帮给王二苟一家抱不平的百姓也来了,说是怕皇城司的人事后报复,也要陛下给个说法——这不,人越聚越多,恩平郡王已经去陛下面前请罪了,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出来,也不晓得今日这事究竟怎么了结?如今就是临安府尹带着府衙的人在安抚百姓,可颜茕颜博士怎么可能听他的?颜老夫子和太学的人不退,百姓们也不会退!兄弟们只好在这里陪着。” 吴扬往人群的外围呶了呶嘴,“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校尉冲吴扬呶嘴的地方看去,人群的外围,西北方向,有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虽然上了年纪,但顾盼间眼神犀利,明显跟普通百姓不同。 “他们啊——”校尉撇嘴道,“都是些军伍里退下来的大头兵,不知怎的知道了孤山营的老卒被抓进刑狱后被拷打死了几个的消息,这不,兔死狐悲,都趁这个机会想在陛下面前喊冤,求陛下放了那些老卒!不过他们也知道陛下不待见武人,因此不敢上前。” 吴扬搞清楚了状况,又不咸不淡地跟校尉聊了几句,全副甲胄的李南风扶着腰刀一路小跑过来:“祖宗,你咋才来?快跟我进去!” 吴扬跟校尉道了声谢,跟着李南风边走边说:“你还说我,这么大事儿,怎么不见你给我丢个信儿?还好我昨日进宫就穿着甲胄,不然更来不及!” 李南风一下子站住了,“这么大的事儿你竟不知道?你不在皇城司?”他拍了拍额头道,“怪我怪我!我以为你肯定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想躲一躲,兄弟哪能来给你拆台?这不误会了不是?” 吴扬也没空再理会这个,问道:“宫里情况怎么样?陛下可安好?” “陛下和皇后都安好,就是被这帮人聒噪的心烦!你是不知道,今日早朝陛下被一帮大头巾围着非要他立储,不说清楚不给走,把陛下给气的,回宫发了好大一通火,好容易陛下想通了,这不,太学和临安百姓又来这么一出!你说说,枭龙是不是没长脑子,什么‘临安城我就是王法’,这种话也说得?即便能说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赵璩是被他害苦咯,在御书房足足跪了小半个时辰,陛下都没叫起,还是王大伴儿看着不忍心,提醒陛下,这才让他起来,好家伙,他腿都跪麻了,差点没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当时我就守在御书房门外,亲眼看见的,啧啧,这段时间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的膝盖可遭老罪了!” 李南风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出名的嘴碎,吴扬听他说帝后都无恙悬起的心一下子落定了。 “你的值牌我已经命人给你挂上了,如今你就安心跟我去御书房门外守着,陛下见了必定欢喜,怎么样,我够朋友?” 越接近御书房,道路两旁的禁军越多,到了御书房门口,只见上五指的亲从官密密麻麻地围成一圈,将御书房牢牢护在里面,李南风得意地道:“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厉害?谁想伤害陛下必须先从我们上五指弟兄的尸体上跨过去!” 吴扬竖起拇指称赞道:“这主意绝了,还得是你,旁人可不敢这么干!” 听到吴扬夸奖,李南风的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吴扬和李南风进了人墙,两人一左一右地守在御书房门口,李南风端正了脸色,一脸的视死如归,临危不乱,确实有几分忠心护主的架势! 御书房内,赵构气的来回踱步,他走到躬身听训的恩平郡王面前,斥责道:“你说说你,朕将皇城司交给你,原本是要你替朕分忧,结果你倒好,纵容手下闹出这么一大档子事,太学的博士和临安百姓都来堵朕的宫门了,让朕怎么安生?如今该如何善后,你心中可有成算?” 赵璩深深施礼道:“全凭陛下吩咐!” 赵构险些被他的回话气到,手指指着他道:“好好好,什么全凭陛下吩咐,还不是出事了就往朕身上推,朕要你何用?” 宫门外,颜茕和百姓一直没等到一个结果都不耐烦起来,人群躁动不安,有人大呼道:“我们要陛下给个说法!我们要敲登闻鼓!我们要惩办杀人凶手!王二苟一家不能白死!谢太学和刘太学不能无故挨打!” “对,敲登闻鼓,让皇帝出来答话!” 大宋祖制,登闻鼓一旦敲响,皇帝不管在忙什么都必须立刻临朝听政,解决争端。后来真宗朝时发生了两位宰相争娶寡妇,三敲登闻鼓的闹剧,皇帝随即命令安排小吏负责看守登闻鼓,非必要不得敲鼓,这才让敲登闻鼓的人少了。 看守皇城登闻鼓的小吏见事情不对,早就藏起了鼓缒,自己也躲在一边看热闹。听到百姓要敲登闻鼓忙出面阻拦,可群情激愤谁会听一个小吏的招呼?有人摁住他,逼他交出鼓缒,登时就有力大的汉子上前,“嗵嗵嗵”的将登闻鼓敲得震天响。 登闻鼓一响,宫门前顿时安静了,沉闷的鼓声一下下如同敲在人心上,让人心弦发颤。 鼓声一停,百姓立刻齐声喊道:“登闻鼓响,请皇帝出来答话!” 千百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平地里发出的惊雷,响彻宫城内外! 赵构也听到了那巨大的喊声,他示意王沐恩出去看看发生了何事,片刻之后王沐恩惨白着脸进来,“噗通”跪下颤声道:“大事不好了,陛下,百姓们正在敲登闻鼓,要陛下出面答话,陛下再不出去百姓就要冲击皇城,‘叩阙’之事只怕要重演!” 靖康元年,大宋东京汴梁被金兵围困,李纲和种师道被投降派构陷,钦宗将李纲和种师道罢免,收缴他们的军权。‘ 这下惹急了心系社稷的太学生陈东和高登等人,他们抱书诣阙,引得军民数万前往声援,最终钦宗皇帝下令将李纲和种师道官复原职,这就是靖康元年有名的“叩阙”事件。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大宋都城临安又要再次上演“叩阙”事件。 赵构此时连向赵璩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当务之急是要先将百姓的怒气平息下去。 今日的临安和当初的汴梁何其相似,都是外有金人虎视眈眈,内有主战和主和派水火不容,将自己这个皇帝夹在中间里外受气! 赵构心中暗自腹诽,他却忘了,正是他自己的犹豫不决,才造成了今日山河飘摇的局面! “临安府尹呢?他不是一直在安抚百姓么?如何局面越来越不受控制?难道他是个死人吗?” 赵构正在发火,门外有内侍通传道:“左右二相,六部尚书、御史中丞求见——” 第二十五章 叩阙(中) 赵构冷笑道:“终于肯出现了!宣——” 内侍高声喊道:“宣左右二相、六部尚书、御史中丞觐见——” 随着话声落下,以左相汤思退打头,右相陈康伯次之,大宋朝的股肱重臣鱼贯入内。 汤思退等人照例要给皇帝请罪,赵构摆手道:“罢了,还是先说说如今的情势!” 陈康伯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陛下,如今皇城外百姓群情汹汹,有人敲响了登闻鼓要请陛下立刻临朝视事。百姓诉求有三,其一,皇城司交出滥杀王二苟一家的凶手,严惩不贷;其二,皇城司勾当枭龙滥用私刑,还大言炎炎,声称‘临安城老子就是王法’,蔑视法度,无视纲纪,太学博士颜茕等人要求惩处狂徒,以正临安风气;其三,大理寺滥用酷刑,将孤山营多名老卒拷打致死,百姓和一帮退伍老卒请求陛下念在这些老卒曾对社稷有功,私祭岳飞是为同袍之义,虽然有违营规,但罪不至死,恳请陛下将其逐出临安!” 赵构皱眉道:“孤山营又是怎么回事?” 刑部尚书葛邲出列道:“此事臣听宗岚说过,孤山营的老卒伤病缠身,很多都到了油尽灯枯之境,在皇城司死了两个,到了大理寺狱中又病死了两个。宗岚原本要请陛下示下,孤山营的老卒究竟该如何处置?大理寺审了数日,这些老卒确无反迹,都是些伤病将死之人。” 大理寺卿常年卧病,大理寺日常事务都是宗岚这个少卿在处置,他平日虽然也有面圣的机会,但今日这个局面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却不够看。 赵构用下巴点了点恩平郡王赵璩:“今日这事端跟皇城司脱不了干系,你这个皇城司提举如何说?” 赵璩一改先前在赵构面前的唯唯诺诺,平静地讲述道:“臣已查明当日皇城司快行班头穆远带人前去西市拿王二苟一家问话,并无杀人之意,王二苟夫妇心疼独生子,拦住出差的穆远等人不让将王石头带走,被殴伤。王石头心疼父亲,抓了一把杀鱼刀企图刺杀穆远等人,被穆远甩开。穆远此时仍未起杀心,是王二苟护子心切,持刀威胁穆远等人,穆远等人按律将其击杀!至于王二苟娘子是见丈夫死了自己撞上长行的刀,被割喉而死。王石头爹娘双亡,又听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讥讽他因为贪吃糖果传播反动童谣,导致爹娘惨死,这才切腹自杀……王二苟一家三口惨死,其情可悯,法理之上,穆远三人却并无过错!” 赵璩这番话可谓不偏不倚,听得一众大臣都暗暗点头。 赵构哂笑道:“那勾当枭龙的事又怎么说?” 赵璩“噗通”跪下道:“皇城司的人一向粗鄙,面对百姓跋扈是有的,藐视法度,冒犯天威却是万万不敢!是臣疏于管教,才让他信口胡说,臣回去之后一定严加管教,定不让他再口出狂言!王二苟一家的丧葬费,太学谢、刘两位学子的汤药费皇城司一力承担,并让肇事者亲自上门赔罪,还请官家和各位大人网开一面!” “起来,满屋子的人都站着,就你一个人跪着成什么话?”赵构将赵璩叫起,又向几位重臣问道,“恩平郡王已经将事情说明白了,不知道你们几位如何看待?” 左右两位宰执没有吭声,六部尚书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御史中丞陈俊卿左右看了看,硬着头皮道:“恩平郡王体恤属下,想要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确是个好上司。郡王可曾想过,即便法理上穆远等人没有过错,王二苟一家却也因此丧命,尤其王石头还是个年仅七岁的孩童,若是人人办案都如这般,逼死人命只需说一声‘法理上无过错’即可以赔付丧葬费了事,临安百姓岂不人人自危,如何能够安居乐业?” “那依陈大人的意思又该如何?” “事涉人命,自然该交付有司问罪!” 陈俊卿的意思是要拿穆远等人平息百姓和太学师生的怒火,恩平郡王还想再替穆远和枭龙争辩几句,毕竟皇城司上下是皇帝的私兵,动皇城司的人不仅是打他这个皇城司提举的脸,也伤了皇帝的颜面。 赵璩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身穿甲胄的人飞奔进来,躬身禀报:“陛下,事情有变,还请陛下和诸位相公早拿主意!” 进来的人是三衙管军杨沂中,他原本在皇城的城头坐镇,指挥禁军对皇城前的百姓形成威慑之势。原本局面还在控制之中,可自从登闻鼓敲响,百姓们久等皇帝不至,人群顿时鼓噪起来,临安府的衙役根本弹压不住,眼看百姓已经掀翻了拒鹿,正在冲击宫门,杨沂中顿时犯了难,面对朝夕相处了几十年,手无寸铁的临安百姓他总不能真下令进行射杀? 禁军子弟大都来自临安城,他们和临安百姓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谁知道这样的命令一下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他杨沂中这颗脑袋可不想稀里糊涂地丢了! 吏部尚书张焘躬身说道:“还请陛下城头一行,与百姓当面将话说开!” 张焘将话挑明,其他人也不再有顾忌,都躬身催请:“请陛下上城头,安抚百姓!” 大殿里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不可不可,大官万万不可涉险啊!” 王沐恩虽然没在皇城墙头亲眼目睹宫外的场景,但他是跟着赵构经历过“苗刘之变”的,他知道那些平日弱小温顺如绵羊的百姓一旦发起怒来,也是能咬死狮虎的。王沐恩与皇帝相伴几十年,内心是真的把皇帝看作了亲人,眼见宰执重臣要逼迫皇帝登上危险的皇城城楼,与失控的百姓近距离对话,他再也顾不得重臣的威压,直接喊了出来。 赵构看了这个忠心的奴才一眼,淡声道:“放心,朕死不了!你若是怕就留在这里,无人怪罪于你!” 王沐恩哭唧唧地道:“大官说的什么话?奴才怎会怕死?奴才是担忧陛下!陛下去哪里奴才自然是要陪着的!” 赵构不再说话,当先举步向外走去,王沐恩连忙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伸手替他卷起帘子,“大官慢点走,注意脚下!” 吴扬和李南风守在门口,早将门内的动静听了个清楚明白,赵构刚刚抬脚迈过门槛,两人已经“噗通”跪在地上,抱拳说道:“陛下,请让臣随行护驾!” 赵构看了看两人,对李南风说道:“南风留下,吴扬随朕来!” 李南风还想趁机表表忠心,赵构丝毫不理会,自顾自走远了,身后的宰执重臣更是毫不客气地将这位贵戚推开。 吴扬手按刀柄,一路护卫赵构登上城楼。登楼之时有两名军中力士手持大盾一直护卫在皇帝身前。 刚刚登上城楼,卷天席地的鼎沸人声扑面而来,险些将赵构掀下石梯,吴扬赶紧伸手一把将皇帝的手臂稳稳扶住。 吴扬扶着皇帝亦步亦趋地跟随大盾来到城墙跟前,只见底下黑压压一片人头,人潮涌动,百姓们大声呼喊着拼命向宫门涌去,声音之大似乎要将这宫门和皇城彻底掀翻。 宫门已经关闭,宫门前的拒鹿被掀翻,守在宫门前的两队禁军有几个没来得及撤进宫内,被人群推倒在地,经受无数只脚的踩踏,不知被何人移到皇城的城墙下坐着,奄奄一息。 皇帝还算镇定,他移步到了最靠近外墙的位置,巨盾遮去了他的身形,只露出一个脑袋,为防万一,吴扬佩刀出鞘,紧紧地护卫在皇帝身侧。 杨沂中提气喊道:“皇帝在此,尔等静一静!” 城墙上的禁军也跟着齐声大喊,如是几遍,终于将嘈杂声压下去,人群彻底安静了。 赵构俯视着下方静默的人群,似乎又回到了“苗刘兵变”那一天,心口堵得慌!好在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登皇位的年轻天子了,在皇位上安坐三十年,养出了他临危不乱的底气,他向百姓高声道:“尔等敲登闻鼓要见朕,朕如今就站在这里,尔等有何冤屈只管说来!” 底下安静的人群立刻又“嗡嗡”议论起来,每个人都想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愤怒! 杨沂中见状再次喊道:“尔等可推举出代表,向陛下诉说冤情!这般嘈杂却是什么都说不清!” 人群又“嗡嗡”了一阵,安静之后颜茕老夫子颤巍巍地走到人群的最前方,一颗花白的头颅拜倒在地:“陛下,你是我们大宋子民的陛下!如今王二苟一家三口无辜枉死,老臣的学生只因替王二苟一家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皇城司的勾当枭龙打得筋断骨折,生死不知!这样的临安城可还有小民的活路?谁还敢仗义执言?” 颜茕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恳请陛下严惩凶手,肃清临安风气,还小民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赵构答应道:“尔等的请求,朕已知晓。适才正与众大臣商议如何处置,尔等放心,尔等即为大宋子民,朕自然会一体看待,必然不会让无辜之人枉死!” 刑部尚书葛邲上前道:“本官刑部尚书葛邲,引发王二苟一家三口惨死的皇城司长行班头穆远一行三人已经拿下,即刻转往刑部大牢,待查明事情始末自然会还王二苟一家三口公道!” “你说的好听!皇城司都是皇帝的家奴,刑部如何敢惩办?莫不是哄骗我等,转头就将人放了!” 葛邲举目望去,只见灯火暗处走出一个人来,他青衫飘飘,卧蚕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士子,两人正是为岳飞数树立传的太学生程宏图和宋芑。 第二十六章 叩阙(下) 葛邲虽是刑部尚书,性子却一向平和,但今天这个关口毕竟不同往日,对程宏图这个半道上杀出来的程咬金,好性儿的葛尚书也变了脸色,呵斥道:“程宏图、宋芑,老夫认得你们!你们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情形,陛下都亲自登上城头安抚百姓,你们身为太学生,受朝廷供养,读圣贤书,不思报效朝廷,反而来给君父添乱!” “葛大人此言差矣!”年轻的宋芑扬着脸,抢着说道,“正因我等读圣贤书,明辨是非,方才不顾忠言逆耳,请陛下广开言路,以免闭目塞听,为奸人和小人所趁;我等衣食器具来自朝廷,更来自黎民百姓,是他们起早摸黑,一个大子儿一个大子儿地上缴税钱,才让我和太学同窗能衣食无忧,安心学业,如今他们性命不保,被恶吏欺压、凌虐,我等自然要挺身而出,为他们鼓与呼!” “说的好!程太学和宋太学好样儿的!我等支持你!” “程太学和宋太学为我等小民仗义执言,我等唯二位马首是瞻!” “程太学和宋太学需要我等做什么,只管吩咐!今日势必要替王二苟一家讨个公道!” 眼看刚刚安静的百姓再次被程、宋二人带动起来,葛邲与几位大臣交换了一下眼色,扬声道:“依你二人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 程宏图扬声道:“不是我等信不过大人,只是今日之事绝不能敷衍。大人既说穆远和枭龙等人已经羁押,想必事情经过也经过了调查,何不将人带到此处公开审理?只要大人公正严明,我等绝无二话!” 底下百姓也跟着喊:“公开审理,我等绝无二话!” 上万百姓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震得城楼上的皇帝和臣僚耳朵嗡嗡作响,心头狂震! 在百姓的强烈要求下,大宋朝开国以来第一次万人公审在临安的皇城前拉开了帷幕! 穆远和梁艺、苏青双手反绑着从皇城司押解到了皇城脚下,禁军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通道,三人经过时道路两旁的百姓用唾沫和随手捡到的各种垃圾招呼了他们一路。 “挨千刀的杀人犯!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会遭报应的!” “没人性的刽子手,你家里没有小孩?你没儿子?你连小孩子都杀!大宋怎么会有你们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杀!该杀!一个都不要留,全部给王二苟一家抵命!” 个子高高的梁艺还想分辨几句,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又脏又臭的烂草鞋,“啪”地打在他脸上,将梁艺彻底打得没了脾气。 反倒是枭龙一路过来的时候百姓没怎么理会,毕竟和王二苟一家的惨死比起来,殴打两名太学生就再正常不过了。 四名人犯到场后,向城楼上的皇帝“噗通”跪下就要磕头,赵构有些疲惫地说道:“不用跪朕,今日要审你们的是临安百姓,因你们而死的是王二苟,你还是跪他们去。” 负责押解的禁军立刻将四人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侧身对着皇帝和百姓,他们面前正对着的是从皇城司提出来的王二苟一家三口的尸身。 “好好看清楚,这就是被你们害死的王二苟一家三口,小孩子才七岁,犯了什么过错非要他死?你们也不用在那里假惺惺,到阴曹地府去给他们赔罪!” 穆远三人虽然是皇城司的长行,干的就是缉拿叛亡的事情,但是临安歌舞升平了二十多年,穆远等人其实并没有干过什么刀头舔血的勾当,如今面对着王二苟一家三口青灰色的死人脸,心头突突直跳,个子最小,年纪也最小的苏青忍不住颤抖起来,嘴里念念叨叨:“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你们!别找我!” 跪在中间的穆远忍不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跪好!陛下和提举在城楼上看着呢,别给皇城司丢人!” 苏青这才醒悟过来,低头老实地跪好,一眼也不敢去看王二苟一家的尸身。 首先审理的就是穆远三人涉嫌当街逼杀王二苟一家三口案,由刑部尚书葛邲亲自主审,皇帝和宰执重臣以及在场的上万临安百姓听审。 葛邲问道:“人犯穆远,既然是奉命捉拿王二苟一家回皇城司,如何会当街杀死王二苟,逼死他娘子和儿子?你从实招来!” “卑职命人去拿王石头回皇城司问话,王二苟夫妇就公开拒捕,将我等撞开。……王石头拿刀要捅卑职,我念他是个孩子只将他甩开,卑职下手极有分寸,那孩子只是晕过去了,性命无碍。谁知王二苟不分皂白抽出杀鱼刀拒捕,我等无奈将他当场击杀……” “你胡说!王二苟平日里多老实一个人,八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要不是你们对他独生儿子下了黑手,他岂会拿刀跟你们对峙?再说,你们三个对付他一个绰绰有余,用得着将人杀死?半点活路也不给人留?分明是你们不把我们的命当命,想杀就杀罢了!” “我亲眼瞧见,王二苟拿刀不过是吓唬你们不要过去伤害他的儿子,是你们冲上去将人杀了,这才引得他娘子撞你们刀口上身亡,而后又引得王石头那孩子自杀……才七岁的孩子,拿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那有多惨烈,你们怎么忍心?你们还是不是人?” 穆远记得他们三人围过去时是苏青喊了一声:“哎哟,你砍我!”加上王二苟状似疯癫,他这才下了重手,谁知王二苟是个纸糊的架子,没两下就被抹了脖子气绝身亡。 穆远转头看向苏青,后者依旧低着头,小声念叨着什么,穆远仔细听了听,依旧是求饶的话。 穆远眼里闪过疑惑,来的路上他原本已经认命,甚至交代梁艺和苏青将一切过错都推在他身上,“一人殒命总好过三人一起死!” 穆远心中有了疑虑自然不愿死得不明不白,他高声喊道:“卑职有下情禀告!” 得到允准后,穆远大声问苏青:“苏青,我们围住王二苟时你曾高声喊道王二苟砍了你一刀,我和梁艺怕你吃亏这才下了重手,可以王二苟的身手根本就不可能伤到你!还有,你说他砍了你,究竟砍了你何处?你把伤亮出来给陛下和大人们看看!” 葛邲大声道:“验伤!” 立刻有刑部跟来的仵作和老邢名上前将苏青全身上下仔细查验,“禀告大人,苏青身上并无刀伤,只有头面部和小腿处有瘀伤!” 葛邲立刻喝问:“苏青,你为何要诬陷王二苟,导致他一家三口惨死?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快说!” 见苏青颤抖着不肯说话,葛邲立刻道:“让他看着王石头那孩子的脸,告诉本官,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负责看押的禁军立刻将苏青提到王石头的尸身面前,苏青拼命仰头,想避开王石头那张青灰色的稚嫩小脸,禁军哪里肯让他得逞,将他的头摁住,只差将苏青的脸贴到王石头的脸上,吓得苏青拼命挣扎。 “别怪我!不是我!我没想过会死人,真的!” 这戏剧性的一幕将皇城前的百姓都看傻了,他们实在想不到王二苟一家惨死的背后还有隐情,见苏青不肯招供,百姓愤怒起来,纷纷喊道:“人都死了,你还说这些有何用?是谁让你害了王二苟一家,快说!” “快说!”“快说!” 千百个声音汇聚起来,如同一柄重锤,击破了苏青的心防,他哭泣道:“我说,我说,是——” 苏青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半大孩子,王石头的死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哭泣着抬起头,就要招认幕后的主使,明晃晃的火把将皇城照耀得如同白昼,苏青突然像见鬼一样尖叫起来:“无人主使,是我,是我看不惯那孩子,我想让他们死!” 苏青喊完头一歪,嘴中流出一缕黑血,当场气绝身亡。 苏青死了,百姓的怨气也消去大半,葛邲趁热打铁,对穆远和梁艺因用人不谨,做事不察,致百姓王二苟一家死亡案,依律判两人流放边州,远徙千里。 枭龙口出狂言藐视皇权和法度,犯大不敬之罪,依律捋去他皇城司勾当一职,并对他泄私愤殴伤太学生谢子安、刘明义一事罚俸半年,皇城司承担谢、刘二人的汤药费。 葛邲趁此机会又提醒道:“王石头之死是有人讥讽他贪图糖果害了父母性命,这分明就是有人不怀好意说的诛心之言,此人混在围观的百姓当中,以后恐怕还会兴风作浪,如今正是我大宋朝的多事之秋,大家要提高警惕,不要轻信人言,更不要受人蛊惑,作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 苏青的意外死亡让临安百姓意识到这件事情背后有阴谋,临安城最近的风波是有人在背后拨弄风云。没有人喜欢被人蒙在谷里当枪使,百姓心中对皇城司的恨意突然失去了支撑,变得有些可笑,不少人饥肠辘辘,想起自己大半日未曾进食,家中还有老母幼子在等待自己回家,许多百姓甚至没有听完葛邲的判决,纷纷往家走。 绍兴三十年春天这场叩阙,以声势浩大开头,却在最后关头潦草结尾,甚至没有在史书上留下痕迹。 第二十七章 出狱 三日后,刑部大牢。 牢头翟九从一大串“哗啷”作响的钥匙里找出一把,将面前这间极大的牢房打开,随着翟九的动作,牢房里二十几号囚犯齐刷刷地看过来。 “您老几位,这就请。” 短暂的惊愕过后,一个满面虬鬤,右手连同半截小臂都断了的男人走到牢门前问道:“翟头,你这是何意?送人上路不都得给碗断头饭吃么?怎么,连最后这碗断头饭都不让我们兄弟吃上?这也太他娘的欺负人了!” “太欺负人了!莫不是被这狗日的牢头给贪了?连断头饭你他娘的都贪,你还是不是人!” 翟九笑呵呵地说道:“扯犊子!老子是放你们出牢,又不是送你们上路,哪来的断头饭!走不走?不走老子就将你们继续关着!” 牢房里有一瞬间静得像坟墓,然后虬鬤汉子猛然大叫道:“放我们出牢?不是上路?哈哈哈,老子就说了老子命不该绝,迟早有出去的一天!” 随着虬鬤汉子的笑声,牢房里响起一阵欢呼,然后牢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这群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囫囵个儿的,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最完整的一个还瞎了一只眼睛,左右脸颊上各有一个丑陋的伤疤,那是被箭枝射穿了脸颊留下的疤痕。 他们互相搀扶着,脏污的脸上满是喜悦。 虬鬤汉子名叫仇十一,他大笑着拍了拍翟九的肩膀:“谢了牢头,这些日子多亏你照拂,回头我请你喝酒!”他神神秘秘地凑到翟九耳边,轻声道:“谁是兄弟们的救星,您给透露透露。” 翟九一边锁门一边说道:“我只知道是官家下的令,让你们滚回去老实待着,不许再生祸端。还有个大好事儿,你们回孤山营就知道了!” 仇十一贱笑道:“也别等回营里了,啥好事儿啊,你给说道说道。” 翟九不耐烦地骂道:“滚犊子!小心官家改主意,你们屁好处也捞不着!” 仇十一一听,就像中箭的兔子一样窜出去,将一个行动困难的同伴抄起背在背上,打了一个唿哨。 “兄弟们,赶紧回营,有天大的好事儿等着咱!” 身后的同伴骂骂咧咧地说道:“仇十一,你又放屁来,这些年有啥好事儿能轮到咱?你莫不是在做梦!” “甭信他!这小子指不定是失心疯,坐牢坐傻了!” 孤山营的老卒们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刑部大牢,骂骂咧咧地来到了天街上,仇十一背着同伴已经先他们一步来到了天街。 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殿堂楼阁,老卒们浑然如在梦中,路过的人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这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囚犯。 有人随手掷下一个铜板,“叮”的一声将这群呆傻的人惊醒过来。 仇十一不知不觉间将背上的同伴放下,他用完好的左手捡起地上的铜板向路人掷去,用尽全力大声喊道:“老子是大宋的兵!是岳帅麾下的背崴铁骑!老子不是乞丐!” “这就是临安!是咱用命护下来的大宋都城!十八年了,老子终于看到临安城了!哈哈哈,真他娘的美啊!” 有人狂笑起来,又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扎撒着双腿嚎啕大哭! 一个老卒用手指着地上的同伴,骂道:“郑三经,你丢不丢人?看到临安城有啥好哭的?咱不是在它边上住了十八年,这临安,这临安……呜呜,真他娘的美啊!城里的人真多,小娘子们穿得真漂亮,比老子见过的所有小娘子都漂亮!” 郑三经转头骂道:“是,老子和你是在临安城边上住了十八年!可那叫住吗?关在孤山营里跟圈里的牛羊有什么区别?牛羊还能出去放风,咱能吗?”他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街上的人流,“咱大宋的都城还是那么美,那么繁华,不枉老子身上多了的二十三道伤疤,不枉老子丢了一只手一只眼!不枉老子写下血书跟着大帅父子冲锋!” 一个拄着根木棍,左腿齐膝而断的老卒走过来,哂笑道:“郑三经,还轮不到你小子逞能!朱仙镇八百背崴兵对冲十万金兵没有你!汴京城外五百背崴兵冲阵八万金兵,还是没有你!可老子我,在!” 仇十一怪笑道:“说得好啊,老魏!兄弟们目不交睫,脚不旋踵,七进七出,人人都杀得长枪断折,大刀卷刃,全身上下犹如血葫芦,可咱兄弟怕过谁来?这临安城的繁华都是老子们用血、用命换来的!来,给临安百姓看看咱弟兄身上的伤疤,是这些伤疤换来了大宋都城的安宁!” 仇十一说着“唰”地扯开了衣襟,面向天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胸膛!在临安百姓惊异的目光里这群站在天街边上像乞丐一般的怪人纷纷扯开了衣襟,露出胸膛,他们的胸膛上无一不是纵横交错的伤疤! 丑陋的乞丐身上丑陋的伤疤与天街的优美与繁华是如此格格不入! 十余里长的天街如同一条玉龙,它俯卧在临安城的中心,舒展着优美的身躯,小桥流水,雕梁画栋,说不出、道不尽的美好。可偏偏在这一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掀掉了玉龙身上的一块鳞片,露出了它躯体上陈年的旧伤,似乎要告诉生活在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所有支撑繁华的沃土无不经受过血与火的淬炼,越是艳丽的花朵越是需要血肉的滋养! 仇十一等人在天街上展示伤疤的行为差点让他们刚出刑部大牢又进临安府衙的牢房,好在仇十一等人非常识相,在临安府巡街衙役的棍棒教育之下不仅掩上衣襟,还风一般地跑回了孤山营,想看看皇帝给他们准备了什么大惊喜! 仇十一等人回到孤山营发现营门大开,门口安放了拒鹿,却在左边开了通道,两个小兵负责看守,一个书记官坐在通道边上,负责对进出的老卒进行登记。 老卒们对仇十一等人回归毫不意外,纷纷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仇十一掐了一下大腿,确认不是做梦,拉着正要出门的老梁问道:“老梁,这是咋回事?你们咋都出来了?” 老梁笑道:“陛下下旨准许每日二十名兄弟分批出营,日落前归营,只需在书记官处登记即可。在临安城边上住了十八年,兄弟们还没有好好看看我们大宋的都城,都排队抢着出营!今日总算轮到我了,我得去临安城里好好逛逛。听我的,你们也别急着回营,先逛够了再说!” 仇十一有些满足又有些失望地道:“就这个啊?我还当朝廷真给了咱们啥大惊喜呢,看来真正的好事还是轮不到咱头上!” 老梁“呸”道:“就这个?就这个咱们可想了整整十八年!你可拉倒,这还不算天大的好事?哦,对了,来宣旨的天使可说了,从下月起,有愿意回原籍或者是去别地投亲靠友的,登记后也可放行,朝廷还发给路费和安家费。若是无处可去的,也可继续住在孤山营,朝廷依旧给饷银,只是不许闹事,否则严惩不贷!” 老梁继续说道:“我记得当年寡嫂带着侄儿住在鄂州乡下,这些朝廷发的银子我都让寄一大半过去,不知道他们如今怎样了?我想去临安府衙打听打听,下个月说不得我就回鄂州投奔侄儿去!你呢?可有去处?” 老梁的脸上放着光,仇十一的眼里有些湿意,他摇头又点头:“你去,去鄂州!去投奔你的侄子!我?我爹娘都死了,兄弟先战死了,我就在孤山营,我哪儿也不去……” 钱塘门外停着一艘小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不停地向岸上张望,在她身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男孩眼巴巴地望着岸上的人群,拼命想要寻找那个记忆中的身影,他拉着妇人的衣袖,隔一会儿又问:“娘,爹爹咋还不来啊?他不想宝儿吗?宝儿可想他了!” 妇人一遍又一遍耐心回答:“宝儿乖,你爹爹很快就来了,爹爹他怎么会不想宝儿?爹爹最喜欢宝儿了!” “爹爹这回不会再丢下宝儿和娘亲了?爹爹会一直一直跟宝儿和娘亲住在一起吗?” “爹爹他再也不会丢下我们了,我们一家三口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小孩子拍手欢呼起来:“喔喔,太好咯,宝儿的爹爹再也不会丢下宝儿咯!” 董小乙刚刚出现在码头,船上的母子就拼命向他挥手,小孩子等不及地跑上岸,向他飞奔:“爹,爹,我是宝儿,我和娘亲在这里!” 董小乙从冰井务的地牢里出来,坐在马车上被一路送到了钱塘门外,狱卒隗忠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钱袋:“这是那人托我给你的,他还托我转告你一句话,‘董小乙,带着你的妻儿去健康乡下过安生日子,以后都不要再回临安,也不要再过问已经死了的人的消息了!’话已经带到,东西也给你了,告辞!” 董小乙还想问问那人的消息,可隗忠已经走远了。他握着钱袋浑浑噩噩地往码头走来,直到听到儿子的喊声,看到儿子飞奔过来的小小身影,董小乙才突然惊醒了,他一把抱起儿子,将脸贴在儿子小小的肩膀上,哽咽道:“好孩子,以后爹爹再也不离开你和你娘了,我们一家人过安生日子去!” 第二十八章 濮王的野望 三日前,准确地说是三天半以前。 张焘从皇城出来直接进了内书房,他将儿子遣出去,关好书房的门,独自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一灯如豆,照着张焘疲惫的脸色,他用手指揉着紧蹙的眉心,似乎想舒展郁结的心绪。 一直到了半夜,后窗上响起轻轻的敲击声,张焘疲惫地说道:“进来,窗户没关。” 刚上过桐油的窗户无声无息打开,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黑影利落地跳进屋内,翻身拜倒在张焘脚下。 “恩公,请恩公恕罪!” 张焘没有心思跟他在称呼上纠缠,淡声道:“你不要请我恕罪,你只需要给我一个交代!我来问你,苏青可是你的人?王二苟一家的惨剧可是你在背后操控?” 谢大成刚刚直起的上身吓得立刻趴伏下去:“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谢大成万万不敢做!苏青那等人也不是谢大成可以收买或者操控的!” “你知道苏青背后是谁?” 张焘虽然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是,大成的确知道苏青背后的主使!” 谢大成随即说出一个人来,令张焘大吃一惊。 “濮王?怎么可能?” 濮王系是有宋一朝势力最强的宗室,湖州乌程人朱彧的《萍洲可谈》记述“本朝置大宗正寺治宗室,濮邸最亲,嗣王最贵,于属籍最尊,世世知大宗正事。” 如今这位濮王名叫赵士輵,是去年从其兄长赵士篯手中继承的濮王爵位。濮王一系一直是遵从的是“兄终弟及”的传爵传统。大宋最有名的濮王当属赵允让,他的第十三子赵宗实过继给堂弟仁宗赵祯为子,仁宗死后赵宗实改名赵曙,继位为英宗。 为了尊自己的生父赵允让为“皇父”,英宗皇帝掀起了长达三年的“濮议之争”,差点让濮王赵允让被追封为皇帝,虽然此事最终因为英宗突然驾崩而终止,但从此濮王系的子孙坐稳了皇位,论起来赵构也是濮王系子孙。 赵士輵的父亲赵仲湜是唯一一个以“德望俱隆”被拜为濮王的,赵仲湜是英宗皇帝胞兄楚荣王赵宗辅之子,当今皇帝赵构的皇叔祖。 靖康之变时,汴京失守,大宋父子两代皇帝被擒,群龙无首之下,六军欲推举赵仲湜为皇帝,赵仲湜以“自有真主”为由坚辞不就。 六军欲学当年的陈桥兵变,也给赵仲湜来个“黄袍加身”,不料赵仲湜竟有登基恐惧症,他见说不通,干脆用剑架在脖子上威胁拥立他的将领要自杀!将军们没办法,最终与赵仲湜定下一个月之约,如果过了一个月,赵仲湜所说的“真主”还没有出现,“则仲湜当即位。”(注1) 幸好上天没有为难赵仲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赵构就在南京登基,赵仲湜由汉上率众拜谒。恰好当时的濮王赵仲理被掳北上,于是赵构下诏“德望俱隆”的赵仲湜袭封濮王。 赵仲湜虽然拒绝了登基为帝的机会,但赵构对他的疑心并未消失。 元懿太子死后,大宋继承人的问题被提上日程。为了堵死濮王系扶持子孙上位的野望,赵构借孟太后之口声称太祖赵匡胤托梦让赵构“还政于太祖子孙。” 赵构听后大彻大悟,立刻会见右仆射范宗尹,两人促膝密谈,高宗曰:“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朕若不法仁宗,为天下计,何以慰在天之灵!”于是诏选太祖之后。(注2) 皇帝和太后联手演这一出实际上只是为了堵住“濮王系”子孙的登天之路,实在是历代濮王都太能生,当年的赵允让有二十二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这位濮王赵仲湜也有八个儿子,其中的一个儿子赵士程在后世大大有名,因为他娶了陆游的前妻、表妹唐婉为妻,陆游和唐婉题在柳园壁上的两首《钗头凤》给这位专情的王爷抹上了悲情的色彩。 此外,作为“濮王系”子孙,赵构深知濮王系的尿性,一旦登上皇位很难不重演“濮议之争”,到时自己这个养父恐怕会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除去了濮王系这个势力最强,根基最稳、威胁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后,赵构又瞄准了安定郡王一系。 安定郡王是太祖长子燕王赵德昭的后人,照理说赵构要还政于太祖子孙,在安定郡王一系中找继承人最合适不过,可他先是将当时的安定郡王赵子崧贬死岭南,接着又把挑选皇帝养子的重任交给赵令旷。 赵令旷接到任务后,果然深体天心,为了公允,他舍弃了庞大的安定郡王家族,从早已式微的秦王赵德芳后人中挑选了两个孩子过继为赵构的养子。 其中一个是赵伯琮,也就是现在的普安郡王赵玮,其生父赵子偁,任官宣教郎,只是一个从八品文官。 另一个是赵伯玖,也就是现在的恩平郡王赵璩,其生父赵子彦,任官秉义郎,更是个从八品武官。 两个养子出身低微,没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庇佑,只能紧紧地抱紧养父赵构的大腿,从根子上断绝了“濮议之争”的可能性,也无法在成年后依靠家族势力威胁皇权。 赵令旷事情办得漂亮,顺理成章地袭封为安定郡王。 赵构虽然令潘贤妃和张贤妃出面分别收养了赵璩和赵玮,可二十多年过去了,赵构却始终不肯正式承认两位养子的嗣子身份,更别提立其中一位为储君。 这两年随着赵构年纪渐老,太子迟迟未立,濮王一系中有人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没少在朝内朝外吹风,让皇帝将皇位传给濮王系子孙,“哪有嫡亲的兄弟子侄还在,却将家业传给外人的道理?” 濮王系的小动作张焘自然有所耳闻,他只是没想到濮王系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他凝目道:“你们是如何与濮王系搭上线的?” 谢大成苦笑道:“小人哪有本事搭上濮王,是濮王的人主动找上的小人!” 注1、注2:据《宋史》 第二十九章 被圈禁的岳飞儿子 谢大成藏身在孤山营苦心筹谋,可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卒,岳飞旧人,在冠盖云集的临安城谁会睬他? 谢大成这么多年也不过是安插了几个暗谍,收集临安城的一些动向,这还的亏赵构在“绍兴和议”后一直不待见密谍司,赵璩接掌皇城司后又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性子,这才给了谢大成小小的发展空间。 绍兴二十四年,谢大成终于等到了一点曙光。 这年的新科状元是皇帝钦点的张孝祥,连秦桧的孙子秦埙都不得不居于他之下,这一榜的同科进士还有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此后他们都曾在大宋的政坛各领风骚。 二十二岁的新科状元张孝祥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存在。 谢大成还打听到这位新科状元极为推崇岳飞,非常反感甚至厌恶秦桧一党,对秦桧党羽曹泳的当众提亲装聋作哑,变相拒绝。 谢大成辗转托到张孝祥面前,备述岳飞父子的忠勇和冤屈,岳飞遗孀遗孤的苦难,以及岳家军将士这些年所受的磨难,号啕着请这位状元郎替岳飞父子申冤! 年轻热血的张孝祥慷慨允诺,不久后张孝祥果然上书请皇帝和朝廷为岳飞父子洗刷冤屈,追复原官,以激励大宋男儿的忠勇之气。 作为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张孝祥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甚至有人将此举解读为背后有皇帝的授意,否则一个年纪轻轻的新科状元,在朝廷毫无根基岂敢这样公然和秦桧一党叫板? 跟风者有之,观望者有之,当面窃窃私语,背后跃跃欲试者众多,都想看看皇权和相权的交锋孰赢孰输?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张孝祥这个新科状元再次沦为了炮灰。秦桧一党抓不住他的错处,指使党羽诬告张孝祥的父亲张祁杀嫂谋反,将张祁投入狱中,百般折磨。张孝祥也因此牵连受难,新科状元还没来得及光宗耀祖,先受了一番牢狱之灾。 幸好转年秦桧病死,张孝祥父子才逃出生天。 没了秦桧的掣肘,张孝祥迎来了他官场生涯中的高光时刻,他连跳数级,升任中书舍人,成为皇帝的近臣,有了替皇帝起草诏令的资历,他日问鼎中枢只是时间问题。可就是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红人,却因为汪彻的一纸弹劾使其丢官,目前已经在芜湖老家赋闲一年了。 张孝祥的丢官赋闲让谢大成一度绝望。 “当今皇帝在位一日,岳帅父子的冤情就一日没有洗刷的可能!” 或许是常年不近女色的原因,当今皇帝赵构虽然已经年过半百,身子却相当硬朗,是大宋朝少有的高寿皇帝,谢大成甚至悲哀地想或许自己这辈子都无法看到岳帅父子洗清污名那一天! 那些人就是这个时候找上的谢大成。 为了显示诚意,也是展示力量,他们偷偷带谢大成离开孤山营,离开临安去了黄梅大河镇。 在黄梅镇的一座破庙里谢大成见到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谢大成立刻认出,“这一定是岳帅的四公子和五公子!” 两个青年极瘦,可用瘦骨嶙峋来形容,眉眼间却有几分肖似岳飞。 两名青年身上的衣衫都很破、很旧、很不合身,再看看他们瘦弱的身子顶着一个大大的脑袋,不用说也知道这十几年他们一定过得很不好。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谢大成揪心的。 “恩公,你知道吗?那间破庙真的就是一间破庙,唯一的房间只有一点点大,除了一个床榻,四公子和五公子连打个转身都困难!我记得岳帅罹难那年,四公子和五公子分别才七岁和三岁,十几年啊,他们从孩童到少年到青年,一直都关在这样一间又破又小的屋子里,比坐牢还惨!他们会不会就这样关到死?连死都只能死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不用那些人再说什么,几乎是立刻谢大成跪下了,他给他们磕头,磕到额头肿了,破了,血肉模糊也不敢停,他只求一件事,“给四公子和五公子换一个大一点的房间,就算是坐牢也给他们一间宽敞一点的牢房!” 谢大成在黄梅镇待了五天,第五天上这对改姓鄂的兄弟被转移到了聂家湾。 “虽然也只是一座小小的寺庙,可是房间大了许多,有院子可以出去吹风、淋雨、晒太阳!” 这些人还请了教书先生教授两兄弟读书、识字,给他们送去书籍和文房四宝,衣食也有了很大改善。 第六天,谢大成跟着这些人回到临安,成了这些人手中的棋子。 “你既然有了靠山,为何又来寻老夫?” “我们的确想替岳帅父子翻案,想改善岳家军的处境,可岳家军的枪尖只对外敌,不会刺向大宋的百姓和同袍!我们不想翻大宋的天,我们想寻找更平和的方式为岳帅父子和岳家军正名!” “他们需要你做些什么?” 谢大成丝毫没有隐瞒,“他们知道我在岳家军旧部中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也知道我在临安城联络了一些同情岳帅父子的士子百姓,他们要我在合适的时机配合他们行动,联络所有能用上的力量以给岳帅父子翻案为由给皇帝造成压力,到时他们再登高一呼为岳帅父子正名,趁势请皇帝立他们的人为太子!” 张焘赞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们属意的太子人选是谁?” 谢大成摇头道:“这个他们没说,也不是小人能够知道的,终归是他们一系的嫡系子孙没错!” 张焘默默计较了一番,心中已有人选,他怫然道:“你马上离开这里,若迟一刻,老夫定不饶你!” 谢大成惶然问道:“恩公,这是为何?” “为何?你还有脸问为何!”张焘冷笑道,“老夫敬岳飞是一条汉子,确有忠君爱民之心,怜悯其死的冤枉,这才答应援手,可你既然与濮王系联手,王二苟一家的惨死你就脱不了干系!你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七岁孩童陷入死地无动于衷,早就违背了岳飞忠义之名,这样的人老夫岂会给你好脸色!此其一,其二,你既认了主子,也拿了人家的好处,如今却又背主,对你这种两面三刀、不忠不义之人,老夫耻于为伍!你快走,别站脏我的地!” “恩公,事情不是恩公想的那样,这其中另有隐情!” 谢大成还要哀求,张焘铁了心赶他走,竟一刻也等不得,就要摇铃叫人。 谢大成无奈之下又说出一番话来,才让张焘缓和了脸色,回心转意—— 【今天偶生日,两章庆贺一下,啦啦啦……】 第三十章 值得吗 谢大成顿首道:“请恩公思量,张状元刚刚状元及第,虽然春风得意,然而根基未稳,如何就敢以一己之力独抗秦桧一党?那可是大半个朝堂啊,文武官员少说也得上百,其中位高权重者有之,老谋深算者有之。我等粗鄙武夫,行军打仗尚且讲究谋定而后动,张状元堂堂一位状元公,他会丝毫不懂这些?” 张焘没有搭腔,他以宝文阁学士知成都府兼本路安抚使宣抚四川四年,回来后因不愿党附秦桧,张焘一直称病在家,一直到绍兴二十五年,秦桧病死,张焘才被起复,先是在建康府担任知府兼行宫留守,两年后进端明殿学士,绍兴二十九年,皇帝又升他做万寿观兼侍读,回到临安,张焘力辞,皇帝不许,并授其为吏部尚书。 张孝祥独抗秦桧一党时,张焘在家卧病,等他回到临安,张孝祥又因弹劾罢官归家,这颗大宋政坛上升起的新星像流星一样在临安上空划过,张焘恰好错过了他的光芒。 对于张孝祥鲁莽的举动,张焘自然也有过猜测,却没必要跟谢大成说。 见张焘不开口,谢大成又一个头磕下去,苦笑道:“人人都猜测张状元的背后有人,都猜测是皇帝。如果真是皇帝,秦桧一党动他时,他怎会丝毫没有招架之力?如果真是皇帝,秦桧死后,本是皇帝跟前红人的他又怎会因为一纸弹劾就被罢官归隐?二十几岁的状元郎归什么隐?” “他遭遇这些起起落落,是因为他遇见了普安郡王!” 张孝祥是唐朝诗人张籍的七世孙,靖康之变时,其父张祁带着母亲和弟弟南逃到明州鄞县定居。 张家的顶梁柱,张孝祥的伯父张邵身陷金占区,因为不肯屈膝事金一直被拘禁,这也为后来秦桧一党构陷张祁杀嫂反叛埋下隐患。张祁只是一个小官,作为外来人口,张家在鄞县并无田产,全家人的生活都只能靠他微薄的俸禄,家境可想而知。 五年后,张孝祥在鄞县桃源乡方广寺的僧房中出世,一直到他十三岁,张家才举家迁回芜湖。 张孝祥从小就显露出过人的读书天赋,有“过目成诵,下笔千言”的神童之称。他十六岁考取秀才,十八岁到建康跟随蔡清宇学习,二十二岁以第一名的成绩中举,二十三岁张孝祥来到临安,虽然明知道这一科有秦桧的孙子秦埙,张孝祥依然自信满满。 他每日与文友酬唱往来,此时的临安城在他眼中是“十里轻红自笑,两山浓翠相呼。”(注1)是“行行又入笙歌里,人在珠帘第几重。”(注2) 殿试,张孝祥被皇帝亲自擢耀为头名状元,稳稳压了秦埙一头,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临安花”。 琼林宴后,张孝祥授承事郎,签书镇东军节度判官,临安城给张孝祥展示了光明的未来。时人王十朋形容这个时期的张孝祥是“天上张公子,少年观国光。高名一枝桂,遗爱六州棠。” 可惜,那年的琼林宴上张状元遇见了普安郡王。 张孝祥年二十三,普安郡王赵瑗二十七。 或许是年龄相近,或许是志同道合,张孝祥与普安郡王赵瑗一见如故,明面上张孝祥是大宋的状元、朝廷的新贵、汤思退的门生,私底下他却是普安郡王的挚友,坚定的主战派。 于是,绍兴二十四年的春天,年轻的状元郎向皇帝上书,请求给岳飞洗刷冤屈,追复原官。 这是年轻正气的状元郎向只手遮天的秦宰相宣战,更是欲登王位的幼虎向老王的一次挑战和试探。 毫无悬念,状元郎被打落尘埃,幼虎被迫收起爪牙,半百的君王散发出独属于他的威严! 谢大成只提了一个名字,顷刻间,张焘已经想明白了所有的关窍。他沉思了一会儿,望着书房的黑暗处,漫声道:“你们这样做就不考虑以后吗?” 谢大成愣了一下,好在他毕竟做情报头子多年,立刻明白了张焘的意思。 “状元公说‘为大义不惜身、不惜名’,状元公大义,小人却只为自己那一点点私心和忠义愿意追随状元公翼尾,只要能为岳帅父子洗刷冤屈,只要倾覆大宋社稷,说不得小人只能倾尽所有!十万岳家军将士与小人同理同心,为达此愿,不惜代价!” 听到谢大成赌咒发誓一般近似威胁的话语,张焘这次终于微微动容,他亲手将谢大成扶起,两人又谈了一阵,谢大成告辞离开,张焘书房的灯则一直亮着,差不多天亮才熄灭。 次日一早,张焘请独对,君臣两个关上御书房的门密谈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谈些什么。 张焘走后,皇帝密集地召见朝中重臣,话题只有一个:大宋的储君! 傍晚,营门紧闭的孤山营营门大开,传旨的天使撤走了看守孤山营的禁军,准许孤山营的老兵每日轮流登记出营;下月起,准许孤山营老卒离开孤山营投亲靠友。 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内悄无声息地死了几个宫人,临安城流传开吴皇后做的一个梦,梦见太祖皇帝要当今皇帝“还政于朕之子孙”。 据亲近吴皇后的宫人讲述,吴皇后梦见太祖皇帝手中牵着一人,亲自将他带到龙椅上坐下,太祖皇帝又取下自己头上的帝王冠冕亲手给他戴上,吴皇后远远望见,太祖皇帝牵着的那个人“依稀是普安郡王的模样。” 隔天,皇城司放归了所有因“童谣”案被抓的临安百姓,据非官方的正式消息,靖康二年,钦天监曾经测算出“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如今不过是有心人旧事重提,利用无知的临安百姓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 皇帝既然已经戳穿了他们的阴谋,无辜的临安百姓自当还家,临走之时,由新上任的皇城司提点吴扬吴大人好生对其安抚一番,让大家伙儿“无需过虑,安生生活。” 临安府衙和市易司晓谕临安百姓和商贩,不信谣,不传谣,学生不许罢课,商贩不许罢市,以免让坏人趁机作乱,危害社稷。 这一系列操作,将临安城动乱的苗头掐死在萌芽状态。 直到今日午后,刑部无罪释放了关押多日的孤山营老卒,羁押在冰井务地牢里的董小乙也得以重见天日,与妻儿团聚。 大内,净身房。 范曾望着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轻声问道:“值得吗?” 注1:张孝祥《西江月》 注2:张孝祥《鹧鸪天春情》 第三十一章 祖孙 谢大成艰难地仰起上身,向范曾行礼:“大成见过掌印。” 范曾一只手按在谢大成肩上,将他按回榻上,“罢了,不用那些虚礼,你且好生歇着。你说说你,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这是何苦?” x谢达成脸色蜡黄,嘴唇焦干,他已经两日一夜没有进食水,更折磨人的是从一个正常男子净身成内监的羞耻感。 他仰面躺在榻上,双目无神,喃喃道:“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能怎样?我是没有后人,孤魂野鬼一个,可岳家军的弟兄们有子有孙,他们想活下去啊,活得像个人!” 范曾摆手道:“你们这些恩恩怨怨,咱家也不想听,我来是告诉你,今日绍兴传来消息,濮王最喜欢的儿子昨日吃醉了酒,跌进荷花池子里淹死了。听说濮王听到消息当场吐血晕了过去,醒来后濮王责怪底下人护主不力,杖毙了几个,自己也病倒了。听报信的人说濮王病得不轻,眼看就要追随他爱子去了。” “啧啧,”范曾摇头道,“老濮王这些儿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袭爵之后都活不长久,真是可惜了老濮王的一世贤名。” 谢大成吐了一口气,知道他们所谋的大事已经成了。他满是期冀地问道:“掌印,小乙——”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董小乙一家三口已经安全地回了建康乡下,我亲自挑选的人暗中护送,半点纰漏都没有。” 谢大成知道范曾说是护送,其实也是监视,他这是告诉谢大成董小乙一家仍然在他掌控之中。 只有谢大成知道,董小乙就是一个普通的汤饼铺掌柜,董荣将这个唯一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保护得很好,从来不让他沾染半分从前的恩怨,是董小乙自己幼年时留下的心理阴影,总觉得亏欠了家人,想替他们做点什么。谢大成利用了这种心理,才说动他冒险替孤山营传递物资和消息。 如今正好,桥归桥,路归路,让董小乙一家过他们本该享受的普通百姓的日子。 谢大成由衷地向范曾致谢:“多谢掌印!从今往后谢大成唯掌印马首是瞻!” 范曾很满意谢大成的态度,他说道:“你安心养好身子,早点来密谍司帮我。眼看本朝的立储大典不日就要举行,你可别错过了热闹!” 皇城司提点公事房,新任快行掌班白羽在门外大声报名求见。 “快行掌班白羽求见提点大人!” 公事房内传来吴扬清朗的声音:“进来。” 白羽迈着稳重的步子跨进房门,单膝跪地给吴扬行了一个大礼。 “皇城司新任快行掌班白羽参见提点大人,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苏青出事后,整个皇城司上下都进行了大清洗,白羽因跟自家的指挥使不对付,成了重点清洗对象。 上峰指使人诬陷他与外人“私通款曲,恐有不臣。”白羽当即被下大狱,等到吴扬升了皇城司提点来捞他,白羽已经被拷打得不成人形,勉强吊着一口气,若是吴扬再晚到一步,白羽已经丢命了。 “起来,没有外人在不用这些虚礼!” “是!卑职谨遵大人吩咐!” 白羽规规矩矩地行礼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在下方。 吴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精神头不错,冷峻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恢复得不错,当时见你就剩一口气了,还以为你至少得在床上躺一个月!” 白羽大声道:“卑职命大,有提点大人罩着,卑职岂敢轻易去死!卑职得让那些害人不成的人知道陷害卑职是什么下场!” “行了,把你脸上的愤恨收一收,这里可不比你待的下六指,有什么事得装在心里。说说,你这个新上任的快行掌班,观感如何?” 白羽顿时嬉皮笑脸地说道:“大人升了卑职的官,卑职还没好生谢大人,大人什么时候有空?赏光让卑职做东请您吃酒?” “吃不吃酒的另说,你也别卑职卑职的了,还如从前一般就好。对了,我让你查的事情怎样了?” “都查清了,结果都在上面,大人请看——” 白羽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管,侍立在吴扬身后的长吉接过去转身呈给吴扬。 吴扬旋开铜管,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卷轴,他将卷轴打开,细细地瞧了一遍,让长吉拿一盏灯过来,吴扬将看过的纸张就着烛火点燃,一直看到它燃尽了,才将灰烬丢进脚旁的纸篓里。 他略蹙着眉峰,自语道:“他们分明是想将屎盆子扣到郡王头上,却被人借力打力,搅浑了水还被将了军,背后这人实在是个高人,绍兴那边输得不冤枉!” 涉及皇家秘辛,尤其是争储的戏码,白羽和长吉都不敢接话。 吴扬自然也不指望与他们讨论,他继续对白羽说道:“快行那边你可得给我盯好咯,我不希望再出现苏青这种情况!” 白羽立刻答应道:“请大人放心,卑职已经里外梳理过,保证不会让不相干的人掺沙子!” 白羽说的“不相干的人”,自然是指皇帝以外的人,皇城司是皇帝的皇城司,身边人里有他安插的耳目很正常,若非如此皇帝岂敢将自身安危托付给旁人。 吴扬见白羽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去,最近都低调些,别去搞事,否则连我也救不了你!” “卑职明白,请大人放心!”白羽再次行礼后倒退着离开了公事房。 长吉看着白羽走出房门,疑惑地问道:“如今不是大事都定下来了么?还会有什么事情?” ……………… 临安城清凉山的一座深宅大院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也在问他的祖父:“官家既然决心让恩平郡王知大宗正事,如今这位濮王肯定是完了,整个濮王系都会受到影响,储君之位肯定会落到那位头上,祖父还在担忧什么?” 正在喂鱼的老人直起身子,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和蔼地说道:“好乖孙,你记住,想要谋事必须步步为营,万不可掉以轻心,任何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都不算成功!要知道,有时候坏事的往往就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个卑贱的小人物!” 第三十二章 岳飞旧部 临安城外三十里,一队禁军护送一辆青幄马车向临安方向不疾不徐地行进着。 马车里坐着副都御史汪澈,他奉皇命前往鄂州巡视、安抚岳飞旧部,如今正要回临安复命。 副将马怀忠倒提马槊,驱驰着胯下的骏马蹄声“哒哒”地来到青幄车旁,屈指敲了敲车窗,低声向汪澈禀报。 “大人,此地距离临安还有三十里地。前面十里有座官驿,不知大人是今日就赶回临安,还是在驿站内修整一晚再赶路?末将好命人安排。” 汪澈一只手支在车内小几上,另一只手拿着最新的一期邸报,上面一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则消息是关于濮王的,说他心伤爱子之死,呕血不止,皇帝已三遣御医前往绍兴为濮王调治,“皆不见效。”皇帝追念老濮王的贤德,欲接濮王前往临安治病云云。 这封邸报是三日前的,算起来这时候濮王应该已经追随爱子去了。 奉旨出临安之前汪澈还相当庆幸,如今的临安城风起云涌,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历朝历代争储的戏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来没有两面讨好之说,赵宋皇室的皇位传承一向安稳,没想到大半江山都没有了,反而有人出面争皇位了。 汪澈只是没想到看似强大的濮王系竟如此不堪一击,前后也不过月余功夫,濮王父子双双丢掉性命。 听到马怀中的询问,汪澈问道:“今日赶回临安是什么时辰?” “今日赶了许久的路,已经人困马乏,必须得去驿站修整,至少得一个时辰,再赶回临安已是入夜时分。” “算了。赶了这么多天路,将士们也辛苦了,就在驿站修整一天,明日再回临安。”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马怀忠答应一声,向马腹踢了一脚,骑着马儿离开,不消片刻,汪澈听到他高声吩咐:“汪大人有令,今晚在驿站修整,明日一早再回临安。大家打起精神,很快就会有热汤食了!” 一个身背红旗的小兵得到马怀忠的指令,骑马飞跑着去驿站打前站,命人安排房间和热汤食,还有马儿的草料都得提前预备下。 车声辚辚,汪澈的思绪又飞回了巡视岳飞旧部的日子。 鄂州将士的万人血书呈到皇帝案头,次日,汪澈奉旨出临安。 作为清要至极的位于大宋政坛巅峰位置的文臣,汪澈对武人,尤其是一帮刀头舔血的大头兵一向是居高临下,俯视的。如果不是为了躲临安的风浪,汪澈不会接这个差事。 他无法想象一支主帅父子皆以谋反罪被杀的军队,经过了十八年的磋磨会堕落成什么样子?他甚至推测这封打着替故帅申冤的“万人血书”包藏着的多半是大头兵们向朝廷要钱要粮的私心罢了。 汪澈做出这样的推测并非他对岳飞旧部抱有什么偏见,实在是这种操作在大宋朝就是常例,大宋朝“三冗”之一的“冗兵”,多半是指厢军,厢军的来源大多都是农民起义后接受朝廷招安,编练为厢军。由于饷银微薄,难以糊口,厢军们时不时地就要闹腾一下,让朝廷出钱出粮安抚,他们又能安静一阵。 离开临安前汪澈见过皇帝和左右二相,得他们面授机宜,确定了这次安抚的“代价”,因此,汪澈给自己这次的使命定下了一条底线:“只要不越过皇帝和相公们许诺的条件太多,本官都由得你们!” 汪澈到了鄂州,还来不及修整,岳家军的将领们纷纷前来敦请他这位“天使”移驾军营,替圣上校阅三军。 汪澈将擦脸的布巾扔进洗脸的铜盆,忍不住冷笑:“一刻都等不及,要跟本官提条件来了!” 汪澈压住满肚子火气,立刻让车驾掉头往城外的军营而去,他倒要看看,这些岳家军的兵将们能拿出什么样的货色,让他这位大宋都城来的“天使”替他们争取更多的利益,或者说汪澈压根就不相信这些老兵卒能有什么打动他的地方。 岳飞旧部驻扎在鄂州城外十里,汪澈的车驾一直来到营门前,只见一条细沙铺成的大道,宽约一丈五尺,从营门前一直铺到一里开外。 道路两旁是一列列的士兵,他们大都四五十岁,面容沉肃,头发花白,身上的盔甲已旧,腰背却挺得很直。士兵们手扶腰刀,目视前方,自有一股铁血黄沙的肃杀之气。 汪澈的车驾刚刚行驶到黄沙路的,带队的将官立刻发出号令—— “全军听令,向左向右转!向天使汪大人致礼!” 只听甲叶铿锵,分列道路两旁的士兵统统转身面向车驾,左手扶刀,右手握拳在胸前的甲胄上“砰砰砰”连击三下,深深俯首行礼:“标下见过汪大人,汪大人一路辛苦!” 士兵们动作整齐划一,欢迎的姿态做的很足,却并不让人觉得谄媚。 汪澈走出马车,站在车门前方,向士兵挥手致意,随着马车的前行,一列列的士兵自动转身面向道路中央,再次以军中的礼节向汪澈致意,随着马车的前行,两旁的士兵就像随风起伏的麦浪。 马车一直行进到点将台下,汪澈在将领的尾随下登上点将台,台下数万士兵如标枪一般钉在地上,他们的面容已不再年轻,可整肃的军容让见识过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仍然是大宋最为精锐的军队,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依然能斩将夺旗,直捣黄龙! 在汪澈的注视下,整个校场鸦雀无声,数万老卒只把一双双渴望的眼睛盯在他身上,汪澈不禁感慨道:“良将虽已逝,军纪依然明!” 听到汪澈的慨叹,台下老卒们犹如铁铸的面容才微微有一丝松动。等到汪澈说出他们的“万人血书”已经送达皇帝面前,皇帝命自己前来安抚众将士,听取他们的需求和心声。 台下那些铁铸的面容终于崩溃,化作一张张嚎啕的普通面孔。汪澈看到,不少老卒掩面痛哭,更有甚者倒在地上,一边捶地大哭,一边大声数落:“老天开眼了,岳帅你听见了吗?老天开眼了,您的冤屈终于到了洗清的时候!” 汪澈身边更是哭声一片,那些围护着他登上点将台的将领都哽咽的不能言语,整个鄂州军营哭声如雷。 汪澈自诩见惯了风浪,早已心硬如铁,此时也不禁动容,他任由这些老卒尽情发泄积藏了十八年的委屈,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不作打扰,也让自己的随员不要去打扰他们。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他知道如果不让岳家军将士把积藏的委屈发泄出来,一旦十万岳家军将士闹腾起来,那将是大宋朝不可承受之重!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辰,哭声终于小了一些。汪澈身边的一位岳家军将领率先擦去了泪水,大声喊道:“停!所有将士听令,擦去泪水,都给我站直咯,站好咯!岳帅已去,我们还活着,我们活一天就一天不能给岳帅丢脸!” 随着这一声令下,捶地大哭的人一骨碌翻身爬起,擦去脸上的泪痕,拍打身上的泥土,又站得像标枪一样直! 那些仍然在抽噎的人死命咬紧腮帮,颊上的肌肉如同蚯蚓一般凸出,生生将眼泪憋回肚中! 不到半刻,这支哭得撕心裂肺的军队又成了一只锋锐的铁枪,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号令全军的将领随即转身在汪澈面前“嗵”地跪倒:“请汪大人替岳帅申冤,我等愿效死力!” “请汪大人替岳帅申冤,我等愿效死力!” 台上的将领和台下的士卒跟随主将齐刷刷跪倒在汪澈面前,一起抱拳求恳,他们沧桑的面容上有希冀,有恳求,有不惜一切为故帅申冤的决绝! 汪澈慨然允诺:“本官回临安后立刻向皇帝和相公们禀报,将你们的要求如实上报,请朝廷为岳飞洗刷冤屈!” “多谢汪大人!” “汪大人是我等的恩人,我等愿为汪大人效犬马之劳!” “汪大人是岳家军的恩人,我等愿为汪大人立生祠,日日供奉,求菩萨保佑汪大人福寿百年,公侯万代!” 汪澈打开小几的抽屉,拿出里面一个厚厚的卷轴,卷轴是鄂州岳飞旧部的将士们再次写下的陈情书。汪澈手指抚过卷轴,他又想起将士们一个个排队上前在卷轴上按下手印的情形。 每一个将士按下手印后,都会右手握拳在胸膛重重一击,然后深深地向他俯身施礼,随即默不作声地走开。 汪澈知道,这是将士对他的致谢和托付,有些时候不用言语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汪澈抚着卷轴上的绳结沉吟良久,他决定到驿站后即刻修书给永州的张浚和侍御史陈俊卿,请他们一同为岳飞发声,“上意虽难改,然而民心更难违!” 汪澈刚刚打定主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汪澈正要打起帘子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随着“哒哒”的马蹄声,马怀忠再次叩响了车窗,他将脑袋贴在车窗上,向汪澈说道:“大人,清凉山来人,说有要事相商——” 第三十三章 逼宫 王沐恩服侍赵构喝了碗安神汤,眼看皇帝有了点困意,王沐恩又跟着服侍皇帝睡下。 王沐恩瞧着皇帝的眼皮已经合上,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又转身将门轻轻合上。 门外,一个小黄门焦急地在原地打转,看到王沐恩出来,小黄门赶紧磕了个头:“老祖宗,副都御史汪澈汪大人求见皇上,说是有紧急情况要当面禀报!”王沐恩透过门缝往里瞧了一眼,蹙眉道:“汪澈?他从鄂州回临安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漏夜求见?没看到陛下已经睡下了吗?这些日子事情一桩接一桩,陛下都没睡个安生觉!” 王沐恩絮絮叨叨,小黄门垂手侍立,一声也不敢吭。 王沐恩念叨够了,这才问道:“汪大人有没有说到底什么事情这样急?” “汪大人说是跟鄂州的岳飞旧部有关,如今他正在宫门外等候陛下召见!” 话说汪澈在距离临安三十里的地方被副将马怀忠告知清凉山来人有要事与他相商,汪澈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车队一刻也没有停,继续往驿站行去,只是在车队末尾多了一个戴着兜帽的骑士。车队的所有人都闷头赶路,偶尔说笑几句,好像根本不知道车队里多了一个人。 车队到了驿站,早有先前的传信兵带着驿丞在大门外恭候,驿卒纷纷上前帮着牵马、卸车。 汪澈的青幄车直接进了驿站的院子,驿丞殷勤地说道:“上房已经给大人准备好,大人可以稍作修整然后再进点热汤食。驿站的汤食自然比不上大人府里,好在今日有新鲜的羊肉,大人可略垫垫饥。” 驿丞弯腰前引欲将汪澈带去上房。汪澈的长随微微一挡:“大人乏了,要稍做休息,不必劳烦驿丞了。” 驿丞立刻识趣地停步:“是是是,大人请安心休息,卑职就不打扰了,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 汪澈进了房间,里面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面巾,汪澈洗了把脸,又擦了擦手,长随已经将清凉山来人领了进来。 兜帽掀开,露出一张清癯的脸。 汪澈将面巾随手丢在铜盆里,招呼道:“随翁?没想到竟然是你亲自来。来来来,这边坐,咱们边吃边聊。”他又对长随说道,“文兴,你自去吃饭,我与随翁自在说会儿话。” “是,大人有事只管叫我!”文兴答应了一声,出门时顺便将门带上。 汪澈落座后向随翁招手道:“过来坐,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随翁再三谢座之后才在下首位置搭着凳沿坐下,汪澈笑道:“‘民以食为天’,古人诚不欺我,什么也别说,先用饭,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说话!” 随翁赶紧起身给汪澈装了大半碗米饭,再给自己也装了一碗,两人相对无话,都低头快速地用餐。 寂然饭毕,汪澈用热茶漱口,摇铃让人收走了碗盏,两人移步到上房内的书房分宾主坐下,又重新上了热茶,汪澈这才好整以暇地问道:“清凉山究竟何事寻我?他是知道的,我出临安就为了躲清闲,旁的事我也插不上手。” |随翁立刻起身长揖道:“东翁说了,旁的也不敢劳烦汪大人,只是这件事非汪大人不可,这才命老朽来此迎候汪大人。东翁的意思请汪大人辛苦一些,今日连夜赶回临安面圣。” 汪澈捻着颌下的短须沉吟道:“如今不是诸事底定了么?怎么,清凉台那边还不放心?” 随翁低眉垂首没有搭话,汪澈想了想说道:“我应下了。” 两人又计较了一番,随翁告辞离开,汪澈一行在驿站修整了足足两个时辰,这才一路狂奔,在入夜时赶回了临安城,向宫里递牌子请见。 王沐恩和小黄门的声音虽低,到底吵醒了皇帝,他略带困倦地问道:“大伴儿,何事?” 王沐恩不敢怠慢,赶紧一溜儿小跑,对帐内的皇帝说道:“汪澈汪大人回来了,他连夜请见,说是有万分紧急的事情禀报,如今正等在宫外。” 赵构皱眉道:“让他去暖阁里等着,你服侍朕起身。” 汪澈的两鬓微微有些蓬松,官袍下摆上沾染了些许泥土,一看就是风尘仆仆来不及回府就直奔皇城来的。 “陛下,臣有负陛下所托,鄂州,鄂州情势危殆,恐为人所趁啊!” 赵构刚刚走进东暖阁,汪澈上前拉住他袖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赵构试着扯了几下都没将衣袖从汪澈手中扯出来,他只好拖着汪澈往御案走去。 “你莫哭,好生跟朕说说,鄂州究竟怎么了?这些岳飞的旧部还想翻天不成?” 汪澈放开赵构的袖子,举起衣袖抹了一把眼泪,“那些老卒还好,这些年着实过得困苦了些,听到陛下和朝廷关心他们的疾苦,给钱给粮,一个个都感恩戴德,激动得跟什么似的,连臣也跟着沾光,说是要给臣立生祠。臣狠狠地训斥了他们,这些都是陛下和朝廷对他们的恩典,臣哪敢居功?” 汪澈又举袖擦了一把脸,抹去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臊出来的汗水,继续哭唧唧地说道:“可是陛下,鄂州可不止岳飞的老部下,我大宋朝也不止这么一支军队!这些年这些老兵卒一刻也没忘记给岳飞父子喊冤,十八年来十万岳家军孜孜以求的就是洗刷岳飞父子身上的罪名。说实话,就连臣这个不在军伍的人见了都难免动容,何况是那些同吃兵饷的大头兵?如今整个鄂州,不,整个大宋的军队都在盯着,看陛下和朝廷如何处置此事。人心浮浪,军心不稳,社稷堪忧啊!” 汪澈从袖袋里掏出那个大大的卷轴,顾不上失礼,直接递给皇帝。 “这是他们当场写的陈情状,当场按的手印,托臣务必呈给陛下。” 赵构将卷轴打开,上面密密麻麻的不再是褐色的血手印,都是沾了朱砂按上去的朱红色的手印,赵构更觉刺目。 皇帝的脸色很平静,辨不出喜怒,他问道:“你就是为这个漏夜进宫求见?” 汪澈正气凛然道:“是,臣一旦察觉了不好的苗头,立刻快马加鞭从鄂州赶回临安。军中无小事,臣怕的是被有心人利用。” 赵构狐疑地看了汪澈一眼,后者紧紧闭着嘴巴,竟似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随翁不仅带来了清凉山主人的请求,也带给汪澈一个消息,濮王没死! 不仅没死,他还亲自骑马从绍兴跑到临安面见皇帝,叔侄俩不知道关起门来说了什么,皇帝不但没有再深究他的罪过,反而放出风声打算做主将老濮王的儿子,现任濮王的同胞弟弟赵士程的儿子过继给濮王继承香火。 清凉台这才不得不让随翁在半道上迎候汪澈,请他演一出戏。 早在数日前,殿前司诸军统制杨沂中曾经隐晦地向皇帝提过一嘴,如今的禁军缺额严重,虽然号称有二十三万八千人,其实能上战场的一半不到,这还是大宋最为精锐的军队,其他的边军缺额情况只会更严重。 皇城司呈上来的密报里还提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第三十四章 抢人大战 朝堂的风向变了,临安城的老狐狸们自然要做出应对,最先沉不住气的就是临安城的武将。 过去主和派在朝堂占据上风,临安城的武将系统也乐得浑水摸鱼,虽然不至于喝兵血,吃空饷却是免不了的。 赵构虽然不愿打仗,对边备防务多年来也采取不闻不问的策略,大宋的禁军兵力却一直在逐年扩军。绍兴十二年,大宋禁军总兵力二十一万四千人,到现在登记在册的禁军兵力达到了三十八万八千人。也就是说,自从岳飞被杀,绍兴和议签订,十八年的时间里大宋的禁军兵员扩张了差不多一倍。 赵构还尤其重视将作监和军器监,每年拨付庞大的经费支持大宋最顶级的匠人研发新式武器,经过改进的诸葛连弩能连发弩箭十二支,一丈之内能穿透板甲,可以说是近战和防身力气。 大宋的武备库里各式各样的武器堆积如山,许多铁质的武器已经朽坏,皇帝却从不用来装备军队,只是每当有外国使节到临安,赵构会向各国使节展示大宋的新式武器。 最精良、威力巨大的武器在各国使节手中传阅,只换来使节们颂扬几声“大宋威武,陛下圣明”! 谁会管你捧日军、龙神卫是不是缺额缺得厉害! 皇帝捶平了濮王系,储君之位毫无疑问将落在普安郡王赵瑗头上。 普安郡王背后有人,这些人不一定是坚定的主战派,但一定是与主和派走的道路不一样。普安郡王要上位,要掌握朝堂,离不开背后的人的支持,肯定会拿整顿军务来开刀。 能在临安的朝堂屹立不倒,谁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临安城出现了一个奇景,但凡有年轻、精壮些的汉子在临安街头出现,立刻会围上来一大群各军的书记官,献宝似的拿着各军的招兵文书诱惑男子们投身军伍。 “捧日军招兵了,每月饷银五两,表现好还有奖励,只要签了文书立刻就发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位老少爷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来我龙神卫,饷银高、军服帅气,走在临安街头小娘子们都会回头看你!” …… 各军拼命招徕男子当兵吃饷,开出种种高额条件,临安百姓的兴致却不高,到后来各军派出身强力壮的兵卒,在临安街头公然抢男人! 只要看到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人扛了就走。 闹得后来临安城老少爷们人人自危,大白天的临安城少见有男子在城中出现。本该由男子承担的诸如运粮、运送蔬菜、货物,乃至码头扛包的都是清一色的娘子军! 可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有的底层百姓为了躲避被抓去当兵吃饷的命运,干脆狠心斩下右手食指或者是斩去一根脚趾,以次来躲避当兵!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闹到了赵构面前。 一位常年在临安城走街串巷卖货的货郎,因为母亲生病,他尚未娶亲,为了赚钱给母亲治病,货郎不得已上街卖货,谁料竟被神武军的人碰上了,当即要抓货郎回去。 货郎想起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还等着自己拿钱回家买药,再四向军卒们苦求。 这些军卒得了上峰的命令,哪里肯放过他! 货郎挑着货担一路狂奔,被堵进了离家不远的巷子里。货郎被逼红了眼睛,他抽出扁担挥舞着,大声喊道:“别过来!我不当兵!我死也不当大宋的兵!皇帝和相公凭什么不拿我们的命当命?打输了,战场上要死!打赢了,官家和宰执们要你死!我不是岳元帅,我不给这样的朝廷和皇帝卖命!” 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临安城的底层百姓,他们认得货郎,听了他的话纷纷指责当兵的。 龙神卫属于上四军,在临安城何时受过百姓的气?“呛啷”一声人人佩刀出鞘,就要教训这班平头百姓。 “龙神卫要杀人了!货郎是咱们的街坊,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大家伙儿一起上啊!” 童三金认识货郎,也知道货郎的母亲病得不轻,他早就看不惯临安城的禁军们抢人当兵的霸道,发了一声喊,拿着木棒向几名龙神卫的兵卒冲上去! “去他娘的!敢到咱巷子里来抢人,也不打听打听咱巷子里的人怕过谁来?” 这条逼仄的巷子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冒出无数人影,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男子,也有个别体格胖大的妇人,拿扁担的、挑棍的、随手抠下一块墙砖的,还有穿着围裙,拿着擀面杖的,不用人喊,人人向龙神卫的兵卒冲去。 一时间刀棍相击,墙砖飞舞,大宋精锐的龙神卫与临安百姓发生了一场混战。 战斗惊动了在附近拉壮丁的兵卒,他们纷纷赶来增援,最终小巷的临安百姓败下阵来,混战间,童三金错手杀死了一名龙神卫,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兵卒们绑了童三要走,街坊邻居们知道童三金此去凶多吉少,哪里肯放人,纷纷堵在巷口,要龙神卫的兵卒放人。 “是你们抢人在先,童大哥是仗义出手,既然是混战,生死各安天命,岂能让你们将人带走?” “放开童大哥,我们放你们离开!” “你们打伤了咱们这么多人,还想将人绑走,没门!” 这事惊动了临安府衙,一边是义愤填膺的临安百姓,一边是气势汹汹的禁军。临安府尹委决不下,将案子捅到了御前。 毕竟,不愿当兵吃饷的可不止货郎一人,百姓们对当兵的抗拒情绪也不是他一个临安府尹能够平息的! 第三十五章 濮王死了 今儿是小朝会,赵构打定主意做一个庙堂里的泥塑木胎,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实在是他昨夜被汪澈闹了半宿精神不济。 王沐恩十分体贴圣意,在百官朝拜过后,立刻喊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敕令所删定官陆游跳了出来:“臣有本奏。臣弹劾三衙管军、恭国公杨沂中私纵军队,劫掠民壮,扰乱临安,如同匪寇!” “国公掌禁军日久,本应为大宋社稷效死,如今却因为一己私欲纵容麾下在临安城公然劫掠男子以充员额,致使许多小民之家生计无着,乃至民怨沸腾,此举无疑资敌!臣请求将恭国公停职彻查,以正视听!” 太常寺主簿李浩、司封员外郎王十朋纷纷出列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殿中侍御史陈俊卿讥讽道:“臣尝闻国公年少时曾与人言‘大丈夫应当用武功博取富贵’,如今言犹在耳,论武,国公已经是掌管大宋数十万禁军的三衙管军,,论爵位,十年前已经是大宋朝的恭国公,可以说已经做到我大宋朝武将的巅峰,国公如何反而忘记了当初的诺言,吃空饷,挖国库的墙角,为防东窗事发竟劫掠百姓以充员额!此举与国蠹(du)何异?” 一句句声讨下来,饶是杨沂中天性阴骘,也不禁面色微变,他脱去顶戴,出列道:“臣既然受此弹劾,情愿辞去三衙管军的一切职务,恳请陛下恩准,并派人彻查,若是沂中有罪,自当一身承担!” 说罢,杨沂中将代表身份和地位的官帽端正地放在地上,向皇帝深施一礼,转身出殿回家戴罪去了。 大宋惯例,凡是宰执一级官员受到弹劾,为了避嫌以示公允,受到弹劾的宰执都要立刻辞官,脱帽戴罪。 杨沂中此举本是惯例,但看在赵构眼里他这分明是临阵脱逃,将他这个皇帝孤零零地扔在一群文官中间,任他们围攻。君臣二人之间自此种下嫌隙,最终杨沂中被罢去兵权,险些重演靖康之变,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见杨沂中如此识相,殿内的文官们没有穷追猛打,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抓壮丁”这件事如何解决上来。 给事中符离跳出来,“陛下,童三金之事该如何处断?还请陛下早日决断,如今临安百姓日日围堵临安府衙,临安府已经无法正常办公,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临安府不敢轻易判断,卢锡峰那老儿愁得胡须都快捻断了!” “哼!临安府遇到的算什么事儿!我的步军司衙门天天被一帮娘们儿堵着,她们还拉了个横幅,说什么‘还我男人,我不想守寡’,还有什么‘男人抢一个,送你娘儿仨’。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步军司统帅赵密的一番话立刻引来武将群的共鸣。 “老赵,你就知足!你是没去看龙神卫那里都闹成什么样了!不晓得哪个缺德鬼组织了一帮勾栏瓦肆的妓子和戏子天天去胡搅蛮缠,口口声声‘好哥哥’地喊着,‘要抢抢奴家啊,抢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回去作甚?’莺声浪态,是骂也骂不得,赶也赶不走,你敢派人上去撵人,那些娘们就敢挺着白花花的胸脯子往上撞……神龙卫那一帮子愁得哦,都龟缩在营里不敢出去!” “嘿嘿,要我说你们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就不一样,愁啥呀,娘们儿来闹让她闹去,我就搬张凳子看热闹,还让人给汤给水,反正上面都不急我急啥呀?耗着呗——” “你说得轻巧!你是不知道我家里那母老虎有多厉害!那些娘们儿来堵一回门,老子就要在脚踏上跪一宿,娘的,这就什么事儿!” “哈哈哈,老施你可拉倒,平日里笑话你一句你就要翻脸,如今倒是自己招供了,你这惧内之名怕是整个大宋朝都知道!” 武将们在那里嗡嗡议论,文官们不断要赵构给出论断。 “兵役乃是国之根本,龙神卫纵使用了些手段,也该由上官裁处,童三金任侠使气,阻拦龙神卫征兵也就罢了,还挑动百姓对抗禁军,甚至殴死人命,罪无可恕,当判斩刑!各军也当吸取教训,不可再行强掳人当兵之恶行,对当日参与械斗的兵士各军当依法严惩!” “是,谨遵陛下圣谕!” 赵构话刚落音,文官们立刻躬身领命,武将那边也停止了嗡嗡的议论,比文官慢上半拍,颂扬道:“陛下圣明!” 接下来,文官那边又禀报了几件杂务,诸如钱塘县要求朝廷拨付银两加固河堤、海堤的,市舶司那边禀告有海商带货要求与大宋贸易的;还有西洋诸小国要求与大宋恢复朝贡的,等等。 等到文官们终于将大事小情禀报完毕,已经到了晌午。 赵构饥肠辘辘地回到后宫,刚端起一碗燕窝准备垫垫饥,吴皇后匆匆求见:“官家,濮王病情恶化,请求见您!” 赵构纳闷道:“濮王的病情不是稳定了吗?朕前日见他与常人无异,还说了好一阵子话,怎么好端端的病情就恶化了呢?” “吾不知。今早赵士程来请御医,吾问了一句,说是晨起就觉得胸闷,喝了一碗姜枣茶之后更觉气促,到后来竟口吐白沫,昏迷过去,赵士程这才亲自来请王医令过去。一刻钟以前,濮王那边来人请见,说濮王已经不行了,一个劲儿念叨想见陛下一面。” 赵构放下燕窝羹,起身道:“你跟朕一起去赵士程府上,就当兴致来了去看看赵府的花草,也别说什么探病的话!” 自古以来皇帝亲自去探大臣的病跟下死亡通知书差不多,赵构不知道自己这位皇叔是病糊涂了还是真的已经药石罔效。他暂时还没有打算取谁的性命,他不知道短短的一天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吴皇后行了一个福礼:“是,谨遵陛下吩咐。” “走,也不必摆仪仗了,咱们带一队禁军悄悄地去,探过即回。”赵构说走就走,立刻吩咐王沐恩,“大伴儿去看看,今日是谁当值?” 王沐恩心疼道:“奴婢马上去看,大官儿还是吃一口,早起到现在您什么都没吃,可不敢饿坏了!” 赵构从善如流地将一碗燕窝羹几口喝完,全副甲胄的吴扬已经抱拳行礼:“今日末将当值,但凭陛下差遣!” 赵构见到是他,口气和缓道:“朕和皇后要去赵士程府上,你找几个可靠的人随朕前去,不可声张。” 吴扬立刻出去调了一队亲从官过来:“这是今日当值的亲从官,他们都是臣信得过的人,陛下放心!” 吴扬带着心腹护送帝后一行很快到了位于紫霞山的赵府,这里距皇宫不远,片刻时间便到了。 赵士程见帝后未摆仪仗前来,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他将皇帝领到兄长也是现任濮王赵士輵()病榻前。 “兄长病势沉重,怠慢陛下了!” 赵构在赵士輵面前坐下,摆手道:“无需多言,濮王这是怎么了?朕前日见他不还好好的?还跟朕约定要活过一百岁!” 赵士程眼眶发红,摇头道:“昨日都还好好的,今日早晨兄长起来就说有点胸闷,服侍兄长的丫鬟嫣红和翠袖去厨房取了一碗姜枣茶说是给兄长补补气息。兄长喝完之后不久突然口吐白沫,人也时昏迷过去。臣命人将烧火的婆子和两个丫鬟并两个护卫都看管起来,自己则进宫请王医令。王医令施了针,兄长清醒过来,说话已经极为困难,只闹着要见陛下。” 之后的事情皇帝已经知道,赵士程也不再赘述,“兄长一定是有事要跟陛下说。兄长,陛下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跟陛下都说了!” 赵士輵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双眼含泪,努力地想要抬手去拉赵构,却哪里抬得起来。 赵士程看着兄长的样子也是伤心,他轻声说道:“兄长莫急,有话慢慢说。” 赵士輵急得眼泪直流,他拼命扭动身子,喉里“嗬嗬”作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士程见到兄长的惨况,心中十分不忍,他上前轻轻拍着兄长的胸口顺气:“兄长放心,弟已经跟希儿说得明白,将他过继到您膝下,他今日本要来给您端汤侍药,是弟怕他冲撞了陛下,这才命他在外头等着。您病好了,弟就让他跟您回绍兴去,将来给您养老送终!” 赵构见他们兄弟情深,也不免伤感落泪,他主动拉住濮王的手安慰道:“皇叔,您是朕的亲皇叔,你且放宽心,我们都是赵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您要快快好起来,朕还需要皇叔多多帮衬。” 赵士輵死死地用眼睛盯着皇帝,赵构拉着他的手又说了一阵子话,安慰他不要过多思虑,安心养好身子。 “如今朝廷内外正是多事之际,朕不能久留,皇叔安心养病,改日朕再来看你!” 从赵士輵的病榻前离开,赵士程领着皇帝去寻在赵府赏花的吴皇后。 赵士程的夫人唐婉爱菊,如今不过春二月,赵府苑中各种名品菊花盛开,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吴皇后站在一株绿菊面前,那株菊花如今只开了一朵,如同碗口大小,色做碧绿,犹如翡翠雕就,十分惹人喜爱。 赵士程的夫人唐婉见皇后喜欢,将绿菊摘下,就要给皇后簪上,赵构淡声道:“还是别簪了,就是一朵死人花,簪上晦气!” 当夜,赵府来报,濮王赵士輵去了。 随濮王去的还有赵府的几个下人,据说是自觉护主不力,照护不周,心中有愧,撞柱死了两个,自刎了两个,跳井死了一个,赵府一律称其为忠仆,厚恤其家人。 赵构闻讯坐起,恨恨道:“他们这是要逼朕,不给朕退路,叫朕如何能忍?” 赵构握紧了左手,他的左手心里有用指甲掐出来的红痕,隐隐约约是个“忍”字。 【感谢新晋舵主“罗斯365”打赏的一万纵横币,再次将本书送上新书榜榜一的位置! 转眼就十万字了,也很快要离开新书榜,是异军突起,还是淹没在书海中,沦为芸芸众生,全靠书友们的支持和鼓励! 这里也想求一下收藏和评论,无论好的坏的,本人都接受,都感谢书友认真的阅读过本书。 本书慢热,主角还在临安打酱油,其后会有更多精彩,喜欢就加书架,别迷路哟~】 第三十六章 空城 濮王的死就像是一个讯号,让所有潜藏在水底的暗流全部卸去伪装浮上水面。 皇帝对童三金的判决更像是冲锋的号角,士、农、工、商,每一个阶层的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发泄着对皇帝、对朝廷的愤怒! 大小瓦子不再是杂耍人的天堂,文人士子和太学生们占领了这里,他们将每一处空地变成了演讲台,针砭时弊,指点江山。 “朝廷一味阿附金国,苛待子民,捐金献银,苟且偷安,这也罢了。如今竟纵容军队强掠民壮,殴打百姓,百姓稍有不从,则有牢狱之灾,断头之祸。国将倾覆,妖孽横行,乱象丛生!致君尧舜,匡扶社稷本是宰执相公们分内之事,奈何相公们惜声更惜身,大人不言,我等小人自当言之!” 朝堂中又是另一番景象,六科给事中、御史、各州府,乃至宰执一级的高官,以每天每人一封奏章的密度要求皇帝立储;主战派不再遮遮掩掩,旗帜鲜明地要求皇帝拿出态度,整治边备,为将来不远的宋金大战做好准备。 “大宋的疆土不能拱手送人,大宋的儿郎不能白白牺牲,大宋的君王不能不顾子民,苟且偷生!” 连一向在朝堂上夹着尾巴做人的大宋武将也勇敢地站出来,慷慨激昂地请战。 “文死谏,武死战!臣不惜死,愿为社稷战,为君王战,为百姓战,血染战场,九死无悔!” 左相汤思退刚刚开口说了一句:“不可轻启边衅!”立刻被喷成了筛子。 年轻的科道言官再也顾不上维护宰相威仪,跳脚质问:“汤相这是要陛下开门揖盗吗?不知道金国给了汤相什么允诺?能让汤相这样袒护金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汤相睁眼说瞎话是否有里通外国之嫌?” “什么叫轻启边衅?汤相是眼盲了还是耳聋了?明明就是金国人明火执仗打上门来了!您想做好好先生,何不回家含饴弄孙?窃居高位却出卖朝廷和百姓,拿国家大事做讨好金人的筹码,相公不脸红吗?半夜回想心虚不心虚?” 饶是汤思退城府甚深,也免不得气的血冲头顶:“放肆!此乃国家大事,尔等小臣非所宜言!” 汤思退的话直接惹恼了身处文官末尾的陆游,只见他跳出来喊道:“事关我大宋存亡,大臣不想说,不愿说,难道就不许我等小臣说几句?难道我等小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臣们不作为、不敢为,任由国家倾覆?左相大人究竟是认为我等小臣在国家大事上没资格发言,还是一心要将江山拱手让人?” 朝堂上吵得乌烟瘴气,赵构回到后宫也休想得到安宁。 美艳的刘贵妃将芊芊玉手举到赵构面前:“陛下,您看,臣妾的手都生冻疮了!宫里的银丝碳什么时候才能送来呀?没有手炉臣妾都冻死了!” 吴皇后这个一宫之主的日子更不好过:“陛下,今日宫中采办回禀说是临安市上米粮菜蔬一概短缺,吾已经将宫中膳食一再减等,可照此下去,不出旬日连日常饭食供应都成问题!” 赵构判童三金死的消息一出,整个临安城都安静了,各军营门口堵门的娘们儿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都回去守着家里的男人去了,说是怕男人出门再被抢了去,“当兵是死,不当兵也是死!索性两公母守着还能得几日快活日子!” 不消说,临安城除了文武官员,各军兵卒,所有的男人都躲在家中不出门。 临安变成了一座“空城”,最轻松的当属临安府衙,没人出门上街,自然就没有了鸡鸣狗盗之事,巡城的衙役,打更的更夫无不眉开眼笑。 最头痛的当属市易司,店铺关张,商贩绝迹,他向谁收税钱?税钱收不上来,年底的考评过不了关,到时候必然要吃挂落! 百姓们不吵不闹,态度十分坚决:朝廷一日不放了童三金,我们就一日不出门、不开市、不缴税! 吴扬骑着马从天街走过,往日人来人往繁华无比的天街此刻空荡荡的,街上除了他和长吉半个鬼影皆无,越是这种时候人们越是不敢随意出门,生怕被当作别有居心抓起来背锅。 连一向没心没肺的长吉也可以压低了声音,对吴扬说道:“公子,你得空劝劝陛下呗,临安城老这么空着不是个好事啊,怪吓人的,白天都瘆得慌!” 皇帝憋着一股气不肯低头,命他这个皇城司提点捉拿罪魁祸首。 吴扬将皇城司的逻卒、快行长行一股脑儿地撒了出去,可临安城人人足不出户,家家关门闭户,撒出去再多的人又有何用? 太学无人! 大小瓦子无人! 临安一百零八坊,坊坊寂静如死! 吴扬不再迟疑,他在马臀上抽了一鞭:“走,跟我去皇宫,我要求见陛下|!” 听说吴扬有急事求见自己,赵构勉强打起精神道:“宣他进来!” 吴扬走进御书房,看到皇帝微侧着身体坐在御座上,一只手支着脑袋,眼睛半阖着,显得有些孤单。 “皇城司提点、指挥使吴扬参见陛下!” “你来了。快起来,自己搬张凳子坐。” 赵构见是他,稍微坐正了一点身子,有气无力地说道。 吴扬依言去搬了个小杌子在御案下首坐下,他环顾了一圈没见到王沐恩,“怎么不见王公公?陛下跟前伺候的人呢?怎么独自留在御书房内?” 赵构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王大伴染了风寒,朕让他歇着去了。今日当值的是四喜,朕让他在门外候着,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皇帝与百姓僵持了数日,宫里上等的银丝碳供应不上。夜里王沐恩怕皇帝过了碳气,总要亲自去查看好几回,二月的临安倒春寒来势汹汹,夜里风大霜冷,王沐恩病得一头倒下,只能让自己的徒弟四喜在皇帝跟前伺候。 皇帝与王沐恩是相伴几十年的感情,他这一病倒,皇帝更觉得孤立无援。 见皇帝一只手支着脑袋,一只手在太阳穴处揉按,吴扬起身说道:“陛下可是头风发作了?臣曾经学了一套按摩头部的手法,舒缓头痛很有效验,不如让臣试试?” 赵构微微仰起脸,闭着眼睛道:“好!” 吴扬连忙起身走到皇帝身后,他今日不当值,穿的不是指挥使的甲胄,只需将袖子稍微挽起即可。 吴扬将大拇指抵在皇帝的太阳穴处,轻轻揉按起来,“陛下,这个力度可还使得?” “稍微重一点无妨。” 吴扬按照学来的手法,按揉太阳穴和头皮,很快让赵构的眉头舒缓开来,不一会儿皇帝竟在椅子上睡着了,还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吴扬将皇帝轻轻转为趴在御案上,又让四喜给皇帝盖了一件御寒的毛毯。两人关上御书房的门,静静守护在门外。 四喜瞅瞅四下无人,“扑通”一声给吴扬跪下:“吴大人,求吴大人救救我师傅!” 第三十七章 做皇帝的思想工作 “你师傅怎么了?他不是感染风寒吗?你快起来说话,要银子还是要请御医,你尽管开口!” 吴扬要拉四喜起来,那孩子一个劲儿摇头,怎么都不肯起身。 吴扬看着比自己小两三岁的小内监,拿出指挥使的威风说道:“四喜,你再不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 四喜这才起身向吴扬说起事情的原委。 皇帝与百官在朝堂上僵持,又跟临安百姓形成了对峙的局面,其他还好,只是时间每多拖一日,宫里的日常用度就越发紧缺,掌事的太监自然是先紧着帝后、各宫主子和有职司的太监、女官,最后才是那些最低等的小内监和普通的宫女。 最难过的是夜里,炭火供应不足,值夜的太监宫女冻病了好几个。 “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闲话,说陛下继续跟百官和百姓僵持下去,宫里连吃食都供应不上,到时候就要吃人,先从那些低等的小内监、小宫娥吃起。” 明明是不经之谈,偏偏有人相信,还越传越玄乎,皇宫内日日都可听到哭声,后来演变成哄抢食物,偷盗财物,甚至逃跑出宫的。 “那些都头、供奉们抓住了这些不守规矩的奴才,又不肯担干系和恶名,都推到师傅这里。师傅担心陛下,不愿陛下为此烦心,狠狠处罚了几个。哪晓得这起人心眼那么坏,四处抹黑说陛下如此,如此倒行逆施都是受了师傅的蛊惑和挑唆,说师傅是大宋的奸臣和罪人,要拿师傅的命去平息临安百姓的怒气!” “陛下知道吗?” “他们闹到了陛下跟前,一时三刻就要陛下将师傅绑了,用师傅的人头去平息百姓的怒火。陛下圣明,怎么肯听他们摆布,还劝师傅要宽心,不要听信那些风言风语!” “那不就结了,有陛下保护,你师傅自然无事,你还担心什么?” 皇城司有宿卫宫廷,监察百官之责,可并不代表就能对宫墙里的事情安放耳目,指手画脚。吴扬这些日子都在皇城司忙着皇帝吩咐的捉拿罪魁事宜,丝毫不知宫里竟产生了这么大的风波! 四喜哭着摇头:“吴大人,你不知道,是师傅他一心要寻死,还让我不许告诉别人。可我六岁入宫,是师傅把我带大,叫我规矩,抬举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吴大人,我求求您救救我师傅,他最崇敬您,您去劝他,他一定听您的话!” 吴扬见到王沐恩时吓了一跳。这位内侍省押班,皇帝口中的“大伴儿”,宫里最得皇帝信任,权势滔天的王公公此刻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气若游丝。 “小吴大人您怎么来了?快离远些,别过了病气,陛下那里离不了人,您还是赶紧去守着陛下,别让文官们欺负他!” 吴扬拖了张椅子在王沐恩病床前坐下,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啧,好烫!王大伴儿,你发热了,汤药在哪里?赶快喝一碗!再这么高热,脑子烧坏了谁来伺候陛下?” 王沐恩知道吴扬这是故意说笑逗他开心,可他实在笑不起来:“宫里多事,吴大人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陛下要紧,咱家一条贱命,死了也不值什么。陛下万金之躯可不敢有闪失!” 吴扬自顾自地将桌上的药汤拿来喂王沐恩喝,“你要真死了,别人我不敢说,四喜肯定要伤心死,就是他哭天喊地地让我来劝您,快把汤药喝了,你真以为你一死陛下的困局就能解?王大伴儿您何时变得这么天真?” “你要死了,陛下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在这皇宫里岂不孤单?你放心,你将药喝了,我自去劝陛下,临安城的局并非不可解!” 吴扬来宫里前就想过,临安城如今最大的危机就是皇帝抹不下面子,不肯免去童三金的死罪,以致和百姓僵持不下。 其实这事就是大臣给皇帝故意出的难题,皇帝只需将此案发回临安府,令三司会审就行了,他只要将话给皇帝说开,皇帝必然醒悟,临安城的困局自会迎刃而解! “当真?你当真能帮陛下走出困境?” 见吴扬点头,王沐恩不用人劝,自己坐起身子,一口气将已经冷了的药汤喝光。 “小吴大人您快去,咱家等您的好消息!” 吴扬劝活了王沐恩,再去御书房时机刚刚好,赵构小憩了顿饭功夫,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他看吴扬的眼神更温和了些。 “颂卿居然还有这等本事,朕往日倒是小瞧你了。快过来坐,你刚刚何事要见朕?” 吴扬过去坐下,笑说道:“臣刚刚去探过王大伴儿,他担忧陛下,连药都不肯喝了,臣劝了他好一阵,拍胸脯保证说臣定能劝陛下回心转意解了这场临安城的困局,他这才把药喝了,说等臣的好消息!” 赵构眼神微微一动,“哦,颂卿有什么好法子能帮朕?” 吴扬嘴角微微一翘:“陛下何需臣帮,孩子不听话,君父收拾一番天经地义。臣小时候调皮捣蛋,父亲没少拿家法伺候。只是孩子多了,更害怕父亲偏心,总希望做父母得能一碗水端平,否则就要使性子……闹腾得再厉害,其实也只是希望父母能多疼爱自己一点罢了!” “你也觉得朕处置不当?” “陛下,臣可没说陛下处置不当,陛下可不能冤枉臣!” 吴扬辩白了一句,说道:“龙神卫是陛下的亲军,陛下待他们自然格外用心些。可临安百姓认陛下也是他们的君父,自然希望陛下能不偏不倚,甚至偏向他们多一些,毕竟他们是陛下的子民里最弱的一个。” “父亲的儿子很多,我幼年时生过一场大病,身子比别的兄弟弱些,父亲和母亲怜惜我多一点,哥哥们总找机会欺负我,我也会还手。父亲知道了,不论谁输谁赢,他总是偏帮我多一些。不见得就是父亲最喜爱我,是父亲知道跟哥哥们比起来,我年纪小、力气小,天然就更弱,他要让哥哥们也包括我知道,都是他吴璘的儿子,兄弟之间不能恃强凌弱!” “虽然哥哥们还是免不了要欺负我,我心里却半点生不出怨恨,因为我知道父亲是公允的,他自会给我公道!” “既然儿子们觉得父亲偏心,陛下何不让他们自己去处断呢?临安府衙不行,还有大理寺,三司会审,相信到时候他们再无话说!” 第三十八章 漏风的皇宫 吴扬尚未出宫,他劝谏皇帝的一番话已经通过秘密渠道传了出去,连等在宫门外的长吉都听了一耳朵。 吴扬接过长吉递过来的腰刀重新佩在腰上,皇城司提点算是文官,只要不是穿正式的朝服,吴扬都习惯佩刀。 天空撒起了雪粒子,长吉轻轻替他惮去肩上的雪粒,“公子你可真行,连皇帝都能劝,那些话我听着都觉得好有道理!在府里的时候你怎么不多跟老爷说说话,你要是也肯这般陪老爷说话,咱们在府里的日子肯定好上许多!” 吴扬正要翻身上马,闻言将脚从马镫里脱出来:“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啊!”长吉见吴扬面色严肃,后知后觉地问道:“公子,出什么事情了吗?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只管告诉我你听谁说的这些,其他不要管!” 长吉皱眉认真回想,他忽然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刚才我跟几个府里当差等人的一块儿瞎聊来着,有个校尉过来提了一嘴。” “那个校尉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 长吉摇头道:“叫什么名字我没问,只记得是个络腮胡子,个子跟公子差不多高,说话瓮声瓮气的,他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我也没怎么注意!” 吴扬将马缰丢给长吉,“我还得进宫去一趟,刚才那番话你谁也不许告诉!你要是饿了,自去吃点东西也行,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出来。” 虽然刚刚跨出宫门,吴扬还是再次做了登记,这才匆匆向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门口,吴扬问四喜:“陛下可还在御书房内?” 四喜道:“在地。吴大人有什么事,四喜替你通传!” “你就说我还有些细节想跟陛下禀告,请陛下务必见我!” 四喜进去了一趟,回来向吴扬招手道:“吴大人,陛下让你赶紧进去!” 吴扬不经意地溜了一眼门口的几个太监,“之前我见到的好像不是这几位公公啊,换人了?” 四喜看了吴扬一眼,说道:“之前也是他们几个,只是元才闹肚子,我让他下去歇着,换了元义上来,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我只是看着公公眼生,以为他们换岗了。” 四喜笑道:“奴才们都是一天一换的,不像禁军兄弟换岗那么勤,所以呀,当值那天遇到身体不舒服那可真是要命!” 吴扬“嗯”了一声,抬脚迈进御书房。 皇帝正伏在案上练字,见吴扬进来,头也不抬地说道:“不用行礼了。你不是出宫去了嘛,怎么又回来了?” 吴扬低声道:“臣放心不下陛下,今日起就宿在宫中守着陛下,臣还想请陛下恩准,让李南风带上五指的弟兄过来守着陛下和皇后!” 皇帝躬着身子,提着笔,一动不动,只把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吴扬。 吴扬微微点了一下头,将身子更靠近一些,低声道:“臣的长随在宫门外等臣,他已经听说了臣与陛下的对话。” “全部吗?” 吴扬思考了一下,摇头道:“应该不是,但臣劝陛下的话应该是大差不差的。” 一滴浓墨从笔尖“啪嗒”掉到桌案上铺着的上好生宣上面,晕染出一大团墨迹,皇帝长吁一口气,直起身子,将笔归到笔架上,一只手捶着酸痛的腰背。 “他们这是反了天了,连朕的身边也敢安插耳目!你心中可有了怀疑的人?” 吴扬将长吉提到的络腮胡子校尉和四喜公公说的元才闹肚子离开御前的事情统统说了一遍。 “臣怀疑他们在宫中有秘密的传递消息渠道。” 皇帝冷哼道:“他们弄走了王沐恩,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去,你拿朕的玉佩将李南风和上五指都调进宫里来,朕和皇后的安危都交给你和李南风了!” 皇帝将腰上的九龙玉佩解下递给吴扬,又摇铃将四喜唤进来:“你去叫范曾来见朕,记住,不可声张!” 四喜跟在王沐恩身边多年,心思也比一般内监敏锐,差的只是经验而已,他躬身道:“是,奴才这就命元义去请范掌印。元义也是师傅的徒弟,师傅很信任他!元才那边奴才也派人将他看住了,只等陛下处置!” 吴扬和四喜各自领命,分头行动。 吴扬手持皇帝的九龙佩来到皇城司指挥所。上五指和下六指的正副指挥,除了入宫当值的都在这里。 李南风正在高谈阔论,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点翠楼’去过没有?那里的姑娘真是个顶个的水灵,皮肤嫩的都能掐出水来……最最关键的是,‘点翠楼’的姑娘不仅漂亮,人人都有一身绝技,弹琴吹箫,吟诗作画,只要是这人间有的,就没有‘点翠楼’的姑娘不会的!总之这样跟你们说罢,只要你花得起银子,‘点翠楼’的姑娘就能让你知道什么叫快活似神仙!” 众位指挥使听得眼睛都直了,纷纷叫嚷着让李南风说得更详尽一些。 吴扬咳嗽了一声,举起九龙佩大声道:“奉陛下口谕,皇城司上五指副指挥使李南风带全指随吴扬进宫值守!” 热闹的指挥所立刻安静下来,李南风褪去了嬉皮笑脸,挺胸立正大声道:“是,第五指立刻全员集结,随我入宫!” 不消片刻,第五指全员集结完毕,吴扬和李南风正要带队离开,二指的谢邀问道:“宫里情况如何?陛下可有用到我们的地方?” 吴扬翻身上马,微点了一下头,说道:“宫里一切都好。皇城司上下指挥只需正常待命就好,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命人来告知各位,告辞!” 吴扬向其余的指挥使抱拳告辞,当先骑马出去,李南风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上五指的五百亲从官步行列队跟随。 吴扬带着上五指的亲从官顺利接管了皇宫内院的防务,范曾恰好从御书房出来,这个老太监今日神采奕奕,看上去比平日年轻了十岁不止。 他笑着对吴扬说道:“小吴大人,换防的动静不防弄的再大一些,咱家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样的蛇虫鼠蚁,竟然敢在皇宫大内挖洞钻穴!” 第三十九章 韩家 皇宫里换防的动静不可谓不大,自然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清凉山那座大宅子里,一个官家模样的中年人躬身向坐在太师椅上的老者禀报道:“都怪华武那小子多嘴,既然是密谍司的范曾出手,肯定很快就会查到咱们府里,如今要如何做,请老太爷示下。” 老者冷笑道:“大宋的皇城一向就如同筛子一般,范曾就是有八只手如何能堵得过来?他要查,只管去查,除非他能将宿卫皇城的禁军全部换掉,哦,对,就是全换掉也不济事!” 中年人用手在颈间一划:“要不要——” 老者摇头道:“他二人既然已经暴露,就是杀掉也无济于事。况且,些许小事就要牺牲底下人,以后谁还敢帮咱们做事?” “那老太爷的意思是?” 老者没有回答,他侧身向侍立在身后的孙子招手:“元宝儿,上前来。祖父要你马上进宫一趟,你可敢?” 小名元宝儿的男孩子挺了挺小胸脯:“进宫有什么不敢的?难道宫里有猛兽能吃了孙儿?” 老者拉着孙子的一只手说道:“猛兽倒是没有。如今你皇帝姨父正在清查向宫外传递消息的宫人,没准会遇上血肉横飞的场面,你就不怕?” 男孩子吞了吞口水:“祖父说过,在大宋做官就必须能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连一点血腥气都怕,他日孙儿如何率师北伐,收复旧疆?祖父只管吩咐,孙儿一定办得妥妥的!” 老者笑着拍掌道:“好好好,不愧是我韩家的种,没堕了你曾祖魏郡王的威名!祖父要你即刻进宫求见你姨母,请你姨母帮个小忙。” 老者又转头对中年管家吩咐道:“你马上让人带话给华武和元才,让他们按我说的做,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许胡说!” 老者是大宋魏郡王韩琦的儿子,驸马都尉韩嘉彦,男孩是韩嘉彦的孙子,韩琦的曾孙韩侂胄(tuozhou),如今才七岁,却颇有曾祖遗风。 韩琦韩稚圭,历经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有“相三朝,立二帝”之称,他流传后世的最着名的一句话当属“东华门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儿”,为大宋抑武重文的国策敲定根脚。 韩侂胄的母亲是吴皇后的亲妹妹,他这个亲侄儿入宫探望姨母自然十分便利。 吴皇后没有子女,见到这个亲侄儿开心得合不拢嘴,“元宝儿,你今日倒有空来看姨母。让姨母瞧瞧,比上次见你似又长高了些!” 韩侂胄笑嘻嘻地说道:“元宝儿自然愿意天天入宫来给姨母请安,只是夫子管得严,若不是临安城家家都关门闭户,学里也放假,元宝儿还不得入宫呢!” 吴皇后心疼地揽他跟自己同坐榻上,“快给姨母说说,府里头怎样?你可受委屈了?” 韩侂胄笑道:“府里一切安好,元宝儿不曾受委屈。元宝儿今日还有一事要请姨母帮忙。” 听完侄儿的话,吴皇后凝神道:“如今这个情况怎地不小心些?算了,你还是个小孩子吾跟你说什么!既然你祖父安排好了,你去给你皇姨父请了安先回府去,宫里事情多,过几日吾让人再带你入宫来陪吾说话!” 吴皇后又扬声问了一句:“跟元宝儿的人可妥当?” 韩侂胄跳下榻,拜别吴皇后:“姨母放心,跟元宝儿的人都是祖父亲自挑选的,极妥当的人!” 韩侂胄给皇帝请了安,出宫回府去了,他一个七岁的小孩子也无人注意。 掌灯时候,赵构请吴皇后到御书房有事相商。 御书房内跪着几个人,跪在中间的就是元才和华武。吴皇后虽然不认识华武,但元宝儿向她形容过,如今一见自然知道是他。 吴扬和范曾都在,见了皇后急忙行礼,“参见皇后!” “罢了,都起来。这些人都犯了什么过错?怎的跪在官家的御书房里?” 吴皇后边说边向皇帝走去,赵构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略带讥讽地说道:“皇后竟不知他们犯了什么过错?这么说皇后也不知道他们私自向宫外传递消息咯——” 赵构拉长了声调,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皇后。 赵构的心绪十分复杂,吴皇后的父亲只是一个低阶武官,吴皇后到他身边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谁知吴皇后的妹妹嫁给了驸马都尉韩嘉彦的儿子韩诚。 原本谁都以为韩琦一死,他的儿子又尚了公主,韩家就此没落了。谁料想韩嘉彦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在唐国长公主的帮助下重新接续起父亲旧日的人脉,竟隐隐成了赵构的支柱。秦桧死后,韩嘉彦成了大宋的“隐相”,赵构甚至察觉比起朝堂上的汤思退和陈康伯,韩嘉彦更有左右朝堂的力量! 跪着的华武突然膝行几步,叩首请罪:“皇后,是末将该死!多嘴差点误了皇后的吩咐!” 吴皇后轻描淡写地说道:“刚才元宝儿已向本宫说过,清凉台一切安好,你也算不得误事,为何却惹恼了陛下?” 华武惭愧道:“末将得了元才传的信,知道吴大人劝动了陛下,临安城的困局马上就要解开。末将心里高兴,末将家中没有储备,这几日妻儿过得着实艰难。末将出宫时见到几个重臣府上的家丁和亲随,一时多嘴想让他们也早点知道这个好消息,没曾想竟铸成大错,让帝后生隙,末将罪该万死!” 吴皇后慌忙跪下请罪:“本宫这些时日既忧心陛下,也担忧清凉台的妹妹一家,不得已让元才多留点心,没想到冒犯了陛下,是本宫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 赵构气得发抖,他指着皇后呵斥道:“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吴皇后俯身拜道:“都是本宫的错,请陛下责罚,莫要气坏了身子!” 赵构冷声道:“皇后起来呗,你这一国之母老是跪着成何体统!朕要先罚这些耳朵长、多嘴多舌的狗奴才!来人——” 眼看皇帝正在气头上,没准能将元才和华武当场杖毙,吴皇后急中生智道:“华武和元才的确是本宫让他们传讯的,底下这几个奴才又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章 吴扬的布置 御书房内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把眼睛望着皇帝,跪着的几个也悄悄抬起眼睛偷觑皇帝的脸色。 早先范曾奉皇帝的命令清查今日御书房传递消息之人,顺便也梳理一下皇宫内院,看看还有没有别家安插的眼线。 这些事情对于掌控密谍司数十年的范掌印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华武和元才两个都不用费事,基本上等于将自己摆在皇帝的面前,额头上就差写几个字“我是眼线!”至于要查出他们是谁安插的眼线也不难,雁过留痕,何况华武那般高调,皇后妹妹的夫家,清凉台的韩家进入范曾的视线。 范曾作为在大宋皇宫内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自然知道大宋的皇宫没有秘密,在皇宫当差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别家甚至几家的探子。 自从太祖和太宗皇帝定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相权与皇权相爱相杀,加上强大的文官集团,遇到像韩琦那样手腕强硬的宰执,皇帝的诏令经常出不了政事堂,宰执会用“封驳之权”扼杀皇帝的独断专行,也会埋没掉皇帝的个性与光芒!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大宋的皇帝最多是个守成之主,永远成不了治世之君。 在朝堂如此,回到后宫也是如此! 如今皇帝要梳理后宫,范曾都不敢过细地筛查,只粗粗查了一遍就抓出了一大堆眼线,牵扯到皇亲贵戚、高官重臣无数。 范曾怕过分刺激皇帝引起不好的后果,他选择了几个不痛不痒的与华武、元才二人一同绑到皇帝面前,言语间隐晦地向皇帝提醒,如今的临安皇宫除了四面宫墙遮挡,其实和袒露在临安人眼皮底下没有分别!同时也是提醒皇帝,有些事情还是糊涂一些比较愉快。 赵构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他萧索地叹了一声,“华武和元才既然是皇后的人,就由皇后带回去处置。范曾——” 皇帝唤了一声密谍司掌印:“剩下的几个交给你处置,王大伴儿病了,宫里的人事暂时由你统领,有违反宫规、吃里扒外的你只管处置,若有不服的你告诉朕,朕来处置!” 吴皇后和范曾都纷纷道:“是,谨遵陛下吩咐!” 赵构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颂卿留下,朕有话嘱咐你!”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君臣二人,赵构回到椅子上坐下,用手按压着眉心,今日的事情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他突然意识到躲在皇宫也未必安全! 等到心头的烦忧稍稍减轻,赵构放下手问道:“宫里如今值守的都是你的麾下?” “是,全部换成了第五指的亲从官,由李南风统领,他们都是忠于朝廷、忠于陛下的!” “李南风,哼,又是皇后的人!” 从前提到李南风是吴皇后的侄孙,赵构只觉得亲厚,如今却听得分外刺心。他招手让吴扬近前坐下,低声道:“如今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宫里宫外,朕信任的人只有颂卿你!这些日子辛苦颂卿宿在宫内,朕的安危性命可全系在颂卿一人身上!” 吴扬慌忙起身行礼:“陛下放心,臣日夜守护陛下,陛下去哪里臣就去哪里!若有人胆敢伤害陛下必须先踏着吴扬的尸首过去!” 赵构扯着他的衣袖拉他坐下,握着吴扬的手说道:“朕是相信你的!只是禁军——” 皇帝忽然想起,早朝之时杨沂中被弹劾,他因此回家闭门待查,然后发生了御书房谈话泄露事件,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威胁和警告,让皇帝看清楚自己的处境。那么,杨沂中呢?他究竟参与了多少?这一切会不会是他和文官联手做的一场戏?自己继续与文官集团,与临安百姓僵持下去会发生什么?会不会重演一次仁宗朝的破宫事件。 仁宗皇帝有曹皇后拼死救他,自己呢?自己的皇后跟自己可未必是一条心! 赵构的脸色阴晴不定,吴扬用力握了握皇帝的手,安慰道:“陛下无需忧心,皇城司上下十一指挥的数千名亲从官和亲事官都是忠于陛下的,他们可都是大宋精锐中的精锐!臣相信大宋的禁军也是忠于陛下的,虽有小过,无改大节!” 赵构定了定神:“你先去,有你信得过的人,都调来充实守卫,朕许你便宜行事之权!这块玉佩你拿着,有了它你可以调动皇城司所有指挥,见玉佩如见朕!” 赵构将之前的九龙佩再次递给吴扬,吴扬接过去贴身藏好:“陛下安心,臣必不负陛下所托!门外李南风在,他是可以信任的,陛下有事只管叫他,臣再去抽调人马增强守备!” 当下吴扬再次来到皇城司指挥所,他找到素日交好的上二指指挥使顾棠,令其带着本部和下四指共两个指挥的人马悄悄离开指挥所执行任务。 随后,吴扬将剩下的八个指挥使集中到一处,命他们分作两班,一班随自己进宫宿卫,一班负责与皇城司配合负责监察临安与百官动向,每隔一个时辰向自己汇报一次情况。 安排好指挥所事务,吴扬转身来到皇城司。 皇帝既然给了自己掌管皇城司的权力,说明他内心里并不十分信任恩平郡王赵璩,这个时候恩平郡王大概也识相地龟缩在府内避嫌。至于作为储君人选的普安郡王赵瑗,没有皇帝的诏令更是不敢稍动,除非他真的想篡位! 枭龙被打落尘埃,皇城司勾当只剩孤独木一人,提举避嫌,自己这个提点又要进宫宿卫,皇城司的高阶官员力量稍嫌不足,吴扬将勾当独孤木和各掌班、押司全部集中起来,直入正题道:“如今临安的情形各位也都看见了,暗流汹涌,各方势力角逐之下临安城就像一个鸡蛋壳,随时有碎裂的危险!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需要我们皇城司为陛下分忧解劳!旁的咱们管不着,咱们只管牢牢保护好陛下和皇城的安危!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要放过临安城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不管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只管大胆去做,任何事都有我和陛下给你们兜着!” 吴扬又单独点出刑狱掌班谢无鹫:“如今枭龙的位置空着,老谢你暂时先将他这一块接过去管着,听好,不许给我丢人!” 谢无鹫激动得满脸放光:“提点大人放心,我谢无鹫一定全力办差,否则提头来见!” 吴扬满意地点头道:“去,都动起来!” 临安城虽然还是少有人迹,一些重点人家和重臣宰执的府门外却人影憧憧,美其名曰:“奉令保护相公们的安全!” 吴扬回到皇城全面接管了皇城的防务,又将守备力量增加了两倍,待他入宫去见皇帝时却意外地见到一个人来。 【感谢书友、尘心不悔、、王小猪本猪、我是木查、啊哈哈哈稽汤来咯、星火四点水、书友、猫天涯的打赏和支持,谢谢~】 第四十一章 罢朝 普安郡王赵瑗笑眯眯地冲吴扬拱手道:“小王带着三个儿子进宫来陪爹爹,这些日子就住在宫里,要麻烦小吴大人费心了!” 赵瑗的三个儿子,十六岁的赵愭(qi),封蕲州防御使;十四岁的赵恺,右内率府副率;十三岁的赵惇,右监门卫率府副率,见父亲向吴扬行礼,也纷纷拱手致意。 吴扬连忙一一还礼,口中连称:“郡王和三位小王爷折煞吴扬了,宿卫宫禁是吴扬职司所在,自然责无旁贷!” 普安郡王三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据看过宫内收藏的太祖画像之人言说,普安郡王酷肖太祖皇帝,长眉凤目,性格也如太祖皇帝一般温厚,他的三个儿子,长子温文尔雅,次子性格刚强,三子温和爱笑,在临安城中口碑极好。 赵构对养子赵瑗的举动非常满意,至少赵瑗向他表明了一个态度,目前为止他是同自己这个皇帝养父站在一起的! 皇帝安寝之前,范曾带来一个消息,吴皇后令人将元才和华武重重打了二十个板子,各罚三个月的月钱和俸禄。元才降为低等杂役,永不出现在御前;华武调离禁军。 据回报的人讲述,元才和华武都被打得臀部血肉模糊,没有三两个月休想下床。 皇帝不置可否,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吴扬再次巡视了一遍宫禁,这才安心睡下,他哪里知道他的激进举措将君臣矛盾更加激化,险些招来祸患! 普安郡王一家四口的到来,以及吴扬对皇宫防务的尽心,让赵构的心安定不少,他决心早朝时好好与宰执们说道说道,化解临安城的危机。 次日凌晨,王沐恩轻轻将皇帝叫醒。 赵构睁眼看见是他,不由惊异道:“你的病好了?这么早又来伺候朕。” 王沐恩一边服侍赵构起床,一边笑呵呵地说道:“得知陛下无事,临安城无事,奴才这悬起的心就放下了,心结没了病自然好得快!陛下要上朝,还是奴才陪着才放心!” 主奴二人像过往无数次那样,迈着稳稳的步子向垂拱殿走去。 到了后殿,与御座只隔了一道门帘,帘子外静悄悄的,王沐恩笑道:“看来宰执相公们也知道要解决临安危机就得好好跟陛下说道,都乖巧着呢!” 赵构微微一笑,当先迈步向帘子外走去,他登上御座,往下一看,登时傻眼—— 原本应该人声鼎沸的垂拱殿内静悄悄的,一个人影皆无。 赵构大怒:“人呢?都去哪里了?” 负责守卫垂拱殿的力士战战兢兢地走进来禀告:“宰执和众位大人都没有进宫,也,也不曾告假!” 王沐恩赶紧劝慰道:“或许众位大人有事耽搁了,再等一小会儿说不定就到了!” 赵构冷哼道:“荒唐!朕是皇帝,哪有皇帝坐在殿内等臣子上朝的?” 话虽如此,赵构到底没从御座上下来。 又等了约莫顿饭功夫,仍是不见一个大臣前来上朝,连当值的殿中侍御史都没来,连问都没地方问去。 赵构冷冷起身道:“不来就不来。朕倒要看看,究竟谁能耗得过谁!” 赵构进了御书房,吴扬立刻求见,一进门就跪下请罪:“都是微臣闯下的祸患,请陛下责罚!” 今日早朝文武大臣无人入宫,吴扬自然一早就知道了。最初他也如王沐恩一般心思,以为大臣们只是故意迟到,要给君王甩一下脸子。 昨日他将皇城司的人撒了出去,临安城的文武百官自然也发现了在自家府门外窥探的人,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皇城司的探子。权位低的自然不敢呲牙,位高权重的却不吃这套,派人驱赶。 皇城司的人自谓有皇帝和提点吴大人撑腰,根本不加收敛,虽然不跟各府的人起冲突,却也不肯离开,信誓旦旦地表示“吾乃奉皇命保护大人安危!” 各大臣府邸见赶不走这些人,索性派出下人出府往来,临安城自发静默,各大臣府邸人员也几乎禁绝外出,皇城司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到探听消息的渠道,除非将这些出府的人抓住拷问。这样一来只怕会激得百官造反! 白羽和独孤木只以为大人们派出府里的人往来最多就是对府邸被皇城司监视发发牢骚,哪里晓得百官竟一夜之间达成同盟,不去上朝!连一向是皇帝马前卒的左相一系都没有透露丝毫风声,与百官们站在一起。 赵构听完吴扬的话哭笑不得:“胡闹!你怎能让逻卒们去监视百官?你这是,这是——” 吴扬磕头道:“微臣怕有人不利于陛下,总想抢得一步先机,如今的情势实在是太危险了!” 赵构看着吴扬脸上那年轻人特有的倔强,知道他是真心想保护自己。偌大的临安城内,除了身边的老太监,真心想保护自己的人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赵构放缓了声音说道:“起来。是他们先不义,别怪朕不仁!你让逻卒们都收敛些,别让人抓住把柄,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吴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立刻抱拳躬身:“是,微臣这就吩咐下去,定不让陛下为难!” 吴扬走后,赵构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他对王沐恩说道:“大伴儿,你亲自去杨沂中府上,让他即刻来见朕,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杨沂中来得很快,他因避嫌在府中闭门谢客,百官联络时漏掉了他,他不用夹在皇帝和百官之间左右为难,但百官罢朝的事他还是很快就知道了。 见到皇帝,杨沂中立刻跪下请罪:“臣护卫不力,请陛下降罪!” 赵构亲自去将他扶起,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被弹劾归家,此乃我朝惯例,何罪之有?今日朕召你进宫,是要托付于你!” 杨沂中立刻躬身道:“陛下但有所命,臣必不惜死!” 见杨沂中如此,赵构十分欣慰,君臣二人在御书房内密谈许久,禁中传出皇帝口谕:“杨沂中公忠体国,言官弹劾纯属无稽。值此非常时期,恭国公岂能因避嫌而躲懒,即日起重掌禁军,不得违令!” 杨沂中掌控大宋禁军近二十年,深孚人望,他与吴扬一松一紧,将整个皇城防护得如同铁桶一般,赵构自此再无后顾之忧,他冷笑道:“朕倒要看看,百官能坚持多久!” 第四十二章 两日 利州,范府。 范如圭望着随翁放在案上的集子,一边打开一边好奇地问道:“这是随翁新作?老朽记得随翁一向不喜诗词,说此乃小道尔,怎么如今倒有此雅兴?” 书集打开,范如圭略略浏览了一下内容,惊异道:“这是至和、嘉佑年间各大臣请仁宗皇帝早建储贰的奏章,我看看,一共是三十六封,文彦博、司马光、富弼、欧阳修,哦,对,还有韩琦的,难得这么齐全。随翁,这是何意?” 随翁向范如圭拱手道:“东翁的意思是请范大人将其囊封以献,请皇帝深考群言,早立储君。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把火,还请范大人万勿推辞,东翁必承此情!” 范如圭再次认真地翻阅集子,的确是至和、嘉佑年间的名臣请立储君的奏章。 “临安城内诸位大人皆是心系社稷,驸马都尉为何选择远在利州的老朽?老朽自到利州旧疾时常发作,即便建功恐怕也难以在朝堂上再有作为。” 随翁负手傲然道:“如今的临安城就是东翁的棋盘,人人皆是棋子。等到盘面分出高下,自然需要一个棋盘以外的人牵线搭桥,范大人素有直名,况且这于黎民社稷都是天大的好事,范大人当不会推辞!” 范如圭低头用手摩挲集子良久,抬头道:“驸马都尉以临安为棋盘,陛下和百官皆是他的棋子,拨弄天下时局,这气魄直追当年的魏郡王,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还请随翁教我,这局棋要如何落子?” 随翁捻须自得地一笑:“东翁的气魄和胸襟岂是老朽能尽窥的?不过是跟在东翁身边略知一二罢了。” 当下俯身过去,将清凉山主人韩嘉彦的布置向范如圭和盘托出。 “大胆!荒唐!这是犯上!”范如圭还没听完已经气得两眼圆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愤怒,“你们如此做就不怕引起临安变乱吗?临安一旦变乱那将会动摇社稷,你,还有驸马都尉,将会是大宋的罪人!” 随翁没料到范如圭的反应竟然这般激烈,“范大人放心,东翁安排得十分妥当,临安城决计出不了乱子!” 范如圭冷笑道:“我劝你还是赶紧回临安劝驸马都尉收手!否则已故魏郡王的清名一旦皆休!临安城是何等的庞然大物?人口以百万计,一天光是人吃马嚼都需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方才能满足,又因此养活了临安城外的多少人?驸马都尉竟然敢令它静默,他莫不是吃了吞天的胆子!” 范如圭起身将随翁往门外赶:“去去去!赶紧走,老夫就当你没来过,赶紧回去劝你的东翁收手!” 随翁被推着往门口放向走了踉跄了几步:“来不及了,棋盘早已落子,临安城这会儿要乱早就乱了!” ………… 临安城已经静默七日,百官罢朝三日,皇帝与百官和百姓仍然僵持不下,双方谁都不肯退步、认怂,谁都明白今日只要退后一步,今后将再无跟对方掰扯的能量! 韩嘉彦拿着一碟鱼食不紧不慢地投喂池子里的锦鲤,已经到了二月下旬,临安的空气里有了春风的味道,在淤泥里沉睡了一冬的睡莲发出了细细长长的茎叶,很快就会伸展、舒叶,占去鱼池的小半水面。 韩诚垂手肃立在父亲身旁,大气也不敢喘。 按照韩嘉彦的计划,临安城最多静默三日皇帝就会认输,接受以右相陈康伯为代表开出的条件,其一,立储;其二,洗刷岳飞污名,追复原官;其三,整顿军备,保卫疆土。 计划一直很顺利,早朝拿下了三衙管军杨沂中,皇城防务暂时交给了赵密。赵密此人私心甚重,在禁军当中的威望与号召力跟杨沂中比起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平时耍耍威风还行,一旦真有点风吹草动,皇帝根本别想指望他! 随后内侍省押班王沐恩又病倒了,这简直就是连老天爷都站在他们这一边! 谁知半道竟杀出了个吴扬! 他不但将皇宫内院防卫得如同铁桶一般,还利用皇城司的人将暗流捅到了明面上,将君臣之间的矛盾明晃晃地亮出来,此举虽然鲁莽,却给了皇帝腾挪的余地,也让皇帝在道义上重新与百官站在同一高度。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向在压力下比较软弱和犹疑的皇帝这次却出奇地强硬,他当机立断地召回杨沂中重掌禁军,大大地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遭遇变乱一向只信任宦官的皇帝竟破天荒地倚重一个武将,几乎打乱了所有的布局。 韩诚硬着头皮说道:“父亲,右相已经使人问了孩儿几次,如今这个局势父亲可有后招破局?一直僵持也不是办法!另外,临安城的各行行首一再向孩儿诉苦,静默时间拉长,他们手下的人已经快要稳不住了。他们求孩儿给个期限,好劝哄住底下人!” 韩嘉彦没有停止投喂的动作,“当初不是让他们发放了十日的安家费吗?如今才七日,距十日之期还要三天,慌什么!” 韩诚道:“是,论理是不该慌。可当初给百姓们允诺的是最多五日,如今已经超过期限。百姓们一旦闹起来只怕前功尽弃了!” 韩嘉彦停止投喂,直起腰来想了想,说道:“那就告诉他们两日,最多两日此事必有结果!” “是,孩儿这就去将父亲的话转告他们,让他们安心!” 望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韩嘉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要成就一番大事太难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有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这一次老天爷好像再次站在了皇帝那一边。 赵构面色十分难看,临安城明明有百万以上的人口,可百姓们安静得像死去一样,将临安城活生生变成了一座空城、死城! 他明明是大宋朝九五至尊的皇帝,是大宋至高无上的存在,可他的文武官员拒绝上朝,完全无视他这个皇帝的存在! “三日了,他们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来上朝,好,好得很,朕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坚持三十日,三百日,从此都不来上朝!” 赵构说着狠话,内心里其实非常恐慌,一个只能躲在皇宫的皇帝算什么皇帝?再这样拖下去,大臣们会不会干脆甩开他这个皇帝,在外面重新推举出一个人来,继续上朝、办公,让临安,让大宋继续运转? 他看着范曾:“普安郡王可有异常?” 范曾立马回答:“普安郡王和三位小王爷都在宫里,一切如常。普安郡王和三位小王爷自进宫后除了给陛下和皇后,几位娘娘请安,成日都待在屋子里,并不外出,也不与人往来!” 赵构狐疑地道:“你确定?” “老奴确定!老奴的人十二个时辰守在郡王身边,绝不会错!” 见皇帝还不放心,吴扬也说道:“微臣的人守在大门口,的确不曾见到有人进出郡王居住的院子。郡王和三位小王爷出门,微臣的人一路跟随保护,无人可以近郡王的身!” 听到吴扬也这样说,赵构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故作关心地表示:“非常时期,一定要多派人手保护好普安郡王和几位小王爷的安全!” 吴扬和范曾满口应下。 吴扬见皇帝愁眉不展,劝慰道:“陛下无需过于忧虑,臣估计最多两日文武百官就会恢复早朝,百姓们也会走出家门,临安城将如同以往一般繁华热闹!” “为何是两日?颂卿为何这般笃定?” 吴扬躬身道:“皇城司的人刚刚送来一个消息,临安城百姓之所以能安坐家中不动,是事先有人给了他们十日的安家物资还有银钱,嘱咐他们待在家中不外出,而且,皇城司的人还打听到最初幕后之人跟百姓们约定的时限是五日,百姓们这才肯乖乖听话,如今已经过了七日,不但超过了约定期限,发放的米粮也将耗尽,所以臣笃定最多两日事情就会迎来转机!” 吴扬的话让范曾对他刮目相看,这位小吴大人年纪轻轻,又刚刚上任皇城司提点不过数日,遇上这等前所未有的变局他不仅从容布局,还能一举建功,的确非一般人可比! 皇帝更是高兴,他舒展开皱了多日的眉头,哈哈笑道:“两日就两日,朕就等着瞧我的好臣子们怎么重新回来上朝,怎么求朕宽宥!” “大官儿这次可要好好地拿出皇帝的威风来,除非宰执与百官们诚心认错,否则大官儿一定不要心软,轻易让他们将此事揭过。他们这般闹腾,根本就没考虑大官儿您,您看看,这些日子您吃不好,睡不好,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王沐恩病体未愈又重新回御书房伺候皇帝,赵构为朝廷和临安的事情忧心,他也跟着担惊受怕,此时听到最多两日朝堂和临安的困境将迎刃而解,最高兴的就数他了。 王沐恩虽然絮絮叨叨,有些嘴碎,但此时他的话句句都说到赵构心里,引得他开怀大笑,御书房内一片喜气洋洋! 第四十三章 临安暴乱 接下来的两天,临安城果然在一片风平浪静中度过。 安寝之前,赵构唇角勾着一抹笑意,向王沐恩说道:“大伴儿,你说明日百官会是什么态度?他们会用什么借口来搪塞这几日的罢朝行动?” 五十四岁的皇帝像个孩子一样敲了敲床帮:“汤思退那帮人不消说,脸皮够厚。朕很好奇陈康伯那帮自诩国之柱石的怎么来掩饰尴尬?尤其是张焘那个老小子动不动就要教训朕,拿着致君尧舜上的借口让朕没脸!这回总算让朕看着笑话了!” 王沐恩赔笑道:“大官儿受了这许多日子的闲气,明日啊定然要好好把这口恶气出了!” 清凉山,韩府。 韩嘉彦远眺着临安城稀疏的灯火,脸上一片沉静。 韩嘉彦的儿子韩诚,管家韩让垂手侍立在他身后,心情却做不到韩嘉彦那般平静。 韩诚双手握拳,问道:“父亲,难道咱们就这样认输吗?” 韩嘉彦回头看了儿子一眼:“淡定!遇大事需有静气,你忘了?” “儿子没忘,可有何用?都到这个时候了不如拼力一搏!” 韩嘉彦叹息道:“不到时候啊!你真以为这次左右二相捐弃前嫌,跟咱们合作,就真有了颠覆朝堂,改立新主的力量?你信不信,只要咱们敢稍微露出一丝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第一个跳出来拼死也要咬死咱们的肯定是左右二相,还有大宋朝那些清流文官!” “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都早些去睡。放心,两派人不过是想从我这里多拿些好处罢了,不值什么的!明日的早朝你更不用担心,脸皮不够厚,怎么在大宋的朝堂屹立不倒?” 文武百官虽然不上朝,临安城依然是有值夜的坊丁,打更的更夫的。吴扬和杨沂中分别从皇城司和禁军当中分出一小部分力量在临安城巡逻,所有,一切都以尘埃落定,只能明日太阳升起,这座城市又将重新运转,恢复原状! ………… 赵构睡得很沉,当他被王沐恩大力摇醒,睡眼惺忪地埋怨道:“王大伴儿,你真是越老越不济事,不就是明日百官重新上朝嘛,值得大惊小怪?” 王沐恩急得一张胖脸都变了形,他拉着皇帝离开床榻,拿着外衣就往皇帝身上套,声音尖利地说道:“大官儿,快快把衣裳穿好,跟奴才出去躲一躲,临安城乱了!” 吴扬的声音在寝宫外响起:“微臣吴扬前来护驾,陛下可收拾妥当了?收拾妥当了微臣护着您先去重华楼,皇后与各宫娘娘也会去重华楼,那里更为安全!” 赵构这才发现寝宫外面火光闪烁,应该是火把的光。从打开了一半的寝宫大门望出去,为首一人一手按着腰上的刀柄,一手举着火把,不是吴扬又是谁来? 吴扬身后影影绰绰站着不少人,一眼望过去不知道有多少,都全副甲胄,站在那里静默无声,更增添了紧张肃穆的气氛! 寝宫外面更远一些的地方,似乎有哭喊奔逃的声音,难道叛军已经攻进了皇城? 赵构的手心里全是汗,饶是他当年刚一登基就面临着敌军压境,不得不一路逃亡;其后又经历了叛将夺位,甚至他这个做父亲的为了避开儿子的光芒,不得不流亡海上。可没有一次像今夜这般令他恐慌! 十八年了,他已经做了十八年的安乐皇帝,早已不知敌军压境,叛将登城是什么滋味,他更不想再次尝试逃亡的味道! 王沐恩哆嗦着胖胖的手指,几次都无法将外套给皇帝穿上。 赵构一把夺过衣裳,往身上一披:“都什么时候了,就别讲究这些了,还是跟着颂卿先离了这里!” 赵构的发髻有些松散,外裳也没有穿齐整,很有些狼狈,好在外面火把的光在风中闪烁不定,遮掩了几分皇帝的狼狈。 他出门用力拍了拍吴扬的肩膀:“颂卿,你来了,好,好得很!朕随你去,你只管带路!” 吴扬侧身走着,比皇帝超前半步举着火把照亮。 “陛下无需忧心,如今情势还不算太糟。恭国公上了宫墙,有他在宫城当如铁桶一般。微臣让李南风护送皇后去重华楼,几位娘娘和普安郡王那边都派了稳妥的人,陛下只管放心!” 吴扬凑到皇帝耳边,低声说道:“朝中重臣的府邸微臣一直派人看着,无人敢闹事!” 没有朝中重臣参与,只是小股叛军是闹不起来的,赵构听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加上听说杨沂中仍然负责皇宫安全,他越觉得安心。 吴扬一行护着皇帝往重华楼走去,一路上都是慌乱奔跑的宫人,不住地惊叫、哭喊,被禁军追赶着往皇宫的僻静处驱赶。 “陛下,陛下,奴才是忠心的,陛下这是去哪里?带上奴才,奴才一定用心伺候陛下——” “王总管,你快救救奴才,奴才是忠心的,奴才跟拿起子坏心眼不是一伙的!” 不断有宫人想往皇帝身边扑,都被禁军和亲从官们赶走。一个十来岁的小内监仗着人小灵活挨近了这支匆忙赶着避难的队伍,一个身高力壮的亲从官抬脚一踹,直接将那小内监踹出一丈多远,趴在地上七窍流血,眼见活不成了! 这一幕吓坏了那些想过来寻求庇护的宫人,他们一愣之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喊声,朝着与皇帝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重华楼是一座孤零零的宫殿,殿高七层,登上重华楼可远眺临安城的灯火,赵构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在夜里独自登上重华楼看夜景。重华楼建在一丈多高的石台上,登上石台的只有一条石梯,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去处! 赵构的寝宫距离重华楼最远,等他到了地方,吴皇后和一干嫔妃已经等候在石台下。 李南风迎上来行礼:“陛下,皇后和几位娘娘都在等您。您不到皇后和娘娘们都不肯登楼!” 吴皇后带着宫中的姐妹过来行礼:“陛下,本宫(臣妾)恭迎陛下,陛下受惊了!” 吴皇后的手持宝剑,双目含泪,站在他身边保持着一个护卫的姿态。赵构依稀想起当年一路流亡海上,就是才十几岁的吴皇后持剑昼夜守护在他身边。 他携了吴皇后的手迈步走上石梯:“朕无事!走,先登楼。护卫的事情交给颂卿和南风他们!” 临安城内乱成了一锅粥,夜幕下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嘶喊和争斗,血迹与残肢洒落在街巷之间,把昔日繁华美丽的临安城变成了修罗场! 临安城陷入静默,老实的百姓都留在家中,靠着东主发放的米粮安心地过几天舒心的,不用劳作的日子。 起初还好,东主和行首们许诺的是最早三天,最多不超过五天,事情就会有结果,还慷慨地给了十日的米粮和工钱。 大家伙儿都当放了一次春假,正好和家里的父母妻儿好好乐呵乐呵。 穷苦人家,虽然日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巨大的生存压力却让他们无心也无力去轻轻松松地享受亲情的滋味。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七天也过去了,事情并没有完,米粮却要耗尽了。 谁能告诉大伙儿,明明不用做事,只是在家陪陪爷娘和妻儿,嚼用反而比平日里做工还吃得多。原本够十日的米粮到了第七日其实已经差不多耗尽了。家里有点存粮的还好,计算着也能顶几天,静默前没有存粮的可就惨了,只能勒紧裤腰带。 要知道没有存粮的人家不在少数。 临安城几乎人人做工,拿到工钱再去购买粮食,供应临安城的粮食通过漕帮水运过来,由于每日耗费的米粮数额巨大,就是粮食铺子存粮的数量也不会太多,平常小户之家有个日的存粮就算是很会过日子的人家。 到了最后的两日,很多人家都陷入了一个怪圈:钱还有,粮没了! 家里没有粮食,可坊市里的米粮铺子还在,还有那些让人眼红的珠宝店、绸缎庄、钱庄、首饰铺子等等。 这些铺子里自然也留了伙计看守,可这跟只着轻纱,没有护卫,行走在灯火明亮却人迹稀少的绝色美女有什么两样? 都让人贼心大起,食指大动! 真正挑起祸端的还不是临安城暗处那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睛! 熊大柄是漕帮的一个船工,五日前他跟着运粮的漕船来到临安城外的余杭门外。 那震撼的景象让熊大柄毕生难忘! 余杭门外都是船,运粮的、运菜、运水果的,还有木炭、丝绸、瓷器、药材等等,凡临安城日用所需在余杭门外都能见到。 到处都是船!不用跳板和搭桥,就可以从一条船到另一条船,一直走到码头上面。 熊大柄所在的运粮船很快就被卡住了,前面的船动不了,后面还有船只源源不断地到来。河道里到处都是咒骂声和哭声! 像他们这种运粮或者是运送木炭、瓷器的还好,那些运送蔬菜和水果和鱼虾的船就惨了,即便还是二月里,蔬菜和水果也等了不几天就烂掉了,还有鱼虾,一船船的死鱼烂虾被倒进河道,整个河道都飘着死鱼烂虾的腐烂臭气! 熊大柄吃坏了肚子,快到余杭门时人都拉得快虚脱了,原本打算趁卸船的机会去临安城里找大夫看病开方子,谁知竟堵在河道里动弹不得。 挨了几日,熊大柄实在挨不过去了,他求同船的老乡送他去看大夫。这时候船上干净的食水已经耗尽了,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腹泻,甚至晕厥。 这天夜里,不甘心不明不白地死在临安城外河道里的熊大柄等人偷偷放倒了看守水门的官军,溜进了临安城。靠着往日的记忆,熊大柄等人一路来到了一家名叫“安济堂”的药店。 熊大柄拖着病体上前砸门:“大夫,大夫开门救人啊,我们的人病得快死了,求大夫发发善心救人!” 门内传来药铺伙计打着哈欠的声音:“临安城静默不许出门不知道啊?半夜三更敲什么敲?要看病明日再来,明日大夫能出门了,定第一个给你看病!” 熊大柄等人又哀求了许久,药铺的人只以“临安城静默”为由不肯开门。这时候跟熊大柄等人一起来的,另一条船的一个病人抽搐倒地,口吐白沫,那还是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他的父亲抱着晕厥的孩子哭得不知所措,只会喊:“大夫开开门,救救我儿子,他病得快死了!” 熊大柄病了多日,脾气越发暴躁,他一脚蹬在药铺的门上,大门轰然倒塌:“什么静默不静默,能有人命要紧?大夫,赶紧起来治病救人!出了事老子承担!” “安济堂”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大夫兼老板一家就住在后院,此时早已起身,只是碍于行规不敢开门。 熊大柄踹开了门,善心的大夫顾不得计较,立刻道:“将人抬进来,快,把我的银针拿来,我先给他扎上一针!” 熊大柄他们一道来的有二三十人,都是五湖四海跑船的汉子,在小小的“济安堂”内吵嚷得如同在人声鼎沸的水陆码头! 很快惊动了值夜的坊丁和巡逻的禁军,双方一言不合演起了全武行,不晓得谁喊了一声:“快来人!漕帮的人来抢东西了!” 熊大柄刚刚将一个坊丁按在地上暴揍,闻言一愣:“老子们是来求大夫治病,哪里是来抢东西?老子们抢了啥?” 没有人理会他!更多的人喊起来:“大家伙儿快出来帮忙,有人来临安杀人抢钱了!” 好像只是一句话的功夫,静默得如同坟墓的临安城冒出了无数人头,无数的人拿着棍棒、菜刀冲出家门,冲上街巷,混战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有人冲进绸缎庄点了一把火,火光刺激了人们的大脑和神经,更多的人冲进首饰店、珠宝店、米行、杂货铺、胭脂铺,见到物品就砸,见到值钱的东西就往怀里揣…… 然后,人抢人开始了,暴徒们冲进百姓的家中,抢劫、打砸、放火,甚至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最幸运的是朝中的文武高官,吴扬原本安排了人马暗中盯着这些人家,为的是有人出现异动时立刻抓捕、控制! 此刻反而成了他们的救兵,当暴徒们冲击这些高官的府邸,皇城司的人马自然而然地结成阵势,打击暴徒! 临安城成了人间地狱,位于清凉山和紫霞山的高官府邸反而成为暴风中的安全岛,没有受到变乱的波及! 汤思退和陈康伯再也顾不上其他,他二人衣衫不整地被人护送到宫门外,有禁军和皇城司的数千亲从官、亲事官护卫,皇宫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开门,我乃大宋宰相,有十万火急之事要求见陛下!” 虽然身处前所未有的乱象之中,汤思退和陈康伯依然保持了宰相的威仪。 杨沂中立刻从宫墙上探出头来:“夜深,临安城局势不明,恕沂中不能放两位宰相进宫。宰相有何事要见陛下,沂中可代为通禀!” “临安城出现暴乱,请陛下调五城兵马司和禁军弹压!” “两位宰相请稍等,沂中立刻前去通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通禀来通禀去!临安城都快打出满地的狗脑子出来了!马上开门,放我们进去!” 身后张焘那火药味十足的声音响起来,然而杨沂中已经离开墙头,上面的小卒却无人有胆子放几位大人进宫。 杨沂中回来的很快,他冲下面拱手道:“抱歉,几位大人,陛下说值此危难之际,不愿见不忠不义之臣,几位大人还是请回!” |皇帝此话并不过分,临安城的暴乱却一刻也等不得,而没有皇帝的诏令他们又无权调动临安的兵马。 眼看每过一刻,临安城就有更多无辜的百姓死去,大宋朝的两位宰执和最有权柄的大臣却被阻在宫门外,束手无策! 第四十四章 平乱 宫墙上突然放下一个竹筐,竹筐里站着一个人,紧衣窄袖,顶盔贯甲,随着竹筐慢慢地缒下城墙,众人看清那竹筐里的不是吴扬还有谁来? 竹筐离地面还有约莫三尺,吴扬从竹筐里一个翻身跳了出来,立刻向以宰执为首的文官团团一揖:“皇城司提点吴扬见过相公,见过各位大人。甲胄在身,恕下官不能全礼了!” 百官们都恼恨他竟敢暗中派人监视各家府邸,却又不得不承认各家都承了他的情,当下都颔首示意。 张焘性急地一把薅住吴扬的手臂:“贤侄,可是陛下让你出宫平乱的?” “不是,是吴扬自己请命出宫参与平乱!张世伯不用看了,出宫的只有吴扬一人!” 听到吴扬并非受皇帝委派出宫平乱,候在宫门外的百官都不由失望,却对吴扬的印象大大改观。 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临安城最安全的就是皇宫,以吴扬的身份这个时候护卫在皇帝身边,什么都不用做,等到事态平息就是大大的护驾功臣,等待他的将是锦绣前程和泼天的富贵。可这位年纪轻轻的吴大人偏偏舍弃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和前程,孤身出宫平乱,不说面临的危险,单是危急关头舍弃皇帝就足够让皇帝对他产生怀疑。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君王心中种下,臣子的前程也几乎等于做到头了! 在场的人扪心自问,恐怕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一刻钟前,杨沂中带来了左右二相与百官在宫门外叩阙,请求陛下发兵平乱的消息,遭到皇帝一口回绝。 杨沂中带着皇帝的回复离开,吴扬立刻请见皇帝,请求出宫平乱。 “如今只是一些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如果不及时将事态压下去,恐怕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挑起更大的祸患,则临安危殆!皇宫危殆!臣请求出宫设法平乱,消弭祸患!” 皇帝的神色晦暗,许久他淡笑一声:“指挥使大人要出宫就出宫,朕不拦着!指挥使要带多少人出宫?” 吴扬“唰”地跪下:“陛下安危要紧,臣一人出宫即可!” 看着吴扬孤身离开的背影,李南风撮了撮牙花子:“这个吴十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吴少保家的衙内吗?在麟州不也是锦衣玉食,跑马观花长大的吗?大家都是纨绔子弟,他怎么行事偏偏跟咱不一样?” 皇宫外面,张焘放开吴扬改去抓竹筐:“把老夫缒上去,老夫要见陛下!临安城乱成了一锅粥,每时每刻都有临安百姓死亡,他这个皇帝到底管不管?” 汤思退见状也跑过去拉住竹筐:“我乃大宋宰相,我要见陛下,赶紧将本相拉上去!” 拉竹筐的小兵动也不敢动,杨沂中探出头来,喊道:“二位大人见谅,没有皇命沂中不敢开门。若是二位大人不嫌委屈,沂中就担了这干系,拉两位上来!” 张焘喊道:“莫要啰嗦,将人拉上去!” 另一边陈康伯拉着吴扬问道:“如今整个临安城都乱了,不知小吴大人有何计策?” 随着夜风飘过来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叫,风里还有房舍燃烧的味道,抬眼望去,天街两边处处火光冲天,不知多少繁华的店铺和民居毁于火灾! 皇宫外面这一小块地方还比较安静,大概是宫墙上密密麻麻的持枪而立的禁军给了作乱的人极大的威慑,使他们不敢轻易捋虎须,但人一旦被环境和欲望过度刺激,失去理智,冲击宫门只是迟早的问题! “时间紧迫!皇城司在外面还有一些人手,下官打算召集他们从宫门开始一点一点地沿着天街往余杭门方向推进!” 陈康伯在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皇城司上下十一个指挥,即便半数都在宫外,也不过两三千人,其中还有两个指挥的人马守护着他们这些宰执重臣的府邸,吴扬能用的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之数。若是平日还罢了,两千亲事官和亲从官,已经是了不得的战力。 可现在是平乱,是整个临安城都乱了。在这个人口以百万计的都城,两千人就像融入大海的水滴,恐怕连一朵浪花都无法激起! 陈康伯点头道:“两千人虽然少了点,临安府还有衙役、民壮、坊丁,若是能组织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你持本相的鱼符,令临安府衙的人配合你!临安城拜托指挥使大人了,本相代临安百姓多谢吴大人!” 陈康伯双手作揖,向吴扬深深行礼,吴扬赶紧避开,他将宰相的鱼符揣进怀里,摸出一个皇城司紧急联络的烟花放上夜空,红色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不到半刻,陆续有皇城司的人马前来汇合。 长吉牵着吴扬的“闪电”赶来,吴扬翻身上马,向百官一礼:“各位大人保重,吴扬去了!” 吴扬身后的皇城司亲事官、亲从官们不过五六百人,虽未受伤,却颇有些烟熏火燎的狼狈之态,跟在吴扬马后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竟走出了一种危难关头,舍我其谁的气势! 陈康伯望着这支迎着临安城漫天火光而去的队伍,心中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刻,武人,的确比他们这些文官更有用! 吴扬带着队伍很快与临安城的暴乱迎面相撞!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哭喊!到处都是暴徒! 暴徒们结成了团伙,他们畅行在临安城的大街小巷里,肆无忌惮地大笑,遇到店铺破门而入进行打、砸、抢,店铺里的伙计敢反抗的,轻则饱以老拳,重则杀伤人命。 抢完了,打够了,暴徒们放上一把火,金蛇狂舞,火光冲天,将暴徒脸上的狰狞无限放大、扭曲,癫狂得如同魔鬼。 兴致高昂时,他们将被自己打死打伤的尸体和人丢进火堆里,闻着人体烧焦的焦糊味道,听着火堆里的人大声惨嚎,暴徒们哈哈大笑,不少人乐得手舞足蹈! 吴扬恨得眼睛都红了,他咬牙对身后的部下命令道:“所有人,听我号令!遇到暴徒一律拿下,敢于反抗的就地格杀!” “诺!” 所有的亲从官和亲事官们轰然应诺! 旁边的小巷里转出几个浪荡子,他们拖着一个拼命挣扎的小娘子,轮番上手在小娘子的脸上、身上肆意轻薄。 女孩子大声哭喊、咒骂、求饶,她反抗越是激烈,那些暴徒越是兴奋,甚至立刻就有人去撕扯小女娘的衣裳。在暴徒们身后,一户民居火光冲天,显然是小女娘的家,她的家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长吉抬头望着吴扬:“公子!” 吴扬只回答了一个字:“杀!” 长吉当先跳起,迎着暴徒冲去,他身后二三十个亲从官也跟着冲过去,在训练有素的大宋精锐面前,这些暴徒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 轻松地解决掉这群暴徒,被解救的小娘子一眼看见骑在马上的吴扬,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倒在吴扬马下:“小吴大人,小吴大人,求您救救我弟弟,他还在屋子里!” 长吉立刻带人冲向起火的地方,万幸的是起火的房舍有个小小的院子,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子缩在小院的水井边上,一张脸像花猫一样,长吉抱起来检查,小家伙竟无大碍! 吴扬正在分派人手:“你,你,你,还有你,每人带五十人,以此为,一个坊、一个坊地推过去。每扫清一个坊,都让坊丁关好坊门,不得让人随意出入!其余人作为支援,跟我走!” 被救下的女子抱着弟弟哭得浑身颤抖,见吴扬等人要走,女子试图跟在他身边,偌大的临安城或许只有眼前这个人,这支队伍能让她心安了。 吴扬微微俯身问道:“你家大人呢?” 女子刚刚遭遇了极大的惊惧身子还在战栗,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害怕哭泣的时候,“我母亲早已亡故,父亲出门做生意,原本说好五日前归家,临安城静默,父亲如今还不知道身在何处?” “我们还要继续平乱,无法带着你们,要么你找个相熟的人家带着弟弟去躲一躲,要么,”吴扬一指身后,“你去皇城!那里有禁军,有百官,是安全的!我向你保证,凡是我们走过的地方,都会是安全的!” 安顿了好这对苦命的姐弟,吴扬带着人马继续向前推进,在临安城这个汪洋大海里,他们就像几页扁舟,给溺水的人带去希望和方向! 与此同时,小孤山方向也来了一支队伍,那是孤山营的老卒,他们在仇十一和老梁等人的带领下从孤山营往皇宫方向一路推进,他们采取的也是跟吴扬差不多的办法,一个坊一个坊地清扫、推进。 早在临安城变乱刚起,有自称来自清凉山韩府的人手持岳飞故物进入孤山营,请求老卒们设法平乱! 起初,老卒们对此不理不睬。 笑话!岳帅都被冤杀了十八年,也被当成禁忌绝口不提了十八年,在这风云变幻之际,放着大宋数十万最精锐的军队不用,却要他们这些残余之人一脚踏进浑水漩涡里,这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没安好心! 那人却一手托着信物,傲然强调:“我来自韩府,已故魏郡王、韩琦韩相公的韩府!” 老卒们哄堂大笑:“爷爷管你什么魏郡王、韩郡王!爷爷不认得!” 独独老梁走上前去:“你说你来自已故韩相公府上?这信物小人能验看么?” 老梁曾经做过岳家军的书记官,跟随在岳飞身边不短的时日,见他与来人搭话,老卒们都静下来等着。 信物是一块玉佩,正面是一个大大的“韩”字,背面则是“门下岳飞”四个字。 见老梁眼看明白,来人说道:“昔日岳飞拜入韩府,曾言道:岳飞所属,但凭驱驰!不知如今还作数不作数?” 仇十一激动道:“作数作数!自然是作数的!” 来人走后,仇十一和老梁立刻清点孤山营老卒,准备前去平息动乱! “腿脚好的,眼不瞎的,还有手能抡刀的,都站出来!” 结果孤山营的老卒站出来一大半,剩下的骂骂咧咧:“仇十一,你个瘪犊子!你凭啥歧视老子?老子不用刀,用手肘子也能将临安城闹腾的杂碎给砸晕咯!” 仇十一撇嘴道:“赵老三,你胡吹他娘的什么大气!咱这是去平乱,平乱懂不懂?要注意形象!不能给岳帅丢人!” 一句话说得赵老三没了脾气,他嘟囔道:“老子不就是丢了一只手一条腿么,右手也只剩三根手指了么,咋就丢人了?营里有几个是好人么,谁都不是囫囵个儿的!” 仇十一不理他,在一阵兴奋的忙乱后,这支奇怪的队伍出发了,他们翻出陈旧的军服穿上,没有兵器就带上棍棒和木叉,明知道此去不会有鲜花和掌声,他们依然义无反顾! 最初,孤山营老卒的平乱进行得比较顺利,那时变乱刚起,不过是一小股浪荡子弟被心中的贪欲支配着,想浑水摸鱼弄些好处,眼看在这些残疾的老卒手中讨不到好处,也就偃旗息鼓。 老卒们甚至兴奋地唱起了久违的军歌“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长空苍苍,淮水汤汤,昔我同袍,侠骨留香!” 随着临安城动乱的加剧,一场危机向老卒们袭来。 等在余杭门外的漕帮帮众久等同伴不归,又见临安城火光冲天,意识到临安城有变故发生,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借口去接应同伴,纷纷上岸直奔临安城而来。 一人动,全余杭门的人都动了。 这些人被困在船上十来日,食物和饮水都成问题,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有人就是单纯地想上岸透气,顺便看个热闹。他们浩浩荡荡,直奔临安城而去! 人是受环境影响的动物! 当这些人看到处于无序状态的临安城,潜伏在身体里的不安定因子蠢蠢欲动。那年月常年跑船的有几个是安分守己的?争地盘、争利益,谁没有一股子狠劲儿! 看到临安城里那些只会些花拳绣腿的浪荡子都能无恶不作,为所欲为,跑船汉子被压抑着的怒气和怨气一下子全部发作了,他们立刻加入烧杀抢掠的队伍,他们比那些浪荡子更加狠厉,更加无情! 他们有武器! 但凡遇到反抗,他们就会挥刀取人性命;店铺被洗劫一空,临走他们必定要放火烧店! 狠厉是会传染的,有了他们的加入,临安城的暴乱才上升了不少级数,变得难以控制! 老卒们正在与大股的暴徒对峙,身后又来了船帮的劫掠队伍,一下子腹背受敌! 仇十一抢到一把单刀,他到底没有下狠手,用刀柄敲晕了一个暴徒,恨声道:“你们这些歪瓜怂蛋,不去打金人,却来抢临安的老百姓。真他娘的怂!呸,老子最瞧不起怂蛋!” 他手下慢了一拍,一个跑船的匪徒在他手臂上划了一刀,鲜血长流。 仇十一一刀砍翻了那人,冷不防后背挨了一棍,这棍的力道极大,打得仇十一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 老梁回身给了偷袭的人一棍,顺便扶了仇十一一把:“他们人多,这样下去咱们要吃亏!” 老卒们虽然悍勇,但十几二十年的病痛早就掏空了他们的身体,再加上都有残疾,遇到普通的浪荡子还好,遇到常年跑船的漕帮帮众这类的,劣势很快显现! 仇十一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发现老兄弟们几乎人人带伤,还有几个弟兄被打倒在地,被无数双脚踩踏,眼看是活不成了。 “列阵!死守阵地,不能让他们祸乱临安城!” “那是老子们流血流汗保下的临安城,老子们死也不让他们祸害!” 老卒里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引起了共鸣,老卒们人结成阵势,在天街上筑起防线,死死挡住余杭门外进城的匪徒! 身后的临安匪徒见老卒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对面的同类身上,立刻溜之大吉,毕竟他们是想抢钱抢粮抢女人,唯独不想拼命! 两害相较,老卒们只能硬抗危害最大的一群,况且身后的匪徒也不会乖乖站在那里等着老卒们杀。至于身后的临安城只能交给官府了,希望朝堂上的大人们能想办法保住临安城,保护百姓! 仇十一不知道打退了余杭门的匪徒们多少次,老卒们结成的人墙前是匪徒们丢下的尸体,而他身边还能站着的老兄弟越来越少,这还多亏了天街两边的百姓和坊丁赶来支援,有人搬出了家中的桌椅,当做临时的防御工事;有人拿来了棍棒和菜刀,补充老卒的武器。坊丁则直接加入了老卒的队伍,一起对抗暴徒。 再次打退了一波攻势,仇十一的面门上挨了一刀,鲜血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淌,将他的视野染成血红,他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和模糊的景物,喘着粗气道:“援兵怎么还不来?老子快坚持不住了!” 第四十五章 折损 天终于亮了。 一夜的暴乱终于过去,临安城又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说它短暂,因为此时的临安城火光已经基本熄灭,只剩下处处浓烟,待得浓烟散去,露出来的是满目疮痍。 吴扬骑在马上,银色的长枪被他反背在身后,腰袢的佩刀已经卷刃。 在他身后只有寥寥数十人,他带着部下从皇宫脚下,沿着天街,往三省六部、朝天门、大小瓦子一路推进,一直到天亮时才到了靠近的余杭门的景灵宫。 暴徒实在太多,他们没有多余的力量及时将暴徒收押、看管,只能以杀止杀! 随着不断地分兵,还有部下受伤,甚至殉职,来到景灵宫时吴扬身边已经不足百人! 看到景灵宫后面的常平仓安然无恙,吴扬大大地松了口气!哪怕他不习政务,也知道暴乱过后的临安城需要安定,安定的力量从何而来:粮食!物资! 景灵宫背后不仅有临安城最大的常平仓,也是通往临安城的咽喉要道,这里的战况也最为激烈。 吴扬望着眼前的满地尸首,服色各异的不消说肯定是从余杭门进来的外地暴徒,他们或许平日里只是一些生活在最底层的船工、水手,甚至是走南闯北做些小买卖的生意人,可在临安暴乱的刺激下,裂变成了危害临安安全的暴乱分子。 满地的尸首里最为醒目的是穿着老旧军服的尸体,这些人都上了点年纪,几乎没有一个人的身体是完整的,都带着这样那样的残疾,若是在临安城里做叫花子,大概很能博得人们的同情,每日里讨饭用的破碗里收到的铜钱一定不会太少! 可吴扬知道他们不是叫花子,他们是孤山营的老卒,是岳飞麾下的百战勇士! 哪怕他们老了,病了,伤了,依然是能在战阵上以一敌十、敌百的百战勇士,依然能护得临安和百姓安全! 这里也是仁和县署所在地,年轻的县令顾不得发髻散乱,一脸脏污,正带着召集来的衙役、民壮清理尸首、转移病患、扑灭火灾和清点人员。 大宋的高官贵戚们住在紫霞山和清凉山,有豢养的家丁和吴扬派去监视的皇城司两个指挥的人马护着。 那些中下层官吏却没有那般好命,这位仁和县刚上任不久的县太爷苏岩就住在县衙里,暴乱刚起时,苏岩组织县衙里为数不多的差役赶去常平仓支援,孤山老卒从钱塘门一路到景灵宫前据守,也是苏岩当机立断开了县衙的武备库,给老卒们提供武器,这才堪堪坚持到天亮。 “慢些,轻些,让医馆的大夫先给老卒们治伤。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去县衙的药材库里取,别省!” 苏岩的官袍上豁开了几道口子,手臂上有伤,情势最危急的时候这位看似文弱的县太爷拿着剑顶在了战斗的最前面! 苏岩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吴扬,他丝毫没有觉得吴扬的举动不妥,冲他拱手谢道:“谢谢吴大人,谢谢各位援手,临安城遭此变故,百姓们正是人心惶惶,苏岩就不招呼各位了。各位大人若是累了,可去县衙稍事休息,下官已命人烧了开水,又命厨房煮一大锅粥,大人可垫垫饥……” 吴扬点头道:“好意心领,某还要回皇城复命,不叨扰了!” 吴扬打马离开,临走又回头示意:“厚葬他们!” ………… “杀!” 仇十一大叫一声,猛地从睡梦中的战阵厮杀中醒来,鼻端里钻进一股草药的苦涩和米粥的清香,还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 他瞪着一双牛眼,茫然道:“老子这是死了,还是活着?怎么肚子咕咕叫?” 他记得自己闭上眼睛以前,一把大刀向他胸前斩落,他避无可避,然后他被人推了一把还是撞了一下,立刻倒了下去,力竭加上失血过多,这个曾经猛虎一样的汉子也撑不住了。 晕厥之前,仇十一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一副银白的盔甲和一杆长枪。 “壮士醒了,肚子饿不饿?先喝一碗米粥垫垫饥。大夫说壮士就是脱力晕厥,身体并无大碍,养养就能恢复!” 一道温柔的女声在仇十一耳边响起,随着话声递过来的还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米粥,米粥里加了肉丝和青菜,香气四溢,让仇十一的肚子再次“咕咕”叫唤起来! 仇十一抬眼,看见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妇人正将粥碗递过来,妇人面色白净,眼底隐有戚色,嘴角却努力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正鼓励地望着仇十一。 “戚五娘,你别理他!这瘪犊子皮糙肉厚,饿几顿死不了!” 仇十一这才知道面前这个温柔的娘子名叫戚五娘,他黑色的面皮有些发红,想他仇十一十几岁就在大帅麾下当兵,跟着大帅南征北战,身体残了以后被送到孤山营与一群大老爷们糙汉子关在一起,一关就是十八年,何曾被一个这么漂亮的娘子如此温柔地对待过? 他咬牙切齿地吼道:“郑三经,你少在那里放坏!这粥你吃得,为何老……我就吃不得?” 说罢也不用勺子,捧起粥碗,呼呼噜噜吃了个干净,连碗底都用他那糙舌头舔了一遍。 戚五娘忍住笑意,收走粥碗,“壮士吃了粥,安心睡一觉,药熬好了我再给您端来!” 仇十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戚五娘移送,他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个极大的房间,病床上躺着的都是熟人,他搜寻了一圈,没有看到老梁。 “老梁呢?还有二虎、铁柱几个,老子记得他们一直就在老子旁边来着,难道被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郑三经躺在病床上,摇了摇脑袋:“别做梦了,咱们的人还有口气儿的都在这里了!老梁死了,替你挡了一刀,你忘了?不然哪有你的命在!” 仇十一猛地瞪大了眼睛,“都在这里了?这才多少人?咱们出来时多少人?” 郑三经“嘎嘎”地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出营多少人?现在多少人?仇十一你莫不是还在做梦呢!还以为是你做背崴兵那会儿,金人见到你就逃?现在咱们什么光景?一群残废杀了一夜,能活下这百十来个不错了!” 仇十一记得出营时老卒是四百五十一个,原本是四百五十个,赵老三到底又挤进了队伍。 如今这病房里能有一百人吗?也就是说至少有三百多个老兄弟折损在这次临安暴乱之中! 看到仇十一伤感,郑三经满不在乎地说道:“老话说得好,‘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弟兄们跟着出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如今正好,死在平乱当中总好过老死在床榻之上!你他娘不用做出这副哭哭啼啼的妇人模样,丢人!” 郑三经努力地调整了一下身体,叹道:“死了,不亏!没死,也甚好!临安城的花花世界老子还没看够呢,还想舒舒服服再看十几二十年!” 第四十六章 请功 吴扬带着自己的人往皇宫走去,如今暴乱平息,他第一时间要回去向皇帝复命。 一路走来到处都是被大火焚烧的店铺和民居,·地上的死尸和血迹尚未清理,空气里是大火焚烧过后的焦糊味,人体被大火焚烧后的怪异味道,还有血腥气等等。 记忆中的雕梁画栋,小桥流水,脂粉香气都像是一个前世的久远的梦境,在暴乱过后的临安城找不到分毫。 “蹲下!有异动者,杀无赦!” “五城兵马司的鳖孙,动乱平息了,他倒跑出来摘果子了!我呸!不要脸的东西!” 临安城的街巷间多了许多兵马,那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在忙着清扫战场,收拢、看押暴徒。 昨夜临安城乱得如同末世,多少百姓在暴徒们的暴行下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羔羊,这种时候最该站出来维持临安秩序,保护百姓安危的五城兵马司安静得如同死人! “呸!不是东西!听说兵部的杨椿杨大人要调兵平乱,刘炳义那家伙就是不肯,非要杨大人拿圣旨出来。左右二相以政事堂的名义调兵也不行,他就一口咬定:无旨不得出兵!现下事态平息了,抢功劳跑得比谁都快!” 跟随吴扬平乱的亲事官、亲从官们折损了不少人,大家伙儿见五城兵马司的做派自然不忿! 一行人很快来到皇宫前,巨大的广场上到处都是人! 昨夜吴扬带着麾下一个坊一个坊地扫荡,被他救下的百姓如同惊弓之鸟,他们不敢回家,许多人也无家可归,都陆续往皇宫而来。 百姓们在广场上随处一坐,看着宫墙上禁军雪亮的枪尖,似乎多少有了一些安全感。 如今,临安城的暴乱已经平息,可广场上的百姓没有一个离开,他们坐在地上,脸上是一种悲怆和麻木。 看到吴扬一行人过来,有些人眼珠子动了动,艰难地收一下脚,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更多的人却是无动于衷。 ………… 赵构一夜未眠。 昨夜皇宫中并不平静,据说惊慌奔逃的宫人撞到了几处灯烛,引发了几场火灾。 好在宫里的人足够多,这些火灾很快就被扑灭了,虽然有几处宫殿受到损毁,跟临安城的大火比起来丝毫不值一提。 赵构带着吴皇后一行人一直躲在重华楼中,半步也不曾离开。 左相汤思退和吏部尚书张焘也在重华楼中,脸色颇不好看。连一向好脾气的汤思退都不免指责道:“陛下是要独善其身,眼睁睁看着临安城毁于大火,百姓们死伤殆尽吗?” 张焘更是火大:“见死不救,陛下可有半分人君之相?世间哪里有你这样的君父!” 吴皇后都坐不住了,鼓动皇帝调兵平乱,赵构不为所动,被骂得狠了,淡淡来一句:“情况未明,不可轻动!两位爱卿稍安勿躁!” 君臣耗了一夜,直到今日早上,各处回禀临安城的暴乱已经平息,大宋朝的文官系统开始重新运作,安抚百姓,救治伤患,扑灭火灾,清理死尸…… 皇帝这才下令调五城兵马司协助平乱、救灾! “暴乱平息,陛下自可安枕无忧。临安百姓却在嗷嗷哭泣!陛下可以听而不闻,老臣却做不到,告辞!” 张焘走出重华楼,抬头望去,巨大的烟尘直冲云霄,将临安城的天空都染上了薄薄的墨色,这位性烈如火的老人仰头叹道:“天要亡宋,非战之罪!” 话未说完,张焘一口黑血喷了出来,身子软软地倒下去。 吴扬刚好走到门口,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张焘的身体,“张大人晕倒了,快,快传医官!” 听到张焘晕倒,重华楼内的帝后都走出来,一边命吴扬将人扶到一侧的空屋内休息,一边命人去传医官。 花白头发的医令很快赶来,经过扎针、灌药一番忙乱,张焘悠悠醒转,这个倔强的老人推开身边的人,抬脚一言不发地往外就走。 次日,吏部尚书因衰病请辞的奏章再次摆上赵构的案头。 张焘的决绝令赵构面上无光。他讪讪地将吴扬召进重华楼单独问话。 吴扬翻身拜倒:“臣受命带兵平乱,如今幸不辱命,临安城的暴乱已经平息,五城兵马司已经受命接管临安城防务,扫清余孽;臣回宫时看到各级官吏也正在积极组织人手安抚百姓,救治伤患,假以时日,临安城必能恢复昔日的繁华!” 吴扬不居功,还能给他这个君父脸上贴金,赵构非常满意,他甚至想吴扬应该早来一刻,好让张焘那个倔老儿听听,自己并非置临安百姓性命于不顾,而是一早就派了自己最最亲信的人前去平乱救人! 赵构亲自下座扶吴扬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颂卿以两千亲从官平息临安暴乱,居功阙伟!朕要好好嘉奖你!这些文官倔驴就会危言耸听,什么暴徒肆虐,临安城不保了;百姓小民之家伤亡甚大了,满口胡言!” 吴扬忍了又忍,还是出言提醒道:“陛下,临安城暴徒不下十万之众。跟随微臣平乱的亲事官和亲从官折损甚巨!微臣该死!都是微臣办事不力,有损陛下威严,请陛下责罚!” 赵构难以置信:“你说临安暴徒有十万之巨?他们从何而来?” “陛下,这些暴徒都是临安的城狐社鼠,还有一些被贪欲支配的人!平日里他们或许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一旦受到刺激,又没有及时得到约束,为恶的人就会像滚雪团一般越滚越大!这些人一旦结成团伙,蚂蚁也能咬死大象!” 吴扬当即向皇帝讲述临安城的惨状和平乱的艰险。 “这还是多亏了临安城里的各级官吏们,他们自发地组织人手进行抵抗,才多少遏制了暴徒的恶行!尤其是孤山营的老卒,他们死死扼守在景灵宫前,让城外的暴徒不得进入临安,保住了身后的常平仓,当记首功!” 赵构沉吟起来:“孤山营?” “是,孤山营!他们感念陛下的恩德,变乱刚起就从小孤山赶往临安平乱,背靠景灵宫,手持木棒与带着武器的暴徒们对抗了一夜。臣听闻,他们出营时四百五十一人,几乎能动弹的都来了,如今还活着的不足一百人!臣恳请陛下对其嘉奖!” 赵构亲耳听到吴扬说起临安城昨夜的暴乱,也觉心惊。 “朕知道了,你辛苦了一夜早些去歇息。朕还有要事与宰执和百官们商议!” 第四十七章 施粥 宫门外的广场上搭起几间硕大的粥棚,数十口大锅下燃烧着熊熊大火,锅里翻滚着喷香的米粥,负责熬粥的妇人还将切好的肉丝一盆盆地倒进锅里和米粥一起熬煮,肉香和着米香飘散在空气里,引得人涎水直流。 不一会儿肉粥熬好了,妇人们又在锅里倒进一盆盆切碎的菜叶,翠绿的菜叶和着洁白的肉粥,单是看着也令人食欲大振,在这寒冷的初春天气里,喝上一碗这样有菜有肉的米粥,实在是人生里一大享受。 熬粥的妇人将锅底的火熄了,等粥稍微凉一点,立刻用铁勺敲着锅边招呼:“粥好了,要吃的过来排队,一人一碗,人人有份!” “不要挤,也不要抢!人人都有! “这是官家私库出的银子,体谅大伙儿遭了灾,粥棚连设十日,每日都能来领粥,一直到大家伙儿重新安顿好!” 熬粥的妇人都是身材粗壮,嗓门极大之人,哪怕在容纳了数万人的广场也挡不住她们的声音。 可是无人回应! 天亮了,暴乱已经平息,皇宫广场上的百姓却无人离去,反而有更多失去了家园的百姓向这里赶来。 他们也不说话,找个稍微空一点的地方坐下去,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不言不动,不哭不笑。 熬粥的妇人喊了几遍,终于有人动了,百姓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粥棚里,沉默着接过装满肉粥的大碗,一言不发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喝粥! 赵构此时就在宫墙之上,看着这一幕心底很不是滋味。 今日的早朝百官依然没有上朝,赵构再也顾不得置气,派遣内侍分赴各重臣府邸询问,皆吃了闭门羹。 三省六部那边有消息传来,文武百官虽然没有上朝,却都提前到值房处理公务。 赵构不死心,再次派遣内侍前往各公事房,名为“慰劳”,实际是想问清楚临安出了这么大事情,昨晚他们还堵在宫门外要“扣阙”,今日一早为何风向变了,又不来上朝。 不论官职高低,文武百官对天子派遣的内侍都十分客气,回答也出奇地一致,就像事先演练过。 “临安动乱,天子受惊。我等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父分忧,为百姓解难。天使请回,请陛下安心静养不必劳心,我等自会安抚百姓,重建临安!”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昨夜一国之君的皇帝只会躲在宫墙内独善其身,置临安城和百姓安危于不顾,如今动乱平息,您就继续躲在宫墙内当你的缩头乌龟好了!反正大宋的皇帝从仁宗起就一直是百官供在庙堂上的吉祥物,如今连吉祥物的功效都散失了。 赵构这才忍痛从私库中拨出银两开设粥棚,想挽回一点民心。 如今看来,临安百姓并不买账! 王沐恩偷觑着皇帝的脸色,自然明白皇帝心中所想。他召来一个禁军校尉,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校尉连连点头,趁人不注意,悄悄下了宫墙。 于是,等到后面的百姓前来领粥的时候,负责舀粥的妇人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舀进碗里的粥也越发浓稠。 “这么冷的天能喝上这么一碗又香又浓的肉粥,多亏了官家仁慈。要我说啊,这粥喝进嘴里,心里得念着官家的好!你说是不是,大兄弟?” 领粥的是个年轻的男子,他正要将粥碗送到嘴边,听到这话狠狠地将粥碗往地下一掷,“啪”的一声,粗陶大碗四分五裂,里面的米粥四散飞溅,沾上了周边好几个人的裤脚和鞋面。 “你说你这是,好好的摔碗干嘛?可惜了这一大碗的肉粥!” 舀粥的妇人急眉赤脸地数落起来,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面前这人会是这样的反应。 “赏我一碗粥,我就要对他感恩戴德?”男子恨恨道,“昨夜临安城暴徒肆虐,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怎不见我们的好皇帝,好官家派兵来救救咱们?狗皇帝,就会躲在乌龟壳里,任由暴徒奸淫掳掠,打杀人命,这时候又来充什么好人?感谢他?我感谢他?我恨不得推倒这宫墙,也让他尝尝暴徒的手段!” 年轻男子的话也是在场的老百姓心里话,有人低头抹着眼泪,有人悄悄拉他衣袖,提醒他慎言,毕竟诋毁君父是大不敬之罪,轻则杖责流放,重则可以抄家杀头! 男子甩开来拉他的手,嘶声道:“我怕什么!昨夜我娘子被暴徒凌虐死了,我娘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他们奸淫了她!这还不算,那些畜生剖开她的肚子,取出里面的胎儿扔进了火堆……我娘子是活生生痛死的!我被他们抓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男子眼角流下血泪,死死瞪着宫墙上的人影,用诅咒一样的声音喊道:“我留着一条命就是要看看狗皇帝的下场!我巴不得金兵快点打过来,将狗皇帝也抓了去,跟他父兄一样,给金人当牛做马,像狗一样给人使唤!” 施粥的粥棚距离宫墙很远,男子的声音明明传不到宫墙之上,可赵构就是觉得听到了男子的诅咒,见到了男子眼中的恨意。 眼看以男子为中心,周围的百姓神情激动,杨沂中吩咐身边的亲信:“你带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沂中从昨日入宫到现在一直未曾合眼,他大概也能猜到百姓们为何这样激动,不由得暗怪王沐恩多事。 广场上的百姓哪个不是家园被毁,还有亲人遭难,如今想靠区区一碗粥就让百姓感恩戴德,这不是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嘛! 杨沂中的亲信只带了一小队士兵,但他们身上的军服,手中的长枪,就像是宫城广场这滚烫的油锅里掉进的水滴,立时让广场上的百姓炸开了锅! “禁军抓人了!” “狗皇帝的狗腿子,不敢杀暴徒只会拿我们百姓开刀!” “反正家也没了,家里人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跟他们拼了!” “冲进宫去,我要问问皇帝,他到底是哪家的皇帝?金人来了,不敢打!暴徒作乱,不敢打!只会作践我等,是我等太好欺负了吗?” 广场上的大多是老弱妇孺,原本是最胆小怕事的人,此时竟被胸中的悲愤激起了勇气,像连绵不断地潮水一样冲向宫墙,冲向宫门! “推倒宫门,找皇帝老儿问话!” “还我家园和亲人!” 高大坚固的宫门在百姓连续不断地撞击下,摇摇欲坠,连宫墙似乎也在颤抖。 “大官儿,赶紧下城墙躲一躲!” 面对百姓的愤怒赵构吓破了胆,离开重华楼仅仅半日他又再次回去了! 第四十八章 堵宫门 皇宫被堵了三天了。 百姓最终没能推倒宫门,可也不离开,禁军不让人进宫,百姓也不让人出宫,双方形成僵持。 临安城的大小官吏都在忙着救灾,重建临安。左右二相想进宫见皇帝,被阻;与百姓谈判劝他们离开,没人理会。 百姓说了:“相公们官位虽高,与我等却无恩义,想做和事佬,没门!” 汤思退和陈康伯做足了姿态,不得其门而入就不入,临安城几成废墟,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哪一样都比将百姓劝离皇宫广场,放皇宫里的人自由出入要紧得多! 宰执们不着急,下层的官吏们更没理由着这个急。 一夜暴乱,临安城烧毁的民房和店铺多达一万三千多间,大瓦子几乎被烧成白地;军民死亡四千七百二十一人,伤者更多。死伤的人员当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中下层官吏、衙役、民壮、坊丁,面对暴徒他们自发地进行抵抗,因此也伤损严重。 战斗力锐减,要做的事情却成倍增加,几乎每一级官府都在喊缺人!缺人!缺人! 重建房舍这种事情,老弱妇孺能帮上的忙十分有限,反而不如现在这样,放她们在皇宫门口静坐等待,工匠和男子正好心无旁骛地加快建房速度,因此从临安府衙到下面的钱塘、仁和两县都像是忘记了,皇宫广场上还有自己辖区的子民,只管闷头救灾、重建! 吴扬是唯一的例外。 临安百姓不会忘记,在生死危急关头,是这位俊美的小吴指挥使大人骑着骏马,手提银枪,带着他不多的属下犹如天神下凡一般,将他们和家人从暴徒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将他们牢牢地护在身后! 百姓们说:“小吴大人想去皇宫就去,只要不将皇帝老儿带出来,都依你!” “小吴大人出宫平乱,皇帝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如今也休想出来半人半骑!” 宫墙上架起了强弓硬弩,禁军手中的长枪映日生寒,可吓不退手无寸铁的百姓。 杨沂中派出一队禁军,想要强行突围,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士兵的脸,清清楚楚地问道:“大哥哥,那些暴徒要将我扔进火里烧死,是小吴大人救了我。如今你是要用你手中的枪刺死我吗?” 如今的皇宫广场上,像这样的小女孩可不止一个! 没人能下得去手! 吴扬其实也不想在皇宫与临安城之间两头穿梭,奈何皇帝逼着他充当与百官联系的纽带,想要早日解了这困局。 大宋的皇帝不得轻易出宫,可这跟被人堵住家门,不让出门完全不是一回事! “汤思退和陈康伯呢?为何不来见朕?别说他们没法子,政事堂只需下令让临安府和钱塘、仁和二县各自领回自己的子民,就地安置,皇宫之围即刻可解!” 吴扬苦笑。 这话他自然向两位相公转达过,两位相公回答出奇一致:“如今临安缺人,缺钱,缺粮,哪一件不是火烧眉毛之事?大小官吏每日睡不足两个时辰,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这些失去家园和亲人的老弱妇孺就拜托陛下代为照看一二!微臣代临安百姓谢过陛下!” 看到吴扬的脸色,赵构知道两位宰执必然没有什么好话。 赵构焦急地来回踱步,这几日宫中并不太平,每天发生的偷盗、拌嘴少说也有十几起,能闹到他面前的都不算小事,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搞小动作。 留在宫里的禁军和皇城司上下指挥使的亲从官、亲事官们也颇有怨言,他们在宫中昼夜宿卫,还要承担骂名,五城兵马司的瘪犊子却在外面耀武扬威,不但摘了平乱最大的桃子,如今临安城百废待兴,天知道他们还能从中捞到多少好处! 谁不眼红? 连李南风都私下拉着吴扬说道:“你天天宫里宫外的跑啥呀?意思意思得了!临安城烧了那么多房子,官府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肯定要进行关扑,你看那地界好的,给兄弟整一块来,钱一文不少,兄弟就想起个大宅子!” 临安城人口急剧膨胀,连西湖都被填了大半用来围湖造田,可以想象临安城的地皮有多金贵,用寸土寸金都不足以形容,主要你有钱也没地方买去! 要说来自临安城顶级豪门的纨绔子弟们真正在意的,大概也只有家中宅子的大小了。临安城内奇珍异宝易得,华屋美宅难求!这不是你做多大官,家中有多少钱就能办到的! 李南风要吴扬帮他关扑一块地皮倒不算趁火打劫,毕竟临安城经历这么一场大劫难,需要的钱粮是个天文数字,官府要救灾,要安民、要重建,没有钱粮寸步难行! 李南风这样的皇亲贵胄出钱买地皮,官府拿到钱另外选址给百姓建造更结实美观的房屋,其实两全其美。 吴扬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相公们都推测金军最早今秋,最晚也不过明年秋天就会兵临城下,你现在花钱起宅子,你就不担心?” 李南风没心没肺地笑道:“杞人忧天了。你没听说钦宗皇帝被金人封为天水郡公,身边娇妻美妾无数,孩子都生了十几个。这样的日子多美啊,我也不想做什么郡公,就做个普通的富家翁,纳几房美妾,关上门来喝喝美酒,逗逗小妾,啧,那日子过得,美得没边了!” 徽宗和钦宗皇帝被掳掠到金国,金国天会六年钦宗皇帝被金国皇帝封为东昏侯,金熙宗皇统元年又改封天水郡公。 关于钦宗皇帝在金国的生活时有只言片语传过来,无一例外都将其形容为一个沉溺美色,荒淫之人。 李南风口没遮拦,吴扬却不敢接他的话头,转移话题道:“你说你想关扑地皮,不知道你属意哪里?若相公们真有这个打算,我好替你留意一下!” 李南风刚要说话,就听皇帝在屋内唤道:“颂卿,你进来,朕有话吩咐你!” 第四十九章 请皇帝下罪己诏 吴扬回头再望了一眼身后的宅院,大门上黑底鎏金的两个大字“韩府”是皇帝亲笔所书,显得厚重,并不张扬。 整个韩府并不大,也就四进的样子,胜在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样样不缺,日常所用之物明明价值不菲,外表丝毫不显奢华,就连家中伺候的仆人都透着一股儒雅之气,或许这就是累世簪缨之家的底蕴。 驸马都尉韩嘉彦是已故宰相韩琦第六子,尚的是神宗皇帝第三女,封号唐国长公主。 论辈分,韩嘉彦是当今皇帝赵构的姑父,如今已年过八旬(注1),非但脸上满是老年斑,就连一双手也枯瘦如柴,仿佛连握紧手中拐杖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谁能想到这些日子在临安城搅风搅雨,弄得皇宫内外风云变色的,恰恰就是那双枯瘦如柴的手。 这些时日吴扬一直在追查临安暴乱的幕后黑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清凉山,指向这位行将就木的韩府主人! 还没等他拿到确凿的证据,皇帝却又将解决临安困局的希望寄托在韩府主人身上。 “你去,告诉驸马都尉,请他助朕脱困!如今朕能指望的也只有驸马都尉一人而已!” 韩嘉彦也在看着这个在临安城内声名鹊起的年轻人,看着他一步一步稳健地沿着山道下山。 “吴璘有个好儿子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吴扬在查临安风波背后黑手的事情自然瞒不过韩家,尤其是他已经查到了韩府头上,却还能不动声色地跟自己周旋,说话行事滴水不漏,由不得韩嘉彦不对他刮目相看。 韩让也在看着那个年轻人,他眉宇间夹了一层忧色:“老太爷,此子最近咬我们的人咬得甚紧,再让他继续查下去会不会有妨碍?” 临安城的暴乱造成了那么多平民的死亡,还有那么多房舍被毁,这是韩嘉彦完全没有料到的,虽然他在暴乱刚有苗头之时就派人去孤山营调了老卒,又吩咐临安城的各行行首尽力约束自己的人,可暴乱已成,这些努力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如果事后清算临安暴乱的罪魁,韩嘉彦第一个跑不掉! 韩嘉彦难得地沉默了。他的确想裹胁百姓达到与皇帝博弈的目的,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故意制造动乱以人命来达成目标。 只能说这场暴乱实实在在是场意外! 韩嘉彦颇有乃父之风,不是个左摇右摆的性子,他吩咐道:“既然已走到这一步,没有退缩的道理。若真有骂名,老夫一身担了就是!” ………… 临安城暗流涌动,各方势力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这一切与吴扬没有多大关系,他更关心的是在平乱中战损的兄弟们。 在这一场被后世称之为“临安之乱”的危机中,随他平乱的亲事官和亲从官战死一十三人,伤者数以百计。 吴扬这些天一边派人继续追查幕后的黑手,一边忙着安抚部众。 皇帝如今与百官和百姓僵持,临安城的暴乱事件究竟会如何定性如今尚不得而知,看着病床上那些刀剑加身都不曾皱一皱眉头的汉子,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吴扬忽然理解了岳家军的老卒为何过了十八年依然死揪着要给故帅洗刷污名。 不被认可的痛苦才是最大的折磨啊! 二月二十一日,临安城犹如下了一场大雪,满目都是白花花的帐缦,城中处处可听见哭声。 今日是临安暴乱中死去的人出殡的日子,皇宫前的广场中间空出了一大块地,一车又一车的尸体被拉到广场上,一排排地整齐摆放。 这些都是在临安暴乱中罹难的人,有普通百姓,也有奋起抵抗的中下层官吏、民壮、坊丁,还有像孤山营老卒那样的义士! 今日是百姓围堵宫门的第五天,将亲人和义士的尸首集中到皇城广场,是百姓们集体要求的,他们说:“我们的亲人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皇帝不会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们就想让他看看,他躲在乌龟壳里的时候临安城死了多少人!他还能不能心安理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罹难人员的尸体终于都摆放整齐,整个祭奠仪式由临安府尹亲自主持,左右二相领头,文武百官在后,然后是死者的亲属,临安百姓。 随着临安府尹的念诵,左右二相、文武百官和临安百姓躬身致礼,死者亲属跪拜答礼,广场上纸钱漫舞,哭声震天。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向摆放尸体的广场中央跑去,一边跑,一边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伸出双手:“爹爹,囡囡来找爹爹了,爹爹抱抱!” 或许是年龄太小,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害怕。小女孩跑到尸体中间,茫然四顾,伸出的小手不知道该伸给谁,她脚下的尸首都蒙着白布,哪里能分辨出谁是她的爹爹? 吴扬赶紧跑过去将女孩抱出来交给她的母亲:“嫂夫人请节哀!” 女孩的父亲是跟随吴扬平乱的亲事官之一,他奉命带人支援平耀仓,与前来放火烧仓库的匪徒交手不知多少次,最终因为力竭,被围攻而死! 吴扬看过他的尸身,上面都是剑劈刀砍的痕迹,少说也有四五十处,原本还算英俊的一张脸被砍得稀巴烂,如果不是身上的铭牌,险些认不出他的身份! 年轻的妇人接过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小女孩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人那么多,她的爹爹却一直没有出现,她开始在母亲怀里挣扎哭泣,不停地问:“娘亲,爹爹呢?我要爹爹!” 妇人一边安抚女儿,一边极力压抑着悲伤,说道:“当家的当兵吃粮,遇到危险自然该第一个上前,就是,就是死了我也不怨。保护陛下,保护百姓是他该当的!” 她深吸一口气:“我就想问问,偌大的临安城莫非就只有我当家的这几个兵?还是其他人都去保护皇帝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只能让暴徒随意打杀!皇帝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 从小女孩跑出去找爹爹,广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女子的声音在安静的广场里十分清晰,随着风声传出老远,仿佛有无数人在质问,在嘶喊:“我们的命就不是命——” 赵构此时就在宫墙之上,火把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让他的心脏禁不住“砰砰”跳动,随着那女子的嘶喊,赵构如芒在背,他觉得身边的禁军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 今日的情形他本不想来,他更不愿意把罹难人员的尸身摆在皇宫门口,谁见过在皇宫门口摆一地尸体的?这样荒唐的事情亘古未有! 之前两位宰相再三向百姓谢罪,声称是身为宰执的自己失职才造成临安城的暴乱,让无辜百姓殒命,妻儿受辱,家园被毁,又提出了种种安置百姓,重建临安的举措,让百姓激动的情绪稍稍有所缓和。 “惺惺作态,邀买人心!” 赵构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他十分气愤,还有几分委屈,若不是你们在背后搅风搅雨,临安城岂会罹此奇祸,朕又岂会受百姓诟骂! 广场上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喊道:“下罪己诏!” “皇帝德政不修,惹怒上天,上天这才降下警示!可惜了无辜的临安百姓,要替皇帝的不修德政承担后果!” “自己做的孽,自己扛!皇帝还是下罪己诏请求上天的宽宥!不要再连累无辜的百姓了!” 广场上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汇合成一句话—— “请皇帝下罪己诏!” 皇帝从宫墙上下来,脸色极差地找到吴皇后:“驸马都尉那边如何说?果真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吴皇后蹲身请罪道:“大势所趋,不可逆也!” 祭奠仪式还没结束,左右二相和朝中重臣被皇帝请进宫中,君臣之间谈了很久。 随即,宫中有旨意,临安城发生的事件正式定性为“暴乱”,所有参与平乱的有功人员皆有封赏;孤山营老卒平乱有功,将孤山营更名为“忠义营”,饷银和日常用度皆升等。平乱中殉职的官吏追授两级,厚葬死者,恤其家属。 皇城司提点吴扬年少有为,忠勇无双,赐银鱼袋,可带械宫中行走。 另着临安府衙和钱塘、仁和二县全力开展重建工作,让失去家园的百姓早日重返家园,期间,受灾百姓的一应生活所需皆由朝廷负担! 宫里一道又一道旨意传出来,大把大把的金银撒出去,总算遮盖了一些临安城的血腥气。 这期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孤山营存活下来的老卒听说皇帝将孤山营更名为“忠义营”,并且提高大家伙儿的饷银和日常待遇,顿时欢声雷动,但他们提出一个要求,他们情愿不要这些封赏,只求皇帝重新彻查岳元帅的案子,给岳帅正名! 赵构听后,命中官去“忠义营”训斥了老卒们一番,大意是雷霆雨露皆出自上意,岂能容得你们这些大头兵想要就要,想推就推?皇帝给你的你就拿着,不给你的,你也不能强要! 皇帝没有提给岳飞正名这茬,只命人分赴各地,解除了对岳飞几个儿子的羁押,也算是变相为岳飞正名! 注1:韩嘉彦(1067-1129),建炎三年已经故去,这里更改了他的生卒年月,纯属小说需要,专家不喜勿喷。 【喜欢本书请点点收藏和推荐,谢谢!】 第五十章 对话 二月二十二,百官重新恢复上朝。 一封六百里加急呈到御前,那是一个青色的锦囊,边上用白色的丝线绣了一圈蝠纹,寓意多子多孙,福寿绵长。 利州提点刑狱范如圭虽然没有身处庙堂却仍然忠勤王事,他听不得外边的人以久不立储一事非议皇帝,这个心性耿直的老臣收集了仁宗朝至和、嘉佑年间的名臣请仁宗皇帝立储的奏章共三十六封,装订成书,用青色的锦囊封好,特于今日送到皇帝面前,请皇帝“深考群言,仰师成宪”,早立储君,以释天下人之疑。 果然,锦囊刚一打开,皇帝立刻被范如圭的忠心感动,他抹了抹眼泪,哽咽着对底下的臣僚说道:“朕闻如圭老迈多病,却仍能事君以忠,实在难得。过往朕以社稷未稳,疆土未复,不愿将万斤重担假手他人,反而致令天下生疑,此乃朕之过!” 皇帝话声微顿,见底下的百官都等着他的下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普安郡王赵瑗忠厚勤勉,乃太祖血脉,皇后曾多次向朕说起,普安郡王天日之表,太祖于梦中扶保普安郡王上位。此乃天意,更是太祖皇帝遗命,朕自当遵从。钦天监择日举行晋封大典,从此我大宋山河永固,后继有人!” 百官以左右二相为首,纷纷躬身颂赞:“陛下圣明!从此我大宋山河永固,后继有人!” 颂赞完毕,礼部尚书叶义问出列道:“前些时日钦天监夜观天象,与黄道推演,二月二十四日乃近年少有的吉日,宜祭祀,宜加冠!” 关于储君的人选皇帝与朝臣早已达成共识,如今不过是走过场,虽然叶义问等人表现得过于操切,赵构也生不起闲气,他面色不动地说道:“准了。诸位爱卿若没有别事要奏,就请为两日后的晋封大典做准备!” 下了朝,自然有那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徒前往普安郡王府道贺。 作为皇帝的两位养子,普安郡王赵瑗和恩平郡王赵璩成年后,于绍兴十二年出宫建府,为了便于区分,临安人分别称之为“东府”和“西府”。 与东府的门庭若市相比,西府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赵璩身着郡王常服,带着四个儿子准备出门:“走,跟为父去东府里向你们伯父道贺,别叫人说咱们失了礼数!” 长子赵师淳和次子赵师瀹(yue)恭敬地答应道:“是,爹爹!” 独有三子赵师沦皱眉道:“我才不要去看赵恺和赵惇得意的嘴脸!他们赢就赢了,为何还要往爹爹你身上泼脏水?我瞧不上,我不去!” 赵师沦原名赵柄,与普安郡王幺子赵惇年纪相仿,因为能言善辩极得皇帝赵构喜欢,两人年纪虽小,为了各自的父亲时常暗地里争锋。 不管赵瑗和赵璩本人愿不愿意,自从他们分别被张婕妤和吴才人,也就是如今的吴皇后收为养子后,两人就成了事实上的竞争关系,朝臣和百姓时常被将二人拿出来做比较。 二十多年过去了,赵瑗因为年纪略长,又取得了吴皇后一系的支持,渐渐从争做储君的赛道上脱颖而出。 一些趋炎附势之人为了巩固普安郡王的地位和优势,不免向身为竞争对手的赵璩身上泼些污水。 这些时日,赵师沦听说了一个关于父亲落选的传闻。 据坊间传说,普安郡王因为年纪较长,按照大宋朝立嫡立长的传统,赵瑗天生具有更大的优势。之所以迟迟未能立为储君,皆因普安郡王生性木讷寡言,不得皇帝生母韦太后的欢心。 皇帝夹在生母和祖宗成法间左右为难。 最后有人给皇帝出了个主意,分别赐给两位郡王宫中妙龄美女十名,待半月后再将美女召回宫中查验,发现赐给普安郡王的十名美女皆是完璧,而且普安郡王待之甚恭,以庶母之礼对待。赐给恩平郡王的十名美女却都失去了处子之身。 恩平郡王如此荒淫好色,自然不是人君之相! 因为这个传闻,赵师沦最近出门总是被人指指点点,赵惇那个不要脸的,还刮着脸羞他:“子肖父否?” 想到赵惇如今见了自己不知该何等傲娇,赵师沦气不打一处来,“爹爹,你掌管着皇城司为何不将造谣的人抓起来?小人得志,害得我们反而没脸!” 对于儿子的指责和怨气,赵璩没有像普通父亲那般要么不当回事,要么大发雷霆,他一手拉着一个年幼的儿子,招呼两个大些的道:“今日是你伯父的好日子,咱们不能带着怨气上门道贺。为父知道你们心中委屈,今日我们父子就把话说开!” 父子五人重新回到王府的书房分主次坐下,赵璩将最小的儿子赵师路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师沦刚刚替为父抱不平,说有人故意泼污我,问我怎么不动用皇城司的力量将人抓起来!为父问一句:你们相信为父的人品吗?” 三个儿子点头如捣蒜:“我们相信爹爹!” 连年纪最小的赵师路也点着圆乎乎的脑袋,奶声奶气道:“小四相信爹爹!爹爹是最好的爹爹!” 赵璩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笑道:“小四乖!至于我为什么不将人找出来,抓起来,一个人安心要泼污你,消灭了一个谣言他又会制造出新的来。如今他们不过是污蔑我荒淫好色,只要你们的母亲信我,你们信我,其他人如何看我又有什么关系?何必关心!” 他的眼光轮流在自己的四个儿子脸色扫过:“今日为父郑重地告诉你们,为父心不在庙堂,该低的头要低,该让的路要让!”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留给大宋朝的路已经很窄了,时间也不多了,何必做无谓的内耗!” 同一时间,“东府”的王府书房,王府教授、国子监祭酒史浩对满脸喜色的普安郡王赵瑗告诫道:“王爷,请注意仪态。上位者当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王爷今后当一如既往,对帝后执礼要更加恭谨,须知事情没到最后那一刻,都不算板上钉钉!” 第五十一章 行刑 钱塘门外人山人海。 临安城内但凡能动的,走的开的,都来了,万人空巷都不足以形容人群的浩大。 钱塘门外,西湖边上有一块巨大的人工围湖造田的空地,据说是皇宫大内派人填起来的,一直空着,不晓得做什么用场。 这块空地地面很平整,四周栽着垂杨柳,常有贵戚子弟前来跑马观花,携伴同游。 空地有一个老兵卒负责看守,清扫落叶,填补坑洼,平民百姓带着全家老少外出踏青,放风筝,有时候也爱来这里,只要不吵着贵人,老兵卒也不管。 久而久之,临安人给这块空地取了个名字叫“湖畔”,在临安,但凡提到湖畔只能是这块地方。 今日湖畔靠近湖水那一侧搭起了一个巨大的高台,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临安府尹依次在高台落座,高台上下是手持长枪的禁军,禁军外围是手按雁翎刀的衙役。 高台右侧禁军用人墙圈出了一块空地,空地上都是囚车,木质的囚笼里关着的是蓬头垢面的囚犯,有的囚笼里关着十几二十个囚犯,都耷拉着脑袋,不少犯人身子哆嗦着发起抖来。 这些都是暴乱那夜在临安城肆掠的歹徒,当恶魔的基因褪去,他们也知道害怕! 明日就是普安郡王晋封的日子,国有储君那是何等大事,何况自靖康之变后,这是大宋朝廷第一次立储君,即便时间仓促,该有的仪式必不可少,其中之一就是大赦天下! 临安人不是东郭先生,对那些毁坏家园,凌虐亲人的暴徒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怜悯,何况死去亲人的阴魂必定还没有离开,还在等着看这些暴徒的下场! 朝廷的相公们体贴百姓的心意,本着从速从重的原则,对犯下杀人、奸淫、纵火等重罪的暴徒一律判其“斩立决“! 行刑日就在今天!行刑地就在“湖畔”! 有亲人丧命在暴徒手中的临安百姓拼命往前挤,他们不甘心让暴徒这样舒服地死去,在暴徒生命的最后一段,善良的百姓也想给暴徒制造一点痛苦,好让他们在给亲人烧纸的时候可以说一句:“我给你报仇了!” 百姓们大都提着篮子,里面是臭鸡蛋、烂菜梆子、鸡蛋大小的石头等等,杀伤力不大,却能够表达百姓们愤怒的东西! “退后!退后!再往前来休怪刀枪无眼!” 守护囚车的禁军结成人墙,将长枪平端在胸前,阻挡着一波又一波挤过来的人潮,为首的校尉不停地呵斥着,却无法阻拦激动的百姓。 眼看禁军的人墙就要被百姓冲破,只听“咣“的一声锣响,临安府的差役大声喊道:“肃静!今日对扰乱临安城的暴徒行刑,带人犯!” 二十个犯人被押上高台,面朝百姓跪下。年轻的刑部书记官一一宣读着犯人的姓名,犯下的罪行和最终的判决:斩立决! 书记官念到一个犯人的名字就有人上前对人犯验明正身。 随着二十个名字和二十条罪状宣读完毕,高台上的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临安府尹纷纷掷下红批:“斩——” 二十名侩子手各就各位,不等红批落地,雪亮的九环大刀高高举起,刀落、颈断,人头滚落一地!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吓尿了裤裆! 书记官不为所动,杀光一批,接着又押上来下一批。、 刑部书记官念哑了嗓子,又换上大理寺的书记官。 血水顺着高台流下地面,汇聚成了小溪,又慢慢地流进西湖里,将湖水染红了一大片。次年,“湖畔”的花开得格外娇艳,有人说那是被人血浇灌出来的! 不知道砍了多少颗人头,侩子手的刀卷刃了,他们又换上新的。 临安城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杀人,尤其是大规模杀人的场面了,据知情人说,负责行刑的二十个侩子手是从三法司征调来的,差不多是临安城全部的侩子手了! 他们今天一天杀的人比过往他们杀的人加起来还要多,行刑到一半,有半数的侩子手受不了刺激,趴在高台边“哇哇”地吐了一地,吐完又接着提刀、砍头! “湖畔”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一群凶神恶煞的侩子手,高举九环大刀砍头,砍完就去高台边趴着“哇哇”呕吐,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 吐完,又回到高台上,继续砍头! 熊大柄浑浑噩噩地坐在囚车里,只有一颗脑袋伸出囚车外面。与那些宽大的囚车不同,熊大柄这辆囚车不大,囚笼里也只关着他一个犯人。 临安暴乱那晚,熊大柄与同样生病的人上岸求医,却被人污蔑为漕帮的人上岸抢东西,为自保稀里糊涂地与人干了一场。 熊大柄跑船多年,很快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他想溜回码头,这时候的临安城到处都是人,都是暴徒,都是火光! 他只得找了个地方悄悄地躲起来,第二天又瞅了个空挡偷偷地溜回船上,蒙头大睡,不管谁问,他只说自己昨夜烧得厉害,没离开过床! 谁料想还是没逃得过皇城司的眼睛! “熊大柄,漕帮帮众,二月十五日夜,熊大柄以上岸看病为由,纠结一帮亡命之徒先是骗开余杭门水门,偷渡进临安城,随后在济安堂与巡夜的坊丁和禁军发生冲突,挑起祸端,导致临安城大乱,军民死伤四千七百二十一人,烧毁民房和店铺多达一万三千余间。此人罪大恶极,罪无可恕,根据本朝律法,与熊大柄同船者连坐,熊大柄斩立决,夷三族!行刑——” 熊大柄拼命挣扎,他嘴里塞了麻核,呼呼噜噜的却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磕头! “恶贼!你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有何话可说!我打死你——” 百姓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一只破布鞋飞来,“啪”地打在熊大柄脸上,顿时高台下面的烂菜梆子、臭鸡蛋、石块、土坷垃像雨点一样冲向熊大柄。负责行刑的侩子手都不得不稍微退后一步,免得受到牵连。 等到“雨势”小一些,大理寺少卿吩咐道:“将人犯嘴里的麻核去掉,看看他还有何话说!” 麻核刚刚从嘴巴里取出,熊大柄顾不得舌头还有些麻木,大声喊道:“大人,小人冤枉!小人不是什么罪魁祸首,小人只是来临安城求医!那些让临安城静默,将我等拦在余杭门外的人才是临安城暴乱的真凶,黑手啊,大人——” 【求收藏,求票票~~】 第五十二章 建王 绍兴三十年二月二十四日,钦天监推算出的最近一两年内最好的日子。 晨曦微亮,大宋朝的文武百官鱼贯入朝,看得出来很多官员的朝服都特意熨烫过,穿在身上更显精神。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喜色,反倒是今日的主角普安郡王赵瑗仍是一副持重的神色。 普安郡王长眉凤目,虽然才三十几岁,却给人一种可以信赖之感。他走在通往垂拱殿的御道上,不时有低阶官员站在道旁向他行礼。 普安郡王停下来一一回礼,有时还简单寒暄两句,温和、谦逊、端庄、持重,正是百官心目中储君的样子。 赵构老神茬茬地端坐在皇位上,眼光间或扫视一下御座下的百官又很快转开,将双眼空洞地注视着大殿前方。 静殿鞭响过,该百官奏事了,见皇帝仍不接茬,刑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分别上前奏禀了一番昨日对临安暴乱分子的行刑结果以及临安城的复建情况。 “临安暴乱始作俑者熊大柄、高铁柱、穆大河等二十三人,除在暴乱中死亡十一人,其余十二人已全部伏诛。首恶熊大柄夷三族,已派禁军前往熊大柄原籍拿人,不日将押解回临安。” 工部尚书奏道:“临安城损毁严重,复建所需钱粮甚巨。目前工部有两个方案,一是原址复建,所需钱粮由户部拨付,受难百姓有劳力者可采取以工代赈方式参与复建工作;其二,将损毁的地方重新丈量规划,临安城内有能力者无论官民皆可对地块进行扑买,关扑所得银钱由官府另外择地新建民居。如此一来可大大减轻国库压力,推进工程进度。” 事涉钱粮,而且是天量的钱粮,户部尚书赶紧出列倒了一番苦水,中心意思就一个,户部坚决支持工部将需要重建的地方重新丈量规划,以关扑方式解决部分钱粮。 事情都说完了,百官都眼巴巴地望着皇帝。 终于,赵构示意王沐恩上前宣旨:“天子有诏,请普安郡王上前听旨——” 普安郡王立刻出列,躬身施礼道:“臣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普安郡王瑗,南风斯玄,温厚笃学,德才俱备。事国军,甚恭;事父母,甚孝;事手足,甚亲,事臣仆,甚威。大有太祖皇帝遗风,朕之夕影。今册立普安郡王为建王,更名玮。可在王府置直讲和赞读各一人,护卫军五十人。加黄金千两,上等丝绸一百二十匹!钦哉!册封大典将在三日后举行!” 王沐恩将圣旨卷好放入内侍的托盘内,“普安郡王,领旨谢恩。” 普安郡王躬身接过装着圣旨的托盘,高举过头,大声道:“臣赵玮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随着王沐恩话声落下,大殿内“嗡”地响起议论声。 赵构可不管臣下的交头接耳,在他示意下,王沐恩大声唱诵道:“退朝——” 皇帝走了,百官们议论的声音更大了,但是两位宰执没有开口,其余人等也只能是说说罢了。 最郁闷的当属普安郡王,眨眼之间老母鸡变鸭,是个人都受不了,他还丝毫不能暴露内心所想,依然维持着万事不萦纡怀的磊落风度,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向后宫走去,向帝后请安、谢恩。 面对皇帝再次不讲武德的将立储一事无限期推后,百官议论了一番也就散了。 不管怎么说皇帝给了普安郡王皇子的身份,又将他从郡王晋封为亲王,其实也是从事实上明确了普安郡王身为皇帝养子的身份和地位。 一旦山陵崩,普安郡王是当仁不让的继位人选! 赵瑗,现在应该叫赵玮的三个儿子也等在宫内,只等散朝后与父王一道去给帝后谢恩。 到了宫内,父子四人如常给帝后请安,帝后照例慰勉了一番。 赵玮又带着儿子给自己的养母张贤妃请安。 赵瑗小时候张贤妃还是张婕妤,她膝下无子,倒是真把赵瑗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育,赵瑗小时候每次生病都是张婕妤衣不解带的照顾。 可惜随着赵瑗年纪渐长,又是未来的储君人选,赵瑗的事情她越发插不上手。 赵瑗目前的三子一女都是发妻所出。发妻死后他没有再立郡王妃,身边服侍的两位夫人都是吴皇后的宫女出身,可以说吴皇后已经将这位大宋事实上的储君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张贤妃已经听说了早朝发生的意外,她望着自己的养子安慰道:“如今你身份贵重,出入都要当心,陛下和皇后那里更要勤勉,不可懈怠!” 赵瑗一一答应了,祖孙三代又说了几句话,赵瑗方才带着儿子们离开。 刚出宫门,十四岁的赵恺忍不住叫起来:“皇祖父出尔反尔,他怎么能这样?” 十一岁的赵惇赶紧去捂哥哥的嘴:“二哥,慎言!皇祖父岂是你我能议论的?” 赵瑗低声训斥道:“赵恺,你太令为父失望了!” 十六岁的赵愭过去拉着二弟的胳膊,让他消气:“二弟性子急躁了些,一时口不择言,父王不要与他计较!” 赵瑗低声叹道:“为父这二十几年如履薄冰,如今更需小心谨慎!正好陛下给王府配了直讲和赞读,为父听闻担任直讲和王府教授的还是国子祭酒史浩史老先生,今后你三人就跟着为父一起听史浩教授讲学,也免得招惹是非!” 父子四人的对话还不到午时就一字不漏地传到皇帝耳中,赵构吩咐道:“向学之心不可废,建王既有此心,那就遂他的意。” 三日后,即绍兴三十年二月二十七日,普安郡王赵瑗晋封为建王,赐名玮。 恩平郡王赵璩改称皇侄,卸任皇城司提举,改判大宗正事,出居绍兴。 四月初一,建王长子赵愭转蕲州防御使;次子赵恺封贵州团练使;三子赵惇转荣州刺史;幺女晋封永嘉郡主。 皇帝念及建王三子皆是青春年少,不日将成长为国栋梁之才,特命王府教授史浩一体教学。从此,大宋建王与三子一同在史浩门下就学的特殊景象出现了。 清凉山上,韩嘉彦捻着花白的胡须叹道:“皇帝这是赤裸裸地打老夫的脸啊!” 【求收藏,求推荐~ 收藏只要点一下加书架就行,不用花钱~~】 第五十三章 有人伤心有人离开 大宋文官系统的效率是真的高,大朝会后第五天,临安府会同工部完成了重建工作的丈量、规划,并在烧成白地的大瓦子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关扑台,临安府和工部整理出三十四块大小不等的地块用于关扑。 临安城内凡是有意参与关扑的人家,到临安府交一百贯押金即可取得入场券,两百贯可使用雅间。届时,入场人员每人收取十贯钱作为门票,雅间按照每间五十贯的价格单独收取使用费。 每张入场券可供最多五人进入关扑场地,门票费和雅间费按照实际产生的多寡在押金中扣除。 为了回馈入场关扑的贵宾,关扑场提供的饮子和小吃。可能拿出一两百贯押金并参与土地扑买的人家,哪一个会在意那点小吃?不过是增加一点噱头罢了! 本次关扑的所有收支都由临安府和工部联合记账,确保每一文钱都用于临安城的重建和伤亡人员的抚恤。 原本以为入场的门槛这样高,参与的人家不会太多,谁知告示刚刚贴出来,使唤家人到临安府交押金换取入场券的人踏破了门槛。 原本准备的一百个号牌竟然不敷使用,最终又加了五十个。但是门票和雅间费用都让临安府尹笑得合不拢嘴。 为了公平起见,临安府和工部联合设置的临时部门临安城重建署提前将用于关扑的三十四块地进行逐一介绍,并装订成册。交了押金的人家领号牌的时候同时也会领到一本小册子,可以回去仔细研究,挑选自己心仪的地块。 临安城忙忙乱乱,大小商人瞅准了临安城重建的商机,忙着囤积各种建筑材料;普通百姓则忙着给商人们打工、扛活,多挣几个辛苦钱;高门大户和豪商巨贾们则比照着小册子上对地块的介绍,进行实地勘察,寻找自己心仪的土地。 李南风也领到了一块号牌,一下值就拉着吴扬满临安城转悠。 “城中心的地是不要想了,哥哥最多在钱塘门和景灵宫之间找块地,起一座宅子,舒舒服服地住着。你嫂子老早就想换一座大点的宅院,可临安城这个地方哪里还有空地给人修新宅的?老旧的她又看不上,这回说什么都要我拿下一块地皮!兄弟,你得帮帮哥哥我!” 吴扬被他缠得没办法,两手一摊说道:“兄弟我这两年攒的俸禄都给你成不成?” 李南风“切”了一声,“你那俸禄能有多少钱?你从家里出来就没带点家底?不是我说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你要是有钱必须整块地!将来在临安娶一房娘子,观花赏景,那日子多舒服!” 吴扬:“我跟长吉出门时带了点盘缠,早就花光了。攒的俸禄和陛下的赏赐,加起来约莫二三百贯,哪里够?” “得,那哥哥帮不了你了!这些地块可不便宜,哥哥也得掏空家底才勉强够!你呀,错过好机会了!” 看着兴致高昂的李南风,吴扬忍不住问道:“不是担心金人很快要打过来吗?怎么我看临安城的有钱人还有闲心买地修宅子?” 李南风睨了他一眼,“你呀你!有时候我都怀疑你这个吴少保家的纨绔子究竟是怎么当的?宋金两国要打仗,这都说了多少年了,打起来没?” 吴扬:“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真的!” 李南风用手指着吴扬,又好气又好笑:“你让哥哥我说你什么才好?打仗又如何?不打仗又如何?你我这样的身份和出身,难道还会跟那些大头兵一样上战场?社稷安危自有皇帝和宰执们操心,流血流汗那是大头兵们的事儿,你呀我呀,只管享受,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 童三金被赶出大牢的时候是个晴天,他眯缝着眼睛站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外面明亮的光线。 临安城的嘈杂和忙乱让他无所适从,路过大瓦子的时候童三金愣了好久,他差点以为自己被偷偷带到了别的城市,放他出来的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临安。 等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金鱼巷,推开那扇破旧低矮的木门,过度的安静让他渗得慌。 “阿娘,小鱼儿,我回来了!” 童三金大声呼喊着母亲和女儿,没有人应答。 他走过又小又破的院子,推开两间正屋找了一圈,没人! 童三金几乎是跑着来到厨房,还是没人! 这个金鱼巷的扛把子一下子慌了,他跑出院子,左右张望着,大声呼喊:“阿娘,小鱼儿,你们去哪里了?我回来了,三金回来了!” 斜对面的一扇门开了,一个身材胖大的妇人伸出脑袋,招呼道:“是三金啊?你回来了?别喊了,你娘和你闺女都没了!” “没了?”童三金重复着妇人的话,一时间搞不清楚这两个字的含义,他就那样呆愣愣地望着对方。 “没了。临安城暴乱知道不?歹徒到处杀人,放火,见到漂亮的小娘子就抢!你娘为了保护小鱼儿要跟歹徒拼命!可她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死了,全死了!你娘被歹徒打死了,小鱼儿跳了井!等我们腾出手来救,早就救不活了!”妇人叹息着说道,“要是你在兴许没那么惨,可谁让你不在呢!” “谁让我不在呢!”童三金念叨着走回院子,他失了魂似的走进厨房,摸出案板下藏着的菜刀,手起刀落,“噗哧”一声砍下了自己的右手食指! 从此,余杭门外码头扛包的苦力中多了一个缺少右手食指的人。 没有右手食指,不能拉弓射箭,握不稳刀枪,吃不得当兵这碗饭。 有人悲伤,也有人幸福得像掉进了蜜罐。 郑三经不耐烦地挥手对仇十一说道:“走走,去鄂州,去建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兴许过两三年回来,就是一家三口了!” 仇十一将戚五娘的手死死夹在腋下,一张黑脸笑开了花:“老郑,你可得等我回来,要死也等为回来再死!老梁没了,他是为了救我,我得去鄂州找找他的嫂子和侄儿,这是他生前的愿望!你放心,我去了鄂州很快就回!” 郑三经骂道:“老子才不稀罕死!你要去哪里只管去,三年五载的不回来都行。对戚五娘好一些,她也是个苦命人!” 仇十一笑的脸都皱起来:“她是我娘子,我自然待她好,不用你老郑操心!” 他伸手拍了拍自家娘子的手,然后放开她,靠近郑三经轻声问道:“皇城司的人一直追问谁调咱们出的营,这个会不会有妨碍?” 仇十一一时说漏了嘴,提到临安城暴乱那夜有人持信物到孤山营调他们出营平乱,竟被皇城司的人盯上了,最近临安城内有些不好的传闻,桩桩件件都指向临安城暴乱有只幕后黑手,那只黑手竟像是来自岳帅生前投效的韩家。 “走你的,这些事你就别管了,凭你那脑子也管不过来!弟妹,你要好生看住他,别让他回临安!” 第五十四章 有些帐该算了 吴扬再次站到韩府门前,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长吉和白羽。 长吉将一个拜帖递给门房:“皇城司提点吴扬吴大人求见贵府老太爷!” “吴大人请稍坐,小人这就去通报!” 门房请吴扬去侧厅里用茶,被吴扬谢绝了,“不用了,本官就在这里候着。” 门房见吴扬不肯进门,告了一声罪,拿着拜帖飞也似的跑走了。 韩府的老太爷韩嘉彦正拿着一把花剪给鱼池旁边的一株绿梅修枝。 春天的气息已经浸染了整个临安城,寒梅的花已经开到了末处,只剩下开败了的残花。韩老太爷已经八十多岁了,枯瘦的手拿着花剪正认真地剔除枯枝、病枝,还有影响树形美观的一些旁逸斜出的枝条。 门房进来跟侍立在一旁的韩让耳语了几句,将吴扬的拜帖递给他。 门房的动作没有逃过韩嘉彦的眼睛,他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们俩咕咕哝哝地说什么呢?” 韩让恭敬地回答:“皇城司的小吴大人来了,在咱府大门口候着,老黄要给他奉茶他也不让。这是他的拜帖!”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人马?” 老黄:“小吴大人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他的长随长吉,一个是他新近提拔的快行掌班白羽。” 鱼池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六角亭,除了进门那一侧,三面都是美人靠。 亭子里没人,中间放置了一张檀木的小几,上面有一个藤编的篾箩,里面还有一大一小两把花剪。篾箩旁边放着一个长条形的白瓷盘,里面放置着擦手用的毛巾。 韩嘉彦走进亭子,将花剪随手扔进蔑箩里,然后拿起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 韩让轻声道:“老太爷,祸是我闯的,要不我去打发了他!” 韩嘉彦将毛巾重新扔回白条盘:“他既然投了拜帖,咱们不能不领这个情。韩让,你亲自去带小吴大人进来。老黄,跟小吴大人来的人你请进侧厅里好生奉茶,不可怠慢了!” 吴扬来得很快,他肃手给韩嘉彦见了个礼:“皇城司提点吴扬见过驸马都尉!” 皇帝做康王时有五个女儿,都被掳往金国,先后死于道途了。如今的临安城,不,是整个大宋朝,能被称为驸马都尉只有眼前这位老人。 韩嘉彦慈爱地瞅了吴扬一眼:“小吴大人非要如此见外么?” 吴扬:“吴扬职司在身,还请驸马都尉见谅!” “随你。”韩嘉彦转身在六角亭一侧的美人靠上坐下,小几上的蔑箩和放毛巾的长条盘已经收走,换上了一个红泥小火炉和一套茶具。 红泥小火炉上煮的是去年冬天新收的梅花雪,白瓷茶盅里数十片卷曲如螺的茶叶沉沉浮浮,就像是这临安城里的人和事。 这种单一冲泡茶叶的方法是从蜀中最近一二年才传过来的,原本是底层的贩夫走卒和走远路的人解渴的喝法,谁知传到临安后,一向讲究风雅的士大夫也爱上了这个简洁的喝茶方式,还按照汤色、香气、口感等等分出了许多层级。 梅花雪冲泡的茶汤,汤色明亮,带着微微的碧色,梅花的香气与茶香纠缠在一起,瞬间充斥在小小的亭子里。 “吴大人既然是谈公事,老夫这个人的小趣味就不与吴大人分享了。” 韩嘉彦拿起小巧的茶盅美滋滋地抿了一口茶水,清甜里带着一些茶叶本身的苦涩,让人头脑清明,欲罢不能! 这种新式的饮茶方法在兴州也很流行。 吴璘行伍出身,一生打过大小数十仗,对于黏糊糊的茶汤并不喜欢,尤其冲泡方法还那般繁琐。 反倒是这种直接用开水冲泡茶叶,冲出的茶汤略微带着茶叶本身的苦涩和清香,让他非常喜欢,他常说:“要饱腹直接做饭吃就得了。喝茶就是为了解渴,还是这法子简单管用!打起仗来,能有一口热水喝就不错了,谁还有功夫啰里啰嗦弄那一堆既不饱腹又不解渴的玩意儿!” 兴州府的吴家军中也是这种喝法。 主人不邀请,吴扬也不恼,他再次抱拳道:“吴扬此次来是要请贵府的管家韩让随我走一趟。有人看见韩让在临安城暴乱刚起时去孤山营调出了老卒,怀疑临安城的暴乱跟韩让脱不了干系!下官要请韩让去皇城司问话,还请驸马都尉行个方便!” 六角亭里死一般的寂静,韩嘉彦举着茶盅忘了放下。 吴扬可不管这些,他继续说道:“临安城静默前,韩府囤积了大量的物资,这位韩让韩管家与临安城各行行首往来密切,临安百姓家中都分得了十日之需的米粮,下官查过,这些米粮正是韩让囤积的那些,钱粮数目都对得上。下官怀疑临安城的静默是有幕后黑手在捣鬼,最终酿成了临安暴乱的惨剧!” 吴扬逼视着韩老太爷的脸:“驸马都尉,兹事体大,不可不查!” 韩嘉彦轻缓地将茶盅放下,他抬起眼睛直视着吴扬:“小吴大人桩桩件件都查实了,看来老夫的人是必定要跟你回去咯?” 吴扬还没有开口,韩让转到韩嘉彦面前“噗通”跪下去:“老太爷,事情都是小人做的。米粮是小人出面囤积的,各行行首是小人去知会的,孤山营的老卒也是小人偷拿了信物去调遣的,这些事都是小人做的,与韩府无关!临安城的暴乱是小人没有想到的,俗话说得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人难辞其咎,愿意跟吴大人去皇城司接受调查!” 韩让说完“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直挺挺地跪着,只要韩老太爷首肯,他立刻就会跟吴扬回皇城司,担下所有的罪名。 吴扬不动声色地看着,仿佛这一切都跟自己无关。 韩老太爷伸手拍了拍韩让的肩膀:“忠仆啊,难得的忠仆!” 他笑了笑:“起来。你觉着你将一切都担下来,小吴大人就会信?百官就会信?皇帝就会信?” 他扶着韩让的肩头站起来:“走,送我入宫,有些帐是到了算一算的时候了!” 第五十五章 倒春寒 临安城的倒春寒来势汹汹。 许多人熬过了严冬,最终却倒在了春天里,就是受不住倒春寒,尤其是老人! 历经四朝的驸马都尉韩嘉彦病了,病势沉重,据知情人说韩府已经在满临安城寻摸上好的棺木,一则给韩老太爷冲喜;一则早早预备下免得措手不及。 韩老太爷尚的唐国长公主乃神宗皇帝第三女,当今皇帝的姑母,他的儿子韩诚娶的是当今皇后的妹妹,因此,韩老太爷这位驸马都尉与帝后的关系可谓亲上加亲。 帝后轮流遣使慰问,名贵药材流水一般送入韩府,太医院医令更是一直驻扎在韩府,务必要从阎王爷手里抢回驸马都尉的性命。 可惜,人间的帝王管不了阴间的事。 阎罗要谁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吴扬这些天都泡在密谍司的架阁库里,有了谢大成这个前岳飞军情处参赞的加入,岳飞安插在金国的军情谍子名单很快整理出来。 “一共二十四个,至于他们过去之后又发展了多少下线就不是我能掌握的了。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主要岳帅死后没有经费来源,我与他们早就断了联络,还有多少人活着?多少人可信可用?我一概不知。掌印要是想将这些谍子用起来,甄别就是个大麻烦,还不如另外铺设新渠道来得简便!” 范曾看着那份标注了不同记号的名单,“这么说大概还活着的只有一半了?他们没有跟你联络过?” 谢大成苦笑道:“掌印也知道这些谍子都是江湖客,当初是朝廷以高官厚爵招揽。岳帅一死,种种许诺自然成空,谁还白费那个劲儿?起初一二年还有情报传过来,我费了老大力气将情报递上去,换来四个字:不可采信!之后就是想递上去也找不到渠道了,慢慢地也就淡了。这些人的生死也是我根据之前的信息推测的。如今还剩下几人实在不好说!” 范曾与吴扬都知道谢大成所说的将情报递上去的渠道必然是施全,绍兴二十年,施全刺杀秦桧失败被杀,谢大成上达天听的通道自然断了。 如今十年过去了,这些谍子还有几人活着实在是难说! 范曾再次仔细地看着那份名单:“这些人当中有没有可能非常接近金国皇帝,甚至能左右皇帝决策的之人?” 谢大成和吴扬皆是一怔,谢大成接过名单再次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仔细查看,似乎要从那简单的两三个字当中寻找出翻覆金国朝堂的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他摇头道:“这些都是些草莽英雄,让他们杀人、拼命都没问题,要让他们接近金国皇帝,甚至能左右金国皇帝的决策,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不可能,他们办不到!” 见谢大成说的那样斩截,范曾没有再说什么,他将名单叠好收在袖袋里,跟谢大成打了个招呼,带着吴扬从架阁库出去。 谢大成入宫后归到密谍司门下,他喜欢架阁库的清净,主动要求到架阁库替换张四九。 张四九一直闹着要从架阁库出去,谁知真有人来替他了,他反而不乐意了,要范曾将人带去别处安置。 谢大成也是个犟性的,他告诉范曾,自己哪儿也不去,就去架阁库! 范曾干脆让谢大成和张四九搭伴,两人一起可以说说话,也能轮流休沐。 小六子在门口等着,见范曾出来,赶紧上前搀着他的手臂:“干爹小心些,刚撒了几滴雨,小心滑!” “范掌印这是想将岳飞的军情谍子用起来?这些人在金国过了二三十年,掌印可有把握?” 范曾停下脚步,抬头直视着吴扬的眼睛:“小吴大人可能不清楚,密谍司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一入密谍司终身为密谍,除死不得出!我这个掌印也一样!” 吴扬沉默了一瞬,抱拳道:“是吴扬莽撞了!” 范曾挥手笑道:“咱家就是开个玩笑,小吴大人无需在意。小吴大人最近在宫中当值的时间不多,可是忙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提起这个,吴扬也有些郁闷,表面上看皇帝对他愈发器重,恩平郡王卸任皇城司提举后,皇帝并未委派新的提举,整个皇城司目前吴扬官职最大,无人可与他比肩。皇帝还让他跟随范曾熟悉密谍司的事务,似乎要将密谍司也交到他手上。 实际上皇城司的上五指指挥权基本已经到了李南风手中,他这个上五指指挥使虽然没有卸去,其实已经被架空了。 为这,李南风还专门请他喝了一顿大酒,借着酒意告诉他:“兄弟,这是皇帝的意思,你可不能怪哥哥不耿直,皇命难违,哥哥也是没办法!” 吴扬:“哪有那么多了不得的大事给我忙,那临安城还不得鸡犬不宁啊?如今我既然做了皇城司提点,上五指的事自然得让李南风多费心。要不是掌印召唤,我还不得入宫呢!” 皇城司实行的是兵、吏分家,皇城司提举无权调动隶属皇城司的上下十一个指挥的皇帝亲军,吴扬这个皇城司提点更是如此。 这样说来,他慢慢淡出上五指的指挥权是必然之事,但范曾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原因,真正的根由是临安暴乱那夜吴扬孤身出宫城平乱,恶了皇帝。 如今皇帝要借着吴扬平乱的功劳和收获的民心给自己遮羞,自然不会立刻将吴扬推开,可是日子那样长,谁知道哪天皇帝就想起翻旧账呢! 范曾正色道:“小吴大人,刚才咱家说的‘一入密谍司,除死不得出’并非玩笑,趁着陛下如今心意未定,小吴大人可要想好咯。密谍,密谍司,都是终身生活在阴影里,哪怕日头再烈,也照不进你身周的黑暗!我等都是依附皇权而生的人,哪怕再煊赫倾覆也只在天子一念之间!” 吴扬知道范曾是一番好意,正好也到了密谍司的大门口,他静静地立了一会儿,仰头望着宫墙外枝头的绿色,轻声问道:“既如此,范掌印费心费力地寻找岳飞的军情谍子,想要重建潜伏金国的情报系统又是为什么呢?” 第五十六章 武人的脊梁 “你去韩府替朕好生看看,驸马都尉的病怎样了?有救没救?” 皇帝一句话,吴扬刚从密谍司离开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韩府。 这已经是吴扬在短短半个月内第三次来到位于清凉山的韩府。 门房依然是老黄,他的态度仍然很恭敬,甚至比前两次还要恭敬些,只是怎么看都显得很刻意。 客套的笑脸背后是冷淡到极点的疏离,他将吴扬迎进门内,转过照壁,老黄将手往前一伸:“老太爷就在上次吴大人去过的听雨亭,吴大人可直接上去。老太爷吩咐过,只要是吴大人来韩府都可以直接去见他老人家。老黄还要看门就不送您了!” 听雨亭位于韩府西侧,吴扬向老黄略微点头示意,迈步走上照壁后面通往听雨亭的西侧小径。 青石板小径两边是夹道的樱花树,几棵早樱正是盛花期,有的粉白,有的深红。先前下的一场小雨让青石板湿漉漉的,上面洒落点点樱花,让人不忍心下脚。 吴扬踩着满地的落樱很快走到听雨亭。 这座六角小亭跟他上次见到的又不一样了,亭子用白纱围了几层,单独留出面向荷塘那一面,这样既能挡风挡雨,又不憋闷,还不耽误赏景,是临安城的世家豪门才有的做派。 听雨亭的入口处站着两个韩家的仆从,见到吴扬过来远远的就开始躬身行礼:“见过吴大人,我家老太爷就在亭子里,正等着吴大人呢。” 说着站在右边的仆从解开系在亭柱上的活扣,肃手请吴扬进亭子:“我们家老太爷受不得风,委屈吴大人了。” 亭子面向荷塘放置了一张高脚榻,韩嘉彦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锦被斜倚在榻上,几日不见,这位韩府老太爷的面色黯淡,嘴唇青紫,竟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韩嘉彦出神地望着荷塘,仿佛面前是什么了不得的惊人美景。 其实这个时节荷花尚未展叶,更不会开花,没什么景致好赏,胜在荷塘里有几尾锦鲤,都有一尺来长,游动得十分欢快,它们在荷塘里倏忽来去,给寂静的荷塘增添了几分生趣。 高脚榻前燃着一个火盆,韩让坐在一个小杌子上正在细心地拨动炭火,怕炭火燃得太旺熏着了老太爷。 高脚榻上坐着一个小童,他两只小手都紧紧地握着韩府老太爷的手,见吴扬进来,他索性倒在榻上,将身子依偎在韩嘉彦胸前。 吴扬认得他,他是韩嘉彦的孙子韩侂胄,小名元宝儿的。 韩老太爷向吴扬微笑道:“我算着这一两日你也该来了。坐。” 亭子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吴扬在高脚榻侧面的美人靠上坐下来,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景致是看一日少一日,吴大人且容老朽再多看一刻。” 吴扬:“下官是奉皇命来探老太爷的病,给老太爷问安,老太爷怎么舒服怎么着,不要担心下官!” 韩侂胄听见祖父的话,抬起头望着他打小崇敬的老人,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韩老太爷用另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孙子的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过了约莫半刻,韩老太爷终于收回目光,向韩让吩咐道:“你带着元宝儿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跟吴大人说。” 韩让答应了一声“是”,立刻来牵元宝儿的手:“孙少爷跟奴才先出去!” 元宝儿怎么都不肯,他放开韩老太爷的手,死死抱着祖父的腰:“元宝儿要陪着祖父,求祖父不要赶元宝儿走!” “你先出去,元宝儿要待着就让他待着。” 韩让走出亭子,吩咐听雨亭外面的两个仆从:“退远些,都到三丈外去候着。” 韩让自己也走到离亭子两丈多远的地方,背对亭子站着。 一直等到亭外三人都走开了,韩嘉彦才笑道:“你是不是奇怪老夫为何知道你这一两日必来?哼哼,韩家展示出来的力量让人害怕了,有人自然容不下了。放心,老夫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再留恋这人间,老夫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吴扬自然知道皇帝让自己到韩府绝不是探病那么简单,那日驸马都尉赶着进宫必定是跟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传出病重濒死的消息? 驸马都尉虽然是个老人,可也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但他从不打听,在临安城要想活得好,不该管的事不要管,不该知道的事情也不要瞎打听! 见吴扬不搭腔,韩老太爷呵呵笑道:“年轻人别总绷着个脸,老夫像你这般年纪都是走马章台,风流满汴京。若是纨绔子们人人都像你这般,临安城的小娘子们该过得多无趣?” 吴扬坐着拱手道:“吴扬天生冷情,学不了老太爷的风雅!” “随你,老夫也就那么一说。最近临安城的种种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放心,皇帝既让你来就没打算瞒你,你尽可以问个明白。过了今日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了!” 吴扬心中的确有很多疑问,他原本以为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听了韩老太爷的话,他斟酌着问道:“老太爷不惜代价推动立储,吴扬能理解。可是老太爷乃至整个韩府不遗余力地替岳飞翻案、平反又是为什么呢?甚至不惜拿整个临安作为筹码,不惜承担骂名,实在令人费解!” 韩嘉彦赞许地看了吴扬一眼:“你能看清是老夫和老夫身后的韩家在为岳飞平反,小小年纪实属不易!” 韩嘉彦:“当初仁宗皇帝信重狄青,险些颠倒大宋朝重文抑武的国策,是吾父以‘东华门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儿’一锤定音,继续将武将死死压制在文官之下,也使我大宋子民向学之风日盛。你看看今日的大宋朝,虽然只剩半壁江山,可只要是我大宋的男儿,年满七岁皆可束发就学,不但束修全免,朝廷还有补贴!试问普天之下除我大宋外还有谁能做到?往前数历朝历代又有谁能做到?” 韩府老太爷神采奕奕,那张泛着死灰气的老脸都发着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又回到了他作为宰相公子年少风流的日子。 但很快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比之前还要更黑沉几分。 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虏,金人在大宋的都城肆意凌虐,王孙公子不如狗,公主后妃贱过奴。大宋空有数十万军队,竟无人能对抗金国的铁浮屠,甚至还让金人制造出“金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与王孙公子一同被拉下神坛羞辱的还有韩嘉彦的亡父韩琦,那个大宋朝除去赵普外最为强势的宰相。 百姓背地里都在戳韩家的脊梁骨,指责韩琦用一句“东华门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儿”打断了大宋朝武人的脊梁,让大宋山川无险可守,城池关隘无可守之人,这才酿成了皇帝成为他国阶下囚的奇耻大辱! “既然人人都说大宋武人的脊梁是我父打断的,作为韩家子孙老朽义不容辞,要将这断掉的脊梁再接续起来!” 吴扬有点不以为然:“一个岳飞真的能成吗?小子虽然年轻识浅,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哪朝哪代的皇帝给当朝的武将平反翻案的!” 韩老太爷叹息道:“难,很难!这就是老夫不惜身负骂名,不惧被君王猜忌也要推动立储的原因!大宋朝的武人实在太弱势了,他们的精气神都要被消耗光了,如果再不想办法保住大宋武人最后的那点血性,我朝就真的完了!可惜,老夫是做不到了。” 他抚摸着孙子的头顶:“可我韩家还有后人!元宝儿你牢牢地记好了,接续大宋武人的脊梁,保住大宋武人和百姓骨子里的血性,是我韩家子孙注定背负的使命,只要我韩家还有一人都要竭尽全力完成这个使命!” 见到孙子用力点头,韩老太爷欣慰地捋了捋胡须:“你问我推崇岳飞一人能不能接续大宋的武魂?老夫肯定地告诉你:能!只要将岳飞推得足够高,高到所有的武人都需仰望,高到成为武将和百姓心中的偶像和精神支柱,到那时候,只要岳飞的名字不灭,我大宋的武魂和血性就始终存在!” 小小年纪的元宝儿听得热血沸腾,他握紧两只小拳头,大声地对祖父说道:“祖父,元宝儿一定会记住您说的话,将来元宝儿一定会为我大宋的武人与百姓树立精神偶像,让我大宋的武魂和血性千百载以下都不死不灭!” 韩侂胄长大后成为宋朝宰相,将岳飞追封为鄂王,追赠太师,配享太庙。他在宁宗在位时组织北伐,失败后被斩首,头颅盛装在金匣中,在宋金边境传阅,止息干戈,史称“函首安边”。 吴扬非常煞风景地说道:“打断武人脊梁还是接续武人脊梁,都是韩府自己的打算,临安百姓何辜?孤山营老卒又何辜?他们当晚出营四百五十一人,最后活着回营的不足百人!” 韩老太爷挺直了身子,傲然道:“老夫庇佑了孤山营十八年,又让他们死得其所,老夫问心无愧!至于枉死的临安百姓,就让老夫到地下再向他们赔罪!” 三月初五,驸马都尉韩嘉彦卒,享年八十一岁,谥端节。 帝后大恸,皇帝辍朝三日以寄哀思。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五十七章 纨绔李南风 随着立储一事尘埃落定,临安城激荡的风潮彻底平息,此时的临安城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无数运送木料、砖瓦、沙石的大车在城内进进出出。 “看这乌烟瘴气地,怕是好几个月都不得消停,还是湖畔清净,你我兄弟自在说说话儿!” 阳春三月,西湖边游人如织,士子青衫薄,佳人俏颜暖。不管曾经的风潮有多么恐怖,日子还是要美美地过下去。 独独“湖畔”留了几分清净,许多临安百姓都在传说“湖畔”夜里能听到鬼哭的声音,还有大刀砍断脖子的“咔嚓”声,鲜血流出腔子的“汩汩”声,“湖畔”的血迹虽然已经清洗干净,空气里仍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大概也只有李南风这样的混不吝才不讲究这些。 吴扬和李南风都没有穿官服,吴扬是一身天青色的常服,腰上配着玉。头发用碧色的簪子挽了一个发髻,手中随意折了一根柳枝,打眼看去跟临安城中的二世祖,纨绔子一般无二,谁也想不到这就是日常不苟言笑的皇城司提点吴扬吴大人。 李南风是一身石青色的暗花锦袍,同色的腰带上缀着几颗宝石,玉佩、鼻烟壶、荷包……挂了好几样。头上戴着一个黑色的软脚纀头,帽翅也是石青色的,衬得他玉面朱唇,顾盼生情。 他们二人一个英姿勃勃,一个温润可亲,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一路上引得无数小娘子侧目。 仆役在“湖畔”设上小几,铺上锦毡,二人对座临风把酒,李南风顾影自怜地叹道:“可怜了哥哥这副好皮囊,若不是家中河东狮太恶太凶,哥哥定要多娶几房美妾!哎,天妒红颜啊!” 李南风这人一向口花花没个正行,吴扬早已习惯。 二人对面就是西湖,此时的西湖淤塞严重,湖面除了狭长的小舟几乎不能行船。 经过一个冬天的酝酿,埋在淤泥里的藕节发出了新叶,有的还伴随着小小的花苞,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时节。 吴扬三指捻着雨过天青的薄磁酒杯,遥遥向湖面举了一下杯,像是在跟某位喜欢荷花的老人告别,然后将杯中酒均匀地洒在地上。 他想起那个老人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小吴大人说接续大宋武人的脊梁是我韩府的家事,这话并不全对!应该说这里面有老夫的私心,老夫的确不愿先父清名染污。可接续大宋武人的脊梁,保存大宋武人的血性,这是每一个有家国责任担当的宋人份所当为的义不容辞!” 老人微笑着看着吴扬:“不然吴大人凭什么认定老夫一个已故宰相之子,神宗朝的驸马都尉能让那样多的官员、学子、士卒、百姓替岳飞鼓与呼?凭什么认为老夫有那么大的能量拨弄朝堂风云,翻覆临安市井?” 老人的笑容越发明亮,“吴大人,我和你都是陛下的臣子这话没错,可这天下却不是陛下一人之天下啊!” 李南风学着吴扬的样子也向湖面举了一下杯,然后将杯中酒也洒在地上。 “驸马都尉可惜了,挺好的一老头儿。你说你那么大岁数了,安享晚年不好吗?元宝儿长大了,含饴弄孙不合适,可你不是有五六个儿子嘛,让他们多生几个给你玩儿多好!瞎掺和临安这些破事儿干嘛呢?好好的人都没了……” 吴扬肯定自己刚刚并没有说以酒祭奠的是何人,李南风这个纨绔子却一下子准确地捕捉到了,他不由重新打量起这个一向嬉皮笑脸的皇亲贵戚来。 李南风受不了吴扬灼灼的目光,他张开五指一阵乱摇:“你别用这种眼光看哥哥我啊!哥哥虽然滥情,喜欢的只有白嫩嫩的小娘子,可没有那些不三不四的爱好!” 吴扬:“装,你继续装!” 李南风:“投降投降,其实这有什么难猜的,你在临安城又没有什么亲眷朋友,最近能让你以酒相祭的也只有驸马都尉那个老头了。” 他拍了拍吴扬的肩:“你别为他难过,驸马都尉以一人性命保下了整个韩府,值当了!再说,他那个管家叫韩让的虽然自刎在他面前,不还得了个‘忠仆’的美名吗?官家还给他长子封了个承节郎,虽然是最低的九品,可到底也是官了不是?要我说韩老头真是把好处都捞尽了,不然那韩让落到皇城司手里不还是死,而且是极不光彩的死法。” 李南风重新给两人的杯子斟满酒,轻轻碰了一下杯:“要我说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你呀就是活得太不痛快了,跟那些升斗小民一般,枉当了一个少保家衙内的虚名!你看看哥哥我,既能宿卫宫禁,又能被看添香,多好!” 吴扬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一口干了杯中酒,问道:“你不是拿下地了嘛,怎么不见你动工?是图纸还没有规划好?” 说起这个李南风立刻眉飞色舞:“难得拿到地皮自然得好好规划。你嫂子让我托人去找工部最好的匠师,务必要将宅子建成临安城独一份。对了,你的哥哥也帮你一起找人来勘察过了,只等图纸出来你首肯了,咱兄弟二人一起动工!” 吴扬惊异道:“我?我可没钱扑买地皮!” 李南风:“是官家私库出的钱!原本你那块地是没有的,我当值时说漏了嘴,官家听到了叫人送来介绍地块的小册子,硬生生在我旁边抠出来一小块地,按照市价付钱,地契却在你名下,一应文书都是哥哥我亲自去办的,错不了!” 见吴扬皱眉,李南丰又斟了一杯酒:“你别嫌那地小,足够你起一座园子,再建一个两进的宅子,就是你娶宰相的女儿进门也不辱没她!” 吴扬将酒干了,“我哪里是嫌弃地方小,我是不知情,一直没去谢恩,心里不自在!” 李南风贱兮兮地笑道:“这有什么不自在的?我再说一个,你听了只怕更不自在!” “别卖关子,有什么话赶紧说来!” “这阵你进宫少,皇后和几宫娘娘们忙忙乱乱的,让朝中文武官员将家中有适龄未婚女儿的都将画像呈进宫里。我估摸着是要替建王纳侧妃了,还有建王的几位世子,恩平郡王的几个儿子也都到了婚配的年纪,这个时候皇上赐你的皮起宅子,你自个儿想想是什么意思!” 吴扬顾不得自家事,问道:“为何是替建王纳侧妃?王爷的发妻不是亡故了吗?正妃的位子一直空着……” 李南风夹起一粒油炸花生扔进嘴里,吊儿郎当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建王的正妃必定是从他身边的两位夫人中择定一人扶正,错不了!那两位可都是吴皇后的宫女出身,最得皇后信任!算了,别人家事管他作甚?哥哥只问你,在临安可有心仪的小娘子?你脸皮薄,哥哥我替你去皇后面前吹吹风,保管你娶到心仪的娘子!” 吴扬正要说话,就看见白羽在一侧对他挤眉弄眼。吴扬招手让他过来说话。 白羽向李南风行了一个礼,对吴扬说道:“范掌印派人来请提点去宫里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第五十八章 卧底石南亭 范曾派来请吴扬的是小六子,他先到皇城司,没找到吴扬,这才让白羽带他到湖畔。 小六子将吴扬带到冰井务,地窖入口有密谍司的人守着,见到小六子纷纷躬身施礼,让开入口让他们进去。 刚进地窖不久,一股巨大的血腥味冲鼻而来。吴扬看到上次验尸的台子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老人,太医署擅长治疗外伤的医官正在低头忙碌。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跪在地上,将脸轻轻贴在老人的肩窝处,范曾和谢大成都在,看到吴扬都点头示意。 在范曾和谢大成的身边吴扬看到一个熟面孔,忠义营的仇十一,他断臂上缠着绷带,有血迹渗出来,这个黑铁一般的汉子坐在椅子上,铜铃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台子上的老人。 吴扬也不说话,走过去找了张椅子坐下,和大家一起等。 医官吩咐跟来的徒弟:“带了参片没有?给他含着,我要清理碎骨了!” 老头看起来已经六十岁了,枯瘦的脸上毫无血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吴扬很难想象一个瘦小的老头儿身体里竟有那么多的血液,他一身土布衣服上都是血迹,台子上铺着的白布也染成了血色。 小徒弟麻溜地从医药箱里取出参片,掰开老头的嘴巴给他含了几片。 跪着的小伙子抬起头,挪动了一下膝盖,用双手紧紧地握着老头的手。 他抬起头的瞬间,吴扬看清这个小伙子面红唇白,竟然长得十分俊秀。 小徒弟递给小伙子一个小小的竹节,“你拿着,一会儿要是你爷爷痛得太厉害,你就往他嘴里塞这个,免得他咬到舌头!” 医官赶人道:“范掌印,吴提点,伤者失血过多,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两位大人要问话还是等他醒过来再问。这里血腥气太重,伤势处理好了再请二位下来。” 范曾和吴扬纷纷道了一句:“医官辛苦!” 几人鱼贯走上地面,地窖入口就在冰井务的西侧值房内,一溜儿四间房,此时自然归属给密谍司。 从北往南数,地窖入口在第三间房内,范曾带着几人到了第二间,几人按照尊卑分别落座,密谍司的杂役送来茶水。 杂役离开后,小六子亲自去门口守着,范曾这才开口说道:“小吴大人,请您过来是有件事要劳烦皇城司搭把手。大成,还是你来说。” 谢大成答应了一声是,然后向吴扬讲述起事情的始末。 躺在台子上的受伤老人名叫石南亭,他原本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相马师,绍兴二年,岳飞按照皇帝的旨意发出招募令,石南亭第一个来应募。 “他有一手祖传的相马和养马的本事,岳帅本想留他在军中,可他不肯,他说他家里好些人都死在金人铁蹄之下,他要报仇!他要去金国卧底!他要亲眼看着金国怎么灭亡!” 岳飞拗不过他,只得放他去了。 岳飞之所以想留住石南亭,除了看中他相马养马的本事外,更重要的是不想他白白送死。 石南亭祖传的相马之术在大宋的确小有名气,可金人自小就在马背长大,与坐骑的感情如同兄弟一般,石南亭的相马术未必够看。 谍子是去做卧底,不是去白白送死! 石南亭到了金国就像石沉大海一般渺无音讯,没想到快三十年了,他又出现了,而且是以这样血呼啦差的模样,出现在临安城外。 仇十一带着新婚的娘子戚五娘先去了建康,戚五娘的娘家在建康,两人去祭拜了戚五娘的父母,又跟她兄嫂叙了叙旧。 按照原先的打算,仇十一要带戚五娘去鄂州,去寻找老梁的嫂子和侄儿,将老梁积攒的银钱还有老梁的抚恤金送给老梁的嫂子养老,感谢她替老梁家拉扯大了几个孩子。 谁知仇十一得知了驸马都尉去世的消息,更知道了这么多年一直是驸马都尉在庇护孤山营,庇护他们这些伤残了的老卒。也知道了前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替岳帅翻案种种事件,都是驸马都尉在背后使力。 仇十一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既然知道了这一层,他无论如何都要先回临安祭拜驸马都尉。 他知道驸马都尉没了,临安百姓的怨气还在,之后很长的日子里,韩府的人日子都不会太好过,他要报恩,他要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守护驸马都尉的后人,他相信,老梁也会同意他的做法! 仇十一是赶着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入的临安城,他将娇妻安顿好,出门溜达了一圈,已经打听得明白,驸马都尉落葬后,韩府闭门谢客,他们的儿孙们都在府中守丧。 可总有一些人会偷偷溜到清凉山上,彻夜往韩府扔臭鸡蛋、烂菜梆子,甚至往韩府的大门上泼粪。 韩府的下人出门采购也总会遭遇白眼和辱骂,甚至被人兜头吐口水! 韩府的主人都是世家公子,应付不来这些市井无赖手段;韩家的下人要顾及主人的脸面,只得忍气吞声。 可他仇十一是什么人?战场上的厮杀汉,孤山营里的残废,是最低贱最没有地位和存在感的人,他怕什么! 他要去韩府守着,他要帮恩人守住后人的体面,他不能让那些污秽沾染上恩公后人的鞋面! 他要报恩! 仇十一安顿好妻子,扛了根挑柴的扁担出门。 他一路在暗影里躲躲藏藏,躲避巡夜的禁卫。 刚刚走进一条暗巷,仇十一听见了打斗的声音,那时兵刃的撞击声,打斗的双方都默契地不发一语。 仇十一按捺不住好奇,伸出脑袋偷偷一瞥,只见四五个大汉在围攻一老一少。老人已经受了伤,根本就不是大汉的对手,这一老一少被杀或者被擒只是迟早的问题。之所以还能跟大汉周旋,全仗着少年手中端着一把弩! 仇十一不想管,也不敢管! 临安城内随便走出一个人来,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他的下半辈子只为两个人活着,他的娘子,他恩公的后人! 大汉将一老一少逼到墙角,少年将老人护在身后,尖声道:“爷爷,神臂弩还有三只弩箭,金狗咬得这样紧,咱们是脱不了身了。弩箭一射完,你就拿刀捅死我,我宁愿死也不会跟他们回去!” 少年一开口,仇十一顿时吓了两跳,第一吓是那少年竟然是个姑娘!第二吓是围攻祖孙的壮汉竟然是金人! 仇十一对金人的仇恨是刻在骨子里的,多少次他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战友,睡过一个被窝的兄弟倒在金人的铁浮屠之下,尸首不全;多少次他们写下血书,约定“杀尽鞑虏,还就爹娘”,却永远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仇十一向豹子一样冲上去,抡起扁担狠狠地在距离最近的一个壮汉脑袋上砸下去,顿时将人砸倒在地。 仇十一趁另外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立刻跑过去将祖孙二人护在身后,他低声威胁:“你们信不信,只要某吼一声金狗来了,你们几个一个也别想走脱!” 不是仇十一不想拼命,他失去了一只手,对付一下临安暴徒那种市井混混还行,面对这些正值盛年的军中好手,他根本不是对手! 惊走了那几个金人,老头儿就昏过去了,仇十一和小姑娘一起费力地将老头儿弄回家中,见老头儿伤势沉重,怕他死在家里,仇十一连夜去请回春堂的大夫给老头儿进行了简单的治疗。 “他醒过来一次,说他是岳帅的军情谍子,在金国卧底,有重要军情要报告皇帝!”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五十九章 密蜡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几人的茶都换了两遍,终于,医官让徒弟上来通知,说是老头儿醒了。 范曾让小六子扶着走在前面,几人重新回到地窖,医官正在铜盆里洗手,铜盆里的清水都变成了血色。 台子上的老头已经睁开了眼睛,原本跪着的男装少女正端着水慢慢地喂他喝。 医官将擦完手的布巾放下,对看过来的范曾说道:“他喝的是参茶,范掌印要问什么抓紧问,他失血过多,伤势又重,真不晓得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正在喂老头喝水的少女嚯地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盯着医官,医官又补了一句:“死是死不了,要不我白忙活这大半天干啥?年老气虚撑不了多久又要晕过去!” 医官向范曾和吴扬拱手:“范掌印、吴大人,下官开了药方,留下了补血气的药,该交代的也都交代给这位姑娘了。下官告辞了!” 范曾、吴扬和一干人都向医官回礼。 “医官大人辛苦,小六子,你送送医官大人!” 范曾吩咐小六子送人出去,台子上的老头在孙女的帮助下拼命撑起身子,拱手向众人见礼:“小老儿石南亭,不知哪位大人是岳元帅的军情参议?” 范曾摆了摆手:“你且躺着。这位就是你要见的岳家军的军情参议谢大成,你带来什么谍报现在可以说了!” 谢大成走上前,石南亭把眼望向仇十一,见他点头,老头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他向孙女说道:“小玉,将东西取出来给谢大人。” 石小玉点头答应,她要了一个铜盆放在地上,然后背转身子单膝跪在地上,只见她将头尽量地向上仰起,与优美的脖颈几乎成了一条直线,然后将食中二指探进口中,慢慢地从口中拉出一根几近透明的细线,细线的末端是一个密封的蜡丸。 随着蜡丸“啵”地掉进铜盆里,小玉双手撑在地上,低着头不住干呕。 “小老儿跟孙女一老一小,路上风险实在太大,只得想了这个笨法子。栓蜡丸的羊肠线最多能撑三日,每隔三日都要将蜡丸拉出来重新换线、密封,这一路上小老儿这孙女遭了老大的罪!” 石小玉干呕了一阵,渐渐缓过来,只见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把极为小巧的剪子,在牙齿上轻轻一剪,众人这才发现,透明的细线一端连着蜡丸,另一端栓在她的贝齿上,只要将蜡丸吞入腹中,就是神仙来搜身怕也找不到蜡丸藏在何处。 铜盆里盛着清水,石小玉将蜡丸洗干净了,又用手帕擦干,双手递给谢大成:“这是金国最大的几处军马场,军马场的位置、布防、军马的数量我和爷爷都画下来了,都封在蜡丸里,请大人过目!” 谢大成接过蜡丸先检查了一番,然后轻轻捏破,从里面抽出一幅巴掌大小的细绢,他匆匆瞥了一眼,见上面果然画着山川地形,标注了数字,立刻恭敬地呈给范曾:“掌印请过目。” 范曾接过细绢略微抖一抖,招呼道:“小吴大人,咱们去那边仔细看看。” 谢大成见石南亭双颧潮红,知道这是用参茶提气的结果,他体贴地问道:“老石,你可撑得住?” “多谢大人关心,小老儿还撑得住。只是大人你因何做这般打扮?” 谢大成既入了宫成了密谍司的人,此时自然是穿的内监服色,石南亭心中疑惑,碍于人多一直忍着没问,这是范曾和吴扬一干人都去了地窖的另一边,这才小声问出来。 谢大成:“此事说来话长,我如今已入宫在密谍司范掌印门下,但我此前的确是岳帅的军情参议。老石你的档案我看过,你是绍兴二年主动投到岳帅麾下,去金国卧底。你是带着你儿子一起去的金国。那是你的独子,也是你们老石家剩下的一根独苗!” 听到这里,石南亭对谢大成的身份再无疑虑,他的儿子并未记录在册,只因他做军情谍子是为了报仇,并不想儿子也做密谍,那个时候的石南亭相信所有的事情在他这一代都应该了结了。 之所以带着独子一同冒险,石南亭是希望儿子也能在复仇中出一份力:“如果石家的人都死光了,他还能独自苟活,他就不配做石家的子孙!” 石南亭老泪纵横:“大人,我等在金国苦苦相盼,盼了快三十年岳少保的大军没有来,朝廷的大军也没有来,反而是岳少保死了,宋金议和了,这是为什么呀?难道杀父夺妻之仇,破家灭门之恨陛下都忘了吗?” 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捶着石台:“那陛下和岳帅又何必招募我等去金国做什么卧底!” 他眼泪汪汪地望着谢大成:“绍兴二年那批谍子几乎都死光了,老朽若不是侥幸进了太师府,后来又跟在如今的金国皇帝身边帮他养马,老朽多半也早就尸骨都化成污泥了!” 石南亭带着才十岁的儿子石中棠越过淮河一路向北,他的目标很明确,去上京,到最靠近金国皇帝的地方去,石家的仇要找那个最大的仇人报! 石南亭起初并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他和其他招募来的草莽英雄一般,凭的是一股血勇和对金人的仇恨! 石家原本是当地的望族,族中子弟靠着祖传的养马、相马之术家财颇丰,也有名望。族中子弟成年后都会出去历练一番,结交贵人,寻找机缘,因此石家子弟不论男女都会一些粗浅的功夫。 金兵打过来的时候,石家的族长组织族中子弟拼死抵抗,结果全族被屠,上至一百零一岁的“人瑞”石家老祖宗,下至刚出襁褓的婴孩,无一幸免。 石家的女儿原本可以存活,可是石家的女子性格就像她们的姓氏一般刚硬,她们或自杀或被杀,无一苟活! 石南亭带着独子去外地帮人相马,这才躲过一劫。 全族被屠之仇,石南亭无时或忘,从那时起他余生只剩下一件事:报仇! “你知道密谍的下场有多惨吗?剖腹挖心,剜眼割舌。皇统九年,小老儿亲眼见到金国皇帝抓住了一个宫女,说她是宋朝的卧底,大人,你知道金狗是怎么对待她的吗?” 石南亭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那一幕是他永生忘不了的噩梦,也是他拼死也要带着孙女逃回宋朝的根由! 第六十章 谋进太师府 餐风露宿了大半年,石南亭带着儿子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金国都城上京。 父子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站在上京的街头茫然无措。 那是大宋绍兴三年,金国天会十一年,金国皇帝是庙号太宗的完颜晟。 宋金两国之间战事不断,金人对宋人充满了防备和鄙视,尤其是在金国的都城上京,宋人要么是投降金国的“降臣”,要么就是权贵府上的奴隶。 石南亭这般既无身份又无地位的宋人,一旦被抓住只能为奴为婢,这和当初石南亭计划靠着祖传的相马、养马之术投靠上京权贵做一个门客之流的设定完全不符。 石南亭父子沦落成了上京街头的一对乞丐。白天,他们在上京街头乞讨,忍受乞丐头子的勒索和欺负;夜晚,父子俩找个破庙或者是富户家的屋檐下栖身。 乞丐,虽然是社会的最底层,可也是消息颇为灵通的群体。 石南亭会相马、养马,自然也会一些望闻问切之术,开一点治疗头疼脑热的方子,靠着着意结纳和医术医方,石南亭得到城中乞丐头子的青睐,父子俩吃食有了保障,对上京城权贵的性情、喜好、家长里短都有了充分的了解。 进入权贵门庭,只差一个契机。 这个机会在天会十二年终于让石南亭等到了。 二月二十四日,是太师完颜宗干次子完颜亮的生日。 这一年完颜亮十二岁了。十二岁,根据女真人的传统相当于一个男孩子的成年礼,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生日。 完颜亮是宗干的庶子,但他长相英俊,性格沉静,非常聪明,因此在宗干众多的儿子当中颇为出众,深得完颜宗干喜爱。 尤其是完颜亮非常喜欢大宋的诗词文章,词采风流,从八岁起就着意与居住在金地的宋辽名士交往,他在文学上天分颇高,一些宋辽名士爱他年少聪颖,称他为“神童”。 完颜亮的十二岁生日得到父亲完颜宗干的重视,他送给儿子一匹马,一匹通体乌黑,只四个蹄子雪白的骏马,号称“乌云盖雪”。 完颜亮极为喜爱这匹一岁口的小公马,日常进出都骑着它。这匹小马也极通人意,一人一马配合得极好。 那天,完颜亮骑着乌云盖雪出门,他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文会。他打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只是父亲众多姬妾中的一个,娘家无权无势,他没有母族的力量可以依靠,要想在父亲众多的儿子中脱颖而出,又不致招来其他兄弟的妒忌和打压,只能另辟蹊径。 亲近宋辽名士,学习大宋文化就是很好的途径。 他的父亲目光深远,早就看到将来宋金休战,金国要发展,要治理国家,必须学习宋朝的典章制度,甚至要信重宋臣,“以宋治宋”。 一切都很顺利,当他骑着乌云盖雪走到拐角处,突然有个蒙面人向他射出了一蓬牛毛细针。 牛毛细针的力度不是很大,但数量足够多,完颜亮见机极快,几乎是蒙面人出现的同时,他立刻将身子藏到了马儿的另一侧。 一蓬细针几乎都打在了马身上,马儿顿时发了狂,载着他一路狂奔,足足奔出了两三百丈,那马儿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看是不活了。 几乎是马儿力竭的同时,完颜亮甩蹬落马,将马儿用力一推,避免了被马儿压在身下。 只是这样一来,他几乎是滚落在地上,一身湖蓝色的锦衣满是尘土,胳膊和膝盖都摔伤了。 完颜亮起身第一时间走到倒地的乌云盖雪面前查看马儿的情况,此时侍卫们也赶到了,施放毒针的蒙面人被侍卫押到完颜亮面前。 “说,你针上涂的什么毒?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呸!爷爷施的毒你们金国无人可解,尤其这匹马中针后奔行了这么远,神仙难救!可惜啊可惜,爷爷的毒针没能杀了你这小金贼,只能杀死一匹马儿,枉费了爷爷的一世英名!” 完颜亮:“搜,看看他身上可有解药!” 蒙面巾被扯去,那汉子哈哈大笑:“爷爷是抱着必死的之心来的,岂会带什么解药,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招来侍卫一顿拳打脚踢,那汉子怒骂不绝,侍卫从他身上果然只搜出些匕首、铁钉之物。 那汉子哈哈大笑:“金狗走运,爷爷只杀了你的马儿,可惜了!” 说罢那汉子嘴角流出一缕黑血,眼看是不活了。 完颜亮皱眉道:“牙齿藏毒,这是宋朝密谍的手段,将他挖眼割舌,鞭尸示众!” 吩咐完,完颜亮不再理会众人,自顾自蹲下,轻轻抚摸着马儿的鬃毛,那马儿似懂得主人的心意,大大的眼睛里竟流出泪水。 “蜂毒,是蜂毒!” 一户人家的石狮子后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他见完颜亮和侍卫们都转头看他,吓得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个孩子不消说就是石中棠,那个行刺的蒙面大汉也是一个暗谍,他不惜拼上性命做了这出戏,就是为了将石南亭父子送入太师府中。 牛毛细针上抹的的确是蜂毒,来自占城的一种毒蜂,人畜中了这种蜂毒都会发狂,奔行至力竭而死。 石南亭自然不会让完颜亮的马儿力竭而死,因此牛毛细针上不仅有蜂毒,还有麻醉剂,乌云盖雪才会奔行两三百丈就倒下了。 由年纪小小的石中棠牵出石南亭,顺利治好了完颜亮的马,一切都顺理成章,父子俩也因此进入太师府,石南亭做了太师府的一个马夫,石中棠则跟在完颜亮身边,成了他的亲随之一。 谢大成:“你既进入了太师府,完颜亮也篡位登基成了皇帝,为何这么多年从不见你传出半点消息?” 石南亭苦笑道:“太师治家极严,完颜亮别看当时年纪小小,他天性阴沉,极有城府,我们父子虽进了太师府其实并不得信任,完颜亮对我父子的疑心从未消除过。最初几年,我时刻都能感觉到身边有监视的眼睛。中棠被他带在身边,恐怕也是看他年纪小想套话罢了。” “既然不得信任,又哪里有情报可传递?真正让他对我父子二人放下防备是在小老儿目睹了那姑娘的惨死。得到他信任则是他篡位时中棠下了死力,可完颜亮此人疑心甚重,猜忌心极强,谁又能真正得他信任呢?” 第六十一章 嗜杀的金国皇帝 跟随吴扬从地窖里出来,走出冰井务衙司老远,长吉依然觉得后脖颈直冒凉气。他拉了拉衣领,快走两步赶上自家公子。 “公子,那老头儿说的是真的吗?金国,金国的皇帝真的那般变态?将人绑在柱子上活剐,还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肉一片片烤来吃,啧啧啧,这是他妈的什么恶魔!老子将来若是见到了,一定将他千刀万剐,将他的臭肉烂肉都塞他嘴里,呸,猪狗不如的东西!” 吴扬淡声道:“你没机会了!那个皇帝叫完颜亶,已经被如今这个金国皇帝夺位杀死了,尸身只怕都化成白骨了!” 长吉吐了口口水:“呸!化成白骨又怎么样?还不是可以挫骨扬灰!那可是个姑娘啊,一个活生生的不满二十岁的姑娘,还是我大宋的姑娘!” 吴扬暗暗叹息一声,石南亭所说的大宋女谍,应该就是董小乙的姐姐董月娥,没想到她竟死得这样惨烈! 金熙宗完颜亶在位的最后一二年,残忍嗜杀,伺候他的太监宫人被他杀掉的不计其数,以至于宫人们当值如同赴死,如果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要感谢白山黑水之神的保佑! 文武大臣稍有疏忽,被他当殿杀掉的也不少,以至于金国的臣子们要么请求外放,要么装病不去上朝。 完颜亶自己也知道自己犯了众怒,据说他每晚都要将佩刀放在枕头底下才能睡着,夜里若是有宫人接近他的寝帐都会被他杀掉。他嗜酒如命,夜里又常要茶要水,宫人若是来得迟一丁点,也要被他杀掉! 董月娥的谍子身份究竟有没有暴露,很难说。从石南亭的讲述听来,其后金国皇宫并未掀起大狱,或者“抓获宋朝女谍”云云,只是金熙宗的一个借口罢了,是他残忍嗜杀的一个借口! 据说金国当今这位皇帝完颜亮虽然还不足四十岁,却有了堂兄完颜亶末期的样子,也是一般多疑多忌,尤其他是杀死了堂兄完颜亶才登上的帝位,注定了他的皇权充满了血腥味! 这位皇帝从登基之初就一路杀杀杀,金国的权贵大臣,靖康之变中的功臣几乎被他杀光!上京的金国贵族如斜也家几乎被他连根拔起,这样被满门除尽的金国贵族有七十六家之多,可以想象这位皇帝有多么的铁血无情! 完颜亮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孙子,金熙宗则是金太宗完颜晟的孙子。完颜亮夺位后将太宗一系的完颜氏子孙几乎杀光! 为了自己的帝位更加稳固,这位金国皇帝下令铲平宗庙,拆毁皇宫和大臣宅邸,甚至平掉金国历代祖先的坟茔,将国都从上京迁到燕京,美其名曰上京酷寒,不宜居养。 这位金国皇帝虽然还没到每晚要枕着兵器才能入睡的程度,但他又开启了新一轮的杀戮,据说连与他有半师之谊,手握重兵久镇边关的老臣完颜撒离喝也未能幸免! 或许,当金太宗完颜晟从哥哥完颜阿骨打手中继承皇位,奠定了金国皇权承袭兄终弟及的基调,也给金国的皇权承继埋下了阴谋和猜忌的种子,金国的皇帝越到后期越嗜杀应该跟这个脱不开关系! 完颜亮还极为好色,据石南亭描述,最近一二年完颜亮很少上朝,每日躲在寝宫内与他众多的姬妾嬉戏,大臣们有军国大事禀报,只能在他寝宫外候着,他什么时候在女人的肚皮上消磨完过剩的精力,什么时候才起身草草处理政务。 “完颜亮这些年除了调运粮草,打造兵器,积极备战外,唯一的爱好就是重修汴京宫室,我儿石中棠曾听他对大臣豪言,他平生有三大志向: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远伐,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二也;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哪怕他贵为皇帝,小老儿又岂肯将孙女送进皇宫让他糟践?况且他杀了我儿子,逼得我儿媳上吊,石家与金国新仇旧恨,誓不两立!” 吴扬和范曾等人这才知道,石南亭带着孙女如何能在皇宫侍卫的追杀下,一路从金国有惊无险地逃到临安,实在是金国皇帝对石小玉势在必得,每到紧要关头石小玉就以死相逼,这才给祖孙俩挣出一条活路。 想到这里,吴扬对长吉道:“你去找刘婆子,让她将前院的厢房打扫出来,石南亭祖孙就暂时安置在府里。记住,对外就称是你母亲的族叔带着孙女来投奔你,平常嘱咐他二人少出门,一切信息都要对接好,不可出纰漏!” 石南亭祖孙显然比他们最初估计的要重要得多。 石南亭与儿子石中棠待在完颜亮身边多年,况且石中棠又参与了帮完颜亮篡位的大事,父子俩极得完颜亮信任,石中棠死之前是完颜亮的侍卫长,石南亭则是金国天厩院副院使,负责替皇帝训养马匹,因此他能接触到金国军马数量和几大军马场的位置和布防等等信息。 如今金国皇帝只是派侍卫秘密捉拿祖孙俩回金国,若是知道祖孙俩已经跟大宋的皇城司和密谍司搭上线,很难说他不会行文向大宋朝廷索要逃官,届时皇帝将会陷入两难,祖孙俩的处境也会岌岌可危。 长吉答应了一声“是”,吴扬又接着说道:“我回去沐浴换身衣服,立刻进宫与范掌印一道求见陛下。你去皇城司跑一趟,就说我的命令,着白羽带着察子和快行秘密寻访金国的侍卫。一旦查实了立刻向我禀报,不可妄动!” 二人走到分岔口,长吉自去皇城司传令,吴扬则回到清凉山的宅子里沐浴更衣,他在地窖里沾染了一身的血腥气,这般去见皇帝实在是大不敬。 清凉山上住着的都是临安城的世家豪门,越往上越是富贵无极。吴扬的宅子位于清凉山脚下,他已有数日不曾归家,刚到门前负责洒扫的刘婆子迎上来:“吴大人您可总算是回来了,您老家兴州来人了,老婆子将人安顿在门房里,正要寻人去皇城司向您通禀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笑喊道:“十公子,长安给您请安——” 第六十二章 兴州来人 “长安,你怎么来了?三哥他最近可好?” 吴扬见来人竟是三哥吴挺的长随长安,立刻带着他走进宅子,又对刘婆子说道:“刘妈,近日府里人多,劳烦你将第一进的东西厢房都收拾出来,被褥也都换新的,不够就去买!” 刘妈欢天喜地地接过银子,“吴大人放心,婆子这就回去叫上我的老头儿和儿子儿媳,保证将整个府里都收拾得妥妥贴贴。” 等到刘婆子离开,吴扬和长安也穿过月洞门到了第二进。 第二进是个四方的天井,迎面三间正房,是吴扬的卧室、书房和会客室,左右各两间厢房,长吉住了东头的一间,另外一间则堆放一些杂物。 “西边的厢房都空着,你选一间住下。可用过饭了?若是没有你自去山下坊市里随便吃点垫垫饥。我马上要进宫一趟,却不得空来招呼你,长吉估摸着一会儿该回来了,让他带你去临安随便逛去。” 吴扬在家中时与三哥最是交好,他来临安这几年,两兄弟一直有书信往来,此时乍然见到三哥的长随,吴扬的话也比平日多了好几倍。 长安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材挺拔,面目英俊,打小就跟在吴挺身边,吴挺去了军中,他也跟去军中,说是与吴挺情同手足也不为过。 吴挺对这位十公子上心,长安自然也随主子心意,他笑道:“三公子好得很,就是记挂十公子您,下个月十七是老太爷生日,三公子派小的来务必请您回兴州一趟给老爷子祝寿!十公子您可真了不得,小的还没到临安就听说了,陛下升了您做皇城司提点,这是多大的荣耀!您回兴州老太爷肯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吴扬的面色淡下来,颇为冷淡地说道:“再说罢。如今临安多事,陛下那里离不得我。我沐浴去了,你要饿了只管去山下吃东西,这银票你拿去,不用替我省银子!” 长安瞥眼一看竟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他赶忙推辞道:“小的出门前三公子给了我足够的盘缠……” 吴扬将银票塞进他手里:“三哥给的是三哥给的,你到了临安我自然要管你,不能让三哥笑话我慢待了他的人!” 吴扬说罢径直去位于正房和西厢房之间的浴房沐浴去了,长吉不在,他又几日没有回府,家里没有备着热水,不过是用凉水匆匆冲洗了一下。等他出来换上了崭新的绯袍,牛皮制作的腰带上缀着宝石,挂着银鱼袋,入宫行走的腰牌和用如意结挽着的玉佩,显得风神玉朗,将长安都看呆了! 平常人穿绯袍要么衬得气色黯淡,要么显得轻佻,唯有穿在十公子身上衬得他如同芝兰玉树,长安心道怪不得皇帝老儿要赐十公子着绯,但是面前这么一站,看着也舒服啊! 吴扬哪里知道他心中这些小九九,抬脚往外走去:“我即刻进宫面圣。府里没有门房,钥匙就在门口投拜帖的铁皮箱子里,你要出门只管出门。” 长安望着吴扬扬长而去的背影,不禁摇头,十公子如今做了皇城司提点脾性却一点也没有改变,提到老太爷还是这般不假辞色。 捏了捏手里的银票,长安又惹不住咋舌,如今的十公子果然是今非昔比,随随便便一打赏就是一百两银子,这其中固然因为自己是三公子的长随,格外得十公子看重,可十公子同从前大不相同也是真的。 吴扬直接到了御书房,不仅范曾在,左右二相,兵部尚书杨椿、三衙管军杨沂中、户部尚书俞肇也在其中。 吴扬急忙告罪,皇帝道:“无妨。颂卿来得正是时候,方才说起一路尾随石南亭祖孙进临安的金国侍卫,汤相忧虑,恐处置不当引起边衅,不知颂卿那边做何安排?” 吴扬赶紧抱拳道:“臣已吩咐长行掌班白羽统领逻卒和长行秘密排查,一旦确实立刻向臣禀报,不得轻举妄动!” 右相陈康伯嘉许地看了吴扬一眼:“吴大人处理得宜,不知确定金人行踪后吴大人又预备做何处置?” 吴扬老实抱拳道:“正要请陛下示下!” 见吴扬将皮球踢了回来,君臣几人又开始新一轮的扯皮。 御书房里的都是大宋朝的首脑人物,吴扬这个从七品的皇城司提点实在不够看,他学范曾只是在一边安静地当个人形木桩。 君臣撕掳了半天都没得出结果,吴扬在一旁总算是听明白了,这事儿难办归根结底就在于如今的大宋朝弱势,皇帝对上金国毫无底气,既怕动了金国侍卫惹来金国皇帝兴师问罪,又顾忌一国之君的颜面,不能对潜入大宋都城的金国侍卫放任不管,谁知道他们暗地里还有没有其他居心? 眼看君臣争执不下,吴扬抱拳躬身道:“陛下,微臣有一言可解燃眉。” 赵构:“颂卿有什么主意只管说来。” 吴扬:“金国侍卫既是秘密行事,定也不愿我朝知晓,我们只需派人暗中看牢了,若没有别的目的只需暗中遣人驱离。若是别有居心,就需将人拿下,秘密关押,不伤其性命即可。” 赵构捋掌道:“妙啊,就照颂卿的主意办!” 其实左相汤思退和右相陈康伯等人未必想不出办法,只是两派积怨已久都想趁机打压对手,反而将具体事务搁置了。 这是王沐恩轻声禀报道:“大官儿,画已经得了。” 见赵构首肯,王沐恩稍稍提高声音对门外道:“抬进来。” 两个小内侍抬着一架屏风进来,屏风上是山川地形图,原来赵构命宫中画师将石南亭祖孙绘制的地图放大了绘制在屏风上。 “这就是石南亭带来的情报,众位爱卿都看看。” 见宰执重臣都围聚在屏风前,范曾解说道:“各位宰执大人请看,这五处最明显的标记是金国的军马场,其中三处都在中都附近,另外两处一在汴京,金人称南京;一在盱眙附近,从中都南下,正好形成补充!” 户部尚书俞肇问道:“五处军马场一共有马匹多少?” 吴扬:“一共是五十六万四千三百余匹。这是金国皇帝下令从全国征调的民马数量,他们常年保有的军马数量在十万匹左右,所以金国能动用的军马数量是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余匹。” 兵部尚书杨椿问道:“老俞,咱们能用的军马数量有多少?” 俞肇摇头道:“目前在册的军马数量是二十一万七千两百二十四匹,这是绍兴十二年的数量,这么多年下来,老病而死的不知多少,真正能用的我估计不超过三成,这还是比较乐观的估计。” 杨沂中面色凝重:“三成太多了,最多不超过一成半。” 吴扬继续说道:“根据石南亭收集的情报,金国皇帝从前年起就在通州和东海县设立造船厂,打造战船,由渤海人为骨干组建的水军正在加紧训练。去年起金国皇帝又将金国全国的能工巧匠抽调到中都集中打造武备,据石南亭讲述,中都炉火昼夜不息,匠人累病累死者众多,很多病累而死之人不及掩埋,尸骨被投入炉火中当作薪柴。” 汤思退面色煞白,切齿道:“畜生,兽行!” 陈康伯退后一步,躬身施礼道:“陛下,恳请陛下重整军备,固我大宋边防!” 兵部尚书杨椿、户部尚书俞肇、三衙管军杨沂中纷纷躬身道:“恳请陛下重整军备,固我大宋边防!” 就在皇帝心思摇动之际,突听左相汤思退高声道:“陛下,不可!” 第六十三章 心病 吴扬出宫,长吉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 “公子,是去皇城司还是回府?‘闪电’我给您牵来了。” 吴扬翻身上马,“先去皇城司,白羽可安排人去了?” 长吉也跟着骑上黄骠马,“都按您吩咐的说了,白羽亲自带人去的,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长安那边我让他先歇下了,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他也是累坏了。对了,公子,你不是进宫向皇帝禀报石南亭祖孙的事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主仆二人在天街打马而过,长吉落后吴扬半个马身,在马上问道。 吴扬想起刚刚御书房的口水仗,无非是右相陈康伯一系要皇帝重整军备,积极备战,左相汤思退则担心宋朝的举动会惹恼金人,把战争的从“可能”变成“一定”。 一句话,皇帝和汤相公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继续用“绥靖”逃避战争,逃避一个一国之君应该承担的责任! 吴扬算是看明白了,对于一个没有壮志雄心的君王,管理一国和管理一州对他来讲没有分别,只要不冒险、不死人、生活不受影响,都行! “相公们同陛下商议军国大事,一时半会撕掳不清楚。对了,石南亭祖孙可安顿进来了?” “还没有。刘婆子一家正在打扫宅院,我估摸着石老还在昏睡,预备接到公子后再安排皇城司的马车将人接进府里。” 吴扬赞许道:“行事越来越稳妥了,就按你说的办!” 长吉笑道:“谢公子夸奖!” 吴扬:“你身上不是还领着都头的职分嘛,明日你去指挥使衙门挑一伙人,就做我的亲卫,人都归你管辖!” 长吉喜不自胜:“是公子,我一定好好挑。这下看长安还怎么在我面前神气!老子也是手下有人的了!” 吴扬作为上五指指挥使,按例是可以配几名亲卫的,只是他年轻,为人又低调,一直都只有长吉一个长随。如今他升了皇城司提点,自然也要将体面撑起来,这才让长吉去挑人。 五人为一伙,人数虽然不多,总比光杆司令强! 长安已经是兴州军的校尉,他还只是个都头,可兴州军的校尉又如何能与皇帝亲军的都头相提并论? 有了吹牛的资本,长吉自然高兴。 吴扬到公事房处理了一下公务,最近临安城还算平静,只除了石南亭祖孙的事件。 枭龙一死,皇城司对外侦缉的力度大为减弱,白羽新来,资望不足以服众,看来还是要尽快提拔一个自己人将这块撑起来。 吴扬摇了摇铃,对进来的侍卫说道:“叫谢兀鹫来见我!” 那侍卫躬身领命,不消片刻又回来了:“启禀大人,谢掌班一个时辰前出去了,说是奉了您的令侦查贼人,他与白掌班亲自带快行和逻卒出去了!” 吴扬头也不抬地说道:“行,我知道了。他二人回来,你告诉他们有任何消息都第一时间向我禀告!” “是,大人!”侍卫答应着恭敬地退出去了。 长吉安排好了马车和人手去冰井务接石南亭祖孙。 这辆青幄车没有任何徽记,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市井马车没有两样,只是车身更为宽大一些。 “石老身上有伤,不宜被太多人见到,我打算自己驾车去接他们。公子,我接了石老他们再来接你还是怎样?” 吴扬:“走,我跟你一起去,也不骑马了,许久没见三哥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知道是提点大人身边的长随长吉要用车,管理车马的老郑命人将青幄车里里外外都打整得十分干净。 马车的座位呈l形,座位对面有一个小小的壁橱,橱顶可当作小几使用,壁橱里分了很多暗格,可以装一些干果点心和茶叶之类的,是长行那边出门办差的得力助手。 吴扬登上马车,靠里坐着闭目养神,长吉一边赶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公子,你可知为何三公子要派长安来?” 吴扬没搭腔,长吉自顾自说道:“是因为老爷。老爷这些年身子骨越发不行了,都是些早年间在战场上落下的旧伤,一到春秋冬三季都非常难过。尤其去年冬天,长安说老爷彻夜咳嗽,整晚整晚睡不好,如今府上和军中的担子都落在了三公子身上,三公子希望您能亲自回去给老爷拜寿,您如今出息了,老爷见了您说不定病痛都好了一多半。” 吴扬闭着眼睛轻声道:“我不是求了宫里的药丸和方子送回兴州吗,孙逸仙那可是治疗咳疾和寒疾的杏林国手,三哥不是写信说极有效验?” 长吉:“老爷多半还是心病,雪姨娘和夫人接连过世,老爷心里必定也是难过的,再加上公子你又离家出走,数年不归……” 吴扬想起蓝沁雪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她对府里所有的人都冷若冰霜,唯独对他暖如春风,可她不肯让自己的儿子叫自己“娘亲”,连私底下都不许,她总说:“我不配做你的娘亲,扬儿,你记住,我是你的姨娘,任何时候都是!” 蓝沁雪在吴府就是一个孤独的存在,她与吴府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她的世界郁郁寡欢,拒绝所有人的窥探和救赎,她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接纳任何人,却唯独愿意为了他保留一点与外界的联系。 吴扬低喝道:“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长吉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道:“公子,雪姨娘的事怪不得老爷。雪姨娘自打抱着你跟老爷回府从来就没有过笑模样,对谁都冷冰冰的。可你想想老爷,不管雪姨娘怎么任性使气,怎么闹腾,他从来也没有发过脾气,更不曾让人慢待你们母子半分。小时候你跟其他的公子闹矛盾,老爷知道了都是偏帮你!” 长吉叹道:“说实话,像老爷这般位高权重的男人,若不是爱惨了一个女人,岂会十几年如一日对她那般迁就宠溺?老爷和雪姨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长吉不知道,也不敢擅自揣测,可公子你想想,雪姨娘固然是您的生身母亲,老爷也是您的生身父亲啊,您岂能因为替母亲抱屈就伤了老父亲的心!” 泪水无声地划过吴扬的脸颊,谁能知道他恨的不仅是父亲,也怨怪过母亲啊! 母亲从来没有给过父亲半点好脸色,让他这个做儿子的夹在中间难以自处,父亲对他的偏帮更像是一种客套,而不是父亲对子女的关爱。 他和他的姨娘一样,在吴府更像是一个客人。 第六十四章 拿人 马车一直驶进冰井务衙司,吴扬没有下车,隗忠迎上来笑道:“算着你也该来了,石老已经醒了,我这就扶他出来。” 临安城的巷战中,金国侍卫当然不可能被仇十一一句话就吓走,双方交过手,石南亭的左腿被一个使狼牙棒的扫中,腿骨都断了,仇十一左臂中了一刀。 若不是石南亭的哀嚎让那几名金国侍卫有所顾忌,三人怕是难以逃出生天。 “我去搭把手!”长吉跳下马车跟随隗忠进了屋子,一会儿两人架着石南亭出来,帮衬着将他半扶半抱地弄进马车躺好,还是做男装打扮的石小玉也跟着上车。 几人见吴扬在车内,都吃了一惊,纷纷向他行礼。 吴扬挥了挥手:“罢了,赶紧走,我有些乏了。” 隗忠下车,长吉赶车,车厢内只剩下吴扬和石南亭祖孙。石南亭躺在一边的长椅上,石小玉半蹲半跪在车内,三人一时无话。 好在冰井务衙司离吴扬的宅子不远,马车一会儿就到了。 长安闻声出来帮忙拆掉门槛,将马车直接驶入院内,正要与长吉合力将石南亭搬进左边的厢房内,已经走到二门边的吴扬回头吩咐道:“还是将人安顿到二进院子,长安今晚与长吉挤一挤,明日让人将东厢的屋子腾出来。明日起在府门外安设岗哨,长吉,你挑来的人就安置在前院。” 忙乱了一阵总算是安置好了,石南亭住在西厢头一间,隔壁就是石小玉的房间。 刘婆子办事极为妥帖,不但将宅院里外都打扫得十分干净,房间里的被褥也都换了新的,她还另外多准备了几套,当下长安将自己的行李都搬到长吉屋内,两人在兴州府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住一屋还能聊聊近况。 从皇城司出来的路上,长吉买了许多吃食,这时都拿出来,先给石南亭祖孙送去一份,剩下的在吴扬的会客厅里摆了一桌,吴扬坐上首,长安和长吉左右相陪,三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些往事。 大部分时候都是长安和长吉在说,吴扬默不作声地听。 五公子吴挺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他是吴璘嫡子,自然最得吴璘看重,如今吴璘年老多病,吴家军的重担自然都压在了他身上。 “十公子走后,五公子进了军营,除了给老夫人守丧那三个月,五公子几乎没有出过军营,都是跟将士们一同训练,一同吃苦。年前五公子从马上摔下来一次,将养了足足半月。” 吴扬蹙眉:“信中怎不见五哥提起?” 长安:“五公子哪里会让您替他担忧?还好大夫说没摔到骨头,五公子是训练得太狠了,积劳成疾,这才病倒的。如今吴家军处境尴尬,五公子让小人来您这里问一句话——” 长安说罢走到门口往外左右看了看,又将会客厅的门掩上了,这才回转身悄悄问道:“五公子想问问,上面和相公们究竟是怎么个意思?您知道的,金人如果打过来,咱们兴州府肯定要面对金国至少一路大军。如今朝廷和相公们的意思不明,士卒们都无心训练,五公子每日忧心的就是这个!” 长安叹道:“五公子虽是嫡子,可他到底是晚辈,军中多的是跟随老爷征战多年的老兄弟,都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在军中也素有威望。如果朝廷下定了决心开战倒也罢了,大伙儿为了活命,多挣军功,说不得也要拧成一股绳,可如今朝廷心意不明,各人也就有各人的盘算,犹豫不决乃军中大忌!” 吴扬端起酒杯迟迟未饮:“老……父亲就不管吗?” 长安苦笑:“老爷自然是向着五公子的。可有些事情不是靠老爷管就能解决的。如同十公子您,圣眷优渥,可不也得自己一点一滴真刀实枪地拼吗?” 长安离席单膝跪地,向吴扬抱拳求道:“五公子虽然兄弟众多,可真正能帮上大忙的,不多!十公子如今是皇城司提点,皇帝跟前的红人,五公子正是需要兄弟帮衬的时候,还请十公子看在过往我们五公子与十公子您情谊匪浅的面子上,回兴州给老爷祝寿,也帮五公子撑撑场面!” 吴扬:“你起来罢,此事我自有计较!” 长安知道过犹不及,起身回席后喝酒吃菜,说些最近兴州发生的趣事,三人喝得十分尽兴! 过了半夜,吴扬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石小玉低声道:“大人,皇城司的人要见您。” 吴扬披衣起床,到外院一看竟是谢兀鹫。 昨日谢兀鹫带着长行的人马按照吴扬的吩咐在临安城大小药铺和酒家旅店排查,还真给他找到了金国侍卫的踪迹。 “钱塘门外有个姓马的,是个草药郎中,并不坐堂开店,都是走街串户兜售一些治疗热疮痈毒的草药,昨日他刚走出家门就被两个金国侍卫架走了,属下一路追查终于在西湖边的一个僻静的亭子里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想来是中了痒痒粉的毒,又不敢进城住旅社,只得泡在西湖里靠湖水止痒。” 石南亭既然决定带着孙女逃走,自然也不是毫无准备。他在金国皇帝身边多年,深知这位皇帝的秉性,但凡他看上的女子,只要这名女子不是直接拿刀威胁到他的性命,他可以屠尽这名女子的家人,却不会伤她分毫。 他带着石小玉逃走,完颜亮肯定会派人来追,只要不是太过分,祖孙两人的性命应该无虞,因此石南亭给弩箭和兵器上都涂了毒,却不是致人死命的毒药,只是让人暂时失去战斗力却又较为难缠的痒痒粉之类的东西。 巷战中,石小玉趁乱射出的弩箭倒有两支奏功,石南亭配制的痒痒粉一旦进入血液,十分难解,他料定金人一定会去药店寻医,或者住店试图用沐浴来解痒。 吴扬吩咐白羽带人出去摸排特别指出这一点,谢兀鹫自然也知道,按照这个思路果然建功。凑巧的是他来吴府向吴扬禀报,吴扬三人喝了酒,睡得较沉,反而是初到吴府的石小玉睡不着觉,这才叫醒了吴扬。 “卑职已布置暗哨将人看牢了,接下来该怎么做,请大人示下!” 吴扬想了想,吩咐道:“你亲自去将人给我看牢了,我去五指调一个百人队,即刻将人拿了!” 第六十五章 黄雀(上) “皇城司出城办案,快开城门!” 长吉手持吴扬的腰牌上前让钱塘门的守军开城门。 守城的小校听说是皇城司的人马要出城,连忙点头哈腰地过来:“不知是皇城司哪位大人带队?夜里开城门干系太大,请恕卑职无理!” 李南风捂嘴打了个哈欠:“狗日的周通,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是皇城司的提点吴扬吴大人亲自带队捉拿敌国奸细,你再啰嗦误了老子们的大事,陛下追究下来唯你是问!” 周通双手将吴扬的腰牌递还给长吉:“吴大人、李大人莫怪,卑职这就去给您老开城门。夜深露重,两位大人还亲自出城办案,实在是我辈楷模,周通对两位大人那是景仰得很!” 说罢,他抬高声音对城门的守卒喊道:“开城门。” 随着城门缓缓打开,吴扬和李南风带着皇城司的人马一窝蜂地往西湖行去。 今晚临安城的月色很美,一弯下玄月高高地挂在天空,将城外的景物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皇城司人人马衔枚,马蹄上包着一层布,默不作声地踏着月色赶路。 堪堪走到“湖畔”,吴扬竖起手掌,所有人马皆停止不动。谢兀鹫下马小跑着来到吴扬马前禀报道:“大人,此去金人占据的凉亭约莫还有两里多路,夜里安静,马蹄声无法遮掩,只能请大人下马步行。” 李南风咕哝道:“两里路,马儿一个冲刺就到了!要我说何不来个出其不意,一举将人拿下!” 今日不是上五指当值,吴扬去调人马的时候李南风却在,吴扬看他下巴上一道红痕,多半是去哪个红倌儿处献殷勤被自家夫人抓了包,给撵出来了。 听说是捉拿金国皇帝的侍卫,李南风顿时来了精神,死活闹着跟来,吴扬原本打算调一个百人队足够了,结果李纨绔大手一挥,招呼了两个百人队去“凑热闹”,要不是吴扬死活拦着,他能将全指的人都带上。 “兄弟们最近都闲得心里长草,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都带去开开眼界,当练兵。” 吴扬没有搭理李南风,谢兀鹫却不敢得罪这位皇亲贵胄,恭敬地解释道:“大人明鉴,金人隐藏的凉亭十分隐蔽,在一大片芦苇荡中,马儿到不了跟前,若是被他们往芦苇荡里一藏,搜索起来够呛!” 李南风不耐烦地说道:“得嘞,你甭给我讲这些,一切都听吴大人的!” 吴扬也不客气,立刻下令道:“所有人下马,秘密潜行。留下一个十人队看守马匹。行动!” 皇城司所有人立刻下马,谢兀鹫带着大半人马在前,吴扬和李南风居中,长吉护卫在侧,白羽带人殿后,一行两百来人浩浩荡荡地往金人的藏身地快速行进。 刚刚走到芦苇荡边缘,里面传来几声蝈蝈叫,带路的谢兀鹫立刻举手示意队伍停下,他将食中二指圈在嘴里也回了几声蝈蝈叫,只见芦苇摇动,走出一个人来,他刚要给谢兀鹫见礼,谢兀鹫立刻将他手臂一抬,低声道:“提点大人在后面,你跟我来!” 负责监视的逻卒被带到吴扬面前,立刻低声禀报:“大人,凉亭中现今有七人……” “七人?不是说金国侍卫只有四个么?” 逻卒恭敬地回道:“是,大人说的对,金国侍卫的确是四人,他们绑来了草药郎中就变成五人。大半个时辰前,有两个黑影偷偷地摸进了凉亭,至今未出,因此凉亭内共有七人。” “可看清后来这两人的模样?” “未曾。距离远,他们戴着兜帽,又都低着头,卑职未能看清他们的模样。弟兄们都牢牢地看住了出口,这些人都在亭中,跑不了!” “周围地形如何?” “凉亭四周都是芦苇荡,人在其中无法奔行,大人只需将咱们的人撒开,一围,包管都跑不了!” 吴扬立刻吩咐道:“留五十人原地警戒,其余人等以十人为一队,由谢兀鹫、白羽带队从四面包抄,把凉亭端了,不可走脱一个人犯!记住,要活的!” 皇城司的人马立刻撒开,谢兀鹫带人在前,白羽带人在后,悄悄向凉亭掩进。 李南风跳脚道:“我呢?我呢?咱们就在这里干看着?那多无聊!给我一队人马,咱也去凑凑热闹!” 吴扬:“你可想好了,芦苇荡里都是淤泥,深的地方能没到膝盖,淤泥灌进靴子里,又是泥又是水的,你确定你能受得了?” 李南风不甘心地说道:“那怎么办?哦,闹了半宿,我就连个热闹都看不成?” 吴扬笑道:“急什么!等他们将凉亭围死了,咱再过去找个舒服的地方看戏,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李南风这才转嗔作喜:“兄弟,还是你上道,哥哥就陪你在这里等,等着好戏上场!” 过了足足一刻,听见前方谢兀鹫高声喊道:“亭子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官兵包围了,速速弃械投降,免得误伤尔等性命!” 擀鲁正在催促汉人的郎中给同伴解毒,他们一共是五人,从中都的皇宫出来,一路追踪石南亭祖孙南下,原本以为以他们皇宫侍卫的身手,对付这一老一小必定是手到擒来,谁料到一路上他们遭遇了无数的拦截,埋伏、追杀,在淮河边上他们还损失了一名弟兄。 石南亭这个老儿身上藏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沾上一点,不是让他们跑茅厕跑到怀疑人生,就是全身发疹,高烧不退;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浑身从骨头里痒出来,恨不得把皮都扒掉一层。 看着蒲里失和迭布尔身上那一道道渗血的红痕,擀鲁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这些红痕都是他们自己抓出来的,若不是他和萧达喇拦着,用皮带将他们绑在柱子上,这两个人或许已经自己把自己扒皮了! 蒲里失和迭布尔都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犊鼻裤,他们身上红红绿绿,红的是他们自己抓出来的血道道,绿的则是这个汉人郎中敷的草药。 还真别说,自从敷了草药,蒲里失和迭布尔都安静了,不再痒得不可忍受,如今两人都睡了,萧达喇也在假寐,郎中被他绑在亭柱上。 擀鲁心想,等天一亮,还是要进城去寻找石南亭祖孙,这次他不会再手下留情,等抓到石小玉那娘们儿,他一定先用刀划花她的脸,再将她带回去向皇帝交差。 脸花了,这娘们儿再也不可能得皇帝的宠爱,也再不可能对他们造成威胁。 擀鲁有些气恼,自己先前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呢,白白被这娘们儿戏耍了那么多回,回金国的路上他一定要好好折磨这个女人,要让她明白,金国的勇士不是她这个汉人小娘们儿可以戏耍的! 第六十六章 黄雀(下) 听到谢兀鹫的喊声,擀鲁“唰”地拔出佩刀,顺便踢了萧达喇一脚:“起来,宋人来抓咱们了!” 萧达喇翻身抽刀跳起,与擀鲁背靠背形成防御,借着天上的月色,他二人看见亭子外的芦苇荡里密密麻麻地站起无数人影,将凉亭包围得严严实实。 粗粗一数,包围他们的人怕不有一二百人,这些人身上的服色擀鲁认得,那是大宋皇帝亲卫的服色。 蒲里失和迭布尔也醒了,两人顾不得穿衣服,抓起自己的佩刀与擀鲁二人背靠背站在一起,“怎么办?宋人太多,闯不出去!” 擀鲁是四人中领头的,他很快镇定下来,“别慌,先问问他们要做什么?” 萧达喇立刻高声喊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围困我等?我等并未干犯律法!” “装,还装!你们携带兵器私入我临安城,企图劫杀我临安百姓,不该抓你吗?就是立刻杀了也是活该!” 几乎是谢兀鹫的话声刚起,李南风就催着吴扬一同到近前观战,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刚好走到亭子前约莫两丈的距离,立刻喜滋滋地答话。 萧达喇看了擀鲁一眼,高声喊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兵器是我们用来防身的,根本没想过杀人,更不曾劫杀什么百姓!肯定是你们认错人了,我们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放我等离开,我等保证再不来临安城!” 皇城司的人马点燃了火把,火把的光将亭子四周照得如同白昼,李南风兴奋地摩拳擦掌,他大声道:“废什么话!认没认错,抓回去再说!冲进去,抓活的!” 见吴扬点头,皇城司的人马动了,围在最前面的人发一声喊,拔出佩刀冲了进去。 擀鲁四人背靠背挥刀对敌,亭中狭窄,人多了反而不好施展,因此擀鲁四人的压力并不大。他四人不愧是身经百战,四人跟随对手的进攻不停移动脚步,阵型始终不散。 只听兵器撞击之声不绝,双方打得难解难分,加不进战团的皇城司人马则在外面掠阵、助威,一圈人打累了,又换一圈人上去,竟是采用的车轮战术。 李南风哈哈大笑:“你们四个就是真有个乌龟壳子又怎么样,反正老子人多,耗也耗死你!” 擀鲁也知道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他们四人发起数次冲锋,想要杀出一个缺口,每每拼着受伤将包围圈撕出一道口子,没冲出两步,又被外围的长枪逼了回来。 皇城司的人为了稳妥起见,有能让李南方看戏看得过瘾,除了轮番与金人对战的小包围圈外,又在外面布置了一层持长枪的包围圈。擀鲁等人即便侥幸突破了第一层包围,也会被长枪逼回来! 擀鲁挥刀替萧达喇挡开一击,却被一个亲从官在腿上划了一刀,痛得他差点跪下去,旁边的迭布尔一脚踢在那名亲从官手腕上,将他的刀踢飞,正要上前补一刀,了解对方性命,斜刺里一柄长枪如同游龙一般“噗嗤”一声刺穿迭布尔的肩膀,带起一蓬鲜血。 迭布尔倒退一步,一手捂着肩膀,一手勉强提着刀。他看了一眼同伴,人人带伤。 擀鲁拖着伤腿,拼命挡下一刀,大声问道:“迭布尔,你还能战吗?我们是皇帝的亲卫,只能死,不能降!” 迭布尔将刀交到左手,狞笑道:“我还会左手刀,死也要拉个宋人垫背!” 吴扬却没给四人机会,他瞥了李南风一样,命令道:“收网!”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擀鲁四人罩在网中,束手就擒! 白羽快步走到吴扬身边,躬身禀报:“大人,没有搜到人!” 马郎中被人带到吴扬面前,先前亭中打斗,几次大刀险些劈到他脸上,偏偏他连躲都没法躲,被人从亭柱上解下来,险些站不稳,此刻两腿都还在打颤。 吴扬:“之前亭子里来的人去哪里了?” 马郎中:“回,回大人,他们在您到来之前的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走了?” 吴扬:“走了?从哪里走的?有几个人?” 马郎中:“两个人,他们是从那个方向走的。” 马郎中往身后一指,那边芦苇荡的尽头是西湖,吴扬微一示意,白羽立刻带人呈扇形搜索过去。 吴扬继续问道:“你可看清了他们的样貌?他们跟金人说了些什么?” 马郎中苦笑道:“那两个人一来,金人就将小人绑起来了,眼睛也蒙上了,小人只听到模糊的语声,是两个男人,至于说些什么,小人确实不知,请大人明鉴,小人,小人是被他们绑来的,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小人就是钱塘门外一个卖草药的,不信大人可以去访问访问,钱塘门一带提起马草药都知道是小人!” 谢兀鹫踢了他一脚:“关不关你的事老爷自然会去查,你说了不算!你还是好好想想那两个人到底跟金人说了些什么,想起来了有赏,想不起来——”谢兀鹫用手在脖子上狠狠一划,“没你好果子吃!” 吴扬在原地等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微微亮了,白羽再次来到他面前,摇了摇头:“没找到人,也没找到痕迹,多半刚才包抄的时候将痕迹都破坏了!” 吴扬淡淡道:“无妨,回去好好审审这几位金国的朋友就知道了,收队!” 随着吴扬的命令,皇城司的人马立刻整队,还是吴扬和李南风居中,一行人押着五名囚犯,浩浩荡荡地回临安城。 吴扬等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芦苇荡里钻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正是白羽。 一名逻卒说道:“大人,这许久没有动静,人应该已经跑了,我们还找不找?” 白羽不甘心地看了看芦苇荡:“走,沿湖找找,他总要上岸,老子不相信一丝痕迹都不留下!” 白羽等人离开后不久,在亭子西侧的一片芦苇荡里慢慢站起两个人来,他们浑身都是淤泥,只有两只眼睛咕噜噜转动。 个子较矮的黑影拍了拍胸口:“好险!若不是这里有条水沟,险些就被他们发现了!还是你老谋深算,知道他们还会杀回马枪!” 高个子哼声道:“侥幸罢了,那个带队的差点踩到我。要是被发现了,擀鲁他们不会有事,我们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矮个子心有余悸:“现在怎么办?没听带队那人说嘛,要沿着湖边一寸一寸地搜。我们这般模样可遮掩不了行藏!” 高个子冷笑道:“你以为我就没有半点准备?走,跟我走,踩着水洼子,别留下脚印!” 第六十七章 谁在暗中相助 今日鄂州传来急报,朝廷贷给百姓的“青苗钱”已经顺利押解到鄂州,当地官府如数发放,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 去岁,鄂州遭受风灾,粮食大面积歉收,许多百姓缴纳了朝廷的赋税之后果腹尚且艰难,再无余钱购买粮种。 鄂州是临安城粮食的主要供给地之一,如果连年歉收将影响临安百万人口的吃饭问题,接到地方官员的奏报,从皇帝到宰执到户部都不敢怠慢,决定以“青苗钱”的方式给当地农户提供低息贷款,保障农事的顺利进行。 如今听得“青苗钱”已经发放出去,百姓没有误了农时,朝廷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 朝会上还有一个好消息,临安城扑卖出去的地皮钱,除了帮助百姓重建家园外,还略有盈余,正好填上钱塘县修补堤坝的亏空。 散朝后,赵构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听到吴扬求见,他立刻宣他来见。 吴扬进殿后单膝下跪,抱拳谢恩:“陛下替微臣设想周到,微臣铭感五内,感激涕零!” 赵构:“起来,你也学那帮武夫,说些场面话哄朕高兴!” 吴扬涎着脸笑道:“要是能哄陛下开心,微臣就是天天说也乐意!况且这可不是微臣学来的,都是微臣的内心话。说句僭越的话,陛下对微臣比微臣的父亲还要上心,微臣又不是傻子木头,岂会体会不到陛下对微臣的爱护之心?” 吴扬眼圈微红,说实话他在兴州时与自家父亲也没有这般亲密的对话,吴府当然不会少了十公子的吃穿用度,可嫡母与下人再用心又怎比得上来自父亲的关爱? 吴扬甚至觉得他从小缺失的父爱在皇帝这里得到了填充。 赵构见吴扬红了眼眶,他能感受到面前这个年轻人发自内心的孺慕之情,不由触动了心肠:“都是做了皇城司提点的人了,怎么还是小孩儿心性,眼眶红红的是要哭么?王大伴都要笑你!” 王沐恩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奴才哪里是笑话小吴大人,奴才是看到小吴大人对陛下的真心的孺慕,替陛下高兴!前儿陛下还跟奴才抱怨,暴乱之夜小吴大人单枪匹马出皇城平乱,不知道陛下多担心!” 吴扬赶紧再次单膝跪下:“陛下明鉴,当晚皇宫有杨沂中杨大人亲自带人守着,已是固若金汤。可皇城外面暴徒究竟是何情形,谁也不知。微臣是想着去外面探一探,万一有不测也能跟杨大人来个里应外合,确保陛下无虞……让陛下替微臣担心,是微臣的错,请陛下责罚!” 赵构亲自将人扶起来:“你对朕忠心,朕是知道的!只是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外面闹得不像,自有五城兵马司和禁军处置,你在朕身边朕方才安心!” “是,臣一定寸步不离守护陛下!” 吴扬知道皇帝这是告诉他,他的上五指指挥使仍然兼着,君臣之间的芥蒂总算是揭过去了。 吴扬又将昨晚带人捉拿金国侍卫的事情向皇帝禀告了一番。 “人已经带回了皇城司,单独关押。据他们招认,此次他们借着捉拿石南亭和石小玉祖孙一路南下,趁机混进临安城,是受了金国皇帝的命令,挈画临安地图。据说金国皇帝爱极了柳永那首《望海潮》,每每向左右提及要亲眼看看那‘东南形胜地,烟柳画桥家’。” “他们真这么说?” “是。不仅如此,金国皇帝还曾多次向臣下提起,他平生有三大志向,一是国家大事皆其所出;二是帅师远伐,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三是,”吴扬咬了咬牙,“三是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 赵构在大殿内来回踱步,金国皇帝的志向吓了他一跳,他奇道:“金国皇帝喜爱美色,颂卿你干甚吞吞吐吐?” 吴扬硬着头皮道:“金国朝野传闻,我朝刘妃娘娘美艳,金国皇帝欲重修汴京宫室以迎之!” 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是一国之君! 赵构怒斥道:“荒谬!将那金国细作看牢了,朕不想听到这样的市井之言!” 吴扬从皇宫出来立刻回了清凉山的宅邸,长吉给他弄了点肉粥,配几样卤煮和小菜,吴扬用完饭,说了句:“我先睡会儿,有事再叫我!” 这一觉直睡到日落时分,石小玉打了一盆温水给他净面,吴扬奇道:“怎么是你?长吉呢?” 石小玉还是穿一身男装,可能在金国待惯了,她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扭捏:“长吉大人正在给新来的侍卫训话呢。府里少一个烧火的,大人用点热水都不方便,正好我在金国跟着爷爷四处驯马、选马,这些都做惯的。大人若是要热汤食也只管吩咐!” 吴扬点头:“辛苦你了。对了,你们从金国逃跑,一路上可有跟我朝的卧底联络过?是他们一路护送你们祖孙?” 石小玉疑惑道:“我从未听爷爷提过,一路上也没见有人来与我们联络,此前爷爷也并未提过他密谍的身份,只告诉我他至死都是大宋子民,既然知道了金国皇帝要攻打大宋,无论如何都要将消息传回去。” 石小玉端着水盆正要出去,忽然又回头说道:“对了,我想起来,有几次眼看我跟爷爷就要被擀鲁他们抓住了,恰好遇到土匪出来打劫,阴差阳错倒救了我和爷爷。还有还有,追我们的最初是五个侍卫,到后来不知怎地少了一人,我和爷爷还疑惑,以为是快到宋境,那人回去报信了。莫非——”她望着吴扬,“这一路上我们有惊无险是有人在暗中帮我们?可到底是谁呢?爷爷为何一直不提?” 吴扬:“你先去。等下我亲自去问问石老。” 石小玉刚刚端着水盆出门,长吉兴冲冲地跑进来:“公子,给您挑的侍卫已经到了,正等着您训话!” 吴扬跟随长吉到了前院,五名侍卫见了他立刻躬身行礼:“见过吴大人!” 吴扬说了一声,“免礼”,然后细细地打量起面前的五人。 长吉在旁边兴致勃勃地介绍:“他们都是我跟白羽从下六指挑的。老姚,姚广,三十八岁,在下六指战力是数得着的,他还有一个绝活,追踪是一把好手,只要一点蛛丝马迹他都能抓住线头扯出后面的瓜来!” 吴扬看着姚广,他面色沉静,听着长吉的夸赞也毫不动容,吴扬微微点了点头:“不错!” 姚广挺直了腰板,大声道:“谢大人夸奖!” 长吉又指着四个年轻人说道:“从左往右,依次是夏小树,陈村、王充、林泽,他们都是十九岁,是今年才选进的亲事官!” 吴扬目光依次在他们脸上掠过,能选做亲事官的,无一不是身形挺拔,面相端正之辈。 吴扬沉声道:“本官乃皇城司提点兼上五指指挥使,今次挑选你们五人是做本官的亲卫,若是有不愿的,怕耽误了前程的,立刻提出来,本官即刻放你们回去做你们的亲事官!” 五人均没有出声,只把身子站得更直一些。 吴扬的目光再次缓慢地从五人脸上掠过,“很好!从此刻起你们五人就是本官的亲卫,领双俸,年节有赏银,做得好本官另有赏赐!本官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三条:忠心,忠心,还是忠心!若有背主、欺瞒者,本官绝不容情!你们可听清楚了?” 五人齐声答应:“听清楚了,大人放心,我等对大人定然忠心不二!” 吴扬点头道:“很好!今日起姚广升做副都头,你们五人分作两班,一班随本官出入,一班负责府内安危,平常听从都头长吉的调遣!” 听到姚广一下子升做副都头,四个年轻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们随着姚广一起,恭敬地答道:“是,请大人放心,我等务必护卫大人和府内安全!” 对新来的亲卫恩威并施一番,吴扬转身进了后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询问石南亭。 石南亭半躺半卧在床上,他的腿上了石膏和夹板,一时动弹不得,见了吴扬赶紧告罪:“大人请恕小老儿无法见礼之罪。” 吴扬在石小玉端来的凳子上坐下:“无妨。想必令孙女已经向你说了,石老可否为本官解惑?” 石南亭细细回想了一番,摇头道:“不瞒大人,除了进太师府小老儿动用过一次密谍的下线,在金国这二十几年小老儿再没有与密谍有过联络。逃离金国前,小老儿不是不想借助密谍的力量,可惜太久没有联系,想联系时也联系不上了!” 石家一直靠相马、驯马、养马为生,打交道的都是达官贵人,对于贵人们控制下人的手段他见过不少,进入太师府后他十分谨慎,连自己唯一的儿子也瞒得死死的,只告诉他自己不想再当乞丐,因此想冒一点险进入太师府中,有吃有穿,免得挨饿受冻,“虽然都要受气,但做太师府的下人总比当乞丐强!” 因此,无论完颜亮或者是太师府的人如何试探,石中棠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不是小老儿贪生怕死,此前小老儿也接触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后来听说岳帅死了,宋金议和,小老儿丧气了很久。完颜亮登基后又将国都从上京迁到了中都,千里迢迢,物是人非,更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密谍那边接上线。” 石南亭苦笑道:“南逃路上,小老儿也怀疑过,只是暗中相助的人从未与我们祖孙联络,小老儿也只得装作不知情。之所以没有告诉大人,实在是小老儿也被蒙在鼓里。” 【打滚,求票~ 求收藏,求推荐~~】 第六十八章 金国的密谍 从污泥里钻出来的两个人在芦苇荡里走了很久,差不多走到了芦苇荡的边缘才停下来,那里有一个鸭棚子,是养鸭子的人的一个临时落脚处。 白天,养鸭人将鸭子赶到芦苇荡里找些小鱼小虾吃,傍晚把鸭子收拢来圈进栅栏里,养鸭人在睡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看守鸭群。 一直要等到鸭子换过三次毛,骨架基本长成,养鸭人才会将鸭子赶回农庄等着养肥后上市售卖。 鸭棚子很矮,很小,底下铺了一层油布防潮,上面是厚厚的干芦苇,最上面铺了一床苇席,上面扔着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 高个子和矮个子男人都只穿着里衣,外套被他们团成一团抱在怀里,从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早春的寒气,冻得两人瑟瑟发抖。 高个子男人走到湖边,三两下将身上的衣服脱光,找了处干净的地方下水,彻底清洗身上的污泥。 他向同伴招了招手,矮个子的男人牙齿打战,不情不愿地学着他的样子也到湖里清洗身体。 两人身上、脸上,连头发里都是污泥,清洗了好一阵子才总算洗干净。 高个子男人赤着身子走回窝棚,从里面寻摸出一个蓝布的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是两套半旧的衣裳,一长一短,就像是比着两人的身材订做的。 等到穿戴停当,一高一矮两人俨然就是钱塘门外码头上随处可见的苦力。 高个子男人又从窝棚里摸出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火折子,将窝棚点燃,又将两人脱下的衣裤都扔进火里,风助火势,矮小的窝棚不到半个时辰就化成了灰烬。 高个子拍了拍手,说道:“走,先回城里再说。” 矮个子回头一边快步跟上同伴的脚步,一边回头看了看烧掉的窝棚,低声道:“高老大,没想到你做事这般周全,现下我们就是从皇城司的眼皮子底下过,他们也未必能怀疑到咱们头上。只是这鸭棚子烧了岂不可惜,咱们又少了一个据点了!” 高个子名叫高全,他说道:“鸭棚子留着也没用了,鸭倌儿死了,临安城那夜折损了我们不少人手。” 他咬牙道:“可惜宋朝皇帝的运气太好,孤山营的老卒守住了景灵宫,让余杭门的守军缓过气来,咱们埋伏在城外的人进不去,武器也带不进去,光靠那些城狐社鼠能成什么事?还有皇城司那个新窜起来的小吴大人,要是没有他,临安城肯定要乱上数倍,光是救助百姓就够宋朝的皇帝和百官们喝一壶的!” 矮个子的男子名叫欧大可,他一边努力跟上高老大的脚步,一边偷偷观察着他的神情,见高老大暂时没有开口的意思,欧大可努力咽了咽唾沫,艰难地说道:“高老大,有个问题存在我肚皮里很久了,我一直想问一问。” 高全:“说来听听。” 欧大可:“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宋人还是金人?我是绍兴八年来的临安,来时两鬓尚青,如今已是两鬓染霜。我在临安待了二十二年,娶了妻,有了自己的孩子,如今孩子都在议亲了,等到孩子再生下他们的孩子,我就算是在临安城扎下根了。” 欧大可的目光有些迷离:“老实说,位于金国的故乡我都模糊了,还有我的亲人,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世?靖康之变以前我家世代都是宋人,如今在临安,谁又能说我不是宋人?” 他望着高全:“高老大,你真的想回去吗?你不也在临安有妻有子,有自己的铺面和田庄,难道就因为我们的家园被金人占据,我们就再也不是宋人了吗?” 高全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低喝道:“你胡说些什么!我们是金国的密谍!密谍你懂不懂?一日为密谍,终身为密谍!什么宋人金人,你把自己当什么?你以为能由得我们选?” 欧大可嗫嚅道:“不是这么多年都风平浪静地过了么?老实说,临安那一夜我既恐惧又不忍心,那些都是跟我们一样在临安城生活了几十年的街坊邻居啊,看着他们的惨状,我这些天没有一夜睡得安稳。” 他紧走几步赶到高老大前面:“高老大,收手。咱们也不提什么金人宋人,两不相帮如何?反正也无人知晓!” 高全猛地停住脚步,他眯起眼睛盯着欧大可,盯得后者心里发毛。 欧大可颤声道:“高老大你既不同意,就当我从未提过,当我做了个梦,胡言乱语!当,当我是个屁,扇一扇就散了,免得臭到你!” 欧大可说着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啪啪”两声,他的两边脸颊都红肿起来。 高全冷冷道:“这种话从今往后休要再提!要是传到金国皇帝耳中,你我或许暂时无事,可留着金国的家人、族人一定活不下来。我高氏一族在金国可有不少族人,我不想累及无辜!” 欧大可惊出一身冷汗,赶紧低声下气地答应:“是是是,我再也不会说这种浑话,高老大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大可这一回,大可绝不敢再犯!高老大只要您吩咐一声,大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欧大可刚刚从高老大的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杀机,他这才记起,眼前这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他借机发动临安暴乱,令数千临安无辜百姓丧命,数万临安百姓家破人亡,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命人利用无知的孩童在临安散播童谣,甚至能在皇城司四处抓人时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戏,眼睁睁看着王二苟夫妇惨死犹嫌不够,以言语逼迫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当街剖腹自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见欧大可认怂,高全反倒有了说话的兴致,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说道:“若是宋金一直这么和平相处,我自然愿意在临安城平安终老,可金国皇帝要攻打宋国,宋金两国只能存在一个。良禽择木而栖,你觉得临安城这位皇帝有胜算吗?都是冒险,我自然要押胜利的一方!” 他拍了拍欧大可的肩膀:“你呀,在临安城待久了,也学会了缩头苟安,须知人生有些事是无法回避的,既然躲不过,我高全自然要挣一挣!” 第六十九章 失踪的鸭倌 离开鸭棚子不久,高全和欧大可两人分开各走各路。 高全回到家中,他纳的妾室嫣红见他这副打扮很是吃了一惊:“老爷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这副模样?” 高全昨天傍晚出门,直到今日才归家,嫣红对此倒不怎么奇怪。高全在城中经营了一个皮货铺子,城外还有一个农庄,经常两头跑,有时候出门进货,两三个月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 高全:“别提了,昨夜与人喝酒赌拳,结果连衣裤都输给人了,还在野地里睡了一觉。你不要声张,让人打水来我要沐浴。破虏呢,怎不见人?” 提起宝贝儿子,嫣红的面上都是笑容:“今日府学有课,破虏自然是去学堂了,老爷怎的忘了?” 下人打了水来,嫣红伺候高全沐浴。 等到穿戴整齐出来,高全嘱咐道:“昨日的事不可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破虏,若是有人问起你只说我外出办事,半夜才归家。” 嫣红一边用布巾替他绞干头发上的水滴,一边答应道:“我省得了,我只说夏妈妈和柳儿睡得沉,是我来替你开的门。” 高全做事滴水不漏,他城中的宅子里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只有一个烧火的婆子兼门房,还有就是嫣红的贴身丫鬟柳儿,都是跟了他们多年的,卖身契都在他手中捏着。 高全安排妥当,倒头睡了一觉,正迷迷糊糊将醒未醒之际,嫣红惊慌地将他推醒:“老爷,不好了,皇城司的人上门说要找老爷问话!” 高全心中一突,他翻身下地,下意识地就要夺门而逃。 嫣红唇上血色全无,她将高全推向后窗,惊慌地说道:“老爷快逃!嫣红这就去与官老爷周旋,替老爷争取一点时间。只可惜,只可惜咱们的破虏还在学堂,老爷怕是没机会带走了!” 听嫣红提到儿子,高全的心一下子镇定下来,他安抚道:“慌什么,我又不曾犯事!你镇定些,我先去前厅看看皇城司的人因何上门!” 嫣红方才分明看见高全想逃走,她忍住“砰砰”的心跳,低声问道:“老爷真不要快逃吗?我就说老爷外出购货去了,没有一二月不得归!” 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声响之大简直像是在砸门了。 高全赶紧连声答应着跑去开门:“来了来了,官爷们恕罪,我家里的下人没见过世面,一听各位官爷是皇城司的都吓坏了!官爷们请花厅里坐,我让人奉茶!” 白羽走进门左右扫视了一圈,这是一个两进的房子,前院有花厅和书房,左侧门房连着两间厢房,应该是给下人居住的,右侧是厨房和浴房,还有几盆花草。 主人房在后进,此时前院里除了来开门的房屋主人高全,还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婆子缩在门房边瑟瑟发抖。 白羽看了一眼开门的男子,见他约莫四十五六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脸上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你就是宅子的主人高全?” 高全做了个肃手相引的姿势:“小人就是高全,官爷要问什么话请去花厅略坐,小人让人奉茶给官爷润润嗓子。” 白羽皱眉道:“喝茶就不必了。你这宅子也不大,为何迟迟不来开门?” 高全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给白羽丢了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解释道:“侍妾缠人,让官爷见笑了!” 白羽干咽了一下唾沫,转移话题道:“城外的天全农庄是你的?有个叫陈鸭子的鸭倌儿你可认得?” 高全连声道:“认得认得,他是替小人的天泉农庄放鸭子的,小鸭子破壳十天到长成架子鸭,都要赶到芦苇荡里吃活食,鸭子长得快,肉也紧实,拿到市面上不愁卖。陈鸭倌是犯什么事儿了么?他这人一向老实,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他的鸭棚子烧了,人也失踪了,你莫非不知道?” 高全面色一下子变得特别严肃:“鸭棚子烧了?人也失踪了?谁会跟他一个放鸭子的有仇?官爷请稍坐,我这就去天全农庄找庄头问个清楚,陈鸭倌跟庄头打交道多些,或许知道他去了哪里,能提供一些线索给官爷。” 见高全说着就要出门找人带信让庄头过来问话,白羽赶忙拦住了,“不用了。我们刚从天全农庄出来,庄头那里我们已经问过,他说陈鸭子已经有半个多月不见踪影,他使人去鸭棚子堵了几回都没堵到人。怎么,庄头竟没有告诉你?” 高全略微思索了一下:“庄头的确未曾告诉我。他真是糊涂,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他竟不知报官,我下回必定好好说他!” 白羽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说道:“关于陈鸭倌的事,你若是想到什么立刻到皇城司禀告,不得隐瞒,若是有他的消息也需第一时间来向我禀告。本官白羽,是皇城司快行掌班!” 离开高宅,白羽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他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事情还得从三个时辰前说起。 高全和欧大可离开鸭棚子不过大半个时辰,白羽带人也找到了这里。 他带人沿着西湖岸边搜查,始终没有找到可疑的痕迹,一个察子突然想起来:“亭子西边的芦苇荡里有个鸭棚子,那里常年住着一个放鸭子的人,或许能提供一点线索!” 看到眼前被烧成灰烬的鸭棚子,白羽和手下拿着芦苇杆子一点一点地翻找,终于找到几块没有烧干净的衣料,还有一大一小两个鞋底子。 灰烬里没有人类的尸骨,也不见鸭棚子的主人。 顺着鸭棚子这个线头,白羽先是找到了天全农庄,知道了鸭棚子的主人姓陈,随后又找到了高全这里。 可惜,鸭倌就像人间蒸发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两个细作既然能找到鸭棚子,在那里换装之后潜逃,说明他们跟陈鸭子必定认识。”说到这里白羽心中一动,他想起了高全尚未干透的头发,“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牢了高全,我倒要看看这位天全农庄的主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心细如发的白羽掌班求票了,求收藏,求推荐~ 小心半夜去你家堵门哦~~~】 第七十章 刺 吴扬今日休沐。 一来是自从正月十五元宵夜开始,临安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二来,府里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他打算在府里办个小宴,算是给长安接风,也趁此机会跟新收的亲卫亲近一番。 刘婆子和她的丈夫陈福进了吴府,刘婆子负责厨房和府里的粗使活计,陈福则充当门房。 小宴定在晚上,一大早刘婆子就出门采买,石小玉来了这两日还没有逛过临安城,立刻吵着跟去了。 吴扬则带着长吉和长安出门闲逛。 长安兴致勃勃地说道:“十公子,长吉说你在靠近余杭门那里有块地,准备起宅子,不如咱们今日就去那里逛逛,也好让小人认个门。” 长安这几日算是看清楚了,十公子圣眷优渥i,前途广大,必定要在临安城扎根。如今这个宅子虽然在清凉山上,是临安城高官贵胄云集之地,可这个宅子确实太小了,如今不过多了一伙亲卫和门房两口子,加上暂住的石南亭祖孙,已经十分拥挤。 依照十公子升迁的速度,他需要一个更大的宅子才撑得起场面。 吴扬自然没有异议。如今的临安城还在重建当中,最着名的勾栏瓦舍还是一片废墟,确实没甚耍处。 吴扬的地皮位于景灵宫和余杭门之间,与清凉山一北一南,分别位于天街的两头,差不多要穿过整个临安城。 三人在天街上纵马飞驰,不消片刻就到了地方。 吴扬竟在这里意外地遇到了李南风。 李南风身边跟着他的长随石墨与石青,李府的管家易安正在指挥一帮力工清理杂物。 看到吴扬过来,李南风喜不自胜:“小十来了,哥哥找人设计的图纸如何?小十满意否?” 李南风请工部大匠亲自设计的图纸前两日已经送到吴扬案头,也是前后两进,比较有特色的就是府里的建筑都是两到三层,这样既减少了占地面积,又能满足使用,空出来的地都放到后进,跨过二门,整个后进就是一个园子,花木扶疏,主人房和客房分别是三栋三层和两层的独立小楼,中间用花木隔开,很好地保证了私密性。 吴扬对这个设计很满意,让他犯愁的是到哪里去弄这么一大笔银子,眼下临安城的工价和材料都不便宜! 长安正和长吉热络地谈论着吴府的将来,见状他悄悄地将吴扬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叠交子。 “十公子,这是五公子让我转交给您的,之所以没有一见您就拿出来,是五公子吩咐过,如果您安心在临安待下来这银钱才交给您,不然还让我带回去由五公子替您保管!” 吴扬接过信封看了看,竟有四五万两之巨。 “这么多?五哥现在怕不正是用钱的时候,我拿一万两,修个宅子尽够了!” 长安笑道:“十公子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眼下的临安城一万两能起个什么好宅子?信封里装的一共是五万两交子,在临安大的商号皆可兑付。五公子说了,您在临安就是兴州吴府的脸面,自然不能堕了吴府的威风,宅子、马匹、仆妇只管使好的。如今五公子当家,他委屈自个儿也不会委屈您!” 见吴扬还要推辞,长安说道:“其实这银子一半都是雪姨娘历年积攒下来的,原本就是留着给您另起宅院娶新妇用的,五公子添了一倍凑了个五万的整数。您在临安用钱的地方还多,人情往来,该打点的莫要舍不得。五公子说了,或许将来吴府还要您帮衬着多看顾些!” 吴扬将信封揣进怀里:“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五哥就说他的心意做弟弟的都省得。” 长安趁机说道:“十公子,您还是不打算回兴州替老爷祝寿吗?” 吴璘的生日是四月十七,如今已是三月末,吴扬要回去,总得打点一下行装,寿礼也要准备,另外皇城司的事务也需要安排,皇帝跟前也得报备,桩桩件件都需要时间。 吴扬抬眼望着远处:“容我再想想。” 雪姨娘的死就像一根刺,扎在吴扬心中,他怎么拔也拔不去。 这几天他借着皇城司的事务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可是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长吉劝他的那些话,尤其是那句“您岂能因为替母亲抱屈就伤了老父亲的心!” 他没有办法将母亲的死云淡风轻地揭过去,可他身为人子,又岂会对父亲的期盼视若无睹?尤其是父亲一年比一年衰老,常常因为伤痛整夜睡不安寝! 他真的很害怕有一天当他想通了,想回去了,可是兴州已经没有了那个人! 长安咧嘴一笑:“小人四月初一动身,还有三日,十公子好好想想。五公子说无论您什么时候想回去都行,兴州吴府永远是您的家!” 李南风在一旁招手:“小十,你快过来。刚刚老易提了个建议我觉着很好。你来看——” 李南风指着面前的废墟说道:“老易说咱两家交好,也不用留什么巷道,这里咱两府共用一道围墙,能省不少银子和工期,墙上开一道小门,以后两家女眷往来也方便。” 吴扬揶揄道:“怕是方便你去私会你的莺莺燕燕!先说好,要是被嫂子抓包,我可不替你顶缸!” 李南风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吴扬:“别介啊兄弟,哥哥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可全指着你了!” 吴扬嗤之以鼻! 李南风:“别那么绝情啊兄弟。你看你让哥哥找的庄子,哥哥一早就找好了,只等你哪天去看过,满意了就去过户!” 前几日吴扬托李南风在临安城外替他寻摸一个庄子,“不用太大,有个百十来亩地就行!” 没想到李南风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庄子在哪里?现在的主人是个什么情况?” 李南风:“庄子是易安托人找的,就在钱塘门外,据说原本是一个商户的,他也不指着田庄吃饭,只是想吃点自家养的鸡鸭和时鲜蔬菜。因为生意亏空,这才准备卖了田庄用作生意周转。具体我还没去看过,想来应该不会太差!” 李南风拐了吴扬一下,神神秘秘地说道:“你这个庄子不是给自家寻摸的?要说王大伴儿对你也真是一百个维护,这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第七十一章 小宴 吴扬与李南风又聊了一阵,说了一些新宅子的规划和设想,当即敲定两家的新宅全权委托给李府的总管易安,择日动工。 吴扬当即数了价值一万两的交子交付给易安:“还请易总管多费心,材料和工价方面不用替我省钱!” 李南风兴奋地拍了一下吴扬的肩膀:“豪气啊兄弟!不愧是吴少保家的衙内!走,去临湖雅筑,今日哥哥得好好宰你一顿!” 临湖雅筑位于西湖边上,是一座二层小楼,楼下为散座,楼上为雅间。 临湖雅筑最出名的有三样:西湖醋鱼、醉河虾和老坛酱肉。 其实临湖雅筑最出名的是厨师宋五嫂。 有一年琼林宴,皇帝赵构带着一帮新科状元在西湖乘舟游玩,腹中饥饿之时闻到岸边酒家传来的菜肴香味,将做菜的女厨师宋五嫂传到舟上,现做的鱼羹和西湖醋鱼鲜美无比,尤其是西湖醋鱼,宋五嫂选的都是一尺来长的草鱼,先用清水喂养使其吐尽泥沙和腥气,然后用醋调汁,锁住鱼肉的鲜美,让人食指大动,欲罢不能。 赵构亲自挥毫写下“天下至味”四字赠给临湖雅筑,又以脍鱼师祖称呼宋五嫂,令临湖雅筑和厨师宋五嫂名声大噪,外地人到临安城第一件事就是到临湖雅筑品尝宋五嫂亲自做的西湖醋鱼,以此回乡向人夸耀! 见李南风和皇城司的提点小吴大人登门,临湖雅筑的掌柜亲自将人引到楼上风景最好的雅间,从窗户望出去是西湖的粼粼波光。 几人到这里自然要点临湖雅筑的拿手三样,又让掌柜配了些下酒菜和时鲜蔬菜,吴扬体谅长安远道而来,他和李南风在楼上雅间,让长吉带着长安并李南风的两个长随自去楼下吃席。 临湖雅筑的醉河虾选的都是不足一寸的小河虾,用黄酒一醉,将虾尾咬进嘴里,吐掉虾壳,那虾肉十分鲜甜。 老坛酱肉则是选用的猪五花肉,刷上秘制酱料风干,吃的时候剁成小块,加上鸡肉和竹笋,撒上姜片和香料在坛子里焖煮,很远都能闻到肉香。 眼下正是春笋上市的季节,酱肉的浓俨、鸡肉的鲜香都闷进了清香的竹笋里,连一向不爱大油大荤的李南风都接连吃了好几筷竹笋。 两壶西湖春很快见了底,此前说好饭后去看钱塘门外的田庄,酒足饭饱的两人招呼上各自的长随往钱塘门外行去。 草长莺飞,春光明媚。 路上的行人都脱去了厚重的裘袍,换上了轻便的春衫,连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李南丰用马鞭往前一指:“此去田庄有十里地,我们来比一比,看看谁的马快!输的人要给赢家彩头!” 说罢他一夹马腹,胯下的五花马希律律一声长嘶,像箭一样奔出去! 吴扬一声轻笑,直等李南风奔出半里地,这才一拉马缰,在闪电的马腹上轻踢一脚,“闪电”果然如同闪电一般冲了出去,不消片刻追上了李南风。 李南风不甘示弱,在马股上抽了一鞭,五花马昂首一声长嘶,立刻提速。 两人你来我往,在春日尽情地驰马追逐。 长吉一干人等则紧追其后,为二人呐喊助威! 十里地转瞬即到,二人差不多同时到了田庄大门,两人相视一笑,不再提输赢的话。 石墨上前叫开了田庄大门,李南风用马鞭向周围一指:“这周边都是田庄,如今的临安城想要找一块无主之地是不可能咯!也是你运气好,前年金国跟咱们的贸易往来只限定于泗州和盱眙,好多做北货生意的商人断了货源。去年,陛下又下了禁海令,一些做海上生意的商人也遭受重创,不然临安城周边哪里可能会有田庄出售!” 田庄的宅院不大,也就两三亩的样子,胜在精巧,小桥流水,亭台楼榭,该有的都有,是个适合养老闲居的地方。 吴扬对此很满意:“主人要价多少?几时可以过户?” 李南风:“他要价三千两,哥哥做主给你砍到了两千五。只要你认可,随时可以去临安府缴税过户!” 李南风将周边的土地指给吴扬看:“一百亩都是上等田地,还有那么大一座宅院,距离临安城不过十里地,这个价格已经很公道了。如果不是生意难做,别说两千五,就是三千两也休想买到这样的田庄!” 吴扬点头道:“我知道,谢谢我就不说了。明日我就去办理过户文书。” 李南风见两人身边没有旁人,低声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记着王大伴儿的好,是好事,说明老十重情谊。可别怪哥哥没提醒你啊,官家对你的好那是有目共睹的,有时候让我这个侄孙都吃味儿,你可不能暖了王大伴儿却寒了陛下的心!” 吴扬犯愁道:“官家对我爱护我自然知道,我也正为这个发愁呢!” 李南风:“你有这个心就好,有些事急不得。” 他偏头打量着吴扬:“老十今年该及冠了?你的婚事你可有想法?最近皇后都在忙着甄选适龄的官宦女子,你哪天进宫,帝后必定会提这一茬,你要有心理准备。” 吴扬:“嫡母去岁过世,如今尚不到一年,亲事不着急。” 李南风跌足叹道:“你呀你!又不是让你马上完婚,只是定亲。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出身,亲事要考量的东西太多,若有合适的帝后必定会为你定下,你最好还是去信向吴少保解释明白。” 两人说着闲话,上马回城。 路过一座田庄,吴扬发现田庄的庄园极大,周边的土地却大都荒着,吴扬奇道:“这是谁家的庄园?主人莫不是生意也做不动了?” 李南风瞥了一眼:“哦,那个叫天全农庄,据说主人也是一个商人,做北货生意的,估计生意好不到哪里去。他将来若是出售你不妨买下来,你要在临安城扎根,有片庄子比啥都强!” 回城时已是傍晚,李南风听得吴扬要在府中设小宴,说什么也要跟去。 “你府里第一天开火设宴,怎么能少得了哥哥我?别的不说,我让府里送十坛陈年花雕来,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今夜的吴府十分热闹,刘婆子买了一只小羊,炖了一锅羊汤,鸡鸭鱼肉整治得满满当当,吴府上下坐了三桌,就着李府送来的花雕酒那是宾主尽欢。 李南风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他瞅了一眼旁边桌上的石小玉,在吴扬耳边悄悄笑道:“怪道哥哥几次问你亲事,你都不上心,原来是府里藏了个小美人,呵呵,老十啊老十,你真是艳福不浅!” 今日石小玉换上了女装,鹅黄色的齐胸穿花百蝶裙,上身罩了一件墨绿色的襦衫,娇媚里又带着几分英气。 李南丰有了酒意,声音未免有些大,石小玉羞得脸颊绯红,就着烛火更显娇美。 吴扬踢了李南风一脚:“胡说什么呢!我这阵要在临安城查细作,你那里再给我调些人手!” 【又到一年高考季。 韩琦:“好好考啊,东华门外唱名者才是好男儿,老夫在琼林宴上恭候各位!” 韩嘉彦:“阿爹,时代不同了,要文武并重!” 韩琦:“什么文武并重!东华门外唱名者才是好男儿!” 韩嘉彦:“阿爹,时代真的不同了!” 韩琦:“东华门外唱名者才是好男儿!信不信我抽你!” 恭祝各位学子金榜题名,不负寒窗!】 第七十二章 东海求援 临安城来了一对师徒。 临安城墙高达数丈,李秀带着徒弟莫小雨站在城楼下顿觉自身渺小如蝼蚁。 幽深的城门洞里,百姓进进出出,他们或推着车,或挑着担,像极了终日为生存奔波的蚂蚁。 临安百姓虽然忙碌,但是脸上有笑、有光,衣着整洁,气色红润。十四岁的莫小雨紧了紧身上的包裹,悄声问李秀:“师傅,临安的皇帝真的会帮我们吗?做了宋朝的子民是不是也能像他们一样?” 莫小雨指着刚刚从城门洞里走出来的一群少年人,他们和莫小雨一般年纪,身上都穿着天青色的襦衫,衣襟、下摆和袖口处滚着白色的边,脑后的发髻上飘着两个长长的飘带,也是天青色做底,白色滚边。 这些都是临安府学的学生,他们由府学的教授带着,趁春日天气晴好去临安城外郊游、踏青,也学习农桑水利知识。 自从靖康之变后,大宋朝的顶级文臣深感书生意气无法救国,他们提出了新的育才观念,要求所有学子自小不仅要通读四书五经,更要学习庶务,农桑水利、经商买卖、乃至修房造屋、武器制造,只要是对国力和民生有利的,都鼓励学子去接触,去学习! 高破虏一眼看到了莫小雨,他见对面的少年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用满含期冀的目光望着自己,以为是外乡人逃难到临安的,不由大起同情之心。 他向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把铜钱,想了想,他又在荷包里仔细翻找,终于找出一角碎银子,约莫有一两多重。 高破虏将银子和铜钱都拍在莫小雨手里,“我今儿身上只带了这么多,都给你!临安城到处都在修房子,你和你爹不愁找不到事做,这些银钱给你救个急!” 高破虏说完就跑开了,他追上同窗继续有说有笑地往城外走去。 莫小雨怔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他冲高破虏的背影喊道:“谢谢你!我不要你的钱,我不是讨饭的!” 高破虏似乎听见了他的喊声,他回过身来,冲莫小雨做了个鬼脸:“我叫高破虏,你不用谢我,跟你爹赶紧去找事做!” 同窗拉了他一把:“快走高大善人,谨防被讹上,又得你爹和你小娘来帮你擦屁股!” 城门口,李秀拉了发呆的小徒弟一把:“走,咱们的正事要紧!” 翌日,赵构与大臣正在议事,突然接到楚州急报,右朝奉郞、楚州通判权州事徐宗偃在奏报中称,东海县民李秀携徒弟莫小雨向其求救,请徐宗偃发兵救济东海,被徐宗偃设言遣走,“极有可能往临安而来!” 赵构皱眉。 山东的东海县如今属于金国,早在二月中旬,李秀就四处托人向宋廷递交表册,希望能纳献所有家资,只求携带族人回归宋朝。 李秀是东海县有名的海商,他依托东海县地利之便,不仅做宋金两国的生意,还远去扶桑、南洋等地搜罗奇珍,卖给宋金两国的高官贵族,在宋金两国的贵族阶层里都小有名气。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李秀请求归附的表册很快被送到皇帝案头,当时赵构正为立储之事与文武大臣角力,不过粗略询问了一下,得知李秀与金国诸多贵族素有交集,又知其身后想要归附宋朝的金占区百姓众多,一旦收纳他们,其动静和影响肯定不小! 皇帝与左相的意见一致,李秀既然与金国诸多贵族都有往来,谁知道他会不会是金国派过来的细作?加上李秀准备纳献的家产不是个小数目,谁知道会不会因此引来金国方面的觊觎,从而挑起边衅! 如因他一人而引发两国战事,实在是得不偿失。 赵构立刻回绝了,不料过了一个月,李秀竟找上了楚州的徐宗偃,而且是请求他发兵救援东海县。 谁都知道现在的东海县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敢接谁就要被烫掉一层皮! 赵构以目示意兵部尚书杨椿:“爱卿说说,如今的东海县是个什么情形?李秀为何没有回东海,反而去了楚州?朕不是命光辅前往楚州驻扎吗?他为何又求到徐宗偃门下?” 李秀向大宋提交归附表不久,二月下旬,东海县爆发了起义,工匠张旺、徐元带领东海造船厂的匠师和学徒杀官造反。 起义军杀死了东海县县令,用县武备库的兵器武装自己,他们喊出口号:“杀金狗!迎王师!回宋朝!” 山东人性格彪悍,沦陷后时常爆发起义。 东海县义军的口号一喊出来,立刻得到了周边地区汉人同胞的响应,他们纷纷竖起反抗大旗,杀官造反,与东海义军相互呼应。 张旺、徐元义军队伍迅速壮大,他们攻占了周边的几个县城,义军人数最多时达到五万余人! 几乎是东海起义一爆发,李秀立刻改变策略,他不再请求归附宋朝,而是请求大宋出兵救济东海义军,“趁此机会收复东海及周边诸县,给金廷狠狠一击,遏制金国皇帝南侵的野心和脚步!” 可惜那个时候临安城发生暴乱,各种状况层出不穷。身为皇帝的赵构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去管千里之外的东海百姓! 李秀自然是处处碰壁,没想到他竟跑到了楚州。 杨椿硬着头皮道:“臣听闻光辅身体不适,已卧病多日,至今尚不能起身。至于东海县,根据最新的谍报,金国皇帝调集兵力将义军包围,正逐步缩小包围圈将其赶回东海县。东海县三面滨海,适宜海战,臣推测金国皇帝是想趁机操练新建的水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赵构:“那依爱卿之见该如何?” 杨椿不敢吭声。 救援东海县,很可能意味着宋金两国正式开战,他虽然偏向主战派,可两国交战不是小事,大宋如今毫无准备,贸然开打必败无疑,到时候就不是死东海县的义军那么简单,大宋这半壁江山还能不能剩下都很难说! 张焘自临安暴乱之后主动辞官,皇帝虽然再三慰留,这个倔强的老头一直称病不肯上朝。如今朝堂上主战派虽然人数不少,可人人都知道做好开战准备和仓促应战是两码事,因此人人缄口。 走在临安街道上的李秀师徒还不知道临安的朝廷已经判了东海县起义军民的死刑,李秀信心慢慢地对小徒弟说道:“放心,师傅还有杀手锏没有出,只要这个身份一亮出来,大宋的皇帝和朝廷必定会发兵!” 【继续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 第七十三章 义商李伯年 范曾放下茶盏:“你说他自称是我大宋的密谍?有要事要求见咱家?” 小六子恭敬地回答:“是,他先去的皇城司,吴大人接见了他,他拿出了这个!” 小六子说着双手呈上一个小小的物件,那是一枚铜钮,不过拇指大小,很多男子将其挂在腰间,作为私印使用。 范曾将铜钮拿在手中,左右旋转了几下,铜钮从中部分开,顶端那部分的截面刻着一个小小的“玄”字,底部的截面则是刻着“拾叁”两个字。 范曾此时就在密谍司的架阁库二楼,他一面吩咐张四九“取青册来”,一面问小六子:“此人多大年纪?现在何处?” 小六子:“他自称叫李秀,大概三十来岁年纪,此刻就在冰井务衙司。” 范曾:“李秀?东海县的李秀?” 小六子:“正是此人!” 张四九已经将青册取来,他翻到玄字拾叁号条目,上面记载着:李伯年,淄博人,年二十五,宣和五年入辽潜伏。 范曾合上青册:“按照年纪来算,李秀应该是李伯年的子侄辈。走,去冰井务衙司,听听这位大宋密谍的继任者怎么说!” 李秀拉着徒弟莫小雨扑通给范曾跪下:“大宋密谍玄十三见过范掌印,求掌印看在玄十三父子两代忠于大宋的份上,向陛下陈情,发兵救援东海!东海上下无日不盼着王师,伐金归宋!重归故国,重做宋民!” 莫小雨也跟着师傅磕头:“求爷爷发发慈悲,救救我东海县的父老!金人凶残,再无人相救,东海县的人都会死的!” 范曾看着李秀:“他是?” 李秀摇头:“他是我收养的一个孤儿。不瞒掌印,金占区的宋人活得太苦了,若是今生不能重归宋朝,重做宋民,卑职不愿娶妻生子,不想我的孩子日日担惊受怕,活在恐惧之中!” 范曾对此不置可否,“你说你是李伯年的儿子,你可知你父当初是在何处卧底?” 李秀点头:“我自然知晓。我父是宣和五年被派往辽国上京做卧底。因我父善于经营,与辽国贵族多有来往。宋金签订‘海上之盟’,我父积极收集辽国情报送给金军,助其攻打辽国。” 保大五年二月二十日,辽国天祚帝在应州被俘,李伯年以过往多得天祚帝庇护为由,使钱上下打点,一直在天祚帝身边照应。 八月,天祚帝被押送前往金国都城上京,被降为海滨王,李伯年也一路跟随照护。 李伯年的表现令他在金国上层贵族中赢得了较好的口碑,也令他窥探到金人的狼子野心。 金国为了迷惑大宋君臣,不断派使者前往宋朝示好,暗地里却厉兵秣马,准备一举灭宋。 李伯年不断向大宋示警,奈何当时的大宋君臣根本瞧不起刚刚从白山黑水间走出来的金人,认为他们野蛮、粗俗,人数又少,不可能在刚刚灭掉辽国后还有余力对抗大宋。 事实给了大宋君臣一大耳光! 金天会三年,在灭掉辽国八个月之后,十月,金军分两路南下,西路由左副元帅完颜宗翰率领,从西京攻打太原;东路由南京路都统完颜宗望率领,从南京攻打燕山府。 两年后,即金天会五年,“靖康之变”发生,徽钦二帝被掳,这些在座之人都熟知,不用赘述。 “靖康之变后,中原地区陷入战乱,我父不甘心只做一个收集情报的谍子,他利用自己擅长经商的天赋,为各地义军提供物资和援助,也帮他们训练情报人员。金占区的多支忠保义社首领都受过父亲的恩惠,甚至忠保义社这个名字都是父亲取的!” 大宋将领岳飞在征战中崭露头角,在皇帝的支持下积极备战,他与金占区的义军联络,“好几次都是我父亲在其中牵线搭桥!” 岳飞被大宋朝廷十二道金牌令箭召回,金占区的义军遭受重创,几乎全军覆没。 “后来宋金议和,岳帅身死。父亲知道大势已去,他最终选择在东海县定居,一来东海县偏僻,便于隐藏身份;二来东海县有地利之变,父亲可以继续积攒钱财;三来,这些年金国起义不断,父亲仍然暗中资助义军,以削弱金国国力。” 李秀膝行上前,死死保住范曾的双腿,将脸贴在他脚背上:“掌印大人,求您救救东海,救救东海的父老!这些年不但我父子多得东海县父老庇护,父亲资助义军也多得他们相助!那是东海县的父老拿身家性命在帮助我父子,帮助我大宋朝廷啊! 东海虽然沦陷成金国的东海,可东海父老的心无时无刻不向着大宋,向着朝廷,向着皇帝!他们盼王师就像禾苗盼雨水。如今东海百姓孤注一掷,自蹈死地,是他们坚信陛下不会不管他们!大宋朝廷不会不管他们!求掌印向陛下和诸位相公陈情,发兵救东海,卑职给您磕头了!” 李秀膝行着倒退几步,跪在地上咚咚地给范曾磕头,只一会儿的功夫,他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 莫小雨也跟着师傅磕头,那少年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他只一个劲儿地恳求:“求老爷发发慈悲,救救我们东海!小兰花,鱼蛋、泥鳅,他们都还小,他们一定都不想死啊!” 跟范曾到冰井务衙司的是谢大成,当初岳飞军与金占区的义军联络他是知晓的,尤其是义军的情报人员和组织都是他在负责,与李伯年也有过几面之缘,他没想到被义军称为“义商”“大善人”的李伯年竟是大宋的密谍。 “义商”李伯年在金占区的义军当中名头极为响亮,他就像义军兄弟们的及时雨,哪里有困难,哪里就会出现他的身影,他努力经商,赚来的钱财都用于给义军兄弟购买粮食和武器,他常说:“粮食是根,武器是胆,有了根和胆,义军的队伍才有战斗力,才能打胜仗!” 那时候的李伯年豪气中又带着几分儒雅,他常年穿梭在各地义军中间,也是战火中间。他给义军兄弟送去上万贯的物资从不眨眼,私底下他个人的衣食住行却极为简略,除了经商见客,他平常穿的都是粗布衣裳,有人笑话他,他笑而不答。 有一回谢大成喝醉了酒,问他,他才说:“我多省下一文钱,可以多买一个馍馍,就能让一个义军兄弟多长一分力气,也是给大宋多保留一分力量!至于我自己,要是喜欢钱财,又何必这样自苦?” 他拍着谢大成的肩膀:“兄弟,好好保护岳帅,我们这些活在沦陷区的人都指望着他,他是我们的希望!” 谢大成转身与李秀跪在一处:“掌印,大成求掌印救救东海,救救东海百姓!” 第七十四章 不应该你们去拼命了 张焘缓缓地在庭院中散步,已经是三月末,庭院中一株百年梨树正在开花,洁白的梨花缀满了老树的枝丫,随风送来淡淡的香气。 张焘笑着对儿子张埏说道:“仁宗朝宰相晏殊曾作过一首无题诗,其中两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被认为富贵已极,晏殊也因此被称作‘富贵宰相’。这座尚书府虽然没有柳絮池塘,却也有梨花院落,为父算不算赚得了半个宰相富贵?” 张焘面带病容,今日又是一个好天,他穿着夹衣,外面还罩一件披风。 外间都在传闻他拒绝上朝是在与皇帝赌气,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实在是多年为社稷和君王忧心,为百姓和民生操劳,尤其是那个坐在最高位置上君王无心振作,让他看不到希望,“心累”拖垮了他的精神和身体! 张埏还未答话,管家进来禀报:“老爷,二爷,皇城司提点吴扬吴大人投帖求见!” 张埏接过大红的拜帖打开瞧了一眼,奇道:“大人,他称您为世伯,又自称世侄,却是为何?” 张焘蹙眉道:“近日临安城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张埏为了不让老父忧心,命令尚书府上下都不得谈论朝堂之事,见老父问起,他只得说道:“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日前楚州通判徐宗偃上了一道折子,说东海县的县民李秀先是请求献产归附我朝,被拒。随后东海县发生起义,李秀又四处奔走要求朝廷救济东海。皇帝跟相公们刚刚准备驳回,哪晓得李秀带着徒弟已经进了临安城,四处奔走求告,让朝廷发兵救援东海。不知怎的,他竟走通了小吴大人的门路。” 看着父亲沉吟不语,张埏道:“父亲既已下定决心辞官,不如儿子就去回绝了小吴大人,就说父亲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张焘沉思了一会儿,吩咐道:“请小吴大人进来,阿埏,你亲自去府门迎他进来!” 见儿子迟疑,张焘说道:“你忘了?当年你我父子初到四川,是吴璘吴大人诸多照护,如今他的儿子第一次上门拜见,我岂能不问因由就将其拒之门外?被人诟病事小,岂不寒了故人的古道热肠!” 吴扬随着张埏一路进来,“世兄,伯父的身子可好些了?世兄莫怪吴扬来迟了,小弟穿上这身衣服就有诸多需要避讳之处,疏慢之处还请世兄多多担待!” 两人一路热络地说着话,倒像是经年不见的世谊子弟,谁能知道他们今日才第一次见面。 见到张焘,吴扬连忙抢上前问安:“吴扬见过伯父,伯父身体可大好了?一直想来探望伯父,谁知临安城又出了新的事故,今日才算得闲,伯父莫怪!” 张焘双手将他扶起:“起来,在陛下跟前当差自然诸多不便。我今日倒觉得人清爽些,在院子看看花,原来临安城的春天都要过去了啊!” 吴扬:“临安城最美的是夏天,等伯父大好了,吴扬陪伯父和世兄游湖赏景,那时鱼虾皆美,正好品尝一下宋五嫂的手艺!” 三人热络地说了会儿话,吴扬从跟来的小厮手中拿过一个长条形的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支足有小儿手臂粗的人参,须发皆全,品相极好。 “这是一支上好的山参,懂行的说年份在五百年往上。侄儿想着伯父这病皆是为国为民操劳所致,特意寻了这支山参给伯父补补精气,万望伯父给侄儿一个机会,不要推辞才好!” 匣子里还有一份礼单,除了山参之外,还有千年首乌一对,寸大的明珠两对,锦缎十匹,纹银五百两。 张焘似笑非笑地看了吴扬一眼,命管家将礼单和礼物都收下,带着吴扬去了书房。 “说,你给老夫下这么重的礼,是有何事相求?丑话先说在前头,你吴扬吴大人都处置不了的事情,老夫也未必能行!” 吴扬厚颜道:“伯父若是搞不定,这天底下就没有能帮他们的人了!莫小雨,你还不快快将你的遭际向尚书大人好好说一说!” 跟来的小厮正是东海县人莫小雨,他扑通给张焘跪下,不住磕头:“求张大人发发慈悲,劝皇帝陛下发兵救救我们的东海,救救东海县的父老……小兰花、小泥鳅他们都还小,都不想死啊,大人——” 当下,莫小雨将师傅李秀是大宋密谍李伯年的后人,子继父业,两代人为大宋恢复大业奔波操劳的事情和盘托出,又将东海县父老不堪金人压迫,李秀四处奔走,愿意献纳全部家产只求带着东海县父老归附大宋的事情一一道来。 “我们东海县种不了庄稼,都是靠打鱼为生,有时候实在过不下去了,师傅也会拿钱帮衬一下。那些过不下去的人家不会多要,能活命就成。大伙儿都说,师傅的钱是要派大用场的,是要帮着大宋朝廷打跑金人,让咱们大家伙儿重新当宋朝皇帝的百姓的,不能多拿,更不能乱用。 去年,我最好的伙伴小兰花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再不用好药小兰花就要死了。小兰花守寡的娘不得已求到师傅那里,师傅要给她银子,可兰花娘怎么都不肯要,她说只要给点药钱,将小兰花的病治好就成!省下来的钱要打金兵,要给小兰花的爹,还有很多很多被金人害死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莫小雨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张焘:“起初我一直不明白师傅明明挣了那么多的钱,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反而要苦着自己去帮什么义军。我更加不明白做金人和做宋人有什么不一样!可是现在我懂了。” 莫小雨想起在临安城门前遇到的那帮学生,他们是那样的意气风发,脸上都带着光。 “大人,”莫小雨重重地磕下头去,“只要能让东海县的父老乡亲也能到宋朝,到临安,让小兰花、小泥鳅也能过上临安人那样的生活,莫说是银子,就是要莫小雨的命,莫小雨也绝无二话!” 张埏一直等在门外,他很想劝父亲不要再去趟朝廷的浑水,不要再管什么东海县,西海县!可他不敢,他知道父亲的脾气。 他等在门外是想寻一个机会,将吴扬劝走,让他不要再拿这些糟心事来烦自己的老父亲。 听了莫小雨的话书房门外的张埏沉默了,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廊上,他知道父亲是无法置身事外了! 张焘眼圈发红,他自嘲道:“人老了,眼窝子就浅。” 吴扬没有接话,这是他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听到李秀父子和东海县百姓的故事了,他仍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张焘弯腰将莫小雨扶起来:“起来,孩子。你和你师傅做得已经够多了,足够了,拼命也不该你们去拼了!” 第七十五章 要么做宋人要么做金人 送走了吴扬和莫小雨,张焘开始了一场艰难的战斗! 他拖着病体一一拜访临安城的大小官员,目的只有一个:救援东海! 他给临安城以外的所有亲朋故旧去信,话题也只有一个:救援东海! 陈康伯看着面前的倔老头非常头痛:“子公兄,我何尝不想救援东海,可我既然身为大宋的宰相,就不能不为大宋的百姓考虑,如今大宋武备松弛,贸然开战只怕一败涂地,届时你我皆是大宋百姓的罪人啊!” 张焘哼声道:“总是这般前怕狼后怕虎,大宋军人的血性如何能恢复?考虑再多都不如一战来得痛快!我们没有准备好,难道金国就准备好了吗?若是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惧不惧战,有没有准备好又有什么关系?难道金国的皇帝就会因此熄了野心,堕了大志,龟缩不出?” 他再三拜求:“陈相公,陈大人,就当我求您,救救东海!即便不出兵,趁现在海路尚通,偷偷将东海百姓转移到大宋不行吗?对外只做毫不知情,金国皇帝难道还能派兵来我大宋搜查?他们也是我汉家百姓啊!是大宋的君王和朝廷负了他们,不是他们负了君王和朝廷!” 汤思退戕指指着张焘,气得脸色发白。 “全天下莫非只有你张焘一个忠臣,只有你一人心系百姓,胸怀社稷?荒谬!你以直邀名,不顾大宋百姓死活,你才是最大的奸臣!” 张焘冷笑:“汤相今日有本事就用口水将张某淹死,否则难掩悠悠众口!汤相说救援东海就是奸臣,那汤相呢?都要像你这般将所有心怀故国的汉家百姓,豪杰之士陷入死地,让金人将他们屠杀殆尽才是忠君爱国?才是爱护黎民百姓?” 汤思退被张焘步步紧逼,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你走,我不想见你!” 张焘正要一鼓作气再给这位大宋首相来几句狠的,最好气得他吐血而亡。 莫小雨一个箭步冲上前扑跪在地,他死死抱住汤思退的大腿,哀求道:“大人,不是我们要拖累临安和大宋朝的百姓,实在是金人要造船攻打大宋,我们不肯,他们就杀人,稍不如意就将人活生生地丢入鼎炉中或烧死或熬油,他们还说用人骨取暖,用人油照明是为了节省更多的木材,好给金国皇帝造大船! 我师傅和张旺、徐元大匠他们不肯帮着金人祸害宋朝,商议着在船体上做手脚。起初还好,后来金国皇帝派了一个监工过来,那个监工据说曾经在大宋的将作监负责过船舶建造,他是懂行的,他发现了船工们动的手脚,立刻派人抓了那几个船工的家人来,女的被奸杀,小孩子被活活摔死,尸身都丢进炉鼎里熬油,还说要用那油脂给大家伙儿照明,让大家在自己亲人熬制的油脂点燃的火把下给金国皇帝造船……” 亲眼看到自己的女人被奸杀,自己的孩子被活活摔死,还被丢进炉鼎熬煮,那几个被当场抓住的船工立刻疯狂了,他们嘶吼着,用比平日多出了数倍的力气挣脱了金人的压制,顺手抓起斧头,铁钎、大锤……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像疯牛一样朝着监工冲过去! 他们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字:杀!杀死这个狗日的!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张旺和徐元闻讯赶到的时候,监工已经死了,被剁成了一滩碎肉,又被船工们赤裸的双脚踩踏,成了新制的甲板上的一滩滩污迹! 莫小雨放开了汤思退的双腿,他瘫坐在地上,用衣袖胡乱抹了几把脸上的泪水:“我们想忍的,想忍到大宋皇帝和朝廷来解救我们的那一天,可是狗日的金人他不让啊!” 张焘在第三天上重新回到了朝堂,六科给事中罕见地在救援东海之事上保持了沉默。 他发往各州道府的信件如同石沉大海,回应者寥寥,只有贬居永州的张浚上书皇帝,请求出兵东海,救援百姓,被皇帝留中不发,在朝堂上连个水泡都没有冒起。 说到底,人性都是自私的,为救一城而让一国之人甘冒奇险,没有几人能做到,尤其是这座城和城里的百姓对临安百姓来说都是陌生的。 临安百姓支持皇帝开战,是因为他们要打的是兵临临安的金兵,而不是围剿东海的金兵。 东海,离临安城,离临安百姓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远到临安百姓既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痛苦,更感受不到他们内心的绝望! 莫小雨与师傅李秀站在街边向过往的临安百姓发传单,上面是张焘请人根据李秀口述写的李氏父子两代为大宋朝廷和百姓鞠躬尽瘁的往事,还有东海百姓在金占区的生活惨状! 这些天莫小雨和师傅一直逮着人就讲述东海百姓的遭际,请求临安百姓帮他们向皇帝和宰执们求情,发兵救援东海。 临安百姓差不多都认识了这对师徒,百姓看到他们很远就绕道走,说白了,没有人愿意替不相干的人承担生死责任,遭受良心的谴责! 十四岁的莫小雨内心凄惶而痛苦,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绝望! 他问李秀:“师傅,我们在东海县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过活,每一文钱都拿去帮助抗金的义军,张旺和徐元大匠带领船工们在造船上做手脚,也是为了帮助大宋,可为什么他们却没人愿意帮助咱们?见了咱们都要绕道走?” 李秀比徒弟年长十几岁,孩提时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人心的复杂他早已见惯了,麻木地说道:“那是因为,想回大宋的是我们不是他们啊!” 莫小雨听不大明白师傅的话,在他过往的人生经历里,除开金人和宋人这样天生敌对的身份,人和人之间不应该是互帮互助的吗? 莫小雨没有再问,他知道,他和师傅在这繁华的临安城里就像飘落枝头的两片树叶,只能随风在街巷中飘荡,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就没了踪迹。 高破虏已经偷偷来看了莫小雨师徒好几回,他们的遭际他已烂熟于心。 说实话,他非常同情这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一直以为临安城的小叫花子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人,可临安城还有养济院,实在过不下去了,至少养济院还给一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就算是在临安城做小叫花子,也无人敢将他们无缘无故地打杀! 高破虏将莫小雨师徒的遭际讲给父亲听,他满以为父亲一定会拍案而起,为莫小雨他们鸣不平,甚至将莫小雨师徒接到高家的田庄里安置下来。 可是一向急公好义的父亲不但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还喝令他不得再谈论此事,也不得再去关注那对师徒。 “你只管好好读书,旁的事不要多问,更不要多管闲事!你要是敢再去听他们说些浑话,我就要请家法,小心你屁股开花!” 高破虏从来没见过父亲那样急眉赤目,他知道父亲不是开玩笑,父亲虽然宠他,可并非毫无原则,如果他敢公开违逆父亲的命令,二指宽的家法竹板一定会让他见识一下一家之主的威严! 高破虏举起袖子半遮着脸,将手里攥着的一大把铜钱和散碎银子硬塞进莫小雨手里:“这钱你拿着,给东海的小兰花和小泥鳅买几个馍。要是死了就给他们买副棺材板!下辈子投生要么生在临安做宋人,要么就彻底做金人,别这样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了!” 第七十六章 指婚 吴扬被皇帝拘在宫中,皇帝不管去哪里都让他随侍在侧。 这天皇帝刚刚下了早朝,吴皇后让人抱了一堆卷轴来,帝后二人在重华楼内商议即将举办的“簪花宴”。 名为“簪花宴”,其实是替建王和他的三个儿子举办的相亲宴,建王和几位小王爷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小姐,就会命人奉上宫花一朵,小娘子将宫花簪在头上即代表双方有情,这事就算成了。 事实上哪有这么风雅,建王和几位小王爷的婚事最重要的目的是寻找臂助,因此,在簪花宴之前就要将人选定下来,到时不过是走一个形式罢了。 建王与三个儿子也在,吴皇后指着几个打开的卷轴对建王说道:“王爷请过来看看,你的王妃之位空悬已久,儿子们也大了,是时候立一位正妃了。” 建王抱拳躬身道:“多谢娘娘费心。儿臣身边的两位夫人都跟随儿臣多年,他们服侍儿臣都非常尽心,与愭qi)儿他们也相处融洽。难得的是她们性格温婉和顺,又得到娘娘的亲自指导,能帮儿臣孝顺陛下和娘娘。儿臣的意思就从她二人当中挑选一人扶为正妃!还望陛下和娘娘成全!” 吴皇后笑顾皇帝:“建王洁身自好,不贪恋女色,实在是社稷幸甚,黎民幸甚!吾恭贺陛下为大宋江山选了一位好储君!” 赵构点头道:“如今你的一举一动皆受中外瞩目,更宜谨慎。朕尝听闻皇后赞你的两位夫人为人恭顺持重,甄选王妃之事倒不必操之过急。” 赵玮如今的两位夫人齐安郡夫人夏氏和咸安郡夫人谢氏皆是吴皇后宫女出身,两人是同时被吴皇后赐给赵玮,二人又皆无所出,只能紧紧依傍皇后。 皇帝此言不知何意,赵玮只得恭敬答道:“是,儿臣谨遵陛下旨意。” 吴皇后走到案几边,向三位小王爷招手道:“愭儿、凯儿,你们过来瞅瞅,看看可有中意之人。” 十一岁的赵惇跟着跑过去,撒娇道:“皇祖母,还有惇儿呢,您把我忘记了!” 吴皇后摸了摸赵惇的脑袋,“惇儿今年才十一?你还小呢,等你再大些,皇祖母给你挑个好姑娘为妻!” 几句话的功夫,帝后二人已经确定了赵愭和赵凯的婚事。 赵愭是赵玮长子,他和二弟赵凯、三弟赵惇,幼妹永嘉郡主赵华容皆是赵玮正妻郭氏所出,郭氏死后,赵玮一直未立正妻,也再无所出,因此他的世子之位稳如泰山,他的世子妃也必定出身名门,以后才能承担起太子妃之责,继而母仪天下! 吴皇后替他挑的是钱镠王的后人钱婉心,整个钱氏一门在江南名望之重,哪怕是赵构也无法超越。选钱婉心为世子妃相当于替赵玮拉拢了整个江南的耆老名宿,也为他稳固储君之位敲定根脚。 赵凯订下的则是韦薇,她是赵构生母韦太后的侄孙女,如此帝后和江南旧势力之间的平衡总算达成。 恩平郡王赵璩的两个儿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吴皇后也替他二人敲定了婚事。 赵惇见没自己什么事,心有不甘,他正是凡事都想争个输赢的年纪,立刻拉着吴皇后的袖子撒娇道:“皇祖母也替惇儿定一门亲事,惇儿一切都听皇祖母安排!” 吴皇后笑道:“傻孩子,赵师沦比你还大一岁呢,今次陛下和吾也不会替他指婚。你们年纪还小,应该以读书为要。” 赵惇见皇帝和父亲都朝他看来,两人虽然都带着笑意,赵惇还是立刻撒开手,讪讪地说道:“我就是看两位哥哥都订下亲事,我这个幺弟自然也要向两位哥哥看齐。” 吴皇后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向吴扬招手道:“小吴大人十九了?不妨来瞧瞧,若是有心仪的小娘子,吾替你保媒!” 吴扬见话题突然转到自己头上,立刻抱拳躬身道:“多谢娘娘美意,并非吴扬不知好歹,实在是吴扬离家日久,不知父亲大人有没有替我订下亲事;二来,嫡母去世不足一年,如今订婚恐怕耽误了姑娘家的年华!” 吴皇后笑道:“以小吴大人的年纪样貌,别说让小娘子等一二年,就是十年八年吾看也大有小娘子愿意等。官家,吾说得可对?” 赵构的眼里有了些笑意,他看着吴扬道:“颂卿只管去挑,有喜欢的小娘子不管是谁家的,只管告诉朕,朕替你赐婚!吴少保那边更好办,兴州不是来人了吗?你只管让他带信回去,想来吴少保不会拒绝!” 伺候的内侍们见帝后都关心小吴大人的亲事,自然也来凑趣,他们将卷轴一一打开,向吴扬展示,于是临安城的贵族少女在吴扬眼前或浅笑,或低眉、或簪花、或抚琴,她们或妍媚、或清丽、或端庄、或温婉,如同春日里的百花,在吴扬面前一一盛开。 吴扬看了个眼花缭乱,心底却不动如山。 不是他眼光奇高,也不是他不慕少艾,只是他自小就看多了雪姨娘的对月嗟叹,迎风落泪,他不愿娶一个不爱的女子回家,将其束之高阁,耽误了那女子的一生! 吴皇后见吴扬的眼光并未在哪家女子的画像上多做停留,遂笑道:“如今临安城高官贵胄家的适龄未婚小娘子本就不多,确实无法挑出与小吴大人匹配之人,看来这杯谢媒酒吾是喝不到咯!” 吴扬还没答话,皇帝淡声道:“临安没有,就去临安之外找,总要给颂卿娶一个合他心意的新妇。” 从重华楼出来,赵惇不满地对赵愭说道:“大哥,你拉我作甚?” 赵愭看着这个性格横冲直撞的弟弟也是无奈:“刚刚你是不是要跟小吴大人呛声?小吴大人有多得皇祖父看重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无缘无故招惹他做什么?” 赵惇:“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他的亲事就可以自己做主,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你和二哥却只能由皇祖母指婚?我不要!我将来也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做我的妻子!” 赵愭和赵凯相互望了一眼,宠溺地摸了摸赵惇的脑袋:“哥哥答应你,所有的责任都由我和你二哥承担,你将来一定可以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为妻!” 【继续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求票票~ 小手点一点,临安小娘子任你选~】 第七十七章 驱逐 吴皇后带人离开后,皇帝看了吴扬一眼,淡声道:“现下你总该看清了罢,不是朕不救援东海,是百官和百姓皆不愿救援东海。朕虽是天子可也不能违逆众意!” 吴扬带莫小雨去见张焘之前先入宫见了皇帝。 他想帮李秀师徒,想救东海百姓,首先要做的就是向皇帝禀告,取得皇帝的支持,否则就是跟皇帝离心离德。 赵构与他打了个赌,他让吴扬只管去征求百官意见,收集临安民意,“以五日为限,只要百官和百姓皆支持出兵救援东海,朕立刻发兵!” 见过张焘之后吴扬即被皇帝拘在宫里,他身份敏感,皇帝不愿他牵涉过多。 吴扬虽然没有出宫,但宫外的消息是一日一报的,就在今日早些时候,李秀带着莫小雨又去临安街头发传单,结果被临安百姓驱逐。 “你们两个灾星,不祥之人,滚回东海去,休要将战乱带到临安!” “东海都被金国占领几十年了,几十年都好好的,现在金国皇帝要攻打我们的,你们就来了,谁知道你们的面皮底下包藏着什么祸心!” “滚,滚出临安城!滚出大宋!临安不欢迎你们,大宋也不欢迎你们!” 莫小雨和李秀二人一路被临安百姓以烂菜梆子和臭鸡蛋、土坷垃招呼着,狼狈地逃回租住的小院。 两人刚到院门口,莫小雨正要去推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慈眉善目的房东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往外扔:“你们走,老汉这院子不租了!你们另寻住处,房钱我一文不收,都还给你们。” 莫小雨想要上前理论,一向和善的老头突然变脸:“走,快走!你们两个灾星,只会给临安城带来祸患!我们不欢迎你!快走!” 李秀默默拾起地上的包裹背在背上,他拉住了徒弟,“走,别给张老爹添乱了!” 他拉着徒弟给张老爹鞠了一躬,默默地转身向巷子外面走去。 临安城的小巷真深啊,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头! 师徒两人默默地走着,巷道两边伸出无数的脑袋,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挽着发髻的妇人,有青壮的汉子,也有尚未总角的孩童。 他们也不说话,默默地跟在师徒二人身后,慢慢地,李秀和莫小雨身后的临安百姓越来越多。 这种无声的跟随有种莫名的压力,莫小雨这些时日虽然经历了不少事,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慌乱地抬起眼睛望着李秀。 看着徒弟惊慌的眸子,李秀牵起了他的手,“别怕,还有师傅在!” 仇十一从清凉山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伸开手臂拦住李秀师徒,冲面前的临安百姓大声喊道:“干啥呢这是?偌大的临安城居然容不下他们师徒了?非要赶人走,非要赶尽杀绝是!” 莫小雨眼睛里滚着泪花,他抬头望着仇十一,这个断了一截手臂的男人,这个如黑铁塔一般,脸上有一道刀疤显得凶神恶煞的男子,是眼下的临安城里他能感受到的最温暖最柔软的所在。 看着眼前这对走投无路的师徒,再看看他们身后不出声也不肯退后的临安百姓,仇十一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这些时日他和忠义营里腿脚较为利索的九个兄弟分成两班,每日轮流去韩府守护,李秀师徒在临安城的遭遇他是知道的,可他无能为力,除了每日嘱咐一下邻居张老爹照拂一下师徒俩,他再也使不上力。 他放软了声调,冲面前的临安百姓作揖:“大家伙儿这是做甚?他们师徒不过是从金人屠刀下侥幸逃命的可怜人,家园和亲人都没了,出了临安城他们又能去哪里?” 人群里一个青年男子高声叫道:“我管不着!毁他家园杀他亲人的是金人,他要报仇要雪恨自去找金人!干甚将祸噱引到临安来?包藏祸心的人我们不欢迎!临安城不-欢-迎!” 仇十一用剩下的那只手将莫小雨揽到自己身边:“大伙儿好生看看,他还是个孩子啊!若不是被逼无奈,谁家的少年会向他一般日日在临安街头求爹爹告奶奶,只求有人去救他的亲人!” 仇十一负气道:“若是看到别人遭难就落井下石,临安城那夜我和我的弟兄就不该多管闲事!” 人群沉默着,过了足足半刻,百姓突然齐齐深深地躬下身去,向仇十一行了一个大礼:“恩公,恩公救了临安城,救了我等,我等本该唯恩公之命是从,可是留下他们只会给临安城招来祸患,我等身家性命俱系于临安城,请恩公恕我等难以从命!”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跨前一步,他冲仇十一和李秀师徒深施一礼,颤声道:“不是我等见死不救,实在是朝廷上下根本就没有开战的决心!没有朝廷的支持,大宋的儿郎前往东海只会是白白送死!老汉今年七十有四,南渡以后,老汉五个儿子皆去军中效力,结果五个儿子皆战死沙场。 如今老汉的三个孙儿又在军伍,若是皇帝和汤相公真有决心与金国开战,老儿哪怕死后尸骨无人埋,无人送终,也会倾尽全力支持朝廷援救东海! 可是你看看朝廷和陛下,他们可有这个决心和魄力?恩公,李员外和莫小哥,小老儿只能自私这一回了!” 老人躬下身子,一颗雪白的头颅微微颤动! 李秀向老人还礼,”老丈请起,老丈无需愧疚!“ 他又向临安百姓深深施礼:“多谢临安父老这些时日的庇护,大家伙儿说得对,东海是东海,临安是临安,东海的苦难没有道理让临安百姓来背负!李秀这就带着徒弟出城,告辞!” 李秀牵着徒弟的手大步向临安城外走去,仇十一在身后大声问道:“你就这么走了?打算去哪里?” 李秀冲身后摆了摆手:“不知道!这大宋容不下我们师徒,还可以出海,或者回东海,多杀几个金狗也是好事,不亏!” 仇十一赶上来说道:“先去忠义营,等谢参赞和小吴大人出宫再想想办法!张大人那里说不定还能想到新的法子!” 第七十八章 一线生机 四月初六,吴扬下值出宫。 他先去了一趟皇城司,擀鲁几人在牢中极不老实,一会儿要酒要菜;一会儿又要听歌听曲。 “不给他们就闹腾,闹着要见皇帝,说他们是金国皇帝派来的使臣,要我朝以上宾之礼待之,不然就要兵戎相见!” 谢兀鹫拿四人很是头痛,打也不能打,放自然更不能放。 吴扬冷冷一笑,让谢兀鹫头前带路,他去会会这四个搞不清状况的金国侍卫。 擀鲁四人被关押在一间上等牢房内,牢里有半扇窗户,不但能通风,天气晴好的时候还能晒一会儿太阳。 牢里的稻草和草席也都是新铺的,还有半旧的褥子和枕头,除了不得自由,和外面寻常百姓的寝房几无区别。 刚走下楼梯,还隔着老远就听见迭布尔的大嗓门,“给你们宋朝皇帝说说,你金人爷爷要吃肉、喝酒,听你们宋朝的小娘子唱曲儿,你们不速速照办,将你金人爷爷哄高兴咯,信不信等我们大金国皇帝带兵打过来,能把你们临安城踏平了,再抓了你们的皇帝和皇后去中都给大金国皇帝跳舞!” 蒲里失和萧达喇哈哈大笑:“让宋朝的皇帝穿身娘们儿的衣服给大金国皇帝跳肚皮舞,他们之前的皇后不是很烈性吗?结果怎样,还不是……哎哟,谁敢暗算你金人爷爷,给我站出来!” 吴扬听他们越说越不像,顺手取下墙上的火把扔过去,正好砸中蒲里失的臭嘴。 吴扬不满地瞥了谢兀鹫一眼,一脚跨进牢门:“听说你们要酒要菜,还要听小曲儿,是不是牢里的日子太舒坦了,让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 萧达喇一看是他,翻身跳起,带得一阵铁链想,吴扬这才发现擀鲁四人脚上都带着脚镣,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你们不是要好酒好菜还要听小曲儿吗?这里地方太小,本官带你们去一个宽敞一点的地方!” 在吴扬的示意下,跟着的长行和狱卒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擀鲁四人按倒在地,押到刑房呈大字型绑在刑柱上。 擀鲁四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威胁:“姓吴的,你敢伤你爷爷一根毫发,信不信等我大金国皇帝带兵打来,第一个就将你碎尸万段!” 吴扬慵懒地坐在椅子上,还是如往常一般将双腿交叠着放在条案上,“聒噪!老谢教他们了解一下我皇城司的规矩!” 谢兀鹫最近心里都憋着一股火,见吴大人发话,他亲自上前拿过一条蘸水的皮鞭,对着擀鲁劈头盖脸地用力抽打。 几个负责行刑的狱卒见状,有样学样,一时之间只听刑房里皮鞭声“啪啪”作响,擀鲁四人先是怒骂不休,后来只剩惨嚎! 这一顿鞭子直抽得擀鲁四人皮开肉绽才罢手。 擀鲁气息奄奄地问道:“我们是大金国皇帝陛下派出来追索逃奴的,你开罪我等就不怕你们宋朝皇帝治罪吗?” 吴扬懒洋洋地说道:“看来你还是没有弄清楚自己的状况!” 已经缓过来的谢兀鹫上前照着擀鲁又是一顿鞭子伺候,看得萧达喇几人不敢吭声。 这一顿皮鞭下来,铁塔一般的擀鲁也有些吃不消,他嘶声问道:“我不服!” 吴扬:“你是不明白我为何敢抽你!你说你们追索逃奴,谁知道?谁见过?我就是杀了你们也没人说过不字!哦,你是不是想说还有你们安插在临安的细作知道,他敢动吗?你以为大宋的皇城司和密谍司真是吃素的?他们要是聪明,这个时候就得装死,只要敢动,看我不弄死他!” 吴扬起身掸了掸衣襟:“要是再搞不清楚状况,只管皮鞭伺候,人不死就行!” 白羽这些时日也没闲着,他命人拿着从灰烬里捞出来的衣服残片和鞋底子去临安城的成衣铺子里一家一家询问。那衣服残片没找到什么线索,倒是从鞋底子里找到了线索。 那是位于洗面桥附近的一家专做鞋履生意的铺子,在临安城大大有名,他们制作的鞋子与众不同,都是按照客人的尺码定制的,因此穿起来特别合脚。 “他们售出的每一双鞋子和对应的客人信息都有登记,掌柜得看过,说这个尺码的鞋子他们最近半年内共售出三十三双,这是名单!” 白羽将名单递给吴扬,指着其中的一个名字笑道:“高全这人提点应该不陌生,他就是天全山庄的主人,也是失踪的陈鸭子的雇主!” 吴扬:“这些人你可排查过?” 白羽点头:“都查过,嫌疑最大的有三人,高全就是其中之一。我已命人十二个时辰盯着他,目前尚未有发现。他的天全山庄我也查过,据说里面常有各色人等出入,自临安城暴乱之夜过后,山庄里出入的人少了许多,庄头向人解释,说是因为金国颁布的越境法,主家的生意不好,开了一些人!” 吴扬屈起食指敲了敲案头:“这就说得通了,临安城不会无缘无故乱起来。如果陈鸭子死在了那一晚,被人当无主尸骨埋了也未可知。” 他想了想:“你派去盯梢的人机灵点,金国既然要挑起战端,今后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临安城究竟有多少别国的细作现在都是一头雾水,我会与范掌印商榷,咱们自己也要警醒一些!” 看到白羽点头,吴扬又嘱咐道:“我最近要出门一段时间,皇城司的事务就拜托你和谢兀鹫帮我看着,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多去请教李南风,我已跟他打过招呼,他会尽力帮忙!” 白羽:“提点要去哪里?几时回来?” 吴扬起身拍了拍白羽的肩膀:“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总之,努力!” 离开皇城司后吴扬回了一趟府里。 长安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到吴扬他立刻跑过来:“十公子,打算几时动身?” 吴扬摇头:“我不回兴州!”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碧绿的发簪,簪尾处带着天然的几点红色,匠人顺势将簪尾雕成梅枝,那点点红色正好是开在梅枝上的红梅。 “这是我亲手雕的簪子,是给父亲大人的寿礼,他要是不喜欢,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扔都行!还有,我已求得陛下允准,请杏林国手孙逸仙大人到兴州走一趟,明日辰时你们到孙府接到孙大人一同起程。姚广,你明日挑两个人随你一同往兴州走一趟!” 安排完给吴璘贺寿的事,吴扬又走到里进,向石南亭祖孙说道:“我最近要离开临安一段时间,这宅子你只管住着,我留了两个侍卫看家,府里我会留下足够的银钱,刘嫂子那里签的是活契,或留或走,都由得你!” 石小玉来了这些时日,知道这位在临安城如日中天的小吴大人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她大着胆子问道:“小吴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做什么大事?” 吴扬只笑了笑。 石南亭说道:“小老儿约莫知道大人的打算。小老儿还是想劝一句,吴大人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有些事尽了心就够了,事不可为,大人无非背负太多!” 吴扬点头笑了笑:“我知道!” 皇宫里,谢大成跪在范曾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大成这条命是掌印给的,原本下半辈子打算将自己卖给密谍司。可现在不同了,有些事大成必须要去做,求掌印成全!” 范曾眯缝着眼睛,从谢大成的头顶望出去,望着空荡荡的远方出了好一会儿神。 “有去无回,必死之局,你也要去吗?” “求掌印成全!” 第七十九章 援军 五日后,东海。 张旺砍翻一个登上城墙的金兵,用力一掀,将尸体从城墙上掀下去,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回身一刀砍在正与徐元鏖战的金兵肩头,那金兵“啊”地发出半声惨叫,被徐元抹了脖子。 三日前,金军攻势猛烈,义军弃守灌云县,退回东海县死守待援。 东海县三面临海,金军堵住城门,相当于堵死了东海的出路。 自从前年金国皇帝在东海县设船舶司,为防止走漏消息,金国皇帝规定东海县百姓片板不得下海。 去年冬天,东海县酷寒,整个近海海面进入封冻,负责守卫船舶司的金兵将收缴的舟船劈柴烤火,后来甚至拆毁民房以取暖,整个东海县哀鸿遍野。 整个东海县除了那艘尚未完工的大船,连一块像样的舢板都拿不出。况且大宋皇帝下了禁海令,不能就近靠岸,茫茫大海靠几块破木板也是死路一条! 城头的金军被砍杀殆尽,义军的兄弟也伤亡不少,整个东海县城的城墙上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迹。 趁着金军新一波的攻势还没有到来,活着的义军都背靠城墙喘息。 张旺和徐元并排靠在一起,他的左臂中了一刀,幸好伤口不深,一个背着药箱的少年飞跑过来,熟练地给张旺上药包扎。 等到少年离开,张旺趁机问道:“援兵有没有说何时能到?” 徐元累得几乎脱力,他一直护卫在张旺身侧,时时要顾着张旺的安危,其实压力更大,他喘了口气,缓了片刻说道:“传信的人没说,他只叫我们退回东海县固守待援!” 张旺看了一眼城墙上倒下的义军尸首,“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子,咬紧腮帮说道:“照金军这样的打法,咱们坚持不了多久!” 徐元摇头道:“未必。金狗将咱们赶回东海县,或许是要拿咱们练他们新建的舟师。” 张旺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大海,海面风平浪静,一群海鸥在海面上掠飞,没有半点舟船的影子,他担忧地说道:“援军要来就快来,等金狗的舰队将海面一围,这城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插翅难飞!” 正说着,突听负责了望的义军大声喊道:“援军!是援军!” 张旺和徐元急忙扑到城头望去,只见金军包围圈的东北方向起了一阵骚动,一支约莫百人的队伍正在冲阵。 他们人人双马,背后背着双刀,马上挂着长枪,手上端着连弩,双骑并排,互为倚靠,只见弩箭横飞,所过之处金兵像麦子一样倒下。 “是诸葛连弩!大宋最新式的诸葛连弩,能连发十二支弩箭的诸葛连弩!” 徐元和张旺都是大匠师,对宋金两国最新式的武器有所耳闻,此时见一支百人队,竟造成了箭如飞蝗的气势,如何不知这是大宋将作监最新研制出的诸葛连弩,曾经被大宋皇帝当做礼物送给金国皇帝。 诸葛连弩的威名因此在金国传扬开来。 一轮弩箭射完,这支百人队纷纷将弩机向金兵砸去,趁势取下挂在马侧的长枪,银白的枪身如同蛟龙一般向金军刺去。 当先一员小将,全副盔甲,手持银枪,胯下一匹黑马,那马只在额头有一个白色的闪电印记。 只见他一人一马如入无人之境,他枪出如龙,快如闪电,只要银枪出击,从不空回,或收走一条人命,或带起一蓬血花,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他就像一支锋锐无匹的箭头,势要在金军的铜墙铁壁上撕出一道口子,开出一条生路! 吴扬一路横冲直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很快杀出一条血路,跳出了包围圈! 长吉一直紧紧跟随在吴扬身边,忽听金军一阵鼓噪,回头一看,那撕开的口子又被汹涌过来的金军合上。 吴扬立刻圈马回身,重新杀将回去! 正在此时,只见金军的东南、西南方向喊杀声震天,又有几支队伍杀向了金军的包围圈。 张旺和徐元再不迟疑,立刻发令:“全体整队,开城门,迎友军!” 郑三经一条腿断了,冲阵之前他让人将自己绑在马上,他哈哈笑道:“大帅常说大丈夫当马革裹尸,今儿老子就来个人死身不灭!” 他到底控马不如其他人灵便,只迟了一瞬,立刻被金兵包围。 他的枪法是得过岳飞指点的,只见他丝毫不慌张,挽起一个斗大的枪花,绞飞了正面敌人的兵刃,枪尾一摆,砸在身侧金兵的脸上,将人打落马下,不等他喘息,一柄长刀展向他腰间,这是欺他无法闪身躲避。 眼看必死,一柄银枪“当”地将长刀挑飞,顺势一划,将另一名金兵的脖子划出一个豁口,眼看是不活了。 吴扬帮郑三经挡开致命一击,立刻与他并马,二人形成一个背靠背的阵型,看着周围的金兵层层叠叠,郑三经急道:“你快走!老郑我今日死在这里正是死得其所!” “死什么!咱们来是求活,不是求死!” 吴扬一枪挑飞一个冲到近前的金兵,俯身一把将郑三经的马缰抓在手中:“打起精神,冲出去!” 此时,长吉和谢大成也冲到近前,长吉打头,吴扬与郑三经居中,谢大成断后,四人四骑组成一个锋矢阵,旋风一般向东海县方向冲去。 包围东海县的金军大都是步兵,不过是仗着人多想将这支人数不多的骑兵围杀。如今东海县的义军出城接战,牵制住了大半兵力,吴扬他们这支队伍犹如虎入羊群,很快再次撕裂包围圈,与东海县的义军汇合。 吴扬带领的这支队伍装备精良,要么是像郑三经这样的百战老卒,要么是临安城牢狱里的死囚,一旦沾了血,都是些悍不畏死的主。 此时见东南和西南方向的援军还没有脱离金军的包围,立刻人人请战。 吴扬命人将多余的马匹牵走,立刻反身杀了过去。 东南和西南方向的义军分成三股,人数也不过百十来人,他们的装备极为简陋,身上莫说像吴扬这样的鱼鳞锁子甲,就是普通的皮甲都凑不齐,手中的武器更是千奇百怪,很多都已经卷刃,有了豁口。 若不是有吴扬他们在,这几支援军跟送死没有差别! 这些援军年纪也不算轻了,此刻几乎人人带伤,倒在金人刀下的也不在少数。 但他们人人面容坚毅,哪怕明知是必死之局也毫无惧色! 吴扬带人冲过去解救出一支队伍,这些人没有一个躲在后面,立刻又跟着吴扬的队伍冲杀,去解救其他的援兵。 这一战从午时一直杀到太阳落山,吴扬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敌人,到了最后,那枚百炼长枪的枪尖都变钝了,血色染遍了他胸前的每一块甲叶,金人终于鸣金收兵。 东海县的城门前犹如修罗场,鲜血几乎浸染了每一寸土地,到处都是尸首,有金军的,更多的是东海义军的。 张旺将刀驻在地上,望着潮水一般退去的金兵,满怀期冀地问道:“将军,朝廷的大军是不是随后就到?” 第八十章 没有援军了 “什么?没有援军?你是在开玩笑?” 张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知道金军只是暂时的退去,今日吃了这样大的亏,来日的反扑一定更加猛烈!单凭这百十来个宋人能济什么事! 吴扬不想多说废话,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要带着东海县的百姓活命,还是要跟金国皇帝抢江山?活命,你从此刻起听我的!抢江山,我马上带着我的人马离开!” 吴扬从大宋带过来一个百人队,战损十八人,伤二十六人,此刻活着的人都牵着马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天知道他为了凑这个百人队花了多少心思!还有马匹、武器、甲胄,差不多花光了李秀带去临安的所有钱财,这还是他打着皇城司提点,皇帝跟前红人的旗号连哄带骗弄出来的! 将作监那个老头倔得像头驴,谁的话都不好使,谁要从将作监里调走最新式的兵器,就像是偷走他最心爱的小孙子,视如仇寇! 最后,老头听说小吴大人是要跟金人单练,他这才打开将作监的库藏,还偷偷塞给吴扬一幅鱼鳞锁子甲。 老头傲然道:“穿上它,普通刀剑难伤分毫,就是遭遇锤、锏重击,这幅锁子甲能将受力分散,老夫测试过,能降低三成左右的伤害!” 另外的三支援兵只剩下四五十人,此刻都聚在一起,安静地等候。 李秀腿部受了伤,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张旺面前:“张大哥、徐二哥,时间紧迫,咱们都听小吴大人安排。他是吴璘吴少保的公子,不会害大家的!” 吴璘和兄长吴玠当初也是抗金名将,虽然名声不如岳飞响亮,但吴璘活着,而且一直将官位升到了同岳飞当年一样的少保衔,在金国百姓中也有一些名气。 张旺能领导义军,也不是没有决断之人,他立刻道:“好,一切都听小吴大人的,你说该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吴扬没有客套,立刻道:“马上派人封死城门,清点伤亡,收拢物资!听说城里还有一艘大船,几时能造好?” 张旺略微想了一下,说道:“如果昼夜开工,约莫五日能造好。只是那船的龙骨动了手脚,开不出多远就会漏水、沉船!” 他们当初为了帮大宋军队,刻意在那船的龙骨上动了手脚,没想到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吴扬:“到底能开多远?” 张旺:“最多半日!” 徐元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位小吴大人是要带着大家从海上逃生,他立刻道:“不,我们现在进行修补,至少可以保一日无虞!” 吴扬点头道:“好!听闻二位均是造船的大匠师,请即刻带人修造船只,全力修补龙骨的损伤。四日,最多四日这船就要下海!” 张旺、徐元二人立刻领命离开,自去组织人手修造船只。 东海县除金人县令和监工被杀以外,县衙的建制基本完整,清点伤亡、登记物资、堵死城门这些事务都有专人负责去做。 吴扬看了看那群安静等候的援军,为首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向吴扬抱拳说道:“某等多谢吴公子救命之恩!我等来此地是为了报答义商李伯年李大善人当年的相助之恩,不知李大善人的公子可在?” 李秀立刻上前抱拳施礼:“李秀在这里多谢各位义士冒死前来,家父若是知道各位的义举必含笑九泉。” 络腮胡子姓胡,名叫胡三刀。据他讲述,他们这些人都是当初加入忠保义社的义军,当初宋廷召回岳飞,沦陷区的忠保义社受到金军清剿,百不存一,他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 三日前,他们收到消息,“义商”李伯年的独子李秀失陷在东海县。 他们这些人当初哪一个没有受过李伯年的恩惠,吃过他送的军粮,穿过他送的寒衣,甚至还有李伯年送来的兵器! “若没有李大善人,我们这些人早就死了,尸骨都化成泥了!我们寻思着这恩得报!李大善人已经死了,我们就将这恩情报到他儿子身上,所以,我们都来了!” 吴扬点头,这个消息本来就是他请范曾让人放出去的。 临安百姓驱逐李秀师徒,是因为他二人与临安百姓无恩。 吴扬想看看,那些受过李氏父子恩惠的人又会是什么态度,在危难面前恩义到底值几钱! 幸而,这些人没有令他失望! 今日来冲阵的一共有二百四十一人,吴扬相信除开那些病亡老死之人,这个数字应该是当年活下来的差不多全部了。 尤其是这个叫胡三刀的汉子,他原本已经冲出了包围圈,只要往前几步,与东海义军汇合,他就安全了。可他见同伴还失陷在金人的包围当中,立刻反身又杀了进去。 胡三刀身上的伤大多是那个时候受的,他孤身杀回去,面对的金军何止多了一倍!若不是吴扬马快,他已经折损在阵中。 吴扬道:“这恩你们已经报过了,如今还是寻思怎么活!先去疗伤,养足精神,接下来的路不一定好走!” 胡三刀等人虽然人人抱定了必死之心,可听到还有活路,人人都是眼睛发亮,他们跟着胡三刀抱拳躬身道:“是,某等谨遵吴公子吩咐!” 吴扬看了看身边,长吉和姚广、王充、林泽、陈村、夏小树等人都在,几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点伤。 吴扬:“还能动弹不?还能动弹就把城墙上的防务接过来,命已经拼过了,接下来是该想办法活着回去享受荣华富贵了!” 姚广几人都笑道:“大人放心,我等惜命得很!” 那日,姚广等人从长吉口中探听到吴扬的打算,经过一番商议,五人决定跟吴扬一起到东海县救人。 姚广知道这位小吴大人看着年轻,不穿官服时看着跟临安城的纨绔子没有两样,其实心里比谁都有数。 他没有对吴扬使用虚头巴脑那套说辞:“不瞒大人,我等愿意追随大人冒死,有大义,更多的是想博一个富贵!” 吴扬奇道:“我此去并非皇命,死了没有抚恤,成功了也未必招人待见,你可想好了!” 姚广嘿嘿笑着:“老姚看得明白,这世上哪有白吃的干饭。我等皆是普通军户子弟,没有靠山根本无法出头。老姚若不是遇上大人,别说升做副都头,就是饷银都未必能领全乎。 我等打听得明白,大人是吴少保家的公子,与现在吴府的话事人吴挺公子交好,若是有个万一,兴州的吴家不会不管我等的家小!我等在下六指也是卖命,追随大人去东海也是卖命,虽说是贱命一条,何不卖给大人,替家中父母博一个安稳,替族里子侄博一个前程!” 姚广今年三十八,按照惯例,最多年就要卸甲。 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已经二十岁,连续三年参加遴选皆落榜,若没有有力的大人物支持,很可能无缘成为亲事官。 至于夏小树等人,皆是希望拼死博一个前程! 吴扬点头:“你等若不负我,我必不负你们!” 五人齐齐单膝跪下,抱拳道:“我等愿追随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姚广等人离开后,吴扬轻声问谢大成:“金人的舰队还有多久到东海?” 谢大成蹙眉道:“范掌印亲自对收集来的情报进行分析,金人组建的水师主要由渤海国人组成,金国最大的造船厂在通州,东海县制造完成的船只也要到通州进行测试。金军急于将义军赶回东海县,约莫是水师已经出发,最多不过四日就会到达东海,届时……” 谢大成没有将话说完,但谁都明白,一旦等到金人将海面封锁,东海县的所有人将再无生路! 吴扬对长吉说道:“去告诉两位大匠,三日后新船必须下水!” 【求收藏,求推荐,求评论……】 第八十一章 无解的难题 翌日。 吴扬在县衙官署的正房里醒来,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 昨夜,金军趁夜发起了两次突袭,都被打了回去,东海县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宁静的早晨。 吴扬洗漱完毕,夏小树和陈村引着走进花厅,准备用早膳。 先到的谢大成向吴扬问了一声早,继续低头在花厅的长案上摆弄着一些小玩意。 吴扬走过去一看,长案上摆的是昨日他们使用过的诸葛连弩的零散部件,谢大成正一点一点地拼凑成诸葛连弩的模样。 吴扬奇道:“你拼凑这个做什么?回临安多的不说,让密谍司弄一张给你研究肯定没问题!” 谢大成头也不抬地说道:“昨日趁打扫战场的机会,我让人将这些零碎玩意都捡了回来。我是想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这玩意儿可不能落到金人手中,将来两国交战会是个大麻烦!” 吴扬一边喝粥,一边说道:“我劝你省省力气,每年正旦,外国使节来临安朝贺,陛下都是将其当作新鲜玩意儿让各国使节观赏,赏赐出去的也不少。别说诸葛连弩,我听说就是火器营制造的大杀器陛下也肯赏人!” 谢大成一下子愣住了,然后他加快了拼凑的速度:“别的我管不着,这东西别从我手中流出去就成!”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昨日的生死大战,让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 县衙门外突然传来喧闹声,不等吴扬派人去看,守在县衙外的林泽急匆匆地跑进来:“大人,不好了,城里的百姓和义军正在向造船厂聚集,要张旺和徐元二位义军首领给他们一个承诺。造船厂的守卫已经顶不住了,胡三刀派人来报信,请大人早做准备!” 吴扬和谢大成对视了一眼,吴扬说道:“走,一起去造船厂!” 造船厂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还有百姓和义军正从城中各处向这里赶来。 胡三刀带领的巡防队和造船厂的守卫一边拼命阻拦百姓和义军冲进造船厂,一边大声喊道:“张旺和徐元两位大匠正带人全力修补船只,那是咱们东海县全县军民活命的指望!吴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干扰两位大匠造船,违令者以军法处置!” 昨日,胡三刀对身上的伤口稍事包扎之后立刻找到吴扬,请求将与他同来的增援人手与吴扬带来的百人队,以及张旺和徐元信任的心腹组成巡防队,一部分护卫造船厂,一部分负责城内的治安巡逻。 胡三刀是经历过乱世的之人,他向吴扬说道:“大人,一群人在绝境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经历过绝境之后又看到了希望,这个时候的人心是最复杂最难测也是最可怕的!” 没想到胡三刀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 吴扬问林泽:“今日是谁在城上值守?” 林泽:“是姚都头在城墙上,他从昨日起就没下来过!长吉都头一早同李秀大哥带人去县城的仓库接管物资去了。” 林泽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一小队亲兵:“大人身边如今就剩我们几个了,要不要派人将姚都头和长吉都头他们都叫过来?” 吴扬等人此刻都在人群外围,尽量不惹人注意。 他淡声道:“不急,先看看情况!” 百姓还在拼命往前挤,无数的人,无数的声音,都在喊着:“我们要见张旺和徐元两位首领!我们要问问他们为何我等没有拿到船票!” “大家一同杀官造反,眼看有生路了,两位首领可不能厚此薄彼!” 胡三刀眼尖,让一眼看到站在人群外面的吴扬等人,立刻向左右的人交代一声,偷偷向吴扬身边走来。 吴扬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什么船票?” 胡三刀苦笑了一声:“大人还不知道,张、徐二位正在修造的是一艘五千料大船,这已经是东海造船厂的极限了。五千料,听着很大,实际上只能载五六百人,眼下的东海县人口在六千出头,是它承载力的十倍,也难怪东海县人人着急!不知道谁在造谣,说要想登船须得有船票,百姓和这些义军兄弟这才来围堵造船厂要讨个说法!” 吴扬怔住了,难怪当初他一再追问李秀东海县这艘船到底有多大,李秀一再支支吾吾,再三向他保证:“很大很大,是东海县有史以来最大的船,我在东海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比它更大的船了!” 吴扬这才回过味儿来,他这是被李秀摆了一道啊! 但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的麻烦! 突然人群出现骚动,东海百姓大声欢呼:“张旺首领出来了!” 只是一夜的功夫,张旺仿佛老了好几岁,他眼里都是血丝,看得出来这一夜他应该没有休息。 有人搬来一张桌子,张旺站上桌子,双手向下压了压,喧闹的人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张旺眼光从人群中扫过,他大声说道:“我知道大家伙儿在担心什么!别的话俺也说不来,俺向大家伙儿保证,不管最后能走多少人,俺,张旺,肯定最后一个上船!” 张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人群一下子安静了,片刻后有人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整个造船厂大门口哭声一片,那是绝望之后满怀希望,又眼睁睁看着希望离自己越来越远,失落、伤心、崩溃,无数情绪积压在人们心头,只能采取大声哭泣的方式来释放情绪! 张旺扎撒着双手茫然无措,他可以在乡亲们遭受欺压时奋起抗争,可如何用五千料的大船带走超出装载量十倍的百姓,面对这种无解的难题他实在没有办法! 眼前这些哭泣的乡亲都是跟他在一个城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街坊、老邻居、老朋友,他们世代在东海生活,彼此之间沾亲带故,打断骨头连着筋,舍弃哪一个就是让哪一个去死,这种选择他做不出,也不忍心! 张旺目光游移着,他突然看见了人群之外的吴扬,立刻招手大声道:“吴大人,你跟大伙儿说说,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第八十二章 人心 “当当当!” 城楼上示警的铜钟突然急促地响起来,瞬间响彻了整个东海县,巡城马一个接一个嘶声大喊:“敌袭——” 一个巡城马飞奔过来报信:“大人,敌军纠结了大批兵力向东海县扑来,据郑三经大人目测,敌军至少有两万之数!城头守军请大人速速增援!” 造船厂外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无比! 昨日,东海县户房最新清点数据,东海县目前的人口为六千二百七十人,其中,老人、妇孺占半数,也就是说整个东海县可战之兵不足四千!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如今敌军的兵力正好是东海县义军兵力的五倍,残酷的攻城战开始了! 张旺几乎是在听到敌袭那一刻就跳下了高台,他一边往城墙方向走,一边大声招呼:“义军的兄弟们都跟我来,马上上城墙!” 人群默默地给他让开道路,一直走出了人群,张旺蓦然停住脚步,他回身,百姓都在丈远开外,他身后无人跟随! 张旺焦急地挥舞双手:“兄弟们走啊,敌人来攻城了,大家抄家伙上啊!城头的兄弟还等着咱!” 百姓无人吭声!无人挪步! 张旺:“走啊!守城去!金狗要攻城了!一旦城破,大家都得死!” 百姓依然无人吭声,无人挪步! 巡城马懦懦地补了一句:“首领,金军距东海最多五里,不需半个时辰即可至城下……” “我知道!” 张旺又气又急,冲着巡城马大声吼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如今东海县无人肯去守城,大家等着一起死!” “大家静一静,吴大人有话说!” 眼看张旺与东海县的乡亲陷入僵持,吴扬的亲信林泽等人一起高声大喊,他们的声音将嘈杂的人声都压了下去,百姓们立刻住嘴,齐齐向喊声处望去。 吴扬已经趁乱站在八仙桌上,他伸手向海面一指:“活路就在那里!三日后,行船不需一日即可逃出生天!但是!现在!要想活命就去守城墙,撑过三日,本官保证你们能活!” 人群里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声道:“你骗人!东海的船只能载最多六百人,东海县却有六千多人!你是想让我们都去送死,然后好带着你的手下乘船离开!” 男子的话就像一粒火星掉进了油锅里,立刻将百姓积蓄已久的恐惧点燃,无数的指责、痛骂像巨浪一般冲吴扬扑来! “大宋皇帝都不发兵,你来能济什么事?”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我们去与金狗拼命,你们躲在后面好逃生,真是打的好算盘!” “乡亲们别上当,要守城让他们守去!大家伙儿还是想想怎么活!” 百姓们七嘴八舌,将对死亡的恐惧一股脑儿地推在吴扬等人身上,他们却忘记了,吴扬等人本不必将自己陷入东海这个死地,东海的困局也并非是他们这些外来的援兵造成的! 吴扬稳稳地站在八仙桌上,岿然不动! 人群外,两个壮汉抬着一把躺椅如飞一般地跑过来。 躺椅上半坐半靠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有人喊了一声:“族长来了!” 人群自动分开,给老人让出道路,沿途的百姓纷纷喊道:“族长,您可要主持公道啊!” “是啊,徐族长,咱们东海人都是一家,要生同生,要死共死,可不能偏心啊!” 老头两条雪白的眉毛立起来,呵斥道:“闭嘴!老儿要跟吴大人说话,轮不到你插嘴!” 老头正是东海最大家族徐家的族长徐冀,他是上一代的大匠师,也是张旺和徐元的师傅,东海县的船工无不是他的徒子徒孙,在这个极其讲究师道传承的年代,徐冀在东海县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张旺挤到徐冀跟前,抱拳躬身道:“师傅——” 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金狗打过来了,你还不带人去城头守着,在这里碍什么眼?怎么?反是你们要造的,金人的监工和县令也会死你们杀的,现在怂了,要外人替你们守城拼命,你们一个个躲在恩人背后捡现成?我呸!” 老头两只冒火的眼睛在东海人面上扫过:“男子都去守城,谁敢不去,我捏出他的黄子来!” 老头抬头向吴扬谄媚一笑,“吴大人,老徐这个安排您觉得可行否?” 吴扬略略点头,提高声音说道:“东海人听着,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全部上城墙,杀敌有功者、表现英勇者,优先登船!迁延不进,畏敌避战、动摇军心者,斩! 东海县户口八百,本官保证,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撑过三日,东海县每一户人家至少可以一人登船!军功越大,可以登船的族人越多! 想活命,先拿命去博!” 徐冀站起身,双眼一瞪:“吴大人的话都听清楚了?还不快去!” 一个妇人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若是家中没有男丁,只剩妇人和孩子也能登船吗?” 吴扬发现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她手中牵着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正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能!老弱妇孺运送军姿、救护伤员也可记功,也能争取登船机会!” 那妇人紧绷的面皮顿时放松,欢喜地说道:“那我去!我不怕苦,扛石头木料我也能搭把手!小妇人不惜力,只求三日后将军能给小妇人的小兰花一个登船的机会!” 妇人对着吴扬盈盈一拜,牵着女儿向城门方向跑去! 吴扬俯视着脚下的人群,冷冷道:“东海县的男子还不如一个妇人!” 张旺大声道:“是爷们儿的就跟我走!堂堂男子不能让兰花娘比下去!” 李秀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人群里,他大声附和:“要活命就自己拿命去拼!什么时候东海人变得这般无赖,指望妇人和外乡人拿命去给你开生路?” 终于,聚集的百姓动了,青壮男子跟上张旺的脚步,老弱妇孺则由李秀和谢大成带着,去运送物资,拆毁房舍! 徐冀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等东海县的人都走光了,他冲吴扬喊道:“吴大人、吴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吴扬从八仙桌上下来,与徐冀走到一个无人之处,徐冀问道:“吴大人说的可是真的?只需一日的水上行程即可逃出生天?” 吴扬也不瞒他:“不错!我与人约定,四月十五日派船在海上接应,只要能赶到接应地点,别说六千人,就是再多些也能全部带走!” 徐冀的眼睛越来越亮:“这么说,船上只需准备一日的食水,剩余的只管装人?” 吴扬点头:“是!” 徐冀一拍巴掌:“走,吴大人,跟老徐去船厂里商议!五千料的大船能带走的可不只几百人!” 第八十三章 东海有救了! 金军来得很快,从城墙上望下去,黑压压一片人头。 金军带了两架攻城车,高大的攻城车几乎与东海县的城墙一般高,金兵躲在攻城车的碉楼里射箭,对城头的守军是致命的威胁。 钲鼓震天,号角遍地。 东海县的义军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感觉连脚下的城墙都在颤抖! 昨夜,谢大成告诉吴扬“郑三经善守”,如今城墙上的指挥权已经交到郑三经手中。 他拄着临时找来的拐杖,交替挪动着一条好腿和一只木腿,在城墙上从北走到南,又从南走到北,不时拍一拍守城兵卒的肩膀打气:“不要怕!别看金人外表凶恶,他们都是些纸扎的老虎,想当初老子在岳爷爷麾下,那会儿的金兵比他们凶多了,不照样被打趴下!” “金人不擅攻城,咱们又是居高临下,兵法说过‘十倍围之,五倍攻之’,从攻守形势来看,咱们两边兵力正好相当,别害怕!别气馁!都给老子把精神打起来!想活命,不能怂!” 每个箭垛后面都安排了一个弓箭手,东海县仅有的一具床子弩也搬上城墙,由七个身高力壮的义军负责操控。 弓箭手后面是长枪兵和辅兵,还有手持巨大铁叉的力士,主要负责推倒金兵的云梯。 城墙上还架着两口巨大的铁锅,里面熬煮的是滚油和金汁。敌军采取蚁附攻城时,将滚油和金汁从城头淋下去,不仅能将敌军烫得皮开肉绽,伤口沾染了粪便,很快就会溃烂,小伤也能要人性命! 郑三经走到一个弓箭手身边,那还是一个孩子,唇上连胡须都没长出来。 郑三经粗糙的大手握着那孩子单薄的肩膀,感觉他在微微颤抖:“今年多大啊?” “十,十六了!” 郑三经微微皱眉:“这么小?莫武,”他大声换着弓箭队的队正,“给老子换一个人来!毛都没齐,充什么大能!” 匆匆跑过来的莫武答应一声,立刻就要去找人来换。 小兵突然扑通跪下,连连给郑三经磕头:“大人,求大人让小马守城!我会射箭,县里比赛,我夺了头名!” 郑三经奇道:“小兔崽子,你莫不识好歹,老子这是在救你的命!” 小马:“我知道!可我家没男丁了,我想给老娘和妹妹挣一个上船的机会!” 莫武将之前吴扬颁布的挣军功得活命机会的事情说了一遍。 郑三经沉默了,他知道大敌当前,他不能因这个小兵而破坏规则。 他亲手将小马扶起来,替他惮了惮灰尘:“好孩子,不要慌,沉住气,你只当金兵都是死物,不是人,一箭一箭地射,记住,敌人死,你活!你母亲和妹妹也能活!” 临走,郑三经在小马耳边轻声道:“记住,看准了再射!要躲!” 城下。 阿部鲁花向主将炎赤询问:“将军,真的要攻打东海县吗?皇帝的意思是用东海来磨炼水师,我们的任务只是围困……” 炎赤不耐烦地说道:“昨日我们损失了那么多人手,你就甘心?这个场子不找回来,还不得被水师那班家伙笑死!反正老子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只要咱们打了胜仗,皇帝那里一切好说!” 阿部鲁花望着城墙上的守军:“东海县这班土狗,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章法?昨日冲阵那支骑兵使用的都是大宋的制式武器,莫非是宋朝皇帝派他们来的?” 说到这里,阿部鲁花立刻警惕起来,他吩咐道:“派两支斥候,往大宋方向十里哨探,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炎赤没有阻止阿部鲁花,他的胖脸上满是狞笑:“皇帝正愁抓不到宋朝的把柄,师出无名,这下正好,咱们抓了大宋的骑兵送给皇帝,肯定是大功一件!” 炎赤大手一挥:“攻城!” 两部攻城车被上百金军力士推着,缓缓向东海县城墙靠近,攻城车后面是抬着云梯的金兵,再后面是两个千人队。 攻城车顶端的碉楼里各自藏着十名弓箭手,他们都是军中的射箭好手,碉楼三面蒙着牛皮,对弓箭手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 一旦让攻城车靠近城墙,守城士兵的射击优势将荡然无存,无法对攻城的敌军形成压制,形势将更加不利! 郑三经撮了撮牙花子:“没想到小小的东海县竟动用了两部攻城车,还真是舍得下本!床子弩,准备,测试——” 操控床子弩的力士将鸭蛋粗细的弩箭放在弩床上,几人相互配合校正方位。 “准备,放——” “咻咻!” 两支弩箭带着破空声向攻城车的碉楼飞去,一支弩箭射中了碉楼,却被碉楼蒙的牛皮挡了下来,势尽坠地,没能穿破牛皮! 另一支则连碉楼的边都没挨到就坠地了。 床子弩是宋朝的守城利器,经魏丕改造后最远能射一千步,就是准头差些。 东海这具床子弩不是威力最大的,射程约莫在七百步左右,昨夜这具床子弩被人从武库里翻出来,郑三经连夜对它进行了校正,准头好了许多。 “将车放到五百步,弩弓上涂火油,再测!” 床子弩上弦的机括声“扎扎”地响起来,城头上的守军屏息凝神,等待着测试结果! “吴大人,你约好的汇合点是在何处?” 徐冀命人在条案上打开一张巨大的海图,双眼灼灼地盯着吴扬。 林泽得到吴扬的示意,走到地图前拿起条案上的量尺在海图上测量了一阵,用手指点着海图上的一个点,“就是这里!” 徐冀像饿虎一般扑过去,仔细看了几眼,哈哈大笑:“是这里!果然是这里!好,好得很!” 他扭头问徐元:“阿元,最近几天东海气象如何?” 徐元也是欢喜,赶紧回答:“四月是东海最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和张师兄看过,最近几日东海都是晴天,这个季节刮的是东南风,照这个天气,出海只消大半日即可到达指定位置!哈哈哈,我东海有救了,呜呜呜——” 徐元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徐冀笑骂道:“没出息!赶紧将船上多余的物件都拆掉,想法子多装人!拆掉的木头制成木筏,用缆绳与大船相连!若是上天庇佑,我东海县民都能逃出生天!” 徐冀吩咐完毕,向吴扬道谢:“东海县人若能逃过一劫,吴大人就是我东海的再生父母,我东海县人在世一日,必定会给吴大人立生祠祭祀供奉!” 吴扬得知能救更多的东海县民,自然也十分高兴,他笑道:“这里交给贤父子,吴扬很放心!我要去城头,无论如何先把金军打退了要紧!” 徐冀笑道:“老徐与吴大人同去!谁敢不拿出命来挣这条活路,老徐第一个饶不了他!” 第八十四章 大战 城墙上厮杀十分惨烈! 呐喊声、惨叫声、咒骂声,混合着血腥气、油烟味和粪便的臭味,将东海县的城墙演变成人间的修罗场! 十余架云梯架在城墙上,金兵像蚂蚁一样沿着云梯向城头攀爬。 两名守城的军卒抬起一截巨大的滚木冲着云梯下方狠狠地砸下去,被砸中的金兵头破血流,惨叫着从云梯上摔落。 滚木的两端系有铁链,其中一名军卒手中一轻,他那端的铁链被金兵砍断,他急忙跳过去七手八脚地帮伙伴把滚木拉起来。一边大叫:“叉子,叉子,快点!” 两个抬着巨大的铁叉的军卒飞跑过来,从城墙上方探出身子,用铁叉去掀云梯,刚刚将云梯掀动了一分,底下的金军发一声喊,像袋鼠一样跳过来,将云梯紧紧地压在城墙上,云梯上的金兵将大刀咬在口中,手足并用地在云梯上攀爬,灵活得像一只只猿猴! 将将爬到顶端,金兵一把将衔在嘴里的大刀抓在手里,抵挡住来自上方长枪兵的攻击,扛住了第一轮攻击,立刻双腿在云梯上用力一蹬,一个虎跳冲上城头! 短兵相接! 小马的射击位在城墙的中央,这里有一架礌石机,礌石在机括的牵引下左右摆荡,只要被它碰到,云梯断折,人体像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骨断筋折。 依靠礌石机在城头上留下了一丈方圆的安全地带,小马靠在一个垛堞后面,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闪身冲攻城车射出一箭,一个金军的弓箭手惨叫着从攻城车上坠下,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股烟尘。 金军的两架攻城车都在双方的弓箭射程之内,靠近了才知道,金军带来的攻城车比东海县的城墙还要高出半丈。 别小看这半丈,它让攻城车上的弓箭手拥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对城墙上的守军形成碾压,眼看身边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下,小马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和慌乱,一心要射死所有攻城车上的弓箭手! 他瞥了一眼腰间的箭囊,里面还有九支箭,对面的弓箭手还有七个,运气好,他能用剩下的九支箭收割完所有的对手! 小马深吸一口气,拈弓搭箭就要放箭,突听一声大喊:“下面!” 小马下意识地低头,箭尖本能地跟随目光下指,只见礌石机的摆臂上,一个金兵不知何时蹲在上面,随着摆臂的上升,那人抬头与小马打了个照面,那是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孔,超不过二十岁! 小马一愣神,扣在手中的箭没有射出去!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金兵清秀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他一个虎扑,举起大刀向小马头顶劈来! “小马!” 郑三经砍翻一个刚刚登上城头的金兵,一瞥之下心胆俱裂! “当!” 斜刺里一杆银枪闪电般出现,磕飞了金兵的大刀,顺势在金兵的胸前一点,长着一张清秀面容的金兵惨呼着从城头坠下。 吴扬将小马往后一拉:“发什么愣!你不要命了!” 吴扬来到城墙下,见战况激烈,他接过林泽递上的是长枪,立刻加入战团,正好救了小马一命。 冲过来的郑三经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床子弩准头太差,攻城车上的弓箭手对咱们威胁太大,多亏这孩子牵制了一部分!” 城墙下,炎赤看着眼前的厮杀,兴奋得浑身哆嗦:“再上四个千人队,必须在日落之前将东海县给我拿下!” 金军的伤亡十分惨重,加上这四个千人队,炎赤带来的兵力已去了三分之二,而攻城战不过才刚刚开始! 阿部鲁花觉得炎赤这是疯了,攻城战,哪有人一上来就押上全部筹码的? 除非脑子有病! 更加猛烈的攻城战开始了! 望着密密麻麻冲过来的敌军,郑三经撮了撮牙花子:“狗日的莫不是有病,战损这样大他居然还顶得住!行,你要一战定生死,老子奉陪到底!” 生死关头,他也不废话,挪动着他的木腿,一路“夺夺”地走过去。 “弓箭手就位!” “长枪兵就位!” “滚木就位!礌石就位!铁叉兵就位!” “辅兵就位!” “伤员和救护队、后勤队立刻下城墙!” 吴扬站在城头,他眯眼注视着对面的一架攻城车,对面的弓箭手躲在碉楼里正在休息。 连续开弓射箭不是个轻松活,极易造成肌肉损伤! 吴扬吩咐道:“拿硬弓来!” 小马立刻将自己的长弓递过去,莫武解释道:“大人别看他年纪小,他天生力大,整个东海县只有他能开五石弓!” 吴扬这才仔细看了一眼小马,见那少年面容稚嫩,正用热切的眼睛望着自己。 吴扬冲他点一下头,接过他手中的长弓试了试。 “太软,力度不够!最好是七石弓!” 莫武犯了难:“整个东海县最硬的就是五石弓,七石?哪里会有?” “怎么没有?裴老实家不是珍藏着一张七石弓?我已经命裴老实亲自回家去取了,吴大人稍待,很快就来!” 先前吴扬持枪上城墙增援,同来的徐冀落在后面给东海义军打气。 “拿出咱东海男人的骨气和血性来,别让小吴大人和帮咱的义士看扁了!生路就在后面,要想活命,要想你的父母妻儿活命,东海男人得自己拿命去拼、去守!” 李秀也跟着帮腔:“小吴大人说了,只要大家伙儿能打败金狗,有一个算一个,他都带上,一个都不落下!” 吴扬没有理会,面对生机,东海人敢不敢拼命,愿不愿意拼命,这是东海人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他和他带来的人只负责帮忙守城,然后尽量多的带着人离开! 不多一会儿,一个面容憨厚的男子背着一张硬弓和一壶羽箭跑上城墙。 吴扬拉开硬弓,根据经验这张弓只有六石,也够用了,让他惊喜的是,裴老实带来的羽箭竟是最好的雕翎箭,一壶十支,虽然少了点,也够了! 此刻,新一轮的攻城战又开始了,又是云梯、滚木、礌石几方争夺! 城墙上下又是惨呼、咒骂和血腥气! 小马瞄准了攻城车上的敌手正要放箭,吴扬突然说道:“别慌,让我先来!” 只见他双足伸开,与肩齐平,然后,张弓、搭箭、放—— 羽箭破空而去,“咻”的一声,将对面的两名弓箭手来了一个串烧! 一箭射杀了两名敌军弓箭手,城墙上响起一阵欢呼! 一下损失两名同伴,碉楼上剩下的弓箭手急忙以碉楼的柱子做掩护。 吴扬向小马说道:“射你右边最后面的弓手,箭从碉楼外面过去!” 小马依言放箭,箭支擦着前面一个弓手的耳朵过去,“夺”地钉在后面的木柱上,惊得前后两名弓手闪身躲避。 一箭没有奏功,小马赫然一笑。 说时迟,那时快,吴扬已经捻起两支雕翎箭搭在弓弦上,随着破空之声响起,两支箭一左一右,左箭射中了左方弓箭手的胸口,右箭从前排弓箭手的胸膛穿出,去势不减,又射穿了后面箭手的肩膀,那人发出一声惨叫,从高高的碉楼上摔出去,万无幸理! 两箭收割三条人命,城墙上的欢呼声更大了! 碉楼里剩下的两名箭手心胆都要裂开,躲在碉楼上再也不敢露面。 吴扬拍了拍小马的肩头:“这里交给你了!” 他走到另一架攻城车的对面,依法炮制,很快将上面的弓手性命全部收割。 没有了空中弓箭手的压制,东海守军的弓箭手可以全力射杀金兵,守城军卒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 一时间只见东海城墙上,数以千计的金军缘着云梯蚁附而上,城头守军箭如飞蝗、石落如雨,杀了个昏天黑地! 炎赤杀了红眼睛,又押上了四个千人队,城墙上扔下的石头堆积成了石山,倒给攻城的金兵增添了助力,云梯卡在石头中间稳如泰山,城头上的守军再也无法撼动分毫,登上城墙的金军越来越多。 金兵又将两架攻城车推到近处,不少金兵爬上攻城车,拉着绳子荡到城墙上,守城的长枪兵和铁叉兵够出身子企图拦截,又哪里能够? 真正的厮杀开始了! 林泽和夏小树、王充三人跟随吴扬,将长枪舞出一朵朵枪花,收割走一条条性命! 吴扬回身一个冲杀,长枪如闪电般从林泽和夏小树的空档间穿过,将一名正要抡刀劈砍的金兵刺杀。 林泽持枪向吴扬刺去,枪尖擦过吴扬的腰部,将一名想要偷袭的金兵刺了个对穿! 厮杀了许久,金兵仍然源源不断! 吴扬的长枪已经卷刃,他丢掉银枪,顺手捡起地上的长刀,吴家刀法赫赫有名,吴扬一人一刀,犹如一团飓风,在城墙上来回刮过,刀光过处,总会留下一具尸体! 这一仗从辰时末刻一直杀到日落时分,金兵丢下数千具尸首后终于鸣金收兵。 炎赤暴跳如雷:“阿部,你为何拦我?只要再坚持一刻,一刻就好,我肯定能拿下东海!我手中还有四个千人队,只要将他们都押上去,肯定能赢!” 阿部鲁花摇头:“炎赤,攻城战不是这般打的,如今东海士气正旺,物资充足,我们一下子用光了底牌,接下来根本没法打!再说,伤亡这样大,再不收兵,兵卒怨气很大!” 炎赤望向撤下来的士兵,发现人人的目光里都像带着刀。 炎赤并非蠢得不可救药,他立刻道:“将士们辛苦了,命人好好整治酒席,救护伤患,来日再战!” 东海县城墙上,望着如潮水一般退却的金兵,军卒们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救护队和后勤队跑上来,运走尸体。救护伤患、送上大饼和热粥! 许多军卒喝了一碗热粥,吃了几张大饼,心神一松,倒在城墙上呼呼大睡! 郑三经靠坐在城墙上,用手揉着断腿,一个救护队的少年蹲下身子,用心地帮他上药、按摩伤腿。 经过这一仗,东海县人人都知道这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是岳爷爷麾下的百战老卒,他固守的城池犹如铜墙铁壁,是他带领着没有什么战斗经验的东海县人扛住了金军的猛烈攻势! 因此,郑三经在东海县赢得了不输于吴扬的敬重! 吴扬也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他向郑三经竖起拇指:“老郑,真有你的!一战就将金兵打残了!” 郑三经嘿嘿笑道:“这是咱们运气好,遇到一个棒槌!不过别高兴得太早,来日大战肯定更加凶险!” 第八十五章 决战(上) 造船厂空旷的场坝上正在举行火葬。 昨日的一场大战,东海义军杀敌两千一百多名,战损八百二十一人。 昨天夜里,吴扬命人缒下城头,将同袍的尸体都背了上来。 掩埋是来不及了,城外敌军虎视眈眈,海上金国的水师随时可能来袭,徐冀做主将战死的人进行火葬,骨灰撒进大海。 “他们生,不能跟着我们生,就让他们的魂魄跟随我们去往自由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随着一声“点火”,张旺和徐元手持火把将几个巨大的火堆依次点燃,熊熊大火很快吞没了义军的尸身,人群里响起压抑的哭泣声。 悲伤还来不及散开,又被新的忙碌取代。 修补城墙、改造船只、建造木筏,到处都需要人手。 妇人带着孩子准备吃食,老弱则穿上盔甲,拄着长枪在城头迷惑敌军。 郑三经嗅着空气里的硝烟味儿,涎脸笑道:“小吴大人还藏了什么好东西?何不拿出来让某开开眼界!” 吴扬低声道:“都是从将作监顺出来的,数量不多,如今一多半都在城墙底下埋着呢!” 郑三经眼睛一亮:“我说昨夜你为何要亲自带人下去,原来是为这个,真有你的!” 一天的时间在忙碌中度过,金军派了小股队伍前来试探,被义军打了回去。 船只改造的速度很快,加固龙骨,拆掉所有多余的建筑,只留下两层甲板,甲板上有一行行的简易扶手,行船中间人站在甲板上,手抓着扶手抵御风浪。 建造木筏时遇到难题,东海县找不出足够粗大的木头来扎木筏,最后还是徐冀命人拆掉了徐氏百年的宗祠,终于扎成了一个巨大的木筏。 万事俱备,只等明日辰时下水! 一夜相安无事。 次日,天色微明,整个东海县开始行动,每人一个随身小包裹,一壶水,五张饼,先是老人和妇孺,随后是青壮年,开始逐一登船。 东海县的城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影,除了张旺带着少量的断后人员,其余的都是连夜扎的木头人,外面套上义军的衣物,再把武器往假人身上一绑,远远看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吴扬看着李秀:“此去大海茫茫,你可有把握。” 李秀:“大人请放心,我与先父常年走南洋,知道那里有许多岛国,地广人稀,能种稻米。我们此去若是相安无事也罢,若有万一,我们有人、有武器,占据一块地盘繁衍生息也不是不行!” 郑三经哈哈笑道:“成啊,说不定你小子还能抢个王来当当!” 此去前途未卜,吴扬将匀出来的武器都用来装备胡三刀等人,他们也是李秀此去安身立命的本钱。 几人正在说话,忽听城门方向隐隐传来喊杀声,郑三经一拍脑门:“狗日的,就不能等老子都上船了再来攻城!” 他转头招呼:“没上船的都跟老子去守城墙,金狗又攻城了!” 此时登船的还不到三分之一,众人也知道迁延不得,说不准下一刻人还没上船,城已经破了。 青壮汉子立刻抄起武器向城墙跑去! 吴扬刚到城下,一颗足足有脸盆大的石头从天而降,身旁的长吉一个虎扑,将吴扬往前扑倒,又连着两个翻滚,险而又险地避过一劫,石头砸在两人脚边,溅起的石片打在腿上生疼! 空中不时有石块砸下,夏小树和王充、林泽、陈村赶紧用手盾护在吴扬头顶。 “公子,这里太危险了,我等护着你赶紧离开!” 城墙上喊杀声震天,金军已经攻上城头,不时有义军的尸体从城头掉下。 吴扬手持银枪顺着楼道大步冲向城头:“走不得!城一破,谁都走不了!” 长吉等亲卫只等跟着往上冲。 张旺已经杀成了一个血人,吴扬吼道:“敌人怎么这么多?为何不早些示警?” 姚广用枪挑落一个刚刚爬上城头的敌军,大吼道:“昨夜里,狗日的趁我们不备,将人埋伏好了,今日打头的一冲,伏兵也跟着冲,根本反应不过来!” 吴扬挑掉一个敌人,对身侧的夏小树大吼道:“你!立刻去告诉李秀,让他加快速度!” 另一头的郑三经大声道:“再派援兵来,让辅兵准备着将守城的物资全部搬上来!” “是!” 夏小树答应着,在友军的掩护下,如飞一般去传信了。 金军的两部投石机不停地向城墙投掷石块,一块巨石正正砸中城头,将垛堞砸掉一块,掉落的石块将礌石机的木制摆臂砸断,巨大的礌石滚落下去,将底下的金军砸倒一片。 城墙上的守军更是不好过,投石机扔过来的石头,最小也有碗口大,只要挨着人体不死也伤! 吴扬一边杀敌,一边躲避石头,登上城头的金兵源源不绝,似乎永远也杀不完! 他大声喊道:“老郑,快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城头守不住了!” 姚广替郑三经挡住一波攻击,他喘了口气说道:“我说狗日的昨日怎么静悄悄的,原来是憋着坏,将攻城车改成投石机了,真有这孙子的,是我小瞧了他!” 吴扬催促道:“别管那些,先说说该怎么办?” 郑三经背靠城墙,一边挥刀杀敌,一边说道:“只要破坏投石机,金人没了依仗,这城就能守!” 一个金军趁机举刀向他头顶劈下,郑三经举刀“当”地格挡,然后顺势下拉,顺着脖子给金人开了膛! 他苦笑道:“若是城门没堵死,派一队人快马出击,先是一轮箭雨,再趁机用利斧破坏投石机,如今嘛,我也没辙!” 说话间胡三刀带着增援的队伍到了,有了这批生力军的加入,总算将城墙上的金军清理干净。 金兵营里响起退兵的号角,金军如潮水一般退到了弓箭射程之外,双方得到了片刻的休整。 小马背着弓箭也上了城墙,听到吴扬和郑三经为敌军的投石机发愁,他指着远处的投石机道:“将它的索子射断呢?” 郑三经刚要摇头,吴扬击掌道:“可以试试,用火箭,先将索子烧断,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见状,郑三经让人将床子弩搬出来,“老天保佑,或许能奏功!” 金军营里响起冲锋的号角,投石机掷出的石弹在城头上开花,将城墙砸出一个缺口,金军趁机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吴扬再不迟疑,挽弓如满月,冲着一架投石机射出三箭,“夺夺夺”,三箭都钉在投石机的木柱上,箭上带着的火布呼呼燃烧着,将挨着的皮索烧断,兜子里的石头掉下来,砸死了附近的几名金人。 小马护卫在吴扬身侧,将靠近的金兵一一射杀! 第八十六章 决战(下) 另一边,郑三经亲自动手对弩弓的发射角度进行调试,随着“砰”的一声锤击,弩箭划出一道长长的轨迹直奔投石机而去。 弩箭刺破空气时发出尖锐的哨音,声势十分惊人。 城墙上的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投石机脚下的金军望着高速飞来的黑影,怔住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粗大的弩箭在他们中间犁开一道血沟,弩箭擦着投石机的木柱飞过,造成了十余名金兵的伤亡! “再来!” 郑三经试了试风向,再次对床子弩进行了微调,又是“砰”的一声,又一支弩箭发射。 这次金兵学乖了,他们听到空气中尖锐的哨音,立刻四散奔逃。 “砰!”“嚓!” 弩箭击中投石机的一根木柱,粗壮的木柱被击裂,“嚓”的一声从中断折,眼看是废掉了! 东海县城头响起一阵欢呼! 金兵营里,正为投石机奏功得意扬扬的炎赤一下子跳起来:“马上派人去修!修不好就提头来见!” 东海县的城墙被投石机砸毁了一段,城头浸染了血色,显得肃穆而惨烈! 炎赤再也顾不上其他,疯狂地吼叫:“冲上去!所有人全部给我冲上去!登先者赏黄金百两,官升两级!活捉敌酋者,赏黄金千两,官升三级!快去!” 有了黄金和升官的刺激,金兵营里整个疯狂了,他们嚎叫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头! 望着潮水一样冲过来的金军,整个东海县的城墙都微微颤抖起来,有人小声道:“敌人太多,还是撤!” 郑三经的木腿被削掉一截,他正找了一截长枪的枪柄重新捆上,闻言狞笑道:“逃?往哪里逃?你逃,所有的人都死!你死,你的妻儿能活!” 张旺已经杀成了一个血人,他的甲胄残破,胸前和左臂都被划了一刀,幸而伤口不深,他简单地用衣襟包扎了一下,喘着粗气道:“兄弟们,为了我们身后的父母妻儿,宁死不逃!” “不逃!宁死不逃!” 张旺的身后响起巨大的回应,东海县的成年男子几乎全来了,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和小马一般大的少年,有上一次战役中负伤的义军。 张旺愕然,忍不住发火:“胡闹!这里有我们就够了,你们赶紧上船,能走一个是一个!” 李秀也在其中,他苦笑道:“走不了啦,木筏太大,过不了水门,我让徐大匠带着老人、女人和孩子先走!打仗拼命是男人的事,跟她们无关!” 他又躬身向吴扬、郑三经、胡三刀等人郑重施礼:“吴大人、郑三哥、胡大哥,你们的恩情东海人领了!谢谢你们帮了我们这么多,又给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生路,如今是我们东海男人自己拼命的时候了!你们走,带着我们的家人逃生去!” 张旺和所有东海男人都跟着施礼:“吴大人,郑三哥、胡大哥,你们走,带着我们的家人逃生去!东海人永远感激你们!” 郑三经哈哈笑道:“胜负未分,说什么丧气话!吴大人,你怎么说?” 吴扬先前的一点芥蒂此刻烟消云散,他将长枪一摆,豪气地道:“自然是要走一起走,要打一起打!姚广,你带人去看看,水门那边是什么情况?” 姚广立刻答应一声,招呼李秀:“走,去水门那边想想办法!” 金兵已经冲到城下,投石机一架瘫痪,一架尚未修复,没有了投石机的加成,东海义军和金军的攻守形势又大致持平,双方又开始了胶着的攻守战! 滚油没有了,只有烧热的金汁淋下去,后来金汁来不及烧开,只能一瓢一瓢往下泼。 再后来,金汁没有了,城墙上的滚木和石头都扔完了,金军踩着被砸塌的城墙冲上来,新一轮的短兵相接开始了! 吴扬不知道杀了多久,鲜血从头盔上滴下来,险些糊了他的眼睛,他抽空摸了一把,眼前一片血色! 呐喊声和厮杀声时远时近,手中的铁枪越来越重,敌人却像是越来越多! 长吉和林泽、陈村几人始终护卫在吴扬身侧,他们也是人人带伤。 长吉望了一眼城头,到处都是金兵,到处都在厮杀,义军的人数越来越少,金兵却像越来越多。 他焦急地对吴扬喊道:“公子,你先走!我断后!” 吴扬摇了摇头,他刚想说话,一阵巨大的爆炸声传来,脚下的城墙都在颤抖! 所有人停止了厮杀,城墙上下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谁喊了一声:“地动了!地动了!地龙翻身,快逃啊——” 城头的金兵和义军惊慌地各自逃窜,金兵逃往城外,义军跑向城内! 吴扬几人微一愣神,立刻大喜过望,也跟着大喊:“地龙翻身了,大家快逃啊——” 趁着慌乱的功夫,吴扬赶紧去拉靠坐在城墙上的郑三经,他无力地推开吴扬的手,吃力地说道:“吴大人,你快走,老郑不中用了!” 吴扬这才发现,郑三经的断腿处汩汩流着血,他的胸前被豁开一道大口子,深可见骨。 他将银枪一扔,俯身就要将郑三经负在背上。 郑三经轻轻推了他一把,“不用费事了。你们快走,金兵很快就会醒过神来的。” 他望着吴扬:“将大杀器交给我,我来挡最后一阵!小吴大人,别难过,郑三经能死在战阵之中,死得其所!” 吴扬抹了一把脸,将郑三经抱到城墙中间的位置坐好,命人找来一个火把,点燃了,交到郑三经手中,又从砖缝里掏出三根扭在一起的引线。 “只需将引线点燃,数二十个数,‘砰’,一切都结束了!” 长吉几人一直在旁边焦急地等待着,丝毫不敢催促。见吴扬交代完毕,这才围拥着吴扬快步走下城头。 吴扬打了一声唿哨,“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他的爱马“闪电”带着一群马儿奔来。 几人各自上马,吴扬回头,从残破的城墙望去,只看到那个孤独的背影。 郑三经似有感应,他没有回头,只举起手臂挥了挥,向吴扬几人道别! 吴扬几人打马在街上飞驰,不消片刻已经望见了东海县城另一端的水门,水门被炸开了,石头和木屑飞出老远,被命名为“希望”的木船正缓缓驶向东海,在它身后是巨大的木筏,一群汉子在后面吃力地推着,将木筏推向水中。 木筏终于入水,汉子们翻身坐在木筏上,向后面张望。 长吉一边打马飞驰,一边高声喊叫:“闪开,闪开!” 坐在木筏边的汉子连滚带爬地让出一条通道,终于,吴扬几人纵马跃上木筏。 木筏一沉,复又浮起,顺利地通过水门,驶向远方。 恰在此时,东海县城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连海水似乎都跟着震荡起来。 吴扬回身望着那个方向,握拳在胸口重重一锤,然后低头躬身。 木筏上的人不明所以地望着那个方向,见状,也像吴扬那般握拳在胸口重重一锤,然后深深地躬身致意! ………… 第八十七章 送人上路的差使 “希望”号拖着巨大的木筏在海上航行了差不多四个时辰,终于到达指定地点。 月明星稀,海风轻缓地吹拂着,将海面吹得层层叠叠,粼粼的波光将月亮的影子拉长拉皱。 一艘巨大的楼船停在海面上,在月色下就像一个匍匐在夜里的巨兽。 一艘护卫舰停泊在它的阴影里,渺小的好似根本不存在。 “希望”号和木筏上都点着几支照明的火把,在黑暗的海面上十分醒目。 楼船很快发现了靠过来的船只,很快,楼船上的兵卒挥舞着火把打出船语,询问来船的信息。 吴扬立刻命人打出约定的信号,楼船打出同意靠近的船语,等到两船靠近,楼船上很快放下悬梯,吴扬带着几名亲卫登船。 刚刚登上甲板,一个家伙扑过来给了吴扬一个大大的拥抱:“小十,你终于来了,可想死哥哥了!” 吴扬大感意外:“李南风,怎么是你?” 李南风白了吴扬一眼:“你以为凭着张焘和水师都督曹朗那点子拐了弯的师生之谊,能令曹朗甘冒奇险做这桩吃力不讨好的买卖?你呀,还是太天真!哥哥我若不来,就凭你迟到这么久,曹朗也早就回转了,哪会像个傻瓜似的继续等!” 吴扬心中感激,呐呐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李南风摆手道:“不说这个了,让他们赶紧登船。我们接到消息,金国的水师随时可能出现,一旦撞上就真成两国之间的大事件了!” 吴扬也不啰嗦,立刻吩咐李秀等人安排东海县父老登船。 东海县众人悬了大半日的心,见到楼船那一刻终于落定了,人群快速而沉默地登上楼船,经过吴扬身边时都向他躬身致谢。 谢大成落在后面,经过吴扬身边时他悄悄拉了拉吴扬的衣襟,低声道:“小吴大人,借一步说话。” 吴扬跟着他来到僻静处,谢大成向他拱手一礼:“小吴大人,山高水长,或许再无相见之期,大人多多保重。今日之事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大人已经尽力,无需介怀!” 吴扬奇道:“你不跟我一起回临安?” 谢大成微微笑道:“临安就是个囚笼,困了我快二十年,我不回去了。范掌印那里烦小吴大人告知一声,就说谢大成死在东海县了,欠他的人情,只能谢大成下辈子结草衔环来报了。” 吴扬刚想说点什么,李南风在远处向他招手:“走了,我们还要赶回临安复命,耽搁不得!” 谢大成轻轻推了吴扬一把:“小吴大人,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李大人叫你了,你快过去!” 此时,东海县所有人都已经登上楼船,徐冀急不可耐地喊道:“开船了,快开船!老夫肚子饿了,急着找地方靠岸填肚子去!” 吴扬匆匆说了一声“保重”,被李南风拉着上了一旁的护卫舰,几乎是他俩一登船,护卫舰立刻开拔。 吴扬环顾了一下身周,来时加上他自己一共一百零一人,如今回去的不过十几人,大部分人都战死在东海县,也有几个活着的本身就是因为在临安犯了死罪,跟随吴扬来东海救人换一条活命的。 此刻都表示在临安呆腻了,想跟着李秀他们去南洋一带闯荡,吴扬自然也随他去了。 李南风见吴扬感慨,骚包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小十就没有发现哥哥我今日有何不同吗?” 不等吴扬开腔,他自问自答道:“今日这桩差使办完,哥哥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城司提举了!” 吴扬这才发现,李南风身上穿的不是皇城司指挥使的服色,而是皇城司提举的官服。 不怪吴扬眼拙,实在是上一任皇城司提举恩平郡王赵璩极少出现在皇城司,吴扬见到提举服色的机会屈指可数,加上又是夜里,他一时没有分辨出来。 看到李南风身上的官服,再加上他有意的显摆,就像将眼前的一层薄纱揭开,吴扬混沌的头脑突然清明,他警觉地问道:“差使?什么差使?” 李南风拍了拍吴扬的肩膀:“当然是送东海县叛逆上路的差使啊!你不会真的以为那艘楼船能送他们去什么南洋小国?啧啧,皇上和汤相岂会为毫无瓜葛的东海县民去冒得罪金国皇帝的风险?那艘楼船早就动了手脚,不出三日就会沉船,茫茫大海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挑不出我朝的错漏来!” 吴扬目眦欲裂:“李南风,你好狠毒!掉头,我要去楼船,我要给他们示警!” 李南风仍然笑嘻嘻地:“小十啊小十,亏你还是将门子弟,心肠软得跟棉花一般!那些人跟你非亲非故,你冒险把他们从东海带出来已经仁至义尽了,接下来的事情不是该你管的了,你也管不了!” 不等吴扬发话,李南风一摆头:“吴大人累了,请他进去休息!” 甲板的暗影里冲出大队士兵,吴扬岂肯束手就缚,他正要反抗,就听长吉唤了一声:“公子!” 吴扬要同李南风说话,长吉等人自然在远处待着避嫌,此时他们人人双刀夹颈,半点不敢动弹。 若是在陆地上,长吉自然要说一声:“公子快走,别管我等!” 可惜此时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吴扬只得认命,他向李南风叹道:“我认栽!非要闹得这般难看,半点颜面也不给弟弟留?” 清冷的月光下,吴扬微低着头,他发丝散乱,甲衣残破,上面满是血迹和刀痕,此时的他耷拉着肩膀,一副颓唐模样。 李南风何时见过吴扬这般模样,也有些不落忍,他走近几步,伸手去拍吴扬肩膀:“小十,凡事看开些……” 话音未落,吴扬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左手一圈勒住了他的脖子,右手握着匕首抵在李南风腰间,顺势一推一带,两人脱离了身后的士兵,“得罪了!” 李南风不可置信地努力偏头看他:“小十,你不要命了?” 长吉和姚广等人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吴扬这边的情形,几乎是他动手的同时,长吉等人也动了,他们双臂一振,将夹在颈上的双刀震开,随后肘击、旋身、夺刀,一气呵成! 见吴扬挟持李南风过来,他们赶紧过去紧紧地护卫在吴扬身侧。 甲板上响起一片“呛啷”的抽刀声。 一直躲在暗处的曹朗走出来,连连摇手道:“吴大人、李大人,二位别开玩笑,老曹胆子小,禁不住吓。有什么事情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 吴扬冷喝道:“没什么好说的,马上令护卫舰掉头,追上楼船!” 曹朗觑着李南风,一边劝道:“吴大人,您已经将东海县的百姓从死地带了出来,你承诺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您无愧于心。接下来的路该他们自己走了……” 吴扬的左臂像铁棍一样紧紧勒住李南风的脖子,将顶在他腰间的匕首往前送了送,刺破了李南风的衣襟:“我不想听这些废话!一百人跟我从临安出来,如今回去的不过十数人,难道为的就是将东海人从一个死地带出来又送入一个新的死地?” 他将手臂收紧了几分,李南风立刻感觉喘不上气来,他连连挥手道:“老曹老曹,赶紧掉头,全速追上楼船!” 曹朗暗叫倒霉,这些公子哥、二世祖,行事没有一个靠谱的,偏偏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李南风不消说,当今皇后的侄孙,妥妥的皇亲贵胄。 至于这位小吴大人,背后不仅有吴璘这尊大神,他还是皇帝的宠臣! 若是平常时期,吴璘一个兴州节度使、少保也算不得什么,当初岳飞岳少保是何等的风光,一人掌控着大宋半数以上的兵力,皇帝和宰执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关键是如今金国虎视眈眈,兴州是大宋的三大柱石之一,兴州若乱,大宋必亡! 最最要紧的是,这位小吴大人极得圣宠,但凡对大宋朝堂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皇帝虽然对文武大臣都难以真正的信任,却极为护短。 当初黄潜善与汪伯彦闹得那般天怒人怨,皇帝也不忍责罚。 内侍省押班康履仗着是赵构的潜邸旧臣,行事极为骄纵,动辄凌虐武将。他自己光着脚丫子踞坐在椅子上,令武将分立在其左右,几与皇帝无异,最终造成“苗刘兵变”,赵构被迫退位。 赵构虽然被情势所迫,将康履腰斩、枭首,可他一旦复位,立刻追封康履为“开府仪同三司”,并给了“节烈”的谥号。 皇帝既然是这样的行事和性情,曹朗岂敢将吴扬往死里得罪。 他故作迟疑:“若是朝廷追究下来……” 李南风被吴扬这样勒着,觉得大失颜面,心中早已不耐,他挥手道:“有什么事我一身担了就是,怪不到你头上!” 曹朗等的就是李南风这句话,当即吩咐道:“各就各位,立刻掉头,全速追赶楼船!” 围在周围的士兵立刻收刀入鞘,各自坚守各自的岗位。 吴扬挟持着李南风就要往最近的船舱行去,李南风不怕死地说道:“还是去我的座舱,里面有美酒佳肴,还有浴房,瞧你这一身的血,又脏又臭的,将我的新官服都弄皱了!” 见吴扬低头看过来,他梗着脖子说道:“别跟个乌眼鸡似的,不就是救几个东海县的老百姓嘛,哥哥都答应你了,你还要作甚?” 吴扬:“那可不是几个,是整整四千一百六十三人!” 李南风:“是是是,是四千一百六十三人。” 吴扬将勒着他脖子的手改为揽着他的肩膀,腰间的匕首还是丝毫没有放松,他低声道:“为何帮我?” 李南风满不在乎地说道:“咱哥俩多日不见,趁着月色出海夜钓,碰巧救了一船远地的海商,有什么大不了?谁又能说什么?” 吴扬知道事情不会这般简单,他低声道:“多谢!” 长吉和姚广紧紧跟在吴扬身后,听到二人说话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长吉知道如此一来不但公子性命无虞,也不会给兴州的吴家招祸,自然开心。 姚广更不消说,他们五人追随吴扬来东海,虽说都做好了殒命的准备,但绝不愿意背负上叛逆的污名! 【点击率少得可怜,收藏像心电图里最可怕的直线,很想摆烂啊~】 第八十八章 迷路的金国舰队 此时的大海波平如镜,护卫舰的航速很快。 在护卫舰的相反方向,一支庞大的舰队正浩浩荡荡地驶来。 金国皇帝遣都水监徐文和步军指挥使张弘信率金国水师从海上攻打东海县。其目的主要是为了检验金国水师的战斗力。 徐文和张弘信领命之后,立刻去通州水师驻地点起大小船只九百余艘,组成一支庞大的舰队从海上向东海县进发。 金国的水师其实五日前已经出发,这是金国第一支水师,皇帝对它寄予厚望,徐文和张弘信自然不敢怠慢,两人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务求在东海的战斗中一鸣惊人。 谁料舰队过于庞大,从通州转入海道颇费了一番手脚,到了海上,风浪岂是江河可比?水师官兵多有晕船的,徐文不得已放缓了行程,也借此让官兵多熟悉海上风浪。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将来伐宋必有一路自海道进攻。 张弘信向徐文道:“督公,若无差池,明日一早我等可到达东海县,希望炎赤已经将人堵死在东海城内!” 徐文明白张弘信的意思,皇帝有意伐宋,朝中文臣虽然诸多反对,但对张弘信这等武将却巴不得能沙场建功。 如今皇帝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一定要牢牢把握住,一是借此磨炼麾下士卒,令其快速成长,将来南征之时好有一番作为;二来他更希望借此进入皇帝的视线,将来南征之时给他更多的权柄。 金国抱着他同样心思的武将不在少数,炎赤就是其中之一。张弘信生怕被炎赤抢了功劳,这才催着连夜赶路,美其名曰训练水师的夜间航行作战能力。 徐文也不说破,答应道:“连夜赶路本督也乏了,明日攻伐之事全凭指挥使做主。指挥使只需牢记陛下的嘱咐,此来只为练兵,不可操之过切!” 有了徐文这话,张弘信欢喜得什么似的,正在这时负责前方了望的士兵禀告:“秉督公、指挥使大人,前方发现船只,对方正向我船打旗语,是大宋水师的船!” 徐文和张弘信抬脚向船头走去:“大宋水师?来了多少船只?” “秉督公,只有一艘护卫舰!” 曹朗心中暗暗叫苦,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夜里行船不比白日,等到看清对面来的是一支庞大的舰队,想要避让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迎面过来的舰队帆樯如林,曹朗暗暗乍舌,他心道都说金国来日伐宋必是五路齐攻,其中一路必海道,自己掌管的水师首当其冲! 曹朗自然也知道金国正在打造战船,训练水师,他没想到的是金国皇帝肯下血本,这一支舰队怕不有近千艘,实在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不行!自己得好好笼络两位临安来的大人,请他们在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增拨军费,加强海防! 曹朗打定主意之后,一边命旗手打出旗语表明身份,一边急匆匆地来见李南风和吴扬。 吴扬此刻已沐浴梳洗过,脱下带血的甲胄,换上了李南风带来的常服,他俩原本身形差不多,衣服相当合身,墨绿色的锦袍,上面用稍浅的丝线绣着团花蝠纹,与团花蝠纹同色的腰带,足有巴掌宽,上面缀着几颗蓝绿色的宝石,将吴扬的腰身衬得板正挺拔。 李南风也换了官服,换上常服。两人站在一处,一时瑜亮。 曹朗忍不住心中暗赞:好一对浊世翩翩公子! 曹朗搓着双手,焦急地说道:“二位大人,大事不好,对面碰上了金国的舰队,足有近千艘……” 曹朗话未说完,李南风兴奋地大叫:“上千艘船只组成的舰队?走,去看看!” 他拉着吴扬的手臂:“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上千只战舰组成的舰队,想想就够威风的!” 几人到了船头,负责旗语的小校赶紧禀告:“大帅,二位大人,对面询问我方船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双方的船只上都是灯火通明,吴扬一眼望过去,只见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在海面上,一眼望不到头! 兴州没有水师,吴扬看不出来这支舰队的战力如何,但看看身边曹朗沉肃的脸色就知道必然不可小觑。 李南风像个看见了新奇玩具的孩子,高兴的手舞足蹈。 曹朗不得已提醒道:“李大人,对方等着我们回话呢!” 曹朗很想提醒这位天潢贵胄收敛一些,对方有上千的战舰,要灭掉己方这艘护卫舰简直不要太容易,在黑漆漆的大海上,他们一船人连个渣都剩不下! 李南风闻言把脸色一放:“曹大人,我倒要请教,这片海域归大宋还是归金国?” 曹朗:“自然是大宋海域!” 李南风一击掌:“这不结了!我们巡防自家海域有什么问题?我倒要问问他,何故半夜三更带着大批战舰来我大宋海域,示威还是宣战?” “对方声称他们正在巡防自家海域,问我们何故带领大批舰船进入大宋海域,是否有什么误会。” 徐文听着旗语官的禀告不由皱眉,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进入大宋海域,更不想过早暴露自家的实力。 他正要将领航的小校抓来问话,旗语官又道:“对面又打出旗语,对面船上有两位大人想要上船一观,问我方可否?” 这个提议是吴扬提起的,他和李南风都默契地没有提曹朗,如今双方尚能相安,若是知道大宋水师主帅也在这艘孤零零的船上,很难说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吴扬和李南风二人登上主舰,徐文和张弘信自然不会亲自来迎接这两个无名小卒。他二人也不介意,在主舰上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带着二人参观的副将鄙夷道:“两位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走。若不是督公今夜心情上佳,哪里会准许你们这些南朝的芝麻小官上舰参观!只怕你们这些南蛮子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舰船!” 等到逛够了,李南风嘿嘿一笑:“这船还行,也就比我家养在池子里的画舫大上那么一丁点,装大头兵是够了,要在船上办琼林宴,请全临安的青楼头牌来唱曲佐酒却又不够了,而且简陋,实在是太简陋了!” 副将一瞪眼:“什么琼林宴,什么临安的青楼头牌,就你们那丁点大的小船,怕是发梦!” 吴扬一直没有吭声,临下悬梯时突然回头冲二层甲板上的徐文和张弘信说道:“那位督公,船光大不行,还要认识路,大海茫茫,岂不闻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督公的手下若是迷路了,我倒不介意派人来给督公指一下路!” 张弘信被吴扬和李南风的嚣张气焰气得七窍生烟,他咬牙道:“太猖狂!干脆让人做了他们,反正大海茫茫,谁也不知道!” 徐文到底心思深沉,他思考了片刻,冲吴扬道:“那就多谢二位大人了!” 吴扬倒没料到对方如此能屈能伸,他也不食言,下船之后让曹朗派了一个水师兵卒去往金军的主舰替他们修整了航向。 大宋的护卫舰正要退开,给金军的舰队留出道路,徐文扬声喊道:“刚刚那位大人的姓名可否告知?我金国皇帝求贤若渴,若是见了大人这等少年英雄,必定十分欢喜!” 吴扬大声道:“本官大宋皇城司提点上吴下扬,他日有暇自会去中都见识一番!” 徐文哈哈笑道:“或许小吴大人不用去中都,在临安拜见陛下也是一样!” 金国的主舰修正了航向,继续带着庞大的舰队行驶在海面上,从远处望去,只见原本笔直的银河在黑暗的海面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将这片海域映照得美轮美奂。 张弘信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那艘孤零零的护卫舰早被密密麻麻的舰队遮蔽,半点踪影都看不见了。 他向徐文问道:“督公,大宋水师的护卫舰深夜出现在这片海域实在蹊跷,莫不是有诈?” 徐文其实也觉得奇怪,之所以同意吴、李二人上舰就是想探探虚实,他虽未露面,却也一直在观察两人。 但见这二人举止从容,气度闲适,尤其是那个姓李的,完全就是一副贵胄公子哥儿的做派,与中都那些皇亲贵胄别无二致。 有些东西装是装不出来的,他不信这样的人能冒着性命之危在茫茫大海上以蚍蜉撼树之态来做点什么! 况且,他们能做什么呢? 无非是亲眼见到了自己率领的这支舰队,那又能如何呢?皇帝令自己二人率领这支舰队浩荡而来,未尝没有向宋朝示威之意! 近年来,皇帝的心思越发难猜,动辄有廷杖、杀人之举,似乎在提醒满朝文武,他的登基之路布满了鲜血和尸体,任何敢于阻拦他前行的人,他必将其踩于脚下! 徐文拈杯向天上的明月遥遥相邀,他回答:“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法得逞!如今首要是去东海县磨砺水师,其余不宜另生枝节。” 第八十九章 那滋味,不赖 护卫舰一直往后退,退出了那片灯火通明的海域,甲板上的火把和灯烛都熄灭了,只剩主舱里的几盏烛火。 李南风坐在主位上,曹朗与吴扬左右相陪。 李南风吸气笑道:“刺激!真他娘的刺激!” 曹朗:“两位大人,金国舰队已至,咱们不如暂避锋芒如何?” 李南风:“老曹,你这就没意思了,事情做都做了,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照我说赶紧的,去看看东海人乘坐的楼船究竟怎样了?” 曹朗立刻吩咐护卫舰校正航向,全力开拔。 他如今想明白了,金国的舰队最迟今日傍晚即可到达东海县,立马就能发现东海县的异状,自己这艘船已经在金人面前露了面,只要稍微一想就能将东海的异状与这边联系起来,届时金国方面若要追究,自己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还不如抱紧眼前这两条大腿,求一条活路! 吴扬:“算着时间,炎赤已经进入了东海县城,不知他发现费尽心力拿下的竟是一座空城,心里是什么滋味?” 李南风笑嘻嘻地道:“我倒更想看看金国皇帝命水师劳师动众地远道而来,发现攻打的是一座空城,会不会太失望,那脸色想必精彩!” 曹朗:“……” 东海县。 炎赤带着亲卫打马跑了两个来回,整个东海县除了他们这些闯入者再无半个活人! 阿部鲁花指着被炸开的水门,劝道:“别找了,人肯定是从海上跑了!如今还是想想水师来了以后如何交代!” 炎赤两眼一瞪:“交代什么?人既然是从海上跑的,正好交给水师去办!他娘的,不是说东海县连块舢板都找不到,如何还能有船出海?这个皮有得扯!” 话虽如此,炎赤也知道单凭一张嘴是没法向皇帝交代的,他下令:“将首级都割了,堆成京观,清点府库,等待水师!” 最后一仗中战死的义军尸体遭了殃,统统被割去脑袋,头颅在水门处堆成京观,尸首则被投入海中喂鱼。 负责堆京观的副将数了数:“一共是一千四百七十二个脑袋!” 根据他们的情报和估算,退入东海县的义军和城中妇孺老弱,约莫还有六七千之数,再算上先前战死的义军,逃离东海县的约莫在三四千。 阿部鲁花说道:“有了这些斩获约莫也推搪得过去。只是匪首张旺和徐元的头颅不在其中,这却难办!” 炎赤吩咐副将:“拿着二匪的画像仔细寻一寻,莫漏掉了,此仗是得封赏还是挨板子,就看能不能找到二匪的人头了!找到了记得刷上石灰,好生保存!” 副将立刻领会了炎赤的意图,他亲自带着人围着京观一个头颅一个头颅地比对,终于找到两个相似的,生怕露馅的炎赤又动手在两个头颅的脸上分别划了两刀,再腌上石灰,约莫也搪塞得过去了。 ………… 大宋水师的护卫舰追了一夜,终于追上了楼船。 此时天色微熹,一轮红日在海天之间挣扎,终于挣脱了大海和云层的束缚,一跃而出,金色的光线洒遍了整个海域。 说来也是侥幸。 楼船一直在着急赶路,黑暗的海上,金国舰队就像巨大的火炬,隔了老远都能看见。 此时的东海县人就像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立刻万分警觉。 徐冀令全船熄灭了灯烛,下锚停船。 趁着停船的时间,他带着张旺、徐元、李秀、谢大成、胡三刀等人下了底仓。 徐冀和张旺、徐元都是造船的行家,很快发现了船上被动过的手脚。 徐冀倒吸一口凉气:“娘哎,最多再行一日这船就漏了,大海茫茫,一船人都要葬身鱼腹!老谢,你是怎么知道这船有问题的?小吴大人告诉你的?” 谢大成摇头:“小吴大人半点也不知情,他若知道肯定不会让咱们这样离开!如今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还是先想想怎么办,这船能不能修补?” 徐冀三人商量了一阵,说道:“没法修补,这是在海上,再说这船与我们先前动过手脚的‘希望’号还不一样,他的船底是用胶黏合的,一旦出事,那是整艘船彻底散架!” 胡三刀等人闻言色变,他们都是陆地上的英雄,对水上之事半点也使不上力气。 “他娘的,大宋的水师也太狠了,这是半点活路也没给我们留啊!” 谢大成说道:“你们都该说声侥幸,若不是顾念着小吴大人,我估摸着这船早就沉了!” 李秀一直没有出声,自从知道楼船可能有问题时,他就一直在看着徐冀带出来的海图。 他心中似乎有了答案,问徐冀道:“老爷子,从这个位置出发折向这里,需要多少时辰?楼船能不能坚持?” 徐冀等人过去一看,李秀手指的地方距此不算远,但那里茫茫一片也是大海,而且那个地方不在航线之内,若是出事连过往的船只都没有,获救的希望更是渺茫。 徐冀奇道:“按照路程估算,约莫还需大半日就能到。只是去那里干嘛?连个岛屿甚至礁石都没有!” 李秀目光坚定:“有,那里有一个荒岛,足够我们这些人生存。” 李伯年到东海县定居后,常年往南洋方向行船。 有一年,李伯年带着十六岁的独子李秀在海上遇到风浪,李秀父子乘坐的海船触礁漏水,船沉之前父子俩上了一艘小船。 风狂雨骤,海上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李秀父子只得随波逐流,就在父子俩以为必死无疑之际,风和海浪将小舟冲到了一座荒岛。 “父亲命我记下方位,不许向任何人提起,他曾说或许有朝一日,这座荒岛会是我们的避难所,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徐冀道:“既是有这样的地方,你为何不早说?” 李秀:“那里孤悬海外,除了杂草丛生的荒地啥都没有,若不是到了这样的绝境,你觉得乡亲们会跟我走?” 徐冀沉默了,汉人一向以皇朝正朔自居,别说这样远离大陆的孤岛,就是占城人在大宋眼中都是未开化的野人,崖山也只是大宋的流放地。 楼船调整航向,往东北方向航行。 远远看到追上来的护卫舰,徐冀等人都是大惊,直到看清船头挥手的人是吴扬,楼船才减慢航速。 吴扬看到楼船无恙自然高兴,他急匆匆地说道:“楼船最多还能航行一日夜,你们可有法子补救?” 谢大成悄悄将他拉到一边,将大家的发现和应对法子说了一遍。 吴扬立刻道:“既是如此,我立刻回去告诉他们,只说你们已经有了补救的法子,足够安全到达南洋小国!” 李秀靠了过来:“烦请吴大人替我等引见一下水师的曹大人,以后我等少不得还要与水师做笔买卖。” 荒岛与南洋小国又有区别,那里物资匮乏,这数千人的衣食住行都是问题,需要的物资是个非常恐怖的数字,自然需要大宋方面的支持。 对于曹朗来说,这也是一个稳定的贸易伙伴。 做生意李秀是行家,吴扬带他去见了曹朗,二人单独聊了一阵,曹朗笑着对李秀说道:“以后你有任何需要只管来找我的副将,拿着这块牌子随便问一个水师的兵卒,自然有人领你去见他!” 临走,李秀对吴扬再三拜托:“吴大人,小徒莫雨就拜托大人了。他若问起,你只当我等已死在东海,让他安心在临安生活,别让人欺辱就好!” 吴扬暗自叹息一声,说道:“你放心,张大人极喜欢他,我离开临安时张大人已安排他进了临安府学。” 李秀听了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再三拜谢,这才乘坐楼船向荒岛驶去。 小兰花与一个圆头圆脑的孩子和一个精瘦的少年正在甲板上玩耍,见李秀满面喜色,都围上去问道:“李秀叔叔,你这样开心,是莫雨哥哥有什么好消息吗?” 李秀一边一个将两个男孩子揽在身边:“你们的莫雨哥哥在临安上学了,他再也不用受苦了!” 小兰花仰头望着李秀:“我听说临安的女孩子也能读书识字,李秀叔是真的吗?” 李秀:“大宋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临安城的男孩子七岁就能上学,学堂不收束修,家境贫寒的人家,朝廷每月还给孩子的父母一些钱粮补贴。女孩子若是家里人同意,也可以上学识字!” 李秀的话引得三个孩子神往不已,他们出神地望着远方,那里是大宋的方向。 “莫雨哥哥的运气真好!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去大宋,去临安,去上学啊!” 李秀也望着那个方向,他坚定地说道:“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离开了楼船,护卫舰开始全力赶路,他们必须在日落之前赶回水师衙门。 李南风歪在椅子上,斜睨着吴扬道:“说真的,我要是不配合,你真能下去手要哥哥这条命?” 吴扬望了望他的脖子:“你舍得死?还是曹朗敢让你死?” 李南风咕哝道:“那倒是,哥哥这条命还得留着好生怜惜临安城的花魁娘子,怎么舍得去死!” 吴扬正色道:“你为何帮我?” 李南风又往椅子后面靠了靠:“四千一百六十三人,听上去很多,我若是从未见过,死了也就死了,不过是个数字而已。可我亲眼见到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尤其是他们每个人都向你鞠躬致谢,那种从心底迸发出的真诚的谢意,真是让人羡慕啊!” 他看着吴扬:“你知道吗?他们向你致谢的时候有好多人特意绕路过来向我鞠躬致谢,那滋味,嘿,不赖!” 第九十章 操心的皇帝 吴扬孤零零地站在御书房门外,皇帝丝毫没有宣他觐见的意思。 当值的四喜不落忍,轻声说道:“吴大人,要不您还是改天再来,陛下近日被‘簪花宴’的事闹得脑仁痛,多半没心思见您。” 这是吴扬回到临安的第四日,他接连三天入宫请见皇帝,都被挡在御书房外。 皇帝既不撵他,也不见他,就这样将他晾着。 吴扬微微摇头谢绝了四喜的好意,他知道皇帝心中有气,得让皇帝将这口闷气出了。 赵构今日谁也没见,一个人躲在御书房中练字,不知道是不是天气闷热,他只觉得心浮气躁,将笔往砚台上一扔,溅起一滩墨迹:“还杵在外面做甚?还要朕来请你不成!” 王沐恩立刻冲外面喊道:“陛下宣吴扬吴大人觐见。” 他悄悄冲候在一边的小内监努努嘴,示意将御案上的墨迹收拾了,亲自端着一碗燕窝递到皇帝手里:“大官儿用点燕窝,别累坏了身子。” 吴扬单膝跪下行礼:“微臣吴扬拜见陛下!” 皇帝“啪”地将碗一扔:“小吴大人好大的威风,朕听说东海县的百姓都要给你立生祠了,你这样的万家生佛怎么有空来见朕?劳动您老的双足朕怕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你闭嘴,不许替他说话!” 王沐恩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整个御书房落针可闻。 吴扬挺直了脊背,恭恭敬敬地说道:“若没有陛下的许可,微臣怎能去往东海?若说有恩,也是陛下对东海百姓有恩,微臣和李大人都是替陛下、替朝廷办差。微臣早已和东海县百姓说得明白,他们的恩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您!” 他俯身再拜:“东海县的百姓还拜托微臣一件事,他们如今去往荒岛定居,希望陛下能给荒岛赐名,以示不忘陛下之恩,永居宋土,永为宋民!” 这些话都是吴扬和李秀、徐冀、谢大成等商议好的。 如今这位大宋皇帝虽然表现的对开疆拓土,外邦来朝毫无兴趣,那是因为力有不逮,像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又能在史书上记下一笔的好事,相信他不会拒绝。 果然,赵构没有再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挥手道:“起来。” 吴扬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然后才站起身。 赵构:“朕听李南风说金国不但建立了水师,还打造了上千艘战船,你和他还去主舰参观了?” 吴扬当下将如何连夜追赶楼船,如何遭遇金国水师舰队,自己与李南风如何上了金军的主舰,看到些什么,说过些什么,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听得一旁的王沐恩直抽凉气。 赵构说道:“李南风这回倒老实,没有夸大其词!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若是惹恼了金人,在海上出点意外,朕也救不得你们!” 吴扬:“微臣与李大人看不得金人如此耀武扬威!陛下,照此下去,金国水师只会越来越强大,臣见我朝水师船只破旧,士卒也多是上了年纪,此消彼长,恐怕万一,情势将对我朝大大不利啊!” 赵构冷哼道:“此事以后再议!朕听说你在船上挟持了李南风,你可知挟持朝廷命官乃是重罪,可杀头,诛三族!” 吴扬扑通跪下:“微臣见李大人不肯帮忙,一时情急出手失了分寸!事后臣向李大人赔罪,李大人原谅了微臣的玩闹之举!” 赵构:“只是玩闹?” 吴扬一口咬定:“就是玩闹!微臣在临安只与李大人有交往,我二人好得只差同穿一条裤子,见李大人不肯帮微臣,微臣这才斗胆失了分寸!幸而李大人大人有大量,不与微臣计较!” 吴扬说罢,又是一个头磕下去。 赵构:“滚起来!明日簪花宴设在景灵宫,李南风如今做了皇城司提举,你可得打起精神,内外防务朕都交给你!若是有心仪的小娘子你也不妨挑一挑,你父亲那里朕自会与他交待!” 吴扬知道皇帝这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吴家绑在他的战车上,赶紧答应着起身,涎脸笑道:“微臣从东海寻摸了一个小玩意儿,要孝敬陛下和皇后。” 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王沐恩双手接过,打开呈给皇帝。 檀木盒子里是两支玉簪,簪身是上好的白玉,簪尾一支雕成竹叶,一支雕成牡丹花的样式,各自托着一只指头大的紫色珍珠。 两颗珍珠虽不算顶大的,好在十分饱满圆润,又是难得的紫珠。 赵构拿起雕着竹叶的白玉簪翻来覆去地把玩,嘴里嫌弃道:“这玉不够温润,雕工也就一般般,也就两颗紫珠还算难得。” 王沐恩凑趣道:“前些时日大官儿还在念叨,说小吴大人给吴少保亲手雕了一根簪子做生辰贺礼,依奴才看,大官手中这根簪子比吴少保那根更是用心!” 吴扬委屈道:“微臣为了寻这两颗紫珠,差不多翻遍了整个东海县,陛下若是嫌弃,等微臣下次再寻了好的来孝敬您!” 赵构笑骂道:“滚蛋罢!朕还没有想好怎么罚你,你倒蹬鼻子上脸了!” 等到吴扬告退,赵构又将人唤住:“朕听说你受伤了,待会儿让御医给你看看,别年纪轻轻落下伤病!” 直到吴扬离开了御书房,王沐恩笑道:“奴才就说小吴大人决计不会忘了陛下,果然被奴才说中了?小吴大人就是个有心的,知恩图报。” 赵构不满道:“你尽会替他说好话!你看看他,越发胆大包天了,去东海救人不说,竟然跟李南风联手演戏哄骗朕,当他们那点小心思朕看不出?” 王沐恩赔笑道:“还不是李大人想帮自己的小老弟,小吴大人又不想连累自己的好哥哥,其实啊,奴才倒觉得他二人挺难得!” 赵构咕哝道:“他二人倒是逞了年少意气,若是金国追究起来,金国皇帝借题发挥,又是一桩头痛事。六科给事中那起人免不了要给他扣一个挑起边衅的帽子,主战派和主和派闹起来,朝堂又要乌烟瘴气!” 此时的皇帝和吴扬都不晓得,因为他的东海之行让金国新建的水师险些覆灭,在来日的宋金大战中为大宋挣得了生机 面对皇帝不知不觉间露出的一副老父亲嘴脸,王沐恩也不说破。 他转开话题道:“明日的簪花宴大官儿可有定论?如今朝堂内外支持汤相孙女和陈相孙女为建王妃的人大有人在,两边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呢!” 赵构冷哼道:“朕操那个心做甚?既然是建王妃让建王自己挑去!” 第九十一章 簪花吴十郎 景灵宫。 吴扬今日穿的是指挥使服色,一身大红锦袍,外面罩着银色的半甲,同色的头盔上面一簇红缨,更衬得他风神玉朗,身姿挺拔。 他往宫门前一站,引得无数小娘子尖叫,有胆大的偷偷掀起幕篱向他投掷鲜花和手帕,嘴里还不忘喊一声:“吴十郎,奴奴在这边!” 临安小娘子从来不羞于表达自己对俊美少年的欣赏和爱慕,景灵宫前只听见一片呼叫“吴十郎”的娇音。 张焘今日也被几位大臣拖来参加簪花宴,说是让他沾沾喜气,病好得快一点。 景灵宫前身是大宋前宰相秦桧的宅邸,秦桧死后,许多大臣和士子上书要求对其进行清算,赵构在政治上保护了秦家,只是从善如流地收回了这座占地极广的宰相宅邸,更名为“景灵宫”。 张焘对跟秦桧有关的一切都深恶痛绝,“秦相府”还是“景灵宫”,他都从未踏足,今日之所以拖着病体前来,实在是吴扬带回来的好消息让老人又燃起了希望和斗志! 张焘与几位尚书、翰林相约前来,几人都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心生感慨。 翰林学士周麟之向张焘说道:“麟之记得子公兄是政和八年的探花,当初二十四的探花郎也是这般引得汴京无数小娘子尖叫!” 张焘:“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如今是小吴大人这样的年轻俊彦的天下了,岂不闻‘簪花少年谁最俏,临安皆呼吴十郎’,我等老且朽,快走,快走,莫误了年少风流!” 周麟之讶异地看了张焘一眼,不明白一向以刚直着称的张焘为何会这样不遗余力地替一个皇帝的宠臣、出自武将世家的皇城司指挥使扬名。 不等他说话,一群两鬓斑白的高官重臣已拉着他往景灵宫行去。 “快走,快走,我等老且朽,莫误了年少风流!” 经过这帮大宋重臣之口,吴扬“簪花十郎”的雅号不胫而走,一夕之间传遍了整个临安城。 吴扬有点无聊,因为相貌生得太好,从他十四岁起,只要出府,身后总有胆大的小娘子追随,跟着他的小厮,出门时两手空空,回府时鲜花瓜果抱都抱不住。 嫡母曾经笑言:“古时有个潘安掷果盈车,我家十郎莫非是潘安托生的?日后出门也让他们赶架牛车跟着,拖回来瓜果,倒替府里省不少银子!” 吴夫人的话传出去,兴州的小娘子们更没了顾忌,候在府门外堵他的就有好几个,没想到来了临安还是如此! 今日的簪花宴十分盛大,不仅是替建王和三位小王爷订亲,以新科状元梁克家为首的未婚年轻进士也在邀请之列。 旧日的大宋汴京有榜下捉婿的传统,迁都到临安后这个传统因为战乱被中断了,今日陛下既然给了机会,临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但凡家中有适龄未嫁女儿的挤破了脑袋也要到簪花宴上分一杯羹。 今日的主角是建王父子,皇帝在簪花宴上当众宣布,建王长子赵愭为蕲州防御使,次子赵恺为贵州团练使,三子赵惇为荣州刺史。 皇帝和建王父子在西华殿宴请男宾,女宾则由吴皇后带着几位嫔妃招呼在清音阁落座。 景灵宫占地极大,里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色色俱全,尤其府内引活水淤了一个小湖,旁种荷花,锦鲤斑斓。 如今虽未到赏荷的季节,荷叶团团,青翠可爱。 湖中有一道九曲桥掩映在荷叶丛中,又有一道彩虹桥,跨湖通波。 两桥相距不远,彼此都能看清桥上人的衣着面目,举止形态,是绝好的相亲场地。 午后,赵构说了一声“朕乏了”,在臣僚的恭送声中自回皇宫大内休憩,年轻的男宾由建王带着,在彩虹桥上漫步赏景。女宾则由汤相的孙女汤妙妙和陈相的孙女陈恬儿带着在九曲桥上赏荷。 彩虹桥的男子若是有中意的女子,可以赋诗相赠,九曲桥上的女子若是见到心仪的男子也可以赠帕求诗。 一来一回,男女相互间有个初步认识,比盲婚哑嫁好上太多。 事关终身幸福,闺阁小姐们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羞涩,都趁此机会寻找意中人。 不少眼尖的小娘子发现,彩虹桥上并没有那个挺拔的身姿,不由心中大感失落。 吴皇后和几位嫔妃由建王的两位侧夫人陪着在九曲桥尽头的湖心亭喝茶赏景。 刘贵妃相貌美丽,性子也较为活泼,见了小娘子们的情状,打趣道:“小吴大人怎的缺席?不知要碎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吴皇后笑道:“就你爱作怪,若是被小辈们听到,该笑我们老不正经!” 刘贵妃笑道:“谁敢笑话咱们,让他出来!依我说咱们难得出宫一次,自然要寻些乐子,陛下也说了,要给小吴大人挑一个合心意的娘子。如今全临安城差不多的未婚小娘子都在这里了,小吴大人可劲儿挑呗!” 吴皇后被刘贵妃说得意动,她吩咐跟来的女官:“去,看看小吴大人在做什么?若没有要紧事,让他去彩虹桥上走一遭!” 吴扬此刻正在景灵宫外,他原本要护卫赵构回宫。 赵构拒绝了:“朕自回宫休息,你去园子里跟他们乐一乐,都是少年人应该谈得来。满园子的小娘子你只管去寻喜欢的,就是汤相和陈相的孙女,若是你喜欢,朕也替你保媒赐婚!” 大宋不喜外戚干政,后宫嫔妃,自皇后起都不在高官重臣中择选,这是祖宗法度,不会轻易更改。 尤其是汤相和陈相各自代表了朝堂上两种政治立场,与谁结亲,就是选择与谁站队。 吴扬直起身望着皇帝远去的车撵发愣,皇帝究竟是纯属对于自己的爱护,还是一种试探?而这种试探多半是针对自己身后的吴家! 伯父吴玠虽然早逝,可他还有儿子,大堂兄吴拱去年升任枢密院副都承旨,后任利州西路驻扎御前中军都统制、凤州副都总管兼成州知州,可以说手中的权柄丝毫不比自家父亲低。 皇帝越是不停地试探,越说明他想要倚重吴家,或许这对父亲,堂兄,甚至整个吴氏一族来说都是好事。 “请问,这里是不是景灵宫?簪花宴结束了吗?” 吴扬想得出神,一个急匆匆跑过来的小娘子险些撞到他身上,吴扬低头,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红色骑装的小娘子正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本书已经在七猫上架,感兴趣的书友也可以去七猫收藏、评论,感谢!】 第九十二章 初见 “大胆,这里是景灵宫,这位是皇城司提点吴大人,小娘子莫要胡乱冲撞!” 负责宫门守卫的侍卫将长枪一交,拦住了红衣小娘子的去路。 小姑娘把黑黑的眼睛望着吴扬:“你是临安小娘子都喜欢得不得了的吴十郎,我认得你!我父是陛下刚刚委任的蓟南府驻扎御前前军、右军统制李道,我族中排行第七,你可以叫我李小七。我来簪花宴不是想做王妃,我就想问问建王,岳元帅既然不是叛徒,那他的家里人可不可以接到我们鄂州去?鄂州都是岳元帅麾下的老兵,我同爹爹来临安谢恩,临走之前他们哭得可凶了,都想让爹爹在陛下面前帮他们求个情,把岳元帅的家人接到鄂州,让他们好生奉养!” 小姑娘的话又急又快,就像爆豆子似的。 吴扬这才低头仔细打量,只见对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皮肤雪白,眉眼虽未长开,却有一种锋锐的美,完全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婉约。 或许是小姑娘本身容色惊人,她望过来的目光又清又亮,完全没有吴扬惯常见到的那种痴迷。 吴扬放缓了脸色:“午宴早就结束了,皇后和几位娘娘带着小娘子们正在游湖赏荷。李娘子可有请柬?若有我可带你过去,建王未必能见你,你可以跟其他小娘子一处赏花!” 正说着,又跑过来一红一绿两个丫鬟,向吴扬墩身行了一个礼,急匆匆地说道:“七娘,你又偷跑出来!老爷说了,不让您参加簪花宴,您快跟婢子们回去!” 吴皇后遣来寻吴扬的女官正好听了一耳朵,她立刻出声说道:“且慢!簪花宴是皇后娘娘亲自主持的盛会,满临安的青年才俊和高门淑女都以能接到簪花帖为荣,为何到了你二位姑娘口中却如此不值一提?有暇倒要请教一下李大人!” 两个丫鬟着红的叫被看,穿绿的名绿漪,赶紧俯身请罪:“是婢子不会说话,无意冒犯皇后娘娘,还请女官大人恕罪。我家娘子一直在鄂州长大,老爷一来怕她不习临安风情,得罪了临安贵人;二来我家娘子年纪尚小,老爷和夫人还想多留身边几年……” 女官打断两个丫鬟:“簪花宴簪花宴,顾名思义,李娘子只管跟我去玩耍,若是无意,不接花不簪花就是!” 李七娘欢喜地过去挽住女官的手臂:“女官姐姐,小七跟您去!我早听说景灵宫是临安,不,是整个江南最大最好的园子,一直想去逛逛!” 女官向吴扬笑道:“小吴大人,一起。皇后娘娘命下官来请您,莫让小娘子们悬望!” 九曲桥上,小娘子们根据各自父兄的政治立场微妙地分成了两大阵营,一个以汤相孙女汤妙妙为首,一个以陈相孙女陈恬儿为首。另有几个零散的各自凭栏望风,要么是临安城贵戚出身,要么就是父兄还在观望风色。 见吴扬带着一个小娘子过来,九曲桥上的小娘子不约而同都望过来,不少人目中都流露出嫉妒之色。 吴皇后招了招手,女官立刻带着吴扬和李七娘上了九曲桥,往湖心亭行去。 一路上小娘子纷纷向二人行注目礼,也有许多小娘子向李七娘点头微笑,李七娘也落落大方的回应,对于那些故意视而不见的,她也不在意。 进了湖心亭,吴扬和李小七分别向皇后和各宫娘娘请安,皇后叫起之后,李七娘忍不住从睫毛缝礼偷偷打量皇后。 女官正要呵斥她无礼,吴皇后说道:“罢了,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随着李七娘抬头,湖心亭内一片抽气声。 李淑妃向刘贵妃笑道:“我冷眼瞧了快二十年,终于有人把阿阮比下去了!” 吴皇后笑斥道:“当着小辈的面这闺中小名也是浑叫的?” 李淑妃赔笑道:“在宫中待惯了,一时忘了这是在外头。” 吴皇后又仔细打量了李七娘几眼:“你说你是蓟南府统制李道之女?怪道本宫从未听人提起过。你年纪小小容貌已是生得极好,也难怪李道夫妇珍视你。阿阮,等再过五六年,这孩子容貌长开,你这天下第一美人的位置可要让出去了!” 刘贵妃浑不在意地说道:“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谁爱当谁当去,我不稀罕!” 刘贵妃是临安人氏,绍兴八年入宫,如今也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她保养得宜,一眼望去只得二十七八岁。 她入宫最晚,年纪最小,容貌最美,说话一向直言快语。 吴扬是外男,虽说帝后视他如子侄一般,他还是将眼睛望着脚下的地面,以避嫌。 李七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刘贵妃,神色里满是欢喜赞叹。 刘贵妃没有理会她的冒失和失礼,她感慨道:“小丫头,你这般瞧我做甚?须知女子容貌太好不一定就是福气。你得将你这张脸藏好了,别被好事之徒看见!” 张贤妃笑道:“陛下常夸赞小吴大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你们看看,如今他二人站在一处,可不恰恰是一对璧人!” 吴扬吓了一跳,他赶紧道:“皇后带着女眷,吴扬还是去彩虹桥上与王爷和诸位大人在一处。” 吴皇后也觉得张贤妃有些孟浪了,她点头道:“你去,别尽想着差使,园子里花开得那般好,多看看!” 吴扬离开后,吴皇后再看李七娘,见她丝毫没有羞窘不适之态,不由点头道:“李道生了一个好女儿。李七娘你也去罢,同外面的年轻小娘子们一起说笑玩闹,别拘在这里了。” 李七娘行礼告退,说道:“皇后娘娘,小七此来是有事想求建王,不知在哪里可以见到王爷?” 女官俯身将宫门外的见闻说了一遍。 吴皇后点头道:“你有此心,倒是难得。你为何不求皇上和哀家?” 李七娘眨巴眨巴眼睛:“臣女见不到皇上。爹爹说我朝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不让臣女来聒噪皇后娘娘,因此,臣女只得求建王。” 皇后和几宫娘娘正被她逗得乐呵,湖心亭外面转进一个人来:“你要求见建王,我带你去!” 【粽子飘香的季节了,吃粽子,祭屈原,端午安康!】 第九十三章 妖女 簪花宴上,建王并未择妃,他很肯定地告诉众人,他不会再迎娶新人过门,此话一出,围绕建王妃展开的博弈自然偃旗息鼓。 借着簪花宴,建王两个儿子的婚事也过了明路。长子赵愭与钱镠王后裔钱氏女订亲,次子赵恺选的是去年薨逝的韦太后曾孙女韦氏,唯有幺子赵惇因年纪太小,没有议亲。 恩平郡王几个到了婚龄的儿子也都指了亲事。 汤、陈二相的孙女在簪花宴过后不久,择了新科进士中的佼佼者结亲,算是皆大欢喜。 簪花宴上最出风头的要数一个半路杀出来的李七娘,这位随父亲来临安谢恩的蓟南府统制之女,据说尚未及笄已是容色惊人,其容貌不输于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刘贵妃。 随着吴皇后和几位嫔妃在湖心亭称赞李七娘容貌的只言片语流传开来,更将传闻推到了顶点,一时间向李府投帖拜访的人家不计其数。 李道背着双手,烦恼地在小小的庭院里转来转去,他虽然年届五旬,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身材保持得很好,眉目间与李七娘有六七分相似,若是时光倒退三十年,他的俊美程度与吴扬难分高下,也难怪李七娘见了吴扬丝毫不为他的容貌所惑。 李七娘:“阿爹,你再这般转来转去,头都要转晕了,难道能将女儿的容貌变丑些?” 李道此次来临安只带了李七娘一个,这个女儿是他和发妻最为钟爱的,也是他所有孩子当中容貌最为出挑的,他原本想拜托在临安禁军任职的两个侄儿费心替小七挑一个好夫婿,但万万没想到李小七竟在簪花宴上出了偌大的风头! 李道与兄长李旺原本是农户出身,靖康之变时,李氏兄弟不忍家乡被金兵的铁蹄践踏,拉起了抗金的队伍,凭借高强的武艺,他们的队伍很快扩展到一千人,在民间已经算是一股不小的抗金力量。 后来,两兄弟被宗泽收编成了朝廷的正规军,再后来两兄弟入了岳飞麾下,成了岳飞的选锋营统制,其战力和胆色可见一斑。 可惜的是李旺早早战死,只留下两个儿子。 李道随岳飞四次征讨金国,慢慢积累军功。 岳飞死后,他一直在鄂州统领大部分的岳家军将士。 朝廷置蓟南府前军与右军统制,李道当仁不让地领了这个职位。 李道:“小七呀,出门前阿爹和你娘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在鄂州怎么任性胡闹都行,可这是临安,一旦有事,爹爹也护不住你!” 李七娘顽皮一笑:“阿爹你就是爱胡思乱想。我在临安能有什么事?我又不想当建王妃,建王世子和赵恺小王爷的婚事已经定了,赵惇还是个小屁孩儿。无非就是他们说我生得好,容貌是爹娘给的,生得好看又不是我的错!” 李道跺脚道:“你看看你,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反正这些时日你都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向你两位堂嫂好好学学规矩,哪里也不许去!” 李道此次来临安借住在两位侄儿李进和李荣府中,两兄弟并未分家,好在府里房舍还算宽敞,单独收拾出一个小院子供李七娘居住。 从此,李七娘除了与两位堂嫂学习针黹女红,逗逗几位侄儿侄女,足不出户。 坊间的流言越传越离谱,甚至传言李七娘是黑凤转世,为的就是颠覆大宋江山。 传播流言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 “这位李小七可不简单,她闺名叫凤娘,你道为何?据说李夫人生她之时难产,痛了三天三夜,眼看就要活活痛死,一尸两命。 突然,产房外刮起一阵狂风,刹那飞沙走石,又听闻一声风唳,李府门外火光冲天,李大人急忙手持宝剑冲出府门去看,发现一只黑色凤鸟落在门外的大树上。 凤鸟见李大人正在看它,立刻一声鸣叫,绕飞三圈一眨眼就飞不见了,接着府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下人来请,说是夫人生了,生的就是这位李七娘子。 霎时,风也停了,天上又是明朗朗的日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到后来这位李七娘子越长越美,据说在鄂州她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她一哭一笑皆能摧魂夺命,就是征战沙场多年的汉子也抵受不住! 这样的人,你说她不是妖孽是什么?大乱将起,必有妖姬祸国啊!” 流言没有脚,但是无孔不入,连皇帝也听说了李七娘的大名。 他问吴扬:“朕听闻临安都在传一个叫李七娘的小娘子,就是颂卿带去簪花宴那位,说是姿容绝世,与颂卿正好一对璧人。” 吴扬也很无奈,从开年起宫中就罢了钧容班乐工,还有甲库酒局,前者让皇帝和后妃们没了娱乐活动,后者则直接断了皇帝的重要财路。 皇帝这是无聊了。 吴扬:“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娘子,也就是容貌生得比旁人好些,哪里有坊间传闻的那样玄乎。陛下若是不信,可以问问皇后,几位娘娘也都是见过的。” 皇帝:“颂卿这就急了?朕还是第一次看到颂卿为一个小娘子抱不平!” 吴扬:“……” 皇帝:“颂卿若是真想保护她,就别让流言继续为祸,须知流言能杀人!朕这个皇帝即使比不上太祖太宗,也不会将国家倾亡之罪扣到一个十四五的小娘子头上!” 正说着,门外内侍传报:“建王府小王爷赵惇求见!” 赵惇性格比两位哥哥活泼,能给宫里带来些活气,赵构一向待他也更为宽和,立刻宣他进来。 赵惇进门就给皇帝跪下:“皇爷爷,求皇爷爷救救李小七!” 原来,那日从亭外转出来的正是赵惇,不知怎的,他一见这位李七娘子就极为喜欢,听她与几位娘娘说话,他只觉句句都好;听皇后和娘娘们夸她容貌,他听了心花怒放;见张贤妃将她与吴扬比作一对,他心中又酸又痛! 听到李七娘想求见父王,他立刻不顾身份地自告奋勇! 他带着李七娘逛了园子,偷偷撑了小船去湖里采荷叶,又求着父王抽空见了李七娘一面,听她替岳飞亲属陈情。 父王虽没有答应,可也没恼,还夸李七娘不输须眉,有男儿气概! 赵惇只觉得那一日是他十几年人生当中最美好、最快活的日子。 他总想再见她一面,可担任王府教授的史浩夫子课业安排太满,李府又闭门谢客。连他差人送去讨她欢喜的小玩意儿也被挡了回来。 他心里如同长了草,荒芜得无边无沿。 这些天,听到临安坊间对她的抹黑和妖魔化,他急得吃睡都失了尺度。 “皇爷爷,李小七就是个很普通的小娘子,她只是不像普通小娘子那般只爱胭脂花粉,她去簪花宴也是为了在父王面前替岳飞的亲属求情,她心肠很软很软,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小娘子!求皇爷爷发发慈悲,别让那些流言毁了她!” 赵惇说着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皇帝:“起来。你要消灭流言得求这位皇城司的提点大人……” 话未说完,赵惇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吴扬深施一礼:“小吴大人,求您救救李小七,我给您施礼了!” 吴扬赶紧闪身避开:“小王爷不必多礼,下官必定竭尽全力!” 第九十四章 擅闯民宅者,死 李荣跨出府门,立刻被眼前聚集的人群吓了一跳:“人怎么这么多?” 门房老李过来,躬身说道:“二爷,他们硬说七小姐是什么妖姬转世,祸国殃民,吵着要烧死七小姐。前些日子人少,大爷命家丁拿着棍棒驱赶。这两日来的人越发多了,家丁出府都要被暴打!” 李进前日进宫当值,十日一轮换,李荣是今日早晨下的值,没想到事情已经演变得这般严重。 府门前围着的人见李荣出来,知道他是李府主人之一,立刻鼓噪道:“李七娘祸国殃民,乃妖姬转世,让她滚出临安城!” “对,滚出临安城,永远不准靠近!” 李荣索性站在府门外的台阶上,几名手持棍棒的家丁分列在他两边。 李荣抬起双手往下压了压:“我是李荣,是这府里的二当家,各位临安父老请听我说几句!” “有什么好说的,交出妖女我等自会离开!” 也有人喊道:“让他说,反正今日不把妖女赶出临安城我等不会甘休!” 人群吵嚷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 李荣:“各位,我和家兄在临安城住了二十几年了,在宫里护卫皇上也有十来年了,从未出过异状!李七娘是我二叔的女儿,她只是样貌生得好些,跟大宋其他小娘子并无两样,大家不要道听途说,你们都是些大男子,或者是跟小七母亲一辈的长者,何苦来为难一个小姑娘!” “大日头底下各位也辛苦,不如我散些茶水钱,各位领了各归各家,如何?” 李府的管家指挥家丁抬出两筐铜钱,在李荣的示意下,两名家丁捧起铜钱往人群里一撒,顿时引起一片哄抢。 “每人二十个大钱,如今天热,权当请大家喝碗饮子,辛苦大家了,都领了钱早些散了!” 二十个大钱足够一家四口一日开销了,许多人都有些意动,一个妇人尖声道:“不是我等不领李大人的情,实在是李七娘子样貌生得太出格,连小吴大人只见了她一面,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你们说,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相貌,不是妖姬是什么?临安城容她不得!” “对啊,自从她来了临安,灾变连连,先是无缘无故的打旱天雷,那雷吓得我哟,差点钻桌子底下去了!” “我听说高州和雷州爆发了蝗灾,那蝗虫遮天蔽日,将天都遮没了,蝗虫飞过的地方,地里的青苗一下子全被啃光……都是这妖女害的!” “交出妖女,烧死她!” “烧死妖女,平息天老爷的怒火,别再给大宋降灾了!” 李七娘躲在大门后面,临安百姓的咒骂一字不落地灌进耳朵里,她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微仰着小脸,死命咬着嘴唇,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李荣的妻子王氏是个暴脾气的,她挽起袖子就要出去干仗:“叔父和二爷也太好性儿了,还给他们发钱,要我说一人发他几拳,揍得他们连爹娘都不认识,自然老实了!” 李进的妻子苏柔,也是如今临安李府的当家主母,她拉住王木棠:“你急白赤脸地做什么?外面的事情自有爷们儿处置,哪里就到了需要我们出去干仗的地步?” 她揽着李七娘的肩膀:“七妹妹快别难过。临安是天子脚下,人多,是非就多,哪一年这样的糟心事不演上几回?别说妹妹你,就是官家和宫里的几位娘娘,哪一个没遭人编排过?还不都过来了。他们要是也为这起子人难过伤心,大宋的天一年怕不得变上几回!总之,你若是在临安城住长了,也就习惯了!” 李七娘被她说得忍不住发笑,娇憨地跺脚道:“我才不要住在临安,还是鄂州轻省些。二位嫂嫂得闲了,只管带着侄儿侄女们到鄂州来,我带你们去东湖划船、摘莲蓬,还能去水里逮鱼虾……” 姑嫂三人正说得热闹,突听家丁们发一声喊,护着李荣退了回来。 “关门,快关门! “落栓,将门顶住,别让人冲进来!” 家丁们七手八脚地将府门关上,又落了栓。门上传来一阵阵的撞击,十余名家丁和小厮拼命用肩膀抵住门。 苏柔也禁不住变了脸色:“二弟,这是怎么个说法?” 李荣一边指挥人抬些桌子板凳来将门抵住,一边焦急地说道:“大嫂,外面的人发失心疯,你和木棠带着七妹和几个孩子躲一躲!” 此时,门外的喊声传了进来,“交出妖女,将她火焚祭天!” “对,将妖女火焚祭天,消除灾星!” 门上的撞击越来越大,眼看外面的人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王木棠也变了脸色,她拉着苏柔和李小七的手就要往后堂跑:“大嫂,小七,快,先将孩子们藏起来!” 李七娘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两位嫂嫂,你们先走!他们要的是我,我出去同他们交涉!” 眼看李七娘就要开侧门出府,骇得苏柔赶紧来拉她:“七妹妹,不可任性!” 话未说完,李府的大门哄地倒下,门后的家丁若不是见机得快,差点被压在门下! 苏柔和王木棠从身畔的家丁手中一人抢了一根木棍,舞起来虎虎生风,她二人将李七娘护在身后,大声道:“结阵!” 苏柔回头冲李七娘一笑:“七妹妹别怕,有我和你二嫂在,没人欺负得了你!” 苏柔和王木棠皆是武将家庭出身,那时宋金两国仍在打仗,她们的父兄担心乱世之时弱女子难以生存,从小皆让她们跟着家里的男丁一起习练武艺。 两人成婚后懈怠了一阵,等到孩子稍稍长成,两人又重新捡起武艺,当了孩子的武术教习。 随着苏柔发令,府里的家丁、小厮、仆妇立刻拿着棍棒赶来,结成阵势抵挡入侵者。 李七娘心中感动,回头喊了一句:“全叔,护住府里的孩子!” 叫全叔的中年男子立刻领命,带着从鄂州来的护卫赶去后院,保护李府的小主人。 绿漪和被看则一左一右护在李七娘身侧。 李荣拄着一把长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李府众人面前,对闯进府里的人喝道:“大宋律,擅闯民宅者,死!” 第九十五章 烧死她 大宋律法森严,对私人财产保护极严,尤其临安是大宋都城,官府或许对鸡鸣狗盗之徒可以小惩大戒,但对公然闯入民宅者,宅邸主人可当场进行击杀! 百姓止步不前,甚至有人在悄悄后退! “怕什么!大家伙儿一起上,官府还能将所有人都抓去杀头不成?” “就是,我们是抓妖女去祭天,消弭灾祸,临安的老百姓只会感激!” “冲啊,抓住妖女,游街示众!” 人群里突然响起了两三个粗豪的声音,在他们的鼓动下,畏缩的百姓重新像打了鸡血一般喊叫起来—— “抓住妖女!” “烧死她!” 李七娘包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狠狠用衣袖擦去泪水,将挂在腰畔的马鞭拿在手中,越众而出,,“啪”得甩了一个响亮的鞭花—— “你们说我祸国殃民,我祸了谁的国?殃了哪家民?我跟你们无冤无仇,天灾人祸你们要怪我!无缘无故就要烧死我!临安人没有心吗?你们没有姐妹、妻子、女儿吗?” 李荣与她并肩站在一处,苏柔、王木棠、绿漪、被看纷纷上前站在两人身后。 李荣用力一晃长刀,刀背上的铁环叮当乱响。 “你们看清楚,我家七妹尚未及笄,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跟你们别说冤仇,连认都不认得,你们胡乱给她扣一个帽子,就要将她活生生烧死!你们还是人吗?” 苏柔和王木棠大声喊道:“要伤害我七妹妹,先过我们这一关!我倒要看看,今日闯府的畜生有几个能活下来!” “别听他们的!他们是一家人自然包庇妖女,今天不烧死妖女,老天爷降灾下来,大家一起死!” “冲啊,大家伙儿一起上啊!” 李荣低声问苏柔:“大嫂,你可看清说话的人是谁?” 苏柔低声道:“我只认出两个,一个是左方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个是右后方那个唇上有髭须的男子。” 李荣:“行,我对付那个身材高大的,尽量将他活捉。后面那个能抓就抓,先保护自家安危要紧。我已命人出府去临安府衙报案,相信府衙很快就会派人来!” 李荣又道:“大嫂,拜托你和木棠护住七妹妹!七妹妹,你别怕,有你二哥在,谁也伤不了你!” 这是李七娘今日第二次听到叫她别怕的话了,第一次是两位嫂嫂,第二次是她的二堂兄,他们与她相处不到一月,在危难关头却肯全力保护她! 李七娘心中感动,她说道:“二哥,两位嫂嫂,你们放心,有你们在,小七不怕!” 前面的百姓被后面的人群推挤着,涌了上来。 这些百姓手无寸铁,此时张牙舞爪扑上来,面目狰狞,好似要活生生将李七娘撕咬干净! 百姓刚刚冲上来,苏柔就将李七娘往身后一拉,她与王木棠一左一右,组成一个锋矢阵,挡住了前、左、右,三方的攻击! 李荣手中的长刀的刀背或拍或扫,苏柔与王木棠手中的齐眉棍或劈或捅,也是一扫一大片。 李七娘一条软鞭舞得虎虎生风! 绿漪和被看两个丫头擅使双刀,此时都换成了双节棍,也是威力无穷! 主人硬气,家丁们自然人人奋勇! 李府的前庭,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声、咒骂声、呼痛声,响彻半条街! 只是片刻,不大的前庭里已经倒了满地,都是抱着伤处呼痛的人! 躲在后面的百姓一边暗自庆幸,一边悄悄后退。 李荣三步两步跨过倒在地上的人群,将长刀往一个汉子颈上一逼:“想溜?没门!” 正是苏柔先前示意李荣在人群中煽风点火那人,再去找另一个有髭须的男子怎么也找不到了,应该是见势不妙趁早溜了! 李荣用刀逼着那男子慢慢走过来,喊一声“绑了!” 四五个家丁一拥上前,立刻将人捆了个结实。 那汉子倒在地上,叫骂不休:“我是临安百姓,我是良民,我只是看个热闹,你们凭什么捆我?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府门外的大街上突然响起“哒哒”的马蹄声,还有沉闷整齐的脚步声。 眨眼功夫,白羽、长吉等人围拥着吴扬跨进府门,姚广和夏小树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倒在地,正好与地上的高大汉子四目相对。 李荣和苏柔一看,正是那已经逃走了的髭须男子。 李荣躬身上前见礼,吴扬摆了摆手,向白羽道:“他既想知道为什么捆他,本官就发个善心告诉他!念——” 此时,跟随在吴扬身后的指挥使司人马赶来将四散逃跑的百姓赶到李府门前,令他们抱头蹲下。 白羽大声念道:“谢丁山、邓坤,绍兴八年随流民入临安,谢丁山仗着身高力大,一直在余杭门外扛包为生,绍兴十二年,谢丁山笼络了十几个扛包汉子,组成‘聚力社’,靠着打拼,在余杭门占下一块地盘,如今手下已发展到近百人。 有人举报,临安暴乱夜前夕,你带着十几名心腹去了余杭码头,事后你却咬死不认,你的心腹也有十一名失踪或死亡。 邓坤,入临安后不久,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在临安城开了一家纸货铺子。临安暴乱夜前夕,你进了一批硝石和硫磺,暴乱夜过后,你的铺子并未受到波及,你进的硝石和硫磺却无影无踪。 你们两个,一个在余杭门,一个在丰豫门,从未见过李七娘子,却口口声声无限她是妖姬转世,说说,你们这次又想搞什么名堂,将临安城再烧一次?” 蹲着的百姓窃窃私议起来。 谢丁山和邓坤知道,祸乱临安的罪名一坐实,二人断无生理。 谢丁山拼命挣扎,大声喊叫道:“大人说的不实!我在临安安分守己,从未干犯律法!暴乱夜我躲在家中不敢出门,都是那些眼红妒忌的狗才诬陷我!” 吴扬冷笑道:“是不是诬陷,进了皇城司自会问个明白!押下去!” 一直没有吭声的邓坤拼命喊叫道:“大人,你不能因为看上了李七娘子就随意栽赃我等!我进的硝石和硫磺做蜡烛芯子。那一夜临安城那么乱,老实本分的人谁敢轻易出门?硝石和硫磺被谁偷走了,小人委实不知!小人不敢报官,实在是怕受牵连,只能自认倒霉!” 吴扬懒得搭腔。 “还不死心!” 白羽从随行的逻卒手中接过一本账册:“你说你是为了做蜡烛芯子,这是从你店里抄走的账册,你进的硝石和硫磺做的蜡烛芯子只怕你十辈子都用不完!还有,根据你的账面流水,你这些年的盈利连店铺租金都付不起,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还敢往大人身上攀扯,掌嘴!” 一个身高力壮的快班上前噼里啪啦地左右开弓,打得邓坤嘴鼻冒血,两颊肿起老高! 吴扬冷冷地向蹲着的百姓说道:“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随便被人一挑嗦,你们就成群结伙地跑来堵门,还叫嚣要烧死一个无辜的小娘子!今日是她,来日难保不会是你,或者你们的女儿、亲人!” 有人懦懦道:“可她来临安后天灾人祸不断也是事实啊!说她是妖女有什么错?” “就是,她出生时就有不祥之兆,黑凤,那是什么吉祥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