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丫鬟不倾城》 第1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1) 大烨建安十四年,冬。 大雨直到天色微亮时方才停住,凤凰城被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冷冷清清。 城中偶有士兵队列出现,收整着满城狼藉。血水留了一地,空气中的气味让人作呕,所有人都是满面木然。 经过整整一月才攻下的城池并没有让他们心生欢喜,也或许是杀戮已让人麻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个南边小国竟让他们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获得了胜利,可是同时也损失了无数。 在城外墓地,一个四十出头的士兵负责将尸体挖坑掩埋,他不停举锄铲土,在冰冷的空气里仍流了满头的汗水。眼见处理得差不多,他这才松了口气,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休息。擦擦额头上的汗,仔细看看四周并没有人,方才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面饼,小口小口吃起来--这是他昨日吃饭时偷偷藏下来的,若是被发现,只怕难逃一顿好打。 “呜喵…呜喵…” 他停住动作,仔细听着。仿佛猫叫一般的呜咽声传入耳中,不远处的草丛微微摇动着。他站起身,把腰上的刀拔出,放轻脚步朝声音传出的方向走过去。 等草丛到了眼前,他深吸一口气,用刀尖猛地一下把草扒开,却见地上躺着一具女尸,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容貌美丽,身上穿着南乐国宫女的服饰。她弓着身子,把不知什么东西死死护在怀中,身后有一支箭没入血肉。士兵用刀在女尸身上敲打了几下,确定她已经死了后才把刀插入鞘中。随后蹲下身,把女子交叉的手给掰开,露出的竟是一个襁褓! 老兵把襁褓抬起来抱在怀中,掀开一个角,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映入眼帘。婴儿似乎是被饿醒的,小脸哭得涨红。 突然离开了原来的怀抱,来到一个更加温暖的地方,这惊奇让小婴儿停止了哭泣,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老兵也打量着怀中的孩子,一时间竟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认输。婴儿突然笑起来,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她向老兵伸出手去抓他的胡子,小手挠得老兵痒痒起来,他也跟着笑出来。 老兵抱着孩子坐回先前休息的地方,把面饼拿出来扯了一点在手上碾碎,然后喂进孩子的嘴里。婴儿美滋滋地吸允着,莲藕般的小手抱住老兵的手不肯松开。一股梅花的香气飘入鼻端,顿时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一种被依靠的感觉油然而生,老兵看着婴儿的眼光愈发柔和起来。想起至今无所出的妻子,再看了眼怀中的孩子,老兵狠狠地点了下头,把孩子抱紧。 城墙上有一黑袍男子迎风而立。 不多时,一位副将飞奔而来,对着黑袍将军单腿跪下:“启禀王爷,琦月夫人在寝宫中服毒自尽,小公主被宫女抱走,企图从王宫的密道逃出,现已被截下。” “哗啦啦…”风吹动着城墙上的旗帜,黑袍将军一时有些失神。 “王爷?”副将出声提醒。 “带上来。”将军轻声发令,副将忙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名宫女抱着一个孩子跟在副将身后走上了城墙。三人在黑袍将军身后站定。 “你是娘娘身边什么人?”半晌,黑袍将军问出这样一句话,不免让副将有些诧异。难道王爷与南乐国主的夫人是旧识? 小宫女却没露出任何惊奇的表情。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那孩子睡得正香,国破家亡对这个婴孩的梦并无丝毫影响。女子深吸一口气,怕惊醒孩子,于是放轻了声音道:“奴婢名唤杏儿,是娘娘的贴身婢女。” 末了,又加上一句,“是娘娘从府里带进宫的。” 黑袍将军转过身,剑眉星目,一入目竟是深入骨髓的熟悉。那宫女的心里仿佛响起叹息,却又那么不清晰,仿若一枕黄粱,梦醒时只余惆怅。 将军仔细地将宫女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模样并不出众,但一双眼睛却是出奇的美。 “我似乎没见过你?”将军发问。 宫女脸上仍是淡淡的表情,但眼睛里却好像瞬间聚起了一汪水,但片刻又消失不见。 “杏儿不过是小姐身边的侍婢,将军就算见过也不会记得。” 怀中的婴儿像是睡够了,发出一声嘤咛。于是将军又把注意力移到了宫女怀中的孩子,那婴儿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露出柔软的牙床。霎时间让人感到温暖。 “我能抱抱孩子么?”话问出口,声音是意料之外的苦涩。 宫女似乎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还是将孩子递给黑袍将军。眼中闪过留恋和决绝。 “王爷,小姐临终前嘱咐奴婢一定要把孩子交给您,她说您欠她一件事,她希望您能好好照顾这个孩子。”说完,她深深地看了男子一眼,冲到城墙边纵身一跃。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小姐偷溜出府,命她假扮自己在房中读书。那夜她蒙了面纱,一时兴起爬上屋顶赏月。他到南乐游历,恰巧从府侧的小巷经过。 她说自己是丞相家的小姐,见他年少风流,特邀一同中秋赏月。 那是她一生中说过最轻浮的话,面纱掩了她嫣红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灿若星辰。 风袭面而来,衣袂翻飞。她感到解脱。 “将她厚葬”,不知为何,他心中竟因这个不相识的女子的死而有些怅然。“琦月夫人已携南乐公主为其国主殉葬,今日之事,不得再提。” 这是他欠琦月的,理应还清。 大烨建安三十年,七月初七。 “清儿姐,这个花瓶应该放哪儿啊?可以摆到外面么?”一身黄衣的如意,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本是机灵可爱的小脸此刻皱成了一团,险些被人当成包子。她此刻手拿着个花瓶,满脸苦恼地问。 “我看看”,我应声,接着从打开的窗户向外看了一眼,“你这丫头怎么什么都能翻出来,那是去年成王妃送的礼,你若是想挨板子就摆出去吧。” “啊!那可怎么办啊?!”她大叫一声,差点急得跳脚。“这是我今儿在少爷房里看见的,原想着是他随手从外堂拿回来的,我担心被人发现了又要挨骂,这才急着归回原处。谁曾想那祖宗竟是拿了夫人的东西到处放…” “你说什么”,我慢慢站了起来,睁大双眸,满脸不可置信,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问。“是少爷拿来的?” “是啊,清儿姐,为什么每次轮到我打扫少爷房间的时候就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她险些哭了出来。 “把东西给我!”我大叫一声,飞一般冲出屋子,然后从如意手中夺过花瓶,向藏宝阁狂奔而去。 建安帝即位后立即对周边小国进行扫荡,而我父母也在战争中死去。王爷见我年幼可怜,于是将我抱回收养。原先是放在先王妃房里养着,然而不过几年,先王妃见我虽年纪小小,但自有一种沉着冷静,于是差了我去照顾世子。当时先王妃便说,若是世子有任何差错,我都逃不了干系。我从此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好歹过了这十几年。今儿个是七夕佳节,又是王妃寿辰,我从上个月就一直忙到现在,所以没太注意那个小祖宗。谁知他还是惹了麻烦来。 跑了好一段路,眼见藏宝阁已在眼前,我这才停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端正眉目走了过去。 看守阁楼的下人见我过来,皆是恭恭敬敬。“清儿姑娘。” “嗯”,淡淡应一声,“夫人让我来取样东西。” “是。”两人让开身。 走到门前,从袖里拿出钥匙,把门打开,走进去后把门轻掩上。仔细打量,阁内被人翻过的痕迹十分明显。我无奈地叹了一声气,把花瓶放回原处,然后将所有东西归置好--这样的善后工作我已做了不下数十次。 等到所有东西都放好,突然想起夫人昨日吩咐的事于是走到二楼。在西墙挂着一幅山水画。将画掀开,墙上有一块被凿空了的地方。空格中放着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木箱。将木箱取出,又拿出一把小巧的钥匙把锁打开。一入眼帘,却叫整个人呆住,一时身子瘫软,差点跌倒在地。 我不禁苦笑一声。 刚从藏宝阁出来便看见世子的贴身小厮顺儿守在楼外,神色慌张。 一见我他立马冲上前,看着像是哭过。 “寿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陪着世子准备反倒来这做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清儿姐,你别怪我。世子他、他…”顺儿结结巴巴,样子极为可怜。 见他这副样子,我心里的气顿时去了不少,却越发担忧。盒子里放的是王爷和王妃成亲当年的七夕,王爷送给王妃的一枝玉簪子。王妃向来极为宝贝,放在藏宝阁中珍藏,只有每年的寿辰才舍得拿出来。可是现在簪子不见了,除了世子我也想不出会做、敢做这事的第二人。 王妃昨日便命我今日取了簪子去给她,此刻东西不见了,就算是世子拿的,可受罚的也只会是我。 “世子他怎么了?难道又不见了?”我随口问一句,却见顺儿整个脸都白了。“真不见了?”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耳朵里嗡嗡地回响。顺儿被我吓得整个人呆住,只睁着一双眼看我。 “清…清儿姐”,顺儿小心地叫了我一声。见我不出声,他竟突然哭了出来,边哭边说:“清儿姐,世子今儿一早就出府了,还不许我跟着。可他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啊?若是一会儿王妃问起来,顺儿就死定了,清儿姐你要救我啊。” 他哭得声嘶力竭,我实在说不出什么教训的话,只得安抚他几句。待看着他回了院子,我抬头看看天,时辰已不早了。 心里仔细想了想,打定主意,便随便抓了一个人,让他带话给如意就说我找世子去了,一定在寿宴前回来。 然后急忙出了府,七拐八拐来到‘青楼’。洛阳城里红粉之地无数,但也只此一家,敢取名‘青楼’。 曾听府里姐妹们说过,‘青楼’算得上是洛阳第一楼,楼里的姑娘个个色艺双绝,而且有姑娘选择自己客人的规矩。能进去的固然都要是有名有权之人,但只有姑娘自己选上了,才能成为‘青楼’的入幕之宾。 可再怎么出名,也不过烟花柳巷,乌烟瘴气之地,是以我从来没来过。出府采买时,宁愿绕路也不愿从楼前经过。然而此刻,为了那位祖宗,我也只有硬着头皮闯了。 刚来到门前,就有一个小厮将我拦住。 “姑娘,对不住,‘青楼’不接女客。” 我赔笑,“这位小哥,我是来找我家少爷的,麻烦你帮个忙,帮我叫他一声吧。”从怀里掏出些碎银递到他手上。 他挡住我的手,并没有接。想了想,“好吧,我去帮你说一声。敢问你家少爷是哪位?” 我干笑两声,把手收了回来,“是怡亲王家的公子,麻烦小哥了。” 看着他走进门去,我不禁心生感叹。第一楼果然是第一楼,就连守门的小厮都有规有矩,不知比好些大户人家的下人强了多少倍。 等了半天仍不见他出来,天色越来越暗。 我心急如焚,只得在青楼门前走来走去。 都不知走了多少趟,想着王妃的簪子,眼一闭,干脆冲了进去。因为此时尚未天黑,所以楼内并没有什么客人,看起来有些冷清。进了大堂,有几个下人在打扫。见我进来都装作没看见,仍是各做各的事。 我正发愁这地方这么大,该到哪里去找,耳边却隐隐有歌声传来。静立细听,那歌声如黄莺出谷,悦耳动人,仿佛能摄人心魄。连忙稳住心神,追着声音朝后院走去。 穿过大堂,一大片荷塘映入眼帘。荷花开得正好,粉白相间。此刻已近黄昏,光线幽幽地照在池塘中,竟恍若仙境。荷塘正中有一水榭高台,四周搭着粉白纱巾,与池里的荷花相互映衬。 “长相思,短相思,若寄梅花三两枝…”歌声悠然,偏又带着一种清冷,也不知能有这样歌声的会是个怎样的女子。 歌声似乎是从高台上传来的,透过飞舞的纱巾可以看到有女子正在抚琴。四处一打量,才发现刚才答应帮我传话的小哥此刻正站在池边,一脸呆滞,像是已入梦境。 无奈地摇摇头--这般歌声连我这个女子都险些失了魂,更何况是他。 移转目光朝水榭正对着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那祖宗和两个经常来往的少爷正一边喝酒一边欣赏佳人。他倒是有心思,却不曾想想我,好歹我也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了,他把那簪子偷去,说不定我要赔上一条命!想着,心里难过起来。 不过转念一想,他是主子,从来便不被这些那些的规矩管着,一时没想到也是有的,我也不应都怪在他身上,还是算了。深吸口气,端着步子走上前。 刚走了没几步,就见世子身边的一个少年突然偏转了头,看见我,微微挑起眉,露出诧异。那人是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李萧意,经常到王府做客。虽不曾与我说过几句话,但他为人温和,对我也极为有礼。每次送礼给王爷夫人或是世子时也会有我和如意几个在府里能说上些话的下人一份,因此我对他颇有好感。 此刻见他被我吓着了,便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他一愣,眸子恢复温和,朝我轻轻点头示意。然后侧过身,用手推了推在他旁边的人,“成钰”,然后抬起下巴朝我这边点了下。那人偏转身子,看向我,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流转,竟让满池荷花顷刻间黯然失色。 他微微侧了身子,露出一脸笑,“哎呀小清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这一声实在太过突兀,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朝我看来,就连水榭上的歌声似乎都已停住。 脸上一热,我顾不得害羞,急忙上前一步福了个身,“爷,时辰不早了,寿宴马上就要开始,奴婢是来请爷回府的。” “啊,我这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他大叫,声音里尽是苦恼。我微微抬眼,却见他脸上除了笑还是笑。心知他根本不在乎,可还是直起身子,接话道:“那就请爷快跟奴婢走吧,若是再迟,只怕就来不及给夫人拜寿了。” 他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支簪子转着。“好吧,那我就跟你回去。双双…”他突然唤了一声。 “钰少这是要走了么?”身后有人应声,我侧过头,只见一位蓝衣女子笑盈盈地通过池上通道向我们走过来。左右都是盛放的荷花,她置身其中,仿是踏花而至,一时间让人觉得美丽不可方物。她应该就是刚才在台上唱歌的女子吧,原先离得远,所以看不真切。现下她走到眼前--一双丹凤眼,顾盼间可摄人魂魄。眉似远黛,肌肤白皙若暖玉。樱桃小嘴,杨柳蛮腰,不过薄施脂粉,然却艳光四射。若说她是绝代佳人,也绝不会辱没这四个字。“可是双双唱的不好,才把钰少气走?”双双轻声问道,脸上笑容美好。 世子低笑一声,走到她面前。 “双双的歌大烨无人能及,又岂有不好的?”他执着簪子到双双眼前。 “今日府里有些事,要先走。不如我就以这簪子作为赔礼。” 我一惊,“爷!” 他却恍若未闻,径自把簪子插在双双的发髻上。手轻抚着双双的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压低声音,“爷,这是王妃的东西,您怎能随意赠人呢?” “唉,小清儿,这簪子你家主子已经送出去,难道你还要把它收回来么?”成亲王世子成钺走到我身边,拿着把扇子挥来挥去,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再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家王妃难道还缺首饰?” “我听说那簪子是怡亲王送给怡亲王妃的,是当今太后的陪嫁之物,成钰你怎么就送人了?”李萧意抬手放在少爷肩上,一脸笑意。 我朝他回了个感激的笑。 “阿钺说得对,二娘难道连簪子都没有么?”少爷收回手,“双双,那我们今日就先走了,明儿个再来看你。你先去休息吧” 双双笑着看了我一眼,“那双双就不送各位了。” 少爷点点头,转身就走。成钺看着我笑笑,也拉着李萧意跟着去了。我一时间呆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今日拿不回簪子,我怕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转念想想,反正这条命也是王爷捡回来的,便是丢在这王府也算不得冤枉。于是一咬牙一跺脚,转身要走。 “清儿姑娘”,身后的人突然出声叫住我。 我顿住脚步,回身。 双双走上前来,把簪子取下,递到我面前。 “双双姑娘,你这是?”我疑惑地问。 第2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2) 她微笑,笑容中尽是温暖,全然不似青楼女子。“这簪子于我不过是一件饰物,可于姑娘想必相关性命。刚才钰少在场,双双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现下他走了,我便把这簪子给姑娘吧。” “可、可这是少爷赠给姑娘…”我连话都说不顺,见她竟能为我着想,一时间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了。 她把簪子塞进我手里,“钰少把簪子送给我,那簪子便是我的了。现在我不过是将它转送给姑娘,难道姑娘嫌弃么?” “自然不是!”我急忙澄清,看她满脸的笑,才明白过来她是在逗我玩。“既然这样,我也不再推迟。多谢姑娘了,改日必当上门答谢。” 双双点点头,笑道:“钰少已走远了,姑娘还是快跟上吧。” 我向她行了个礼表示感谢,握着簪子赶忙去追少爷。 一出门,却发现三个人都在门口等着我,一时间反倒有些受宠若惊。 三人看见我出来,也不多说话,回身便走。我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 直到将簪子送到王妃的贴身婢女绛若手上,我才松了口气。 也直到这时,才感到浑身酸痛,就像刚打完一场仗,疲惫得沾床便可睡去。 慢悠悠地晃回院子,天色已经全黑。王府内外都挂了灯笼,显得喜气洋洋。内院虽离外院远,但欢声笑语还是能够传进来。 怡亲王成慕恒是当今圣上建安帝的胞弟,戎马半生为大烨打下国土无数,而且对建安帝是一等一的忠心,是以深得帝宠。其原配是陈相国家的长女,大烨最是贤良淑德的女子。但王爷对女色之事并不上心,与先王妃也只是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因此先王妃在生了世子后便把全部的心思放到儿子身上,母子两人之间十分亲厚。 可天有不测,建安二十年秋,先王妃不慎感染风寒,从此一病不起,没等到第二年开春就去了。第二年夏,由建安帝做媒,指了当今圣德太后胞妹之女为怡亲王续弦,也就是现在的王妃。王妃进府后一无所出,因此她对成钰虽不是极好,但也不错。 但或许是因为对生母的感情过深,世子对现在的王妃总是不肯亲近,对于王妃的示好也是视而不见。今天更是将王妃的簪子偷了去,若是王妃知道了,怕是免不了生一场大气。不过幸而双双姑娘人好,才让我得以交差。 思及此,心中对双双姑娘的好感又甚。正想着改日带些东西去好好谢她,却见如意从长廊转角转了出来。她见有人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我,便蹦蹦跳跳跑了过来。 “你这是做什么?”我轻挑起眉,“差事都做完了?” 她嘻嘻一笑,双手扯着我的袖子轻晃,凑近我耳边,略带讨好意味。“清儿姐,今儿个是七夕,我听说城南点了花灯,甚是美丽,不如咱们去瞧瞧吧。” 每年七夕城南都会点花灯,绵延一街的灯色,美不可言。如意年少,贪玩好新鲜也是有的。 我朝她笑笑:“你莫不是皮子痒了,莫说你出不去,便是出去了,到时候若叫赵姑姑知道,打得皮开肉绽,你可别来求我。” 如意眼珠滴溜溜一转,道:“王妃做寿,赵姑姑忙着外间的事都忙不过来,又怎会想到我们。好姐姐,我听说此次朝廷为七夕拨了款,花灯会规模更甚从前,堪堪是百年再难有的了。我们若不去看,定会悔恨终生的!” 见她越说越离谱,竟是连悔恨终生这样的话都编了出来,我不禁失笑。可转念一想,她所说也在理,先王妃在世时,曾有一年七夕带了世子去赏花灯,我那时仍在她房里,于是也得了机会去瞧。不过那时尚且年幼,只觉得五颜六色的花灯甚是好看,至于街上满目桃花、郎情妾意都没甚感觉。如今过了十多年,也不知外边是什么观景,是否有那年的美好。 如意一眼不错地盯着我,见我脸色稍有松懈,便兴奋地拉着我往后门去。 “唉,等等。”我停住。 如意立时回头一脸紧张地看着我,生怕我反悔。 无奈地笑笑,“先回房去换件不常穿的衣裳,不然在街上被府里的人一眼瞧到,那就不好了。” 她听我说完,松了一口气,连连说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又忙拉着我回房换衣裳。 从柜子里找了一件素白的布裙,但转念一想今天是七夕,一身素白却难免与这喜庆有些不对,若是如此便上街去只怕更加招摇。于是又换了一件粉色的纱裙,那是去年生辰时赵姑姑送的,因它的颜色不符下人身份,我一直不曾穿过。趁今儿个,反倒可以让它见见光了。 把衣裳穿好后,想了想,把头发打散重新编了辫子。对镜一照,头发乌黑,似浓墨一般,与粉裙相衬,倒不显得单调。 刚收拾妥当,如意的声音就在房门外响起。连忙从枕头下拿了三两银子,匆匆出去。 待走到后门,见空无一人,想是家丁都到前院帮忙去了。于是两人顺顺当当出了王府。我在府里身份不低,出入并无限制。但如意不同,所以只能用这样见不得光的法子。 王府在洛阳城东,与摆放花灯的长街相差并不远。我与如意一路逛着也很快就到了。 站在街头,入目便是绵延十里的灯河。街道两旁挂满了格式形状的灯笼,街上男男女女,也几乎都是人手一个。街道上人声鼎沸,但却不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有一种温馨。 突然感到手往下一坠,疑惑地侧过头,却见如意指着一旁卖花灯的铺子,非要拉着我去。 实在拧不过她,便手牵手进了铺子。 老板是一位不过三十出头的女子,容貌姣好,挽着发髻,着大红裙衫。站在花灯中非但不觉艳俗,反而有一种热烈的美,能够让人看呆了去。 见有生意上门,她也不急着推销,只引我们进到店里坐下,接着倒了两杯茶。 “两位姑娘喜欢什么款式的花灯?”言语中似乎有些劳累。 如意兴奋地四处查探,也不理老板娘说话。我无奈,想着好歹是七夕,买个灯笼应应景也就得了。于是看向老板娘,“姐姐觉着好的捡两个给我们便是了。”顺手抬起茶碗,顿时清香扑鼻。我一愣,仔细看了茶叶,却是上好的梨山临月。不由一惊,这茶叶便是府里也只得一罐,只有贵客上门时才拿出待客。没想到这样小小的花灯店竟能有,且随手拿来让客人品尝。 便是把这满屋子的花灯都卖了,只怕也买不起梨山临月的半片茶叶。 “姑娘要是想要就自己挑了去,断没有让我挑的道理。买花灯就是图个喜庆,想着寻段姻缘,姑娘若是没这个意思,又何必花费银子呢。”她转身在另一张凳子坐下,眼也不抬地冒出这么一段话。 如意闻言想要发作,我急忙朝她使眼色,她气愤半晌才忍了下来。 心中有些好笑,看老板这般,想必是哪家的夫人寻个乐子,现下累了生出脾气,便不想同她计较。示意如意自己找个花灯,我也站起身,四处打量起来。 店里的花灯做工都很精细,模样也可爱。有玉兔、水莲、飞鸟各式各样。多岁多,但却没有特别喜欢的,正想着随手拿一个,眼光却瞟到一抹青绿,压在众多花灯之下。心内一时好奇,费力气将那抹绿色翻了出来,却见是一只蜻蜓,画工有些粗糙,但胜在童趣可爱。只是看样子已经有些年月了。正想着是否换一个,转眼却见如意已选定一盏兔子花灯,于是便拿着蜻蜓花灯一并来到老板面前,请她算算价钱。 她抬起眼,见我手里拿着的花灯却一时眼睛都亮了。一扫之前的倦态,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如意见她这样无礼,气愤道:“你还做不做生意啦!再看,我们可就不给银子了!” 那老板闻言一时笑起来,转头看向如意,笑道:“你这姑娘年纪小小,脾气倒是大大。这被看的都没说话,你倒先发起火来了。”随即又看向我,“这两盏花灯便当我送的,拿着走吧。” 如意见她不要钱,倒是连反骂的话都不好意思说了。我估摸着市价,掏出银子给她,大家非亲非故,她愿意送,我却不可收。她先是推拒,后来见我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便随手接过银子丢到柜台上。 如意看她收了,拉着我气嘟嘟的就往外走。待到门外站定,她气呼呼地看着我,“清儿姐,那人也太不懂礼数了。要是做生意的都像她那样,还不得全都喝西北风去!”话题一转,“再说这两只灯笼怎么就值了一两银子,清儿姐你怎给她那么多?!”语带埋怨。 我只笑笑,却并不答话。一两银子虽说是我一月的薪酬,但与那一口梨山临月相比,我也是绝不亏的。更何况我在府里住着,也没什么用钱的去处,给便给了。 怕她继续纠缠,我急忙掏出火折子吹着了将灯笼点着。拉着如意走进人潮。 七月七是求良缘的好日子,平日里不出门的小姐、公子都在自家下人的陪同下出来寻觅一番。如意年纪虽小,但到底已懂些才子佳人类的情事。此时见着风度翩翩的公子,或是貌美娇羞的佳人都要一一指给我看,并自己帮人家配了对。 “这公子就该配刚才那位小姐,可惜怎么就一前一后错过了…” 我听得好笑,却也不想扫了她的兴,只道:“人说七夕节若遇着与自己拿一样灯笼的人便是天赐良缘,你与其盯着人家,倒不如好好为自己看看。若看上哪家相配的,我便去跟夫人求求,也省得你老是这么聒噪,没个正经样子。” 她倒是被我这么一段话臊红了脸,跺了跺脚,瞪我一眼就跑开了。 见她也只是在附近自己看看,我也不想拘束着她,只想着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歇歇。四下观望,只见得不远处便有卖茶汤的铺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一边唤上茶汤一边坐下。小伙计手脚麻利地倒了碗茶,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客人。端起茶汤喝一大口,清爽香甜,对我而言与那梨山临月也无甚区别。 刚放下碗,就听得旁边传来几声喧哗,一时看过去,却见对街一角被几人围住,争执声越来越大。 “那是朱算子,家里世代都是算命的。向来不会出错。”小二见我好奇就为我解释。 我点点头,将茶钱付了。本着看热闹的心思朝那算命摊子走去。围观之人太多,待我好不容易挤进去,就见算命摊子前站着一男一女,看起来男的略大女子几岁。摊子后站着一位先生,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 “你这老儿信口胡说,我三妹妹如何就命里不好?!我看你就是欠修理!”年轻男子脸红脖子粗,看起来气得不轻。他身后的姑娘此刻正掩面低泣。 男子吼叫后又转身安慰身边的女子,“好妹妹,你快别哭了。他不过是个神棍,胡言乱语做不得数,你别在意。我绝不会有负于你!”说着像是立誓般将手放到心口,脸色通红。 “老夫是照着姑娘的面相来说,何来的胡言乱语。”算命先生一袭青衫,颇有些目下无尘。 女子闻言哭得更加厉害,年轻男子手足无措,只能恨恨瞪着先生,恨不能冲上去将他暴打一顿。 “姑娘也不必难过,你虽婚姻不顺,但却自有因缘。一切皆是命数。” 年轻男子怕算命先生再说出什么惹人嫌的话,拉着姑娘急急走了。众人见主角已走,也各自笑笑,散了。 看了一出戏,抬眼间天色已晚,想着也应回去。不料刚转身,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姑娘留步”。 停下步子回过身,看了看周围并无别人。 “姑娘不用再找,在下唤的正是姑娘。” 一抬眼,却见算命先生直直看着我。“在下想帮姑娘算上一算。” 想起他刚才险些拆了一段姻缘,我不由讪笑道:“有劳先生,只是身上没装银两,不敢叨扰先生。” 他轻轻一笑,让人大有如沐春风之感。 待我回过神,却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桌前。低下头一看,一个“钰”字端端正正写在自上,簪花体,正是我的笔迹。 先生上前将纸张拿起,细细看了半晌。“姑娘可是九月初三所生?”他轻声问。 我一愣,不知他是如何知道。“正是。” 先生抬眼正正盯着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金玉之体,九月初三所生,姑娘将来必定母仪天下。” “扑哧” 想不到他竟说这样的话,一时没忍住便笑了出来。朝他端正地行了个礼,“多谢先生吉言”。说完就见他皱起眉,似乎不太高兴我不相信他的话。 “不过小小算命先生,难道连国母之位都能让你做主么?!简直大逆不道!”一声不屑响起。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二十左右的男子正皱眉来回打量着我和算命先生。 先生将他看上一看,又面向我,正经道:“姑娘与他必有一段因缘。” 男子闻言涨红了脸。“胡说!” 我见他长身玉立,长得一副好模样,倒也不生气,再次对先生行礼,“多谢先生吉言”。 说完提着灯笼要走,眼光一瞥,却见那男子手里拿着的竟是与我一样的蜻蜓灯笼。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一时间愣住,不能言语。 看他提的灯笼与我的一模一样,且看着都是有些年头,想必当初就是一对。于是笑道:“咱们还真是有段因缘啊。” 他脸色更红,瞪了我一眼,走上前来。“你这灯笼卖给我。”语气直冲,根本不像是商量,而是命令。 我不说话,将灯笼提起来细细打量,一点没有理会他。 他见我漠视,一下生气起来。掏出什么东西便往我手里塞,趁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又将灯笼抢去转身就走。 第3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3) 我气不过,急急抓住他的衣袖,也不顾就在大街上,大着声音骂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那么大的人还抢小姑娘的灯笼!你也不嫌丢人!” 路人见有热闹立时围了过来,听我说了缘由,便齐齐鄙视的看着那男子。 他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可一瞬又变得煞白,又变成铁青,双眼冒火地看着我。 我将他塞到我手里的银子丢在他身上,银子直直砸在他胸口,他脸色瞬时大红,双手紧握,呼吸急促,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出手打人。 “姐姐怎么了?”许是见到这边出了事,如意也跑了过来。见我和男子对立着便立刻挡在我身前,双眼瞪圆。一边怒视男子一边安慰我:“姐姐不怕,我护着你。” 我无奈,心里却有暖流流过。伸手将她拉开,正眼看着那男子,“不就是个灯笼,你直说我送你便是,又何必那么侮辱人。” 他闻言一愣,脸色却有些好转,一时看着我仿佛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走。”见没什么事情,我牵住如意的手,想着时候也不早了,也到时间伺候世子安寝。一转身,却见刚才灯笼铺的老板娘正双手环胸,站在人群中冷眼瞧着这一出戏,脸上似笑非笑。 “你等等。”身后男子出声,回过头,就见他脸色复杂地看着我,把灯笼递到我面前。 “三天后巳时,我在流云亭等你。” 末了,他咬咬牙,又加上一句话。 “不见不散。” 回到王府,宴席已接近尾声。 进门不久就碰到顺儿,知晓世子已回房,于是只得吩咐如意回去安寝,然后急急去弄了热水伺候世子洗漱。 进了院门,却见世子房间里一片漆黑,心下生疑。借着月光推门而入,进了屏风后,就见他连衣裳都没脱,在床上直直躺着。 暗笑一声,将铜盆放在木架上。怕将他惊醒,便连灯也不点,将布巾弄湿后扭干,轻手轻脚走到床前蹲坐下。 世子闭着眼,看样子已是睡着了。用布巾轻轻擦拭他的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白日间眸光流转的桃花眼此刻终于安静下来,再没有让人心疼的隐痛。挺直的鼻梁,薄唇,再配上绵长的呼吸,直让我觉得内心安定。 不知怎么,仿佛失了魂一般,另一只手已不受控制的抚上那张睡颜。朝夕相伴了十数年的脸,早已在心里刻下印记。 微微皱眉,闻这味道怕是不知喝了多少酒。不过转念一想,若不是这些酒,只怕他也不会这么安静。 叹口气,将布巾挂回木架上,又折回床前。放轻动作帮他把外裳除去,然后拉了被子盖上。细细掖合被角,见处理的差不多便打算退下。谁知一转眼却对上一双定定看着我的黑眸,眸子在黑夜里亮得出奇,神色难辨。 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事,脸不由一红,不过幸好没点灯,想必他也看不见。讪讪道:“怎么还不睡?” 他却不说话,只顾自沉默。我被看得发毛,正想着要不要夺门而出时却听见他说了话。 “你去哪儿了?” 低头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去城南看花灯了。” 他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复又闭眼睡去。 我等了半晌,见他并没有吩咐,也收拾铜盆退出去。 回到房中,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先前在街上遇见的男子。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心思,竟约我见面。不过他邀约,我却并不曾应下,倒也没有非去不可的道理。 这样一想,心里顿时轻松不少。洗漱一番也顾自睡去。 第二日一早,王妃房里的绛若姐姐就让人叫我去帮忙清点昨日收的寿礼,此次是王妃三十整寿,就连宫里也送了东西来,忙忙碌碌也花了两天时间才整理完。晚间安寝时才想起忘了去向双双姑娘道谢,于是又起身找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连一件贵重的东西都没有。 瘫坐在床上,脑袋乱成一团。我最不喜欢的便是欠人情,更何况对象还是一个陌生的青楼女子。 想了半天也没能得出个头绪,干脆破罐子破摔,兀自翻身睡去。 次日一早,正伺候世子洗漱时就来了宫里人,说是皇上召他进宫商议要事。于是侍奉着世子穿上朝服进宫后我便得了空闲,想了想,到厨房做了一盒子点心提着直奔双双姑娘住处。 到了青楼,门口守着的又是当日那个小哥。我向他说了缘由,他的眼睛立时便放出光彩,直说让我等他先去通报一声。说完就急急跑了进去。 等了一会儿,就见小哥领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出来。那姑娘长了一张圆脸,一双眼睛极为有神,睫毛又翘又长,模样十分讨喜。她走到我面前极为礼貌地行了个礼,“奴婢欣儿,是姑娘的身边人。受姑娘吩咐来迎姑娘。” 我连忙道谢,跟着她进了青楼。 穿过大堂,又在后院走了曲曲折折的一大截,差不多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来到一栋独立的小楼,小楼上挂着一幅牌匾,上书“清风阁”三字,字体清隽,看来出自女子之手。一抬头,就见双双姑娘正在二楼倚栏笑着望我。 我弯弯唇角,回了个笑,复又低头跟在丫鬟身后走了进去。 上至二楼,双双姑娘已倒了茶,请我坐下,吩咐欣儿退下。 见她如此客气,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将手中的食盒放到茶桌上,“双双姑娘,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你能笑纳。” 她闻言一愣,接着伸手掀开食盒上层的盖子,就见里面摆了满满一层的笑口酥。抬开后,第二层又是满满的七色糯。 “也不知姑娘爱不爱吃这些,我自作主张……” “爱吃”,我话尚未说完,她就急急冲出这句话,言语间竟有些激动。 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闭着嘴好好站着。她也一直不曾说话,只是看着点心。半晌后,才又抬起头,朝我微笑。“你有心了。” 我回笑,“姑娘客气了,不过是些小点心而已,值不了几个钱。” 她摇摇头,“七色糯有多难做我是明白的,你有这番心思就够了。” 七色糯一共七层,每一层都是不同的颜色,恰似雨后长虹,光是看着便让人觉得身心愉悦。而滋味更是妙不可言。光材料就有几十种,我虽花了许多工夫,但现下收获成果,便是值得。 对着双双福身,“姑娘言重,七色糯虽难做,但比起姑娘的救命之恩却算不得什么。清儿不过是个丫鬟,身无长物,只能做些东西来谢姑娘,却仍不足以回报姑娘之恩。姑娘若有清儿可出力的地方尽可直说,清儿愿为姑娘奔走。” 她叹了口气,扶我坐下后又转身坐在我身边。“我当日不过举手之劳,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转而语气愉悦,“你也不必老是姑娘姑娘叫我,听着别扭。我比你年长,不如你就直接唤我姐姐吧。” 我笑着点点头,唤了一声“姐姐”。 她因着这声称呼整张脸都放出光彩,艳光四射,险些让人不敢直视。 楼下突然响起一阵咚咚响,不多时,便见欣儿的小脸在扶手间出现。 “姑娘”,欣儿高唤一声,疾步走到双双身旁耳语几句。 双双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怪异,待欣儿说完后又隐隐浮现一抹笑,侧过头望着我。 “妹妹刚才可是说愿为姐姐奔走?”她轻轻吐出几个字,呵气如兰。 一时拿不定她在想什么,但我还是认真的点点头。“姐姐请说。” 双双见我不反对,立时命欣儿拿了两个盘子来,将食盒中的笑口酥和七色糯各拿了一半出来,剩下的又摆放整齐,合拢食盒。 “我今日本与人相约琉璃湖上泛舟,但现下身体却有些不适,怕是不能前去赴约。妹妹若是方便,可否帮我去告声罪?” 想着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便应下。 双双又笑道:“今日见妹妹点心做得好,想借花献佛,也当做对那人的赔礼,妹妹不要介意。” 我连忙回道:“自然不会。”抬眼看看天色,“如今也不早了,只怕姐姐相约之人已等得不耐,不如我现在便去寻他。” 见双双点头答应,我便提了食盒跟在欣儿照着原路出了青楼就见前来接双双的马车已停在门前。守门的小哥本来一脸沮丧,见出来的是我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欣儿伺候我上了马车,又替双双道声谢,便命车夫出发。 琉璃湖在洛阳城南,临着七夕时的花灯长街。湖水清澈明净,湖边是红粉佳人聚集,洛阳销金之地,是文人骚客最喜之处。 车子碾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不多时,只听见车夫一声长“吁”,马车就渐渐停了下来。帘外传来声音,“姑娘,到了。” 接着一只手将车帘掀起,接过我递过去的食盒。我也不等他扶便自己走出来,跳下马车。 一转眼,就见车夫一只手仍伸在空中,不上不下地举着。他一脸呆滞,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想是从未见过如我这般粗鲁的女子。我尴尬地朝他笑笑,从他手里拿过食盒。 他讪笑两声,将手放回身侧,指着我身后道:“二爷在那,姑娘自己过去吧。” 我转过身,就见一艘画舫停在湖边,船板上站着一名青衣男子,长身玉立,就背影来说是极好的。 回头道了声谢,微微提起裙角登上木梯,朝那个背影走去。 船板上摆着一桌酒菜,菜色极为精致,只可惜却没等来双双。 许是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身,手中的折扇展开一道曲线,映着一张温润的脸,温润的笑容,一瞬间仿佛梨花落尽,暖意直抵人心。 “李二公子?”我吃了一惊。 李萧意看见面前站着的是我,脸上的笑顿时僵住。差不多半柱香后才缓过神来,扯着僵硬的唇角朝我笑上一笑,接着又回复以往的云淡风轻。 猜了几千次,却从没想到与双双相约之人会是李萧意。他家学渊源,知书识礼,因此在洛阳风评极好,是众多女子心中的良人佳婿。虽时常与世子出入花街柳巷,却从没什么丑闻传出,我实在没想到他竟会与青楼女子私下相约。 不过转念一想,双双是何等的人品美貌,李二公子会钟情于她也并不意外。如此一来,心下仿佛轻松了不少,但却不知是为何。 “清儿姑娘”,他轻唤一声,算是打个招呼。 我福了福身,“二公子”。 他急忙伸手想扶我一把,但手伸到半空时却停住,似乎是想着身份规矩不合。 我也不想让他为难,便自己站起身,将手里的食盒双手抬住,递到他面前。 “双双姑娘身体不适,不能来赴公子之约。刚巧碰上清儿去谢双双姑娘赠玉簪之恩,因而嘱咐清儿替她来向公子道歉。”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眼中神色难辨,一时有些恍惚,一时又仿佛有些感激。 有婢女欲上前接过食盒,却被二公子挥手遣退。他定了定神,亲手从我手中接过食盒,笑道:“有劳清儿姑娘跑这一趟,不如坐下喝杯薄酒。” 我微微一笑:“天色不早,想必世子也回府了。奴婢就不打扰二公子雅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微笑道:“那我就不留了。”回过头向婢女轻声道:“请车夫送清儿姑娘回怡亲王府。” 我道了声谢,便转身跟着婢女退下。背上仿佛被火烤般炙热,几步路的距离像走了一个世纪,但仍忍着没有回头去看。 好不容易上了马车,帘子放下的一瞬间,那股压迫感也随之消失不见。 回到王府正赶上开晚饭,问过门房得知世子尚未回来,于是自己逛去厨房吃了饭。 正准备去找如意说几句话,猛然想起为世子爷做的香囊仍未完工,只得半道折回房。拿起绣货忙活半会儿,心思一动,在香囊内侧的一个角落绣上小小一个“清”字,自得其乐了一会儿,接着将收尾工作完成。 去院子里把已晒干了的具有清心定神功效的花草收回来,细细装进香囊里,再将绳结打好,一抬头,就见顺儿笑嘻嘻的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这猴崽子怎么一声不吭,莫不是想吓唬我?”我挑眉问他。 顺儿讨好地笑道:“哪儿能呢!是清儿姐做活入了神,这才没注意到我。世子已回来了,说胃口有些不好,只想吃清儿姐做得那什么、什么……哦,半月明!这不我就赶忙来找姐姐了。” 听顺儿说了一半,我眉头已是皱起,还没等他说完我便站起了身。 边走边说:“知道了,我这就去做。你先泡一壶消暑的茶去给爷喝着,我做好便来。” 顺儿急急应了一声,也忙去了。 半月明是我偶然间发明的一道菜,取材半月菊,加以薄荷及各种调味料腌制而成。滋味清爽可口,是一道极好的开胃菜。 赶到厨房吩咐厨妇放快动作熬制一锅粥,再做几样清淡开胃的小菜,自己挽了袖子也动起手来。 等半月明做好时,粥和小菜也弄得差不多。找了托盘将菜放好,抬着直往世子房里去了。 绕过花丛,却见顺儿站在房门外。他看见我,立马快步上前将我手中的托盘接过去,边就引着我进屋里。 往常并不见他如此多礼,今儿个是奇了怪了。正欲开口调侃他,却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破空而来。 我一时愣住,转眼去望顺儿,他脸颊上浮起两抹红晕,双眼直愣愣盯着房内,脚下没有丝毫停留。 门一推,一抹红艳的色彩映入眼帘。大红长裙曳地,裙摆上绣着牡丹花开,枝叶蔓延,富贵艳丽却不流于粗俗。曼妙的身姿再配上精致的五官,仿若精灵入世,引人倾心。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女子的动作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恍若一首绝世之歌。 “钰哥哥这香囊做工倒是精致,不如送我吧。”女子语带娇音,声音让人骨酥。 第4章 漠漠轻寒上小楼(1) 听见声响,女子却连目光都不曾有丝毫转移。世子嘴角噙着笑,浅浅抿了口茶。 定了定神,从顺儿手中接过托盘走到梨花木桌前,将小菜一样一样摆上。 “琳琅若是喜欢拿去就是。”世子应下,就见女子眉眼间像一朵胜放的桃花,美不可言。 我微微侧过头,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果然,正是我上月为他做的香囊。 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就像快要渴死的时候有人赠你一杯水,可等你喝下去他却告诉你那水里放了砒霜。 手脚不停地将饭菜摆好,向世子和那位姑娘各行了礼,抱着托盘转身退下。还没走到门口,手臂却突然被人扯住,隐隐的疼痛传来。我一惊,回过身却见那位名叫琳琅的姑娘正挑眉看着我,脸色不善。 我一时呆住,没办法有所回应,只能呆呆与她对望。 见我与她直视,琳琅的眉毛挑得更高,眼里隐隐冒出两簇火焰,似乎生出一种身份被人冒犯的愤怒。 肩上突然而来的力度和温度让我的脑子顿时清明,急忙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动弹。 “琳琅这是怎么了?”世子的笑声从耳边传来。 琳琅微微蹙眉:“她身上怎么有和这香囊一样的花香味?” 顺儿抢上前一步,急忙回道:“回公主,这香囊是清儿姐做了让世子爷防暑的……”声音却转瞬低下去。 “钰哥哥为什么不让他说完?”耳边传来琳琅的疑问。接着又转向我,“你到底是谁?”声音中含着怒气。 原来是公主,难怪身上会有这样的贵气和这样的脾气。 在心底叹了口气,福下身。“回公主,奴婢是怡亲王府的丫鬟,负责世子爷的饮食起居。” “原来是个丫鬟”,琳琅嘀咕一句。 “琳琅是否管得太多了。”世子冷哼一句。 琳琅脸色瞬间僵住,继而勉强挤出一抹笑,将香囊胡乱塞到我手里。笑说:“既然是个丫鬟做的东西,那我就不要了。钰哥哥今儿不是得了父皇的龙凤珏,不如给琳琅瞧瞧。” 趁她松开我的手,我急忙连走几步退了出来。手里拿着香囊像拿了根火棒,烫得自己皮开肉绽。取了小锄头走到后院的桃花树下,匆匆将香囊埋了。 一回首,却见赵姑姑站在廊檐下,目光如水地看着我。 尴尬地笑了两声。 她走到我面前,声音平淡。“世子爷是天上的凤。” 我点点头。 她又道:“公主是那相配的凰。” 我又点点头,示意了解。 她继续站着,半晌,深深看我一眼,叹口气后转身走了。 我被这目光看得毛骨悚然,这里面仿佛有疼惜,又爱护,又有些气愤。让我理不出丝毫头绪。 回到房间,将先前做好的香囊翻出来,仔细看了半晌,将其放入怀中。 屋角的一抹泛黄的绿色进入视线,突然想起今天是那人相约之日,不知他是否真的去了。不过应当只是玩笑,毕竟大家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脑袋昏昏沉沉,今天的事确实有些多了,多得让我觉得疲惫。脱了鞋子,直接和衣侧躺在床上,眼一闭,不知何时睡去。 醒来时夜已深,燥热散去,空气冰凉。晚间吃的东西早已消化,肚子又饿了。穿好鞋子,一路往厨房而去。找了些剩下的点心添了肚子,一出门,月光如华,淡淡倾洒。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眷恋,贪慕这美好的月色。明明是遥不可及,却总觉得近在身旁。一伸手,仍是只能将一抹光亮握于手中,余下寂寥。 准备折回房间,脑子里却总是有声音再叫嚣。踌躇片刻,还是决定顺应自己的心意,往世子房里而去。 进门后,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今日做的香囊。洁白如雪的底料,配上繁复精致中又透着简洁的桃花,在月色下美得让人心动。 低头看向世子,满园月光也抵不上他的容华。 想了想,将香囊放于他枕边,转身而去。 早起后端了水伺候世子梳洗,将他的发在脑后拢起,用一条白色的绸带束住。 正忙着,耳边传来轻轻浅浅一句:“爹要回来了。” 我一惊,心中顿时大喜,笑道:“那太好了,王爷这一去已有三年,如今回来,正好是一家团聚。” 他轻轻“嗯”一声。 或许因为我的命是王爷救的,我从小便在心底将他当做自己的父亲。而且王爷对我也是极好,便是比起对世子也不逊色。我虽是丫头,但因着王爷的看重,府里众人也把我当做是半个主子,就连王妃也从不轻易打骂。现下听见王爷将要从边关回来,我自是极高兴的。 伺候世子用着早膳,接着将洗漱的东西都收了。正准备退下,却见钺少摇着扇子晃了进来。 “你今儿个倒是难得的早啊,可用了早膳?”世子笑着说道。 钺少摇摇头,坐在世子身边,我急忙取了一副碗筷摆在他面前。 “钰哥,你可听说了?”他不客气地吃起来,边吃边说话,一脸神秘与好笑。 世子侧头看向他,“又是什么新鲜事儿?” 我拿了东西退下,走出门,隐隐听见身后传来,“听说昨儿个老三被人耍了,在流云亭……” 蓦地顿住脚步,屏息细听,可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回想刚刚听到的话,流云亭,难道是他?老三又是谁?他与世子和钺少认识…… 脑子被自己的猜测填满,头痛欲裂。感觉脑袋都快爆炸时我终于放弃了思考,转回厨房去想想王爷回来时应该准备什么样的菜式。 可到了王爷回朝之日,圣上在乾德宫大摆宴席,府里的主子都被宣进宫。倒便宜一众丫鬟、小厮,得了一顿好菜。 吃饱喝足后指挥着丫头把东西都收拾了,正准备回房休息,赵姑姑却跑来找我。 “姑姑有事?”看着她把我往角落里拉,我有些不解。 她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道:“王爷让你去书房一趟。” 虽然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遮遮掩掩,但我还是乖巧地点头,回一声:“知道了。” 从世子的院里出来便径直去了书房,门口守着的是跟了王爷几十年的赵叔,也就是赵姑姑的丈夫。 他对我温暖地笑笑,接着推开门让我进去。 走进书房,王爷站在书桌后写字。见我进来,放下手中的毛笔微笑着朝我走过来。 “王爷。”我福身行礼。 “不必多礼。” 我闻言站起身,微微低着头,恭敬地站着。 王爷在我面前站定,仔细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半晌,笑道:“清儿也成了大姑娘了,三年不见,竟与我这么生分。”声音中隐隐有落寞。 我急忙抬起头想解释,却见王爷一脸笑意看着我,眼神慈爱,哪有半点落寞! 见我上当,王爷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看着我快要生气才停下来。 “清儿这三年可好?”王爷伸手揉揉我的头顶,像对着自己的女儿般。 我微微一笑,说:“清儿过得很好,王爷不必挂心。” 他点点头,仿佛得到了些安慰。“你好就好。” 蓦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冲我笑笑,转身从屋里的卧榻上提起一个包袱递到我手里。 “这是本王这三年给你买的礼物,清儿等会儿回去拆开看看喜不喜欢。”说完又问了我一些府里的情况,以及我这三年的生活。等到说得都差不多了,便让赵叔送我回去。我急忙推辞,自己拿着包袱回院子了。 回到房间后将灯点上,把包袱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入眼,便是一件水绿色长裙,配着一件纯白抹胸,腰间缀着流苏,袖口处有白色花边,似画龙点睛,将整条裙子装点得美轮美奂。裙上绣着清荷花开,洁净淡雅。 心底赞叹一声,将裙子仔细收好。再看去,就见一条红艳艳的链子躺在包袱里。 将链子放于掌中,定睛看去,才发现那是由一颗颗的红豆串连而成。红豆小巧可爱,躺在手心里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让人心生喜爱。 今日收获了这么两件宝贝,我心里大是欢喜。把东西收好后,打了水去伺候世子就寝。 他站在院子里,看见我来也不动,只冷冷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虚,然仔细想了想,却不记得自己犯过什么错。于是壮着胆子与他对视。 他眼里一愣,半晌,冷冷吐出一句:“你刚才去王爷书房了?” 脑子一滞,直觉回答:“是。” 他扯扯嘴角,“拿了东西了?” 我心里顿时清明,难怪他脸色那么难看,原来是因为我收了王爷的东西。虽然那衣服和链子我都很是喜欢,可若他想要的话,那……给就给吧。 “爷若是想要,那我便去取来。”我闷着声音说。 他身形一顿,接着极为气愤地瞪了我一眼,拂袖而去。我端着铜盆急忙跟了过去,他却不肯再言语,直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他的意思。见他不表态,于是那两样东西继续躺在我的箱子里。 后来的几天,世子也变得忙碌起来。每日里跟着王爷去上早朝,下了朝回来又被王爷留在书房里谈事,简直就是脚不沾地。 我虽心疼,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从膳食方面下手,尽量照顾好世子的饮食。这一照顾,又让赵姑姑的脸色阴了几分,每日里只看着我叹气。 一天夜里,我刚回到房里休息,赵姑姑便找上门来。 我虽有些奇怪,但还是将她迎进门来。 出声询问:“姑姑这么晚了怎地还不休息?” 她又叹气,继而拉着我在床沿坐下。将我的右手握在手里,轻轻拍着。 好一会儿才说话,“清儿,你今年也要十六了吧?” 我点点头。 “姑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成亲生子了。” 我又点点头,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 赵姑姑踌躇半晌,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卷书塞进我怀里。“你仔细看看吧,若是有中意的便跟姑姑说一声。”说完起身就冲出房门,消失在夜色中。 我愣愣看着已是空无一人的夜色,再将头低下,看向怀里的东西。拿起翻开第一页,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另一侧还注明了其人的家世、身高、体重、爱好等等信息。快速翻看后面的内容,却都是一样的东西。 无奈地笑笑,将册子丢在床角。 接下来几天,我对赵姑姑是能躲则躲,生怕她什么时候将我逮着了非逼着我在书里选一个。 心里隐隐明白姑姑这样做的原因,可我宁愿不去想。等到了真正逃不了的那天,我或许就能做个干脆利落的抉择。 凉风拂过鬓角,吹起额间的碎发。我深深吸一口这雨后的凉爽,继续向着王妃的院子出发。 “绛若姐姐,王妃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啊?” 绛若微微侧过身子,笑着摇摇头。 我心里疑惑难解,但看着绛若神色,应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于是低着头,跟着她。 来到王妃房门口,绛若进去通报一声,随后唤我进屋。 一进门,我就向王妃福身行礼,王妃急忙唤绛若扶住我。我恭敬地道谢,接着低垂着头,安静站着。 “清儿,过几日便是你十六岁生辰了吧?”王妃轻声问道。 我答道:“回王妃,是。” 王妃一笑,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颌,细细看了看。 “我还记得我初进府时你不过是个小丫头,没曾想这一转眼,清儿也是个小美人了。” 这话说得有些轻佻,我心中不悦,但却不敢有何表露,只轻轻低头,作娇羞状。 王妃放下手,“说来也奇怪,王爷只有钰儿这么一个孩子,但对你却比对他还好。” 我心中惶恐,急忙福身道:“那是王爷、王妃心慈,见清儿是个孤儿,可怜清儿。” 她伸手扶我,笑道:“我不过随意说说,这么就把你吓成这样了。”话锋一转,“王爷昨儿交代我,说你去年及笄时也没给你好好办,就将着今年补一补。” 我连道不敢,王妃摆摆手,接着道:“不管怎么说,你从小在王府长大,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孩子,这原也是应当的。今儿让绛若叫你来,便是想跟你说说这事。我已吩咐赵姑姑为你操办,在后院弄几桌酒席,让大家一起乐呵乐呵。你且再想想,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便跟赵姑姑说一声。” 我眼里立时浮起一层泪,王妃见状笑着拍拍我的手,道:“你心里记着我们的好便得了,日后王爷把你当女儿女儿嫁出去,你有心就时时回娘家瞧瞧。” 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连忙垂下头掩住面上的神情。哽咽道:“清儿明白,清儿永远不会忘记王爷、王妃对清儿的好。” 王妃点点头,便让我回去休息。 从屋里出来,抬手用袖子轻轻擦拭眼角的泪。天边出现一道彩虹,七种不同的光芒相互交织。那像是一个梦,不知要走多久,要有多努力才能触摸到那样的美好。 走出院门,正巧碰见世子和顺儿赶往王爷书房,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涩,急忙低下头深呼吸。看见我从王妃院里出来,两人顿下脚步。世子挥手让顺儿等在原地,自己走到我面前站定,细细看了半晌。 猝不及防被他抬起下巴,我闭着眼,不说话。他的呼吸轻轻喷洒在我脸上,像阳光一样温暖。我只觉得心里的酸涩更加严重,眼睛温热。 蓦地,脸上传来暖意。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眼角。“怎么了?” 心里仿佛有什么突然落地,脑中的彷徨犹豫瞬间消失不见。心中的阴云被阳光驱散,发出像彩虹一样美丽的光。 我张开眼,看见他脸上的担心。 摇摇头,坚定地道:“没事。” 世子点点头,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啊?”我一时愣住,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发出一声叹息,带着顺儿离去。留我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傍晚时,赵姑姑来我房里商量菜单。我捡着几个大家都爱吃的菜跟她说了。末了,她问我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我细想了想,发现自己不愁吃不愁穿,于是摇摇头。赵姑姑点头示意明了,起身便去了。 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我才长长出了口气。一直担心着她会问我可看上哪家儿郎,没想到她却连提也没提。心上的重石又放下一块。 转眼到了九月初三,一天的活计忙完后,大家张罗着在后院摆了几桌酒席。因着都是下人,倒也没有那么多规矩,都各自找位置坐了。我收到好些东西,像是手链、瓷碗、木簪子之类的,虽都值不了几个钱,但却是大家的一份心意。 酒席还没开场,赵叔逛过来代王爷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又被我拉着坐下。正准备动筷,却见三位公子晃了过来。 一位摇着折扇,风度翩翩。一位长身玉立,容颜美好。一位笑容温和,如沐春风。 众人急忙起身请安,待行过礼后又各自坐下。我急忙将主桌空出三个座位,请世子及钺少和二公子坐下。 钺少和二公子都递了礼物给我,我急忙起身道谢。却听钺少笑道:“钰哥,你的东西呢?” 转眼看向世子,他端起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等会儿便来。” 我心下有些好奇他会送什么东西给我,但又不好意思多问,就坐下吃菜。过了一会儿,大伙儿仿佛都约好了似的,轮流上来敬酒。我今天高兴,于是也不推让,来一个喝一杯。几杯酒下肚,脑子就晕晕乎乎起来。 二公子微微蹙眉,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多吃菜,莫要伤了胃。” 听见他关心,我抬头朝他咧开一个笑容。他一愣,微微低下头,伸筷子到汤碗里夹了一下又放进嘴里。 “清儿” “啊”我转头看着世子,眼睛里晃出两三个人影,竟有些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微微有些困惑,想伸手去确定哪一个是实体。他拦住我伸过去的手,轻轻握在手里,拉着我站起身。另一只手指向南边的天空,“你看看”。 我抬眼望去,寂寥广阔的天空上分布着密密的星辰,一闪一闪,像孩子的眼睛那样干净纯洁。 突然破空响起一声“咻”,一道光亮直冲夜幕而去,在半空中蓦地停住。 “爆” 光亮散开,像一朵桃花,在天空中分成一瓣瓣。随着桃花消散,天空突然安静下来。但随即,又有无数声音响起,冒出无数朵烟花。 耳边传来众人的欢呼,他们看着烟花,听着声响,手舞足蹈起来。 耀眼的光将我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你可喜欢?”声音传入脑中,我看着被照亮的整个天空,心像是被泡在蜂蜜中,甜得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点头。 侧过头,看着成钰,他的表情被烟花照得看不真切。我定定神,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心意。 “我很喜欢的。”眼泪随着声音流出,模糊了视线。 第5章 漠漠轻寒上小楼(2) 那晚是什么时候散的场我并不清楚,只记得自己喝了许多,最后瘫在某人的身上又哭又笑。那人不知是谁,被我扯着袖子擦了脸上的眼泪鼻涕,耳边只有无奈的笑。 醒来时头痛欲裂,桌上放着醒酒汤。强打着精神将东西喝了,正准备去伺候世子,打开门,就见如意站在门外,手里端了一盆水,正准备推门而入。 看见门推开,她笑道:“姐姐可算是醒了,我将去打了水来,就着洗漱吧。” 我侧身让她进来,“爷呢?” “早上朝去了,说是姐姐昨日喝多了,让我们不要来吵。” 她忽然掩鼻,“姐姐身上酒味也实在太重,不如我去准备水让你沐浴。” 我抬手闻了一下,自己也皱了眉。“不用,我自己去弄就好,你只管做自己的事吧。” 如意点点头,将空碗收了下去。 我到天井打了水,又到厨房提了热水,仔细将自己清洗一遍。找出一件水绿布裙换上,等头发干的间隙将昨日收的东西整理一遍,发现两个雕刻精美的木盒。仔细想了想,应当是钺少和二公子送的东西。将钺少的那个打开,里面是一条银色手链,样式精美。虽也算贵重,但却不是什么难见的东西。收好后,又将另一个盒子打开,绸垫上放着一支碧玉簪,簪子上刻了一朵桃花,雅致却不招摇。心下大喜,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 看着头发也干了,于是将乌发绾起,用碧玉簪固定住,剩着几缕垂在肩上。对着铜镜看了看,也称得上可人。欢天喜地地将东西收好,晃出门去。 到成钰房里收拾,在枕下发现半块玉佩。另一半似乎在他身上看到过,好像就是那日琳琅公主所说的皇上赏赐的“龙凤珏”。不知以后谁会是它的女主人。 这样一想,心里忽地有些惆怅。 将玉佩放好,把床单、被单都换了收下去清洗。抱着东西走在长廊中,阳光斜斜的照射进来。门房一路小跑过来,到我面前鞠了个躬,笑道:“清儿姐,有人找。” 走到侧门,一袭蓝色衣裙的女子逆光而立,装扮淡雅难掩倾城之色。 我一愣,不可置信地唤出声:“双双?” 她淡然一笑,走上前执起我的手。“你可有空闲,我想找你说说话。” 我想了想,随后点点头。跟着她上了马车。 街市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让人觉到俗世的温暖。唇角不由自主的弯起。 “有什么开心的事么?”双双的声音传来。 “啊”,我抬头望向她。 她笑说:“想问问你是否有好事,不然为何脸上尽是笑。”话锋一转,她探过身子,“你发上的这支簪子好漂亮!” 我点点头,“是啊,我也很喜欢。” 双双坐回垫子,道:“我知晓昨日是你生辰,只是以我的身份实在不好去为你贺寿。因此今日想弥补一下。” 我急忙摇头,“你不用这么客气。” 她刚欲说话,马车便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响起:“姑娘,到了。” 双双对我笑笑,牵着我的手一起下了马车。 一下车,立即有小厮上前引路。微微抬首,匆匆看见三层高的木楼雕梁画栋,牌匾上写着“子衿楼”三字,复又低下头,跟着双双一起走进大堂。 现在正是用午饭的时间,大堂里吵吵嚷嚷。然而就在下一刻,却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双双轻轻仰着下巴,精致的面孔逆着光,美得不可方物。见所有人都向我们看来,我突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就像把一副随意泼墨的画放在名家倾尽一生完成的名作旁边,完全是为了衬托。 于是头垂得更加低,甚至轻轻抬起右手掩住半张脸,紧紧跟着小二上了三楼。 等到进了包厢,我才把手放下,大大吸了口气。一转头,却见双双正看着我笑,像是看破了我的心思。面上不由一红,急忙找座位坐下,假装倒茶欲饮。 双双将小二打发下去,转身坐在我身旁,看了我半晌。 我连忙倒了杯茶给她,她接过,笑道:“你怎么会以为他们都是在看我?” “啊”,我愣神,接着讪讪道:“人贵自知、自知。” “哈哈”,双双大笑起来,直把眼泪都笑出来。“你啊!” 我想着或许是自己说的话惹她发笑,于是陪着干笑两声,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扇推开。 抬目望去,琉璃湖的美景尽收眼底。淡淡烟波飘渺,湖上才子佳人泛舟谈情,美得如画。 一抹艳红猛然闯入视线,如烈火一样的色彩,仿若凤凰浴火,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张力与魅力。我定睛细看,红衣女子背对子衿楼,站在画舫船板上,似乎在和什么人说着话。 那个背影让我觉得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正想着,却从女子对面走出一个人,身着黑衣,剑眉星目,长身玉立。 他皱着眉头,似乎心情不太好。蓦地像是察觉到什么,他抬起头,像我的方向直直看来。 两目相接。 他眼里闪过诧异,随后浮起愤怒。 “啊!”我大叫一声,猛的把窗子关上。转身正对上双双一脸疑惑。 “怎么了?” 我急忙摆手,“没事、没事。” 看她不信,我连忙补充,“方才看见一位女子竟当亲吻男子,我觉得有伤风化,一时难以接受。” 双双又哈哈笑起来,直说我小家子气,脑子迂腐。我连声附和。 正说笑着,小二端了饭菜上来,两人围着桌子坐了。 “清儿可曾婚配?”双双夹了菜到我碗里,笑着问。 我摇摇头,“不曾。” 她又道:“那可有看着顺眼的人?” 稍稍迟疑,仍是摇头否定。 她为我倒了一杯酒,“那清儿觉得二公子如何?” “什么?!”脑子一顿,随即恢复过来。我郑重点点头,肃声道:“二公子人很好,与姐姐是很相配的。” 这下换做她愣了。半晌,双双眨眨眼,用筷子指着自己,“你、你以为…” 她被我说破了心事,一时间话都说不顺。 我耐心等着,却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巨大的踹门声,随后是店小二的叫喊。 “天啊!这可怎么办?!爷!这位爷,您可别再砸了!” “少废话!老实交代,人到底在哪儿?!”有些熟悉的男声响起。 “你可是傻了”,女子清淡的声音入耳,似乎还带了些好笑。“刚才不明明看见她在三楼么。” 随即一阵沉默,之后又是“噔、噔、噔”的上楼声。 我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双双也发现我的异样,闭上嘴,奇怪的看着我。 我张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喑哑如老妪。“那、那个,姐姐,我去方便一下。” 说完不等双双有所回应,就夺门而出。刚来到门槛,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黑云,来不及收步之下整个人都朝着黑云撞了过去。 耳边传来双双和店小二的惊呼。 温暖的体温顿时包裹住我,淡淡麝香入鼻。 眼前的黑云阻挡了我前进的方向,于是我赶快立起身子,低头说声“对不住”,然后向左侧转身要走。 黑云却在下一秒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立刻向右转、向后转,每一次他都挡住我的路。 反复几次后,心中怒火渐生,终于忍不住抬头正想大声咆哮,耳边却传来双双惊喜的一声:“三皇子!” 身子蓦地僵直,微微侧首,双双眼里的光芒是我从未曾见过的。 三皇子?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双双说得的确是“三皇子”三个字。 建安帝只有一后四妃,是大烨历代帝王中妃嫔最少之人。其中皇后、蕊妃并无所出,贤妃生大皇子成啸,丽妃生大公主成悦、三皇子成风,德妃生二公主成琳琅、二皇子成欢。 他们虽与成钰是堂亲,但却很不来往,因此我也只识得琳琅公主一人。 按照双双的说法,那我岂不是得罪了当今皇子,如此一来,不知又要给怡亲王府惹来什么样的麻烦。 正思考间,双双猛的一步冲到我面前,把我护在身后。“三皇子,我妹子并不是有意冲撞您的,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成风微微蹙眉,低声道:“她是你妹子?”,复又道:“你站过来。” 心知他说的是我,心里挣扎半晌,终是迈着小得不能再小的碎步从双双身后走出。低头站着不动。 周围站着一脸焦急的小二和几个上来看热闹的客人,他们听见那一声“三皇子”后都远远站着,并不靠前。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下颌被人用力捏住,迫使我抬起头。 我瞪着眼睛,怒视前方,却看到一双狭长的双凤眼噙着些微怜惜。两两相对,他被我的怒气惊住,我也因他的怜惜而失神。 半晌。 “你敢瞪我?!”成风眯起眼,周身泛着危险。 眼角看见双双皱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冲上来救我。与三皇子一起来的红衣女子--也就是花灯会那天的老板娘,正双手环胸,一脸好笑的看戏。 怕双双牵扯其中,我用手在身后拼命摇摆示意她不要说话。正准备好好跟面前的人讲讲道理,身侧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放手!” 一道银光闪过,下颌随即一松。紧接着响起一阵阵桌椅板凳破碎的声音。 我定下心神看去,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一位白衣男子,手持三尺青峰与成风纠缠起来。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走廊上交错,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回身准备唤双双,却见她满脸担心看着前方。心下疑惑间,突然响起一声衣料破裂声,急忙转过头去,就见眼前一晃,一道白色身影已在我身前落定。 成风右手袖子被划开一长截,虽然不曾受伤,可看起来却十分狼狈。 双双惊呼一声,急忙跑到成风身边察看伤势,却被他止住。 “敢问在下与兄台究竟有何过节,兄台为何出手?”成风此刻蹙眉看着我身前的人。 蓦地清越之声传来,有如玉石相击,不染尘埃。“我们并未见过,彼此亦无过节。只是我见你对这位姑娘无礼,出手教训而已。” 白衣人说完话后转过身对着我,一张脸眉目清俊,轮廓分明。让人看着觉得分外舒服。“姑娘,你还好么?” 我听得原来他是为我出头,心中对他便有好感。此刻便朝他微微一笑,福身致谢。“我没事,多谢少侠。” 他脸一红,回身挥剑直指成风。 成风挥开双双,猛地上前一步,喝道:“大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这样与我说话?!”突然看向我,“她失约与我,我纵是对她无礼又干你何事?!” 此话一出,双双双目圆瞪,且惊且妒地看着我。红衣女子轻笑一声。周围看客把耳朵拉长,仔细听着。 白衣少年侧头看着我,我急忙撇清。“我从未应过你什么,你不要血口喷人!” 白衣少年见我态度坚决,于是放下心又对着成风。 成风双颊涨红,鼻翼翕动,眼冒红丝。我似乎都可看见从他头顶冒出的白烟。 “我可作证。”红衣女子出声道,“你们以蜻蜓花灯为凭,难道你能否认?” 我一愣,下意识道:“花灯是我买的,与他何干?” 红衣女子轻笑,反问道:“那花灯是我三弟亲手所做,你上何处去买?” 见她胡说,我却什么话都打不出来。堂堂三皇子做的花灯,我一个小丫鬟又能用什么去买? 见我词穷,成风脸色有些好转。他挑眉看着白衣少年,有些得意起来。 我实在说不清,又怕那少年吃亏,便连忙拉了他的衣袖往楼梯走去。反正成风也不知道我是谁,不知上何处去找我,得罪便得罪了。只是这少年心地好,我千万不能让他受委屈。 看见我要走,成风想要上前阻拦。白衣少年一横剑,清清淡淡看了他一眼。他稍微一犹豫,便让我们得了空,急忙出了子衿楼。 寻了个安全的地方,这才有时间向那少年道谢。 “这位少侠,多谢你刚才帮我。” 他又脸红,连连摆手,“不、不用谢。在下是江湖中人,本就应见义勇为。” 我笑笑,道:“我叫清儿,不知少侠怎么称呼?” 他正色,双手抱拳:“在下杨子玉,离萧派门人。” 我并不知江湖中事,所以自然也不知离萧是个什么东西。只是看他十分认真的样子,想必是个了不得的东西。于是急忙说了几句敬仰。 说完后,突然发现刚才并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所以现下肚子又饿了。于是对杨子玉说我要请他吃饭以作答谢。 他本想推辞,但我不想欠人情,于是死缠烂打求他答应。 最后自然是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吃饭时我问他为何插手,难道是遇见闲事都要打抱不平?如此岂不是要惹许多是非。 他低头想了想,道:“我并不好管是非,只姑娘是不一样的。” 我追问:“有何不同?” 他放下手中筷子又想了半晌,正色道:“我也不知,只是第一眼就知姑娘与旁人不同。” 第6章 漠漠轻寒上小楼(3) 回到王府才想起我把双双丢在了子衿楼,心里有些愧疚。不过转念一想,她与成风似乎相识,想必也不会吃亏,于是这才放下心来。 但又想到,若是她将我的身份告诉成风,那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暗自苦恼间,却见如意端了一盆水跌跌撞撞地冲着后院水井而去。 “站住。” 我出声唤她,她却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手一抖,整个铜盆都跌落在地。盆里的水倾洒出来,流在青石板上。 那水中分明有丝丝暗红。 “怎么了?”心突地一跳,不祥的预感顿时将我整个围住。我急忙冲到她身边,扯着她的袖子,“谁出事了?” 见是我,如意脸上的惊吓才缓解了些,说话却还是有些断断续续。眼里含着些泪,抽泣道:“清儿姐,你总算、回来了。世子爷受……受了伤,还不敢让王爷知道,我真不知该……” 她断断续续说了一大堆,被我听进去的却只是“世子受伤”这四个字。 顾不得她,我只知道自己的心都快要停止跳动一般。等到回过神来,却早已是跑到世子房门里。 顺儿半跪在床榻旁,肩膀一抽一抽地,像是在发抖。 “顺儿”我轻声唤他。 顺儿回过头,分明是满脸泪。见是我,他才稍稍止住。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 我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布巾,轻轻点头示意他退下。 顺顺点点头,将干净的衣衫找了放在一边,静静离开。 我往床上看去,成钰闭着眼,微微蹙眉。他额头左侧有一个伤口,不断流出血来。我蹲下,开始为他擦拭血迹。可是擦去了又有新的血流下来,似乎怎么样都止不住。 “别怕,没事的。”我出声安慰道,却不知自己究竟安慰的是谁。 正专心盯着那些血迹,手腕却突然被人箍住不得动弹。我侧眼看去,成钰不知何时张开眼睛看着我。他抬手轻抚我的脸,轻声笑道:“别怕,我没事。只是血流的多些罢了,你别再用咸水来害我就是了。 我一愣,直到看见他指尖上的水珠才发现自己竟哭了。 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剩下的血擦干净,然后取了旁边的药膏为他上药。他没骗我,伤口并不大,只是有些深,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抱着染血的衣衫出来时便看到顺儿守在门外,见我出来,他便乖乖跟在身后一起往后院去。 我把衣服浸在水里,半天不说话。 顺儿憋不住了,“清儿姐,今儿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不护着爷,只是…” 看了四周无人,我便转眼定定看着顺儿的眼睛。“你好好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儿下朝后,皇上留下世子说事。等到事情办完,我便跟着世子一起出宫门。谁知半道上遇见琳琅公主正教训一个丫头,世子爷一时看不过眼,便替那宫女出头,可谁成想、谁成想竟被公主被误伤了…” 到厨房弄了些清淡的东西端到成钰房里,他正坐在桌前看一卷书。见我进来,将书卷放下,静静看着我将东西摆到桌上。 舀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接着自顾去把药膏之类的东西收好。乱忙了半天,等到实在找不到事情做时才折回桌前,一言不发地站着,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说了话。 “你到底怎么了?”成钰蹙眉,样子十分不解。 我闷声道:“无事。” 房里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哎呀!” 成钰忽然叫唤一声,我立马抬头看去,他正捂着额头,似乎很痛的样子。这时什么都顾不得,我急忙冲到他身边,想察看他到底怎么了。可成钰捂着伤口,呼痛着却不让我看。 脸上一片温热,伸手一抹,才知原是泪水又掉了下来。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蔓延,我说不清,也理不清。只觉得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抽泣声越来越大,渐渐弥漫整间屋子。 成钰停住动作,呆呆看着我。 过了好半会儿,见我哭声有越来越猛之势,他才有些慌起来。 “我没事,你别哭啊!” 他把手拿开,凑近了让我看伤口。“你看看,没事,刚才我骗你的!” 我却停不下来,挥手不让他靠近。心里有类似于委屈的情绪升起,眼泪一直掉。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才得了空去看成钰。却发现他不知何时把所有的饭菜都吃光了,又是之前那样手里拿着书,似乎看得入神。 抽泣两声,把碟碗收起来抬起就走。他仍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样子,一股心思沉在书里。 一出门,就见赵叔站在院门口。见着我便笑了笑,挥手示意我上前。等到了近处,他的笑脸便稍稍转为疑惑。 “眼睛进了沙。”我用手揉揉眼睛,解释道。 赵叔点点头,也不知信不信。 “赵叔,找我有事么?” “你赵姑姑找了人来给你做衣裳,刚好我要出府,便让我顺带着来叫你一声。” 我道声谢,见赵叔走远了方才抬着东西回厨房。之后便去了赵姑姑房里,一进门,就见有个三十出头,看着十分干练的妇人在与赵姑姑说话。 见是我,姑姑便让她替我量身。 我心里不太好受,所以虽有疑惑却也不多问,量完身后径直回屋。 如意一早便端了两人的午饭来我房里,见我回来便十分欢喜地摆碗摆筷子。 还不等我坐下,就自己在那唠叨起来。 “清儿姐,我先前听顺儿说那个让世子替她出头的宫女是个大美人,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国色就连世子都被她给迷住了?”如意边说便感叹。 “听说琳琅公主拿着那茶壶就直直朝世子扔了,她倒也是舍得!可世子倒也奇怪,竟是不躲不避,好似故意的…” “我若是能有机会见见那女子就好了!不对!我若也是一个那样的美人就好了…”语气里充满艳羡。 我一掌拍上她的头。“吃饭!” 她一时没防备,险些整个头都贴到桌子上。等反应过来,却也只敢对我吐吐舌头,自顾自吃起来。 整整一天,脑子里都被那个所谓国色天香的美人所填满,就连夜里也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明。 如意见着我时被吓了一跳,急着要去拿湿布巾来给我敷眼睛,被我止住。 世子被琳琅公主所伤,对外却说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磕破了额头。这样的话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可是也没有人点破。只皇上因此准了成钰的假,让他留在府里休养。 王爷也减轻了世子的功课,派人送来好些东西,只是却不曾亲自来看。 我继续和他冷战,虽每日去房里伺候,可却一句话也不肯和他多说。他也不问我,只是采取了极其配合的态度。我不说话,他也不说。整日就坐在窗前看书,要不就到花园里去散散步。 这样一放松,他的伤势倒是好得极快。又因用的药好,倒也没留下什么太明显的印记。只是细细看的话,还是能在左侧额头看见一条极细、极小的伤疤。 不过几日,在赵姑姑那裁的衣裳就做好送来了。 是极鲜艳的粉色,看着像春日院里的桃花儿似地。我不喜欢,觉着太招摇,可还是被赵姑姑逼着穿上了身。照照镜子,看着还能入眼。可如意和姑姑倒是起了兴致,直把我夸得跟九天玄女一样。 隔日姑姑便让我换了新衣裳跟着她去采买。这活儿并不归我管,可姑姑开了口,刚好也可避开成钰,我便跟着去了。 她先是领我在街上转了一圈,然后说乏了,就带着我进了茶楼。 见她直奔隔间,我立马拉住她,道:“姑姑,在茶摊歇歇便是了,何必到茶楼?”其实还隐了一句,那就是为什么还选隔间。 姑姑翻翻白眼,反问道:“用的是府里的钱,又不用你掏,你这么心疼作甚?” 我一时词穷。 姑姑看我窘迫,心便软了下来。牵住我的手,道:“今日我与人有约,刚好带你一起来坐坐。”末了又加上一句,“不用紧张。” 我原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可等到进了隔间我就彻底明白了。 房中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站着一个少年。少年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穿一件褐色长衣,虽不华贵,但看着倒是十分干净清爽。 看见我和赵姑姑进门,那妇人立马站起身迎上前,却不管赵姑姑,只是径自拉了我的手,引着我坐下。 嘴里不停说着,“哟,你便是清儿吧,长得可真好看!”一双眼睛死盯着我不放。 随后又向少年挥挥手,示意他上前。那少年想了半晌,终是红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我隐约猜出这是出什么戏码,可却不知找什么话来摆脱。一时间只能不说不动,呆呆看着赵姑姑。 许是被我看得发毛,赵姑姑终于走到我身边,轻轻拍拍妇人的肩,笑道:“他李婶,人都来了,你何必那么急?!不如先让清儿喝口茶,再慢慢说话吧。” 李婶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急迫,于是笑笑,让少年为我倒茶。 我道谢,伸手去接,却不小心与他的手相触。他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手一抖,便泼了半杯水出来。 李婶和赵姑姑看见了就只是笑。 李婶拉着我问了些年岁、爱好、女红、厨艺之类的事,我不言语,倒是赵姑姑一一为我作答。 “清儿是个娴静的姑娘,从小虽没有父母,但我家王爷、王妃一直拿她当自己的女儿。” 结果让李婶脸上的花开得更盛。 从茶楼出来后我就一直板着脸,把姑姑唬得也不敢说话。 买好了东西,回到王府时她才憋不下,拉着我回房后把门关上。 见她摆开说教的架势,我为她倒一杯水,然后自己拿起布绷忙活起来。 然而半天都听不见姑姑的声音,我抬头,见她只是好好坐着,低着头,也不看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刚才在茶楼,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翻脸走人,总算好声好气道了别。临了,那叫李婶的妇人看着我十分满意地点头。 赵姑姑许是见我出神,她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心里是有气的,但我也知道,她所做都是为了我好。 在大烨,及笄的姑娘基本都应出嫁。纵是还没成亲,也早已许了人家。我如今已是十六,可姻缘还看不到半点方向。再拖下去,说不定就真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姑姑从小看我长大,她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 想了想,我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姑姑身边坐下。 “姑姑”,轻轻扯扯她的袖子。“你生气了?” 她还是低着头,不回应我。 我把先前倒的水递到她面前,讨好道:“清儿知道错了,姑姑就别生气了,要不然会长皱纹的。”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抬起头看看我,继而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叹了口气。 “姑姑知道你没错。”她把我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轻轻拍打。 “可是清儿也要明白,你如今已十六了。” 我点点头,“清儿明白,可是清儿真的不想考虑婚姻之事。” 姑姑蹙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岂有什么想不想的道理?!” 见自己话说得有些重,她连忙放缓语气,语重心长:“清儿,我也不瞒你了,其实今儿个的事是王爷、王妃安排我做的。” 我一惊,愣愣看着她。 “姑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心里想什么我又怎会不知。只是个人有个人的命,谁叫你生来就是个丫头呢?”姑姑说着,脸上一时怜惜,一时惆怅。 “王爷从来疼你,你是知道的。他觉着府里的小厮并没有出众的,于是便想将你嫁出去。可若是嫁得高了,王爷又怕你在夫家会受委屈。因此想着找个人品好,家世一般的配给你,因着怡亲王府,夫家也断不敢将你小瞧了去。”她重重拍了拍我的手,“王爷这般苦心,还望你能明白。以世子的身份,配的不是公主也是名门千金。我想着你也是不愿做小的。不如就别再想了。” 不如就别再想了。 不如就别再想了。 不如就… 我早就知道的,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得到什么,只是能陪在他身边也是好的啊。 我想看他娶妻生子,看他一世荣华富贵、顺畅平安。 难道这都不可以么? 姑姑见我沉默,又是叹气。 末了,她道:“我也不逼你,你且好好想想。等拿定注意就来告诉我。” 等她走后,翻出丢在床脚的画册,随手翻着。看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 想来我这样的出生,若是没有王爷这个靠山,又有谁肯娶回家呢? 所以这些人里随便挑一个,就算看着王爷的面,想来也是会对我好的。如此一来,便没有心思再继续看下去。 正发着呆,顺儿就来叫我去给世子上药。 第7章 桃花结子,不因春瘦(1) 因我原先嫌弃小子们粗手粗脚、做事不细心,所以处理成钰伤口的事一向都是自己负责。听顺儿来叫,便把画册收好,拿起药就跟着去了。 一路上,顺儿老是回过头来打量我,只把我看得心里发毛。 等到了成钰房里,他正在书桌前作画,看样子十分沉迷。 我福身,没好气道:“爷,奴婢来给您上药了。” 他却像是没有听到,只愣愣看着书桌,像是完全沉进去。 我有些生气,平日也不见他如此用功,难不成现在是在故意为难我? 这样一想,心里就有火冒出来。可不知怎么,脑力突然响起刚才姑姑说的话。 不如就别再想了。 是了,他是主,我是婢。即使从小一处长大,但到底是身份就摆在那。 心里有些惆怅。 叹了口气,自己主动走过去为他上药。 一步步靠近,他却仍是没有察觉到一般。只是看着书桌上的画。手执毛笔,眼中似有柔情深许。 心中好奇,微微侧目往画上看去。 却硬生生止住自己的脚步。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啊!眉如远黛,眸若秋水。嘴巴小巧精致,鼻梁挺直娇俏。身姿曼妙,举手投足间都是动人的风姿。 即使身着宫女装束,但难掩美貌。 最难得的是,那一双眼睛里清澈明净,仿若不染尘埃,轻轻一眼,便让人如沐春风。 我曾以为双双已是难得,但与这画上的女子比起来,却是高下立见。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生出些许荒芜。 像是被人遗弃在荒漠之中,举目四望,难辨方向。 “清儿姐!”顺儿出声。 我一惊,方才回过神来。抬首,就见成钰正看着我。他已放下手里的笔,等我为他上药。 我弯弯唇角,却觉僵硬无比。 冷战这么几天,这还是我第一次对他笑。他有些奇怪,睁着一双眼打量我。 突然问道:“你今儿怎么穿成这样?” 我笑道:“是赵姑姑送的,爷也觉着好看吗?” 他撇撇嘴,不说话。 “爷这画画得好,只不知这画上的姑娘是谁?人间真有如此漂亮的姑娘?” 顺儿接道:“那便是爷为她…” 成钰瞪他一眼,顺儿便把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轻手轻脚为他上好药,出了房门就径直去了赵姑姑房里。 她和赵叔正吃着饭,见着我来了,都有些惊讶。 我觉得脚有些无力,似乎要站不稳了。于是轻轻靠在门框边,笑了笑。 “姑姑,你先前说的事我想了想,觉得是极好的。不如您就替我去说说吧。”心里像是突然丢失了什么,疼痛排山倒海而来。 从姑姑房里出来,只觉着有些累。 想着回屋里躺躺,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等醒来,早已是暮色四合。 如意为我留了饭,草草吃完后见今天月色正好,于是搬了梯子爬上房顶。 天上星星稀稀疏疏,闪着微亮的光芒。一阵阵凉风吹过,让人觉得燥热已远去。四下里蝉鸣不断,不知为什么,今天这声音却不让我烦躁。反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定。 我原以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永远留在成钰身边。可是今天光是一幅画,就已让我失了信心。那种荒芜感,空寂而悲伤。若是我真的亲眼见他成亲,那还不知会怎样。 风越来越大,忽然觉得有些冷。怕吹得生病,于是想回房睡觉。 可刚站起身,眼前一晃,一道影子生生落在我面前。 我一惊,嘴却迅速被捂住,只能发出细细弱弱的声音。 “别怕”,黑影低声说道。 “清儿姑娘,是我。” 听着有些熟悉。 稳下心绪,定睛一看,一双黑眸在月色下亮得出奇。眉眼间确实有些熟悉。 他见我不再挣扎,慢慢松开捂住我的手。 我想了想,试探地唤一声:“杨少侠?” 他低笑,扯下黑纱--果然是杨子玉。 “你怎么会在这?”我皱眉,看着他一身夜行衣打扮,心里疑惑。 他顿时有些不自然,猛地揽住我的腰。“在这说话不方便,我们先下去。” 随后眼睛一花,等站定时已在院中。 我心下不悦,推了他一下,借力让自己离开他的怀抱。隔着两丈打量他。虽然他帮过我,但他三更半夜出现在王府屋顶,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 “你还没有回答。” 月光淡淡倾洒在院中,他站在光中,眉目清晰美好。 听见我的话,他一愣,随即浮起一抹笑。笑容像月光一样美好。 “我来找你。”他定定答道。 “找我作甚?”我双手环胸,挑眉问道。 他脸上似乎燥热起来。只看看我,接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上前走到我面前,垂首看着我的眼睛。 “我从那日初见便喜欢你,因此打听了来找你。”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因此一时间倒是愣住了。过了好半会儿才想起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你我只见过一面,可以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又哪来的喜欢?”我退后一步,抬头看着他。 杨子玉似乎也没料到我会这样说,眉头聚在一起,看样子被难住了。 半晌,他像是想到了答案,欣喜地又上前一步靠近我。 “我虽不了解姑娘,但我看着姑娘便觉得心里欢喜。我常听人说这世上有种东西叫‘一见钟情’,想来我对姑娘就是这样的。”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看着像是要把我整个连皮吞了。 我顿时有些害怕,孤男寡女的,要是被谁看见都不是好事。更何况他还说了这样的话。 清清嗓子,“杨少侠,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息。您自便吧。”说完转身就走。 眼前一晃,他又停在我面前。 “清儿姑娘,我是认真的!”他把右手放在胸前,看起来十分认真。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事咱改天再说,先回去休息吧。” 话音未落便从他身边绕过,急急回房了。 第二天一早,赵姑姑就抱着画册来我房里。 我强打着精神与她一个个看过来,又一个个看回去。最后却什么主意都没有。 最后实在疲惫,我便让她随便替我选一个。 姑姑听了这话脸色马上就变了。 眼看她就要发火,我正想着该怎么办时王妃屋里的绛若姐姐便来叫我,说是王妃有事吩咐。 我抓住机会立马逃了出来,留姑姑一个人在屋里跳脚。 一路上打听,知道了王妃今日要进宫去向太后请安。可王妃身边的凌若姐姐却病了,不能陪着进宫。王妃便想让我代她去伺候。 先到王妃屋里回了一声,接着便跟着绛若姐姐将各种东西都准备好,叫人搬上马车。等时辰一到,就跟着王妃进宫去了。 我从未来过皇宫,因此心里很是好奇。可王妃就坐在身边,我也不敢掀了车帘去看。只能照着绛若姐姐的样,规规矩矩地垂首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来将帘布掀了,恭声请王妃下车。 我先和绛若姐姐下了,在伸手去扶着王妃下车。 之后又换了轿子,我们提着东西跟在轿子后走着,一路上也是规规矩矩,不敢侧视。 等到了太后的明慧殿,绛若和我被领到一侧的房子里休息。里面已有十几个丫鬟打扮的人,想必是跟着其他王妃、夫人来的。 一见绛若来,她们就自动让开了最中间的位置。 绛若仰着头,领着我去坐下,一点都不客气。刚坐下,旁边的人就来跟绛若套近乎。 我不善于处理这些关系,于是闷着不说话。开始还有人跟我没话找话说,可见我这副样子,慢慢失了兴致,不再理会我了。 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叫,我开始感到无聊。板着手指数来数去,却突然听到绛若的声音。 “很无聊么?” 我转头,见她看着我,旁边的人都在说话,倒没人注意我们。 我点点头,“是有些。平常做事做惯了,突然这么闲下来,挺不习惯的。” 她轻轻颔首,表示理解。忽然执了我的手,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知道这附近有条路可去御花园,不如我们去瞧瞧吧。” 我有些为难,“这是皇宫,若被人发现了,那…” 绛若一笑,“若被人发现,我们可说是迷了路。再说,那只是通到御花园的一个小角,平常没有人去。王妃她们还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我们只是去看看便回来。” 见周围的人都在拼命找机会打探哪家夫人小妾不合、哪位少爷、小姐与谁联亲的消息,我心里也觉得很堵。听她说的似乎并没有危险,于是点头应下。 两人借着尿遁,出了前房,几步绕到小径上。 花开正好,树木葱郁,把日光挡在世界之外,只有一些柔和的色彩透过树枝之间的缝隙倾洒下来。 绛若说的不错,走了一路,都没有看见侍卫、宫女之类的。 我的心从提着慢慢到放下,开始专心欣赏周围的风景。绛若见我开心,自己也有些得意起来。不停地说着一些以前进宫时发生的趣事。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不过一会儿就走到了她所说的御花园一角。各种奇花竞相开放,竟超越了季节的限制。芳香扑鼻。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花香纳于心间。转眼,却见绛若面色不好。 “姐姐怎么了?”我走到她面前,关切地问。 她苦笑一声,“刚才骗她们说肚子不舒服,没想到这么快报应就来了。”说着双手轻轻揉揉肚子。 我觉得好笑,却怕她尴尬,于是将笑意压下。只道:“那姐姐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绛若点点头,“我去去就回,你千万不要乱走。” “我知道。” 见我承诺,她便放下心来,急急去找解手的地方。 我打量周围,竟发现一丛半月菊。在这个季节半月菊应当早已枯萎,没想到宫里的还开着。只可惜只能看看,若是采了回去做菜,成钰便可多吃几口了。 正惋惜着,却似听到隐隐的歌声。心下疑惑,顺着声音寻去,歌声渐渐清晰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歌声似随心而唱,并没有太多的技巧,可胜在干净明亮,让人心里舒服。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我尽力放轻脚步,顺着小径追寻声音传来的方向。心里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激动。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绕过一片暮云紫,花影扶疏间有一道粉白色的身影。第一眼可看到那长发如乌木,倾泻于肩。 这头发可真是漂亮! 在心里感叹一声,艳羡顿起。 “噶” 不小心踩到一支枯木,发出断裂之声。女子似乎被这声音惊吓到,双肩一抖,猛地转过身,惊慌地看着我的方向。 陌生又熟悉的容颜映入眼帘。 原来这世上果真又如此美貌的女子,似出水芙蕖,不然纤尘。又似寒冬腊梅,青霜动人。古书里说的那些绝世女子,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我一时间竟看呆了,脑中心间只有这样一个女子,只有那样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周围的万紫千红刹那间都失去了颜色,沦为陪衬。花枝在风中微微颤抖,那女子每一个或惊讶或疑惑地表情,都美得如诗如画。 “你是谁?” 女子走到我面前,白皙的脸孔被阳光晒得有些许嫣红。额头上薄薄的汗,衬得眼眸越发晶亮。 “我…”声音出喉,却是沙哑苦涩。 她微微蹙眉,有些防备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急忙清清嗓子,“你别怕,我是跟着王妃进宫的婢女。不小心迷了路来到这里。” 她闻言长舒一口气,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对不起啊,都怪我疑心太重,刚才还以为你是琳…”突然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就此打住。 “没事”嘴角牵起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宽慰她。 “太阳有些大,不嫌弃的话去那坐坐吧。”她指指方才她站的那个亭子,对我说。 我看了她身后一眼,摇摇头。 “不用了,我估摸这会儿王妃也该找人了。若是再不回去便该受罚了。” 她点点头,并未再说话。 我转身,顺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一步步踩在石路上,脚有些疼。 走了不过几步便碰见绛若,许是见时辰不早了,她也有些慌。看见我,就急忙拉着我回了明慧殿。 刚刚回到侧房,就碰上有人来唤。 我和绛若随着那人进了明慧殿,向主位福身行礼,接着走到王妃身后站定。殿中有十几位王公夫人、权臣之妻,甚而似乎贵妃也在。我们只是普通丫鬟,根本没有人多看一眼,行礼也不过是为做全礼数罢了。 王妃见我们来,一面笑着听太后讲话,一面微微侧过头。 “清儿,你跟着这位姑姑把先前准备好的东西往各个宫送去。”边说边指了指领着我们进来的女子。 我福身,“是。” 王妃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绛若。 “我前些日子向国师求了一副画,你且去问问,若是得了便将着拿回来。” 绛若连声应下。 三人便行礼退下。 出了殿门,我抱着一大堆东西跟在那个姑姑身后。她见我辛苦,却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我也没有立场要她帮,只得闷着,顶着烈日行走。 先后去了皇后的凤仪殿、蕊妃的承欢殿、贤妃的关雎宫、丽妃的浅华殿、最后来到德妃的啸月宫。 前几个地方都是宫女出来将东西收下就完了,可到了德妃这,却都说是德妃不在宫里,不敢自作主张收下。 我有些气结,眼看着马上就能交差,却碰上不肯收的。于是好话说尽,可她们就是不收。我想着这也太过小心了。 那位领着我的姑姑早已不耐烦,站在一旁用不停地用眼睛瞟我。最后见我实在解决不了,才不得不上前帮我说话。 她在宫里似乎有些身份,那些宫女对她态度倒是极好。 “怡亲王妃送的礼,难道德妃娘娘还会不收么?再说其他娘娘都不在宫里,宫人还不是照样收了。难道就你们啸月宫的面子大?” 只听她们讨好地道:“祝姑姑可千万别这么说!姑姑有所不知,上次成亲王妃送了东西来,一位姐姐自作主张收下。结果给娘娘知道后被打得半死。我们是真的不敢。” 闻言我立马哭丧了脸,看着祝姑姑。 她挑高了眉,看样子有些生气了。 那些小宫女自然也惶恐起来,急忙道:“不如去问问二公主,若是公主也说收下,那便没问题了。” 祝姑姑瞪眼,“那还不快去问?!” 立马有人一溜烟小跑进了啸月宫。 不过半会儿,便出来回道:“二公主听说东西是怡亲王府送来的,便让带着来人进去看看。” 我转首看着祝姑姑,见她轻轻点头应允,便转身跟在宫女身后进去了。 进了大门后,又七绕八绕,最后来到一处侧殿。宫女上前禀报一声,随后朝我招招手。我急忙提着东西走上前。 站在门前微微整理一下仪容,然后抬脚跨过门槛。 隔着一面珠帘,看见其中有美一人,正对镜梳妆。 “你们世子这几日在做什么?”她一面描眉一面问。 我福身,“回公主,世子爷在府中看书作画。” 她身子微微一僵,接着转过头来。 “是你?!”她诧异。 我又福身,“回公主,是奴婢。” 琳琅站起身,掀了珠帘走出来。 一串串琉璃珠在她身后落下,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我心想以后若是我也能有这样一面珠帘就好了,日日光是听那脆响,便会心情愉悦。 “你伺候成钰多久了?”她越过我在桌前坐下,立马有婢女上前为她斟茶。 我转过身子,“回公主,已有十年了。” 琳琅用手托着下巴,食指轻轻触碰嘴唇。 “十年?那倒是挺久的了。就在身边,想来若是要有什么早就有了。”她先是自言自语了一阵,随后看着我时眼里便少了些冷淡和防备。 “你可听你家世子说过有没有什么中意的姑娘?”她终于转入正题。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成钰作的那幅画,随后是今日在御花园遇见的美貌女子,心下一时黯然。再想到她伤了成钰的事,又有些埋怨。 “清儿是下人,并无资格过问主子的事。” “你!”她眼睛霎时圆瞪,好像能喷出火来把我给灭了。可突然之间她又换上一副冷笑,伸手握起茶杯在手里摩挲。 “世事难料,本公主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怡亲王府的女主人,你不趁现在好好孝敬,倒时府里怕就没你的位置了!” “奴婢不过尽本分而已。”我冷静地回答。 她继续盯着我看,半晌后像是失去了兴致。 “迂腐的丫鬟。” 我听见她嘀咕了一句,也不还嘴,继续板着脸站着。 再过了半晌,她终于挥挥手打发我。“你把东西放下就退了吧。” 我福身行礼,把东西交给宫女,然后一路往殿门而去。 等到了门口,却不见祝姑姑。找个人问,只说姑姑有事先走了,让我办好事情后径直回明慧殿。 谢过传话的姐姐,然后抬起头看看四周,努力回忆来时的方向。 第8章 桃花结子,不因春瘦(2) 刚开始还能找到先前有印象的几个地方,可转了几个弯之后我就完全傻了。宫里建筑的样式本来就都差不多,往左走和向右走根本就没什么差别。 心里顿时慌起来。 若是找不到王妃,那不知会受到怎么样的惩罚。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王妃对我有些敌意。虽然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让王妃如临大敌。可凡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本想找个人问问路,可先前还到处跑的宫人这时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踪影都没有。 正暗自苦恼间,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嬉闹声。应该是宫人们在玩闹吧。 我像是寻着了救星,急忙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绕过一座亭子,见空地上有一架紫藤秋千。一名着云雾丝绸长裙的女子正坐在秋千上,一边轻轻摇荡一边跟周围的宫女说些什么。也不知她到底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引得那些宫女笑得花枝乱颤。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扰她们,却突然听到一阵清越之声。 “哎,你是谁?” 抬眼望去,那坐在秋千上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我。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不过来一处玩呢?”随着她的出声,其他宫女也都把注意力转到我这里。 在女子身后为她推秋千的宫女蹙眉道:“郡主,看她的穿着不是宫里人。” “哦”,女子打量我几眼。 “那个”,我强自镇定地看着她们,“不好意思,我迷路了。请问有谁能告诉我怎么去明慧殿么?” “你从这直走,然后左拐,再直走就到了。”一个小宫女出声为我指路。 “谢谢。”我感激地看她一眼,然后转身欲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回过头,只见那女子猛地从秋千上跳下来,顿时引起一阵惊呼。 她却恍若未闻,径直朝我走过来。脚上的脚链随着动作发出玉石相撞般清脆的声音。 “你是怡亲王府的季清儿?”她在我身前站定,闲闲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却让我霎时怔住。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 她微笑起来,对着我伸出右手。“我叫成染,是成亲王府的郡主。成钺是我哥哥。” 原来是钺少的妹妹,那么认得我也不算太奇怪了。我看着她伸出的手,踌躇半晌,还是把自己的也伸出去,与成染的手轻轻相触。 她又是一笑,收回手去,道:“你要去明慧殿么?那我带你去吧,刚好也到时辰去找我娘了。”随即回身朝那些宫女挥挥手,“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和你们说话。” 宫女们笑着向她行礼道别。 成染受了礼,带头走了。我急忙跟上前,让两人并肩行走。 “你去过塞外么?”她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郡主去过?” 她又笑起来,语调愉悦:“是啊,我以前就是长在大漠的,若不是父亲把我寻回来,只怕我现在还在塞外放羊呢。” “扑哧”我忍不住笑出来,看她俏皮的模样,一时没注意她话中的奇怪之处。“那塞外好玩么?” “嗯”,她想了想,“那地方很漂亮,尤其是夕阳,美得无与伦比。你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我连声答应。脑中忽然忆起刚才,于是问她:“郡主并未见过我,刚才为何能一眼认出我来?” 她侧过头将我细细看上几遍,道:“哥哥与我说过,你是很不同的女子。一眼便能让人认出。” 我忍住不让眉毛拔高。“哦,不知钺少说了清儿什么?”我一点都不奢望从钺少嘴里能说出什么动听的话。 成染转头看着前方,道:“哥哥说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爱穿青衣。而且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忽地不说了。 我急忙追问:“什么气质?” 她挑起眉,“你自己竟不知?” 我万分无辜地摇头。 成染神秘一笑。 “那就等你自己去发现吧。” 我再问,可她却什么都不说了。我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来想去,但仍是没有头绪。 独特的气质?我一个下人能有什么独特的气质? 难道是钺少说了什么编排我的话,成染郡主不好意思当面跟我讲? 一定是这样! 心里将钺少骂了十遍八遍,就这样回到了明慧殿。 与成染道别,她笑着邀我去找她玩。心知这不现实,但还是应下。 她的性格与钺少很有些想象,似乎都是特别乐天的人,而且都喜欢笑。只是如果钺少不再拿着那把折扇晃来晃去的话,可能会更好些。 回到王府正碰上钺少和二公子来做客,我沏了茶去招呼。进门后先是笑意盈盈地唤了一声“二公子”,接着立马换上一张臭脸直直从钺少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他无辜地摸摸头,然后看着二公子。 二公子温润一笑,并不言语。 等走出房门,隐隐听见钺少的声音。 “钰哥,我可有什么地方惹着她了?” 闷笑一声,刚走到水井边就遇上府里的小厮,说是王爷叫。 我把托盘交给传话人,便往王爷的书房去了。 不过才到房门口,就听到赵姑姑的声音。 “这李家小子模样也算周正,更难得的是对清儿有意。他老娘对姑娘也是极满意的,拍着胸脯保证清儿嫁过去必定是个享福的。” 李家? 我不禁蹙起眉,难道就是上次相亲的那个? “你说的本王信得过,只是到底还是见一面才有底气。你尽快寻个时辰带着那小子来让本王看看。”听王爷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 “是,我明白。王爷尽管放心。”赵姑姑保证道。 王爷叹了口气。“只是终归还是委屈清儿了。” 姑姑笑道:“王爷对姑娘的好姑娘自是明白,王爷不用担心。虽说李家门第低了些,可不就是这样,才能真正把咱们姑娘当宝么。” “你说的也是。”王爷到底是赞同了。“本王只想她过得好。” 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我不过是一个丫鬟,到底何德何能得王爷如女儿般疼爱啊? 定定心神,将泪水逼回去,嘴角扯出笑容。 “王爷”轻轻唤道。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露出姑姑的笑脸。“清儿快来,姑姑有好事跟你说。” 我弯起唇角,任手被姑姑拉着,走到书房中央站定。她一双眼睛看着王爷,等他发话。 王爷却只眼神慈爱地看着我。 半晌,他对我轻轻挥手,“清儿,你过来。” 我福身,“是”。 然后按着王爷的指示,绕过书桌来到他的身后。蹲下身子,抬首看着他。 王爷笑着,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顶。若是不知的人见了,定当认定这是一幅父慈子孝图。 “清儿,你赵姑姑前些天领你去看的那个李家小子,你可喜欢?”王爷开口,柔声问道。 我深深吸口气,笑道:“清儿喜欢。” 他闻言大笑,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眼角都笑出一点泪。 “到底是琦…” “琦什么?”见他停住,我疑惑地问。 王爷摇摇头,笑道:“没事。”接着看向赵姑姑,“既然清儿喜欢,那便尽快安排时间见见,最好能在我离开洛阳之前把婚事办了。” “王爷要走?!”我大惊。 他点点头,“忘了告诉你,今日有青泽小股势力骚边境,皇上命我回去主持大局。” 王爷戎马半生,能留在府里的时间少之又少。原本以为这次可以长久些,没想到才一月不到又要走了。 可到底是习惯了,于是我也不再说什么。 只是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突然想到一件事,“若清儿嫁了,那世子身边岂不是少了人照顾?不如等清儿先调教好几个丫头,再想出嫁之事?”成钰一向由我照顾,只怕不习惯别人。 王爷摇摇头,“这事不急。” “钰儿此次也会随我同去,你不用担心。” 浑浑噩噩。 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都变了模样。我在王府十六年,这里的一草一木几乎都已融入了我的生命。可是现在王爷、姑姑就在打算着把我嫁出去。 我陪在成钰身边十六年,从无一早一夕不见。可是不久后,他就要离开。 世界好像陌生起来。 心底有丝丝凉气上升,可还是挤出笑容,担心地道:“此行危险么?世子从未去过漠城,我怕他会不习惯。” 王爷笑笑:“这不还有我吗。再说钰儿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担起保家卫国的担子。此次随我前去,也算是个锻炼。我知你们从小在一起,情意深厚,你不用担心。”略略停顿,又道:“若是在走之前能见到你成亲,他想必也是很开心的。” 我点点头,微微垂首,娇羞道:“一切听凭王爷吩咐。” 王爷和姑姑都笑起我来。 嘴里像是吃了黄连一般苦,可面上却仍是浅笑。 跟着姑姑去库房领了东西,我便回房开始绣嫁衣。一针一线在大红色地绸缎上游走,心底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姑姑免了我的差事,只告诉我好好做绣活。我面上应下,可到了时辰却有些闲不住。但到底怕姑姑责怪,只得耐着性子缩在房里。只是成钰第一次出远门,东西我要自己收拾才放心。于是几日间趁着空闲便把能想到的他会需要的东西都列了出来,只想着到时也好准备。 不过几日,姑姑来说王爷已叫了李家小子进府看看,心里还是满意的。只让我抓紧时间把衣服做好。 王爷却有些担心我不习惯与李家人接触,于是特意吩咐姑姑找时间让我与那小子多见见面,免得成亲时还陌生害怕的。 于是我除了绣嫁衣之外又多出一项约会的活儿。 早上起床洗漱,吃过早饭后我就出了后门。一抬眼,便见那个干净腼腆的小伙子站在不远处,红着一张脸看我。 我僵硬地扯扯嘴角,走到他面前。 “我们今日要去哪儿啊?”我问他。 李家小子脸色更红,小声道:“我听说昨儿个城西有一家糕饼店开张,做的东西可好吃了。我就想着今日带你去尝尝。” 我点点头,“那就走吧。” 他见我不反对,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急忙带路,一边走一边跟我说着他家里的鸡毛蒜皮小事,一边又偷偷观察我的脸色,生怕我有不悦。 等到了地方,我才知道那糕饼店果然是名不虚传,买的人早已从街头排到街尾。 李家小子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歉意道:“季姑娘,真是对不住,都怪我没事先想好,没想到来买的人那么多。要不你先到茶摊坐坐,我去排队吧。” 我看看日头,点头答应。“好。” 之后也不管他,径自去一旁的茶摊寻了位子坐下,叫上一杯清茶,慢慢喝着。 “姑娘可还记得我?”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在这夏日竟让人蓦地觉得凉意突至。 我回首,却见一位中年男子正凝神看着我。 那张有些欠扁的脸,不分明就是七夕那日的算命先生么。 我对着他笑笑:“先生如此与众不同,清儿怎会忘记。”见他额上已有薄汗,又道:“先生若不嫌弃不如就坐下喝杯茶。” 先生一笑,也不推脱,微微撩起襟袍坐下。 招呼老板上一碗清茶,继而笑眯眯地看向先生:“先生最近可好?可有再卜得什么好卦?” 他喝一口茶,摇头道:“卦象不过是人世百象,何谓好,又何谓不好。” 我弯起唇角,“先生上次说我必将母仪天下,这难道还不算是好卦?” 他但笑不语。 忽而却道:“姑娘登后路上出了些麻烦。” 我一愣,“嗯?” “姑娘命中富贵,只可惜路途艰辛,甚是艰难。”他淡淡说着我命途多舛,表情就好像在告诉我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若要得享富贵,必先闯过难关。我算到姑娘现下遇到困难,因此特地前来指引。” “哦?”我轻轻扬眉,“先生但说无妨。” 他谦逊一笑:“还请姑娘先赐个字。” 我想了想,用右手食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清”字。 他摸了摸下巴,倏尔笑道:“姑娘现在立刻前往琉璃湖,在湖边会有男子向姑娘求亲。姑娘答应他,自然可以让自己摆脱困境。”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将杯子在手中攥了攥,忽而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在辛苦排队的李家小子。他满头大汗,但样子却极其认真。我想若是与这样一个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想来也不是一件太差的事。 可是。 我心里却明明还有什么东西真切存在着。 于是抬眸看向先生,心里思考着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第9章 桃花结子,不因春瘦(3)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唇角一笑,将整碗茶饮尽。 “在下言尽于此,还请姑娘自行斟酌。”说完站起转身欲走,只是临了又回过头丢下一句:“只请姑娘明白,这过时不候的道理。” 许是捏杯子的劲有些大,杯子里的水晃出一下洒在虎口。湿湿的,有些难受。猛地深吸一口气,将铜板丢在桌上,起身离开。 一路直奔琉璃湖,心里有些惶然。我吃惊于自己的大胆,可同时对不清晰的未来却又开始生出希望。就像明明知道那是一朵罂粟,美丽却有毒,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接近它。 先生说的男子,会是他么? 若真的是他,那我应还是不应? 姑姑说过人应知本分,不能妄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要是明知道身份不配却还是强求,只会落得一个凄清的下场。 可我还有一辈子要过下去。 手微微提着裙子,脚下不停,双眼急切地看着前方。偶有微风吹过,留海摆动,就像我的心脏那般跳动不停。 气喘吁吁地跑到琉璃湖,立刻四处张望。 湖上画舫小舟无数,才子佳人赏心悦目,但却没有看到我心里想的那个人。 我努力睁大眼睛,不肯错过漏过任何一个角落,可看遍风景,仍是没有属于我的那一个。 难道先生是骗我的? 环视了数遍,可还是没有我想的那个人。 忽然想起房中绣了一半的嫁衣,心下惶然,突生出一种酸涩感。这股感觉将整颗心都揪起,像是害怕,又像是遗憾。 鼻子冒着酸气,眼眶一热,忽而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慢慢蹲坐在地上,双手环住身子。 “清儿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清越之声在身侧响起,一道影子投射在青石板上。 我微微抬起头,阳光照射强烈,让我不得不伸出右手挡住光亮。 人影蹲下来,关切地道:“姑娘怎么了?” 我放下手,咧了咧嘴:“没事。”声音沙哑。 他看见我满脸泪痕,一下子便慌了神。 “清儿你为何哭了?可是谁欺负你了?你说出来我帮你报仇!”一边说一边想拿袖子给我抹泪,可又怕唐突,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只觉得好笑。这样一来,心底的难过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抬袖擦了擦泪,睁着一双眼睛看他。 “杨少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子玉见我不哭了,这才放了心。指指琉璃湖上的一艘画舫,道:“我与人相约见面,清儿要不要与我同去?” 自动忽略他从“清儿姑娘”到“清儿”的转变,我皱了皱眉头,“不去了,我还有事。” 双手撑地借力站起,拍了拍裙上的灰尘。“少侠你玩着吧,我先走一步。” “唉!”他叫唤一声。 我回头,“有事?” 杨子玉笑眯眯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我上次跟姑娘说的事姑娘还没答复我呢。” “什么事?”我疑惑。 他一愣,笑容放大。 “上回儿我说我钟情于姑娘,姑娘还没给我答案啊。” “那个、”我抬头看看天,挥袖扇风“天气实在太热,我想我许是有些中暑了。那我先家去了啊。” 一转头,却生生撞进一双碧潭深眸。桃花眼内风波流转,站在柳树下浅笑,霎时间风华无限。 “清儿?”他启唇,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悦耳动听。 我心里好像有花开了出来。 急忙小跑上前,讨好地唤一声:“世子爷。” 成钰淡淡点头,目光却一直放在杨子玉身上。杨子玉也昂着头,细细打量成钰。 “小清儿,他是谁啊?”钺少用折扇的一头指着杨子玉,偏头问我。“莫不是你有了情人?” 我尴尬地笑笑:“钺少说笑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随即转移话题,“怎地不见二公子?”他们三人一向都是一起行动的。 钺少收回指人的折扇,改为轻轻敲着自己的下颌。“他家里有事。” “清儿,这两位是?”杨子玉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与我并肩站着。 成钰淡雅一笑,动作间尽是雍容华贵。 “在下成钰。” 钺少也收起扇子,“在下成钺。” “姓成,那必是皇族。”杨子玉笑着拱手,“在下杨子玉,离萧派门人。”言语间也是不卑不亢。 成钰笑着受礼,然后清清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会意,一溜烟跑到他身后。等站定后,却发现杨子玉略带惆怅地看着我刚才站的地方。 我脑后一阵发寒。 成钰拱手,“在下还有事,就先行一步。” 杨子玉点头道:“成钰兄请自便,只是在下还有些事要与清儿相谈,还望成钰兄行个方便。” 成钰仍是波澜不惊。只侧首看我。 我对着杨子玉干笑:“杨少侠,我家世子有事,我自然要跟着去伺候。有什么事就改天再说吧。” 杨子玉闻言面上失落,谁料成钰却开口:“既然杨公子有事找你,你便留在这听他说上一说,不用跟着我去。” 我心内突滞,我还在等他说那句话,他怎么就要丢下我走了? “多谢成钰兄。”杨子玉道谢。 “爷”我唤一声,他却恍若未闻,只顾自己转身走了。钺少摇着扇子神色好笑地看我和杨子玉一眼,也跟着走了。 他们两人走到湖边,有小舟来接。但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却不上舟,只站在岸边,像是在商量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 “清儿” 杨子玉走到我面前,遮住成钰在的方向。 我不悦地看着他,“少侠到底有什么事?” 他挠挠头,忽而道:“清儿,我年纪也不小了,娘亲几次来书让我回乡成亲,可一直被我推拒。” “你不愿成亲与我何干?”我质问,心下烦躁。 “我原先之所以不愿意,是因为我没有喜欢的人。可现下遇见了你,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家乡。” 接着他像是鼓足勇气,大声道:“清儿,我要娶你。” 脑中如有雷鸣,一时间我只能呆愣地望着他,自己说不出半句话。 半晌,才有蚊吟之声,“你、你我并不清楚彼此家世背景、性情爱好,如何让能如此轻易定下终身大事?” 他道:“我爹娘也不过相识三天就成了亲,我喜欢你,时间、家世都不是问题。你若心有怀疑,我愿对你坦诚。”他的眼睛很明亮,“在下杨子玉,家住漠城。家中父母尚在,另有一妹尚未出阁。家中已经商为生,略有积蓄。我师从离萧掌门,爱好舞剑…” 他的样子很认真,像是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至于清儿你,”说到此,他脸又红了,“我知你无父无母,从小被怡亲王府收养,是怡亲王府的丫鬟。” “这就够了?”我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心内震撼。 他点头,坚定地道:“够了。” 我说不出话,只能呆呆看着他。 见我不表态,杨子玉也开始急了。 “清儿,你可否答应嫁我?”随即举起右手做出发誓的手势,“我杨子玉对天起誓,一生与你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 我开始困惑,他凭什么这样就敢说不离不弃?我们只见过三面,他凭什么敢随意许誓言? 杨子玉许是察觉出我的疑惑,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镯子。上面雕着细小的桃花,精致漂亮。 “这是我奶奶给我娘的,我娘又嘱咐我要给她未来的儿媳妇。我见了那么多人,却只想把它送给你一个。”他的表情又是该死的认真。 先生说的话,究竟是不是骗我的? 我努力仔细观察他,希望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丝虚假,可找到的只有坦诚。 “好。” 我听见一道声音,似乎不是我,可又那么像我。 我诧异地看着杨子玉脸上浮现狂喜,诧异地看着他把镯子套在我的手上。更诧异地看着他牵起我的手。 我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僵硬,整个脑子都停止转动。 我怎么会答应他呢?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怎么… 怎么会? “清儿,既然你已答应我,那么我明日便上王府去向怡亲王提亲!”杨子玉欣喜地道。 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还有些颤抖,像是得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呆呆地点头,回应一个“好”字。 微微踮起脚,越过他的肩膀看去。 成钰和钺少刚刚上了小舟,背对着我。 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背影那么萧条。钺少侧首看着成钰,若有所思。 我又把目光移回杨子玉脸上,他的笑容让人觉得温暖。 “你不是还有事么,”他刚才说过与人相约,“那我先回府了。” 他以为我在害羞,于是点点头。“你放心,我明日就去提亲!” 我随意点头,接着转身,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离开。那个小小少年,难道就此走进我的生命? 一路晃回王府,等看到了后门才想起还有一个干净腼腆的少年正在烈日下为我排队,而我就这样把他丢在了那里。 心中顿起愧疚,急忙想去找回他。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到赵姑姑斥责的声音。 “你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搞的?!那么大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你这样我还怎么能够放心把人嫁给你?!”姑姑一边说着一边疾步往外走,满脸焦急。 接着冒出来的是满脸通红的李家小子,他额头上全是汗。跟在姑姑身后大气都不敢出,看样子怕是都要哭出来了。 不忍心见他再被责骂,我连忙出声叫唤,“姑姑。” 赵姑姑闻言顿住脚步,看见是我,脸色才放松下来。只不说话。 倒是李家小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我身边,“姑娘你到底去哪儿了?吓死我了!”他颇有些埋怨。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我刚才有事就走开了,忘了跟你说一声。” 见我服软,他也缓了语气。“姑娘没事就行了。”接着把手里的东西塞到我怀里,“还是热的,姑娘赶紧吃吧。” 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手里的糕饼柔软温暖。 想起自己刚刚才答应杨子玉的婚事,手里的美食顿时就变成了烫手山芋,接也不是,丢也不是。 赵姑姑走过来,蹙眉看着我:“这么大的人了还那么不懂事,你可知把这孩子吓成了什么样?” 李家小子急急摆手:“我没、没事,姑姑不要怪清儿姑娘。” “都快成亲了,怎么还叫得那么生疏?”姑姑不悦,随即转向我,“日子近了,你那些东西可准备好了?” “姑姑。”我轻声唤道。 “你不要想转移话题,若是还没做好就立马给我回房绣嫁衣去!”姑姑倒竖柳眉。 我犹豫了下,终于下定决心,坚定地看着姑姑:“姑姑,我不嫁了。” 跪在书房前,等着王爷回来。 赵姑姑被我下午的话气疯了,李家小子被气哭了。 于是我现在就跪在这里。 天色早已暗下来,白天时炎热的空气到了夜晚微凉,倒也算是舒适。只是跪得有些久了,膝盖酸麻。而且肚子也饿了。 一阵人声由远及近,渐渐地,王爷那种严肃的脸出现在视线里。赵姑姑皱眉,不停地跟王爷说着什么,时而看我几眼。 双手搭在膝盖上,慢动作地轻轻揉着。 王爷在我面前站定,盯着我看了一阵,接儿道:“跟我进来。”说完就转身进了书房。 我慢慢站起身,有些站不稳,姑姑反射性地想伸手扶我,只是伸到一半却猛然想起我被罚跪的原因,又气愤地收回手去。 我对着她笑笑,脚步颠簸地跟在王爷身后进了书房。 他走到书桌后,也不坐下,只淡淡望着我。一双清冷的眼像极了成钰。 “听说你想嫁个江湖少侠?” 我点点头。 “是。他叫杨子玉,家住漠城。” 王爷满眼探究,“你从小住在王府,是如何与他认识的?”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隐瞒成风这件事。于是道:“那日我在街上被人偷了荷包,幸得他相助。此后我们又见过几面,彼此心意相通。今日他向我求亲,我答应他了。并约好明日就上门提亲。” 刚说到这,就听见门外传来赵叔的一声“王爷”。 王爷挥挥袖,“进来。” 赵叔进了门,在我身边站定。 “查得怎么样了?” “回王爷,那杨子玉今年二十,极小时便被送到离萧门下习武,至今已有十多年。性情憨厚,见义勇为,倒是极好的一个孩子。”赵叔娓娓道来,言语间倒是对杨子玉有几分欣赏。 王爷挑眉:“那你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属下不敢妄下定论。” 王爷又看向我:“清儿,你可是当真喜欢他?” 我定定神,微微低头。 “是。”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半晌,王爷略显疲惫的声音才响起。 “罢了、罢了,既然你喜欢,那我明日便见见他吧。” 我福身:“谢王爷。” 第10章 此地曾轻别(1) 从书房出来后,跟在顶着一张僵尸脸的赵姑姑身后会后院。她一路上都喋喋不休。 “我看你真是被王爷宠坏了,连悔婚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还学、学人家什么私定终生!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只是我先前怎么没看出你竟是个这样不懂事的孩子!” 我知她心里气愤,一部分是因为我的叛逆,可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不住李婶和李家小子。于是我也不还口,只任着她说。 到了后院,她也不理我,自己就走了。我抬头看看月色,也正准备回房。却碰见如意端着一盆水走了过来。 这几日我忙着准备嫁妆,因而所有的工作都分给了其他丫鬟。说到这里,今天早上似乎还是那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成钰。 “清儿姐”如意笑着唤一声,“幸好你在这里,免得我再跑一趟。世子爷说他饿了,让你做点点心端到他屋里去。” 到厨房时,厨娘正好做了王妃的宵夜。我今日跪了许久,实在是没有心思再做东西,于是便偷了懒,拿了剩下的点心装了盘子给成钰送去。 走进屋子时成钰正在观摩一盘残局,看得入神。我本不想打扰他,可脚步声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右手拇指和食指间拈着一枚白字,微微侧首,看着我清浅一笑,倒真真是绝代风华。 我对他一笑,将东西放在桌上。 成钰放下棋子走了过来,轻轻捻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下一刻却皱起眉头。 “怎么了?莫不是味道不合?”我担心地问道。 他一愣,将点心又放回盘子里,转身坐下。“小清儿,你就算要嫁人了,也不能连主子的话都不听啊。” 我挑眉:“我做错何事?” 他自己倒了杯茶,“我要吃的是你做的东西,你却阳奉阴违,也不知从哪儿随便找来敷衍我。” 心下顿时了然--原来是在闹脾气。 于是笑笑,也不和他吵。 “既然世子想吃,那我便去做。”说完准备收了东西下去。可手才刚伸了一半,却突然被人抓住。 我诧异地看着成钰,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抬了下颌,示意我坐下。 “清儿,自从娘死后你就一直在我身边,转眼间都有十多年了。”他轻轻抿了一口茶,又接着说道:“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我虽然常捉弄你,但心里却还是把你当成亲近的人。” 烛光闪了一下,照不清成钰的神情。 我心下一阵激动,看来那算命先生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我不知爹为什么会同意让你嫁人,”他顿了顿,猛然道:“我一直以为他会收了你。” “啊!”我讶然,哭笑不得地看着成钰。 “怎么了?”他不解,“我有什么说错了?” “爷”,我无奈,“王爷一直把我当成小辈关照,您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他摆摆手道:“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 我真是欲哭无泪,他摆明了就是不相信我,难怪王爷回来那日叫我去了书房后成钰的表情那么奇怪,原来是因为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妹妹,现下你要嫁人了,我作为兄长自然有所表示。”他一边说着一边掏东西。 我却像突然掉进了冰窟,害怕得要死却喊不出声。 先生不是说我答应嫁给杨子玉就能解决目前的困难吗?可李家小子是摆脱了,但这还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啊。 “这东西原是我娘留下的,她生前就很喜欢你。我现在它送给你当嫁妆,想来娘亲也不会责怪。” 我低头看去,他手里躺着两颗珍珠耳坠,珍珠小巧精致,色泽圆润,在他手里托着更显得漂亮。他的眼里我无力地笑笑,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谢谢世子。” 他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些类似于烦躁的情绪,却还是揉揉我的头顶,柔声道:“那你出嫁那日我便去为你梳妆,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不枉这多年的情分。” 如意一早就拉着我跑到前院等着,兴致勃勃地想见见杨子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可半道被姑姑给拉了回来,说是哪有提亲时女方也在场的道理。 于是如意就乖乖的带着我躲在阁楼上,小心张望。 不过多久,就有媒人领着杨子玉和另外一对男女上门。赵叔领着他们进了书房,不多时,就有人端着茶送了进去。 如意扯扯我耳朵,笑道:“这未来姐夫还真是玉树临风,姐姐好福气啊!” 我笑骂一句,又转过头好好看着。这次送茶的人出来了,托盘上放着砸碎的瓷片,脸上隐隐有赞赏。 我笑笑,看来杨子玉过关了。 正瞧得津津有味,却正好有小丫鬟从阁楼下经过,刚好看见我,便笑道:“我哪里寻不着,两位姐姐却原是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如意作凶恶状,“你这小美人莫不是皮子痒痒了?” 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可是有事?”我等笑够了才开口问。 小丫鬟接道:“世子有客人来了,可他却不在。王爷又在谈事,我们不敢打扰。”顿了顿,接着道:“那客人脾气有些不好,我们挺害怕。因此想请清儿姐去看看,毕竟世子认识的人清儿姐大都能说上话,无论如何也好过我们。” 如意“呸”了一声,拿手指着她道:“不过就是想偷懒,偏偏还找了那么多借口。去、去,没看到我们正在看未来姑爷么。” 我摆摆手,道:“算了,我就去看看吧。”转头看着小丫鬟,“来的是钺少还是二公子?” 她摇摇头,“都不是,这次的我没见过。不过姐姐跟在世子身边那么久了,说不定您认识。” 我点点头,吩咐道:“你去沏壶茶来。”然后从阁楼上下来径直去了前厅。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我肯拉下面子来见他,没想到他还敢摆架子,说什么不在!当我们是傻子呢?!他就是仗着父皇宠他,仗着怡亲王的战功,不然哪里轮得到撒野!”从他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此人脾气暴躁。只是这声音却实在有些耳熟。 “你说话就不能注意些么?!这里毕竟是怡亲王府,人多嘴杂,要是让叔叔听见,我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女子低声斥责。 然后就是一片沉默。 然而不过片刻,男子的委屈道:“姐,你就会骂我。” 哑然失笑。正巧茶也上来,便从丫鬟手里接过托盘,端着步子朝声源走去。 一袭银白撞入视线。男子眉目俊朗,大气天成,此刻却偏偏扁着嘴,带了孩子气。他左手边坐着的女子红衣绝世,额上绘了牡丹,端的是富贵无双。 “是你?!”在见到我的下一秒,男子失声大叫。 我亦是一愣,片刻后牵起僵硬的唇角,柔声道:“是我。” 将茶摆在他们各自的手边,收起托盘,微微一笑:“两位慢用。”然后转身欲逃。 可下一秒背后传来一股大力,我一时没站稳便整个人向后倒去,迎接我的是软绵绵的肉垫。 顿时麝香入鼻,呼吸间的热气充斥着颈间。 很显然,这个无比白目的三皇子并没有想过他这样拉我的后果就是温香软玉在怀。 此刻他涨红了脸,怒视着我。 我被他吓住,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半晌,红衣女子娇笑两声,道:“莫非你们想一直抱下去?” 我和他同时回过神来,一个推,一个跳,两厢作用下,下一秒我就跌坐在了地上。 成风一脸嫌恶地拍拍自己身上,好像我身上很脏似的。 屁股重重地与大地相撞,本来就很疼,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我更是觉得心火直冒。 快速站起身,拍拍灰尘,捡起掉在地上的托盘。 低垂着头,恭敬地站着,道:“您有什么吩咐?” 他本来在装深沉的打量我,可见我一脸平静,还是忍不住破功。问道:“你不是青楼双双的妹妹?怎么会在这里?” 我板着脸,面无表情。 “奴婢与双双姑娘是朋友,因比她小,所以唤她姐姐。我们两人并无血缘关系,想必是您误会了。” “哦”,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接着说:“原来是这样,难怪我去青楼找你却寻不到。” 我挑眉:“您找我作甚?” 他微微诧异地看着我,接着沉思了一会儿,似乎他自己也记不清找我是为了什么。可不过片刻,他就剑眉高挑,目光幽深地看着我。 站起身,大步跨至我面前。“你若不提我还险些忘了,那日相约你为何不来?” 我暗呼糟糕,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心里直叹这小子还真是固执。 “回三皇子,奴婢是丫鬟,奴婢要伺候人的。七夕王妃过寿,奴婢才有机会出去走走。可平常时候,奴婢可是忙得脚不沾地,又哪里还记得那回事儿。” 成风仔细想了想,似乎觉得我说的确实挺有道理,于是挥挥手,道:“既然你不是故意的那便算了。”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可一直坐着的红衣女子却悠悠开口。“她随便一说你就信了?你可是忘了那日是如何被那些小子取笑的?” 她这么一说,成风的火气又被挑了上来,怒目看我。 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外间传来一声轻轻浅浅的“清儿”。 抬目望去,就见成钰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地走了进来。 看见成风时他也没有质疑,笑着唤一声“三皇子”,再转向红衣女子,唤一声“大公主”。 接着走到我身边,看见我一身狼狈,微微皱眉。 “你这是怎么了?” 我福身,道:“没事,不过方才在后院与旺财闹着玩,它不知发什么疯,追着我咬。因此惹了一身灰。” 成钰眼里闪过笑意,成风眼冒火光。成悦饶有兴致一笑。 “那便下去吧,这副样子出来待客实在失礼。” “是。”我应道,然后转身脚下生风地就要往后院而去。 然而不过迈了两步,就隐隐听见王爷的笑声和杨子玉应答间的清越之声。 “你是个好孩子,把清儿交给你我也放心。只是你定要好好待她,此生不得离弃。” “我一生都不会放弃清儿,王爷放心。”杨子玉信誓旦旦。 成钰走到我身边,目光淡淡地看着我。 我却只能看着出现在视线里的杨子玉。 他一脸笑容,看起来就像阳光一样灿烂。王爷则是慈爱地笑,看见我在前厅时愣了一下,随即又是笑,目光在我和杨子玉之间来回转。 与杨子玉一起来的男女像是一对夫妻,已近中年。 杨子玉看着我傻笑,半天不说话。 那对夫妻也开始打量我,女子笑道:“这便是未来弟妹吧。” 杨子玉这时才晃过神来,走到我面前,对着那对夫妻道:“大哥、大嫂,她就是清儿。”有看向我,“清儿,他们是我大哥、大嫂,专程陪我来提亲的。” 我微微皱眉,问道:“你不是说你家中只有一个妹妹么?” “啊,”他一愣,随即笑道:“这是我结义大哥。” 我点点头,对着那对夫妻叫一声:“大哥、大嫂。”两人笑着应下。 成悦此时也站起身,走到成风身边,两人一起向王爷行礼。王爷摆摆手,道:“你们怎么来了?” 成悦笑道:“听说叔叔又要去漠城了,我和母妃都想着三弟年纪也不小了,是到时候出去历练历练,因此想请叔叔带他一起去。” 王爷皱眉,看向成风。 “你是个皇子,身份不同常人,这事我做不了主。还是回去求你父皇,他若是答应我自然不会推辞。”王爷又看看我,脸上的不悦消失不少,对成风他们道:“今日府里有事,就不留你们了。先回去吧。” 成风急踏前一步,却被成悦拉住。成悦朝他使了个眼色后对着王爷笑道:“既然叔叔府里有事,那悦儿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向叔叔请安。”说完扯着成风行礼,跟在下人身后走出去。临了,成风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幽深。 正惊异与那最后的眼神,耳边却是成钰清浅的谈笑声:“这位便是清儿的未婚夫么?” 王爷道:“是,我已答应了这门婚事,三天后我们便要出发去漠城,因此婚事一定要在三天之内操办好。钰儿,这几日你也多费心,好好帮帮清儿。” 成钰又看了我一眼,笑道:“父王放心,清儿与我情同兄妹,我自然会帮她的。只是宫里还有些事,这几日怕是难得留在府里。” 王爷挥挥手,“府里有赵叔他们帮衬着,也不用你做什么,只是你好歹上些心。”接着语气颇为惆怅,“毕竟清儿嫁出去后,府里又要冷清不少。” 成钰笑着应下,其间谈笑自如,只是看也不看杨子玉。 大嫂突然出声:“时间也不早了,既然要赶着时间办婚事,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张罗吧。” 杨子玉闻言脸上又是笑,看得我直发毛。 王爷点点头,“说得也是,那你们也去忙吧。只是千万要记住,不能委屈了清儿。她虽是丫鬟,但我一直将她看作女儿,婚事自然不能马虎。” 杨子玉严肃道:“王爷放心,这世上我最不想委屈的人就是清儿。” 我闻言心下感动,我虽不是真心嫁他,但有人对我好,那便是一种幸福。 只是如果对象能换就好了。 突然有些害怕,若先生说的话是假的,那我岂不是真的要嫁给杨子玉?那我以后该怎么办? 可看着王爷和杨子玉的笑意,似乎已不能反悔了。 一夜未眠。 杨家送了凤冠霞帔来,我呆呆坐在屋里,看着那一抹艳红,心神恍惚。 不多时门外吵嚷起来,姑姑带着几个丫鬟进来,为我洁面。然后进来的是一个妇人,姑姑跟我说那人父母双全,夫妻恩爱,子女成群,是极有福气的。由她为我开面,出嫁也必定顺畅。 我但笑不语,只看着那妇人不知将什么粉敷在我脸上,然后在指间套了红线就往我脸上弄。一下一下,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姑姑只在旁边叫我忍着,不时用手绢擦擦我眼角的泪,“每个姑娘都要走这么一遭,你且忍忍,马上就好了。” 我不敢动,只是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然后闭上眼,咬牙坚持。 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总算是把脸上的事情弄好了。这是又换另一个妇人来为我梳妆,可门外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侧首望去,修长的人影倒映出来。 姑姑将门开了一条缝,闪身出去。我只听见隐隐的几句话。 “世子,您…” … “这可不行…唉!您别闯啊!…” 门被推开,成钰走了进来。屋里的老妈子和丫鬟却都错愕地看着他。 他轻轻扫了周围一圈,语气淡然:“全都出去。” “这…”为我梳妆的妇人颇是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门板后却又探出赵姑姑的脸,她看看成钰又看看我,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招呼屋里的人:“你们都出来吧。”说完便走开了。 屋里的人都向成钰行礼后鱼贯而出。 我愣愣看着他,像是隔了多少个世界。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雾气,让他的脸模糊起来。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倒哭了?”成钰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一愣,伸手摸脸,才发现指间都是泪。 成钰拿起妆台上的丝帕为我擦去眼泪,笑了笑,“我说过你出嫁时要为你梳妆,你可还记得?” 我点点头,坐正身子,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自己。 成钰指间执起木梳,轻轻为我梳理头发。他的手指微凉,在发间穿梭,带了一点迷离。 他把王妃送的步摇固定在发间,长长地流苏从耳边垂下,随着动作轻微地来回摇晃。倒映在墙上的影子美不可言。 将发一点点盘上去,最终完成。成钰转手又拿起首饰盒里的那对珍珠耳坠,微微俯身,将它为我戴上。他的呼吸喷洒在颈间,温热后又是微凉,来回循环,让人觉得发痒。可我却不敢动,生怕碎了这场梦。 “好了。”他的话让我从梦中醒来,微微一笑,看向铜镜里的自己。烛光昏黄,竟映得我那么不真切。 柳烟眉,秋水眸,唇色如朱,两颊嫣红,耳边的流苏衬着如瓷的肌肤,似远雾飘渺,触手难及。 我站起身,猛地转过去对着成钰。笑道:“我好看么?” 成钰有一瞬间的失神,可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他伸手触了一下流苏,回道:“好看。” 我笑得心满意足,道:“我去换嫁衣,你等我。”说完抱起一旁架上的衣服,闪身进了屏风。 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把嫁衣一件件穿上身。火红的色彩耀花了眼,衣服仿佛沾染着热气,让我身上开始发烫。 长裙曳地,留下一地旖旎。袖口上绣着繁复的牡丹,花开富贵。突然想起一句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而今天,我也将嫁为人妇,担当起宜室宜家的责任。 “可好了?”屏风外传来成钰的声音。我回过神,弯起唇角,“好了。” 说完双手轻轻提起裙子,避免自己踩到滑到。一步一步小心地踏出,从屏风后探出脸,发现成钰正面向窗户,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我行动间发出的声响,成钰转过身来。我笑眯眯地走到他面前,转了一个圈,裙角飞扬,荡出一层烟火般的色彩。 第11章 此地曾轻别(2) 等站稳了身子,正准备问成钰好不好看时赵姑姑却突然闯了进来。她手里拿着红盖头,看着我和成钰,语气兴奋中却又带了些遗憾。 “世子,清儿,时辰到了,花轿马上就上门了。” 成钰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对着姑姑点点头。 姑姑立马走上前来,将手中的红盖头轻轻展开,红色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我轻轻闭上眼,感觉到盖头慢慢从头顶落下,将整个世界覆盖住。 “现在先去向王爷、王妃拜别。”姑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搀扶着我,小心翼翼。 许是成钰点了头,姑姑开始扶着我往房门走去。到了门口时,她却停下步子。 “怎么了?”成钰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赵姑姑颇有些为难,“都怪我一时糊涂,忘了新娘子出嫁时脚不能沾地。这可怎么办啊,现在去哪儿找个生辰好的人来充当清儿的父兄背她上轿啊?!” 身边安静下来。 半晌。 “世子,你做什么?”姑姑诧异道。 另一侧有温暖的体温抚上我的手臂,成钰扶着我到桌前坐下,然后把自己的鞋子脱了下来。 他抬起我的脚,将自己的鞋子套在我的绣花鞋外面。 “好了。” 他的声音仍是清清淡淡,“动作快些,不然赶不上吉时了。” 姑姑忙说是,招呼着丫鬟进来一起搀着我去王妃房里磕了头,然后一起来到前院。成钰的鞋子对我来说有些大,走路很不方便,可却很踏实,走得很稳。 出了前厅,就有喜娘上前来换下姑姑,领着我上了花轿。轿子里撒了五谷杂粮,我坐下后喜娘千叮万嘱,说是千万不能移动位置。说是坐定可保今后平安稳当。 我心里不以为然,然而还是轻轻点头,示意明了。 喜娘正准备放下轿帘,却不知为何停住。花炮的声音有些大,震得耳朵难受。喜娘凑上前来,道:“新娘子,这父兄的鞋子上了花轿后就可以脱了。” 我一愣,半晌才点点头。 下一秒,红色的轿帘就落了下来,遮盖住我与外界的联系。 身下一阵摇晃,轿子被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伸手掀起盖头,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鞋子,弯下身去把它脱了下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帘外却传来如意的声音。 “清儿姐,把东西给我吧,姑姑交代了,说是让我收着。” 王爷怕我初初出嫁会不习惯,因此派了如意跟着我去住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安定后再让她回来。 想了想,说了句“有劳”,然后将鞋子从帘子侧边悄悄递了出去。如意欢快的声音又响起:“清儿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今儿又是你出嫁的好日子,我不过替你拿双鞋,难道这都要谢。” 闻言勾起唇角,刚要再开口时轿外却有喜娘的斥责声。听见如意委屈的道歉,我也闭了嘴,把盖头放下,安安静静的坐着。 杨子玉跟我说过,我们成亲后就回漠城,与他家人同住。而现下为了婚事,他在城外租了一座宅子拜堂。 我曾想着他不过是个江湖少侠,哪来的钱财置办那么多东西。但他宽慰我,说是家里是经商的,因此小有积蓄,让我不要担心。我怕再说下去会驳了他的面子,于是也就不再提起。 不知走了多久,帘外才隐隐有官兵的声音,想来是要出城门了。趁着喜娘与官兵交涉的时间,如意凑到帘子旁边,轻声问我说:“清儿姐,这次是世子爷第一次去塞外那么远的地方,你却不能亲自送他,你会不会有些难过啊?” 我愣住,“你说什么?” 如意微微顿住,半晌用不确定的声音说道:“今日送了姐姐上轿后世子和王爷就要带兵去往漠城,姐姐难道不知么?”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喜娘叫着“起轿”。轿子又开始摇晃起来,把我整个脑袋都晃晕了。 今天就走?那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心里一阵惶恐,像是正在失去什么很宝贵的东西,想极力挽回却无能为力。 如意怕我着急,寻了时机急急解释:“听说是收到边防快报,说是青泽国主昨日驾崩了,青泽国内一片混乱,他的子息为了争夺皇位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因此王爷他们才赶着走的。” 身子猛地靠在木板上,砸得生疼。 “怎么了?!”如意紧张地问。 我苦笑,道一句“没事”后整个身子的力都压到了木板上。想起为成钰收拾的行李应该算是齐全了,似乎没有少什么。也不知没有人在身边伺候他习不习惯?漠城那么危险,他会不会受伤? 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了脑子,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唢呐奏乐声。原来今天有人与我一样,将要嫁为人妇,那还真是有缘啊。 这个想法让我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不再纠结于自己心里的混乱,仔细感受着另一个女人的喜悦,或许这样可以减轻一些我的惶恐。 奏乐声越来越近,甚至已经盖过了我们这边的声音。 “清儿姐,他们的花轿跟我们的一样诶。”如意略带惊奇地说,声音夹杂在乐声中,有些难听清楚。 “只是、”她有些疑惑,“路那么宽,他们为什么要朝着我们走啊?” “啊!”破空响起喜娘的尖叫,然后四周就是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不知是燃放了多少,就连我在轿子里都可以闻到刺鼻味。 轿夫和奏乐的人似乎都被炮竹惊到了,轿子动摇西荡起来,我的身子一下子砸到左边,下一秒又重重撞到了右边。脑袋被摇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轿外此起彼伏的是乱七八糟的叫喊声,突然炮竹声歇,轿夫动作也稳妥下来。 我长舒一口气,压下胸口的恶心,整整被弄得歪斜的衣服和盖头。屁股被五谷杂粮硌得生疼。想了想,放轻动作把东西从座位上扫下,再坐下时总算舒服了许多。 许是怕喜娘责骂,如意也不敢再跟我说话,四周只有乐声。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又开始人声鼎沸。我记得杨子玉租的宅子就在郊外,怎么会那么吵闹如闹市? 想掀了帘子去看,却又怕被喜娘见了生气。于是耐着脾气坐着,想着待会问问如意。 又走了一会儿,奏乐声停下来的时候,轿子也落下。 喜娘来轿边说:“新娘子,下轿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声音好像不同于方才。 压轿,喜娘扶着我下了轿。没有新郎踢轿门,也没有跨马鞍,她就这么领着我上了台阶。进去的那扇门有些小,不像正门,倒像是侧门。 走了几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杨子玉说好了是明媒正娶,现在让我从侧门进门,这又是什么道理? 猛地顿住步子,转向喜娘一侧。 她一惊,道:“姑娘怎么了?” 我不理会,顾自唤了几声“如意”,可却没有人应答。 难道… 猛地伸手把盖头扯下,喜娘的脸出现在眼前。先前送聘礼过来时我见过她,可现下面前这张脸却不是当初那个。 “你是谁?!”我怒目相问,“这是哪里?如意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喜娘顿时手足无措,见我生气了她也很有些害怕。我打量四周,刚才进来的那个地方确实是侧门,只是现在那里站了好几个家丁守着。 “爷” 喜娘突然出声唤了一句。 一个激灵,倏然转过身,旋转间珠链轻轻打到脸上,有些疼。 入目的男子头上束着紫金冠,身着紫色锦袍,静静站在那儿,就是一副绝世名画。长身玉立,星目中泛着丝丝计划得逞后的得意。 “是你?!”我听见自己近似于尖叫的声音,看见他瞳孔里倒映着一团火红的艳丽。 成风动作微微一滞,但立刻又换上上扬的唇角,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不错,就是我把你劫来的。” 我呆住,不能言语。 半晌,只能吐出一句,“你疯了。” 说完转身就走,但家丁见我冲来就立刻把侧门关上,然后死死挡在门前。 停住步子,我气急反而平静下来,转身冷冷对着成风,“你想做什么?” 他挑高眉角,道:“你得罪了我,难道就想这么混过去?你七夕失约,害得我…”他顿住,接着忿声道:“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那你到底想怎样?”我耐住脾气问。他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将我掳来,总不会就是为了让我听他抱怨几句吧。 他不屑瞟了我一眼,“我能把你怎样,不过是想教训教训你。” 我气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堂堂大烨三皇子,竟然为了这样的理由抢亲?! 我双手叉腰,冷冷道:“那现在人也抢来了,你准备怎么处理?” 成风微微蹙眉,半晌有些苦恼地道:“这我倒还真没想好。” 冷静!冷静!我不断告诫自己,现在出手的话自己讨不了半点好处。可是他的白痴真的让我忍无可忍。 一旁的假喜娘估计也是看不下去了,便出声道:“爷,既然姑娘也抢来了,依老奴看,不如就先把她安排在爷的院子里。等过一段时间,抢婚风波过了再说。” 成风稍一思量,便挥挥手:“照你说的做就是了。莫嫂,皇姐找我有事,这丫头就交给你了。”说完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就潇洒的走了。 被唤作莫嫂的那个假喜娘赔笑着道:“姑娘,你现在跟我去换换衣裳吧,这件喜服实在是太惹眼了。” 估摸着自己也跑不出去,不过细想来,难道先生说的转机就是这件事? 如此一想,心里的不忿也减轻不少。脸上退了些许寒霜,斜视着莫嫂,“您带路吧。” 她干笑两声,便引着我进了内院。找了件丫鬟衣服给我换上,然后带我到了成风的“潇苑”。一路上从莫嫂嘴里套出了不少消息。 大公主成悦十多年前嫁给了当时才华倾天下的状元郎司马希,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可是不过五年,司马才子就因风寒而去,而成悦也没有再嫁,一直留在两人共同的府邸为其守寡。这座府邸也就是我现在在的地方。大公主划了一处地方给成风住,但他平日一般都留在宫里,很难得留宿宫外。 听见这个消息,我顿时轻松了不少--若是让我天天对着那张脸,恐怕我会被气死。 因成风不常住,因此潇苑里的人很少。出了我之外,只有四个丫鬟,两个小厮,负责平时的清扫打理工作。他们见苑里来了新人,一时都很好奇,从我踏进门开始,就不知被偷瞄了多少次。 莫嫂带着我直往主卧而去,进了房间,便指着一旁屏风隔着的小床对我说,“你今后便睡在这里,如此一来,三皇子在此就寝时你也好照顾他。”接着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赶在我反对之前冲了出去。 我无奈地望着她急冲冲消失的背影,说不出半句话。 半晌,慢吞吞转过身,走到屏风后,把床铺理了理,静静躺了上去。 昨日一夜未睡,今天又被成风惊吓了一回,我现在的脑子根本就是一团浆糊,理不出半点头绪。又想着成风应当不会回来,心下放松,眼一闭,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许是太累了,以至于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我都是一阵好眠。最后竟是被饿醒的。 摸摸瘪瘪的肚皮,想了想,穿好鞋子出了门。我不认路,只记得莫嫂说过这苑里还有四个姑娘,于是便往侧房而去。 怡亲王府里下等丫鬟是八人一间,中等的是两人同住,而一等丫鬟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 我估摸着公主府应该和王府的设置差不多,那几个丫鬟应该是两人一间房。循着王府的旧规矩去找,果然就见一间房亮亮堂堂的,里面隐隐有嬉闹的声音传来。 等走近了,却发现她们的话题似乎是我。 “莫嫂亲自带着来的,难道是她亲戚?”丫鬟甲猜测道。 “不知道,但估计是有些身份的。”丫鬟乙接道。 “说真的,我瞧着那姑娘长得可真好看,要是能娶她当媳妇就好了!”是男人的声音,应该是两个小厮的其中之一吧。 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嘲笑,其间还夹杂着他恼怒的辩驳声。等笑得差不多了,丫鬟乙又道:“人家姑娘一来就住进了三皇子的房,摆明了是个什么打算。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完又是一阵笑声。 我无奈地望望苍天,然后低头俯视大地。看来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今晚本该是我的洞房花烛夜,人生美事之一。可此刻,我却穿了下人的衣服,饿着肚子站在院子里吹冷风。两相对比--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可心里却又分明有些欢喜,于是也不再怨恨成风。欢快地踏着步子上了台阶,轻轻叩门。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半晌,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路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我对着他笑了笑,友好地说道:“我是新来的。” 第12章 此地曾轻别(3) 他没有动作,只呆呆看着我。 “你个呆子!”一声娇喝,他立时被拉了进去,又换出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容。她上下打量我,忽然出声道:“你就是今天莫嫂带来的那个女子吧?”听声音是丫鬟乙。 我点点头。 “那你有什么事么?”她有些警备地盯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饿了,请问要去哪里吃饭?”边说边趁着机会打量了一下房里的人--四名丫鬟都在,而小厮却只有一个。看清后又把目光转回丫鬟乙身上。 她想了想,可能是见我的态度挺好,并没有什么挑衅的意思。于是让出一条路。“我们刚刚弄了些吃食,你若不嫌弃,就进来吃些吧。” 我笑着道谢,然后进了屋。与他们边说边吃。 丫鬟甲名叫春花,丫鬟乙叫秋月,其他两个分别唤作良辰、吉时。屋里的小厮叫做富贵,另一个小厮有事家去了,名叫平安。 他们报名字时我差点把满嘴的东西喷了出来,然后边咳边为他们这是谁取的名字。结果在意料之中--也只有成风那个白痴才会为了省事随口取名。 填饱了肚子,又问清平日的工作,之后看时间也不早了,大家就各自回房休息。 下午睡过头,回去后,一是没有睡意,而是肚子太撑,所以没有办法入睡。不想浪费时间,干脆爬起来将事情梳理一遍。 听成风的话,再加上那日钺少与世子说的“老三被人耍了…”,我想我被抓应当与这件事有关。可能是他与什么人打了赌我会来,可我却没去,因此他失了面子被人嘲笑,所以对我有所怨恨。再加上那日他去找王爷,王爷忙着我的婚事,并没有跟他说几句话,他可能也迁怒在我身上。 这样想想,自己也觉得我有现在的情况算是合情合理。看来以后还是不要太针对他了。 我原以为日子会很难过,可是没想到将近半个月过去了,我连成风的影子都没见着。每天早上起来后,跟着春花、秋月她们扫一下地,给盆栽浇一下水,日子闲闲散散。 反正原来也是丫鬟,所以对于现在的生活还是比较适应。秋月她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只是她或许误会富贵对我有意思,所以言谈之间难免有些奚落。但都被我一笑置之。 那个回家的平安也回来了,也是很不错的人。只是思想有些死板,每次看到富贵和我们几个厮混在一起谈天,他便会板着脸把富贵拖走,一边还嚷着“男女授受不亲”。直把我们逗得肚子都笑疼了。 其间莫嫂来看过我几次,见我过得不错也便笑笑就走了。过了几天,公主府里开始掌灯挂彩起来。见我疑惑,春花便解释,说是快到当年驸马与公主成亲的日子了,虽然现在驸马不在了,但大公主每年都要好好操办一回。会请大烨出名的艺人来表演,甚而也会有别国的歌舞。 听了这些,我心里也兴奋起来。上次王妃过寿时我因去看花灯,所以没有机会看到表演。这下可以大开眼界了! 心里一旦有了盼头,时间都是飞着过的。一晃眼就到了公主府宴客的日子,我们因着拨给成风的人,所以琐碎的事也没有人来吩咐,倒也落得清闲。 吃过晚饭,我们五个丫鬟就拉着富贵出了潇苑,平安虽生气,但念在一年才一两次这样的机会,所以也没有硬拦着我们。只是他却是不肯偷懒,傻傻地跑去帮忙抬东西。 但六个人一起在院子里摇晃,也确实太显眼了。几个人商量了一番,便拿定主意三个人一组,各逛各的。我和秋月、富贵分到了一组,捡着阴暗的角落往宴客厅而去。 一路上不停听人说起凌芜,且言语间带着无限崇拜。我便问道:“谁是凌芜?” 秋月嗤笑一声,富贵连忙帮我解惑:“凌芜是青泽第一琴师,传说他的琴艺出神入化,可感天动地。他从未在大烨出演过,也是只有公主这样的皇室宗亲才能请得动他。” 我点点头,心里也开始有了期待。看来这次会有很多收获的! 几人想找个视线好的地方好好观看表演,可是找来找去,不是容易暴露位置就是看不清舞台。最后秋月发了火,干脆领着我们去了后台,说是就在舞台侧边看了,这样还更仔细些。我们想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于是便不反对,乖乖站在石子路边的大树后,等着开场才混进去。 天色越来越暗,院子里都点起灯笼,颜色鲜艳,十分漂亮。 无意识地提着地上的碎石子,看了眼秋月:“什么时候才开始啊?”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快了快了,你急些什么?!真是没见过世面!”说完后继续盯着路过的小姐贵妇,细数人家穿了什么出彩的衣服,花了什么样的妆,梳了什么经典的发式。 我听得无聊,但又怕阻止会引发争执。见她也不注意我,便想着溜去后台,看戏子上妆也比听她罗嗦好。 踏着小木梯上了后台,里面人影穿梭。我面上装得镇定,反倒没有人怀疑,只以为我是来看看准备情况。 四处打量一番,见人家上妆换衣也颇有些意思。大烨的先不说,那些异域舞者都奇装异服,看着新鲜。 只是几个女子聚在一角,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看样子十分焦急。其中一个女子远远看见我,便招手示意她们停下,然后向我走来。她的头发长而卷,带着微微的褐色,在腰肢间摇摆,风韵十足。眼睛深邃,虽然半张脸被面纱遮住,但想必是个美人。 “请问你是公主府的丫鬟吗?”她在我面前站定,发音有些僵硬。 我点点头。“怎么了?需要我帮忙么?” 她闻言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眼里涌出几丝温和的笑意。“我们是从暮云来的舞者,受邀为大公主表演。”看她说的费力,我听得也很仔细。“可是我们有个同伴,想是水土不服,今天忽然上吐下泻的,怕是没有办法参加表演了。我想请你去向大公主说一声,我们的节目恐怕要取消了。” 让我去找成悦?那还不知会惹出多少事来。可她焦急的样子又十分让人怜惜,眼光一瞟,却见莫嫂正带着人在搬用具,于是大喊一声:“莫嫂!” 她顺着声音看过来,见是我,神情一惊,快步走上前。“你怎么出来了?!要是被人看…”说到此突然住了口,埋怨地瞪着我。 我尴尬地笑笑,看了看身边的异族女子,解释道:“莫嫂是大公主的身边人,最是得器重的。” 她心领神会,把事情经过与莫嫂重复了一遍。莫嫂越听眉头越紧。还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不行!这次的节目单子公主早已定下,来的客人也都是人手一份,若是中途改了,那我怎么跟公主交代?!不就是少了一个人么,想必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舞者也着急,“可明珠是我们领舞者,没有她,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跳啊!” 莫嫂柳眉倒竖:“那我可管不了,你找人替代也好,换一种舞也罢,总之取消是不可能的!”说完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我,“赶紧给我回院子,别惹出什么事来!”然后继续忙去。 我不好意思地看看那舞者,“对不住啊,没能帮到你。” 她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怪你的…,只是这支舞所有东西都是计算好了的,去哪里找人…”声音突然顿住,她双眼发亮地盯着我,嘴里啧啧称奇。“这位姑娘,你的身形与明珠倒是极其相像,不如你就帮帮我们,替她跳一场吧!” “我?!”我大惊,连忙摆手,“我、我不行的,我不会跳舞。”边说边转身欲逃。 可她的同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们身边,将我团团围住。她们听见女子的话,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一面点头一面用那种我听不懂的话交流,看样子十分赞同。 领头的女子一把抓住我的手,“你就当是做做好事,不要再推辞了。我先跳一边明珠的舞给你看,你能记住多少算多少吧,我们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莫嫂虽不能取消节目,但却帮忙把次序调到了后面,好让我们有时间准备。 我是赶鸭子上架,被逼着去换了衣服,然后和异族女子舞衣来到空地上,看她示范。舞衣笑看了我一眼,眸中风情万千。右脚轻点,身子旋转,裙子随风而舞,美不可言。 她跳了一遍,又看着我跳了一遍,然后便放下心让我自己练习。 我见她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心里起了逃跑的心思。可想想她们若出不了节目,还不知会有什么惩罚。于是就当自己做一回好人,认真地重复着动作。 异族舞蹈热情奔放,动作幅度也大,不过一会儿,我就已经累得不行。额上起了一层薄汗,两腮温热,身子一软便靠着一棵树坐下。 午间的燥热早已被夜晚的凉爽取代,凉风习习,吹到身上分外舒适。长长舒了口气,心中浮起一种劳累后可以清闲的满足感,双眸微眯。 蝉鸣阵阵,月光合着远远传来的灯光罩在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暖意。 “你可是九天玄女误落凡尘?”一道清醇的嗓音响起,近在咫尺。 猛地睁开眼,见一白衣男子正俯身看着我,紫色的眸子清澈见底,隐隐透着寻到宝藏后的得意与欢愉。 心下惊愕,但却因着他身上散发的能够让人安心的气息而放松下来。心思一动,蓦地弯起唇角,下一秒便看见他的眼里倒映着女子的娇笑。甜美可人。 双手环上他的颈间,借着力微微起身,鼻尖几乎与他的下颌相触。 “我下凡来寻你,你难道不知么?”我缓缓说着,语间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身子蓦地一僵,忽然低笑了一声。猛地用双手环住我的腰,接着一用力,揽着我站起。我们相隔不过一尺,彼此间心跳可闻。 “我想,”他低声道:“我必是也在等你来寻我。”空着的手轻轻抚上我的下颌,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在月色下剔透若玉,干净美好。 “我…”我原先不过是想开个玩笑,谁知他也就着玩起来。现下身子早已僵住,只知道呆呆看着他。 他忽然低笑一声,放开环住我的手,退后一步看着我。紫色的眸子和月光交相辉映,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调戏与被调戏,其实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沉默得可怕。 “你可是公主府里的人?”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出声打破僵局。 他淡淡一笑,不说话。 他不过静静站在那儿,却翩然若仙,仿佛他才是那个谪仙下凡尘。 我想再问,可又怕唐突。 “若有机会,我必劫了你去。”他突然开口说道。 “啊!”我愣愣喊了一声,然后点点头,“好啊!” 他微微顿住,片刻后眼里涌出笑意。 远远看见舞衣走了过来,想必是时间快到了。我笑道:“我还有事,下次再见。”说完越过他朝舞衣跑去,他手伸了一下,可还是落回身侧。 舞衣走近了些便停在原地,神色复杂。 我跑到她面前,看见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怎么了?” 她一惊,朝我笑得僵硬。“没事,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丝质的面纱覆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铺满红毯的舞台。 音乐声起,异域的乐器奏出别样风情。舞姬们掐着时间出场,一点点扭动着腰肢,媚眼如丝。 舞衣趁着空闲看了我一眼,我朝她点点头,抓紧手中的白绸,深吸一口气,立时从房梁上荡下。凉风迎面而来,吹动了额前的留海,细细地晃动着。天空中顿时飘下无数桂花,芳香四溢。 舞台下响起一片吸气声,似乎是被这样的出场方式惊住。等到脚一落地,我也不放开绸子,而是继续抓着它,凭借其舞动着身子。动作全在方丈之内,可舞步却是妙曼不可言。 舞衣赞赏地对我一笑,舞得更起劲。 一步、两步,折身,下腰,我仿佛也把这当成是自己的使命,用尽力气去演绎这段舞蹈。心里的惆怅,还有那些看不清未来的迷茫都随着汗水一点点流出来,头脑渐渐清明。 眼神一瞟,见台下的达官贵人们早已是入了神,成悦手里拿着一杯酒,神色愣怔,仿佛并没有将这一切看进眼里。可是她既然不喜欢这些歌舞,那又为什么每年都大费周章地准备呢? 目光一转,只见坐在成悦下首的紫衣男子微微蹙眉,似乎颇为疑惑地注视着舞台,更确切地说是注视着我。 我心里一惊,随即顺着音乐声快速旋转起来,裙摆舞出一圈涟漪,虽妖艳,但也不失清丽。 只希望他没有认出我。 随着最后一个转身,音乐戛然而止。众人微微提起裙摆,行了礼,急急从侧边退下。 第13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1) 还没等我喘口气,莫嫂便冲上来把我原先的衣服塞进我怀里,直催我赶快换了。 换上衣服出来,就听一个舞姬问道:“舞衣姐呢?” 其他众人都道不知,我想了想,顺着原先下台的路找去,却见舞衣站在侧边,斜倚着柱子,目光痴迷。她出了神,就连我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发现。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屏风,上面是疏离的水墨画,山水淡渺,意境深远。屏风后摆了琴案,上面焚着香,香气清幽淡雅,十分好闻。 琴后坐着一位白衣男子,正双手抚在琴弦上。他微微一顿,双手轻轻拨动琴弦。一个个乐音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带着浅浅的忧伤和欢愉,两者似乎矛盾,但却又是那么真切存在着。听进耳里,流进心里。 像是咬了一颗梅子,嘴里酸的苦,却偏偏透着甜。让人欲罢不能。 那琴声一时像是在唱着天上的明月,朦胧美好。下一刻又似乎奏起一地落梅,凄清惆怅。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它仿佛在讲一种东西,一种我也曾有过的东西。那么熟悉,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男子的手白皙修长,看着十分眼熟。舞衣似乎融进了琴声中,眼里浮起一层泪,嘴角却分明带着浅笑。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安静。想来也是,这样只应天上有的音乐,是会让人沉迷。 成悦突然站起身,静静看着舞台。所有人都被她惊住,转目注视着她。成风眼里的担心十分明显。 只有屏风后的男子还是那样淡淡然。 半晌,成悦却只是勾了勾唇角,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抛下酒杯转身而去。行进间脚步有些虚浮,成风瞪了台上一眼,紧跟着追去。 台下立时一片唏嘘。 抚琴的男子站起身,弹了弹自己身上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灰,转过身。 一双清澈见底的紫眸撞入眼中。 他的眼睛那么干净,可身上却像是覆盖了一层忧伤的月光,直让人看得心疼。 他显然看到了我,对着我几不可见地颔首,接着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只是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我分明感到舞衣的身体微微僵硬。 等男子走远后,舞衣回转过身,见是我,“呀”地叫唤一声,随即歉意地笑笑:“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把疑问压下,“她们都在找你呢,偏你跑到这儿来发呆。”见她有些尴尬,随即拉起她的手,“快走吧,不然大家都以为你被人拐去了。”舞衣顺势而下,跟着我走了。 回到潇苑时天已晚,漆黑一片,只苑门上一左一右挂着两盏灯笼。我远远便看见秋月一脸气愤地回了屋子,剩下富贵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院子中央。 我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看我,眼里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啊,我不过夸了几句你舞跳得好,她就变了脸色。” 我呆住,差点没有忍住笑声。半晌,拍拍他的肩。“许是她肚子饿了,所以心情有些烦躁。你明儿一早做了点心送给她吃,她定就没了脾气。” 他似乎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于是道谢后也走了。 我借着月光回房,因实在太累,便脱了鞋后直接和衣躺在床上,歪向右侧闭了眼睛。不久就迷迷糊糊起来。 门板“吱呀”一响,我立刻惊起。睁大了眼睛望去,却见一道欣长的人影立在门外。 他似乎也被我的存在吓到了,半晌,才疑惑地问了句:“季清儿?” 我急忙从床上跳下来,连鞋子都没敢穿,一把拿起枕头。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他愣住,慢慢脸色开始变幻,眼里冒出血丝。“你说对着你这样的,我能干些什么?!”一字一句,仿佛恨不得将我整个给生吞活剥了。 我尴尬地笑笑,却仍把枕头抱在怀里。 成风与我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投降。他叹了口气,走进来坐在桌边,面色隐隐透着疲惫。 他提起茶壶,似乎发现什么异样,揭起壶盖朝里看了一眼,接着转头瞪着我。 我反瞪着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弃。自己提着壶出去,过了半会,又提着回来,自己倒茶喝了。 见他没有别的意思,我慢慢把枕头丢会床上。小心翼翼移步到桌边,一边吹着火折子点燃蜡烛,一边注意他的反应。 忽然觉得口渴,于是慢动作坐下,看他没有反对,然后趁着他不注意,迅速把茶壶提过来,为自己倒了杯茶。 成风的脸开始僵硬,并逐渐有抽搐的趋势。 半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匆站起身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伸手往床底一摸,然后提出来一坛酒。酒坛上都是灰,他吹了吹,于是灰尘就满天飞。 幸而我离得有些远,那些灰没落在身上。 成风咳了几声,接着转身对着我,笑道:“还好这酒还在,刚才也没喝够,你有没有兴趣一起?” 我一直觉得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但就是大而化之。虽然有些时候挺小家子气的,但不会太认真。不然我现在恶业不能好好站在这里。 可我实在太累,于是摇摇头,退到屏风后。“不用!我要睡了,你自己喝吧。” 他呐呐骂了句“不识货”,就自己提着酒走出门。不多会儿,屋顶上一阵瓦片响声,像是他爬了上去。 我又躺回床上,闭着眼睛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不知为何,脑子里一直浮现着成悦听了琴曲后的神情,那是一种惆怅,像是狂欢后留下的空寂,能够直入人的心底,只觉得胸口隐隐发疼。 下了床,走到屋外,仰头看着屋顶。成风一个人坐着,时不时就着酒坛喝一大口,因为动作粗鲁,衣领一圈都被酒濡湿了。看了看周围,不远处有一道梯子,于是连忙小跑这把东西搬过来,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半蹲着,放轻动作慢慢移动到成风的右手边坐下。月亮就在身后,把我们的影子映得长长的。 “你不是不来么?”他闷声说了句。 我“嘿嘿”一笑,“我不是怕你想不开么,所以上来陪着你。” 他嗤笑一声,把酒递到我面前。 我想了想,还是接过来,喝了一口,喉咙顿时火辣辣的,仍不住咳了起来。 成风又是一番嘲笑,但我决定不计较。把酒还回他手上。 “你恨不恨我?”他突然出声问道。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侧着头呆呆看着他。 成风却没有看我,而是低着头看我们长长的影子。“你在出嫁路上被我抢来,不管是哪个女孩子都会恨死我吧。” 他的表情很认真,像是小孩子犯错后的一脸心虚。我却遥遥头,“我不恨你的。” 他微微抬眸,侧首疑惑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叹口气,“月升日落,花开花败,这些都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事情,谁又能说出为什么?” “这是命,我很信命的。”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说过一番话,字字出自真心。可他的表情却像是见鬼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淡淡笑起来。笑容像春风一样,温暖明媚,眼睛里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辰。 “其实我不该问你的,毕竟你只是个小丫鬟,我堂堂大烨三皇子,根本没有必要向你交代任何事情。”他面上诚恳,嘴里说出的话却让人想发飙。 我咬牙,“那还真是麻烦您老人家了!” 他又低头看影子,“我也是有感而发罢了。你可知今日我大姐说了什么?” 我立马抛开愤怒,好奇地追问:“说了什么?” “大烨虽然要求女子要忠贞,可那也只是对民间女子罢了。皇室的公主,从来不需要遵守那些东西。我三姑嫁了三次,四表姐也嫁了两次,皇室的女儿向来都有人求着要娶。”他口气淡淡的,听来十分平静,却没有回答我的话。 “姐夫去了之后,母妃也劝过大姐,说让她再找个身份相当的人嫁了,总好过守寡,冷冷清清的。”成风抬头看了一眼夜幕,“可是大姐一句话都不说,只要听到母妃提起这事,立马起身走人。” 我听得入神,没想到那个一身红衣如烈火般艳丽的女子竟然这么痴情。 “原先母妃想,不过就成亲五年,再喜欢,又能是多喜欢呢。于是变着法子让大姐和各种青年才俊见面。甚至有一次,来的是异姓王欧阳临。那也是个响当当的人才,文才斐然,武艺出众。他与大姐相谈甚欢,母妃心中甚是欢喜。可那一夜,大姐喝醉了,哭得满脸都是泪,多少人都拉不开,她却只知愣愣扯着欧阳临的袖子一遍遍喊‘天涯’。” 说到此,他苦笑一声,“天涯是姐夫的字,原是姐姐说自己最想的就是逍遥山水间,浪迹天涯。于是姐夫就把字改成了天涯,说是姐姐永远在天涯。虽然失礼,但从那以后,母妃就再也没提过再嫁之事,而我,也永远记得姐姐那夜哭得伤心欲绝的表情。” “我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姐姐也该忘得差不多了。她每年都弄这个宴会,可却没有失态过。没想到今日凌芜一曲,才让我明白姐姐从来没有忘记。” “你怎么知道?”我忍不住插话。 成风斜睨了我一眼,猛地灌了一口酒,“今日她站起来后,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去了供着姐夫画像的佛堂,无论我怎么喊,她都不肯出来。” “大公主到底说了什么啊?”我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满脸期待。 “她说”,他语调很低,颇有些寂寥,“直道相思了无益。” 接着他十分困惑地看着我,“你说,既然姐姐知道相思徒然,无济于事,那为什么还要一直放在心里,不肯忘记?” 他的脸上全是迷茫,像是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举目四望,辨不清来时路。 我细细想了想,然后认真地回望着他。“你难道不知道这话的下一句是什么吗?” 他摇摇头,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喜欢看诗词。” 我看着他,说得极其认真:“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继续不解地望着我。 “这两句话说的是纵使明知相思无益处,但还是愿意为了这一份感情而惆怅终身。”我顿了顿,接着道:“这世上最难遗忘的就是已经不在了的人。” 他仿佛更困惑了,“人都不在了,时间一长,怎么还会记得?” 双手环膝,把头支在双膝之间,双眼注视前方。 “人若活着,会做许多讨人欢喜的事,高兴的事多了,会感动,会记在心里。可难免也有让人伤心的事,日子久了,总难逃过相互怨怼,两看生厌。但人若死了,留下的就只有记忆。不管他做过多少令人生气的事,都会自动忘了,心里有的,只是他的好。要是一个人对你好了一辈子,你还会忘记他么?” 良久,他点点头,“你说的似乎很有些道理。”随即把酒递到我手里,“那我就请你喝酒作为解惑之谢吧。” 我高兴地接过来,小抿一口。咂咂嘴,做出回味无穷的样子。 他似乎觉得十分好笑,但也不说我。只是神色间仍有些寂寥。 “对了,你是怎么认识双双的?”一时间想起来,颇为好奇,于是忍不住问他。 他想了想说:“是有一次到青楼喝酒,遇到有人轻薄她。我一时看不过去,就出手帮她解了围。” 哦,原来是英雄救美,不过也难怪双双倾心于他。大烨三皇子,身份尊贵,又相貌不凡,倒是女子心中的良人之选。 他神色奇怪地看着我,“你作甚盯着我看?” 我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只是细想起来,我们也认识许久了,可是好像一直没仔细看过你。” “第一次七夕,本来就是晚上,自然看不太清楚。后来每次见面,你都想躲瘟疫一样躲着我,哪里能看的仔细。”他不屑地说。 我本来就不能喝酒,现下不过几口,就有些微醺。脑子有点迷糊,于是想回去睡觉。可还没等我站起来,成风就猛地把酒坛丢了出去,隐隐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面对着我,道:“母妃只有我一个儿子,大姐只有我一个亲弟弟,三个皇子中我的年纪是最小的,所以我从来都是得到宠爱,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我当然知道他的随心所欲,要不然我也不会因为一次失约而连婚事都黄了。 他微微一笑,眼睛里有亮光一闪一闪,像萤火虫一样可爱。 “那我现在要从这里跳下去。”他说着指了指身后。 我边立起身边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根本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里。“要跳就跳吧,摔死最好。”虽然只是一层,但公主府里的房子都十分高大,这样的高度跳下去最起码摔个半残。 他却奇异地没回话,而是神秘地笑笑,忽然一闭眼整个身子向后倒去。 我大惊,急忙伸手去拉他,可他忽然睁开眼反拉住我的手,一使劲,顿时我整个人都被他带了下去。 风迎面而来,本来就迷糊的脑子一受惊立马昏了过去。只记得耳边浅浅的笑声和脸侧传来的暖意。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移到正中,吃了春花给我留的早饭便开始一天的打扫工作。富贵果真听了我的话,一早拿了吃的来哄秋月,这下两人关系也已缓和。 成悦仍然在佛堂里没有出来,滴水未进,急得从小照顾她的乳娘团团转,却没有任何办法。成风已到弱冠之年,所以必须回宫里上朝。而这件事也不好让圣上或是丽妃知道,只能公主府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我心里怜惜她的痴情,于是做完自己的事后就转啊转,转到了佛堂。佛堂外只站着乳娘和几个公主的贴身侍婢,不住地对着屋里说着什么,可却没有任何回音。 这种有关于回忆的伤痛,只能靠自己来消化,别人帮不了什么。可是成悦继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早晚会受不住的。 但我一个小丫鬟,人微言轻的,又能起什么用呢? 心里越想越堵,顺手扯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轻咬,在小径上走来走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个主意。既然是昨日凌芜的琴声勾起了成悦的相思之情,那似乎也只能找凌芜来解决了。 天已黄昏,晚霞如火,艳丽非凡,但其中偏偏透着朦胧。明明是干净的天空,却像起了雾般。成风因担心成悦,下朝后就来了公主府。我找到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他听后沉默半晌,点点头,命贴身小厮去请凌芜。可不久后小厮却来报,说是凌芜不肯来。 凌芜是天下第一的琴师,自然心气较高,向来不肯轻易示艺于人前。他昨日肯应下前来演奏,已经算是例外。 可依成风的脾气又哪会管得了这么多,一听就发了火,恨不得去把凌芜给千刀万剐。虽然最后被我好说歹说给劝了下来,但仍是愤愤不平。 他甩开我的手,“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了想,取了纸笔写下一句“怜妾一片相思意,共君此生无怨尤”。最后署上“九天玄女”四个字,交由小厮送去给凌芜,只盼他能怜惜成悦的一片相思。 昨夜凌芜曲子里弹的东西,我也有。那种甜蜜与酸涩交织,痛苦与快乐并存的情感,终是万劫不复,依旧甘之如饴。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明明白白,却又隐晦的相思之情,触动了成悦内心的思念,所以她才会去司马希的画像前,顾自怀念。所以她才会逃避现实,不敢去想已没有爱人的世界。 过了许久,凌芜才跟在小厮身后而来。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黑发松松绾在脑后,剩余几缕垂于肩上,紫色的眸子微微闪着光,神情淡然。 他周身分明有谪仙之气,行走于红尘之间,却不然纤尘。甚至可以说,他是我此生见过最干净的人。他的干净不似杨子玉那样的没有心机,而是一种仙人之气,淡然高雅。仿佛脱于世俗。 我见成风面色不善,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于是快步走到凌芜面前,笑道:“凌芜大师,真是辛苦您了。” 他微微勾起唇角,“我是因为你想见我,我才来的。”表情真挚诚恳。 “啊”,我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半响,尴尬地笑道:“您真会开玩笑。”说完不等他有回应,连忙指着佛堂道:“只求您帮帮公主吧,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 他微微挑眉,“与我何干?” 我连忙回头看了一眼成风,果然,他的眼里开始冒血丝,很显然已处在发火的边缘。 “公主,您就出来吧。你不管别人,但乳娘已经一把年纪了,怎么经得起你折腾啊!再说若是驸马在世,也必不舍得你这般…”乳娘的哭声传过来。 第14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2) 下一秒,成风眼里的血丝退去,渐渐回复一片清明。他走到凌芜面前,道:“凌芜大师,我成风此生从不求人,但今日我请你帮帮家姐。只要你肯,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直到这时,凌芜眼里才隐隐透出些兴趣,他问道:“我要什么你都给么?” 成风一愣,坚定道:“只要不损害我大烨,你要什么都可以。” 紫眸一转,静静看着我,“我要她。” 我愣住。 “我只要她。”凌芜再次重复,“只要你把她给我,我就帮你劝说大公主,让公主进食。” 成风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一时间只知呆呆看着我。半晌,他终是叹了口气。“清儿,对不起。大姐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僵住,根本没有办法说话。若是说当初被成风劫来,我有气愤,有点小难过,可我心中知道他并不是坏人,他不会真的伤害我。所以我可以一直留在潇苑。可凌芜虽然对我也无恶意,但他毕竟是暮云国的人,我要是跟着他,必定要离开大烨,不知去向何方。而且,他于我毕竟只是个陌生人。 我不说话,成风也不说话,空气沉默得能滴出水来。 成风的眼里有歉意,但更多的是对成悦的担心。不知过了多久,我僵硬地牵起嘴角,“好啊。” 心里有千万种感受,可是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拒帮助成风。或许是我自掘坟墓,要不是我自己把凌芜找来,也不用面对现在这种状况。 成风闻言松了口气,他认真地看着我:“今日是我欠你,将来若有机会,我必会回报。”然后转向凌芜:“现在可以了吗?” 凌芜点点头,唤了一声:“琴月。” 他身后一个抱着古琴的琴童便走了上来,另外几人也不知从哪里找来工具,不过眨眼间就摆好了琴案,焚好了香。 他走到琴后坐下,双手抚上琴弦。并没有多想,月华般的琴音便流淌了出来。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只有音乐存在着,舞蹈着。 透过琴音,仿佛看见一对情人在共看黄昏,他们耳鬓厮磨,情深如许。他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透散发出幸福的味道,他们的笑容,像是这世界最美的一幅画,价值连城。 可不知为何,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孤寂地站在黑夜里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她的神情抑郁,充满了绝望。男子的魂魄就站在她身旁,她却看不见。 如若有一天,我离开了你,那你一定要继续好好活着。只要你心里有我,那我们仍然是在一起,没有任何人、事可以把我们分开。 我要你知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你能够幸福。哪怕不是因为我,但只要你快乐就好。如果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逢,不管你是否还是初见时的模样,我依然会第一眼就认出你,然后好好爱你。 请你好好保重自己,等待重逢的那一刻。 情人的面容渐渐消失在雨夜,面上一凉,才发现竟满脸都是泪。但这泪却不苦涩,而是带有一种幸福的期待,仿佛在等待命中人的出现。 琴声渐小,终至停止。 满院安静。 下一刻,佛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成悦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口。侍婢欢呼一声迎上前去,成悦遥遥对着这边露出一个浅笑,下一秒,便整个人瘫倒在侍婢怀里。 凌芜转向我,表情淡然:“走吧。” 成风早已朝成悦奔去,又哪里顾得上我。不由苦笑一声,“好,不过我还要去拿些东西。” 成钰送的耳坠我一直带在身上,可是凤冠霞帔还在屋里。那东西怎么说也是王妃送的,弄丢了不好。 凌芜点点头,“我在正门等你。” 于是我就往潇苑的方向而去。春花秋月都各自在忙自己的事,看见我回来也没说话。倒是富贵凑了上来,“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 我摇头道:“没事。只是我家人来接我,我要走了。你们以后好好保重。” 虽然在公主府,但到底是下人,身份低贱。他听我说家人来赎我,想着我就能脱离奴籍,于是也替我高兴。当下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就忙着把消息告诉众人。 我苦笑,继续朝成风的屋子走去。找了一块布把嫁衣包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曲曲折折,问着人走到了公主府大门。一辆藏青布马车停在门前,名唤琴月的男子看见我便挥了挥手,扶着我上了马车。一掀帘子,凌芜靠着墙壁微微闭着眼,像是有些累了。 我回过头疑惑地看看琴月,他轻声道:“公子每次弹琴后都十分疲倦,需稍作休息。” 我点点头,放轻动作在他身边坐下。琴月放下帘子,与车夫坐在一处。马车慢慢地驶动起来。 我看凌芜似乎是睡熟了,便不打扰他。微微侧过身子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马车离公主府越来越远。那是个我原先想逃却逃不开,现在离开却又有些伤感的地方。 “你不想走么?”清雅的嗓音从耳边传来,我一惊,车帘落下。回过头,却见刚才还睡着的凌芜正睁着一双紫眸定定望着我。“你若真的不想离开,我就放你回去。” 回去?回去做什么? 我淡笑:“不是舍不得,只是有些惆怅。” 他蹙眉,“若不是舍不得,又为何会惆怅?” 我细想了想,答道:“这惆怅不是关于这个地方,而是一种对于物是人非的感伤。” 我不知他是否理解了,但他却没有再追问。眉眼间的倦色越来越重,终于有睡过去。 没有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琴月在车外轻声唤道:“公子,到了。” 我侧眼看凌芜,见他还在睡着,于是掀了帘子,轻手轻脚下了车。“他还没醒。”说完才开始打量四周,却发现马车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出了城。现下我们正在城外的一座寺庙前,这里香火并不算旺盛,因此也较为清幽。 琴月明了,也不去催,就静静站着等凌芜醒过来。我觉得这有些荒谬,好歹把他叫起来进了庙里再睡啊。可看琴月等待的姿势,好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般。于是我也不好意思打扰,跟着他好好站着。 天色越来越暗,等到庙里都已燃起灯火时,凌芜才醒过来。 一行人进了寺,主持看在银子的份上又急忙叫人做了些吃的送来,然后每人一件屋子的安排好了住处。 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月光透过窗子模模糊糊地透进来,在地上形成一块明亮的色彩。失眠实在是这世间最痛苦的事。实在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走到窗前。 推开窗子,一轮明月当空。 每次看见月亮,我都会想起成钰。这甚至已经成了一个魔咒。我心里认为的是,如果把一个人当做什么,只要看见那样东西你就会想起那个人。而成钰就像月亮。 高高在上。 心里又突然生出些难过来。 眼角一闪,就见一团黑影从花草丛中闪过。心下疑惑,连忙推了门跟过去。却见那黑影一路不停留地来到了凌芜房外。或许是因为下午睡得太久,以至于现在没有睡意,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见凌芜正拿着一卷琴谱在灯下细看。 黑影躲在树后,痴痴地看着凌芜。 背影熟悉得让我轻易就想起她是谁。那日跳舞时她就在我的前面提醒着我动作,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只是她为什么半夜前来偷看凌芜? 想起她那日痴迷的目光,难道她心中喜欢他? 不由得叹了一声气,凌芜那日冷漠的目光,早已昭示了舞衣的结局。 “谁?!”舞衣一声厉喝。 没想到她如此警觉,我不过微微叹气都被她发现。 正准备认命地站出去时,凌芜却不知为何推门走了出来,静静站着,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 舞衣身子一僵,慢慢转回身去,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我、我只是,想来看看您。” 她用的是敬语,而凌芜也接受得理所当然。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许是月光的作用,凌芜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你回去告诉主子,我自有分寸。” 舞衣的脸色更差,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下头,声音有些苦涩,“是,奴婢明白了。只是还请您尽快回暮云,主子在等您。” 凌芜淡淡点头,“我明日便走。”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顺手带上门。然后走到窗前,把窗子也关上。 留下舞衣黯然独立,半晌,她才慢慢走了。 直到她的影子完全消失,我才长舒口气。心里疑惑渐起,主子?凌芜口中的主子到底是谁?这世上难道还有人能让这样谪仙般的人物臣服么?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明日凌芜便要出发前去暮云。那这样一走,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心思一动,当初在公主府是因为守卫重重,所以没有办法逃走。但现在在荒郊野外,要离开应该不难啊! 这样一想,心中的计划渐渐成形。看天色快要亮了,急忙回了屋子拿上包袱悄悄出了门。或许是凌芜没想到我会离开,他对我就像对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琴月一样,并不提防。虽然有些对不住他,但我从来就没承诺过一定会跟在他身边。所以只能利用他的信任,逃离他。 一路上碰见几个巡夜的人,但都被我有惊无险的躲了过去,最终平平安安地出了寺门。 紧赶慢赶总算在天亮前来到城门口,等着城门一打开就直奔怡亲王府。 在公主府的那段时间,或许是因为与外界隔绝,所以我并没有听到过关于王府或是杨子玉寻找我的风声。但现在逃离了一切控制,我最想回到的地方就是生活了十六年的王府。 走到前门,却发现守门的换了人,我并不认识。想了想,还是熟门熟路地走上前去,准备自然地进门。谁料还是被拦了下来。 “闲杂人等不要乱闯,小心丢了性命!”一个小兵横眉竖目地对着我。 我赔笑:“小哥,我是府里的丫鬟,前些日子出府办事了,这才回来。”边说边侧了身子让他看看我肩上的包袱,“想必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您没见过我。” 小兵皱眉,望向另一个人,“你认识她吗?” 那人摇头,“也没见过,不如咱们先去找个人问问再说。” “也好”,说完看向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连忙道谢,“我叫季清儿,是世子爷房里的。烦劳小哥了。” 拦下我的小兵点点头,转身进去了。不多时,又走了出来,挥着手把我往外赶,“快走快走!也不知哪来的野丫头,竟敢冒充世子爷身边的清儿姑娘?!”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声辩解:“我没有冒充,我就是清儿啊!” 小兵挑眉:“这府里的人都说清儿姑娘已出嫁好几天了,你也不先打听清楚就来冒充,怕是不想活了!”说着走上前就把我往外赶。 我拦住他的手,“出嫁的那天出了意外,我被歹人抓了去,今天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若不信,麻烦去叫一下赵姑姑,她自会给我作证!” 他怒气上涌:“你还想让我挨骂?!王妃说了,她昨儿个还去看过清儿姑娘,人家好端端在夫家待着,哪儿来的歹人?!快走!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小兵双手用力一推,我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上。手掌心重重在石板上挫出一道伤,可我却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整个人仿佛都已石化,脑中不停回响着刚才听到的话。 王妃说了,她昨儿个还去看过清儿姑娘,人家好端端在夫家待着… 王妃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难道是有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顶替我嫁到了杨家? 疑惑不解,抬头看了看写着“怡亲王府”四字的御赐牌匾,再看了看一脸凶意的士兵。 今天想必是回不去了。 不过天色尚在,不如趁这个时候去杨家看看,若是真的有人冒充我,我定要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拿定主意便挣扎着站起身来,一路朝着城外去。杨子玉租下的宅子我先前去过一次,虽然是坐轿,但曾掀了帘子看看,所以大致方向还是记得清楚的。 可找到了地方,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下看房子的一对老夫妇。 根据他们的说法,原来早在我嫁人的那一天晚上,杨子玉和他义兄一家就走了。走时十分匆忙,像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我顿觉浑身无力,连忙追问:“那日可迎到了新娘子?” 老先生摇摇头,“花轿送来了,可轿中空无一人,只有几块大石头。可把杨公子吓了个半死,连忙带着人一路找回去,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他原本是想留下来继续找的,只是他那大哥千劝万劝,才把他给劝走了。” 临了,他又加上一句,“那送轿来的小姑娘也是哭了个半死,差点没寻块石头撞了。最后也是我家好婆子好说歹说,才止了眼泪回去复命” 第15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3) 我想着他口中所说的小姑娘指的必定是如意,可若是她已回去复命,那府里的人没有道理不知道我出了事啊?更何况,王妃还说了那样的话,她是什么心思我真是一点都拿不准。当下只得苦笑着问老先生:“老伯,杨公子走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他细想想,道:“他那日只说若是新娘子来找他了,让她去漠城寻一家玲珑客栈,杨公子在那儿等她。”说完他又叹息:“也不知他还回不回来,若是不来,这么大的房子等我和老婆子百年之后岂不要荒废了!早知要走,当初又何必花大手笔买下这等身外物呢。” 我一惊,杨子玉曾说过这宅子是租来的,但如今听老伯一说,竟是他买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最多只是觉得心中有些对不起他罢了。当下便谢过老伯,照着原路返回。 可走着走着,却突然顿住脚步,举目四望,一时间竟不知该去往何处。想起那日成钰曾说他以为王爷会收了我,他与我相处多年,也有这样的想法,更何况是王妃呢。想必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不让我回王府。 不过也难怪,自小王爷就对我极好,有时甚至超过了他对成钰。只是只有我们自己明白,王爷与我之间,不过是像父亲与女儿一般的感情。他疼爱我,我尊敬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这样的话,我又如何去告诉王妃? 现在回不去王府,我失了家,也便失了方向。天地之大,我又能去哪里呢?顿时一股悲凉从心间升起。 正暗自惆怅,远处却突然传来马蹄声。此时太阳以至正午,倒让我心里的凉意降了一些。 微眯着眼,向发出声响的方向看去,一匹棕色的马正朝这边飞奔而来。马上的人面目有些模糊,直到来到面前,我才看清。不可抑制地惊讶,“怎么是你?!” 来人翻身下马,额头上都是汗,看起来十分匆忙。明明是狼狈至极,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温润优雅,让人入沐春风。 他紧紧盯着我,仿佛害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那样认真的神情,就像我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唯一。 “你…”吃惊于他的表情,我竟什么都说不出。 他有些激动,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感恩。似乎直到确认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我,他才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 “还好你没有走,还好你还在这里…”他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我蹙眉,疑惑地打量着他:“二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萧意逆光而站,周身都被太阳镀上了一层美好的颜色,看起来那么温暖。 听见我的问话,他反倒不慌了,镇定地看着我,眼里有大海一般汹涌晦涩的感情,让我看不懂。 他怜惜地看着我,“走了那么久,想必你也累了。不如先跟我回府休息一下。” “啊?”我一时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但随即想到另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从未找过他,按理说我们之间也并不算熟稔,他根本没有注意我的道理。更何况还是自己亲自追来。 不过他只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答:“家里下人出去采买碰巧见到你在怡亲王府门前,回府后跟我说了一声。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与成钰亲如兄弟,自然也把你当做自己人。”顿了顿,接着道:“我怕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会有麻烦,因此想接你到我家里住些日子,一切等成钰回来再作打算不迟。” 心里顿时涌起感动,没想到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竟然会是李萧意。 泪盈于睫,却见他立马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急得脸色都快白了。 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才明白我并不是在难过。面色也好看了许多。 “清儿,你跟我回去可好?”李萧意征求我的意见,眼里都是真诚。 我点头,嘴上却说不出感谢来。他也不在乎这些,笑开了花,竟不似我平常见的那样。快速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马边。他一直背对着我,不知是不是怕我拒绝。只觉得他的手烫得惊人。 “清儿,对不住。都怪我事先没准备好,现下我们只能共乘一匹马了。”说着一把搀着我,硬是把我推上了马鞍。我才坐定,身后一阵风过。 脸上一热,明显感受到从身后散发出来的温暖。李萧意环住我,双手拉住马缰,驱动着马儿慢慢跑起来。 他呼出的热气抚过我的耳垂,让我一时间觉得很别扭,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让他离远些。而且,想必他也不是故意的,人家好心好意来帮我,这么一点小事都扯着说,未免太过寒心。于是忍着,双眼直直看着前方,尽力忽视那种奇怪的感觉。 直到走到城门口,他才翻身下马,牵着我一路走去。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才是正经主子。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肯自己骑马,不肯让我下来走路。 说了几次,他都不肯妥协,我也只好闭上嘴。 走到李府后门,李萧意歉意十足:“清儿,只能委屈你从后门进了。” 我无所谓地笑笑:“二公子肯收留我,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了。再说清儿原本就是下人,从后门进也不算侮辱。” 他闻言才放下心,把马交给小厮,一路引着我去了他住的“清心居”。我觉得他这名字起得奇怪,于是便问:“不知这院子的名字是谁取的?” 他的脸几不可见地红了,却偏又强作淡然道:“是我自己想的,让清儿姑娘见笑了。” 我连忙摆手:“二公子言重。只是这名字未免有些出尘之嫌,二公子即是李大人爱子,这般让李大人看了,难免生气。”李尚书有二房妻妾,共生育了四子一女,其中除了李萧意是二夫人所生之外,其他都是正房的孩子。由此也可见他的日子有多么难过,只是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在这样的身世环境下养出这样一幅好性子,为人温润优雅,比起那嫡亲的儿子也不知强了多少倍。 只不过李夫人的娘家权大势大,无论李尚书如何疼爱二夫人和李萧意,也只能让大儿子继承家业,对大房的孩子疼爱有加。 果然,闻言,李萧意的脸色顿时有些黯然,却还是对着我笑道:“这清心居并不是出尘之意,反倒还有些入世之情。” 我挑眉:“哦,此话怎讲。” 他的目光霎时变得怪异,像是苦涩,可其中又有甜蜜,隐隐含着炙热的烈火。唇启,却是语气淡淡、平凡无奇的几个字。“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不解他话中的意思,却也没有追问下去的兴趣。只突然觉得这几月的时间似乎都是一样的境遇。 先是成风的丫鬟,后来是凌芜的下人,现在又转移到了李萧意身边。不知是不是上天在跟我开玩笑,莫非我一辈子都只是下人的命么? 这样一想,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许是看出我累了,李萧意体贴地把我带到一间房子前,推开门,里面极其简单的摆着一张木床,一个圆桌,再配上几把椅子。不过看着倒是挺让人舒服的。他侧过头对我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还喜欢么?” 我点点头,迈进屋中,回眸对他笑道:“很好,只是总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笑而不答,“喜欢就好。那你就先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说完带上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坐到桌前,喝了一杯茶,将杯子拿在手中摩挲。打量四周,直到看到那床板上雕刻的细小桃花时菜恍然大悟--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脑中顿时翻江倒海一般,李萧意从未进过我的屋子,怎么会知道我屋子里的摸样?若说是巧合,但那也未免太巧了吧!再说了,他说过这是为我准备的,那就绝不是偶然,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会出这许多意外,知道我会和他回来么? 霎时间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正思量间,门外却传来了一道女声:“姑娘,奴婢奉了二公子的命来给您送点心来了。” 起身开门,面前的婢女手里端着的却是我最爱吃的小点心,顷刻见连连都有些僵硬了。急忙从她手里接过盘子,道谢过,便匆匆合上门扉。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个小小丫鬟,怎值得他花费那么多的心思? 心里脑中都乱成一团,想理出个头绪,却不知该从何开始。昨晚跑了一夜,实在累得不行。想想反正我现在人在他手上,他若想对我怎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干脆把一切烦恼抛诸脑后,扯过被子睡去。 一直到晚间才被婢女唤醒。 她们准备好了沐浴的东西,笑意盈盈地请我更衣。 看着她们一脸准备服侍我洗澡的表情,我连连窘迫地摆手,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们都请了出去。 浴桶里冒着热气,把整个房间都装点得朦胧一片。除下衣物,缓缓踏入桶中,忍不住舒服地吸了口气。 热水环绕周身,水上浮着的玫瑰花瓣散发出香气,让人心情舒畅,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充斥全身。 微微闭着眼,感受这难得的舒适。但毕竟是在他人屋檐下,也不敢泡太久,拿捏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擦干身子后换上了她们准备的衣服。 是青色长裙,简洁却不失妩媚。又是一惊,无奈地苦笑,我还真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让李萧意看得那么透了。 打开门,就见先前的侍婢仍是守在门口。见我出来,其中一人也就是先前送点心来的姑娘便笑道:“二公子在厅中等着小姐一起用晚饭,奴婢这就领姑娘去吧。” 我不由得讪讪:“二公子怎么会在等我?”随即又补上一句:“难道他不用与李尚书、夫人们一处用饭吗?”特地等我,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侍婢闻言一笑,笑容好像有些、有些秘密一般,只拿一双眼睛不时偷瞄我。“今日是十五,按理说公子是要到前厅用饭,只是怕姑娘一个人不自在,为了陪姑娘便托说病了。” 我一听更是不好意思,于是连声道:“那快走吧,别让二公子等久了。” 侍婢应一声是,连忙引着我去了厅里,李萧意正背着手对窗而立。听见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身上,竟似融为了一体,让人看着心里舒坦。先前关于他的一切疑虑,仿佛都在瞬间消失了--这样一个明月似的人,怎么可能对我有什么阴谋呢? 李萧意走到我面前,领着我坐下。侍婢适时退了下去。 我好奇地问:“二公子刚才在看什么,竟那么出神,好像灵魂都出窍了一般?” 他为斟了两杯茶,道:“月亮。” 说完手微微一停顿,“我觉得那明月很像你。” “啊”我不自觉地叫了一声,看向他。他的睫毛在细密而长,似乎在颤动。随即接到:“公子说笑了,公子才是那明月一般的人物。清儿不过是旁边的一抹黑云,平凡无奇罢了。”边说边笑,只觉得有些冷场。 他也不反驳,专心致志吃起饭来。还不时为我夹菜,问我是否合胃口。一顿饭下来简直就是无微不至。直让我不好意思。 吃完饭,两人又到院子附近转了一圈,然后他送我回房。道过晚安便走了。 躺在床上时不由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尚书府,可是王妃又不让我回去。现下看来只能等王爷回来再做打算,他如此疼我,必定不会任由我流落在外。 至于杨子玉…他让我去漠城找他,但找到之后呢?难道真的与他成婚,从此老死塞外? 可是如果不去找他,我未免有些太自私了。他若不等我还好,他若是一直等着我呢?可我们相遇不过短短一段时间,想必他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 只是,这次与青泽之间,如果真的打起来,那么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王爷和成钰才会回来,要是花个十年八年的,那可怎么办啊? 与其这样漫无边际地等下去,还不如直接去找成钰!这样既可以与杨子玉把话说清楚,又可解决现在寄人篱下的困境! 对,就这样! 拿定主意后不由长舒一口气,开始思量起要怎么去漠城。我既无盘缠,也不认路,这倒真是问题。 第二日醒来,昨日的侍婢星辰送来洗漱的物件后又端出一个首饰盒,我让她把东西放下,自己漱口洁面后做到妆台前。打开盒子,里面放着耳坠、发簪等等各种首饰。我觉得太过贵重,也不敢佩戴。只拿起一旁的桃木梳子细细梳理起头发。 一下、两下,木梳在发间穿梭,竟让我蓦地想起出嫁那日成钰为我梳发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嘴角不由浮起一个温暖的笑容。 看着镜子里的容颜,虽不算绝色,却也可说得上清秀美好。眼角一闪,原是从镜子里看见门槛处立着一道人影。 回过头,却是李萧意眼神迷离地看着我。好像是坠入了一个十分美好的梦境,眼里的笑意那么真切。他本就是温润如玉的男子,现在再加上这样一个笑容,只怕不知会迷倒多少洛阳城里多少闺中少女。 见被我发觉,他才缓缓一笑,道:“昨夜睡得可好?”不待我回来又道:“早饭以备好,一起去吃吧。” 我点点头,放下梳子,走到他身边。仰脸一笑:“多谢二公子。” 他一愣,笑着与我并肩走出。 第16章 此曲有意无人传(1) 几日来李萧意待我无微不至,就连他身边的丫鬟都把我当成正经主子一般照料。我想寻个机会向他开口我要去漠城之事,可每次他都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去看他收藏的东西或是分享他最珍贵的记忆。我怕扫了他的兴,于是不好开口。我以前从不知他原是这么能说的人,可见看人是不能只看外表的。 但总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日终于拿定主意说出自己的想法,于是问了星辰李萧意可有什么爱吃的东西。 她想了半天,道:“二公子平常人都是淡淡的,并没有什么东西特别喜欢。”随即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只有一次,公子提回来一个食盒。吃了一半,剩下的放在书桌上日日看、夜夜看,仿佛怎么都看不厌一样。直到里面的点心实在不能保存了,才亲自找了个地方埋了。我看那样子,应当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了。” 我追问:“到底是什么?” 她应声道:“七色糯!不过说实话,那东西确实很漂亮,难怪公子不舍得吃。” 我点点头,原来他喜欢吃七色糯。虽然这东西有些难做,但与他对我的照顾来说还是太轻了些。但我身无分文,也只可以弄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向他道谢,顺道说出自己的计划。 尚书府每个小姐、公子苑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用来准备一些主子爱吃的点心和宵夜。向掌厨的借了厨房,他应是知道李萧意对我极为礼遇,因此唯唯诺诺地应下,还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自然是回绝了,谢礼当然要亲手做才更有诚意。 挽了袖子忙活,直到天快黑了才做好。找了漂亮的小盘子把点心一个个摆上去,看起来就像彩虹一般赏心悦目。看着自己的杰作,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把东西放进食盒里,问了星辰李萧意的去向,便提着点心直往他书房而去。 到了地方,却只有小厮守在门前,说是李萧意被老爷叫去了,让我先进去坐着等。我谢过他,径直进了书房,环顾四周,却只有书桌后那一张椅子,于是只能坐了上去。 把食盒放在桌上,开始打量起李萧意的书房来。左侧有书架,上面排列了琳琅满目的书籍,而且大多数看起来都有些老旧,想必是经常被翻阅的。 墙上挂着清风明月图,用笔出神入化,看着就是名家手笔。可等我走到近前,看了落款,却发现原来是李萧意自己画的。 身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回过头,见李萧意一脸笑意,想必早已从小厮那里听说我来了。 他走到书桌前,道:“你怎么会来这里,莫非是下人有什么怠慢么?”随即一顿,声音上扬:“这是…” 我急忙接道:“这是我做的点心,一点心意,还希望你能收下。”想起他刚才的话,又解释道:“大家都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他的动作一瞬间有些僵硬,打开食盒,看见里面摆着的七色糯,就连语气都变得怪怪的:“这…我很喜欢的。” 想起这句话似乎双双也说过,莫非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两个人都喜欢吃? 上次在子衿楼,我看着双双对成风是有些意思的,可如果这样,那二公子该怎么办?不知他现在是否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若是还不知道,那我应不应该告诉他呢? 一时间又想象这样如玉的人伤心欲绝的表情,心里便起了不忍。拿不定主意。 “在想些什么?” “啊”,我抬起头看向他,他好笑道:“刚才叫了你几声都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尴尬地笑笑。听见他又说:“这几天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正事又回到脑中,于是正色道:“二公子,我知你与世子爷是好朋友,可一直要你收留我也不是道理。”顿了顿,道:“因此我决定去漠城找王爷和世子。” 他一愣,有些僵硬地笑道:“你不必放在心上,好好住着就是了。难道是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舒服…” 我两忙打断他的猜测:“二公子,你别多想。纯粹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更何况…”为了速战速决,也为了给自己找个更好的理由,“我未婚夫在漠城等我,我要去寻他。” 果然,此话一出,李萧意立时就没了言语。只是样子一时间有些落寞,两个人都没了话,静静站着,夕阳从窗户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强留了。只是你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实在太过危险,不如我就送你一程吧。”形容间哪里还有之前的半点寂寥,笑容温润如玉,淡然如仙。 我心里觉得不妥,只是想想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于是只能福身笑道:“那就劳烦二公子了,他日若有机会,清儿必定报答。”话是这样说,可他又哪里会到需要我帮的地步。 “我这便吩咐星辰她们准备些盘缠。不知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李萧意温声询问。 我想了想,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他点点头,“那今日就好好休息,明天才有力气赶路。”说完转身命人唤来星辰,把话跟她说了一遍。星辰应下,只是临走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光里似乎有些气愤,有些心疼,更有些无奈。 我看不懂,也就懒得去想。人没有必要总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当了夜里,越是想着要好好睡就越是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人就在我耳边说话一般,叽叽喳喳地,吵得人不得安宁。 起身走到窗前,就着拿一点缝隙侧眼看去,却隐隐见衣角显现,而声音也变大了。我也不说话,侧着身子,把耳朵贴在墙面上,静静听着。 “真不知这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公子这样的人物她还有什么好挑的?!”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像是李萧意身边的某个丫鬟。“也是可怜了公子,痴心一片的,竟落得这么个下场!”语气中竟带了些哭意,像是十分怜惜。 另一人叹了口气,道:“一物降一物,这咱们做下人的又能有什么办法?只望天可怜见,让姑娘好好看看公子的真心,此生再不离弃,我便是死也甘愿了。”女声惆怅,不用细想便知这是星辰。 另一人有些迟疑,换了一声:“星辰姐…”,略微停顿,怜惜道:“你从小尽心尽力照顾公子,可公子怎生就没见你的真心呢?” 星辰苦笑:“罢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只怕公子现在还在书房用功,我们先去弄些夜宵送去,也免他肚子饿。” 随后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两人渐行渐远。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今天这番话是不小心让我听见,还是特意说给我听?她们口中所说的女子难道是我? 可李萧意不是喜欢双双么?或许是她们误会了? 越想心里越有些怕,若是误会的人是我,那这些日子李萧意对我的照顾就不是因为成钰,而是因为… 如果真是这样,我日后怎么还得清欠他的情?! 轻手轻脚出了卧房,转了一条石子路,便看见李萧意的书房。现在夜已深,他却仍没休息。我知他为了在这个家中得到一席之地费了多大的心思,他答应送我去漠城,只怕会惹李尚书不高兴吧。 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只是一想起今日星辰看我的目光和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我便觉得对他不起。 夜风很凉,吹动衣袂。 隐隐听见星辰的声音:“公子,明日老爷要带您去见大皇子,这是早已定下的。您若走了,那可怎么办?” 听不清李萧意的回答,我顾自转过身,走回房中。收好自己的东西,等到天一亮就趁守卫换班时从后门溜走。先是到了当铺,把嫁衣当了。那是王妃收了王爷的命找人为我做的,料子、手工都极为上乘,换了一笔不小的钱。我原先自己绣的那件因为时间太赶,所以没有完成,现在只怕被王妃命人当做柴火烧了。 想到此,不由苦笑一声。看看自己身上李萧意送的衣服,质量太好,穿着这个上路也不安全。于是到裁缝铺买了两套粗布男装,在把身上的首饰、银票全都缝进衣服内里,只在兜里装着几钱碎银子。束起长发,用棕油把脸、颈和双手弄得黝黑,接着就到镖局去打听是否有前往漠城的镖车。结果刚巧有一对受了商家委托运送玉石到青泽贩卖,要经过漠城。他们见我只是一介书生,而且愿多出银子,便爽快地应下。第二日便整装上路。 一路上,几位护镖的师傅或许是见我身子弱,所以都对我特别照顾。一路走来,捡着风景好的地方细细说给我听,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凡到夜晚,若是睡在郊外我就拢紧衣服,靠在树桩上半眯着眼过一夜。若是能够赶在天黑前找到客栈,便自己出钱要一间房,才可睡得安心。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向小二要几盆水,在房中擦洗身子。 走了大概十多天,方才到了逍遥城。只要再一天的路,便可在明日太阳下山之前赶到漠城。可逍遥城是难得的销金窟,吃喝嫖赌一样俱全,镖师也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在此留宿一晚,第二日才继续上路。 虽然青泽与大烨的战争一触即发,但对逍遥城却丝毫没有影响。驻守漠城的士兵、将领,到了可以休息的时候都会到逍遥城快活一番。 在这里青楼楚馆、赌档之类的地方随处可见,反倒是正经经营的客栈只有一家。为了货物安全,他们还是选择住在客栈。只是刚刚歇了一会儿就把守东西的担子交给徒弟。自己几个镖师出去风流。他们临走前来约我,被我干笑着拒绝。 在逍遥城我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又哪里有想要出去的兴致。而且若是不小心碰到麻烦,只怕他们也不会管我。 见我态度坚决,他们也只得作罢,几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在客房中吃了晚饭,肚子有些撑得难受,可还是不敢出去。只能背着手在屋里围着桌子绕圆圈,不一会儿就觉得头都晕了,于是靠在窗沿歇歇。 窗下突然传来喧闹,好奇心起,推了条缝看下去。却见两名粗壮大汉驾着一辆大的粗布马车呼啸而来。他们态度嚣张,驾车的速度极快,仿佛现在不是在大街上,而是在荒野间。但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仿佛早已习惯。 马车疾驰而过,我却闻到一股香气。这气味淡雅悠然,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小二送茶上来,见我正看向窗外,便笑道:“听说今日桂枝坊送来了几个姑娘,全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公子若是有兴趣,不妨也去看看。” 不由哂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倾国倾城的人儿。细细想来,我所见过的也就是双双和御花园中的那个女子罢了。 摆摆手,“不必了,多谢小二哥。” 许是没见过对他这么客气的人,小二哥的脸竟瞬间红了。手足无措地说道:“公子客气、客气。”边说边抱着托盘退了出去。 心中好笑,见他把门带上后,又将目光转向窗外。马车早已走远,只是奇怪的是,后面跟着许多粗犷的男子,说笑着跟在后面而去。 想必那车中坐的就是所谓的绝世美人儿。 眉头微蹙,脑中忆起刚才的味道,鼻尖好似也若有似无的飘散着幽幽的香气。突然想起方才镖师他们说要去的地方也是桂枝坊,看来桂枝坊名气还不小。不知比起洛阳青楼如何。 在房中又走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消化得差不多了,便坐下休息。天色越来越暗,市井间也比白日更加热闹起来。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清明日什么时候出发,心怕会误了时辰,便下楼到后院去找留下来看守货物的人。 谁料刚刚到了大堂,就听到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士兵正在大声讨论。恰巧听见心中所想的名字,便在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下,命小二沏了壶茶。 “我看啊打不起来,”士兵甲一脸不屑地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青泽国主刚死,这时候乱成一锅粥,哪里还有精力打战啊!” 士兵乙喝了口酒,摇头道:“我看倒不是这样。听说青泽皇后曾经生下一个儿子,只是自幼体弱才被送到高人那学武强身。现在青泽皇帝死了,那皇子想必也回国了吧。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想必有他坐镇,青泽也不会乱到哪儿去!” 士兵甲生气地推了他一下,“哎!你这人怎么尽帮着别人说话啊?!别说他们不敢打,就算打了,咱们有怡亲王和世子爷领着,还能怕了他们?!” 士兵乙没有生气,只是突然很有兴趣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今日好像逍遥城的宋大人请了世子来做客,就在桂枝坊!”边说边咂咂嘴,“若是有一日,我存够了钱,也要到那桂枝坊找个红牌去快活一番!哈哈!” “我看你就别做梦了!就是把你卖了,也不够入幕的钱!”士兵甲打击道,“听说里面的红牌女子个个都貌美如花,这下世子爷可有福了!”语带艳羡。 我愣愣听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浮上一抹笑。向小二哥问清桂枝坊的方向后,便在他疑惑的目光下急急去了。 只要能够找到成钰,我就可以回王府了!越想心中越高兴,鼻尖甚至有些泛酸,像是为了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找到了一个出口。一路走到桂枝坊门前,却突然停下脚步,心里仿佛有些忐忑起来。脚像是黏在了地上,抬不起来。心里怯怯。 正犹豫间,已有几个女子围到我身边,顿时脂粉扑鼻。我想走开,却被她们围在中间,根本寻不到缝隙。只听到似乎有人在夸我长得俊俏,然后莺声燕语间我就被拥了进去。 大堂里的客人多,左右一个把围在我身边的女子揽了去,我才有力气挣脱剩下的几个,自己跑到柱子后面站着喘口气。 等到气息平静下来,悄悄抬眸四处一望,就见大门正对着的地方是一个舞台,然后舞台对面便是客人的座位。位子已大门处为界,分成两边,留下中间的一条道。 桂枝坊中还有二楼,那就是贵宾座位了。四处垂着纱帘,既可以挡住外人窥视的目光,又不会妨碍雅间里的客人观赏歌舞。 今天似乎整个二楼都被人包了下来。楼梯处站着身穿戎装的士兵,把守颇为严密。正对着舞台的地方,隐隐可见两人坐着品茗,另有几人站在他们身后。 虽然隔着纱帘,但相处这么多年,我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成钰来。他静静坐着,听身边的人不停讲话,自己却不出声。还是装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无端让人心里害怕。果然,说了几句之后,那位似乎是姓宋的大人就发现自己是在自讨没趣,于是闭了嘴,好好喝茶。 不由暗笑。 现在是见到他了,那该思考的问题就是怎么跟他说上话。看了一眼楼梯,那些士兵都是一脸严肃,看起来很不好说话。但是我又没有勇气在楼下大喊大叫来引起注意,而且,我若是这么做了,只怕成钰会不会认我都是个问题。 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走正常渠道。迈步准备朝楼梯走去。就在这时,舞台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一时间身边的人都或赞或叹,仿佛对演出期待已久。 我好奇地停住脚步,看向舞台。有数位女子甩着水袖娉娉袅袅地上台来,舞姿虽好,但却算不上绝世。而且衣着有些暴露,难免流于粗俗。想来是这里的男子难得见到歌舞,所以才会这么喜欢。 见没有新意,正要走,却又见舞台侧边有几个粗壮汉子推押着五个被绑着手脚、嘴里塞了布巾的妙龄女子上来。我一惊,揉揉自己的眼睛再看过去,其中有一人十分熟悉。只是她们大抵是一路风尘,所以脸上都是灰,有些看不真切。 正暗自思索,歌舞已表演完,女子们行礼下场。汉子们又把五个姑娘都攮上了台,跪成一排。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上台去,笑盈盈道:“各位爷,大家都是熟客,我也就不啰嗦了。今儿个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边说边回身指了指身后的姑娘,“这几位儿可都是妈妈我千辛万苦从洛阳一带给找回来的,个个都是天子脚下长成,那个水灵漂亮劲儿可不是别人能比的。” 这是台下有人叫道:“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哪里有什么机灵漂亮!妈妈你莫是唬我们,到时出了钱,到房里点灯一看,把自己吓个半死可不划算!”众人哄堂大笑,一个个跟着起劲。 第17章 此曲有意无人传(2) 老鸨摆摆手,笑道:“这位爷,您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啊!我三娘做生意可是向来不说谎的!”略微一顿,道:“这样吧,说实话,若是不让各位见见姑娘的脸就出钱,那也确实不是个道理。”转脸喊了一声:“狗儿,去拿盆水来,伺候姑娘们洗脸!” 有男子应声,快快弄了水来。 两名不到八岁的女童拿着布巾跑上台来,就着水将布巾弄湿,仔细地把各位姑娘的脸擦干净。台下时不时发出一阵吸气声。看来这些女子当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每个都是漂亮非常。 到了最后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粉色衣裳女子面前,女童突然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闻见了什么十分好闻的味道。 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纱帘后的成钰,不知为何,心下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 女童用非常轻柔的动作去对待那名粉衣女子,一点点将她脸上的污物洗净。慢慢地,竟然停住了动作,痴迷地看起那女子来。 老鸨见其他姑娘博得了客人的欢喜,心中本来十分高兴。突然看到还有一名没有露脸,而且是那女童挡住了客人的视线,心生不悦,猛地一脚把那女童给踢翻在地。另一个孩子也见怪不怪,只是急忙走上前,搀扶着同伴离开。 等老鸨处理完碍眼的事,笑眯眯地回头望向台下,却见所有的客人都张大了嘴,眼神呆滞,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勾了魂魄一般,直盯盯看着她。我见她似乎一惊,接着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可不过片刻就回过神来,转身看向粉衣女子。 女子静静跪在地上,并不低头,一双秋水眸清澈见底,毫无杂质。虽然形容落魄,粉衣染尘,乌发四散,可她就那么静静地在那儿,也在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雪肤乌发,樱唇星眸。 我愣住,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原来是那日御花园中的女子啊,是成钰书案上的仕女图,是我心间…横着的一根刺。 可她那么美,在这个朱云环绕的温柔乡,她依然可以在第一时间吸引所有人,在一瞬间让所有女子黯然无光。就连阅美无数的老鸨都看得呆了,醒过神来时,脸上尽是狂喜。仿若自己捡到了什么宝藏一般,笑得眼角都是细纹。 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啪!啪!”老鸨拍了拍手掌,把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大声道:“姑娘的脸各位爷都看到了,三娘我也不再多话,为了不耽误爷们春宵一度,我看现在就开始吧。” 话音未落,台下就已喊成一片。先是都争着要那粉衣女子,出价越来越高,后来有一位看起来似乎是在当地颇有身份的锦衣公子喊了一声“一万两”后,就没有人再与他争抢。而且众人看他的样子都有些惧怕,想来是个不能惹的主。 “哟,原来是宋大公子啊!”老鸨笑着叫了一声,“难得您今天能来,真是给我三娘面子!”我看她虽然笑得脸都要抽筋了,但眼底的不悦却十分明显。想来是气宋公子出价后,别人都不敢再提价的关系。 偏偏那公子也不知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的,拿一把折扇支着下巴,自以为风流倜傥地点点头。 看他这个样子,我突然就想起了钺少,嘴角也带起笑意。 见竞标无望,众人都把目光转向其他女子,一时间大堂里又热闹起来。 不过多时,剩下的四个姑娘都被人标下,人人皆是一副泫然欲泣、梨花带雨的样子。但老鸨显然是已见惯这样的场面,面色不改,命人带着她们下去沐浴。 我站得脚酸,可位置全都被坐满了,就连空的地方也站满了人。现在就连想走几步路都不行。 眼看着粉衣女子就要被拉下去了,我心中疑惑,不知成钰准备什么时候英雄救美。 叹口气,也不知她能不能支撑到那时候。想着,下意识地就看向她,却见原来纯澈的眼眸附上一层阴霾。可她还是那么安静,静静看着上来拉她的婢女。樱唇轻启,说了几个字。眼里闪过决绝。 随即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我一惊,还没等到叫出声来就见老鸨一个耳光扇过去,她没挨住,顿时整个人倒在了木板上,嘴角流出血丝。 老鸨恨恨道:“进了这门就别给我没事找事!”说着瞪了她一眼。转过头仍是一副笑眯眯的嘴脸,招呼着客人们好吃好喝好玩。 小丫鬟也是见怪不怪,继续走上去想扶起粉衣女子。谁知她还是那么倔强,不等婢女靠近身,整个人奋力站起来,猛地朝台柱撞去!老鸨也未曾料到她会那么贞烈,因此毫无准备。眼睁睁看着她的头即将要撞上去,却破空而出一声“咻”,一只茶杯堪堪在最险的时刻打在她的手臂上,许是她本身就已脱力,在这撞击之下整个人便要朝地上倒去。 我急忙抬头看着二楼,纱帘一掀,一道白色的人影从楼上纵身而下,在粉衣女子落地前接住了她。 女子睁着眼,看得迷迷糊糊。但似乎是放下心来,嘴里喊了两个字,便微笑着昏睡过去。 台下一片哗然! 成钰抱着她,仿佛在细细看她眉眼。老鸨许是知他身份贵重,因此走上前去笑着说了几句话,却得不到任何应答。宋公子翻身上台,颇有些气愤地瞪着成钰,直命他把手放开。 眼前一花,就见原来和成钰坐在一处的那个宋大人冲了下来,劈头盖脸训了儿子一顿,然后讨好意味十分明显地与成钰说话。台下喧哗的声音越来越大,还有些人站起来看热闹,场景十分混乱。 我隐隐看见成钰似乎皱了皱眉头,双手将女子包起来。也不理众人,径直下台往正门而去。原先守楼梯的士兵急忙为他开路,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男子也跟上去,想从他手里接过女子,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怕他真的走了,便扯着嗓子喊:“世子爷!世子爷!”怕他不能反应,干脆直呼其名:“成钰!…”连喊了四五声,他却都没有听到。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灰衣男子朝我这个方向看了几眼,我急忙摇晃着手让他看的更清楚。 他低声对着成钰说了几句话,眼睛一直看着我这边。可成钰似乎十分焦急,脚步根本没有停顿,一路出了门。 我一愣,只见灰衣男子抱歉地看了看我,也跟着走了。 一瞬间失了神,直到反应过来,却是自己正在拼命挤开人群。等到好不容易出了来,却只能看见队列消失在街角。 想去追,可身上仿佛脱力了一般,使不出半点力气。 明月当空,腹中饥饿,却吃不下任何东西。搬了木椅到窗边坐下,双手交叠着搭在窗沿,支着下颌,双眸直直看着夜空。 忽然想安起十六岁生辰那天仿佛也是这样明媚的月光,只是那天是满天繁星,而近日,天上的星辰零零落落,萧索寂寥。 哎! 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开始纠结起明天应该去找谁。成钰?他现在美人在侧,又哪能顾得上理会我。可是若去找杨子玉,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事。 一想起今日他根本不看我一眼就顾自抱着美人离去,心里便觉得委屈,鼻尖一阵阵泛酸。幸而忍住情绪,没有当街大哭,不然一定丢死人了! 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本是个十分坚强的人,没有道理被这样一点小事打击到。忽然传来叩门声,起身去打开门,却是镖局的一名师傅站在门外。 “季兄弟,遇到些状况,今晚可能要连夜赶路了。”他抱歉地道,“你是要与我们一起走,还是明早再出发?” 我急忙答道:“自然是一起走。您先去,我收收东西就来。” 他点点头,“如此甚好,那就在后门碰面。”说完就走。 我东西都在包袱里尚未取出,现下也就装了些吃剩的点心,再重新打包好,拿着赶去后门。众人都在等我,见我来了,让我坐在装载货物的木板车上,领镖的张师傅挥了挥手,镖队就静悄悄地离开了逍遥城。 他们的表情很严肃,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但我一路上虽与他们相处得不错,但却从不曾谈起关于这次押镖的具体情况。我原想着这是商业机密,他们不说,我自然不问。现下想来也许就是押运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匆匆忙忙离开。 想来他们经常走这条路,与官兵都相处得不错,才能在这个时候出城。 出了逍遥城,一路往西。 路上并不好走,把我颠得七荤八素的。后来是又胸闷头晕,又困乏,知不不觉便睡着了。等到被摇醒时,才发现已经到了一座城里。 因为天尚未亮,城里基本上没有人。只见更夫遥遥走过。 我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着把我摇醒的张师傅。 “季兄弟,这里便是漠城了。我们有事必须现在就出关,只能在此与你相别。” 我一愣,慢慢反应过来。跳下车,向他一揖。“承蒙张师傅和大家一路上的照顾,季青感激不尽。就此一别,还望各位珍重!” 众人皆拱手向我一别,接着又押着东西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一阵冷风吹过,不自禁地拉了拉衣服将自己裹紧。慢慢入秋了,看来要找机会添几件衣服,不然还不知会冻成什么样。 四处一打量,每隔数十步路才有一盏灯,昏昏黄黄的,连路都看不清楚。而且我人生地不熟,看来只有等到天亮以后再找人问问了。 拿定主意便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将包袱里的衣服拿出来披在身上御寒。因环境陌生,我也不敢睡,只睁着一双眼睛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这里的样子并不像洛阳中人所说的那么荒凉落魄,反而或许是因为地处边界,无论如何都算是大烨对外的一张脸,所以整顿的还不错。房屋整齐,街道干净,除了不似洛阳那般富丽堂皇之外,其他方面并没有差多少。 不知过了多久,天才开始灰蒙蒙地要亮了。小贩也开始摆起摊子,各家店铺慢慢开门。 我找了一个卖面条的老人问清玲珑客栈的地址,然后按照他指的方向一路寻去。找到后,发现是一个规模并不大的客栈,现在天还早,尚未开门。 想了想,还是举手叩门。 够了许久,门“吱呀”一声打开,小二模样的人打着哈欠打量我。我笑笑,道:“打扰了。” 他一翻白眼,“小店还没开门,要吃饭请过会儿再来,若是要住宿也等营业后再来。”边说边就要关门。 “哎”,我急忙跨进一只脚拦住他的动作,道:“我是来找人的!” 他停下动作,不耐烦地瞪着我,看来这人似乎有起床气。“我们店里除了我就是厨子、掌柜,你到底要找谁?” 他的表情很凶,让我有些害怕。不自觉吞了口唾沫,细细道:“我找杨子玉。” 见他似乎当场石化,我又小心翼翼加了一句,“他说过会在这儿等我。” 小二的脸色起了变化,似乎有点白。他好像摸不着头脑,上上下下将我看了数遍,还是没有说话。倒是有人从楼上下来,是个中年胖子。见他在发呆便不高兴地走过来,一巴掌拍在小二哥的肩上,把他魂都快吓飞了。 “这么一大清早就在这儿谈天说地?”掌柜的不高兴地说。 小二挠挠头,无奈地回望向他,掌柜的,这位公子说他就是杨公子在等的人。“说着指了指我。 掌柜的看了我一眼,也挑起眉,道:“他等的不是杨夫人么,怎么是个男子?” 见他们迷糊,我也不想多做解释。杨子玉说过他家就在漠城,但是他却没告诉我一个确切的地址,反而让我来玲珑客栈。那想必他对这两个人是十分信任的。 于是将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银镯子。上面雕刻着细小繁复的桃花图案,十分漂亮。把镯子递到他们面前,笑道:“我还有事要先走,麻烦两位帮我把这个公子交给杨子玉,告诉他我来过了。” 掌柜的一件镯子双眼发出锐利的光,目光紧紧定在我身上。倒是小二知道的似乎不多,只是看着掌柜的激动的神情,也开始对我手上的东西起了兴趣。竟不等掌柜的发话便从我手中捡起镯子,凑近了看。见他接过东西,我便放下心,对两人一笑,盈盈转身而去。 只听见一声斥责,“你什么身份,这东西也是你能碰的?!”身后响起声音,却原是掌柜的追了上来。他虽体胖,但这么急急的跑了一截路,竟然丝毫不见气喘。而且双眸内泛精光,炯炯有神。 “您这是要到哪儿去?”他问我,“不如便进客栈稍作休息,我这就去找杨公子来。” 我连连摆手,“不、不用了,我来只是想把东西还给他而已。”顿了顿,道:“你告诉他,算是我对不住他。”说完也不再理会掌柜的的挽留,只歉意一笑后转身离开。 背后灼灼,他似乎一直在看着我。 问清了漠城主府的路,三绕九绕,太阳已移到正中时方才找到。饥肠辘辘,口又渴,只差昏过去了。 大门口守着四位戎装士兵,手持兵器,目不斜视。看起来十分威武。我心里怯怯,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对着左边第一人道:“军爷,请问怡亲王爷在府里么?” 此言一出,四人都齐齐看向我。我顿时腿一抖,差点夺路而逃。僵着笑脸,继续道:“或是世子爷在也可以。” 他们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怪物。 “你是谁?找王爷何事?”总算有人出声解救我,没让我一个人继续唱独角戏。 “麻烦军爷通报一声,我叫季清儿,是从洛阳怡亲王府来的。我家王妃让带些东西给王爷和世子。”随便编了个理由报出。他们听见是王府中人,脸上防备之色稍减。但还是谨慎道:“那你在此等候,我去通传一声。” 我点点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不敢跟其他人继续对视,就转身看着周围的建筑,还没细看上几眼,先前的军爷去而复返。 “你跟我来。”他说话简洁,领着我进了主府,才拐了两个长廊,就见院子中央有一间房,王爷站在房前,细细盯着我来的方向。一眼见到我,面色稍变。 他穿着一身家常的衣服,鬓角稍白,周身威严之气无丝毫改变。看到我,脸上的严肃减了一些,露出些许温暖的笑意。 我眼框一热,没经过细想,便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只当自己是个在父亲怀抱中的女儿,对着父亲将自己所受的委屈倾泻而出。从出嫁被劫到回不了王府,从离开李府到整顿东西独身上路奔赴漠城,眼泪把王爷胸前的衣料都濡湿了,他听着,一只手轻抚我的法定,语气温柔地安抚我。 第18章 此曲有意无人传(3) 等我哭得差不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身子,转眼环顾四周,就见刚才领着我来的军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满脸不可置信。我脸更烫了,低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王爷轻轻看了军爷一眼,他便惊慌地退下。 “清儿饿了吧,刚好他们弄了饭菜上来,快进屋吃点。”王爷笑道,引着我进了他身后的房子。桌上果然摆了饭食,简单却不失精致。我见王爷坐下后自己也挨着下首坐下,见他动筷,自己才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王爷见我吃得开心,放下碗筷,道:“寻芳写过几封信给我,都说你在夫家过得很好,让我放心。我原以为送了你出嫁,心中的大石也算是放下,却没料到竟出了这样的波折。”他口中的寻芳便是王妃。 “成风也是孩子心性,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且放心,等我回洛阳后必定替你讨个公道。” 听他这般说,我只想起成风对我还算不错,若是王爷真去教训他了,还不知他一使脾气,又会闹出什么事端。刚想说“不必”,却又听王爷道:“寻芳也是,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竟做出这么没礼数的事。看来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了!”王爷的语气忽然转为严厉,倒叫我吓了一跳。 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话。 许是见吓着我,王爷连忙柔和脸色,笑道:“我说说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想想也是,就算他如何疼我,也总不至于为了一个丫鬟去为难自己的侄子和妻子。这样一想,神色又有些暗淡,胃口也减了不少。草草把碗里剩下的饭吃完,用袖子擦擦嘴,对着王爷笑道:“王爷,世子爷呢?他在这边关之地想来是不习惯的,正好我来了,可以照顾他。” 闻言,王爷一愣,随即道:“不忙,他好得很。倒是你,一路上必是辛苦了。不如先去休息一下。” 我闻了闻自己身上,苦笑道:“是,我想我也确实该换换衣服了。” 王爷笑笑,唤来侍女领着我去了后院,找了一间房住下。我见那婢女面色和善,想必是个容易相处的,于是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一路上便不断与她拉紧关系,知道她名唤紫玲,是土生土长的漠城人。今年十九,比我长了几岁。 “紫玲姐,不知世子爷住在哪里?”我笑问。她以为我是个男子,一直离我几步远,时刻注意我有没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 她也不想,随手指着前方,道:“从这里直走,再左转,直走然后右转便到了。”见我有些迷糊,她笑道:“公子不用担心,王爷为您安排的房间和世子爷在一个院里,要见着不难。” 我听了更加开心,一口一个紫玲姐地问她府里的路,还有哪些人。因此也知道了,主府里除了王爷和世子爷外,还有杨明、宋志云、刘庆文三位副将。漠城原先设有管理事务的官员,但自从王爷常驻在此之后,城中事务就基本上有王爷身边一位名唤莫遥的幕僚处理。久而久之,那官位也被取消了。 “不过”,紫玲忽然蹙眉,忧心忡忡道:“这两日世子爷心情并不是很好,公子也要小心些,在院子里不要乱走。”一顿,接着道:“尤其是世子爷房间旁的那件屋子,昨日住进了个姑娘,看样子是极得世子爷宝贝的,公子万万不能冲撞了。” 她虽是好心,但这话我确实不大受用,因此也没谢她。紫玲可能也看出我不太高兴,她虽摸不清我的身份,但就王爷与我同桌而食的情况,也大致能够明白我不是她能得罪的人,于是更加谨言慎行,不再多话。 找到自己的屋子,拜托了紫玲去弄水来沐浴,自己开始整理房间,做好长住的打算。不多时,紫玲便带着几个小厮提了几桶热水来,倒满浴桶后又齐齐退下。 “紫玲姐留步!”我忙唤道。 紫玲愣愣看着我,倒是其他的几个小厮一脸怪笑,弯腰退了出去。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麻烦紫玲姐为我找一套丫鬟的装束来。” 她的眼中有片刻迷茫,之后慢慢浮起疑惑,直盯着我上下打量。我也不躲,直直看着她。半晌,还是她先羞红了脸,应了一声退下。不过片刻便为我找来与她身上穿的一样的衣服,以青、白为主,虽简单,但也淡雅干净。 我褪了长衫,将自己浸入水中。还没见过成钰,心中有些着急,于是也不多耽搁,快速洗干净后起身擦干身子,换上衣裙。 出房门后径直去了成钰的屋子,叩门,却没有人应答。细想想,还是推门而入。屋子里空空荡荡,看样子成钰还没有习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地盘。 无奈一笑,把婢女已经收拾过的床铺和衣柜按照成钰的习惯统统整理一遍,末了,提起桌上的茶壶想去为成钰泡一壶茶,等他回来刚好可以饮用。 走出门,就见紫玲端着一盘点心在敲我的房门,于是笑唤一声:“紫玲姐。” 她回转过身子,脸上带的浅笑却在见到我的下一瞬僵住,呆呆望着我,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快步走到她面前,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堪堪回过神。颇为尴尬地打量我的脸。 提起茶壶向她示意,“紫玲姐,厨房在哪?我想去泡一壶茶。” 到底是风沙里长大的漠城人,几句话间她已摸清整个事情的脉络,十分自然地指了指,“从这直走再左转便见到了。”瞥了一眼手里的托盘,“我原先怕你饿,便弄了些东西来。不如吃点再去。” 我摇摇头,“清儿多谢紫玲姐,只是方才与王爷一起吃了些,现下肚子还是撑的。若硬吃,怕糟蹋了。倒不如活动活动。” 紫玲倒也明理,并未因我的拒绝而不悦。只是点点头,道:“那你快去吧,等吃晚饭时我来叫你,待你熟悉熟悉周围。” 我略略福身谢过,与她一处走出院子,一左一右分开。 泡好茶叶回到成钰房中,呆坐了半天,却仍不见他回来,心下便有些烦躁。胸口越来越闷,踱步到窗前推开窗子,看着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又兀自发了一会儿发呆。 一阵风过,幽香入鼻。 恍然记起这味道似乎在御花园时也问到过,是梅香。只是那时尚是炎炎夏日,我便也不确定。只想着或许是某种我不知道的花木发出的气息。可后来在逍遥城又闻到。一番思量,想来竟是那绝世美人身上带着的味道。 侧首向左,紫玲说那女子就住在那儿。 成钰不轻易让人进去。 想了想,拉上窗子,转身走到那女子房门前。伸手叩了叩门,无人应答。紫玲并未说过她已能起身走路,想来还在睡着。 复又去了厨房烧了一壶水,倒在铜盆里抬来。把盆放在地上,轻轻推开门,里面的窗子倒是开了一角,方便透气,也让屋子里看起来明媚些。 正眼一看,对着的却是一面屏风。 先放轻脚步走进去,绕过屏风,一眼便看见紫色纱帐垂下,隐隐有人影躺在其中。慢步过去,挽起一侧纱帐,入目便是女子精致的容颜。 她闭着眼睛,睫毛卷翘,透过窗子外的光在脸上微微投下阴影,看起来极是楚楚可怜。额头上有一块青紫的伤,但似乎已抹了药膏,看起来正在复原。她一头乌发散在枕上、被上,衬着白皙的面孔,越发让人觉得晃神。 我细看了她一阵,见她睡得安稳,现在虽已是秋天,但她终日在房中,难免闷热。于是把温水端进来,放在床边,自己跪坐着,将布巾弄湿扭干后为她擦拭脸、脖颈和手。 她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浅浅的嘤咛,吓了我一跳,定神看去,却仍是闭着眼尚未醒的样子。于是放下心来。 仔细擦过一遍后,想着为了能让她更舒服,便端着盆打算换一盆水来。因记着先前弄的水还剩许多,来去也快,于是连门都没关,径自快步走了。 回来时,刚踏进院门,就听见成钰的斥责声。 “我可是说过不许闲人进来,现下竟连门都不关,你们倒是好胆色。”他说的话怒极,语气却仍是淡淡的,听来更让人心惊胆战。 紫玲弱弱地辩解声响起:“世子爷,这、这不是奴婢…”她话尚未说完,成钰就下了决定。 “无论如何,你没有当好差便是你的失误,主府不养闲人。今日便去账房支了银子家去吧。” “世子爷…”紫玲的声音已是带了哭音。 听着她因我的失误而受罚,心里一惊,几步走到门口,透着屏风就见两人站在床前,成钰对着床帐,紫玲侧着身子拭泪,形容间已快瘫倒。 不自觉叹了一声气,抬眸看着成钰。“世子爷,门是我开的,与他人无关。” 成钰身子一震,他尚未反应,紫玲便转过头看着我,虽看不真切面容,但也知她是充满感激的。 无奈一笑,祸本就是我闯的,现在也不过承认罢了,只是看来倒像是卖了她一个人情。 紫玲见成钰不发话,也想到我们之间或许有些渊源。于是福了福身,垂首退下。与我擦肩而过时温婉一笑。 抬了半天的盆,手臂早有些发酸,但成钰却一直不说话。我有些生气,干脆自己端着走了进去。来到床前,照先前的摸样再细细擦一遍女子的脸。 偶然间抬首,就见成钰直看着我,神色难辨。 “你怎么来了?”半晌,他终于问出这么一句话。我一时气结,难道他不关心我发生了什么事,不关心我怎么千里迢迢奔赴漠城,想的就只是我为何来打扰他美人在怀么? 闷闷哼了声,“来看世子爷是否安好。” 他蹙眉,“都已为人妻,怎么还是这般任性?你相公呢,难道就任由你这般胡闹?” 我鼻尖一酸,声音也不由自主大了起来。冷哼道:“爷倒是好眼色,莫是瞧不见清儿尚未绾发?”心中一痛,眼泪已掉下来,扑哧扑哧落在锦被上。“清儿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觅得如意郎君,便是上了轿也能出许多岔子。只怕今生只得孤苦度日,不再妄想其他。” 呜咽着,将手中布巾一扔,像是借着这件事来发泄。 静默一片,只余我的啜泣声。 蓦地身后一暖,成钰双手环住我,兀自叹了口气。“我原先听人说来了个名叫季清儿的公子,想着是你,但也觉着不大可能。可没想到你竟真的来了,倒像是在做梦。我们从小长在一处,我自是把你当做妹妹,你出嫁我既高兴又难过,现在你回来了,那便什么都算了。” 他说的都是好话,却不是我爱听的。 不知他是否听人说了关于我被成风劫去,被王妃拒之门外之事,只是他不提,我亦不想自讨没趣,只作势埋在他怀里将鼻涕眼泪蹭在其上。 像小猫一样在他怀里蹭了蹭,吸吸气,忽然想起这么半天都没好好看过他的样子。于是猛地扬起头,嘴唇却擦着他的下颌而过。 我一呆,成钰也是一震。半晌,他拍拍我的肩,“好了,再哭下去怕是眼睛都要瞎了。”语气平平淡淡,像是什么事都没有。 我想着既然他都不介意,那我也不能太过矫情。便点点头,撑着床沿站起来。 一低头,却见床上的女子睁着一双秋水眸,呆呆看着我们。我顿时大窘,脸腾地一下就烧红了。也不知她刚才瞧见了什么,她若是想歪了,那该怎么解释? 可显然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成钰永远比我聪明。他俯下身子,微笑着道:“冷香,可是睡足了?”她仍是有些呆呆的,略带敌意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成钰身上时便变成了委屈。 楚楚一笑:“嗯,睡得身子都有些酸。” 成钰目光流转,伸手去搀扶着她起身。“那便起来走走,刚好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到花园里晒晒太阳。”扶她坐起,他才想到男女有别。略转头看我:“清儿,你帮冷香穿衣,我在门外等你们。” 我福身:“是。” 待成钰绕过屏风走出去,我方才俯身对着冷香的眼睛,柔声道:“冷香姑娘,奴婢伺候您。”她动作有些僵硬,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边说边翻身下床,似乎想证明此言不虚。可她脚不过刚刚落地,身子便一阵摇晃,像是有些晕眩。我急忙扶住她,“姑娘受了伤,又躺了这许久,一时无力也是有的。还是让奴婢来吧。” 她也明白了自己没有力气,于是点点头,道:“那多谢青儿姑娘。” 我折身打开衣柜,里面整整齐齐摆着许多衣服,不薄不厚,正适合秋天穿,而且看起来极新,想是新做的。取出一件藕荷色的长裙,伺候着冷香穿上,在扶她坐到妆台前,执起木梳为她弄了个洛阳城中少女间流行的发式,再略抹了些腮红,脸色看起来便好了许多。 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她也在没话找话。 “我觉着清儿姑娘似乎有些面善,不知在何处见过?”她拿着一对耳坠,边摆弄边问。 我恭敬道:“前些日子奴婢曾随怡亲王妃进宫拜见太后,在御花园中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顿了顿,接着道:“姑娘唤我清儿即可,若加姑娘两字,只是折杀奴婢。” 她嫣然一笑:“那你也唤我冷香吧。我本就只是个宫女,也是伺候人的。”她踌躇半晌,期期艾艾问道:“清儿,你、你认识钰少许久了么?” 原来转了半天,是想知道这个。 心思一动,面上微微带着难测的笑意,模糊道:“是,许久了。世子爷与奴婢是一块儿长大的,之间虽是自然情意深厚,但也比不得姑娘与爷,到底是才子佳人,站在一处登对极了。”她让我唤她冷香,可我只觉得这两个字极难开口,仍是叫她姑娘。 我说的后半段话虽是讨她开心的,可是很明显,她完全只听进了前半段。一时间神思有些恍惚。 推开门,成钰背身而站。听见声响,回眸一笑:“怎么这么久?”他那一笑堪比日光灿烂,一时间晃花了我的眼。桃花眼中流光溢彩,白晃晃的牙齿像珍珠,生成男儿身真真是糟蹋了。 我笑道:“女儿家自然是要打扮一番,费点时间也是难免的。”侧过身子看着冷香,“我还从未见过如冷香姑娘这般漂亮的人呢,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冷香羞红了脸,微低着头。 成钰道:“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我们先去走走吧。” 我摆摆手:“爷陪着冷香姑娘去就是了。这次不知要在漠城呆多久,我先去熟悉熟悉环境,也好方便行事。”说完福身退下。 我虽不想他们在一处,但何必在他们正浓情蜜意时当个不识趣。以前看过些戏文,大概知道一些男女情事。凡事顺风顺水的恋情总是过不了多久,总需要一些阻力才会蓬勃生长,由此可见,我应尽量不要刺激他们。 回自己的屋子把衣物之类的东西都整理一番,然后躺在榻上准备休息一会,可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晚间被紫玲唤醒。 王爷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过问,他竟是当府里没有进来冷香这么个人一般,什么都不提起。成钰更不会自己说出来,于是父子都保持沉默。 第19章 画楼云雨无凭(1) 每日成钰都陪着王爷一处用晚饭,而冷香的饭菜,就由紫玲负责。我陪着她把饭食送进冷香屋里,伺候着她吃了。一顿饭中她很有些紧张,时不时偷瞄我一眼。像是怕我挑剔她的姿态。 我默默叹气,拉着紫玲行过礼便一起退下,好让她吃得自在些。 紫玲带着我到下人的饭厅,厨娘早给我们留了菜。两人慢慢吃完,又转回冷香处取回碗碟,然后自去庭院中散步。 紫玲一路上指了各人的院子让我瞧。 “无事时王爷他们都住在主府,可若是有了什么风吹草动,便都要出关到军营里住了。清儿你是运气好,碰上最近青泽混乱,要不此时指不定主子们会在哪儿。” 我点头称是。 “不过话虽这样说,你在王府这么久,应当也很清楚王爷是个怎样的人。他每日都要到营里去一趟,世子爷也会陪着去。” 我蹙眉:“那岂不是很辛苦。” “谁说不是呢。”她叹了口气。 走了许久,觉得身子又有些乏了。正待原路返回,遥遥看见一双璧人走来。心下莫名一慌,急忙扯着紫玲躲到檐柱后面,等成钰走远了方才出来。 紫玲不解:“为何要躲着?” 我尴尬地笑笑:“若是看见我们,扫了世子爷的兴致,难免不会生气。还是躲着些好。” 她想想觉得甚有道理,于是又夸了我一番。 回去的路上,她不停地说话,竟是与外表不符的聒噪。 “世子爷这般的人品相貌,在洛阳难道没有想好的么?”不等我回答,又自说自话,“不过这冷香姑娘真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想来也只有她才配得上世子爷。” 我忽而顿住脚步,伸手揉揉太阳穴,“紫玲姐,我有些累,就先回去休息了。” 她讷讷道:“好、好,你好好睡一觉,明日精神便会好了。” 自我来了漠城,成钰的起居都归了我管,倒也没有人有什么不好听的话。 每天天不亮成钰就与王爷出府,一路策马直奔军营。剩下我们几个女眷,自己找事做。我与紫玲都是丫鬟身份,自然比较好说话,也能玩在一处。而冷香,因大家都把她当成客人,对她皆是恭恭敬敬,她也颇为惆怅,只是从不说什么。 我来时本就没带女装,现在住在主府里,身上的一套还是紫玲自己匀出来给我穿的。府里有规矩,每年有固定的时间找人来裁衣服。因人数都是清楚的,所以并没有多余的可穿。 天气也越来越冷,眼见大家都有秋装可穿,我难免眼红。于是挑了一天,拉着紫玲陪我上街去买几套衣服。谁知一向不大敢跟我们说话的冷香无意中听见我们的计划后,非求着我与紫玲带着她一道去。说是在府里待了那么些天,连骨头都硬了,今日天气不错,出去散散步也好。 她本就是个美人儿,求起人来亦是美不胜收。我一时迷了心窍便应下,紫玲一直都负责照顾冷香,见她要跟在自然也不会反对。我们三人吃过午饭就从后门出了主府。下人们大都识得紫玲,于是也不阻拦,这一路可说是走得颇为顺畅。 到紫玲推荐的裁缝店选了几件成衣,出店见天色尚早,于是三人又商量着找几处卖吃食的地方,尝尝漠城风味。我与冷香都是洛阳人,是以对这些最能代表地方特色的东西特别感兴趣。 刚从一家凉粉店出来,正准备去往下一家,却见街对面走来几位黑衣男子。为首的一个长的颇为好看,也很有些气势。我先前似乎就见着他们,但想着或许只是凑巧,并没有往别的方面思考过。不过显然,他们已经注意我们许久了。 为首的黑衣男子对着冷香拱手,恭敬道:“姑娘,在下奉家主之命请您前去府上一叙。” 我与紫玲同时疑惑地转首看着冷香,但见她脸上也尽是迷茫。想了一阵,她小心翼翼开口道:“不知公子的主人是哪位?我在漠城并没有相熟之人啊?” 男子颇为隐晦一笑,道:“姑娘自是认识我家主人,就算现在想不起来,见了面也就知道了。” 见冷香手足无措,一脸担忧害怕,我横跨一步挡在她面前。“对不住了,现在天色已不早了,我家小姐要回府。你家主人若是有事,不若改天亲自到我们府上来看望小姐。” 男子不悦,却直接忽视我,双目注视冷香。里面有惊艳,但也有卑微。 “来之前我家主子曾嘱咐过,说他因要事缠身,无法亲自来见姑娘,心里十分愧疚。但请姑娘谅解,等见了面,他自会奉茶请罪。”他说话极有礼貌,我这样把他当坏人一般防着,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但如果冷香出了什么事,我可没有办法向成钰交代。 衣袖被人扯了扯,回过头,却是冷香。她凑近我耳边,低声道:“清儿,我虽记不起认识这么个人,但他说话挺有礼貌的。若是不远,不如就去见见吧。” 我不悦道:“不知根不知底的,若他们心存歹念,那可怎么办?”她立时像霜打的茄子般焉了下去。 男子见冷香有意答应,被很高兴,可这一切被我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一时又很是生气。他郑重道:“请姑娘放心,我们绝不是坏人。我家主子与这位姑娘是旧时,并颇有些渊源,因此才想请姑娘前去。” 他看起来有些生气了,我见他们人多势众,且都是些会武功的。虽然现在在大街上,青天白日的。但若他们真的生气了,会做些什么事也不知道、而且若是伤了冷香,那我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既然你那么诚心,我也不好再阻止。”我淡淡说,“不知在何处?要是方便,现在就带我们三人去吧。” 男子一听不但没有释怀,反而又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家主子只要见这位姑娘一人。” “什么!”我牵住冷香的手,冷笑道:“既然不请我们那便算了。我们走。”说完就扯着冷香迈开步子。紫玲也跟着来。 身后传来几声“姑娘”,我权且当做没听见。可没走几步,颈后一痛,下一秒便失去了知觉。仅剩的意识便是他们未免也太大胆了。 幽幽醒转时发现自己身处马车内,冷香仍旧昏迷着躺在我身边。但是从她身上盖着的锦被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我们之间的差别对待不是一般的大。 可能路不太好走,马车也是一颠一颠的。好在他们没有封住窗子,透过时不时飘起的车帘可以看出现在已是晚上。我躺在木板上,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你醒了?”帘子一掀,黑衣男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我瞪着他。 他无奈地耸肩,“我本是想请这位姑娘去做客,可是你非不让,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把你们都弄晕了。” “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呢?”紫玲不在车内,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笑,“姑娘请放心,我并没有把她掳来。我原也不愿牵连姑娘,只是你一直拉着她的手,就算打昏了还是不放开。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你一起带了来。” 看样子我还是沾了冷香的光啊!心里冷笑两声,别过脸去。半晌,又侧头看着他,“那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 他神秘兮兮地并指放在唇边,“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折身出去。随风送来车外之人的谈话声。 “陈大人,主上找的真是那位姑娘么?” 黑衣男子不假思索道:“黑掌柜亲眼见她进了主府,不会错的。再说了,想必只有那姑娘的相貌才会让主子魂牵梦萦,就算在这样的时候还让我还找。” “哈哈,陈大人说的也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呼痛声取代。 “你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这样的事也是你能想的么!”黑衣男子训斥道。 “是!是!陈大人说的是。”那人立刻赔笑。 “只是附带了这么个大麻烦,也不知主上会不会责怪。”男子低声道,声音里带了些些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冷香才慢慢醒转过来。一下子见我们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吓了一跳。但好歹有我这么个认识的人陪在她身边,过会儿也就平缓下来了。 我逼着她回想是不是认识这么个人,但她想得头都痛了,还是没有头绪。 “我自小长在洛阳,而且认识的人很少,我实在想不起来哪儿来的这么个人啊?”她十分无辜,星眸里含着点点泪光。我心一软,也没有办法再追问下去。 现在不知已经离开漠城多远,但想着还有紫玲,她应该会把事情告诉成钰,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这样一想,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看她这么柔弱的样子,当初到底是怎么追来漠城的啊。 心思一动,我装作闲来无事一般与她闲谈。“冷香姑娘,你与世子是怎么认识的啊?” “啊?!”她一惊,下一秒脸就全红了。回忆片刻,方才羞涩道:“我七岁便进宫做了啸月宫的宫女,伺候二皇子。可不知道为什么,琳琅公主一向不大喜欢我。” 我叹气,长成这个样子,又有几个女子能喜欢你呢? “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成钰了。”她仿佛陷入了回忆,不再是纯粹为了回答我的问题。“有一次琳琅公主回到啸月宫发了很大的脾气,不知砸了多少东西。德妃只有她一个女儿,从来都是疼爱非常。那日也急急搂她在怀里,问可是什么人惹她生气了。公主半羞半恼,踌躇半天还是拂袖而去。德妃忙唤了下人来问,只说是早上在花园里遇到怡亲王世子,两人有些不快。娘娘并不算得宠的,因此也没有自讨没趣去向怡亲王讨说法。只是从此以后,琳琅公主就总是打听成钰的消息。” 她微微叹气,“那时我只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公主如此挂心。直到有一日,我端着给娘娘的汤急走,却不留神撞到一位公子身上。我抬头,便见他眉目如画,真真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人了。”说到这,她颇有些羡慕地看着我,“清儿,你真幸福,从小就可以陪在成钰身边。” 我却有自知之明,只是面上还装作“我也知道”的样子微笑,等她继续下文。 “后来琳琅公主不知怎么知道了我遇见成钰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趁着二皇子不在,就命人把我带到御花园里,说是让我去奉茶。她许是气极了,喝了一口说太烫,拿着茶壶便往我头上掷,我一惊,连忙闭了眼睛。可什么东西都没有落到我身上,我只听见众人的惊呼声,一睁眼,便是成钰满脸都是血。可还看着我,像是在叫我不要担心。”她微微笑起来,我只觉得心里很酸。 想起那日回到王府,见他一头血色,自己吓了半死,又哭了半死,忽然觉得那时的自己有些傻,做的这些事也不知是为了谁。 冷香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对公主说‘我与你本来就没甚干系,只是这么些年,到底算是我欠了你。今日这一下,就算两清。日后你若是再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再找旁人的麻烦,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先前公主见砸到的是他,早已哭成个泪人儿,听了他这番话,更是完全呆愣。之后我便被德妃娘娘派去扫御花园,倒是相安无事了一阵子。” 冷香的微笑有些让人烦躁,我不想理,于是打岔道:“那你怎么会出现在逍遥城…”话一出口,我便立刻止住。暗骂自己一句口无遮拦,眼睛紧盯着她的表情。 她亦是一愣,道:“你怎么知道的?”她比我先到主府,自然会奇怪。 我想了想,故意误导她:“成钰向来不会瞒我任何事。” 忽然间觉得自己就是个坏人,看着冷香脸色一瞬间黯淡下去竟然心里偷偷欢喜。 冷香涩然道:“成钰出征后,我…我很想见他,因此从宫里跑了出来。”她突然抬脸望着我,眼里有点点星光,仿佛忽然之间不再受我那些话的影响,仿佛一瞬间知道了自己想要得到的是什么。“我在洛阳郊外碰到两个男人,他们说要到漠城,可以顺带捎上我。我见车里有姑娘,于是没有多想。谁知他们竟是桂枝坊的人。” 我点头,她继续笑道:“成钰知道我来找他,这一路上受了许多磨难。他心里有怜惜,我便知足了。” 我面色不变,附和道:“那是自然。” 这想必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我亦是一路奔波,可是又有谁放在心里?仿佛我就是个万能的人,披荆斩棘,也不会受半点伤害。 突然间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于是到:“我又有些乏了,不如先好好休息,到时候才能想出办法。”说完也不等她有所回应,自顾自侧过身子,抵着木板闭眼睡去。 车轮碾动声真真切切传入耳里,震得耳膜发疼。 每日里黑衣男子都会端吃食进来,恭恭敬敬地对冷香,平平淡淡地对我。不知走了几日,总算到了地方。 黑衣男子拿着布巾进来将我们两人的眼睛都蒙了,又唤来婢女扶着下马车,换上轿子。走了许久,又下轿步行。 等把布巾拿下来时,只可以看见我们身处的地方是一处院落。雕梁画柱,十分美轮美奂。那男子却对冷香说:“先委屈姑娘了。” 冷香摇摇头,看着那些宫装女子环绕住自己。 姓陈的男子走了之后,婢女们准备点心和洗澡水,伺候我和冷香沐浴。之后把我们带到一间屋子。屋子分为外间与内间,我被遗弃在外间,冷香自然是被簇拥进了里间。 有一个编了辫子的小宫女见我寂寞,便来跟我说话。她名唤流霞,比我略小,于是甜甜唤我姐姐。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忍不住问她。她们的衣服像是宫装,可绝不是大烨的。 她一愣,迷惑道:“难道陈大人没有和姐姐说么?” 见我摇头,她便道:“既然陈大人没说,那流霞也不能多嘴。姐姐以后自然会知道。” 我也不想她受罚,因此不再追问,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刺绣、女工之类安全的话题。不多时,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跑了进来,对着里间尖叫一声:“皇上来了!” 我呆住,难道是说我们来到青泽或是暮云了么? 流霞陪着我坐在外间给丫鬟值夜准备的木床上说话,也不动作。反正外面看不见这里。 我一时好奇,推开窗子斜眼向外看去,只见一袭黄色的衣裳从眼前晃过,速度之快,就如一阵风。黑衣男子跟随其后,快步走进里间。 啧啧嘴,看来这冷香果然是惹桃花。想来还是我比较适合成钰,至少我就不会惹这许多麻烦,还凭白无故牵累别人。 正想着,一道厉呵传来。 “这就是你办的事?!”男子声音听来怒极,只是我觉着很有些熟悉。 “是微臣的错!微臣的错!请皇上恕罪!”黑衣男子惶恐的声音响起。 一声冷笑,“陈希东,看来朕真是太过相信你了。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你不如辞官回去吧。”说完就是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随即一大堆人的大呼小叫响起来。 我一惊,莫不是抓错人了吧?那是放了我们还是直接就地解决?! 顾不得多想,连忙对着窗子想求几声情,就见黄袍男子拂袖而走。背影越看越眼熟。心中不知浮现了什么,甚至没有经过大脑便大喊一声:“杨子玉!” 黄袍立时顿住,下一秒,猛地转过头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一张脸眉目清俊,轮廓分明。其上惊疑未定,直到真切望见我,才蓦地浮上狂喜。 黑衣男子怔怔,无法言语,亦是呆呆望着我。 我尚在震惊中,流霞忽然伸手捂住我的嘴,把我拉下木床跪在地板上。墙遮住了杨子玉的脸,我无法动弹。 流霞满脸惊慌,道:“你怎么直呼圣上的名讳?!这下死定了!死定了!”她只顾自己慌乱,忘了还捂住我的口鼻。我挣扎着去掰开她的手,可是她力气很大,此刻又是用了十分的力气,我竟没有办法撼动分毫。 感受着胸口与咽喉之间的闷痛,眼前慢慢被黑暗笼罩。 “砰!”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男子的怒喝,“你在做什么?!” 下一秒口鼻上的压力消失,我大口吸着气,让新鲜空气进入肺腑。背部被手掌覆盖,轻轻拍顺,让我能更好地呼吸。 “难不难受?”男声温柔,如玉石相击般清越,使闻者心舒。 等晕眩的感觉慢慢消失,方才有力气挤出一个笑容朝声源看去。“谢谢啊。”话音未落,杨子玉的脸就出现在我面前。 他眼里充满了担忧和喜悦,两种感情相互交缠,让我心里莫名升起愧疚。他的样子较之前没有变化,可是给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第20章 画楼云雨无凭(2) 还记得初见时他一袭白衣,眉目间不染风尘。现在的他黄袍加身,原先清澈的眸子染上淡淡的疲惫。 可是,他看着我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暖。这样真好。 他半搂着我,见我能够说话,脸上已放松了些。我喉头一痒,忍不住轻咳一声。他的脸色又难看起来,转眼怒瞪着流霞。 流霞原先被他踢倒在一旁,吓得面无人色,禁不住缩着身子颤颤发抖。现在更见杨子玉怒视自己,更是一个激灵竟晕了过去。 我扯扯他的衣袖,轻笑道:“我没事。”他神色不明地打量我一遍,也不说话,猛然伸手抱起我。 惊慌未定间瞧见冷香站在门外,一脸迷茫。陈希东亦是呆站着,一脸震惊。 “杨子玉。”我小声唤道。 “嗯?”他低下头看着我,焦急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我真的没事,你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多不好意思。”他一愣,抬眸环顾一周,复又垂首轻笑:“清儿可是看错了,这儿哪有什么人。” “不可能”我反驳着侧眼望去--刚才还乌压压的人群眨眼间连个影子都没有了。眨了眨眼,疑惑不已:“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杨子玉不答话,把我放在木床上,细细看着我。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 末了,才点点头,“幸好没有大碍。” “我哪有那么娇弱”,不自觉说道。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他发上的什么东西反光,晃得我眼睛生疼。“诶”,叫了一声,扶着他的肩膀半跪起来,伸手去摸他束发的东西。纯金材质,中间镶嵌着一块白色的宝石,像一汪寒潭,闪着熠熠的光。 “这是什么?”我问道,跪坐下来直视他的眼睛。指指他身上绣着五爪金龙的黄色常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杨子玉微微一笑,眼睛里往深处看去也尽是层层笑意。像是小孩子做到了什么很艰难的事,忍不住要向自己亲近的人炫耀一般。他凑近我的耳边,呼吸灼热,轻轻喷洒在我的耳畔。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清儿,做我的皇后可好?” 仿佛做了一场梦,梦中我在院子里种了一片半月菊,等了不知多久,它却一直不肯开放。后来院子里突然长出了一株苹果树,上面结满了漂亮的苹果。我看哪个一眼,哪个便扑通一声自己跳到我手里,不停叫着“快吃我!快吃我!” 它们的叫喊生生把我从梦里惊醒,然后流霞便从外间飞奔而来,跪坐在床前问我有何不妥。 我摇头,喘了几口气,唤道:“你去端些点心来,刚才做了个梦,耗了不少力气。现下肚子又饿了。” 她惊愕地应下,似乎从没见过我这样一天要吃数顿的女子。不多时,便端来了糕点,扶我到桌前坐下。我咬一口东西,脑子里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那日杨子玉说他便是青泽皇后的嫡子。幼时因为体弱,被送到离萧门下习武。后来青泽国主病危,便召他回到青泽国都华都。他原想着先与我成亲,之后一起回华都。可是谁知上花轿那日却被成风劫去,生生错过。他没有办法,只得留下口信让我去漠城寻他,自己先回了青泽。 不由苦笑,没想到我差点就嫁了个皇帝。屋里有些闷,唤流霞去推开窗子。月光照进来,映着手腕上的桃花镯子,散发出迷人的光芒。忆起杨子玉神色庄重地把镯子套在我手上,我想挣开,却因力气没有他大而不得其法。他微微笑:“以后无论怎样,这镯子可千万不要再褪下了。”语气虽然柔和,但那其中却又分明有着让人不能抗拒的皇权威力。我一时愣愣,竟点头应下。 天刚亮,流霞便来唤我起床。我因昨夜睡得不好,半天都爬不起来。她附在我耳侧轻轻说了“婧仪太后”四个字,我立马惊得跳起来。 婧仪太后是杨子玉的生母,极美的女子。杨子玉说要娶我为皇后的第二日便带我去见了太后,她只是轻轻扫我一眼,便让我感到浑身战栗。因此刻是寄人篱下,我和冷香两条命都捏在杨子玉手里,所以我并不想与他有什么冲突。是以当他说要跟我成亲时,我也只是闭着嘴,微微垂首作聆听状。 太后听完他说的,静静坐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立刻有婢女上前接过杯子,再递上丝帕,她接过稍稍抹了嘴,淡然一笑。“皇儿,过来陪母后下盘棋。” 很明显,她直接装作没听到。 杨子玉虽有不悦,但却不敢表现出来,乖乖下棋去也。而我,自在心底偷乐。话说我不过小小丫鬟,如何能做国母。更何况我是大烨人,这跨国婚姻也不太实际。 可婧仪太后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她说我是皇上喜欢的人,以后自然要入住后宫,自然应该从现在就开始学习规矩。因此我每日天不亮便到栖凤宫向她请安,之后到小厨房去弄早点,然后陪着她走走停停,直到午睡时间可以回来小憩。下午亦是雷同的工作。 我实在认为她不过想我知难而退,可她却不知不用知难我也可以退。 被流霞逼着起了床,洗漱完毕后连忙赶到栖凤宫。被太后身边的张嬷嬷拦住,等了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宣召。进去行三跪九叩大礼,起身后,乖乖站在侧边。等太后开始逗翠鸟玩时,我便在张嬷嬷眼神的示意下退出主殿,来到小厨房。挽起袖子弄几道点心,熬一锅粥红枣莲子羹。 然后命人端到饭厅,伺候太后坐下进食。我毕竟不是宫女,这样的好处就是她吃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一起吃。但这也导致我“顺便”成为了为她试毒的对象。总是要我先吃一口后,张嬷嬷才敢端给太后动筷。 她尝了一口糯米糕,放下筷子,用丝帕轻轻擦拭唇边。微微颔首道:“你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也不太懂规矩,可这东西做的却还算不错。” 我整张脸都僵了,半晌,干笑道:“多谢娘娘夸奖。” 她点头生受,又慢慢吃起来。动作之精致,仪态之端庄,实在不是我能相比的。一时间我有些害羞,于是模仿着她的样子进食。 吃过早饭,她今日却没有再折磨我的兴趣,挥手让我回去休息。我自然欢喜地谢恩,然后快步走出栖凤宫。往自己住的院子走了不过几步,对面就见陈希东扭扭捏捏地踱步过来。 自从知道我才是正经主子开始,他就一直是一副便秘的样子。对着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可若是什么都不说的话,又显然不太好。估计是因为害怕我给他穿小鞋,所以他没事也会找事来跟我说几句话。时不时送一些小玩意儿来讨我欢心。 其实我并不记恨,主要是因为我自认为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会觉得冷香才是正经主子,而我只是一个路人甲乙丙。可我越淡然,陈希东就越惶恐。为了不让他睡不着觉,每次他送来的东西我好好都收下了。 “季姑娘”,他走到我面前,大唤了一声,只是神色间还是有些不自然。 我福身行礼,“陈大人”,毕竟我现在还没有品级,他大小也是个官,对他客气一些总是应该的。 他连连摆手,道:“不敢受。”说完又不走,神态别扭。 我看了流霞一眼,她立刻识趣地福身退下。我斜睨他一眼,走到荷花池边,倚在石栏上。“陈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陈希东轻咳一声,道:“与季姑娘一处来的那位冷香姑娘已在属下府里住了这些天,天天吵着要见姑娘。属下今日前来,只想问季姑娘觉着该怎么办?” 见面之后,不知杨子玉是怎么想的,非把冷香从我身边带走,似乎是想断绝我与一切以前的联系。我与他闹过,但他只是微笑不言语,到头来不过是我一个人在演戏娱乐自己。时间久了,我便也没了兴致。只要知道他没有伤害冷香就够了。 微微沉吟,道:“既然如此,我自己会想办法,陈大人就不必忧心了,先回去吧。” 他应了一声“是”,却不退下,似乎还有什么事要说。陈希东掌管宫中禁卫,很得杨子玉信任,为人也较为沉稳,若是没有事他不会如此逾矩。 我皱眉,“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事?” 他思考了半天,终于开口说:“皇上已昭告天下,说是要娶一名大烨平民女子为后。此事一出,举朝哗然。各位大臣纷纷上书反对此事。”顿了顿,道:“我知原先有些对不住姑娘,因此想将功赎罪。今日说这些话,便是希望姑娘能够做好准备,毕竟大臣们是绝不会轻易妥协的。” 不由哂笑,我本就没有这个心思,他们反对也是顺了我的心意,我又有什么好准备的呢。 “陛下为了此事,寝食难安,属下希望姑娘能够多多关心,体贴照顾。”他说这话时,眼角略带幽怨地瞟了我一眼。 我浑身上下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话说我对杨子玉虽不热络,但也不算冷清。但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让陈希东等人认为我是飞上了枝头的麻雀,自然应当将杨子玉好好供奉,再不济,起码也应和颜悦色、嘘寒问暖。反正决不能如此平平淡淡。 端正态度,双手交覆在胸前,道:“陈大人请放心,清儿定会好好照顾陛下。”说完目视着他心满意足地离开,嘴角扯出一丝无奈。 到了青泽华都已是近十天,不知成钰是否已经知道我的处境。还有冷香,她身边没有认识的人,必定十分惶恐,我必须想办法把她弄到我身边。 心思转了几圈,想出点头绪,回到自己的院子。 夜已深,我着亵衣躺在床上,屋子里的暖炉散发出让人心安的气息。淡淡的兰香弥漫鼻尖,深吸一口,都是慢慢的心境。 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有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睡在外间的流霞立马起身小跑去开门。 我一笑,闭上眼睛。 房门被轻轻推开,他从小习武,此刻故意放轻脚步不惊动我,我自然是半点声音都听不见。只是可以感觉到那温暖一点点靠近我,他的呼吸近在耳畔。 深锁眉头,不安地呓语。手猛地朝空中一抓,似乎想拿到什么可以让自己感觉安定的东西,可是只有一手虚空。额头冒出虚汗,睫翼微颤。 手忽然被人握住,坚定地、毫无犹疑。只是呼吸有些凝滞。 心中一酸,不忍再让他难受,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似乎刚从梦靥逃出。双眼直直看着帐顶,像是越过这一切实物在寻找什么。 他探了探我的额头,声音清浅:“可是做恶梦了?”转而向外间:“流霞,掌灯。” 随着火折子擦地一声轻响,屋子里慢慢亮了些。一灯如豆,散发出昏黄的光。杨子玉坐在床侧,目光温暖,清澈如水,只静静将我望着。 他眉头轻蹙:“可是晚间吃多了?”我一愣,方才想起每日流霞都要向他报告我的行动、饮食情况,他自然知道我在这里是吃得多、做得少。 不由羞恼,捶他一下:“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吃得多?!” 他一滞,眼里渐渐浮上笑意。接过流霞递来的丝帕为我擦拭额上虚汗:“好、好,是我胡说。”复而转向流霞:“以后晚上不要给清儿吃那么多,不然积了食,又要做恶梦。” 流霞轻笑应下,带门出去。 我险些气结,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今天要做什么。于是做黯然状,道:“我没做恶梦。” 他移到床榻上,握着我的手却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幽深,让我看不懂。 犹豫了一下,还是慢吞吞开口:“阿玉,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一个人很孤单。不如你把和我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召进来吧。也许这样我就不会再半夜惊醒了。”每次唤他阿玉,都会让我觉得自己再叫得是成钰,语气不自觉地放柔,目光温存。 他轻叹一声,将我搂在怀中。我顿时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他斜靠在床柱,下颌轻轻擦拭我的发顶。一室沉默。 不知多了多久,他才淡淡应一声:“嗯。” 我心中欢喜,也不再计较他不规矩这件事,只是开始谋划要怎么样离开。 肩上一紧,我诧异抬眸望去,只见杨子玉一双黑眸幽幽不见底。 “清儿,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是你不要骗我,永远不要离开我。”他好像看透了什么,但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是他知道我一直都在想办法离开么? 我僵笑,他的眼睛却更黑了。也不躲避,我们就这样相视着,似乎想看看谁会最先妥协。 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随着烛焰的闪烁忽明忽暗。他的睫毛如蝶翼,其下是一汪深潭。让人看着就无端心软。 忽然深潭中绽开一朵光明,淡淡的,却不容忽视。 我一惊,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抚上他的脸颊。他微微一笑,将手覆盖在我的手上,包覆着。眼里亦是忽明忽暗。 将手相握着拿下,他一低头,嘴唇轻轻碰上了我的掌心。 眼睛倏然瞪大,不敢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他的嘴唇很柔软温暖,带着湿意让我浑身颤栗。 “你、你别这样。”我低求道,声音出喉,却是意料之外的沙哑。他抬起头,眼里更加幽深。 第21章 画楼云雨无凭(3) “清儿,记住,不要离开我。”一字一顿,恍若誓言。 隔日陈希东便送了冷香进宫,她着一袭粉衣立于雨中,撑着六十四骨节纸伞,娉娉婷婷恍若一幅画。我开始后悔,用她来羞辱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冷香到了我身边,自然是安定许多,然后就纠缠于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其实照她的想法,这一切本与她无关,应当放她自行离去。可当初她要被抓时我即便昏过去也不曾放手,她若是说出那些话便有些对不住我。因此才想着大家一处走。 婧仪太后听说我这里来了个美人,让我把冷香带去给她看看。捡了一日,风朗气清,我把冷香好好打扮一番,喜滋滋地领着她去了荷花池。 现在已是暮秋,满池只剩下败叶,也不知为什么太后还要来这里。冷香的到来自然让众人狠狠惊艳了一把,依我所想,杨子玉是个好人,冷香也是个好人。若是他们能在一处,那便是好上加好。若是也能让我与成钰一处,那更是再美不过的事情。可世上没有免费的好事,我自然要自己努力一把,才有可能达成的目的。冷香本就貌美,男子喜欢美丽的姑娘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现下进了宫,以后天天在杨子玉面前晃悠,难保少年帝王不会动心。只要他动了心,冷香一个弱女子也没有能力反抗,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太后招招手,示意我上前。我朝冷香投去一眼,让她安心,然后规规矩矩地走到婧仪太后身边。她满意地点点头,道:“经过几日调教,你的规矩倒是进步不小。假以时日,必有大成。”不知为何,明明是她想见冷香,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最漠视冷香的人反而就是她。仿佛冷香站在这里,不过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罢了。 我福身:“多谢太后夸奖。” 她略微停顿,忽而摆摆手。张嬷嬷环顾四周一眼,所有人都跟着她退下。冷香本无反应,耐不住张嬷嬷的冷眼,表情忐忑地跟着走了。 我的心也似她的表情,上下飘忽不定。不知太后想同我说些什么。 见众人都已消失,她才站起身,走到池边,静静看着水中隐现的鲤鱼。 “你想要嫁的人是谁?”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表亲依旧冷淡,看不出半点内心的想法。 我一惊,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马上我就发现,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 “皇儿想娶你,哀家原是不同意的。毕竟门不当户不对,对谁都不好。”她微微蹙眉,语声听来很是无奈,但其中又带了宠溺。“但既然他那么喜欢,娶了也就娶了。左右不过是后宫多了一个人。”顿了顿,“毕竟从小他就离乡背井,哀家从未尽过母亲的责任,又如何能在他的终身大事之上插手。所以一切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他去。” “只是”,她转首看着我,眼里忽现凌厉的光。“你也太过不知好歹。” 我一颤,屏住气息道:“清儿不知太后的意思。” 她冷笑:“你不过是个平民丫头,被我皇儿看中,愿娶你为后,你不但不感激,反而拿捏了架子逗弄我皇儿!”她的语气太过凌厉,似乎每个字化成一把利剑朝我射来。 “你把那个丫头带进宫存的是什么心思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但凡喜欢一个男子,恨不得让他身边再没有别的女子。可你倒好,还捡了貌美的送来。你若不是笨,那便是蠢。哀家原先觉着你心地不错,性情也差强人意,可你若不是真心,便是天仙哀家也不稀罕。” 我腿一软,险些跪下去。勉力几番,总算站稳,只觉周身如置冰窖,散发出一阵阵寒意。 太后走近我,伸手挑起我的下颌,细细看了一阵。倏然笑道:“以前是哀家看错了,你长得确实不错。”她忽然一用力,指甲深深刺进我的肌肤里。“只是若有东西是我皇儿得不到的,哀家便是将她毁了也在所不惜。”她面上还是笑,嘴里说的话那么残忍,仿佛与她没有丝毫相干。 行动总比脑子快。我尚未想好如何应答,身子便自动行礼,算是应下。 她见我乖顺,松开手,坐回石凳上。眉眼间是淡淡的疲倦。 回去时,我用袖子遮着下巴,怕被人看见伤痕。冷香自然注意到了,但迫于我的淫威,不敢强行察看。倒是流霞聪明,跑去找了杨子玉。于是我就只能乖乖坐着,任由他把药膏涂抹在下颌上。 带有薄荷味地白色药膏十分好闻,让人觉得很舒服。原先伤处有些火辣辣的,但一抹上去,立时便清凉起来。 杨子玉的神情很认真严肃,就像在处理一份很重要的奏折似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在生气。可是该生气的那个人明明是我。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愤诡异得进来送茶水流霞都战战兢兢。 半晌,完成处理伤口这件大事,他挨着我坐下。我自不在地移开一点,他又挤了过来。我见美人榻本就不长,要是再让,自己便会滚下去,于是厚着脸皮不动了。 他慢吞吞地伸手环住我的肩,凑在我耳边:“生气了?” 我讥笑:“我怎么敢,生气的不是陛下么?若陛下认为是清儿冲撞了太后,大可命人把清儿拖出去斩了,不必如此犹豫不决。” 他苦笑一声。“我如何会生你的气,便是有一日你要杀了我,我也不会生气。”他说的很认真,我不禁动容,侧首看向他。“我气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竟然没有好好保护你。在青泽宫中都让你受了伤,清儿,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一认错,我就觉得我是不对的那个人。见他眼中落寞,立时有些慌了手脚:“你、你别这样啊,不对的是我,你不要怪在自己身上。” 他淡淡一笑,我才发现自己受骗了。冷哼一声,侧过身子不再理他。 他却越发得寸进尺地凑过来,把我的发丝绕在指间。“清儿,你莫生气。母后只有我一个儿子,自然是要上心些。你是我喜欢的女子,她对着你难免会情绪失控。” 我嘴上不说,可是心里明白得很。在这一场事故中,错的本来就是我。我从来没有明确表达过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意思,只是自己纠结于如何退出这一场感情。或许是因为我怕他伤害我,或许是贪婪地享受他对我的好,自己却不愿有所付出。总之,这样的我,好卑鄙。 “阿玉…”我轻唤,此刻只想把这一切说清楚。“我想…或许…” “你饿了吧”,他突然出声打断,柔声道:“我让他们准备上膳。”他似乎故意不让我说下去,步履匆匆出了房门。 我呆坐着,却见冷香晃了进来。想同她说几句话,张了张唇,却什么也讲不出来。她走到我身边,半跪着,仰头看着我。一张杏花般的脸欲言又止,眼睛里闪着莹莹的光。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成钰。”她的表情似乎有些苦恼,但其中明明又有着喜悦。 我点点头:“现在也是。” 冷香娇笑,起身坐在我身侧:“那青泽的皇帝陛下算是怎么回事。” 她一向是个温婉的女子,此刻说话却十足冷嘲热讽,我心下不悦,冷声:“那说明我有魅力啊。” 她一愣,似乎压根没想到我会这么大言不惭。半晌,收敛了笑意,握住我的手,“清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想了想,轻笑道:“其实我觉着留在青泽当个皇后不错,母仪天下,是何等的风光富贵。” 我一撇嘴角:“你若喜欢,那不如你嫁给他吧。” 她淡淡把我的话挡开:“我心里已有了成钰,非他不嫁。” “非谁不嫁这样的话最是说不得,世事无常,谁晓得以后会怎么样。”我反讽道。 她并不在意我说了什么,施施然起身,走到门口时回眸一笑:“我差点忘了说,陛下为了让你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已经以你的名义邀所有官员内眷参与初冬夜饮。”说完眨了眨眼:“到时可要好好表现哦。” 心乱如麻,想起婧仪太后说的若是我不能属于杨子玉,那她必定会毁了我。可真的和杨子玉在一起,我又该怎么办?心思一转,或许嫁给他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当初不是也想过了么。我既然能嫁给李家小子,那为什么不能与杨子玉在一起。 话虽这样说,心里毕竟还是有抵触。以至于太后派来教习嬷嬷教我规矩,我依然是持不反抗也不配合的态度。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初冬夜饮。 宴席设在御花园,青泽的山茶花可以从十一月一直开到来年四月,如火如荼的美丽,是这个时节的一大风景。 杨子玉赐了许多衣服,华美而耀眼,我光是看着就觉得头晕,更别说把这些繁复的东西一件件穿上身。可流霞就站在一边等着伺候,大有我不穿就要与我拼命的架势。 命她先与我梳妆,将乌发绾起一个素雅的髻,淡淡上了胭脂,戴上我最喜欢的珍珠耳坠。然后斜睨着那些衣服。灵光一闪,轻咳一声道:“时间不早了,流霞你出去看看张嬷嬷到了没有,我换换衣服便出来。” 她见我肯妥协,欢喜地应下出门。我起身走到衣柜前,选了一件白色的裙装换上。对镜一看,嗯,很好。这样或许能表明我的态度了。虽然很像孝服,但毕竟裙摆和衣袖上有绣花,仔细看看,还是能够算上清灵出尘的,不至于太失礼数。 “姑娘,嬷嬷已经到了,请您快些。”流霞怕我拖拖拉拉挨骂,急忙在门外提醒。 我一笑,高声道:“来了。”随即拉开门。 天已近全暗,屋檐上挂着四角宫灯,光线铺陈过来,像一块发亮的地毯,通往世上最美好的地方。流霞呆愣的眉眼映入眼帘。 我挑眉:“怎么了?” 她快哭出来,指着我浑身发颤,半天说不出话来。张嬷嬷从外间进到院子里,诧异地看着我。到底是宫里的老人,半晌,不动声色道:“姑娘,今儿是个喜庆的日子,奴婢觉着您还是换一套衣服比较好。” 我摆摆手,笑道:“嬷嬷多虑了,清儿觉得这样就挺好的。”抬首看了看天空,“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出发吧。若是迟了,只怕给各位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略顿了顿,“嬷嬷不必担心,若是有什么事,清儿一人承担。” 或许是觉得再拖下去被罚的人就是她,所以张嬷嬷也没有再花时间逼我去换衣服。一行人出了院子,一路往御花园去。 隔着老远,便可见灯火重重,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我正走得好好的,冷不防一团黑影撞到了我身上。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浓眉大眼,生得十分可爱。他见撞了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脆声道:“对不起啊。”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全然不似一般孩子的怕生。 我微微一笑,正预备说“没关系”,却传来一声童音“凌岸”--原是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小女孩。女孩生得粉雕玉琢,也很讨人喜欢。她双手插腰,瞪眼道::“凌岸,你竟敢趁我不注意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我要告诉我哥哥。” “扑哧”听她那么一个小孩说出这样的话,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她自然是怒视着我,表情极其不悦。 被唤做凌岸的男孩也一脸不高兴,理也不理她,对着我勾勾手指。我想他或许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于是极其配合地弯下腰去,也存了逗弄那小女孩的心思。 没想到他却趁机在我脸上重重地“啵”了一下,声音大得在空旷的御花园里回响。幸好那些贵妇人都忙着笼络关系,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亲完之后,他回过头得意地看着小女孩。 “你…”女孩被他气到,突然“哇”地一声哭着跑了。 男孩看着一脸呆滞的我,突然红了脸颊,半晌,拍拍胸脯道:“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我顿时哭笑不得。伸手擦了擦他亲过的地方,还没对他的誓言做出反应,耳边就响起杨子玉轻轻淡淡的声音。 “她不用你负责。” 男孩一瞬间白了脸,却故作镇定。他不说话,向杨子玉行了个礼,转身跑开。 我挑眉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倒是可爱得紧。”盈盈转身望着他,带了几分挑衅。 他一愣,眉头微微蹙起。我知道他是为了这件衣服头疼,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姑娘”流霞上前在我耳边唤道,声音里带了哀求。 想起她这段日子照顾我也很算是尽心尽力,现在让她为难总是不好的。杨子玉对我不会如何,但她不过是个小宫婢,就算看在她的份上也应规矩些。于是敛了挑衅,平淡眉眼,温婉笑道:“昨日不是说不来么?”毕竟是女眷的聚会,他虽是皇帝,但也是个男子,来此处到底是不好。 流霞的担心或许是多余的,他并没有生气,仍旧是与往常一般的笑容,走到我面前,淡淡道:“有些放心不下,便来了。”语气稍有转变,“送去的衣服都不喜欢么?” 我摇摇头:“很漂亮,只是太华丽了。你也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不习惯那些。” 他微微不悦,似乎不高兴我说的那些贬低自己身份的话,但他一如既往不会责骂我。 眼波流转间,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宝贝,对着我展颜一笑。 第22章 此生只为一人去(1) 偏头看去,却原是触目可及的山茶树。红艳艳的色彩,如同烈火一般把半边天空都燃烧了。 杨子玉伸出手,纤长的手指上布满练剑时留下的老茧,但却丝毫不会影响它的美丽。如玉一般温润内敛。 微微用力,折下一朵山茶花。如血艳丽的花朵绽放在他指间,妙不可言。见我好奇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也透出笑意,像是献宝的孩童一般,拈着花递到我面前。 “怎么了?”我问道,眼睛眨也不眨,不知他想如何。 手指一转,直直往我发上而去。一定神,山茶花便落在了鬓边。想起扑鼻而来,淡雅悠然。他轻抚花瓣,忽而垂首,牢牢牵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并没有用力,但无论我如何使力都摆脱不了。 无奈一叹,任由他去。 他见自己得胜,嘴角挂起笑。“走吧,不要让母后等久了。” 颔首,转过身,却见满园子的人不知何时早已停下,正呆呆望着我们。 顿时羞恼,想起自己刚才的一切都被她们看了去心里便有不自在。杨子玉却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牵着我一步步走过去。 他在太后身边坐下,我被张嬷嬷引到另一侧。 席下众人跪请皇上万岁,太后千岁。他们母子都是挥手间淡定自如,只有我一个人惶恐不安。好不容易开了席,却是食不知味,夹了几筷子就放下,端着杯子小口小口抿酒。胃里烧灼。 “姑娘好歹多吃些,这宴席恐怕还要些时候,老是喝酒待会儿又该胃疼了。”流霞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附在我耳边说。 “知道了,”不忍辜负她一番好意,转而蹙眉道:“冷香呢?她怎么不在?” “冷香姑娘先前被栖凤宫的姐姐唤去了,说是有些事要麻烦她。” 转眼看向太后,她正得体地听着命妇说话,感觉到我的目光,稍稍看了我一眼,嘴角浮起笑意。我懊恼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十分讨厌她这样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宴会进行才进行到高潮。先是宰相之女弹琴,之后是尚书之妹跳舞,将军之女舞剑,节目之繁多直让我眼花缭乱。且不说她们的才艺都不错,单是一张张花容月貌的脸就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抽空看了杨子玉一眼,他却像是有些意兴阑珊,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歌舞上。 “母后,她勾引凌岸,您帮璐儿教训她!”童音在一片丝竹声中显得很是突兀,顿时所有人都呆住了。我侧眼望去,却原是先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扯着婧仪太后的衣角,嘟着嘴,眼里满满都是泪。一只手直直指着我,带着毫不留情的指责。 莞尔一笑,看戏一般等着接下来的剧情。 太后看了我一眼,轻抚她的头顶,声音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璐儿可吃饱了?若是差不多了就到花园里去玩儿,不要打扰大人说话。”她说话时女孩身边的老嬷嬷全身止不住颤动,看起来十分想冲上去把自己主子拉下来,却碍于众人不敢动作。 璐儿生生挤出泪珠挂在睫毛上,不肯妥协:“母后,她亲凌岸,您不能不管啊?” 动作一滞--我什么时候亲过他啊?不是他亲我的么? 哭笑不得地瞪着小女孩,显然太后也被她童真奔放的话惊住了,一时想不到什么东西来说。席下众人发出一阵阵笑声,先前的小男孩涨红了脸,捏着拳头怒视璐儿。 忽然杨子玉对着她招招手,她有些疑惑地偏过头,但思量片刻还是走过去。老嬷嬷几欲晕厥。 她走到杨子玉身边,乖乖请安,糯着声音道:“皇帝哥哥。” 杨子玉一笑,将她半搂进怀里,另一只手指着我。轻声问:“璐儿可知那是谁?” 女孩怨愤地点点头:“她是个坏女人!” 不由皱起眉,虽然她只是个孩子,但动不动就把那样的话挂在耳边,纵是脾气再好的人怕是也忍不下去了。正欲愤然起身,流霞却扯住我,朝杨子玉的方向抬起下颌。 我停住动作,顺着望去。只见杨子玉仍是笑意盈盈,丝毫不被她的话影响。他笑道:“璐儿说的不错,她是个坏女人,她是个小偷。”璐儿满意地点点头,他接着道:“她偷了你皇帝哥哥的心,所以朕要娶她。” 一句话说得平淡如水,落到众人耳中却是波澜顿起。或许她们原先以为他说的不过是个笑话,不过是少年帝王的一时冲动,可是他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这样的话。 璐儿愣愣,杨子玉招手把老嬷嬷唤上前,让她接过璐儿。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那些原先存着少女梦的心碎成了一地。 他走得很慢,但却很坚定,仿佛无论如何都不会停下脚步。我甚至不知是走了多久,他才站在我面前。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但其中有能够让我感到安定的东西。 他把手递到我面前,目光灼灼。犹豫片刻,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要把我射穿,而婧仪太后也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只是眼眸中的深意让我不敢去想。 迟疑地抬起手,慢慢放进他掌心。他一直紧绷着的呼吸,直到手掌相触的那一刻才放松下来,眸子里荡起的笑意一如我答应嫁他的那日。这一刻不由恍惚,我从不认为自己能够得到美好,更何况他是那么出众的人。君临天下,容貌无双。我们认识不过短短半年,他为何会对我这样好。 我不是傻子,我能感觉到重逢之后的他比起之前更是对我如珠如宝,舍不得让我受到丝毫伤害,甚至他现在握住了我的手,要让我成为青泽的皇后,从此与他并肩而立。 虽不爱他,但现在也不由动容。眼眶隐隐泛起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牵着我一起面向席下,道:“这是我青泽的皇后。”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永不停歇一般在我耳侧不断回响。 泪眼迷蒙间只见众人跪下,大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从那夜开始,每天都有贵妇前来拜访。她们打的是什么心思我自然知道。因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少不得要好好招待。然而一次两次还能应付,天天如此,难免疲惫。捡了一天向杨子玉抱怨过后,再也没有人来了。 后来知道,那个名唤凌岸的男孩是暮云国主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初登位时为了寻求青泽势力的帮助,把这个母妃已死的弟弟送到青泽做了质子。因他年纪小,并没有什么忌讳,因此一直养在王宫。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则是杨子玉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母亲早死,养在太后身边,小名唤做璐儿。 小公主对我十分不满,然而碍于太后和皇帝,再加上有老嬷嬷的阻拦,倒也不敢随便来招惹我。只是在路上碰见了,难免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我看她是个孩子,也不与她计较。倒是凌岸与我有些投缘,经常趁杨子玉不在的时候摆脱了璐儿来找我玩儿。常常是我在吃点心,他在一边给我说暮云的风土人情。难为他来青泽时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儿,现在却还能记得故乡的风景。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暮云啊?”我塞了满嘴的糕点,咕哝着说一句。却见他的小脸在下一瞬便暗淡下来。 自觉失言,将食物都吞咽下去,方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我也很想回去,可是青泽皇帝不让。”他拉耸着脸道,“我很想哥哥,他是个好皇帝!”他说着,小脸又回复了光彩。 是啊,他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哥哥。不由在心底嘀咕了一句,却不敢当着凌岸的面说出来,不然照着他的恋哥情结,必定会把我碎尸万段。 见我不说话,他便当我默认。十分高兴地歪着头,半天道:“清儿,不若等你当了皇后,你就让青泽皇帝送我回去吧!”他从来都这般没大没小,明明比我小了将近十岁,还是不肯叫我姐姐。 “嗯”,我沉吟半晌,“好说、好说。”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就做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以为我应下,欢天喜地地就要扑到我身上。幸而璐儿找上门来,把他吓得跳窗而出。 青泽又一项实行了一百多年的规矩,那便是帝后大婚之前,皇后必须要坐在马车上绕华都一圈,以示母仪天下之心。 这项工作颇有些耗费体力,因此大半夜,流霞就把我叫醒,呈上来一大桌美食,让我好好填饱肚子。从现在开始,帝后行礼前是不能见面的,也因为这个,众人对我的看管不由加强了许多。 吃饱之后,任由几位有身份的嬷嬷在我身上动手动脚,盘发,换衣。礼服美丽,只是太重了些,再加上凤冠,我只觉得头都要掉下来。流霞看着我一脸痛苦,自己缩在旁边偷笑,我只能用眼神杀死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累了,我甚至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沉沉睡去。醒来时已到了上马车的时候,面前垂着丁零当啷的琉璃珠,遮住前方的路。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被流霞搀着,爬上一个老嬷嬷的背上,由她背我到院子门口坐上马车。 车子驶出皇宫,街头人潮涌动。 幸而护卫军的阵容也十分强大,并且官府的衙役早已在街道两旁站成了围栏,不然我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马车四面通风,原先悬着的丝帛此刻被挂在木构上,重新换上珠帘,让百姓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但也绝对看不清楚。 一开始被那么多人注目,我只觉得浑身难受。可是时间一长,反而打起瞌睡来。 “啊”,不知什么声音从座位下传来。我已经,睡意去了大半。很想探头看看,可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当着这么多欢呼的人面前做出这样不礼貌的事情。 僵着身子,努力听着下面的动静。前面一声后安静了好会儿,但是现在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心都快跳出来,却不知什么东西碰到我的叫,发出一声怪叫,接着转向旁边,探出一个脑袋来。 凌岸那张小脸正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与我眼睛相撞后便成了对视的状态。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表情不知会是什么样,只是一定不好看。 凌岸慢慢清醒过来,抿嘴一笑。“清儿,你今天要嫁人了啊,我想你要坐那么久的马车,肯定会觉得无聊,所以就来陪你了啊。”他大言不惭,仿佛我还应该感激涕零。 见我面色不善,他道:“我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可是昨晚就躲进了这里,在座位下面睡了一晚,全身都痛。”边说边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么多人看着,你还是继续躺着吧。” 他连忙点头:“明白、明白!”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然这样的场景很怪异,但路途确实没有那么无聊了。 车队行到城门口,那里站着的是守卫国都的士兵。我为了好玩,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车顶勉强站稳。众人见我动作,不由都惊了。慢慢移到马车前,一只手仍扶着柱子,一只手挑起珠帘。车夫怕我跌倒连忙拉住马儿,停下车来。我纵身一跃,双脚落定时不免晃了晃。只因身上东西太重,行动不便。 众人自然是惊呼,士兵呆呆看着我,一时也忘了行礼。 我对着他们挥挥手,虽然知道他们看不清我的脸,还是努力微笑着。下一秒,这些血性汉子便都红了眼眶。一脸动容地望着我。 我被他们吓到,原先只是想跟他们打个招呼以示亲民,谁想他们会这么感动。 现场沉默了一阵,随即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百姓们手舞足蹈,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也被这狂欢感染,笑容灿烂。回过身,便见凌岸趴着,朝我竖起大拇指。 微提裙角,准备上车,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阵尖叫声。 抬目望去,人群闪出一条道,一匹黑马疾驰而来。护卫见形势不妙,拔剑便想冲到我身边保护。可是事出突然,马速极快,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到了我面前。 马上之人一身黑衣,亦是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桃花眼,光华流转,熠熠生辉。他朝我伸出手,毫无迟疑,立刻把自己的手交付于他。他一用力,我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下一秒便落在马背上。 没有丝毫停留,趁着众人尚未回过神来,我们纵马跑出城门。身后叫嚣声、喧哗声越来越远,双手环抱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十多年的朝夕相处,每一个日夜的思念,就算他把全身都缚住,我依然能够在第一眼认出他,更何况还有那样一双刻在心底的眼睛。 嘴角露出微笑--他终于还是找来了。 或许是我先前的亲民行为太过成功,见我被掳走,所有人都义愤填膺,驾马追来。 我和成钰毕竟是两人共骑,速度自然稍慢。身后尘土飞扬,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们越来越逼近。 风呼呼而过,把面上垂着的珠子吹得相撞,心下烦躁,伸手把它生生扯下来丢弃。长发倾泻,刚拂过脸颊便被风吹得向后飞扬。回眸一望,却是愣住。 领头之人竟是凌岸。 他小小年纪,没想到竟然如此精于马术,挥鞭间动作娴熟,想必平常下了许多工夫。我很想喊一声不用再追,可又怕若是他们知道是未来皇后心甘情愿与人私奔,只怕丢的是整个青泽的面子。 而且要是成钰的身份暴露,只怕两国之间会立起争端。 “你找好路了吗?”顶着风,大声问道。 成钰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怎么是你啊?冷香呢?” 我一愣,狠下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隐隐呼痛。 “是我怎么了?是我你就不来了?!”气呼呼地问,此刻反倒忘记了后有追兵,只是心有不甘。 他不说话,加快了挥鞭的速度和力度。黑马像抽了风般跑得越来越快,风从脸上割过,像是有人拿刀在上面一刀一刀划过一般。 “站住!”一声厉呵传来,侧首望去,却是凌岸不知何时已经追到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他满脸担忧,却还是大声喊:“清儿别怕,我来救你了!” 闻言哭笑不得,见追兵距我们较远,想必喊话也是听不到的。于是大声喊回:“你快回去!不要再追了!” 他神色凝重,仿佛是误会我是怕他有危险,所以才不让他追,于是脸色更加认真,像是绝不罢休。 无奈,只得明明白白解释:“我是自愿跟他走的!” 裙摆随风翻飞,长发凌空而舞,在这个极度慌乱的时刻,时间却如同停缓下来一般,每一个动作都慢得不可思议。 凌岸小小的身体缩在马背上,明明力量弱小,还是不肯放弃。 他摇摇头,“你不用骗我,我不会让你陷进危险的!”他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身前传来成钰冷淡的声音:“季清儿,我看你是越发出息了。几天不见,连这样的小孩都被你骗来。” 我一怔,心虚地摇摇头,半晌才想起来他又看不到,急忙解释道:“你不要多想,我一向很是循规蹈矩的。他只是我当朋友。”说完自己也觉得我与凌岸本来就是朋友,况且他不过是个小屁孩,我们之间又能有什么?! 这样一想,胆子也粗了,恨恨道:“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到处沾花惹草,现在也不会出这么多事!”这话说的在理,若不是他和冷香之间牵扯,我也绝不会决定嫁给李家小子。若没有那一出婚事,我更不会答应和杨子玉成亲。总而言之,一切的错都是因为他! 成钰像是没有听到,只是不过多久我仿佛感觉到他的迟疑。蹙眉:“你事前没有来认路?” 他冷声道:“我前日才得到消息说是青泽皇帝要娶大烨民女为后,猜到是冷香,于是连夜赶来。一路上连口水都没时间喝,还认什么路?!” 想想也是,陈希东一开始找的便是冷香,成钰会误会也不足为奇。怕若他知道是我,说不定真的就不会来了。心隐隐作痛,但想着他几日奔波,不定累成什么样,心里升起怜惜。 只是听他说不认路,我竟然没有意思害怕。想着只要能与他一出,就怕走到末路也无所畏惧。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成钰加了一句。 我搂紧他:“我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应该牵扯到国家政治上。就算我们今天一起死了,也不能让人知道是大烨世子拐了青泽皇后。 风迷得睁不开眼,我只觉得心头对不起他,“你后不后悔啊?” 他的身体僵了僵,突然低声一笑,连带着心脏也震动得不寻常。风送着他的话灌进耳里。 第23章 此生只为一人去(2) “傻丫头”浅浅的二三个字,或许他说来无心,在我听来却是意味深长。这样亲昵的称呼,他上一次唤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眼眶一热,把头埋进他的背,闷声道:“青泽皇帝就是杨子玉。” 他似乎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淡笑道:“难怪。” 身后的马队传来疾呼,回头望了一眼,隐隐看见一人骑着一匹白马疾奔而来,太阳晃得眼睛生疼,但来人身上的明黄色,明明白白昭示了他的身份。我一惊,甚至忘了动作,只能呆呆看着。 凌岸面上露出喜悦,喜滋滋地想向我报告,却僵住了笑容。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满脸的惊慌失措,耳边传来成钰极为平静的声音。 “没有路了。” 马儿一声嘶鸣,打着蹄儿在原地踏了两三步。成钰勒住马缰旋过方向,对着追逐我们的人。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顿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万丈深渊立于脚下,马蹄不时踢倒些小石子掉进深渊下,久久不闻回声。 追兵围成扇形将我们包围在中间,成钰说话的声音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我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紧绷。 现在是前有悬崖后有追兵,看来是难以逃生了。我并不害怕,只是不想成钰因为我而遭遇危险。来人不知有多少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皆是,突围也不太可能了。 这样一想,反而轻松下来。成钰回身揽住我,脚尖轻点马镫,顿时旋身落于地下。他狠狠一拍马屁股,黑马扬蹄冲出。 那匹大黑马从小跟在他身边,此刻成钰或许是想它能留下一命,亦或许是--让它去找救兵。只是此刻身处青泽国都,又哪是那么容易就可找到帮手的。 众人见黑马发了疯般冲过去,想着既然犯人尚在掌握之中,一匹马跑了也就跑了,是以并没有阻拦,反而让出一条道让黑马通过。所有人的眼睛都放在我们身上,一举一动皆不放过。 杨子玉亦是翻身下马,目光紧紧盯着我,却对着成钰说话:“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把她放了。” 成钰轻笑:“我若是放了她,那还能活着走出去么?”言谈之间并无惧怕,恰是这样无惧的人才更让人恐惧。果然,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杨子玉脸色变了变。半晌,杨子玉亦是一脸轻松:“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挟持我青泽皇后,难道不怕与一国为敌?!”字字轻吐,威力却是无比。 所有青泽士兵顿时摩拳擦掌,像是想把成钰千刀万剐方能泄心头之恨。 成钰并不反驳,只是搂着我的手紧了紧,杨子玉眼里泛出红丝。 小小的凌岸不知何时挤开众人来到中间,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成钰:“你放了清儿,拿我当人质吧。她现在还不是青泽皇后,可我是暮云国的皇子,你挟持我胜算比较大。” 听他头头是道地分析我与他谁更有利用价值,我不禁失笑,只是心里却升起温暖。对着他摇摇头:“凌岸你快回去,我没事的。” 耳边突然传来成钰温柔的声音:“清儿,你心肠还是那么软。现在怜惜一个孩子的性命,当初是否也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才会离开我,嫁给他。”他的话说得极为暧昧,像是我们之间有什么奸情似地。 杨子玉闻言立时将目光转到我身上,似乎是想求得否认。我不知成钰这话的用意是什么,但我明白,他从不做莫名其妙的事。于是作黯然状:“既然都过去了,又何必再提起。” 成钰豪爽一笑:“清儿说的是,既都过去了,便不应再想。”顿一顿,道:“我这次劫了你来,并未想过还能活着出去。之所以这般,不过是想问你一件事,那便是你心中是否还有我。” 我垂下眼望着地面,像是陷入思考。 “清儿。” 杨子玉忽然开口唤我,声音里尽是小心翼翼。 抬眸望去,他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只是眼里的焦急和期盼却蒙骗不了任何人。心没来由地一软,并不想骗他,可是于我而言,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比成钰重要。 复而垂首,柔声道:“我自然还喜欢你。”一顿,苦涩道:“我从小就喜欢你,现在喜欢你,将来亦是喜欢你。” 身体似乎因为这些话而有了勇气,把脖子伸直,微微侧目看着成钰。 “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心生欢喜,只有你让我想要好好珍惜,我把真心捧到你面前,就算你摔碎了我也不怨你。”越说越觉头脑清明,或许这一生只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把所有的感情说出来,至少能够让他知道,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成钰一怔,神色莫名。不过只是一瞬,他便找回自己。看不见他的脸,只是眸子里深深浅浅的光晕让人看不清楚。伸手轻抚我的鬓边,笑声响起:“得你这番话,死而无憾。” 青泽的士兵似乎都愣住,或许没有想到一场抓罪犯的闹剧到了最后竟会变成皇后与人私通。 我捏着衣袖,下定决心般扬着一张笑脸凝视杨子玉。 “阿玉”,我轻唤,“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好,只是…”,说到此忽然觉得那么久以来我虽不曾正面讨好,但到底在误导着他关于我不喜欢他这件事。内疚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把整个心脏都紧紧抓住,鼻尖一软,眼前已是朦胧一片。 杨子玉沉默着矗立,像是在看一出闹剧一般。 “只是生不逢时。”若从小与我相伴的是你,若在我还不曾发现自己爱上成钰时白衣少年便出现在我的生命,那么,或许一切就不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杨子玉直视着我,冷声道:“你从小就喜欢他,那”,他转向成钰:“阁下可是怡亲王世子?” 见他猜到成钰身份,我不由慌张起来。可身侧的成钰仿若无所谓一般。 “陛下多想了,在下不过是一介平民,只因自幼与清儿相识,因此互许终生。我并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世子。” 他的情绪也慢慢感染了我,我渐渐放松下来。面上镇定地摇摇头:“他确实不是成钰。”念及杨子玉素日里对我的好,说不定他会为我着想,最起码再纵容我这一次。于是柔声道:“阿玉,你我今生注定无缘。这世上有许多如花美眷任你挑选,后宫佳丽三千亦是每一个都比我好。不如放我这一次,来世必定相报。” 杨子玉挥袖,冷笑道:“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放你们走?清儿,我曾说过,你要什么我都会捧到你面前。只是不要离开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自会有办法让你喜欢上我。” 他、他这又是何苦。不由一声叹息。 风越来越大,发丝纠缠着飞舞。 成钰忽而一笑:“看来我们今日要长眠于此了。”他温柔地看着我:“怕么?” 我一愣,轻笑着摇头否定:“只要与你在一起,什么我都不怕。” 他眸光温暖,淡声对着杨子玉:“陛下,难道你真的不能放过我们么?” 杨子玉面色不变,“只要你放开皇后,朕就让你走。”末了,一字一句道:“决不食言。” 成钰放开揽住我的手,改而与我的手相握,爽朗一笑:“如此便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清儿已决定与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只怕要辜负陛下了。”说完拉着我快步转向身后,纵身一跃。 风迎面而来,吹得身上繁复的服饰哗哗作响。耳后传来隐隐的惊呼声,只是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只有手心的温度是真实的。 嘴角扬起一个笑,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醒来时,鼻尖是一股肉香,勾得肚子咕噜作响。坐起来,就见成钰坐在火堆旁,他早已脱下面罩,手里拿着一根串着兔子肉的木棍在烧烤。见我醒来,冲我抬抬下颌。我立即爬起来小跑过去,挨着他坐下。 砸吧砸吧嘴:“应该差不多了吧。” 他嗤笑一声,扯下一支兔腿递到我面前,我立刻接过来丝毫不顾形象的大口吃起来。边吃边打量着他。 过了许久,他还是眉目淡定,丝毫不受我的影像。 转转眼珠:“我从不知你会烤食物,没想到味道还不错。” 他淡然抬眉瞅了我一眼:“你脑子里就只会想这些么。” 我愕然:“不然要想什么?” 他无奈地把目光继续转回兔子上:“最起码也应该问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哪里,我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着他絮絮叨叨,我仍是一脸迷糊:“这是哪,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在一起啊。” 成钰闻言微怔,半晌,唇角勾起一抹笑,不再言语。 见他不理我,我也只能自己打发时间。环顾四周,却见所处的似乎是一个山洞,洞里水汽很重,但却没有任何小虫子之类的生物。往洞口望去,一片苍茫,视野中竟是朦胧景色。好奇心顿起,把沾满油的手在裙摆上擦擦,跑到洞口一望,竟吓了一跳--这个山洞竟在半空中,向上是天,往下却无地。惊愕之间,一只老鹰在我身前将近两米的地方滑翔一过,惊慌地往后退,不知绊到什么东西,整个人顿时跌坐在地。 肩上一暖,成钰搀扶着我站起来。 “这个山洞是父王以前打战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来到漠城之后,他带我到青泽熟悉地形,曾领我来过。” “哦”,我应一声,但心里还是有后怕:“可这里在半山腰,要是我们没有落进来怎么办啊?”若是有一点误差,那可就是粉身碎骨啊! “从洞顶到崖顶大概三分之二处,父王早已命人安了铁索,没有万一。” 欢喜地点点头,看来还是王爷聪明! 只是,“那我们怎么离开?”瞪眼望着他。 成钰的表情看起来很有把握,他折回火堆旁拿起一卷树藤,“用这个垂下去,我们顺着藤蔓向下滑。等到尽头时,也离地面不远。到时我用轻功,必定万无一失。” 我向来很相信他,见他说的信誓旦旦的样子,也不疑有他,继续回到火堆旁烤火。说实话,这洞里实在是太冷了些,而且又潮湿,实在让人难受。 他也坐回原位,将手伸在火上烤烤:“我们跳下山崖,杨子玉必会带人前去崖下搜索。崖下是一条河,他们只要今日找不到,必会认为我们被水流冲走了,然后顺流而下去找。到时我们就可以下去了。” 言下之意,自是要在这里呆一晚。我自然是没有意见。 想来成钰事前并不想他对我说的那样没有准备,而是带了食物和干木柴来到山洞,不然我们肯定挨不过今天就会被饿死、冻死。 他看着火焰:“尸骨无存,只有他以为你死了,事情才算是解决。” 没想到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剩下的那些干燥木柴就被洞里的水汽弄湿,半天都生不起火。 我有些气馁,呆坐在一旁,看着成钰摆弄了将近一个时辰,火依然没有照我们预想中的燃起来。 天已经黑了,洞外狂风呼啸,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他拍拍手:“没有办法了,将就着过一晚吧。” 说着走到左侧,指指我醒来时躺的地方。“今晚睡这里,可以避避风,好歹暖一些。” 我挪过去,把地上的小石子捡了捡,抬头望着他。 他蹙眉:“怎么了?" 我一脸无辜:“世子爷,奴婢伺候您就寝啊。” 他嘴角抿出一抹笑,“平日里倒不见你那么遵规守矩”,说完摇摇头:“你睡吧。” 我欢呼一声,急忙躺下占据领地。成钰也捡了我旁边的地方睡下。 天冷得我睡不着。 我穿着层层叠叠繁复的嫁衣,看起来就比成钰的夜行衣不知厚了多少,可是当我被冻得瑟瑟发抖时他却依然是一副自如的样子。这实在让我有些不平衡。 “睡着了吗?”我轻喊一声,没有应答。 “真的睡着了?”我又喊一声。 见他半天没有动静,我翻过身子,以手支地,爬到他身边。俯身看了看,他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正香。一靠近他,一股热源便源源不断地传到我身上,让几乎冻僵了的手和脸得到一点舒缓。 他怎么不冷呢?不由皱起眉,难道他里面还穿着什么毛皮之类御寒的东西,只是不肯分我? 在自己脑袋都快被冻傻的情况下,我实在没有力气去仔细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行动永远比想法快。 不过晃神间,手就已伸到他襟口,稍有犹豫,还是把僵硬的手伸了进去。瞬间便碰到他温暖的肌肤。 没有感觉,只知道那东西能够带给我温暖,于是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捂热。 “你在做什么?”清清淡淡的嗓音在耳侧响起。 我倒抽一口气,一抬眼,就望见成钰冷静地看着我,漆黑的眸子在黑夜里依旧是亮得出奇。炯炯的光让我瞬间觉得自己是个采花贼。 “嘿嘿”,尴尬地笑了两声,“今天天气真好啊。”话出口,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怎么说出这么没水准的话呢?! 成钰一愣,眼里荡过丝丝笑意,垂眸看了一眼我的手,转而又看向我:“你准备摸到什么时候?” 我也想离开啊,可是实在太冷了嘛。 这样一想,又觉得理直气壮。瞪圆了眼睛:“我们认识十多年,你全身上下哪个地方我没看过?小时候我还帮你洗过澡,有什么好害羞的?!”这一番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就连成钰都被我惊呆了。 半晌,他咧嘴:“季清儿,我看你胆子越发大了。青泽皇帝看上你,你就敢跟我叫板了?”语气淡淡然,换做他人定会觉得他此刻很平静。可是对象是我。 立刻接受到他即将爆发的怒气,马上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真的很冷。”我觉得自己或许是真的被冻傻了,因为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把自己的脸贴到成钰脸上,片刻后离开,极为真诚地看着他:“你看,我脸都僵了。” 成钰的嘴角抽了抽,却并没有把我推开。半晌,叹一口气,将我的手抽出,然后伸手将我揽进他的怀里,脸对着脸,“这样就不冷了,快睡吧。” 他的呼吸喷洒在我额头,带着暖意,我的心一下子就小鹿乱撞了。它跳动的声音真大,我深怕被成钰听见,于是努力控制呼吸,慢慢将心跳速度降下来。 许是经过这样一番紧张,再加上成钰的体温,身子慢慢暖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睡去。 第二日被成钰唤醒,他将藤蔓的一端拴在一块大石头上,再将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我紧紧抱住他,两人从洞口慢慢往下移。 天气很冷,风很大,而且在的地方很高。我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看四周,只知道照着成钰说的紧紧抱住他。 用了差不多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把整条藤蔓放完。他一只手拉紧藤蔓,另一只手解开腰上的结。解好后立刻搂紧我。脚尖朝石壁一点,手松开藤蔓朝下飞去。 风呼呼而来,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尖叫出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身体与水面相击,皮肤疼痛。河水顿时漫过头顶。一时没有准备,呛了几口水,我从小就不会游泳,现在更是像只八爪鱼一般抱在成钰身上。 睁开眼,见他被我缠住,使不出力。成钰拼命示意我放松,可我的身体却无法照着大脑行动,只知道抱着这根代表生命的浮木。 桃花眼微眯,下一秒便朝我的面门袭来。我一惊,怕他要硬把我这个累赘推开,立马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可是预期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反倒是嘴唇上轻轻柔柔覆盖上一层软糯的东西,触感仿若初春。 我迷迷糊糊张开眼,就见成钰的眼睛近在咫尺,漆黑的瞳仁定定注视着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软糯的东西是他的嘴唇。我觉得这好像是个梦,一切都那么朦朦胧胧,毫不真实。 迷糊中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唇,然后缩回来。嗯,果然不那么真实。 成钰似乎愣住,不明所以地望着我,眼里满满震惊。 我也回看着他,半天没有动作。 第24章 此生只为一人去(3) 成钰眼眸一深,星星点点的光芒在他眼中铺散开来。他忽然重重咬上我的嘴唇,我一惊,整个人都呆住。他趁机拉着我奋力向上,不过一个瞬间,便浮出水面。 而那个甚至算不上是吻的触碰也在刹那间结束。 大口大口喘着气,脚不着地,一种虚浮感充斥全身。但我已不敢向先前那样死抓着成钰,要不然两个人都得死。成钰连看都不看我,直接抱着我的腰朝岸边游去。等踏上了泥土,心中才有安全感。 也正是那种踏实感,才让我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并不是梦境。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偷偷瞟了瞟成钰,他却像个没事人般,只顾打量周围。 挫败地叹了口气--看来我对他确实没有任何吸引力。 认命地跟到他身后,一路紧赶慢赶,直到夜深方才进了一座小镇。找了一家尚算干净的客栈,命小二准备食物和洗浴的水,两人缩在房里享受晚餐。 我眨巴着眼睛问他:“我们可是明天就回漠城?” 他斜瞟我一眼,“不回。明天去华都。” 我一惊,手里半个月牙般的大饼立时掉在地上。顾不得其他,睁大眼睛看着他:“回去送死?!” 成钰弯腰将大饼捡起来搁在一旁,淡然道:“冷香还在华都,我要去找她。”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任何说辞都管用。我乖巧地应一声“哦”,继续埋头解决温饱问题。不管怎么说,冷香是因为我才会涉险,而现在我离开了,杨子玉一气之下说不定会迁怒冷香。到时我真是罪恶滔天。 而且--无力一笑,我最怕的不是自己死后会不会下十八层地狱,会不会被冷香冤魂缠身,而是成钰。我怕他怪我,怕他恨我,怕他后悔救了我。 所以无论如何,就算我死,冷香也不能出事。最起码不能是为了我出事。 这天晚上,我睡床上,成钰睡在椅子上,就这么过了一夜。 天一亮,成钰先让小二去买了两身衣服回来,各自换上。出客栈门时,便是两个翩翩美少年。 而且看起来,我似乎比成钰要受欢迎一些。一路上,出门买菜的大妈大婶无不以一种十分喜爱、怜惜的眼神盯着我看,我得意地挺胸抬头,可是一侧目,才发现自己只到成钰肩膀,站在他身边就像个小矮人。顿时又将身子缩了下去。 疑惑地看看周围,实在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宁愿盯着我也不看成钰。直到去买马车时,那家老板娘趁丈夫和成钰谈价钱时走到我身边,见我好脾气地对她笑,立刻放开了手脚,在我脸上乱捏一把。临了,无比惆怅地说:“我若是能有这么个儿子,那就好了。” 看见成钰走回来,她似乎怕成钰责骂,对我笑了笑就跑开了。成钰笑道:“清儿,这个镇子倒也奇怪。刚才车铺老板说,这里的女子都偏爱女人似的男人,觉得他们可爱好欺。” 我僵住脸,咧了咧嘴角:“确实好笑。” 这个镇子距离华都只有一天的路,我们又加快速度,总算在天黑前到达华都。城门上贴着我们两人的悬赏告示,官兵也仔细检查来往行人的身份。 只是他们似乎对出城的人看得比较仔细,对进城的人就比较马虎。因而我和成钰都顺顺利利通过关卡,进到华都城内。 城内的风貌似乎没有因为前日之事而有丝毫改变,所有人都是好好地过日子。我正欲问成钰打算从哪开始行动时,耳边就传来几人的谈话声。 “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照我说,纵是皇后也不会强过他。皇上何不干脆纳她为后呢?”男子甲叹息道。 另一人接上,语气中尽是不屑:“你那日又没见到皇后的模样,怎敢说那女子比她强?!”随即一脸神往:“那天我刚从外面回来,正在排队进城。皇后的车驾就停在前方,她从车上下来,真是天仙妃子也不过如此!” 我汗颜。 那人又接着道:“不过你说的那个确实挺漂亮。只是那么一个弱女子,怕是挨不了多久的。” 其他人听后皆是黯然。 成钰略一踌躇,我抢在他前面上前去打招呼:“各位老兄,敢为你们口说所说的那位将死的姑娘是何人?” 他们的谈话被人打断,自然十分不悦。男子甲头也不回,指着皇城的方向随口道:“你自己去皇城外看看。” 我也不介意,只是谢过,然后折回成钰身边。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又有些不安。却还是宽慰他:“别担心,说不定不是冷香呢。” 他抬头看向皇城,“是与不是,去了才知道。” 说完就迈步往前,我连忙跟上。 从刚才听到的话,大概可以判断杨子玉并没有把我是与人私奔的事昭告天下。或许是为了保存他的颜面,也或许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所有青泽百姓都以为他们的皇后是被带人挟持,掉进万丈深渊。个个为我、为陛下叹息,善心的甚至戒荤,以求上天保佑皇后平安。 说不感动是假的,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为了我而担心。成钰许是看出我的情绪,淡淡道:“你若舍不得,不若再去找杨子玉。他必不会为难你。” 我闷着头不说好话。他不知让我感动的到底是什么。 来到内城城门,抬头一望,便看见城楼上悬吊着一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她不管在怎样糟糕的情况下,永远那么美。第一眼便可让人认出,那样绝世的容颜。 成钰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猛地上前一步,我急忙抓住他的手臂。 到底是关心则乱。 他回过头死死看着我,眼里尽是不解。我对着他摇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城楼上站了满满一排禁卫军,就连城门下亦是。许多百姓站在禁卫军组成的围栏之前指着冷香说说笑笑,当然也有人报以叹息。 城门上贴着一大张白纸,上面写满了黑子。我们站的较远,自然看不太清。可成钰习武,眼里也较好。他看了看,面无表情:“他要一人换一人。” 我诧异:“那若是我死了,没有人来换,他难道还要把冷香就这样吊死?!”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 成钰淡漠:“以你的脾气,你若是活着,必定会回来找冷香,必然会用自己交换。”略微一顿,“若是你死了,那冷香死不死,杨子玉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我愕然。片刻后还是轻声说出心底的话:“如果是我一个人来,那我会用自己去交换。可你呢?”盈盈看着他:“现在我们在一起,成钰,那还换不换?” 他怔住,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些话。半晌,黯然摇头,认真地回望:“我不知道。清儿,我喜欢冷香,我自然希望她好好地。可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在我心中,亦是天下无双。”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告诉我他喜欢一个人,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毫不掩饰。我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难过于他口中的“不知道”,或是高兴于那“天下无双”四个字。 最起码,我在他心中是可以等同于天下无双的。 眨眨眼,把上泛的泪意逼回。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杨子玉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说不定他只是想吓吓我们,不会真的对付冷香的。再说了,要救人也等天黑啊,哪有大白天往人家刀口上撞的道理。” 他被我说动,陪着我在周围慢慢走走,熟悉地形。等到天完全暗下来又晃回内城。 路上已没有行人,万籁寂静。 冷香的身体在夜色中显得单薄怜弱,风一下下吹在她身上,衣角飞扬,乌发翻飞。 成钰闪过心疼。 似乎是因为时间已晚,周围巡逻的人比起白日少了许多,防守较为宽松。 成钰走近冷香,从衣里摸出一样东西,在月色下闪着粼粼的光。他凝着眉,对着冷香“唰”地一下将东西扔出去。 下一刻,吊着冷香的绳子从中断开,她像一朵蒲公英般随风而落。成钰跳起接住她,然后旋转落地。我急忙奔上前察看,冷香亦是很疲惫,只略张了张眼,唤一声“成…”便昏睡过去。 成钰抱着她,皱了皱眉:“必须带她去看大夫,我们快走。” 他话还没说完,四周突然发出刺眼的光,将整片空地都找的宛如白昼。我用手遮了遮眼,从指缝中看见禁卫军从左右向我们涌来。 “快走!”成钰大叫一声,带着冷香朝来时路而去。我奋力跟着跑,可不过几步,脚踝一痛,整个人顿时跌坐在地。 见成钰分神回头看我,我大喊:“你先走,不要管我!” 他顿了顿,可也不过只是一瞬,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冷香,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开。虽然成钰轻功不错,可禁卫军若是想要阻拦,也绝不会让他们那么轻易离开。但禁卫军就连象征性的动作都没有,甚至眼角都没有瞟一瞟他们,只是朝我围来。 挣扎着想站起身,但只是轻微的动作都让脚脚踝疼痛,根本使不上力气。见成钰消失在夜色中,我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不少。既然走不了,不如干脆好好坐着,免得自讨苦吃。 冷眼看着包围圈形成,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声大喝“闭眼!”,这声音十分熟悉,以至于我立马照着他的话将眼睛闭上,周围响起“轰!轰!”的爆炸声。怪叫声此起彼伏,一只手拉住我,“走!”说着就把我扯起来,身子一轻,凌空而起。 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只见得脚下烟雾弥漫。侧首看向身侧,一袭蓝衣清俊淡雅,男子眉目温润,嘴角抿成一条线,专心注视前方。几个起落,再落地时,眼前依然是另一番景色。 马车旁站着的女子焦急地望着我们来的方向,那一张脸也很是熟悉。她见我们平安归来,奔到我面前,欢喜一唤:“清儿姑娘。” 我笑笑,对着她点了点头,“星辰。”说实话,她对我真的很好。可也许是好过了头,总是让我心有疑惑。我们并不算很熟,但她每次见到我都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像是多年故人重聚。她对我唯一一次表现出怨气,就是离开尚书府的那晚。 星辰的目光忽然顿住,牢牢停在我与李萧意相握的手上。我尴尬地挣了挣,李萧意却不肯放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拉着我走向马车。 “快点上车,追兵很快就会到了。” 我也知道现在不是穷讲究的时候,于是乖顺地任由他带着我登上马车。星辰也跟在身后上来。一坐定,李萧意淡淡一声“走”,车夫便摔开缰绳,驾着马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车内一片安静,我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清清嗓子,对着李萧意轻声道:“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李萧意抬起头,转向我,却不说话。 星辰站起生,笑说:“车里有些闷,奴婢出去透透气。”说完掀开车帘坐到车夫身边。 我拢拢襟口,无语地感受着她口中“闷”的寒冷天气。 “你为什么不辞而别?”李萧意盯着星辰原先坐的位子,冷声道。 “啊”,虽然想到他会介怀,但到底不知他竟会这样直白的说出来。 今晚月明星稀,只是窗户封得严实,只时不时有淡淡的光透过晃荡的车帘照进来。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却也看不出个究竟。只知道他似乎不太高兴。唇角从方才到现在一直都紧紧抿着。 “咳”,我干咳一声,正襟危坐。“二公子,清儿当初没有跟您说一声就走,确实是清儿的错。只是,二公子毕竟与清儿非亲非故,您当初肯收留我,我一惊很感激了。可要来漠城是自己的事,清儿实在不想麻烦您。”这一番话既道了歉,表达了感谢,又解释了原因。而那原因听起来也很是为他着想的,按理说他不应在生气。可是抿唇的表情一直没有消失。 “我以为”,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尽是苦涩,“你会相信我,我说过要陪你,就绝不会食言。可你还是走了,把我的承诺留在那里,就像一个笑话。” 我听得心惊,只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女子对着负心人哭诉。可他的神情黯然,又让我有些心疼。说实话,我一直为这他是否喜欢我这件事耿耿于怀,当时也是害怕欠下情债才会孤身离开。李萧意是个好人,他对我很好,对所有人都好。不管是不是喜欢,我都不想伤害他。 弯起唇角,柔声解释:“二公子,清儿只是个丫鬟,不值得、不值得您这样。” 他却恍若未闻,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注视着我。继续刚才的话。 “你那么聪慧,我一直以为你可以明白。所以从不说破。自从知道你孤身前往漠城,我便不曾安睡过一次。带着人从洛阳一路找来,不肯放过一丝线索。到了漠城,才从怡亲王那知道你真的来了。我既苦恼又骄傲。”他嘴角弯起笑容:“清儿知道为什么么?” 他的眸光恍若深海,将我一整个吸纳进去。 “我苦恼的是你没有我也可以做到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那么困难的事,但也因为这样,我很骄傲。”他的笑容像个孩子般纯粹、美好:“我骄傲我喜欢的女子是与众不同的,她那么聪明,那么能干,这让我与有荣焉。” “二公子”,我呆呆唤一声,眼角竟被他的笑容刺出泪水。 “我小小年纪便在父亲的示意下接近各类权贵之子,而怡亲王之子,自然是首要目标。第一次到王府找成钰时,正碰上他在闹脾气不肯吃饭。你先是好言好语劝他,后来发了火,双手插腰怒目而视。”他似乎陷入了回忆,眼里也闪现出温润笑意。 我隐隐有了印象,那天应该是先王妃的祭日。成钰每年那个时候都很不开心,非要我威逼利诱一番,才会乖乖进食。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强势的女孩子,面对成钰依然能够大声说话,大声指责。那天阳光很好,将你笼罩其中,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发光体,那么温暖。”他朝我伸出手,只是刚到一半又停住,半晌,又放回身侧。 “我那时只觉得你很有趣,可是相处愈久,就愈被你吸引。你会做很好吃的点心,强势的时候很强势,可是温柔的时候又很温柔,我渐渐迷惑于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他的眼神开始迷离,似幻似真。 “我是我身边最与众不同的女子,我对你好奇,然后慢慢开始研究。越了解,就陷得越深。”语气一转,忽而有些抱怨:“可是你从来都不注意我。我每次去找成钰,你都只把我当做一个客人,连话都不肯多说几句。那时我就想,难道我真的有这么糟糕么?” “那个,”咽了口唾沫,我小心翼翼道:“二公子,你很好。”他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应该是快要脱离回忆。我真心道:“你出身高,人长得也好看,说话做事温文儒雅,让人如沐春风。你很好。”复而头一低,幽幽道:“是我不够好。” 从来我眼里就只有一个成钰,他和钺少也只是因为经常出现在成钰身边我才会与他们多说几句话。没想到在二公子心里,我竟是这样一种存在。 李萧意摇摇头,这一次再没有丝毫迟疑,将手伸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微凉,有薄薄一层虚汗。 “清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我曾想着等你自己领会我的心意,可是当我知道险些成为青泽皇后的人是你,更甚是以为你坠落深渊已香消玉殒。与那些恐惧相比,对你坦白的这一点羞涩又算得上什么。”他目光灼灼,“我不强求你的回应,只想要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陪你。” 他温文一笑,伸手轻抚我额前的发。“你一定很累了,先休息吧。” 我以为他会在表露心迹后逼我做出一个决定,可是他那么出人意料,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我感激地对着他笑笑,或许是不想再尴尬地面对他的真心,侧身躺下,假作睡去。 耳边只余一声叹息。 原本只是假寐,可不过多久倦意袭来,这一夜竟是几个月来睡得最好的一次。好得睁开眼时,已是正午。脑后柔软,迷糊地抬眼上望,看见的便是李萧意恍若春风的笑脸。 第25章 恨春去,不与人期(1) 我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睡在他的腿上。一惊,如遭雷击般跳起来,脑袋撞到车顶,又是一阵疼痛。 李萧意立刻扶住我,手十分自然地覆上撞到的地方,轻轻揉着。 “怎么这么不小心。”明明是责备的话,他说来却没有任何威严,反倒是我壮了胆子,接话道:“还不是你吓的。”语带埋怨,说完我就发应过来,这不是以下犯上么。立时噤声,偷眼瞧他,他面上并没有任何不悦,眼里是好笑与怜惜。 “好了”,他终于放下手,关切地看着我:“饿了么,我们去吃饭吧。” 我点点头,率先挑起帘子,却发现星辰和车夫都不在。外面阳光正烈,只是没什么温度,依然冷得要死。环顾四周,马车停在一处院子里,很安静。 正暗自纳闷,就见星辰端着一碟点心走过来。我对她打了个招呼,她回笑:“姑娘醒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觉得这么晚起,她肯定会以为我是个大懒虫。 “这是哪儿啊?”跳下马车,星辰也走到我身边,将点心递给我。笑道:“是一家小客栈的院子,我们昨天晚上到的这儿。” “啊”,我诧异。 星辰朝着李萧意挤眉弄眼,笑道:“公子说姑娘已经睡熟了,怕一动,您会被弄醒。所以一晚上呆在马车里。” 回头望着李萧意,他脸上仍是只有温文的笑。心里感动,摸摸肚子,朝着星辰道:“我饿了,吃饭去吧。” 她高高兴兴地挽着我一起去了前厅,李萧意含笑紧随其后。 杨子玉在从华都内城出现又消失后,立刻派人传命,从华都一直到通往漠城的路上全部设了关卡。为了躲避追捕,李萧意带着我们往相反方向,准备取道暮云,然后回到大烨。 此处便是暮云与青泽交界处的一家小客栈。各国商人齐聚,比起国内大城市来说,虽没有那么富丽,但也算繁华。 或许是杨子玉没有想到我们会舍近求远,所以在这个唤作喜镇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危险。也是因为这样,李萧意并没有时时跟着保护我,而是让星辰陪在我身边。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星辰是李萧意从山野中救回来的孤女,从小尚书府,与我的身世倒是很相似。推己及人,我对她也亲近了许多。 吃过午饭,因早上睡多了,我也不想午休。可是见星辰困得厉害,便让她回去休息,承诺自己只在客栈范围内走走。 肚子撑得厉害,大厅里人又多,吵得让人心烦。于是又来到后院,绕着圈走。隐隐约约闻见一股药味。不由皱眉,这味道还真是难闻。 看来院子里也呆不下去了,还是回房比较妥当。可不过一个转身,眼角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顿住脚步,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循着身影寻去。 他进了厨房,拿起药罐倒了满满一弯腰,然后小心翼翼抬起转身,一眼便见到我。 蹙眉:“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没好气:“你问什么在这里,我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好看的眉形丝毫没有放松下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耸耸肩,表示谁知道呢。目光一道他手中的药碗,“冷香的?” 成钰点点头,朝我走过来。我侧开身,一起出了厨房的门,并肩走向客房。“她的伤不算太重,大夫开了外敷内服的药,说最多不过一月便会好。” “那你怎么不开心?”他嘴里说得轻松,可是眼睛里的担忧却一直没有消散过。 成钰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我。我险险停下,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 “她中了毒。青泽皇室的桃花散,无人可解。”他的叙述很平淡,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 我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我并不知什么是桃花散,可既然是皇室的毒药,想必确实很难解开。那也就是说,除非回去找杨子玉,不然冷香很可能会死。 成钰扫我一眼,推开门,我亦跟在他身后进去。 冷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容美好。她全身收拾干净,早已不是悬挂在城门上的落魄模样。鼻翕微动,睡姿很好。 等走近了才发现,在她颈部有一些红色的东西。凑上前去看,隐隐可见是桃花模样的斑点。 “她全身都是这种东西。”成钰解释道,“大夫说,等桃花长到脸上,那便是有解药也救不了了。” 没想到杨子玉真的想要她的命。 心里被愧疚胀满,我看着冷香的睡颜,从衣襟出露出的桃花春光无限,真真是天下无双。 努力挤出笑容:“你放心,冷香命大,必定会没事的。”见他冷如冰霜的脸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又安慰道:“再说了,若真的找不到办法,大不了我去求杨子玉,他一定会给解药的。” 如果在从前,他一定会给。可是现在,我伤了他的面子,伤了他的心。他能不杀我就不错了,又还有什么理由把解药给我呢。 成钰无力地摇摇头:“没时间了,最多不过三天,桃花便会上脸。现在搬动冷香,只会让毒素加快流动,毒发的时间缩短。况且杨子玉若不肯救她,那更是只能等死。”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坐到冷香床边,抚着她的脸。入手微凉,只是呼吸虽然微弱,但她的气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好。肌肤如玉,比之前还多了几分光泽,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动。 成钰走到我身边蹲下,探了探冷香的额头。“大夫说这世上只剩一个人能够救冷香。” “是谁?”我猛地侧头,大声问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总是好的。 “暮云的国师。传说他精晓艺术,善于占卜星象。若是能找到他,冷香就有希望了。” 我抓住他的手:“那快去找啊!” 他无声一笑:“他是国师,为人高傲,别说行踪不定,便是找到了,他也不会肯出手救一个陌生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打断他的话,认真地说着:“我们可以求他啊!实在、实在不行的话,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叩门声。 “进来。”成钰淡淡道。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的竟是李萧意的脸。他看见成钰,仿佛并不奇怪。成钰却转过头疑惑地望着我。 将昨日他走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李萧意已走到我身边,比起以前,态度亲昵了许多。 成钰也有些奇怪,但没说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仰头看着李萧意。 “方才去找你,你却不在房里。后来问了店里的小儿,说是见你进了这间房。我有些担心,便来看看。”他温雅解释。 不疑有他,继续思考刚才关于暮云国师的事。 谁知李萧意却开口道:“刚才在门外不小心听见你们的谈话,我忽然想起,曾有传闻,说是每年冬至,暮云的国师凌芜都要到千圣雪山去呆几天。” “千圣?”成钰接话,“不就在喜镇旁边么。” 李萧意点点头:“不错。”雅然一笑:“说来也巧,明日便是冬至。我们不妨带着冷香姑娘到千圣去看看,说不定运气好,真能碰上凌芜。” 听他说起凌芜,脑海中立刻浮起那双紫眸。 “你怎么了?” “啊”,反应过来原是李萧意在叫我。 “想什么那么出神?” 想了想,还是决定隐瞒。“没事。既然已经找到方法,那我们明天就去找能够救冷香的人吧。” 三人商定明日出发的时辰以及需要准备的东西,等到晚上,吃了饭之后我又断了一碗煮的很烂的白米粥,一点点喂冷香吃下。星辰想接过,却被我拒绝。 她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现在就全当赎罪,我并不想欠她。 到了晚上也不肯离去,固执地守着冷香睡了一夜。等到次日,自然是全身酸痛。 成钰抱着冷香上了马车,我和星辰也坐进去。李萧意早已将车夫遣退,亲自驾车。 路并不好走,马车摇摇晃晃。成钰将她抱在怀里,倒也省去了许多颠簸。等到正午,一行人便到了千圣雪山。山坡陡峭,只能弃车步行。 成钰背着冷香,我和星辰一左一右护在他身后。李萧意想和成钰交换一下,免得他太累。可成钰却无论怎么都不肯答应。 昨夜才下过雪,我们深一脚浅一脚,雪粒落尽了鞋里,冻得生疼。更难受的是,雪粒子被我的体温暖化后,雪水把白袜都濡湿了。 这么冷的天,大家额头上都出了汗,我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麻烦他们。只能咬牙忍住不舒服,坚持走着,不肯落下一步。 爬到山顶,映入眼帘就是一间竹屋。窗内燃着淡淡的烛光,让劳累了一天的心得到温暖。周围开着一大片红梅,暗香袭来。 “终于到了!”我欢呼一声。 成钰眉眼间也开出淡淡的笑意。 李萧意一直走在我们身后,此刻也笑道:“那我去叩门吧。”说完朝竹屋走去。可不过几步,风中一声剑鸣,一道亮光从梅花处闪来。李萧意一个错身,险险避开。 持剑人一身黑衣,落在雪地中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凌厉之剑,眉目间尽是煞气。 虽然他无礼,但李萧意还是拱手问好。 “这位兄台,我们有要事求见国师大人。”说着看了看我们的方向。黑衣男子连眼都不抬一下,冷声道:“大人不见客,你们快点下山。”竟似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李萧意的笑脸略为僵住,也没有多说什么,折身回来。“他武功不在你我之下。”他对成钰低语一声,“很是棘手。纵是我们联手,也不一定能胜。” 成钰面无表情,眼睛一直看着黑衣男子。 半晌,将冷香缓缓放下。我与星辰自然上前扶住。 成钰走上前,黑衣男子静静看着他,握剑的手紧了紧。 成钰抱拳,道:“在下大烨怡亲王世子,求见凌芜国师。” 黑衣男子这次倒没有干脆地回绝,而是略一沉吟,丢下一句“你等着”,便走到竹屋前,对着里面说了几句话。 两国相交,无论如何,总是要给些面子的。 不过时,门打开,走出来一位青衣小童。他缓缓朝成钰走过来,行走在雪地中,身上也带了淡淡如同凌芜一样的谪仙之气。 是琴月。 他眼中只看着成钰,因此并没有认出我。 “世子”,他恭敬地唤,“大人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您若有要事,不若到长安去寻皇上。”虽然是一样的结果,但好歹比黑衣男子客气了许多。 成钰也收了平日的臭脾气,耐心周旋。“钰的朋友身重奇毒,素问国师大人精通医术,此番前来便是希望大人能施以援手。钰感激不尽。” 琴月闻言看了他身后一眼,这一眼便见到了我。他的表情很平淡,没有关于我失踪的气愤,没有乍然瞧见我的惊讶。只是淡淡唤了我一声。 “清儿” 下一秒,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成钰也极为疑惑,只是当着琴月的面没有表现出来。 我尴尬地笑笑,将冷香交给李萧意。走上前,行了个礼,“琴月大哥”。 他摆摆手,“你我都是公子的下人,唤我琴月便是。” 我自然不会反驳。 他接着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回到我身上。“公子是不会见他们的,但你可以进去。”说完也不理会众人的反应,顾自转身照原路返回。 我看了惊讶的成钰一眼,在回头望望冷香,一跺脚,跟在琴月身后进了竹屋。 屋外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暖若初春。 凌芜捧着一本书靠在美人榻上,脚下燃着炭盆,看来极为舒适。听见声响,连头也不抬。“怎么又回来了?” 进屋后琴月就跑到一旁擦拭凌芜的琴,丝毫也不理我。 我只能慢慢踱到凌芜身边,讨好地笑:“偷走之后,清儿日夜愧疚,觉得对不住公子。于是打听了公子在的地方,特意寻来。” 他轻笑一声,终于放下手中的琴谱,一双紫眸淡淡扫了我一圈。“看起来,你倒是胖了不少。” 我僵住,都是因为在青泽时吃了太多好东西,现在才会被人指责长胖。心里暗骂他不会说话,但面上仍是维持笑意。 凌芜拉了拉身上盖着的毛被:“回来便回来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说完继续看书,不再理我。 踌躇半晌,还是决定软语相求:“公子,清儿有一位朋友中了桃花散,清儿请您相救。” 凌芜闻言突然放下书,半坐起身,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桃花散?” 我拼命点头,觉得他似乎被挑起了兴趣,于是添油加醋道:“桃花散,就是青泽皇室那种顶级毒药,平常人他们都不肯下的那种。” 紫眸间光晕流转,定定停在我的脸上。 “不救。” 他淡淡吐出两个字。 “为什么?!”明明刚才那么有兴趣,现在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没有为什么。”说着又躺下。“中了桃花散,想必她就是那位被昭示天下,协助歹徒劫走青泽皇后的贼人。这样的人,死了便罢了。 我正想和他解释,却被琴月拉到一旁。他蹙眉:“你怎么那么不知进退?能让公子出手相救的,向来只有各国皇室。况且救了她,岂不是明摆着与青泽作对。” 听他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我只能呆住。我可以求他救人一命,但却没有求他树敌的道理。况且他既是暮云国师,这就上升到两个国家敌对的高度了。 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成钰抱着冷香满脸担忧,李萧意遥遥望着竹屋,面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而星辰的目光胶着在李萧意身上,灼灼生辉。 我回过身子,不理会琴月的警告,走到凌芜面前跪下。 “她是因为我才会中毒,若是不能救活,那清儿也自当陪着她去。今日公子若能出声救了冷香,那就是清儿的大恩人,清儿做牛做马报答您。” 他仍是没有反应。 我按照跪拜祖先的礼仪,头叩到地面。 “如果青泽的皇帝陛下因为这件事发难,公子大可将清儿交出去。这样一来,不仅青泽皇帝不会怪您,而且还欠了暮云一个人情。” “哦”,他终于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你凭什么能够这样说?” 深吸一口气,淡然道:“因为我就是被挟持了的青泽皇后。” 凌芜的眼睛慢慢散发出光彩,微微颔首:“倒是有趣。”目光流转,对着琴月:“你去把他们叫进来。” 见他松口,我终于舒了口气,眼睛被炭火熏出水珠来。 凌芜起身,让成钰把冷夏放在美人榻上,执起她的手把脉。 末了,放下手来,接过琴月递过来的布巾,轻轻擦拭手掌。我鄙视他的洁癖,面上却一片真诚。“公子,怎么样了?”眨巴眼睛问他。 凌芜走到桌前坐下,琴月立马倒茶奉上。他接过杯子,浅浅抿了一口:“桃花散并不算难解。” 见他说得轻松,成钰脸上泛起宽心的笑。 “只是…”他买了个关子,吊起众人的心。 “只是什么?”我追问。 琴月白了我一眼,似乎十分不满我竟敢打断凌芜说话。 “药引却难寻。” 成钰上前一步:“国师尽管直说,钰定当竭尽所能寻来。” 凌芜轻轻一笑,表情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叹息。“桃花散融入女子血液,与之相纠缠。纵是解药,也不过是将毒素压制下来,并不能完全排出体外。桃花醉人,中了桃花散的女子更是美得人比花娇。” 我回头看了一眼冷香的脸,果然比起以前更多了妩媚。 “要想救她,只有换血一个办法。” 一室沉默。 成钰诚恳地望着他:“钰愿意将自己的血换给她,只求国师帮忙。” 凌芜摇摇头:“桃花素来喜欢女子,若是让它闻见男子的血腥味,只怕马上就会发狂起来。要换,只能是换女子血。” 李萧意立刻把目光转向我,眼眸紧缩。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可是有些事是必须去做的。 “星辰” 李萧意忽然出声唤道。 星辰一时怔住,复而反应过来,微微低了头,走上前。“我愿意换血给冷香姑娘。”她的声音很低,听不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可或许是因为同是女子,亦或许是我们都有一样的际遇,所以我感受得到她周围有一层浅浅的悲伤。不怨恨,不憎恶,只是纯粹的悲伤。 “星辰”,我呆呆唤她,她却猛然抬头冲我一笑:“奴婢是真的愿意换血,姑娘不必担心。” 凌芜将茶杯放下,转首注视星辰,一双无波无澜的紫眸里竟有了淡淡的怜惜。他并不知我们各自的身份、故事,可他却像能看透所有人的情绪。 “桃花亦是骄傲的。”他开口,“要换血之人,必须是出自真心,不能有丝毫勉强。不然一切都是白费。” 星辰这次没有再说话,李萧意蹙眉,担忧地看着我。 我笑道:“冷香是因为我才会中毒,这换血之人自然应该是我。公子,你放心,我绝对没有勉强自己。” “清儿”听见成钰唤我,立刻转头望向他。他眉头纠结,眼里的情绪很复杂,让我根本理不出头绪。我等着他开口,可过了许久,仍是没有听到一句阻止的话。 眼前变得模糊,还是努力微笑。“不用担心,不够换个血而已,不会有事的。”说完别开头,不忍再继续坚持。 第26章 恨春去,不与人期(2) 凌芜闻言微微一笑,“那便开始吧。尽快弄好,你们尽快离开,我这里地方小,容不下那么多人。” 琴月立刻着手准备。 我们四人互看一眼,成钰抚住我的肩膀,低低唤一声“清儿”之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李萧意眸子里有些不明所以的怒气。 我对他们粲然一笑:“我前些日子吃得多,血也多,不用担心。”说完连推带攮把他们弄了出去。关上门后反身靠在门板上。 凌芜手中拿着一把薄薄的刀,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望向我:“哦,我刚才忘了说,换了血之后毒便会转到你身上。” “啊”我呆住。 他浅浅笑:“不过不用太担心,这样一来,毒素较之前弱了许多,死不了人。” “哦”长舒一口气。 “完成之后,他们可以离开。但你要留下来。”凌芜走到冷香身边,命琴月把另一张美人榻抬过来,招手示意我躺上去。 “一来是帮你调养一番,防止桃花散出什么状况。二来,”他用棉布沾了酒精擦了擦冷香的手腕,再换另一块擦拭我的手,“如你刚才所说,在必要时刻,把你交给青泽皇帝。” 我点点头,示意并无异议。 他将刀子在火焰上来回几番,轻轻割上我的手腕。 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只能感觉到血液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出去,手渐渐麻痹,意识涣散。陷入昏迷。 睁开眼时已是三天后,成钰一行人早已下山。 当然,这些都是琴月告诉我的。彼时我身子弱,不能走动。也因为这个,凌芜耽误了回国的行程。 琴月奉命努力把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养壮实,所以每天各种补药源源不断地送到我嘴边。讶异于凌芜对待我这么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如此好,可转念一想,他还要留着我的命送给杨子玉,于是也心无感激地把东西吃下。 如此一来,不过短短两天时间不到,我就已经能够下地,整个人都是活蹦乱跳的。 凌芜见我好得差不多,便下令收拾行装回长安。临走前,他到梅花花海中站了许久,回过身时,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哀愁。 那日我们从上山时相反的方向下山,沿途尽是不一样的风景。 跟着凌芜,生活自然有了保障。琴月安排得很好,每天都在天色黑尽时找到落脚的地方,然后把整间客栈或是整个驿站都进行一遍人员清理,把房间换上自带的铺盖被子。就连膳食也是琴月亲自下厨。 黑衣男子,也就是剑客师桓,一如初见,整天板着脸,不苟言笑。 我嫌日子过得无聊,自然常去逗弄他。这才发现他其实脾气很好,不管怎样都不会真的跟我生气。就算被我惹烦了,也就是纵身一跃,以轻功逃离。 每当这时,琴月就鼓着掌为我欢呼,说是从未见过能将师桓气得破功之人。末了,加上一句,你是个天才。 我沾沾自喜,又到处去找师桓。 夜深人静时,端来一盆水放在窗前,临窗注视自己水中的面容。此时若有胆小之人从楼下走过,必定会以为遇见了女鬼。 自我醒来之后,右颊上便出现了一朵桃花,极小,但很清晰。凌芜说可能是因为桃花散的缘故,总之小桃花对我自身并没有什么害处,再说了,顶着出去也是桃花妆。别的女子想要这样一副妆容,只怕还要高金聘请画师来画上这么一朵。 我将他的话记在心里,聊以自慰。 来到长安之后,住进了凌芜的国师府。以前听李萧意说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我还不信。觉得他性子那么清淡的人,怎么能够荣获皇宠。可是看到富丽中不失雅致,精致中尽显皇家气派的府邸,我开始信了。 就算是皇子王爷的家只怕也没有那么好看,看来凌芜不是一般的红。 琴月告诉管家,我是凌芜新收的下人。管家觉得能被凌芜从外面收回来,那他必定还是挺喜欢我的。于是将我派去照顾凌芜。 当然,凌芜带我回来显然不是为了让我当个丫鬟,名义上我是他的贴身婢女,但待遇和小姐差不多。每天睡到自然醒,和琴月同桌吃饭。他从小跟在凌芜身边,是国师府里的老人了,包括管家在内的人都对他尊敬有加,伙食自然也不差。 师桓负责的是在暗中保护凌芜,所以平常很不出现。说实话,我还挺怀念逗弄他的日子。 日子过得舒服了,也难免无聊。还早暮云与大烨风土人情很不相同。闲时便到凌芜书房里去找一些关于民风介绍的书籍,或是一些才子佳人的小说来打发时间。 和周围的婢女处熟了,我也会向她们讨教暮云特色点心的做法。然后把七色糯之类自己拿手的吃食教给她们。互相交换心得,几天下来,也开始互称姐妹。 有人说我脸上的桃花好看,我便笑言小时候跌跤破了相,村里的画匠师傅便为我在脸上刺了这朵桃花遮丑。她们听了也只是笑笑便忘。 就连凌芜我也不曾说过,这桃花是不是便会如针刺般疼痛,时间不长,但很难捱。表面上看着漂亮,内里的悲哀又有谁会知道。 日子不咸不淡,我开始怀念大烨。 想着这么久了也没听说青泽有什么动静,应该是没什么事了。向凌芜说了想离开的话,他支着下颌想了半晌,淡淡道:“你想走我自然不会拦你,只是皇上听说了你这件事,想见见你。你进宫一趟,回来便可以走了。” 我知道反抗无用,于是乖乖跟着宫里派来的马车进了暮云皇宫。 想着要去见的那个人是凌岸的哥哥,心里也不由雀跃起来。跟着女官七绕八绕,终于来到关雎宫。听闻这是暮云皇帝凌襄最喜爱的妃嫔陈妃娘娘住的地方。 女官进去禀报后,出来对着我招手,我整整衣襟,双手交握于身前,微低着头跟了上去。一进大殿,生怕有半点行差踏错,眼睛也不敢乱瞟,小心翼翼地走到女官指定的地方,行跪拜之礼。 此时忽然觉得,我当初若是真的当了皇后,此生出了天地祖宗外也就不用再跪任何人了。那该多好啊。 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请起。”一道醇厚的男声响起。 “谢皇上。”恭敬答谢,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做到一旁的凳子上。 “姑娘可否抬起头?”他说话很客气,很有礼貌,和书中或是传说的那种威严的皇帝都很不一样。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诺”,我应下,缓缓抬起头。 入目的先是一片珠帘,琉璃珠静静垂下。屋里燃着檀香,能够让人心平气和。帘子后坐着一男一女,男子身着黄袍,女子一身浅蓝衣裙,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最起码感觉是很好的。 “皇上,臣妾看不清楚。”蓝裙女子微微嗔怪,即便我是女子,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不禁觉得骨酥。 凌襄哈哈一笑,“爱妃说的是,是朕疏忽了。来人,把帘子挂起来。季姑娘是女子,又何必讲求什么避嫌。”向来珠帘不过是接见外臣是才用的。 话出口,自然有宫婢上前执行。 随着帘子被拉开,对面之人的面容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男子面目普通,与记忆中的凌岸倒没有丝毫相似。只容貌来说,没有出众之处,只是那一双眼睛如大海般深邃,让人望不到边,直想沉溺进去。也就是眼睛,为他增添了许多魅力。 倒是他身边的女子,容貌十分出众。她手中拈着一枚白色棋子,轻轻放在唇边,眼睛却看着我,带了好奇。他们中间摆着一张棋盘,看来在我我到来之前,两人正在对弈。 陈妃笑道:“听说青泽皇后貌美无双,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我大窘,连忙摆手:“娘娘取笑了。”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忙把手重新放回身前。“清儿资质平庸,如何能入娘娘凤目。” “你谦虚了。”陈妃嘴上虽这样说,面上的笑容却大大加深,似乎觉得我的回答还算不错。 凌襄执起一枚黑棋,笑道:“爱妃说得不错,清儿姑娘确实是与众不同,也难怪能让我那个弟弟破例帮忙。” 弟弟?他说的是谁? 陈妃将棋子落下,“凌芜向来随性,眼光又高。可他却肯为了清儿姑娘出手救人,确实待她很有些不同。”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情绪并不如她说的话来得那般欢快。只是没有想到,凌芜竟然是暮云皇子。 凌襄赞同地点点头,转头看着我:“姑娘不必紧张,朕让姑娘进宫,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爱妃的好奇心罢了。” 我微笑不语。 接下来就是我坐在旁边看他们下棋,也不知为什么这么无聊的游戏他们能不言不语下了将近一个时辰。等到我开始打哈欠时,终于结束了。凌襄自然赏赐了一些东西,然后派人送我回去。 临走之前,我踌躇着问他:“皇上什么时候会派人去青泽?或者是自己去?” 他显得很疑惑,不过一会儿又像是明白了一样,笑道:“姑娘放心,朕并不是好管闲事之人。除非显帝主动提起,朕绝不会将姑娘之事说出来。”显帝是杨子玉的好。 我失望地摇摇头,轻声道:“并不是为这件事。而是、而是”,咬咬唇,还是说出来:“青泽还有人在等着皇上。”说完立刻转身催促女官离开。 若是这样他都想不起来凌岸,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有多难过。 回到国师府,凌芜没有问过关于这次觐见的任何情况,只是吩咐琴月为我准备马车,送我回大烨。 与府里的姐妹们依依惜别,将凌襄的赏赐拿出一半来分给她们,当做临别礼物。然后登上马车,一路直往漠城。 好在顺风顺水,平平安安来到目的地。直到把我送到主府,车夫才驾车离开。 守门的人认得我,所以并未遭到阻拦就进了大门。熟门熟路地走到王爷住的院子,他却不在,问了下人,只说是去大营了。 谢过之后又绕到成钰的院子,进门也是不见人影。走到后院,才见紫玲在晾衣服。 我喜滋滋地唤一声“紫玲姐”。 她一惊,衣服也忘了晒,紧抓在手里就回过身来。见着我明明白白站在她面前,不可思议地惊呼,随即眼里浮上一层泪,飞奔过来紧紧抱住我。 我从不记得我们感情有这么好啊。 可是她那么热情,我也不好推开。只能呆站着任由她抱,顺带拍拍她的背,让她慢慢舒缓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哽咽才渐渐停息。看着她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我也感动起来。“别哭了,若是小丫头看到,肯定会取笑呢。” 她红了脸,却抓着我的手不肯放,抽抽噎噎地说:“那天我醒过来,只有自己一个人躺在大街上,吓死我了。后来又见世子只带回来冷香姑娘,我又爱乱想,险些以为你、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她的目光忽地顿住:“你脸上这是怎么了?” 我不自然地别开头:“没什么。”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只得打岔:“世子爷和冷香姑娘呢?怎么都不在院子里?” 她一听到我问,表情变得颇为气愤。道:“你这些日子不在府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从世子爷带着冷香姑娘回来,王爷来找你,与世子吵过一次之后,王爷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对冷香好得不得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王爷与冷香?这是什么情况? “昂贵的补品天天往这里送,绫罗绸缎像流水一样滑进来。王爷对她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这不,大营向来是不准女子去的。可她说一个人在府里寂寞,想跟着世子。王爷便也答应了。” 我挥挥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只笑道:“我刚回来,有些累了,还有什么话晚上再说吧。” 她见我真的是面有倦色,而且自己说的也逾越了身份,于是讪讪道:“那你好好休息吧。” 我淡淡点头,转身回了房。在床上躺了着,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脑子里不断回响方才紫玲说的话,乱成一锅粥,睁着眼睛到天黑,方才听见院子里有了声响,似乎成钰和冷香回来了。 随后是紫玲的声音,她说了些什么,然后有脚步声朝我房间走来。 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闭上眼假寐。 来人放轻脚步走到我身边,目光胶着在我的脸上。半晌,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脸。从额头,眉毛,眼睛,鼻子,一直到嘴唇。最后缓缓移到桃花印上。他轻轻摩挲着那朵艳丽的鲜花,目光越来越炙热。 我能感觉到他手心里起了薄薄的茧,那双不沾阳春水的手,现在也变得粗糙了。 “成钰”冷香轻声唤他。 脸上的手微顿,然后离开。脚步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是越来越远。“砰”地一声,房间内又重回黑暗。 我睁开眼,望着床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心中疑惑于紫玲说的话,却莫名其妙地不敢去证实。 但现实总是躲不掉的。 自从我回来之后,冷香便没有再跟着去大营,而是留在主府陪我。或许是她知道了我为她换血的事,所以待我比从前不知亲近了多少。每日王爷命人送来给她的各类补品都被她摆到了我的桌上,看着她一脸的欢欣雀跃,推拒的话总是说不出口,于是每次也耐着性子吃下不少。 可我回来后,王爷一次都没有找过我,甚至连派人来问候一下也不曾。 我常常疑惑于冷香在王爷心目中地位转变的原因,可百思不得其解。我并不是一个甘愿浑浑噩噩的人,于是找了一日,下厨做了些王爷喜欢的小点心,然后端着去了他的书房。 第27章 恨春去,不与人期(3) 赵叔在门口,看见我来,脸上浮现笑容。我心里找回了一些熟悉感,走到他面前,将多准备的那一份递给他。这是多年来的习惯,赵叔自然不会拒绝,笑着接过后对我道谢。只是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似是怜惜,似是心疼。 正准备推门而入,赵叔却拦住我,颇为尴尬地说:“你等等。”说完便进门去通报。 我一时愣在原地--以前从未这样。王爷向来对我宽容,不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止。而进他的书房,也向来不用通报的。为什么这些突然都变了? 赵叔出来,对我点了点头,然后侧开身子,示意我可以进去。 虽然想不通,但脸上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样子。谢过赵叔,走进了书房。王爷正在看墙上的一幅地图,我把点心摆在书桌上,“王爷,清儿做了些点心,您尝尝吧。” 他回过头来,对我笑笑,一切似乎都回到以前的样子。我的心渐渐放松下来。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虽然还是和颜悦色,可这其中却分明有东西不同了。以前他一定会像个父亲一样问我今天做了什么,有没有被成钰欺负,做点心花了多少个时辰… 而现在他冷淡疏离,对我的态度与对其他的下人时没有两样。 眸光一暗,福身:“是。” 说完便转身退下。或许是我太贪心了,我本来就只是个下人,难道还能要求主子把自己当女儿么。以前是王爷心好,对我也好,现在不过是收回了那些好,变成普普通通的主仆关系罢了。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出了门,一阵冷风呼啸而过。下意识拢紧衣襟,不理会赵叔的疑问,径直回了后院。 我开始变得很不喜欢说话,或者说是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 每日沉默着与紫玲一起收拾房间,洗整衣服。她知道我不开心,也不再烦我。 冷香缠了我几天,见我不理她,也觉得自讨没趣,渐渐也不再来找我说话了。 漠城的冬天很冷,每个人都穿了厚厚的棉袄,平白看着像一头熊。 听说杨子玉娶了暮云国的公主为后,宠爱有加。他渐渐坐稳帝位,却一直没有要对大烨动兵的意思。并且在他的治理下,到边界骚扰大烨百姓的青泽军人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消失。 建安帝下旨让王爷回朝。 虽然这场战没打起来,但只要没输,就都能算是赢。 紫玲本来就是漠城人,自然要留在这里。而我和冷香,都随着成钰回到洛阳。 当脚真真切切踩在王府的石板地上时,心里才有一种踏实感。王妃与建安帝在城外相迎,她满面的笑容在看清跟在成钰身边的我时僵住,接着一直心神不定地走完过场,一直到回到王府。 我想,她或许是害怕王爷责骂。可是她不知道,现在的我已经不能让王爷为我出头了。 幸好还有府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至少她们是真心欢迎我回来。 如意红着眼睛把我从家宴上拖走,来到屋顶上,一起躺着看星星。这是我们以前最喜欢做的事。她告诉了我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担心,以及不能保护我的自责。她一直觉得,那日就是自己没有守护好我,才会被人换了花轿,才会有这许多波折。 她自然不知道王妃不让我回府这件事,只是听我说了到漠城的那一段故事。而与杨子玉、凌芜、成风的那些纠缠,我也不想再提起。 回到王府,似乎一切都回到从前,惟一的变化不过就是成钰院子里多了冷香。她貌美,又不太会与人交流,自然被所有人忽视。成钰每日都要上朝,下朝后也要跟着王爷历练,很少有时间留在王府。 所以周围冷香惟一认识的人就只有我。但看见她就会让我想起成钰喜欢她这件事,所以我总是躲着她。凡是遇上与她有关的事,都交给如意去办。 这府里只有三个人知道我喜欢成钰,一个是赵姑姑,一个冷香,还有一个就是成钰自己。赵姑姑从小看着我长大,我的心思她很少有不明白的。而冷香,凭借着女子对于心上人周围一切异性的敏感,再加上我曾向她坦承过,她自然明白。至于成钰,在断崖上时我说出过自己的心意,或许他以为我只是在演戏,抑或他明白,只是装作不懂。 过了一段日子,王妃见王爷始终没有因为我的事去找她,心里自然有些明白我已失去了在王爷心中的位置。她不再担忧,对我也失去了以前的兴趣,开始转移注意力到冷香身上。 府里都传说冷香是成钰喜欢的女子,将来的世子妃,未来的怡亲王府女主人。王妃见冷香并没有威胁到她现在的地位,倒也没有过于为难。时不时还带着她一起去参加各类贵夫人们的聚会。 我想,或许王府真的不是久留之地。 这个地方除了从小相处的姐妹外,没有人是真的需要我。既然无人需要,留下来也不过是让王府多养闲人罢了。若说还有什么放心不下,那便是我走之后,成钰身边自然会少了人。从小都是我负责照顾他,院子里虽然也有如意几个机灵的婢女,但她们向来只做一些杂事,成钰贴身的事务一向是我负责。 必须在离开之前,找好接替我的人。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做什么,我都拉着如意一起去。她很奇怪,常问我这些事原本都不用她插手,现在为什么要改变。 我笑言以后世子成了婚,我们自然还要有一个去侍奉世子妃。带熟了她,以后就可以一边一个,两不耽误。如意深觉有理,便高高兴兴地学起来。 过了些日子,赵叔突然传了话,说王爷见府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太多,命拨些银子将他们打发回家,再另招些年轻的进来。话中还强调,选几个机灵的放在冷香姑娘身边照顾,不要让她在府中孤苦无依,受到亏待。 而这些事,也放在了我身上。毕竟把上了年纪的仆人放出去后,在府里我可算是最老资历的了如意不忿,找我来诉苦。府里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风水轮流转,我已是虎落平阳。好在我从来对他们都不错,倒也不曾有人落井下石。反倒还为我抱不平。 我自然是一笑而过。 命人将招工的告示贴了出去,报名的人源源不断。虽然是买断终身,但王府身份高,福利也好,不少父母也愿意把孩子送进来。先剔除一些素日名声不好的,腿脚不便的,剩下的三天后正式开始面试。 选了一些长相清秀的小姑娘,再调几个勤快老实的小厮。招新工作便算是结束了。王府向来是分清内外,主次,甚而男女也是要有界限。 刚好赵叔有空,培训小厮的工作自然就交给了他。 而丫鬟们,则先住进了前院,等到熟悉规矩之后,才能搬到后院的下人房来。先带着她们熟悉王府环境,然后详说各种礼仪,比如见了王爷、王妃该如何问好,面对访客时又应如何面对。 到底都是些小户人家的女儿,进了这样的地方,神经就一直紧绷,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对我说的每一个字,更是牢记在心,这也让我省心不少。 训了几天话,觉得都差不多了,便带着她们去见了王妃。王妃正在为皇后大寿准备贺礼,见我们一大堆人前来只觉心烦,不过粗略看了几眼就挥手示意我们退下。 恭敬领命,领着众人退下。刚出王妃院子便遇见冷香在花园中赏梅。 她穿着一件素白的袄子,襟口上有一圈白色的容貌,衬着白皙的脸,更觉美不可言。 新来的婢女都没有进过内院,自然也不曾见过冷香。现下突然瞧见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亭亭立在花丛中,冷艳的面庞与梅花交相辉映,一瞬间都恍若误闯仙境,个个不由发出惊叹声。 如意无精打采地跟在冷香身后侍奉,瞥见我们,自然是欢喜地打招呼。我笑着颔首,朝身后婢女淡淡一声“走吧,带你们去看看房间”。众人也瞬间从美人的诱惑中清醒过来,高高兴兴地互相感叹着终于修成正果。 我听得好笑,也不忍打断她们的小女儿心性。 脚刚刚抬起,又险险落下。 成钰一身白衣,踏着朝阳走来。桃花眼中流光溢彩,嘴角是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身后跟着的是摇着折扇的钺少,一脸笑容,对着我的方向遥遥招手,笑容堪比阳光灿烂,自然引得一片惊叹。 成钰径直朝冷香走去,替她拢了拢衣襟,似乎还责备了几句。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冷香仰着脸,嘟着嘴,弱弱辩解一声。如意满眼艳羡,直盯着那对才子佳人。 垂下头,眼前出现一双靴子。 一柄折扇出现在我的下颌,使力迫我抬起头。一双闪着笑意的眼睛出现在眼前。 叹了口气,伸手别开他的扇子,叫住路过的下人,命他们把身后的婢女带到下人房安顿。一行人有秩序地离开花园,待她们消失在转角,方才回转过脸,对着钺少盈盈一笑:“钺少,好久不见,是否别来无恙?” 他做宠若惊状,甚至伸手捂胸,模样滑稽可笑。 见我没有半分笑意,他才挫败地站好,在寒冷的冬天,依然打开那把折扇,潇洒地摇晃几下。 “小清儿,许久不见,我发现你越发漂亮了。”他还是不正经,一双凤目上上下下打量我,“真是个没人。” 福身行礼,“多谢钺少。” 他脸上的笑僵住,半晌,苦恼地望着我:“怎么变得那么生疏啊?”合拢扇子,轻轻敲打自己的下颌。 “怎么都变了?”钺少看起来很是困惑,“成钰不爱说话了,老是乱想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小清儿也变了,都不会跟我开玩笑。”他微微停顿,更是苦恼:“就连萧意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几个月都不曾见过他了。” “什么?!”我突然大叫,把钺少吓了一跳。他不明所以地瞪着我,折扇一直抵着下颌忘了拿下来。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你说二公子没有会洛阳?!” 他顿住,半晌,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是啊,自从…对了,就是你嫁人之后的某一天,他离开洛阳,不知去了哪儿。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没有等他说完,我就撇下他,朝花丛中的成钰跑去。到了他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想平息些什么。 冷香被我吓到,一双美目惊惶未定地望着我,倒是成钰沉得住气,淡淡开口:“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镇定地看着他:“二公子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回来?” 他顿住,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神色难辨。冷香的目光在我和成钰之间来回打转,她一直是昏迷着,只怕甚至不知道李萧意曾去找过我。 成钰不说话,眼神里带了一种探究的神色观察我的表情。我不知为什么他不肯说,只是心里很烦、很乱,我不清楚他们下山以后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李萧意不是会让我担心的人。 他没有跟着我去暮云,他甚至没有会洛阳,我开始惶恐,他对我好,我心里也真的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 “那日我们下山后”,成钰终于开口,“他说他要等你下山,我急着带冷香回漠城休养,便没有再劝说。” 我僵住:“那为什么我回漠城后你也没有告诉我?” 他敛了目光,清清淡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我原想着过了这么久,他应当离开了。所以便没有说。只是不曾想到,等我们回了洛阳,却仍是没有他的消息。” 闻言脑子里一片混乱,等到耳侧响起惊呼,回复神志,竟看见自己的手堪堪停在距离成钰脸颊一寸的地方。他仍是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我,眼睛里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如意也是吓到,急急上前抓住我的手,将其拉回身侧,与我五指相扣。 “世子爷,对不起。清儿姐前几日受了风寒,头脑发热,不甚清醒。”她急急为我解释,表情担忧。 成钰不发话,甚至看都没有看如意一眼,目光仍是紧盯在我的脸上。 挣开如意的手,在她惊慌的呼喊下,转身离开。 如果继续站在成钰面前,我不知自己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从来不是鲁莽的人,我真的想不通他不说出李萧意在千圣等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可是只要想到他或许是因为照顾冷香而忘了这件事,甚或是因为别的原因,我都会觉得心中冒起一股股火焰,像要破喉而出。 回到房间,立刻着手收拾行装。拿了几件贴身衣物,再带一件厚实的衣服,将平常积攒下来的月银和从凌襄那里得来的珠宝带好,提着包袱就走。 转身便见成钰站在门口。 他操着手,身上的衣服没有因为天气的变化而变厚,站在那里,粗粗看一眼,也是玉树临风,潇洒俊逸。 可是他似乎不怎么高兴。 走过他身边时,成钰拉住我的包袱,淡淡开口:“那么冷,不要去。”我轻轻一用力,包袱便从他手中脱离。看来他并没有花什么力气。 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什么也不说。越过目瞪口呆的钺少和满腹心事的冷香,出了院子,一路往后门。 如意追上来,不明所以地向我求一个原因。我亦只能抚着她的发顶,无力道一句“照顾好世子”。空余惆怅。 后来每次回想,总觉得当时的李萧意在我心中并没有占据什么很重要的位置,但我却会为了他险些打了成钰,为了他收拾包袱,一如当初奔赴漠城寻找成钰般地奔赴千圣,大抵是因为一种被需要感。 在王府已经没有人需要我。没有我,生活不会有任何变化。王爷照样上朝下朝,闲时关怀关怀冷香。王妃照样赏花弄草,与其他王妃公主吃吃饭,喝喝茶。成钰照样与冷香春花秋月,不知何时了。 可是李萧意不一样。 他在千圣等我,等我去找他。 我常把自己的魅力夸大,幻想如果我不去的话,他或许会一辈子都守在那里。 第28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1) 幸好这个世道,三国鼎立,各自为政。不交好,亦不战乱。花了小钱,就寻到肯拉我去喜镇的车子。 长路漫漫,无事时便翻翻在路过的镇子上买的闲书,或是看看沿途风景。赶车的马夫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他见我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对我也颇为照顾。并不曾敲诈勒索,更不曾以要把我丢在半路上为威胁逼迫加钱。因此我对他很感激,想着等到了喜镇之后,给他涨三倍工钱。 大烨近几年治安颇好,往常书中常见的山寨土匪竟没有冒过半个。 可上天从来不会对我这么好。 既无人祸,自然起了天灾。 来到一座名唤凤凰的城,刚找了客栈住下,天空就开始稀里哗啦下起倾盆大雨。雨势过大,我们没有办法继续上路了。 既然人力不可改,亦只能随遇而安。 遇到从喜镇来的商人,我去询问在喜镇可见过以为温润公子,将李萧意的摸样细细描述一番。那商人略略一想,只道:“姑娘说的公子,我并未见过。千圣雪山几日前发生雪崩,若是那公子当真在那里,要不是已经离开,要不就是长埋白雪之下了。”他说得低沉,目光亦是怜惜地望着我。 我笑着谢过,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端茶欲饮,才发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车夫不安地望着我,“小姐,凤凰城每年冬天都是大雨连绵,这一下,恐怕最起码也是十天半个月。” 我微微点头,抿了一口茶,抬目幽幽地看着窗外。“我们明天早上就走。” “但是…”他一惊,急忙开口想劝阻我。 我低下头,嘴角仍是挂着笑,声音却平静得出奇:“工钱翻十倍。” 他张了张口,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到后院喂马。 大雨凄凄沥沥,声音砸在我的耳膜上,让我从心底泛起寒意。如果他死了…如果。 不会有如果的。 强自镇定心神,脑海中却不断回响起他那日的声音。 “我不强求你的回应,只想要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陪你。” 他像一块世间最美的玉,却肯为我收敛起所有的光华。他那么直白地把真心捧到我面前,我却给不了任何回应。若他因为我出事,那么,我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第二天便套马上路,可到了城门,官兵却不允许出去。说是城外山路塌陷,为了保障城民生命安全,再修复其间任何人都不允许出城。 无论我怎么说,他们都不肯让我出去。 最后亦是车夫将我扯了回来。 重新住进客栈,重新过着听雨的生活。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其他,脑子里总是不断猜测着千圣雪崩到底有没有伤害到李萧意,他会不会已经离开,抑或还在那里等我? 想到头痛,一急之下竟冲出了客栈,忘了打伞,大雨哗啦啦落在我的身上,将衣服浸透。有雨水滑进眼睛里,苦涩,再流出来时却是温热,带有咸味的液体。 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不时路过三三两两的行人,皆是诧异地打量我。 有门面的店铺倒还是开着门,店伙计趁着老板不在,几个人围成一圈开始掷骰子。时不时发出欢呼声。 走过一段路,再踏上一座桥。立在桥上,低头看着泛黄的水底。看来这次的雨确实太大,把城外的泥土顺着河流冲了进来。 听说,这座城原是南乐的国都,后来被王爷攻打下来。听说这里曾有个容颜可倾尽天下的女子,名唤琦月,是南乐最后一任国主的夫人。 不知那琦月夫人比起冷香来又如何?到底怎样的女子,才可说得上是倾尽天下。 听说她在凤凰城破那日殉了自己的夫君,南乐百姓流着泪,将她的遗物埋在一棵柳树下,取名倾城冢。日日都有专人前去打扫,每月都有各地游人慕名而来。 找了路人询问倾城冢的方位,然后自己摸索着寻去。带到城西尽头,方见一棵青柳立于风雨中,摇曳堪比绝世美人。 现在已是寒冬,且有暴雨,可那柳树却青翠如初春,这倒也是见怪事。柳树下有一座圆形墓,目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是倾城冢三个字。 一笔一划不失细致,看来书写之人是用了感情溶于书法之中。只是那字体却很有些眼熟,细细一想,竟是王爷的手笔。心念一转,琦月夫人是在王爷破城之后殉的国,王爷感怀,为她立一块碑也不是什么怪事。 走到碑前,半跪下,伸手细细描摹着石碑的形状。这里埋着一个倾尽天下的女子,埋着一个传奇。 她想必很爱南乐国主,才会毫不犹豫便追随他而去。一个女人可以假装很爱一个男人,但她若不是真的爱他,就觉不会因为他不在了,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若是也有这样的勇气,或许一切就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幽幽叹气,许是因为天气不好,负责打扫的人并没有来。周围也有些脏了。 不曾犹豫,便着手整理。我不希望一个这样美好的女子处在这样不好的环境。 大雨砸在身上,渐渐麻木,连最初的痛觉都已消失。直到最后,对着倾城冢深深一拜,还未起身,边听见一声渺远的“杏儿”。 这声音太过突兀,虽知叫的不是我,还是忍不住直起身子,侧首望去。一位中年男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脚边跌落纸伞。他的面容不过四十,可是须发皆白,一眼错看,竟如迟暮老人。 他猛然望见我的脸,身子不由后跌几步。但也不过一个瞬间,便踉跄着朝我走开,张开手意欲将我搂在怀中。 我一惊,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撞上柳树树干,两眼惊慌地望着他。 他见我惧怕,迟疑着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我,眼中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有一种看不清事物的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神才慢慢恢复清明。将我上下仔细看了几遍,似乎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地方。但最后也只能幽幽叹息。 “不是你。” 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这话却不是说给我听的。像是在回忆,但更多的是悲伤。 自嘲一笑,眼睛直直望着我。“姑娘,对不住,在下方才认错人了。” 惊吓之后是怜惜,他身上或许有一段故事。这故事中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子,但这故事必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我摇摇头,“没事。” 知道他没有恶意,自然放松了许多。直起身子,朝着他身后走去。执起他方才掉落的伞,折身回到他身边,将伞撑在他头顶挡雨。 他的样子很落魄,不由自主就放缓了语气。“大叔,天气太冷,你快回家换衣服吧。不然受了凉,很难医治。”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很容易得风湿之类的病,倒时不知要痛成什么样。 他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过头,见我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眼中分明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他看了看我身上湿透的衣服,笑道:“我家就在附近,姑娘不若到我家去歇歇脚,我找内人的衣服给你换上。虽说年轻,但也不能因此怠慢了自己的身体。” 本想拒绝,可他一脸暖暖笑意,让我实在说不出不去的话。 于是点点头,“麻烦大叔了。” 他接过我手里的伞撑着,我们两人一边慢慢走,一边闲谈。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老夫从未见过你。” “我在国都长大,姑且可以算作洛阳人。”轻声细语,不知为何,对着他时,总觉得很亲切,先前的烦躁全部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他慈眉善目,或许是因为他看着我,那纯然无害的眼神。“我叫季清儿,大叔唤我清儿便可。” “清儿”,他轻唤一声,笑道:“老夫姓许,清儿不见外,唤我一声许大叔也行。” “许大叔”我礼貌地称呼一声,他的眉角又笑开几分。 “你今年几岁了?家中还有什么人?…”他也忽然发现自己问得有些多,不好意思地襟了口。 我却不在意。“清儿今年十六了,家中并无他人。” 他听我是个孤女,不由又多了几分怜惜。 不过才是一条街的距离,面前便出现一座红瓦白墙的府邸,一眼望去,并不觉得稀奇。最多不过是面积比其他地方大了些。 有小厮撑伞守在门外,看见我们,便一溜烟小跑过来。 “老爷,您可回来了。二小姐又带着容君少爷来了。”小厮一脸焦急,倒是许大叔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微微蹙了眉,挥手示意小厮闭嘴,然后交代道:“我去看看,你先带这位姑娘到夫人房里,让丫鬟找件夫人的衣服给她换上。”说完朝我歉意一笑,撑着伞往相反方向而去。 小厮立刻手脚麻利地将伞撑到我头顶,引着我一路往后院而去。 到了一处安静的院子,便换成一名粉衣少女带着我进去。她目不斜视,显然平常调教得极好。进了卧房,里面的摆设雅致清丽,但每一件看似极小的物品,都是出自大家。这样一间房,比起成堆的黄金,只怕都要贵重许多。 看来许大叔与他的妻子真的很恩爱,才会这么舍得。 腹诽着,见丫鬟找了一件青色衫裙双手捧来,道谢着接过,顺口一问:“你们家夫人呢?” 她一愣,垂着头,恭敬道:“奴婢进府时夫人就已经不在了。” 我惊住,却也知是自己冒犯了。于是尴尬笑道:“我不过随意问问,你先下去吧。” 她行礼退下。 将湿衣换下,穿上绿裙。屋中有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可以让人整理仪容。对着镜子旋转一圈,没想到这衣服竟然如此合身,甚至就想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喜滋滋地照着,忽见瞧见镜子里映出墙上有什么东西。 回过头,却原是一副画像。 画上的女子一身杏色衣裙,面容并不算出众,但胜在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忽然觉得那眼睛有些熟悉。转身重新对着镜子一照,再回头看看画像,恍然大悟。 我们两人的眼睛竟长得一模一样。遑论眼睛,便是面容轮廓,也有三四分相似。 难怪刚才许大叔会失礼,原是一位瞧见爱妻在世。 心里的同情又增加了许多。 打开窗,摇椅搬到窗下,躺在上面闲闲望着天外的雨滴。上天像是遭遇了什么伤心事,大有不哭不罢休之势,眼泪拼命往下掉,把所有人都围在了凤凰城。 等了许久,也不见许大叔回来。怕再晚,回客栈就不太方便,而且老实的车夫也必定会担心我。于是起身,唤了方才的丫鬟,从她那寻了一把六十四骨纸伞,问清前厅的位置,施施然去寻大叔道别。 大叔家果然很大,怕是差不多占据了半个凤凰城。从外面看的时候还不觉得,但进到里面,便可见壮实低调奢华,看来是绝对的有钱人啊。 还没靠近前厅,就已经可以听到吵闹声穿透了雨幕,在整个空阔的空间蔓延开来。 “大哥,你到底为什么不很收容君当养子?!”女声尖利刺耳,我不由皱了眉。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慢慢走近大门,看见大叔坐在上座,另一边坐着一位年长的老人,手里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品茗。厅中间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容貌姣好,衣着华丽。侧边坐着一位褐衣公子,亦是华衫俊秀,只不过眼角上挑,看起来有些邪乎。他想必就是小厮口中的容君少爷了。 容君站起来,对着大叔行了个大礼,恭敬道:“舅舅,君儿以前贪玩,为您惹下不少麻烦。可现在君儿是诚心实意改过,还请舅舅能给清儿一个机会。” 大叔还是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他身边的那位老者坐不住了,幽幽开口道:“汉书,你听我一句。你并无子嗣,若是收容君为继子,百年之后,所有家财自然都是交由族庙。” 大叔还是沉默,一时间其他三人的脸色也都很不好。 迈着步子踏上青石阶梯,发出的响声惊扰了厅中四人。 进了屋檐,抖抖伞面的水,收拢。抬目往前方望去,只见四人都直直看着我。二小姐面色一惊,抬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老者亦是震惊,只不过还不至于失态。容君少爷面上只有好奇和打量,嘴角的笑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压下不适感,弯起唇角迈进门槛。 大叔眼中精光一闪,把我唬住。他起身快步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将我往主位上带。 “清儿怎么来了,衣服还喜欢么?”殷切地问。 “啊?”我不明所以,一时之间有些呆滞。 大叔却只是宠溺地笑,让我坐到他之前的位置上,与那老者坐在同等位置上。老者自然不悦。 “汉书,这位是?” 二小姐也回复仪态,笑道:“这小姑娘倒是跟嫂子长得有几分相像,我方才还以为是还魂了。”她这是在变相提起佳人已逝。 大叔蹙了蹙眉,但随即又满面笑容。 “杏儿都去了那么多年,又何必再提起。不过,幸好,她还给我留下了一份礼物。”说到这里止住,果然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 他慈爱地看着我,“清儿就是杏儿留给我最好的礼物,是我许汉书最宝贵的明珠。我所有的一切自然都是要留给她的。” 掌上明珠,他要表达什么众人自然很明了。 “怎么可能?!”二小姐怪叫道。不可置信地瞪着大叔:“大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转而指着我,“这个女人还不知道是哪儿冒出来的骗子,大哥你千万不要相信他啊!”说着把容君拉到自己面前,“容君才是我们许家的孩子,你要看清楚啊!” 大叔拂袖,蹙眉道:“住嘴!我自己的骨肉难道还会认错?!” 大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一时间所有人都噤了口。 二小姐把目光转向老者,忿忿而视。老者干咳两声,还是最先出声:“汉书,我们自然相信你不会认错。可是这许家的家财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这女子也不知是真是假。若要家族承认,多多少少也要拿出些证据啊,不然怎能服众。”他的话在情在理,连我都觉得大叔实在有些荒唐。 大叔不过略一沉吟,他妹妹就抢声道:“不如就滴血认亲吧。”见众人都把目光移向自己,她又得意洋洋道:“三天后就是祭祖大典,也是到要选出许家生意下一任继承人的时候了。我们干脆在宗庙里来个滴血认亲,若这位姑娘真是大哥的孩子,那自然是许家当之无愧的接班人。可若不是”,她顿了顿,转向老者,笑道:“那时还要请族长做主,将容君过继给大哥。” 族长自然点头同意。 整个大厅中最不明所以的人应当就是我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了许大叔的孩子,并且还要参加什么莫名其妙的滴血认亲。 实在不想再参与这样不知所以的东西,清了清嗓子:“其实…” “好!”大叔大声道,“就这么决定了。”掷地有声。 等到其他三人离开,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大叔。他也只能干笑。 末了,派人去客栈将车夫接来,留我们住在他府里。他似乎很喜欢我,有很多话想跟我说。我总觉得他早年丧妻,是极可怜的一个人,因此也不排斥与他说话。 那日,他说了许多他年轻时候的事。 “我今日见你在为倾城冢修整,你很喜欢琦月夫人?”他为我布菜,笑容温淡。 点点头:“知道她是个奇女子,因此去看看。” 许大叔沧桑一笑,笑容中藏着些许苦涩,些许不堪的回忆。“我妻子是琦月夫人还是姑娘时的婢女,从来性子便很柔弱。我那时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因仰慕琦月夫人,便埋伏在她们去上香的路上,准备一睹芳容。”说到此,大叔眼里闪出星光,斑斑点点,竟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谁知杏儿竟把我们当成了采花贼,插着腰瞪圆了眼睛指着我们骂。”此刻他的笑容没有了丝毫苦涩,而是纯粹的欢喜。“我原想这个小女子怎么这般刁蛮,后来为了报复总是去找她麻烦,那时才知她从来是个胆小的,那日不过以为主子遇到危险,便像一只小刺猬般跳出来护主。” “后来,我上门提亲。她不过是个丫鬟,而我,许汉书,是南乐首富许家的公子,丞相大人自然不会错过这样好的买卖。我愿明媒正娶让她成为当家主母,我愿把全天下都奉到她面前,可她仍是不开心。” 大叔开始自斟自酌,我见他正说到伤情出,也不忍打断。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大叔眼里散发出父性的光芒,十分仁慈和蔼,透着浓浓的情意。 第29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2) “那是个女儿,一双眼睛像极了她。我对女儿如珠如宝,对她也越发好,可是在一起将近两年了,我们甚至有了孩子,她还是不开心。”大叔许是喝醉了,说话间竟带了孩童得不到关爱般的埋怨。“后来、后来…”他像是回忆到了什么痛苦的事,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怎么了?”我忍不住追问。 “后来…”他像是不愿回想般闭上了眼睛。“我到外地去进购货物,谁料大烨在此时攻打南乐,一路势如破竹,不过转眼便攻到凤凰城。我收到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时,战事却已结束。” “听说、听说琦月夫人殉了国,她的婢女抱着小公主逃跑未遂,婢女跳了城墙殉主,小公主亦难逃一死。”他突然哭了,眼泪滚落在衣襟上,大悲之间竟大笑起来。“我知道那是我们的女儿,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冒充小公主,为什么能够把自己的骨肉送上死刑台?!而我,也一夜白头。”声声悲切,我也跟着哭起来。 那一夜便在哭哭笑笑中过去,第二日许大叔说与我投缘,愿收我为义女。许家原是南乐大族,南乐灭了之后,在大烨中有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在服装、饮食、香料、航运,甚至是在官营的盐铁中也插了一手。家财之多,甚至可说是富可敌国。只是许家行事向来低调,所以在外并没有太大的名声。 大叔念旧,一直留在凤凰城。他只有一个妹妹,年轻时任性妄为,与一名戏子私奔。回来时已大了肚子,只能匆匆忙忙嫁给一名穷书生。生下容君少爷。因夫家无财,又见大哥无子,她便一直想着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大哥,许家财产自然唾手可得。 可容君从小仗着舅舅有钱,行事荒唐,比起其母更是有过之无而无不及。大叔想看见自己辛辛苦苦拼下的家业败在侄子手上,因此一直不肯松口答应。这才会有了今天早上那么一出戏。 他求我帮忙,可血是不会骗人的,我又能怎样。但大叔拍着胸脯保证,所有的事他会安排。只需我出个面,毕竟所有宗亲都知道他曾有过一个女儿,只不过是少时失踪了。而我长得又很像他的妻子,所以只要想办法让血融了,其他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心里对他一直有很正面的评价,当然也不愿他的辛苦被旁人不劳而获。眼见大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不知城门什么时候才会开,因此也不做刁难便应下了。 甚至在心中默默想,就当是为了李萧意。多做些好事,或许他就会好好的。 祭祖的日子到了,我穿戴整齐,跟在许大叔身后一步一步进了宗庙。族长带着一干族人早已候在供奉祖宗牌位的庙中,厅前站着一名素衣童子,手里奉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青花瓷碗。 见我们姗姗来迟,二小姐热情如火地奔上来,拉着我的手,不断摩挲。“这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你说,若你真是我们许家的孩子那该有多好。”未等我回答,有自言自语道:“也怪我那薄命的嫂子,你说自己想不开就罢了,还把…”忽然噤声。 看来她知道以前的事。我暗想。 面上却仍是微笑:“姑姑多虑了,清儿自然是许家的孩子,做不得假的。” 她一时被我唬住,讷讷说不出话来。倒是族长大袖一挥,蹙眉道:“动作快些,莫要耽误了时辰。” 二小姐干笑几声,手把手将我带到素衣童子面前。大叔接过旁人递来的针,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扎,顿时冒出一颗细小的血珠。他眉也不曾皱一下,抖了抖手指,让血珠滴入碗中。 我也照着样子,让自己的血紧随其后地落入青花瓷碗。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集中在那一碗水里,看着两滴血究竟会发生怎样的碰撞。二小姐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掐住我的手。 我疼得要命,却怎么都挣不开。 正在这时,门外发出一阵响声,蹙眉望去,却见一名五十多岁的老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见着许大叔,立刻奔到他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大叔一直平淡无奇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他并没有过多责怪那名老者,而是立刻紧张地转头望着青花瓷碗,眼里已带了绝望。 而二小姐则喜滋滋地瞟了他们一眼,抿着嘴角,似笑非笑。 两滴血先是小心翼翼地向对方靠近,越来越近,最终轻轻碰在一起。下一秒,各自向相反的方向飘开。二小姐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欢喜更甚之前。 大叔幽幽叹了口气,老伯自责地拉耸着脑袋。 可是下一刻,血滴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涌去,仿佛相互吸引般,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就融在了一起。像一束红梅,傲然绽放在水中,嘲笑着所有心怀不轨的人。 大叔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二小姐倒退着身子,最终不断嚷嚷:“不可能、不可能。”她满眼血丝地瞪着我:“孩子早就死了,怎么可能?!你到底是谁?!” 这不是大叔设好的局么,为什么他和二小姐一样,都那么满脸震惊? 虽然疑惑,但我还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关切地望着二小姐:“姑姑,您怎么了?难道您不希望清儿是许家的孩子么?”一脸无辜,还带了微微的伤心。 周围的人也被这件事吓住了,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表态。倒是族长德高望重,干咳几声,道:“既已验明正身,便不用再疑惑了。准备准备,开始上香吧。” 虽说我是女儿身,但好在许家一向没有什么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因此头一炷香,自然是我这个未来继承人上的。 回到许宅,一路沉默的许大叔终于开了口。 “清儿,你跟我来。” 他带我来到后院,那里种了一片梅花。花瓣被雨水打落一地。雨势比之前小了许多,想来应该不会太长久了。 清清嗓子,“大叔,现在你的危机也解除了,我想我也该告辞了。” 他背对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的血是相融的。”他忽然开口道,声音里仿佛带了苦涩,又有一种欢欣。 “啊?”我下意识叫了一声,反应过来后疑惑地问:“那不是因为大叔在水里做了手脚么?” 他摇摇头,转过身来,涩然:“忠伯失手了,药没有下进去。”他的腰板挺得笔直,眼睛直视着我,已然是满脸泪水。 我一时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但是见到他哭,心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揪住,疼得快不能呼吸。几步上前,用袖子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大叔,你有话好好说,别哭啊!” 他握住我的手,一边哭一边笑道:“没想到我许汉书的女儿还活在世上,没想到我终究不是孤家寡人。”他的手握得很紧,很温暖。 心一软,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后来大叔询问我的身世,知道我是孤女,在战乱时被怡亲王带回王府养大,并且与他的孩子同岁,立刻更加肯定了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我觉得一切都太过荒唐,可滴血认亲又是绝对不能否认的事。 心下慌张,顾不得许多,立马写了一封信,让大叔找人送到洛阳。不过两日,回信便到了我手上。王爷在信中说我本是南乐国破时由一名名唤杏儿的宫女抱到他面前,那女子用我顶替南乐公主,随后自己跳了城墙殉主。 一切都与大叔所说吻合,没想到我竟就这样得了一个爹爹。拿着信纸哭笑不得,想来这么多年王爷对我的好,皆是以为我是琦月夫人的孩子。后来之所以转变,因当是因为冷香的出现。虽然不能可能,但十有八九,冷香才是真正的南乐公主。 忽然之间,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所有的不甘都找到了出口。 爹爹把车夫遣回洛阳,将我留在凤凰城。 我知道从始至终,他都是爱护我的那一个,他从不曾为了任何人伤害我,一切都与他无关。可是我还有事要做,至少现在没有办法陪在他身边。 他知道我要去千圣,沉默了半晌,最终也只能叹息。“我从小便没有照顾过你,现在又凭什么束缚住你。你是我女儿,只要你开心,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可千圣实在不太安全,不如我派几个人陪着你去,也可贴身保护。” 我本嫌太过累赘,但见他目光殷切,不忍的话已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对峙半天,也只能点头答应。 临走之前,去母亲的墓前拜了拜。她本被王爷葬在墓园,后来又被爹爹迁回祖庙。虽然她不爱我,但我毕竟是她怀胎十月产下的孩子,生育之恩,也只能尽在几个响头之中罢了。 这次的行程显然比之前舒服了许多,但也不自由了很多。爹爹将最初领我去换衣服的那为粉衣少女明慧给了我贴身照顾,另找了两名男子明辰、明夜护送我。 马车宽敞舒适,就像一座可移动的闺房。我虽觉得太过奢侈,但心里还是很享受。路很难走,虽然明辰驾车技术不错,但这毕竟是人力不可逆转的事。还好车里垫了许多毛皮,就算碰到、砸到也不会有多痛。 来到喜镇,又住到先前那家客栈。店小二看见我便愣住,半晌,指着我道:“姑娘不就是前些日子的那位么?” 我脸上的桃花印实在太过容易让人印象深刻,于是点点头,他释然道:“您终于回来了,原先跟您一起的那位公子受了伤,咱们这里的大夫又治不了…” 刹那间恍若雷击,他后面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清,只知道他真的受了伤,而且似乎很重。 “小姐、小姐” 回过神,原是明慧在唤我。 “小二哥说公子的房间还是原来那处,你先去看看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彻底醒过来,顾不得理会其他人,提着裙角便大步踏上楼梯,来到李萧意的房前,举手却叩不下去。不知僵持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星辰苍白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她突然看见我也吓了一跳,不过只是瞬间,眼里便泛出泪光。“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她似乎许久没睡好了,眼里有微微的血丝。 快步越过她走进屋中,却空无一人。“二公子呢?” 星辰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双手复又拢于身前。“公子今日精神好了些,刚刚能够下床,便又要去千圣寻姑娘。我原要跟着去,只是他不肯。” 折身瞧见明慧候在门外,见我看向她,立刻答道:“我这就去让明辰准备马车。”说完转身离开。 抬眼望了望星辰,她一脸憔悴,于是柔声道:“他不让你去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去找他,你留下来好好休息。”言毕也不顾星辰的欲语还休,下楼坐上马车,快马加鞭朝千圣而去。 到了山脚下,找个位置将马车停好,四人便沿着第一次上山的路寻去。可走到半山腰也没见李萧意的人影。我原想着他大病初愈,自然没甚体力,想必是走不远的。可到了这里也没瞧见,难道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明辰便指着一处到:“小姐,是不是那个?” 顺着他的手望去,一抹蓝色隐在一块巨石后。快跑过去,脚踩在雪堆里,寒意透过靴子阵阵传进来。 绕到石后,李萧意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小珠子,脸色潮红。 明夜赶在我之前将他抱起,“公子浑身都冻僵了,必须马上捂暖。”说完用轻功将李萧意带下山。我险些站不住,幸好有明慧搀扶,亦是快步下山。 来到马车前,明夜已用毛毯将李萧意整个人都裹起来。李萧意先前的蓝衣被丢在一旁。为此,我曾一度猜测明夜其实喜好男色,可是后来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明夜蹙眉道:“必须马上找大夫。” 我拉着明慧爬上车:“那快走啊!”速度之快令明辰愕然。但他总算是一个合格的马夫,二话不说跳上车,挥鞭疾驰。 我凑到李萧意身边,担忧地看着他潮红的脸,摸了摸他露出来的脖颈,入手是刺骨的冰冷。忽然他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细缝。 我急忙凑上前,“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望了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回到客栈,让明慧弄了一大碗姜汤给他灌下。喝得差不多时,大夫也来了。把了把脉,只说好好休养,开了药,又走了。 我顿觉惆怅。 星辰说他与李萧意下山后又回到喜镇,只是每日都会到千圣山脚下去等我。可是久等也不见。李萧意又担心若是自己上山寻我会让凌芜不高兴,于是也只得耐着性子等下去。 那日发生雪崩,他竟不顾危险冲了上去,自然受了伤,躺了些日子。等今日能走动了,又回去找我。谁料体力不支,昏倒在雪地里。 星辰说得很凄恻,似乎心疼得要滴出血来。我只能沉默。或许是为了补偿,不肯假以他人,坚持要自己照顾李萧意。 明慧不会忤逆我,自然退下。而星辰踌躇半晌,最终半带欢喜半带惆怅地走了。 趴在床沿睡了一夜,睁开眼,就见李萧意一脸含笑地注视着我。他的脸色很苍白,但明显比昨日的潮红好了许多。 揉揉眼睛,微笑望着他:“饿不饿?我去弄些吃的来。” 照我所想,他必定会拒绝。然后问我累不累,快回去好好休息,其他事情都交给星辰。那我也可以摆脱一切,好好睡个回笼觉。 弯起唇角等他发话,然后休息。 可他却歪了歪头,抿着嘴笑道:“我想吃青菜粥。” “啊?!”我怀疑自己产生幻听,于是用啊来代表请你重复一遍。 他却立刻垮了脸,嘟着嘴道:“我想吃青菜粥,难道清儿不肯做么?”竟似个孩子般撒娇发起脾气来。往日温润如玉的脸此刻镀上一层天真美好,让人觉得如果拒绝他的任何要求都是一件天地不容的事。 僵着半晌,还是点点头,忽然想到赵姑姑曾说过人生病的时候,确实是比较脆弱的。习惯用撒娇来获得别人的关心。想来李萧意也是因为生病,所以才会性情大变。 乖乖到厨房弄了粥,在加上几样开胃的小菜,端到房里。李萧意已经下了床,临窗而立。风吹进来,蓝衣飘飘,实在是很飘逸。 “快过来吃吧。”把东西摆在桌子上,招呼了一声。然后移到窗边,往窗外看了看,楼下行人稀少,想来天气太冷,都宁愿窝在家里睡觉。 装作不经意把窗子关上。听说生病的人最不能忍受别人忤逆自己的意思,不然一定是会发脾气的。 回过头,他却剩了两碗粥,眼睛晶亮地望着我:“我们一起吃。” 我说好,移回桌边坐下,陪着他吃早饭。 意外地,无论是星辰还是明慧,都没有来打扰过我们。吃完饭,拉着李萧意到院子里走了几圈,又赶着他回去睡觉。他睡不着,就扯着我说床前故事。我想破了脑袋,最后只能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他兴致不减,“我想听你小时候的事。” 我说:“你不是都知道么。” 他嘟起嘴,表示十分不高兴。于是我只能把小时候做过的糗事捡着说了几个,他越听越开心,越听越兴奋。最后倒是我先睡着了。 梦里回到了新王妃嫁进来的那天,整个王府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拜完了堂,新王妃换下喜服,等着成钰去敬茶。可等了很久也不见他。 他躲了起来,我知道他在哪里,可是看着整个王府满世界找他我什么也不说。偷偷装了满怀的点心,来到王妃在时最喜欢去的那个凉亭,跑到对面的假山,他果然就躲在里面。 把点心抖在他怀里,嘟着嘴道:“快吃!快吃!” 成钰却无动于衷,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当我不存在一般。我很担心,于是蹲下来耐心地劝他:“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再这么下去会昏倒的。”王妃就曾绝过食,那次是因为王爷受了伤,她为了照顾他几天几夜都没吃东西,结果王爷醒过来,她却晕了。 可成钰还是不理我。我有些生气,就伸手摇晃他的肩膀,晃到自己头都晕乎乎时才停下来。这时丝竹声传来,宴会开始,看来新王妃没有等到这个继子也是一样庆祝。 成钰突然抱住我,小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浑身开始颤抖。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于是也不敢动,就任由他抱着。 有液体从我的衣襟滚落进去,落到皮肤上,温热的触感让人不由心酸。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成钰。他以前就是个小霸王,可是现在的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急需从我身上获得温暖和力量。 第30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3) 我拍着他的背,声音虽小却很坚定:“成钰,你不要难过。还有我,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的。” 可下一秒场景就变幻了,是得知李萧意仍在千圣的那日,成钰和冷香站在梅花丛中,他为她拢衣襟,为她挑了几缕碎发别去脑后。他看她的目光温暖的没有一丝迟疑。于是我终于明白,他已经不需要我陪在他身边了。 醒过来时自己躺在李萧意怀里,半靠在他胸前。他胸口的蓝衣似乎被什么东西濡湿,朝脸上一摸,原是梦中流的泪。支起身子看向他的脸,他已睡着,眉头微微皱着,看来在梦中也不安稳。 一低头,才发现他袖口上也有点点泪痕。 李萧意从未问过我任何有关于为什么我没有在山上,而是出现在喜镇的事,我也从未解释。或许是下意思不想让他知道,成钰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等待。 不管怎样,我不希望有不利于成钰的事发生。 李尚书飞鸽传书,李萧意看完后沉默半晌,复而抬头,又是温润如玉的少年公子。他在笑,可又抿着唇角,似乎不太高兴。 “父亲让我回洛阳。”一句话说得颇为闷声闷气。 将衣服收好,我点点头:“你已经说过三遍了。” 他闷声走到窗边,将纸条撕得粉碎从窗口扔出去。纸屑随风飘扬,竟像下雪了一般。 门上传来声响,接着便是星辰迈步而入。“公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明慧出现在她身后,恭敬道:“小姐,马车准备好了。” 她们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我忍不住笑起来。 “你不跟我一起走?”身后响起李萧意不满的疑问。 我没有回头,继续手上的事。“嗯,我答应过父亲,找到你之后要回家去陪他。毕竟年纪大,我自然要承欢膝下。” 他只知我在凤凰城意外与父亲相认。 闻言沉默,半晌,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刚好回洛阳也要经过凤凰城,那我顺便去拜访一下伯父。” 想想,并无不妥,因此没有阻止。 两辆马车缓缓行至凤凰,回到许宅,管家忠伯一路将我迎进府中。 “老爷去了华都谈生意,怕是要十多天才能回来。”忠伯边走边说。 我点点头。父亲是商人,且许家生意做得这样大,平时自然很忙。 忠伯偷偷望了望李萧意,眼睛又担忧地看着我,踌躇半晌,才道:“二姑奶奶来了,说是要见小姐。” “姑姑?”不自禁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忠伯:“她来做什么?” 忠伯摇摇头:“老奴不知。” 不耐烦地摆手,“不见。就说我刚从外地回来,身子乏了,没法接待。” 忠伯为难道:“她到底是小姐的姑母,小姐还是去见见比较好。” 心烦气躁,最终还是屈服。看向李萧意:“二公子,你先到客房休息,我待会儿去找你。” 他微微一笑,点头而去。笑容如温泉浸润心灵,烦躁顿时好了许多。 整整衣着,走到前厅,姑姑正来回走着。见着我,立马迎上来。 我受宠若惊地唤一声“姑姑”,她眉开眼笑地拉着我的手,让我做到太师椅上笑道:“清儿你总算回来了!”言语间仿佛等了我千年万年,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维持着笑容,“哦,姑姑是有事找清儿么?” 她在我侧首坐下,端茶,“姑姑就是想你了,所以来看看。可是来了几次都不见人影。” 我不好意思地扯着她的袖子,泫然欲泣:“清儿前些日子出去了一趟,倒是平白让姑姑担心了。”言行见尽显小女儿姿态,柔顺听话。果然,姑姑眉眼间的潋滟又开了几分。 她捏着娟帕擦拭唇角,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太在意那些虚的。”说着干咳一声,笑道:“倒是你容君表哥,天天说想见表妹。我要拉着他来,他反倒不好意思。真真是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他这样的。” 笑容僵住,半晌,咧了咧嘴,挤出一声娇嗔:“姑姑!” 她以为我在害羞,一副我都了解的表情,道:“清儿,你容君表哥知道你回来,在天香楼设了明日的宴,你一定要来啊。”说完殷切地望着我,似乎在等答案。 想了想,终归是血肉至亲,无论如何也该好好相处。不过是吃个饭,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点点头:“清儿明日一定准时赴宴。” 姑姑欢喜地又夸了我的妆容、衣着几句,雀跃离开。 揉了揉额角,回到后院,让明慧引着去了李萧意住的客房。他正站在窗前望景色,见我姗姗来迟,翩然一笑,光辉流转间风华无限。侧眼,便见明慧看呆了。 轻笑一声,明慧立时惊醒过来。尴尬地望望我,继续往前走。 星辰出来相迎:“季姑娘。” 明慧微微蹙眉,道:“我家小姐姓许,不姓季。” 星辰并不介意,又笑着唤:“许姑娘。” 我笑着点点头,朝屋里走去。星辰与明慧自觉留在门外。 “二公子,可还喜欢这里?”笑问,与他并肩而立。 李萧意抬手指着院中的梅花,道:“这还是我见过最好的梅林。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在重游。” 听他颇为惆怅,我不禁莞尔:“不过才刚到,怎么就想了以后了。你若是喜欢,我便将这间房留着,你高兴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住。” 他但笑不语,但眼神明显比之前亮了许多。 “我明天便要走了。”他忽然开口。 “啊?”我有些惊疑,“不多住几天么?” 他淡笑着摇头:“不了。家父命我快马加鞭回洛阳,想必是有急事。现在看到你在这里很好,我也就放心了。”说完转头看着我,“等事情忙完了,我再来寻你。” 见我不答,他又自说自话。“凤凰许家,”笑着晃晃脑袋,“倒是名门望族,富可敌国啊。” 不知他什么意思,谦让道:“二公子谬赞了,不过是小生意,入不得贵人的眼。”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一惊,直愣愣看着他。 “清儿,我有些怕了。”他的表情很认真,像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十分危难的事,连带着我也紧张起来。不由反问:“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么。 “你现在成了大烨首富的女儿,名门千金,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怕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他第一次这样把害怕坦诚在我面前,一双眼睛寂寂寥寥,让人看着就心痛。 我不知该说什么,思考半晌,侧身对着梅林。洒脱笑道:“这些梅花明年今日必然还是这个样子。” 他随着我的目光望去,眼里多了几分了然,不自觉带出几分笑意。 像是许誓般轻声道:“我明白的。”从一株直伸到窗前的梅树上折下一朵水墨画般的梅花,斜插在我鬓角。“明天今日,我必然在此为你再簪一朵梅花。” 我笑而不语,忽然觉得,如果日子就一直这般过下去,或许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目送马车消失在转角,回过头,就见明慧手臂上搭着一件滚银边披风,手里端着暖炉,递到我面前。 笑着谢过,接过暖炉,任她将披风披在身上。明辰驾着马车过来,停在我们面前。跳下车,搬出脚踏。 这是与我生命前十六年完全不同的生活。不需要再服侍他人,不需要再灰头土脸地渴求着别人的那一点好。现在的我,拥有了父亲,拥有了富可敌国的许家。 侧首望着许宅牌匾,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怅然。 襟口有一圈绒毛,挡住寒风。扶着明慧的手登上马车,看着车帘一点点落下,遮住世间风光。 天香楼是凤凰城最好的酒楼,每一道菜不知是否值千金,但价钱绝对是千金。据我所知,姑姑家并不富有,也不知如何能在这样的地方请客。 许府的马车太过招摇,便让明辰将马车停在巷子中,准备与明慧步行过去。 不过了几步,一阵马鸣声响起,回过头,就见几位少年公子驾马疾驰而来。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大街,人潮汹涌,可他们却旁若无人,丝毫不将行人放在眼中。 不由蹙了眉,却见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直愣愣站在路中间,似乎是被吓傻了。眼看着一匹棕色的马扬着蹄子,即将要踢倒小女孩,心中一紧,下意识将手中的暖炉朝棕马砸去,然后快速冲过去抱住女孩翻了个身,险险避开马蹄。 耳边一声哀鸣,下一秒棕马倒地,四肢不停抽搐,嘴里吐出白沫。而它的主人,则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 有妇人上前又哭又叫地将女孩接过,我松了口气,站起身,就见玄衣少年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恶狠狠瞪着我。 心下不悦,也不予计较。明慧奔上来,上下打量着我是否受伤。玄衣少年走了过来。其他随行的人也勒马停住,颇具兴味地看戏一般盯着我们。 明慧挡在我身前,如临大敌般看着少年。 他邪气一笑,指着倒地的马:“姑娘打算怎么赔?”虽是笑脸,语气却明显不善。 皱眉:“是公子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才会有现在的结果,难道公子还要恶人告状么?” 周围的人立时哄笑起来。不过这笑的人是与他同行的伙伴,小贩、路人皆视若无睹,似乎我们只是空气。 第31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4) 玄衣公子也笑了笑,似乎是被我的话逗笑了。上下扫了我几眼,“我从未见过你,可是新来的?”眼一转又道:“既然是新来的,我也不计较。刚好哥儿几个在天香楼吃酒,我见你长得不错,不若上去陪几杯,这件事便这么算了。”语气轻佻,让明慧气红了脸。她与我认识虽不久,却是真心将我当做主子,容不得别人有半点怠慢。 当下自然垮了脸,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家小姐说话!”许家生意做得极大,便是洛阳城里的皇亲国戚也给几分面子,何况是这些毛头少年,所以明慧骂起来也是颇有气势。若是平足少年,叫她那么一吼,估计也就妥协了。 可这几个却反而笑得更大声,似乎见到了什么更为有趣的事。 玄衣少年大笑道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倒真没见过自己不能惹的人。倒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姐,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惹!”说着回头朝同伴笑道:“刚才那个没碰到,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好的。”摸了摸下颌,“虽说容貌不及方才,但到底是个美人。” 我不欲再与他们纠缠,扯过明慧便朝明辰等候的地方走去。几人见我们要离开,立刻纵马将我们围在中间,坐在马上笑得猥亵。 明慧显然很紧张,与我相握的手冒了一层汗。我想安抚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虽说自己也知道此番会有劫难,可心底倒是平静得很,就像这不过都是一出戏,而我自己只是个看戏人。 不想再生是非,终是妥协,扬了扬下颌:“公子开个价,我把钱给你,咱们便把事情结了。” 他笑着点点头,笑道:“终归还是懂事,这样吧,我这匹马是西域名种,买来时花了三百两,养了这么些年,饲料之类的东西再加上我在它身上花的感情,”眼珠一转,道:“一千两。姑娘给我一千两,咱们便这么算了。” 一千两? 扫了倒地的马,这么容易便死了,也能说是西域名种?! 一千两,足够买一百匹这样的马了! 冷笑一声,许家虽然有钱,但绝不是用来浪费的。“一百两。”吐出三个字。 “你说什么?!”玄衣少年像听不清楚一般向我走了几步,笑道:“一百两?”转而伸手朝我的脸神来,半途被明慧打下去。他嘻嘻笑道:“姑娘既然给不出一千两,那不如就陪我们去喝几杯当做赔偿。” 话音未落,方才的街角又扬起一阵灰尘。抬手望去,却是一身褐衣的容君。他衣服上有几处脏污,看起来颇为狼狈。 玄衣少年这时到不理我了,操着手望着容君来到身前勒马停下。 “不是说了会帮你看着你那表妹么,怎么这么快?”眼睛看了容君身上的脏乱:“莫不是太激烈,把人给弄没了吧。”其他人也跟着打趣起来。 容君青了脸,僵着声音道:“等会再说。”众人见他神色不好,识趣地闭上嘴。 他眼光一转,便瞧见我站在那里。脸上立刻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表情,翻身下马,边走边道:“表妹,可是等久了?” 听他唤我表妹,玄衣少年立时僵了脸,尴尬地望望我,再望望容君,“她就是你表妹?” 把刚才的怒气收起来,微微笑道:“表哥。” “天气这么冷,怎么也不带暖炉?”他走到我身边,伸手不知想做什么。我觉得他的行为太过亲近,便下意识躲开,叫他的手落了空。 他却不着痕迹地又将手收回去,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外面太冷,我们先进去吧。” 我抬眼望了望玄衣少年,蹙眉道:“这些人可是要与清儿一处吃饭的?” 容君笑着点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诺”,说着将玄衣少年拉到我面前,“这位是太守司马大人的公子司马佐,其他几位也都是城中各家大人的公子。” 司马佐已经恢复过来,现在完全是一副文雅的模样,“许小姐。” “司马公子”为了不显失礼,我自然也要回应。 其他公子都下马围了过来。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将我和明慧拥进天香楼中。容君定的是二楼包厢,环境倒也算清静淡雅。 菜色虽然不错,但面对这么一群张扬跋扈的富家少年,我实在吃不下。只是夹了几筷子菜做做样子,便放下竹筷,接过明慧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温声道:“表哥,清儿吃饱了。” 他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我碗中,微微蹙眉:“怎么吃这么少?是菜不合胃口么?” 我摇摇头,笑道:“早上吃多了,现在吃不下。” 他信以为真,倒是其他几个知情的一脸尴尬。心中暗笑,现在司马佐倒不向我来讨钱了。 吃不下,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说要走。毕竟才刚刚坐下来没多久,现在就提离开实在有些驳表哥的面子。无聊,便拿着几人打看。 首先自然是表哥,说实话,他倒也能算是个美男子,只是五官偏于阴柔。肤色白皙,比女子都要好上几分。睫毛很长,嘴唇很薄,应该是个薄情的。 “怎么了?”他突然发现我在看他,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见自己被抓现行,我倒也还能镇定自如。 “没…” 不过刚出口一个字,楼下便响起一阵混乱声。 司马佐皱了眉,放下筷子,“怎么这么吵?也太不懂规矩了。”说着便起身走出房门,不过一会儿回来,脸色却有些古怪和疑惑。“下面来了好些士兵,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也都奇怪,只有表哥霎时间便苍白了脸。 杂乱声越来越大。 “容君,看来今天是挑错日子…”司马佐顿时停住声音,似乎也看出表哥的不对劲。“你怎么了?”他走进,皱着眉头打量。 表哥咧了咧嘴,表情比哭还难看。 他尚未说出些什么,门“砰”地一声被砸开,一队身着铁甲的士兵小跑进来,把我们所有人都围住。他们面无表情,像是在执行最严肃的命令。 “这是…”司马佐疑惑地朝离自己最近的士兵走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这些都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官家公子,何时受过这样的怠慢。 倒是司马佐沉得住气,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凑到表哥身边,低声询问。而后,表哥仓惶着解释。 他们说的很小声,我只隐隐约约听见“女的”、“哥哥”、“来头”几个词,很模糊,但联系着表哥的一身狼狈,也能猜出几分。 只是--如果现在落跑,似乎不太仗义。 讲了几句话,司马佐有些发火。衣袖一挥,厉声道:“你们是哪个营的?!把你们主子叫出来!” 继续被众人无视。 司马佐冷笑一声:“我到不知凤凰城什么时候换主子了,我堂堂太守之子,莫非还使不动你们?!” 他的少爷脾气没有人买账,似乎这些人确实是有些来头,连太守都不怕。我暗暗猜测会是谁,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在这块地方能有不把这几个公子哥放在眼里的人。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可怕,就连窗外的车水马龙也寂静无声。 木梯上忽然响起行走的声音,微弱地,却与记忆中某一段重合。想起第二次见成风时,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景。我与双双吃着酒菜,他大呼小叫着冲上来,鲁莽却也不失可爱。 双双见着他的欢喜,今日我才真正明白。她喜欢他,虽然双双不曾说过,但那样的欢欣,却是明明白白的喜欢。 眼前一闪,门前出现一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怯怯望着我们一行人。紧跟在她身后,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面目平凡,但胜在周身气质,内敛却叫人不容忽视。 小姑娘不过看了一眼,便抬起手指着表哥对身边的男子说了什么,那男子抬起一双精眸看了看表哥,点点头,小姑娘便退身离开。 “把他抓起来。”男子淡淡吩咐一句,微微抬起下颌朝表哥的方向点了点。 士兵应一声“是”,便走过来意欲将表哥拿下。表哥惊惶地往我身后一躲,他害怕得全身发颤。虽然嫌他这样很没出息,但毕竟是亲戚。 无奈一叹,扯开一抹笑,拦了拦上前的士兵。对着门外男子笑道:“不知我表哥做了什么,阁下要将他带走?” 见我出声,司马佐像突然有了勇气一样,将先前对于对方莫名身份未知的恐惧压了下去,冷声道:“你也不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我是谁,这里的人哪一个是你惹得起的!” 男子恍若未闻,只是蹙眉,不耐烦道:“没听见么,让你们把他抓起来。” 先前被我拦住的两个小兵得了命令,把我往旁边一推,脚下不稳,便落入一个怀抱。抬眸一看,却是司马佐。对他感激一笑,他却失了神。 攀着他的肩借力直起身子,只见表哥已被反剪双手,一脸狼狈。 今天实在是比一处戏还要像戏。 回到家里,椅子都还没坐热,姑姑便上门来。她显然已知道表哥被抓之事,哭得满脸是泪,凄凄切切地求我一定要出手相救。她一个妇道人家,夫家又无财无权,自然只有上娘家来讨救兵。 我推说自己初来乍到,他们未必肯卖我个面子。不若等爹爹回来,让他出面打点。 姑姑却已是等不了,她只有容君一个孩子,从小都是如珠如宝,现在生死未卜,简直是肝肠寸断。 我实在受不了,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下。等送走姑姑,又只能自己头疼。 第32章 但梦想、一枝潇洒(1) 官兵离开后,在我百般追问下,司马佐才将事情的始末说出来。原来他们今日趁约定的饭局前,跑马到郊外。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名貌美的女子和她的小丫鬟。一群人起了色心,想着调戏一番。因表哥答应今日将我这个富家女介绍给他们认识,为了报答,他们便将那女子拱手相让给表哥,自己先纵马回来。可表哥还没得逞,那女子的哥哥便率人赶到,表哥被吓跑。 原想着这事也就这么算了,谁知那女子许是有些来头,她哥哥竟派人找上门来。 我除了苦笑还能做些什么?调戏良家妇女未遂,被人家的哥哥抓了现行,说出去都觉丢人。可他毕竟是姑姑的儿子,我若不出点力,将来也无颜再见爹爹和姑姑。 让明慧去打包些古董,再装上大把银票,匆匆赶到太守府。 接待我的是司马佐。他自然明白我的来意,却不肯收东西。 “我与容君相识多年,若是能救,不用清儿表妹你出面,我也自然会救的。”他苦着一张脸,“只是这次惹了大麻烦。我家老头子下了死令,绝对不许我再插手。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又说了几句,可还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灰了心,告辞离开。堪堪转身,就见一抹艳红的色彩晃过眼角。女子容颜如玉,艳丽如火,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额前的碎发随风微微晃荡,衬着一张闭月羞花的脸,不过一眼,就足以让人失魂落魄。 司马佐不自觉站直了身子,脸上挂出笑。 我心里亦是一惊,却知自己根本没有疑惑的权利。敛了表情,恭恭敬敬福身行礼。唤一声“二公主”。 怕是司马佐也要吃一惊,因为我竟能认出琳琅的身份,也因为我的请安动作标准得仿佛从小就受到训练。 琳琅也停住步子,略微疑惑地偏了头,看我半晌,轻启朱唇:“你不是钰哥哥身边的那个小丫鬟么,怎么会在这里?”说完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忽如一夜春风来,叫人望了心里舒坦。“可是钰哥哥也来了?”她欢快地问。 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微垂着头,“启禀二公主,奴婢早已离开怡亲王府,并不知世子爷的行踪。” 司马佐迎上前,略带讨好意味:“公主竟与许小姐认识,这当真是缘分。” “许小姐?”琳琅重复一遍,目光更加疑惑。 司马佐笑容更大,“这位便是许宅主人的女儿,也是容君的表妹。” 琳琅脸色霎时变了:“那个混蛋东西?!”目光一转,盯着我:“你也不注意自己的身份,什么时候竟与那种人牵扯上关系?!”说完像是气极,也不等我回答便拂袖而去。司马佐也跟了上去。 动了动酸痛的脖颈,无奈一笑。这么一来,我倒知道表哥调戏的那位美貌且有些权势的女子是谁了。 他还真是,什么人不好惹,竟惹上了这位坏脾气的公主。 拿钱打点狱卒,方能进去见表哥一眼。他形容落魄,蜷缩在墙角,衣衫褴褛,只怕已遭受过严刑拷打。纵然对他没有感情,但见到他这个样子,也难免鼻酸。 他见着我来,急急奔到栅栏边,双眼乞求地盯着我:“表妹!表妹!你一定要救我出去啊!”仗着许家的面子,只怕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我虽无力,但也不忍让他失望。点头道:“表哥放心,清儿一定会想办法的。”话也没说几句,狱卒便来赶人。只得嘱咐他照顾好自己,然后离开。 司马佐虽不帮忙,但到底与表哥有些情分,对我也不隐瞒。这才知道这次凤凰下大雨,下游河道崩塌,酿出了一场天灾人祸。今上怜惜百姓,派了三皇子成风前来安抚。不知怎么二公主琳琅也跟了来。 没想到绕了一圈,终归还是逃不开那个圈子。 写了拜帖让明辰送去,不过转眼,就复命说是成风愿意见我。他愿见地当然是许家小姐,不是我季清儿。 原也想过就这么算了,容君是死是活到底又与我有什么相关。可姑姑天天上门来求,受到父亲的家书,嘱咐我不能纵容姑姑和表哥,他们从来惹祸惹惯了。可说了许多,最后还是殷殷叮嘱,到底是一家人,能照拂便多照拂些。 因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 最寒冷的日子已经过去,想来春天也不远了。 虽说成风是天皇贵胄,但我到底是女子,为了避嫌,见面时中间放了一架屏风。上面画的寒梅疏朗,落雪几点,意境倒是极好。 他姗姗来迟,一身紫袍,桀骜不驯。那么久不见,还是一点改变也没有。但这样的他也叫我觉得熟悉,心里安定。 明夜引着他坐下,我自是在屏风后行礼,“三皇子。” 他本来正看着院子里的风景,把我当做不存在的空气。可声音一出,却是微微顿了顿,侧过头,疑惑地打量着屏风后的我。 难道他竟认得出我的声音? 想法一出,就立即被自己否定。我不过是个小人物,他又如何会记得。 “许姑娘不必多礼。”他淡淡抬手,眉间却不见放松。 我坐下,先替表哥道了歉一番,再财大气粗地许诺,如若能够释放表哥,许家愿意为这次赈灾捐献善款。 他听了自嘲一笑,仿佛是觉得刚才的自己真是荒唐。 “许姑娘愿意为黎民百姓出一份力,成风自然感激不已。至于廖容君,他对本朝公主无礼,按理应是死罪,绝不能宽恕。”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不自觉皱眉,还是耐着性子道:“表哥所为虽不道义,但到底也算不上十恶不赦。况且他并未对公主造成实质伤害,还希望二皇子能够网开一面。”话锋一转,轻笑道:“六月青城大旱,七月湘遥又发生地震,现在西北水灾,虽说这些年大烨国泰民安,国库积蓄不少,但到底是福泽难广,还望二皇子好好考虑。” 他从来不是一个会给别人面子的人,纵是许家,在他眼里只怕和路人甲乙丙没有任何区别。但成风却肯来见我,那就必然是有原因。而这缘由,也是很显而易见的。 他一怔,果然收了些不屑,爽朗笑道:“许姑娘倒是难得的聪慧之人,那风也就不再绕圈子了。我之所以会到凤凰城,原意也是到许家来,请许老爷出些力。只是没想到半路上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微微沉吟,接着道:“若是照我的意思,用一条人命换百姓的安乐,自是值当。可琳琅是我妹妹,她受了委屈,我作为哥哥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若是因为这件事,许家不肯出手,那我也没有办法,告辞了。”他到底还是这样的脾气,起身就要走。 “成风。”顾不得其他,急急大喊一声。 他顿住脚步,猛地转身直愣愣望着我。 深吸一口气,起身绕过屏风。那张脸一点一点出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的眉目俊朗,眼角却是奇异的弧度,像是害怕,我却不知他在怕些什么。可下一秒,便浮起狂欢。 还来不及反应,他就猛地冲了过来将我搂进怀中。淡淡的阳光味道随着他的拥抱入侵我的嗅觉。 顿时石化。 为了让我们好好谈话,周围的下人早已被支开,就连明慧也只是守在远处,背对着凉亭,根本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半晌,我才想起自己应该把他推开。可他抱得那样紧,我几乎使不上任何力气。我很迷茫,记忆中我们似乎并没有要好到这样的程度啊,何以他瞧见我会那么激动? 正在迷惑间,他已放开我,不敢错眼地在我脸上来回逡巡。目光忽地顿住,皱着眉头道:“这是什么?”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朵桃花,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缘由。或许我只是不愿意再去回想。 他却以为我是受了什么委屈,不再追问。伸手抚上我的脸,在桃花印上来回轻抚。动作轻柔至极,简直不像是他。如果可以,我甚至怀疑面前的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假成风。 他忽地一笑,道:“这东西倒也好看。” 我尴尬地笑笑,应和道:“确实不错。” 这次他彻底放开我,退后一步,目光却没有从我身上移走分毫。 “你怎么成了许家小姐?” 我敷衍一笑:“那些事不提也罢,只是今日求你,放了廖容君。” 他的笑容僵住,神色不明地打量我。 我知这让他为难,毕竟琳琅并不是他同母的妹妹,如果就这么放过表哥,难免会被人说闲话。可是,我只能求他。 “你可还记得凌芜?”轻启朱唇问他。 成风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你曾欠我一个人情,如今我便来讨回。”微微笑着,“你放过廖容君,我们就一笔勾销。” 当时的我,愿意答应他跟随凌芜别走他国,愿意用自己来换取他最重要的姐姐。他曾说他日若有机会,必定还我。 而现在,我只为了一个廖容君,便愿将这个机会给他。 成风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浅浅点头。背转过身不再看我,“好。” 舒了一口气,连微笑也变得轻松。 “明慧” 明慧回过身,等着吩咐。 “你去告诉姑姑,表哥已经没事了。” 她似乎不怎么喜欢表哥,听到消息也是神色淡然,应了一声退下。 正是办完,与他之间也不再那么拘束。随意坐下,手撑着下颌,“琳琅公主怎么会跟着你来啊?”从未听过他们之间感情有多亲厚,突然一起到了凤凰城,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成风虽然脾气不怎么好,但他有一点是旁人比不上的,那就是忘性极大。我不过拙劣地转了一个话题,他就不再计较我之前的胁迫,坐回我身边。 捻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她是逃婚出来的。偷偷跟着车队,被我发现之后趁夜逃走,结果险些遭受侮辱。” 他说得随意,看来与琳琅的关系确实不怎么好。 我立时来了精神:“逃婚?!逃谁的婚啊?!” 他也来了兴趣,摆出要与我长谈的架势:“说来也奇怪。我大哥突然与兵部尚书交好,竟然还亲自开口为李家二公子向琳琅求婚,我真是怎么都想不通。” “二公子?”我愣住,疑惑地问他:“哪个二公子啊?” 他白了我一眼:“除了李萧意还有哪个二公子啊!我听说他与成钰交好,你不是也应该认识他么?”他反问道。 嘿嘿笑了两声,“那二公子答应了吗?” “不知道。他还没回洛阳,但想想也能猜到,与皇家联亲是天大的好事,他怎么可能不答应。只是琳琅那丫头从小喜欢成钰,想来不会轻易松口。到时不知又要闹成什么样子。”他说的话充满了担忧,但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幸灾乐祸。 李萧意真的会答应么? 想起他走的前一日曾与我说,明年今日,必要再为我簪一朵桃花。只不知这誓言是否能够实现。成钰心属冷香,除非运用皇权,否则琳琅必定不会得到好的结果。 细想来,她也是个可怜人罢了。虽生在皇家,锦衣玉食,但姻缘之事却由不得自己做主,就连喜欢的男子,也中意他人。 “你怎么了?”眼前有一只手晃了晃,抬眸就见成风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我。 无力地敷衍一笑:“说了半天话,有些累了。你饿了没,我们去吃饭吧。”为了迎接他,我早已命厨子备好特色小菜。 他一听果然笑逐颜开,催着我去吃饭。 当天晚上,成风就带着亲兵搬进了许宅。美名其曰,与我相谈赈灾之事。我不满,他亮出强权,我就只能乖乖去准备客房。他却不肯,硬是住进了我的院子。我曾委婉表示过瓜田李下的,会惹人闲话。可他三皇子却是大手一挥,抛出一句若是坏了你名声,我自然会负责娶你。就此把我完全忽视。 忠伯见我竟然与皇子打上交道,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可他得了爹爹的命要好好保护我,现在却引狼入室,便派明夜、明辰每夜轮流在我房前值夜,保护我的安全。 成风知道后自然是不屑地一笑,形容间分明很有些瞧不起我的模样,觉着他们是小题大做。 据说琳琅也是要跟过来,可成风威胁她说是廖容君也住在这里,琳琅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还是决定好好呆在太守府。反正司马佐整天鞍前马后把她伺候得跟天后娘娘一样,她倒也过得舒适。 我日渐忙碌起来,忠伯找人教我记账、查账,分析天下商业局势,以及各种谈判技巧,种类繁多,数不胜数。我不喜欢这些,但许家是爹爹毕生的心血,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除了我,又还有谁能够接下这个担子。 每天早出晚归,虽然就住在一个院子,却很少看见成风。听明慧说,他也是很忙。每日天不亮就出城巡视河道,直到天黑也不见回来。想了想,再向忠伯询问过往年旧例后,吩咐账房支出一百万两交给成风,权且当做许家商号的一点心意。 既能够在为国出力的同时又能将许家商号的名声传得更响,得到百姓的好感,那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一月后收到李萧意的信,他在信中说遇上点事,可能会晚点回来。心知他的麻烦是什么,却也只有一笑了之,回信只有两个字:勿念。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也许是从他在洛阳郊外找到我的那时候,也许是在华都夜晚的那一抹蓝,也许是千圣雪山上的那一份等待。总之,有什么东西变了。 可是我却不敢去正面。许是因为它还太过薄弱,我怕被自己的心打败,从此再无可能。我想,或许我是真的在期待一段新的情感,等着有一个人,能对我付出一份爱。而不是永远期待一份不可能的恋情。 华都有捷迅传来,许氏商号终于要在青泽都城开设第一家酒楼。传话的人一脸兴奋,看得出来,这真的是一次很大的跨越。 忠伯也激动得险些晕过去,我见大家都高兴,便吩咐厨房做了十几桌宴席,全府上下一起好好吃一顿。以前家里只有爹爹,他不太与下人亲近,所以我这一举动,倒是博得了不少人心。 刚刚开席,成风就回来了。我笑他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邀他坐下一起用餐。他倒也不介意,让亲兵分散着去空着位子的几桌坐下,自己就在我身边站着,淡淡一眼,明慧立马识相地站起来跑开。他施施然坐下。 丫鬟小厮知道成风的身份,见自己竟可以与皇子同席而食,兴奋得叽叽喳喳。 我扒了几口饭,得了空隙才想起正事,头也不抬地说:“我过几日要去一趟华都。” 他微微顿住,侧过头望着我:“去华都做什么?” 放下筷子,灿烂一笑:“我们许是商号开新店了啊,我当然要去捧场的。”说着还不忘大力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啦,我不在家,他们也不会怠慢你的。你若是喜欢,尽管继续住下去。” 他脸上忽然像覆了一层阴影,神色晦暗不明。停顿半晌,却是吐出一句:“那我陪你去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啊”,我僵住,“你去做什么?!”这次重逢他实在是很奇怪,对我的态度比起从前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难道就因为他心里觉得亏欠于我? 想了想,大概也只有这个理由。于是正色,压低声音道:“二皇子,我早已说过,只要你放了廖容君,你欠我的就一笔勾销。现在我们早已两清,你不需要再对我那么好。” 他的面部表情完全僵住,呆呆看了我半天,手中的碗悄无声息地翻了个个,米饭泼洒在桌面上。他却丝毫也没注意到。 身边的小丫鬟急忙奔上前去处理,成风却还是只看着我。 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没什么反应,收回来疑惑地问:“怎么了?魂丢了?” 话音未落,成风猛地站起身,拉住我的手一用力,我整个人便被他拽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往院子里去。 到了梅花林,他忽地用力将我甩开,脚下一时站不稳,整个人往身后倒去。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景象从成风阴云密布的脸到星辰散落的天空。 下一秒,温暖的怀抱环住我。 他似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扶着我站好,急急解释:“清儿对不起,方才是我太冲动了…” 我本来就不生气,现在看他一副内疚的样子更是忍不住出言安慰:“你别担心,我没事。我知道你是觉得我驳了你的面子才会生气,可是你也好好想想,圣上派你来巡视河道,你却要与我去华都,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 说得我口干舌燥,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差,最后甚至黑了。 我立马噤声,小心翼翼地猜测他到底怎么了。 第33章 但梦想、一枝潇洒(2) 可猜了半天连个所以然都没猜出来。 想必是大男子主义,容不得小女子冒犯。 清了清嗓子:“既然你没事,那我先回去了。”末了揉揉肚子,抱怨道:“刚才还没吃饱呢。” “你以为…”他忽然张口,说了这三个字又停住,挣扎半晌,还是没有说出来。讪讪道:“你去吧。我饱了,先回房休息。”说完不再理我,大步离开。 他还真是--莫名其妙啊。 表哥出狱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许宅,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成风住进了这里。倒是姑姑来过几次,可每次我都在忙得天昏地暗,根本没有时间招呼她,她就自己扭扭捏捏地坐一阵儿然后离开。,我自然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坐不了爹爹的儿子,能当女婿也不错。反正爹爹百年之后,许家财产都是留给我。但表哥那样的性子,实在不适合拥有那么多财富,不然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姑姑虽然嫁出去,但照例每月都会从府里支一笔银子权作改善生活。也是下人多嘴,去送银子的时候提起了华都之行,姑姑听到便跑来找我,说是想让表哥跟着去历练一番。容君表哥二十多岁了,却一事无成,也确实不能再这么荒废下去。虽不情愿,但不想看他一生尽误,于是勉强答应下来。 将出发的定在三日后,可还没来得及受整行装,便有飞鸽传书到来。拆开,却不是李萧意,而是星辰。看得出她写信的时候很匆忙,字迹潦草,信里只说让我速回洛阳。 心下一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萧意从不是会让我担心的人,而现在,他却连自己给我写信都没办法。越想越害怕,一夜无眠。次日顶着一双熊猫眼,告诉忠伯我要去洛阳。 他被我惊住,不断询问理由。可我却只能撒谎,说我找到了爹爹,自然要回去感谢一下抚养我长大的养父养母。 忠伯说不如等老爷回来再一起去,方显得更有诚意。 我摆摆手,凄苦道:“养父养母身体本就不好,若是爹爹与我一道去了,他们亲眼见到抢走自己女儿的人,不知会气成什么样。还是我先回去打点一番。” 忠伯坚持:“可也不用选这个时候啊?老爷还在华都等小姐呢。” 思量半天,斟酌道:“实不相瞒,清儿以前曾去过华都,并且与一名贵人结仇。若是我去了,许家在华都的生意只怕难以开展。倒不如让容君表哥去一趟,正好可以让他多学些事情。” 忠伯只能哀叹,他许是觉得我一个女孩儿也太不争气,但也只能作罢。 水灾之事没有完结,成风自然不能同我一起回洛阳。 又是我、明慧、明夜、明辰四人,轻装上路。因为担心,所以快马加鞭,赶到洛阳。 第一件事,就是到尚书府寻李萧意。 以我现在的身份着实麻烦了些,于是让明慧等人候在门外,自己前去,只说是怡亲王府季清儿,奉世子之命,约李二公子到府一叙。 我跟在成钰身边那么多年,各家大人的手下都或多或少知道我。听了这番话,只管进去禀报,不多时,便见李萧意一身蓝衣走出来。 短短一月不见,他明显瘦了许多,却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蓝衣落拓,眉目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尤其是看到我,那喜悦更是越来越明显。像平静的水面被投下一粒石子,荡出一层层涟漪,向四周扩散。 “二公子,我家世子爷等了许久,你快跟奴婢去吧。”按着规矩行礼,板着脸,心内却忍不住偷笑。 李萧意亦是如往常一般,唇边是淡淡的笑意,客气而疏离:“那我们快走吧,莫叫成钰等久了。” 一唱一和,双双离开。 过了转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他们实在、实在是太笨了,居然这样就相信!”笑得直不起腰。 李萧意配合地弯起唇角,眼睛却一直定在我身上。 等笑得差不多了,靠在墙上休息。李萧意走过来,抬手轻轻擦拭我眼角方才笑出的泪。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带着淡淡的暖意,抚上我的眼角。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像是在做一件极其庄严的事。 我被他感染,不自觉也平淡了笑容,怔怔望着他。 不知何时,他的手移到我的脸颊上,光滑的肌肤与手指相触,惊得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的目光却是暖暖的,让人安定。忽然他的手停住,眸色变暗,微微低了头,低低唤一声“清儿”。 “嗯”不自觉回应。 他的眼睛幽暗难明,俯首靠近我。眼睁睁见他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马上就要相触。他的呼吸喷洒在我脸上,带着檀香的气息。 那样的味道让人安静,我甚至忘了动弹,只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覆盖在我的唇上,柔软,还略带香甜的气息。 他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欣喜和满足,仿佛只要能够这样下去,无论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这样纯粹的亲吻,不带任何疼痛,明明应该是幸福的,我却没有办法感受到丝毫喜悦。 眼前的男子与记忆中黑色的瞳仁慢慢重叠,记得那一天,我舔吻他的嘴唇,他的回应却是狠狠咬了我一口。薄薄的嘴皮撕裂,溢出丝丝血腥气,疼痛却分明又欢喜。 眼前顿时模糊,看不清李萧意的脸。侧过头,他的嘴唇擦着我的皮肤最后落定在脸颊上。 他的身体顿时僵住,下一秒却直起身子,仍是温润的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清儿,刚才是我太冲动了。” 无所谓地摇摇头,拍着他肩膀道:“没事。”只是这话我听了都觉得没有说服力,于是急忙转移话题:“对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急急叫我回洛阳?” “我叫你回洛阳?”他诧异地挑起眉,显然不知情。 看了他这反映,我茫然地说:“我受到星辰的飞鸽传书,我以为是你让她写的啊。” 他略一沉吟,再抬头时微微有些苦恼:“是她自作主张。” 怕他责骂星辰,我急忙宽慰道:“你别生气啊,她也是为你好。”眼珠一转,略略板起脸,冷声道:“我听说皇上要给你和琳琅公主赐婚?” 他立马晃了阵脚,平日的镇定淡然全然不见踪影。可见我嘴角偷笑,方知我不过是在打趣他,于是冷静下来,言简意赅跟我说:“是父亲去求大皇子说的媒,只是迟迟没有回应。我不肯答应,父亲就将我禁闭在府中。”他无所谓一笑:“今日若不是借了成钰的面子,只怕是出不来的。” 我向前走,李萧意紧跟其后。“自然没有回应啦,琳琅公主早跟着成风一起去了凤凰城,当事人不在,其他人又怎敢轻易承诺。” “成风?”他的声音微有些拔高,脚步略顿了顿,又紧跟上来,“是了。我早听说琳琅公主中意成钰,她脾气向来有些刚烈,又怎么可能轻易任人摆布。” 我停下步子,回转过身,他一时不察,险些撞到我身上。“那接下来要怎么办?”我问他。 李萧意低头想了一阵,抬头坚定地看着我:“我自然是不可能妥协的。只是清儿,我娘亲还在府里,我必须为她着想,这事只能慢慢来。” 粲然一笑:“其实琳琅人不错,长得又漂亮,只是脾气烈一些罢了。不若你娶了她吧。” 李萧意表情僵住:“你说什么?” 我不接,转回身,一路走到马车旁。踩着脚踏上了马车,李萧意也跟了过来。车轮骨碌碌转动起来。 许氏商号在洛阳有许多分店,其中一家便是春风楼。春风楼按规模可以说是洛阳最好的客栈。装潢华丽,服务亦是周到。所以明慧将落脚之处选在春风楼。 春风楼的朱掌柜想来早已收到忠伯的消息,我们才一下马车便见他等在门口。 “大小姐。” 往年明辰、明夜曾随着爹爹四处历练,朱掌柜应是识得他们。 我微笑点头,“朱掌柜。” 寒碜几句,便进了客栈,住进天字一号房。李萧意也算是公子哥一流,朱掌柜自然认识他,他们之间的话题显然要比我多许多。 安顿好一切,见天色不早,李萧意便要离开。走之前望了我半天,我却装作在看窗外风景。最终,他只能叹一生气,然后离开。 门合上,我才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明慧早已看出我的疲惫,聪明地什么也不说,做好自己的事,悄无声息离开。 这是我生活了十六年的洛阳,闭着眼睛都记得熟悉的一草一木。本来赶路已是累极,见到李萧意无事,那种繁重感竟也没有丝毫减轻。 坐了许久,百无聊赖地出了客栈,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空飘起小雪,伸出手接触落雪,不过一瞬,便融化成一点湿意。在手心里冰冰凉凉,恍然想起小时候成钰下学回来,曾给我说过的故事。 “南海有鲛人,落泪成珠…” 小小的我一边笨拙地帮他退下厚重的袄子,一边扬起脑袋问:“什么是鲛人啊?” 他白了我一眼,“就是一种生活在水里的人,长得很漂亮很漂亮,他们哭的时候,眼泪流出来就变成珍珠。” 我眨眨眼,从那时便认定长得漂亮的人,眼泪都是珍珠。 可是每次哭泣,我眼里流出来的,只会是剔透的泪水,沾染在衣襟上,留下淡淡惆怅的痕迹。 走了很久,知道脚都开始酸痛,才抬头环顾四周。一抬眸,大大的怡亲王府牌匾便出现在眼前。嗤笑一声,到底是倦鸟归巢,不自觉回到最熟悉的地方。 犹豫许久,还是走上前去,正碰上当初由我挑选进府的小厮,皆恭恭敬敬行礼,唤一声“清儿姐”。 点头算作回应,迈步走进去,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一切仿若从前。只是如今,却是真的什么都不一样了。 走到花园,寂静无声,也不知冷香她们都去了哪儿,连个人影都不见。 突然想起什么,走回自己的房间,四处搜寻,果然在墙角发现那盏蜻蜓灯笼。暗自一笑,将灯笼提起来,想着等下次见面便还给成风。 成悦说过这东西是成风亲手做的,想必十分重要,我留着也没用,倒不如卖个人情给他。 侧过身,见床脚丢着一本书,想起那是什么,笑着走过去拿起来。翻开,翩翩少年郎顿现眼前。忆起当初赵姑姑逼着我去相亲便觉得好笑,想起青涩的李家小子,若是那时我嫁了他,现下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什么事这么好笑?”温醇的男声响起。 尚未反应,便笑答道:“往事罢了。”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抬起头,虚掩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开,一道欣长的人影斜倚在门边,脸上是淡淡的笑容,桃花眼微眯,深不见底。 我“咻”地站起,局促不安地纠着衣角,说不出话。 成钰走进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眼睛里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到了近前,我才发现他耳垂微红,身上有淡淡的酒香。 成钰喝酒从不上脸,哪怕醉得厉害了,也只是耳垂会泛红。现在这副模样,想必是刚从哪里应酬回来。 他忽然跌了一下,我急忙冲上前去扶住他。唠叨就自然而然地出来:“怎么喝这么多?你往常不是挺有分寸的么,看看现在,连路都走不稳了…”絮絮叨叨不知说了多少话,等耳边响起轻笑,愤怒地侧脸望去,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就在我面前。他连呼吸都带着酒气,让我不自觉产生了醉意。 吞了口唾沫,艰难道:“要不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他不说话,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用力,便将我整个人卷到他怀中。下一秒,温热的吻铺天盖地般落下。 脚下不稳,两个人重重跌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吻从额头到鼻尖,从颈项一直到锁骨。濡湿而温热,带着香气。 我一定是在做梦! 伸手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直灌入大脑,惊了一下,眼角泛出泪花。 “傻瓜。”轻得宛如叹息一般的呓语在耳畔响起,成钰双手撑着床板,俯身与我对视。他执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眼睛里一片迷蒙,不知是否清醒。 “成钰。”我犹豫着叫了一声,小心翼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身子几不可见地一怔,复而轻笑,吻便直直落在我的唇上。辗转缠绵,他的气息充满我的舌尖,带着微微的甜意与苦涩。 嘴唇移到耳边,轻轻舔舐着我的耳垂,全身止不住地战栗。 “清儿” 这两个字像雷鸣一般在我耳中不断重复,我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知道他叫了我的名字,他知道是我。 他知道他在亲吻的人是我。 心脏像是顿时被什么东西烤炙,整个人都快要融成一汪水。 抱住他,不自禁地开始回应,将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贪恋着这一刻的虚幻。 脑海中倏然想起早些时辰李萧意也曾吻过我,亦是甜蜜,却不能如现在这般让我整个人都快要燃烧起来。 成钰紧紧地搂着我,动作却十分轻柔,如同他面对的是一件稀世珍宝,放于手中好好珍藏。 但他的手刚刚摸上我的腰带便顿住,半晌,抬眸疑惑地望着我。 “你怎么还在?”语气是迷茫不解。 我羞涩的小脸立时僵住,憋了半天,只能吐出一句:“哦。麻烦您翻个身,我这就走。” 他却不动,伸手摸摸我的脸,捏了捏,我痛得龇牙咧嘴。他挑起好看的眉,微微困惑后又将一切抛诸脑后。 被他这么一吓,我倒是清醒了。不论如何,脑中响起惊雷! 我到底在做什么?!现在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难道我要成为众人口中不知廉耻的女子,让许家蒙羞么?! 这样一想,理智立刻占据上风,思维越发清醒。推了推成钰,他岿然不动。 眼看着衣裳被褪去,露出肚兜,我更紧张了。“成钰,你快停下!” 他迷迷糊糊冒出“别闹”两个字,动作丝毫不见停缓。 我急了,附在他耳边大声说:“你再不让开我就生气了!”这么一下果然有用,他偏过头,看了看我,不知所云地道一句:“怎么梦里还是那么不听话?!”说完继续。 我呆住。 他的手绕到我颈后,轻轻一拉,肚兜立时松开。 浑身酥软无力,他的吻充满了魔力,每到一处便能点起一处火。 “成钰”声音出口却是沙哑至极,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眼泪不自觉涌出眼眶,我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说:“你想好了…了么,你如果…如果要了我,那就要娶我。” 成钰一顿,忽地重重在我锁骨上咬了一口,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抬起头,嘴角边有浅淡的一丝红。我怒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朝他面部袭去,下一秒,嘴唇相互碰触。闭着眼用力一咬,血腥味在口腔内泛开。 他吃痛地皱起好看的眉,却不管不顾,纠缠着我。 眼泪流出,顺着脸颊流到口中,咸涩的气息覆盖住甜蜜。 他的身体僵住,接着放轻动作。扬起头,看着我。轻轻吻住我眼角的泪,然后来到嘴唇,蜻蜓点水般碰触,随后微微一笑,双手抱住我,侧躺下来,静静睡去。 我不敢动,直到耳畔响起他浅浅的呼声才松了口气。试着伸开手脚,他却抱的很紧,不耐的哼了一声。我立刻收住手脚,呆望着屋顶。 抽泣两声,将先前的哭意压下去,开始思考起现在的处境。 我爱了那么多年的男子就躺在我身边,他的手抱着我,体温隔着一层衣服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我想跟他在一起。 这个念头曾被自己否定,但是现在,我是许家大小姐,虽是商贾之家,但在身份上,却已比以前强了许多。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小丫鬟,只能默默站在他身后,不发一言。 我可以以不输于任何人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只要他愿意。 只要他愿意娶我,愿意让我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陪着他一起走下去。那我的余生,都将在欢快中度过。 我爱他。十多年的喜欢,最怕的不过就是他不爱我。 可是就在刚才,他亲吻我,他叫着我的名字,他对我的感情中没有道理不包含喜欢。 眼角瞟到门没关,才吓得全身出了一层汗。这个时候若是有旁人过来看到,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以前的王爷肯定会押着成钰娶我,但现在的他,我无法猜测。 想了想,还是将成钰搭在我身上的手挪开,放轻动作地离开床。他睡得熟了,鼻翼翕动,乌黑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可爱极了。 看着他的睡颜,心中发出微笑。或许可以通知爹爹赶来洛阳,告诉他我想嫁给成钰。若是爹爹出面,再加上我在王府多年的情分,王爷应该不会为难。更重要的是,加上成钰自己的意愿,我一定可以成为整个大烨最幸福的女人。 第34章 但梦想、一枝潇洒(3) 整理好自己的衣着,看了看成钰,还是俯下身,在他唇上映下一个吻。他的嘴唇刚才被我咬破了,上面染着微微的血色,就连亲吻都带着一种血腥。 拉过一旁的杯子盖在他身上,提起蜻蜓灯笼转身离去。带上门,见暮色已近。早上消失了一般的人在此刻全都出现,来来往往。瞧见我自然诧异,但都聪明地没有多话。 折去寻如意,她却不在房里。拉着过路的丫鬟问了,只说是如意陪着冷香公主进了宫。这时才知道冷香果然是南乐王室遗孤,皇上怜惜她孤苦,封了她做公主。 不由苦笑,还真是不过短短一月时间,什么事情都变了。皇上怜惜?只怕是王爷的意思。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王爷与琦月夫人之间必定有一段故事,不然他也不会甘愿冒着欺君之罪留下我。 冷香亦是可以倾尽天下的女子,与她母亲那般相似。当初我的娘亲为了救她愿意贡献我的生命,而如今,我们狭路相逢,到不知是不是这世上真有一只名为命运的手,操纵着我们。不管相隔多远,终究会相遇。 从后门出了王府,回到春风楼,喜滋滋地写了书信飞鸽传书给爹爹。明慧见我不过出去一趟,回来便与之前萎靡不振的自己形成强烈对比,虽疑惑,但心底到底是开心的。忙上忙下为我准备晚餐,然后准备热水和花瓣。 褪下衣裙,浸入水中,锁骨上一阵微痛。低下头,看见两排牙印,心中乐不可支。 次日起得极晚,洗漱完之后突生兴趣,带着明慧到一楼去吃饭。 许是朱掌柜早已吩咐过,所以小二见我下来便笑脸迎上,一口一个“大小姐”地将我带到一处靠窗的角落。虽说春风楼饭菜贵,但洛阳到底是天子脚下,来往之人又有谁会是没有一点身份的。再加上往来的商人也多,所以档次虽比其他地方高了些,却终究难逃嘈杂。 但今日在我听来,这些声音却都十分悦耳。 “小姐,大堂太乱了,不若我们回房吃吧。”明慧蹙着眉,征询我的意见。 摆摆手,无所谓道:“没事,这里热闹。来,你也坐下啊!” 她局促地坐在我侧手边,等上菜之后在我的催促下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小姐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她边吃边抽空抬头看我。 我光是闻闻空气就饱了,哪里还吃得下多少。听得她问,笑嘻嘻反问道:“我开心难道不好么?” 明慧立时丢下筷子,站起来不断道歉:“小姐,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笑起来,她知我只是在开玩笑,气闷地重重坐下,闷声吃饭,样子可爱得要命,叫我瞧得赏心悦目。 “大小姐”朱掌柜笑眯眯地走过来。 我打了个招呼,他愣了一下,似乎是被我热络的态度吓住了。末了,可能是觉得自己多想,又挂着笑走过来。双手递上一封红色的东西。 明慧接过,交到我面前。 随意翻开,原是请柬。 朱掌柜解释道:“成王妃替女儿过生辰,请了洛阳城内有身份的小姐参加。王妃听说小姐来了洛阳,便送了请柬来。” 成王府? 那不就是成染么。想起那个当着秋千,言谈恣意的女子,心里便觉得高兴。想来官家虽不怎么看得起商贾,但经济毕竟要靠我们,许家在这次水灾中捐了不少钱,拉拢一些也不稀奇。于是笑道:“我应下了。” 朱掌柜得到回复,自然退下。明慧只当我是要扩展人脉,也不多问。 只是来得匆忙,并没有带什么好的衣服。现在既然要去那么多富家小姐聚集的宴会,自然要去添置一些胭脂水粉、衣裙装束。拉着明慧逛街,明辰、明夜两人自从到了洛阳,就被我派着四处去许氏商号下的店铺查账,没了那两个累赘,我们行动方便许多。 挑了许久,也没见到自己中意的。忽然想起十六岁生辰时王爷送了一套衣裙,我很喜欢,因此离开王府时也带走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水绿色的长裙,腰间流苏随着动作窸窣晃动。翻开首饰盒,看了半天,只挑起李萧意送的那支碧玉簪,插在发间。 明慧见我淡抹胭脂,不由皱眉:“小姐,今天去的都是些有有身份的小姐夫人,您穿得这么素,只怕不好。” 我站起来,旋转一圈,裙摆荡起涟漪。停下,用手指挑起明慧的下颌,摇头笑道:“小惠儿,人家都是珠翠环绕,就我一枝独秀,难道不好么?”见她嘟着嘴,似乎不认同我的话,眼光流转,放开她笑道:“你富贵,自然有人比你更富贵,这是世上最不能比的事。虽说咱们许家有钱,但人家有权啊,若是抢了风头,以后在生意上难保不会给咱使绊子。低调是福啊。” 她听我说的头头是道,渐渐竟被我绕了进去,不再板着脸。 坐着马车到成亲王府门前,搭着明慧下了车,立马有人前来引着明辰去停马车。这是女眷之间的聚会,自然不能带男子。 成亲王府格局与怡亲王府差不多,我倒也算是轻车熟路地就找到成染的院子。不是整寿,也不是及笄,所以并没有大操大办,只在花园和成染的院子一路活动。 一路上都是些生面孔,说不上话,只是微笑点头,做足了戏份。来到花园,远远就见成染一身白裙,坐在秋千上,赤着脚。时间还早,因此人并不多,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一束出尘的白梅,让人无端就生出心疼。 “她不冷么?”明慧疑惑着问。 我答不出,尚未走上去就见钺少摇着扇子走过来。他并没有见到我,而是专注地看着成染,眉头渐渐纠结。 忽然啪地收了折扇,快步走到成染面前,对着她说了什么。他背对着我们,看不清表情。倒是见成染嘟了嘴,神色有些冷淡地回了一句话。只有三个字,通过嘴形我可以猜到--要你管! 想来这个妹妹也是大胆,竟然敢这么跟哥哥说话。我暗自觉得好笑,不过照着钺少的性子,应当不会生气才是。 谁料下一秒钺少突然抱起成染,紧紧地,不容反抗。成染涨红了脸,挣扎半晌却没有效果,最终只能放弃,闷闷缩在钺少怀中。两人直往房中而去。 等到成染出来时,已然穿了皮靴,披着袄子。虽仍是白色,但好歹比之前强了许多。她僵着脸,疾步而出,身后慢悠悠跟着钺少。 “郡主。”笑着高呼一声。 成染顿住步子,茫然地打量四周,终是看见我明晃晃的笑脸。 她脸上露出从方才到现在的第一抹笑,跑过来,呼着白气惊喜道:“清儿!你怎么来了?!”想来她并没有请成钰,我自然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淡笑了笑,身后的明慧掏出请柬递过来。 “是你请的我啊,怎么不记得了。”我调笑道。 成染疑惑地接过请柬,打开看了看,再移目望望我:“许小姐?你怎么成了许家小姐?” 我实在厌倦于一遍遍重复这段经历,于是执起她的手,将请柬抽回丢给明慧,岔开话题:“我还从没来过成亲王府,不如你带我到处看看啊。” 不知她是真的被我蒙过去,还是明显感受到我的心意,顺着台阶便拉着我介绍府里建筑。 不过几步,钺少就出现在眼前。 他亦是有些诧异,扇子轻抵着下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微微一笑,却不接话。钺少又自说自话道:“你上次走了,直把钰哥气得半死。这次回来,他不好好修理你一顿才是怪事。” 我僵笑:“钺少说什么呢,清儿怎么听不懂。”想起上次离开王府时,我险些打了成钰,心里的怜惜又一点点浮上来。只是谁叫他隐瞒李萧意的事,不然我也不会那么生气。 成染挺身而出:“他敢!谁敢动清儿,我跟他没玩!”她的样子不像在维护我,倒像是在跟钺少对着干。钺少仿佛习以为常,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走了。 成染又是气得脸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只觉得这对兄妹好玩,跟着成染在院子里转了转。等客人陆陆续续来得多了,成染被丫鬟请着去招呼,留下我和明慧呆站在湖边,看着一池凝冰的湖水,心头升气莫名的淡淡寒气。 摇了摇头,将那些奇怪的情绪抛出脑外,“爹爹的回信还没到吗?”忍不住抱怨。 “还没。小姐,不过才几天,您太心急了。” 她不懂我的心情,自然认为我心急。孰知我现在是一日三秋。 百无聊赖地绕着池子走了一圈,回到原地时觉得有些饿了,便带着可怜兮兮的明慧去找东西吃。端了一盘点心,两个都不喜热闹的人寻了一处安静之地,缩着吃独食。周围密布枯柳,另有磷石遮掩,若不仔细看,实在很难发现。 而且这里避风,我们虽穿得挺多,但到底还是能暖和一点更好。 吃了几口,明慧便唤肚疼,我便放她去如厕,自己呆坐着,思考起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脚步声靠近。 是两个女子,她们虽然轻声细语。但周围实在太静,以至于那些话一字不落落进我的耳中。 “听说是南乐遗孤,也不知今上是怎么了,竟会做出这样斩草不除根的事来。”这声音陌生得很。 “姑姑多想了,父皇自有他的道理。南乐臣民向来都很尊重琦月夫人,虽说如今归顺了我大烨,但到底心有不甘。现在南乐公主出现,而且大烨对其礼遇至极,南乐旧民自然也安分许多。”这次我倒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竟是成悦。 先前的女声不屑地冷哼一声:“礼遇?我看是礼遇得过了头吧?!二哥戎马半生,为大烨立下多少功劳!今上竟将那么个没身份的许了成钰,也不知是不是诚心挤兑二哥!” “姑姑,”成悦依旧冷静,“这您可就冤枉父皇了。这门亲事可是成钰自己亲自求的…” 她后面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只记得世界一下子就变得很安静。寒风凛冽地吹,枯柳立于风中,池底似乎有鱼影闪过,看不真切。天空逐渐灰下来。 乱云低垂,明慧小跑过来,急声道:“快要下雪了,小姐,大家都去前厅了,我们也走吧。”说着就过来拉我的手。 我不知动作,愣愣由着她去。 “手怎么这么冷?!”她边走边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 我答不出来,手指僵硬地蜷缩在明慧掌中,她的手很温暖,甚至还微微出了汗。濡湿了我的手… 前厅一片莺声燕语,脂粉环绕。我们的加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成染,对着我挥了挥手算作招呼。选了一个角落,呆呆坐着。 明慧这时才看出我有些不对经,踌躇半晌,终归什么都没有说。 厅中有两个圈子,一个是以成染为中心,另一个不知是谁。但嗅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那熟悉的冷梅香,会心一笑,自当是她。南乐公主,又如何会在这样的宴会被忽视。 “可以嫁给成钰,真是好命啊!”不知名的官家小姐艳羡道。 另一人亦是点头附和:“是啊。她还真是沾了死人的面子,”说着靠近另一人,轻声道:“我听说琦月夫人以前和怡亲王有过一段,想来是因为自己没能娶到,所以才让自己儿子去娶。”临了,加上一句“以偿夙愿”。说完两人都大笑起来。 用过饭,大雪却不见停歇。各家小姐想必都是准备充分,只是在这样的午后,却莫名其妙不想自己一个人离开。于是聚在前厅里,拉拢拉拢关系,闲话几句。 成染本想借此让我多认识一些权贵,可我实在是没有心情。她也只好作罢。 众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忽然有小厮进来,自然停住。小厮禀报:“怡亲王世子到。” 成染看看周围,见应当没有什么妨碍,便开口请成钰进来。 小姐们翘首期盼,我坐在角落,瞧不见正门,但她们愈显欢喜的神情却分明告诉了我他的每一个动作。 他进了前门,他踏过了雪地,他走上了阶梯。 第35章 但梦想、一枝潇洒(4) 一柄六十四骨节纸伞出现在眼前,伞上描的是水墨白荷。倏然想起当日还是我为他研的磨,看着他将图画绘在伞纸上。 抖掉伞上的雪粒,收拢起来。众人自觉让开一条路,冷香站起身,愣愣地看着成钰。成钰微微一笑,一双桃花眼倒映着满室繁华,却只有她一人,占据了整个视线。只有她一个人,入了他的眼,他的心。 成钰旁若无人,径直走到冷香面前,微微笑道:“下了这么大的雪,又不见你回来,我便过来看看。” 冷香的脸咻一下便红透,更显得面若桃花。她粲然一笑,点头道:“我本想着待会再走,既然你来了,我们就不再继续打扰郡主吧。” 成染也并不多加挽留,站起来送客。眼光似无意般瞟了我一眼,打趣道:“钰哥哥亲自来接,我自然不会不放。只是今日是染儿生日,钰哥哥难道不应该有所表示么?”她话说得调皮,其他女子也被逗得笑起来。 成钰与钺少交好,从来也把成染当做自己的妹妹。听她这么说,也是一笑,“既然敢来,我自然早已准备好。”话刚出口,门外便进来一人,却是顺儿。 顺儿手中捧着一个扁长的盒子,我离得远,瞧不大清楚,只见盒子微微泛着紫光,看着就是极好的。 成染接过打开,表情一滞。 成钰说:“我知你喜欢你哥哥的那把扇子,所以便让鹿子岸照着做了一把,只是上面的画不一样罢了。” 鹿家的扇子是全大烨做得最好的,而鹿子岸是鹿家这一代的家主,他亲手做的扇子,一把可值千金。成染在那一怔之后已浮起笑颜,娇俏可人地道谢,看着是爱不释手。 “你喜欢就好。”成钰说。 一转眼,便见顺儿瞧见了我,满面诧异。我对着他微笑,却浑身无力,也不知那笑容会是怎样的难看。就连顺儿都发现我,只有他,眼里全然没有旁人的存在。 “小姐”明慧低唤一声,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惊讶。 我抬头,见她用手捂着嘴,目光呆滞望着我的手。低下头,原是不知何时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划破了掌心。有血细细地从指缝间流下来。 可是我却不觉得痛,对着明慧咧嘴一笑。 她这才突然惊醒一般,急急掏出帕子蹲下去,接过我的手,小心翼翼将拳头松开,细细擦拭血痕。我望着她专注的表情,好像我是受了什么天大的伤害一样,眉头都纠结在一起。 忽然门外一闪,成悦大笑道:“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吧,青年才俊都往咱们这儿跑。”众人听了她的话一时都往门外看去,隐隐有笑声传来:“皇姐,我前脚回来,后脚就来这里找你,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么!”爽朗的笑声,却是成风。 眼前一晃,钺少、成风、李萧意三人前后走了进来。他们应是没有打伞,身上落了雪粒子。成染把扇子交给侍女,快步走到钺少身边,帮着他整理起来。他们本就是兄妹,倒也没有人质疑。只是钺少表情却有些奇怪。 成风见状朝成悦涎着脸道:“皇姐,你不如来帮帮我吧。”他脸上有隐隐风霜,联系之前的话,想来刚刚从凤凰回来。 敛眉垂脸,将视线定在明慧身上。她模样温婉,此刻抿着嘴,看起来亦是十分可爱。 这天还真是说变就变,明辰等很久,应该要生气了吧。本是说用过饭就回去的,结果到现在也走不了。 正想着,头顶忽然传来李萧意的声音:“怎么了?”不似往常那般淡然,带了隐隐的怒气,倒真是罕见。仰首,他眉头纠结,目光直直定在我的手上。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微顿,隐隐露出欢喜之意。 或许是个人魅力使然,明慧一直都很喜欢李萧意。而且是那种愿意让李萧意成为许家姑爷的喜欢。现在见他发问,立马站起身,一脸无奈地低声回答:“小姐不知怎么,指甲戳破掌心了。”说着还把娟帕递给李萧意。 李萧意见上面染了血,并没接过。而是从怀里拿出一张素白的帕子,蹲下身细细看着我的手。将帕子折成一条将伤口包起来,末了,还打了个漂亮的结。我瞧着挺喜欢,想谢谢他,可张了张口,却发现现在的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或许我是害怕,只要一发声,自己就会哭出来。 李萧意打好结,拍了拍手,站直身子又抚了抚我的发顶。“回去再用伤药敷一下,伤好之前不要碰水。”顿了顿,又接到:“我先送你回去吧。” 点点头,任明慧扶着站起来。 抬眼,才发现周围寂静无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目光怪异。成钰握着冷香的手,偏着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萧意。成风朝我的方向跨了一步,只是仍没有走过来。 李萧意手一垂,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 成悦忽而冷笑:“本宫听说李二公子与咱们二公主有了婚约,那现在是个什么事啊?”成染不悦,但也没有开口。 我僵住身子,李萧意拉着我欲走,我却挪不动步。 婚约,婚约,婚约… 脑子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我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无能为力。只能垂着脸,呆呆望着自己脚尖。现在的我一定像极了呆子,不说话,不动作,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是个傻子。 李萧意淡然道:“大公主说笑了,意与二公主的婚事并不曾定下。” 成悦嗤笑道:“不过早晚的事罢了。”转向成风,“听说琳琅今日也跟着你一起回来,可是真的?” 成风稍稍踟蹰,还是答出:“是。此刻她应当已回宫了。” 成悦得意洋洋道:“我大哥保的媒,又岂有不成之理。二公子早晚会是本宫妹婿,是皇亲国戚,本宫还望你在这样的场合注意身份。” 李萧意脸色顿变。 我抽了抽手,他不肯放。一时不耐,使出吃奶地劲去挣脱,这次倒是瞬间便摆脱了束缚。反倒自己用力过猛,霎时站不稳,往后踉跄,及时被人稳住。 转头想对明慧说声“谢谢”,侧头,谁知竟是成风。 今天可能不是个好日子,平日温文如玉的李萧意皱眉,就连大大咧咧的成风也皱了眉。 我望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成风的手便遮上我的眼睛。突来的压力让我不自觉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睫毛接触到他的掌心,微微颤抖。 耳边响起成染的声音,成悦的声音,甚而是冷香,唯独没有成钰。 我有些累了,突然脚下悬空,反应过来才知道被成风抱起。他的手已移开,但我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看不见多好,看不见便可以自己想象,至少可以幻想一切不是这个样子。 成风抱我上马,将我圈在身前,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一下,马儿顿时撒开蹄子奔跑起来。身后是明慧的惊慌的尖叫声,我却没有力气去回应,只是靠着成风,凭借心中突如其来的勇气,将泪濡湿他的衣襟。 幽幽醒转时,发现自己回到了公主府的潇苑。我睡在成风的床上,他斜倚着床柱睡着。一只手被我抱在怀中。 顿时惊了一下,急忙松开手。 双手撑着床板坐起来,轻手轻脚下了床。 下一秒,手臂就被人紧紧箍住。回过头,成风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你要去哪?” 脑子一转,摸着肚子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我饿了。” 他轻笑一声,松开我,走到屋外吩咐几声又折转回来。不一会儿,春花秋月就端着吃食进来摆好,再恭敬地退下。 成风炯炯地望着我,下颌朝桌子的方向抬了抬:“吃啊,你不是饿了么。” 我挪步过去坐下,拿起筷子吃了几口,但味同嚼蜡。吃饭等于在自我虐待,没吃多少便忍不住,放下筷子装作口渴饮茶。 成风支着脑袋看我。 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于是没话找话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成风:“你不高兴么?” 我:“啊,无所谓高不高兴,只是你这样是不是有怠工的嫌疑。我怕皇上责怪。” 成风:“那我说了你信么?” 我抿一口茶:“为什么不信。”说完又抿一口。 成风仍然笑着,像是随意开口:“我想你了啊。” “扑!”没忍住,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水珠十分均匀地洒在成风脸上。 他镇定地用手袖抹了一把,蹙眉望着我:“我不过开个玩笑,你至于那么大反应么!” “嘿嘿”不好意思地僵笑两声,连忙也给他斟上一杯茶,权当赔罪。 他抬起茶杯喝了一口,状似不经意:“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那么反常?” 我奇怪:“我没怎么啊。倒是你,干吗捂我眼睛啊?!” 他手顿住,半晌,丢住一句:“不捂着,难道看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么?!”手指握紧茶杯,看着似乎是在掐我的脖子,我打了个寒颤,不敢再问下去。 不过想起来,那时的我,只怕再多一秒,再多一秒就会在那么多人面前泣不成声。他应当是看出来了吧,所以不让我在睁眼看着这个世界,所以抱着我离开那个地方。 只是--暗自咬牙,在大庭广众之下抱我,以后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最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成风还是将我送回春风楼。勒马停在客栈门前,他先翻身下马,在伸手接住往下跳的我。 脚落地后忽然想起有东西要给他,于是让他等等。自己小跑进房间将蜻蜓灯笼翻出来,再快跑出来。 他站在寒风中,衣袂飘飘,不说话的时候还真像谪仙。 “喏。”献宝似地把灯笼递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看看灯笼再看看我,半晌,悠然道:“你留着吧。” 我推辞:“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倒是你既然喜欢,不如就给你。”为了让他安心收下,我说话的同时还极力做出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东西的表情。 成风眸里似乎有火焰闪了闪,然后冷哼一声,牵着马转身要走。 可不过一步,又停住。 我猜他终于想通了,又上前一小步,等着他将灯笼接过去。 成风猛地转过身,目光幽幽,重重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接着快速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我呆呆站着,然后低头望望手里提的灯笼,再看向成风离去的方向--这算是怎么回事?! 一转身,又是一道人影站在春风楼边。逆着光,我瞧不清是谁,只是看身量,应当是明辰或明夜。想起刚才被成风偷亲不知有没有被下人看到,脸不由自主便红了大半。 风一吹,脑子恢复转动,这才想起我才是正经主子。 于是板住脸,走过去问:“大半夜的怎么还不睡?”声音里含了斥责,实际不过是借此来掩住内心的仓惶。 人影却是岿然不动,壮着胆子又靠近一点,他的眉目才渐渐清晰。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就沉声问:“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他的眼睛在夜里亮得出奇。 失笑,他这算是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福身行李:“世子爷,您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他蹙眉:“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站好,微微仰首,带着微笑:“清儿回来得匆忙,忘了去王府向世子爷说一声,还请世子爷恕罪。” 他的眸子一沉,周身散发着怒气。我不愿再这样浪费时间,行礼告别:“世子爷若是没什么事,清儿就先回去睡了。”说完转身欲走。 他却拉住我的手,用力将我拉向他,唇边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让我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决堤。他用无奈、宠溺的目光看着我,将之前的愤怒全部掩去,只是用一种“拿你没办法”的眼神注视着我。 所有的委屈瞬间找到出口。 我伏在他胸口,嘤嘤啜泣。眼泪像流水一样哗哗而下,怎么都流不完。 成钰环着我,像是最无奈的情人,用他的怀抱来接纳受了伤的爱人。 等哭得差不多了,他才轻轻推开我,伸手擦着我的眼泪。弯起唇角:“这么大人了还哭成这个样子,让别人看到还不笑话。” 我嘟起嘴:“谁敢?!”一边说着一边打嗝。 成钰笑:“是,没人敢。”将泪水全数抹去,他才收回手,闲闲道:“清儿,我要成亲了。” “哦”,我说,“我知道。” 第36章 年少春衫薄(成风番外) 风从耳边疾呼而过,刮得脸颊生疼。 嘴唇发烫,我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我想,不管这样跑多久,我都不会累。 七夕节那日,我与几位一处长大的哥们儿打赌,各自去寻花灯会上与自己提着一样灯笼的女子,并约她们三日后在流云亭见面。为了防止有人作弊,还请了皇姐当见证人。 于是七夕节晚上,皇姐的灯笼店便开了张。 我有一对蜻蜓灯笼,是小时候母后手把手带着我做的。我一直珍藏着,那日,在皇姐的教唆下,把灯笼拿了出来。一只自己提着,一只放在店里。 走之前不忘嘱咐皇姐好好看管那灯笼,皇姐却嗤笑:“你那破烂灯笼,又黄又旧,有人瞧得上才怪!” 我顿时气极,拂袖而去。 在街上转了几圈,这样的景色年年都见,自然觉得无聊,于是准备打道回府。反正我尽力了,只是没人能慧眼识珠,挑上大烨二皇子亲手做的灯笼。 还没走几步,耳边隐隐传来一句“母仪天下”。 我挑眉,不知谁人这么大胆,敢说这样的话。循着声音寻去,却是一位算命先生在批字。混口饭吃的神棍此时说得像模像样。他面前的女子一身粉裙,乌黑的头发编成辫子置于脑后。随着动作不时轻晃。 她对先生说:“多谢吉言。” 我有些生气,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哪能担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 于是出言讽刺,这就是我与季清儿的相遇。 她手里提着蜻蜓灯笼,她高傲,她对我不屑一顾。 三天后,她并未赴约。我因此被人耻笑,心底记恨于她。 九月初四,与皇姐到琉璃湖泛舟,隔着粼粼水光,瞧见她的脸。 那次的相遇,让我误以为她是青楼双双的妹妹,亦是红尘中人。心底为她失约之事找到理由,不由怜惜。我是皇子,但不代表不谙世事。那样身份的人,自然有许多苦楚。 直到后来知道她就是传说中叔叔十分宠爱的王府丫鬟,是成钰身边的贴身婢女,我才惊觉自己被她欺骗,怒火中烧。 刚好得知她的出嫁之期,便派人将她抢了回来。一切的开始不过是场玩笑,直到后来世事变幻。等我后悔时,方知已来不及。若是那日我曾抢婚,若是她顺顺利利嫁得良人,也许就不会有之后的颠簸,不会有那一世相思。 她自然气极,可不过一瞬,她便恢复镇定。随遇而安地在潇苑住下,与丫鬟小厮打成一片。她的生命力倒真叫我吃惊。 皇姐与姐夫成亲的纪念日,照例又请了许多人来表演。过了这么些年,皇姐对于姐夫的死已淡然许多,只是那个宴会,每年都不会错过。 我陪她坐着,百无聊赖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直到暮云的舞蹈。不过一眼,我就知道那个女子是季清儿。她有一双极其清亮的眼睛,那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眼睛。 她的舞并不算好,但跳舞的那份认真却足以弥补其他不足。我从不知她有这样的才艺,不知不觉竟也看呆了。一曲终了,身边的王公大臣纷纷打听那领舞的女子是何人,听着意思是想收归后院。 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烦躁起来。 凌芜一曲相思,让皇姐闭门不出。当天晚上的星辰很好,好得我竟与季清儿在屋顶上谈起心来。临了,我对她说我要跳下去。 她明显不信。 为了吓一吓她,我假装往后倒,谁知她眼里闪过惊慌,竟伸手来拉我。心底一暖,扯着她一起倒下去。我有轻功,这样的高度本来就不算为难。可她却吓得晕过去。 我实在觉得好笑,这样一个胆小的人,怎么就敢不顾一切地拉住我。看着她蜷伏在我胸口,睫毛遮住那双清亮的眼睛。呼吸清浅,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像是春日的一朵桃花,美好得让人不忍惊动分毫。 今日是我第一次见她有那样的神情。仿佛天都塌下来了,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这样的关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她跟着凌芜离开的那日。 皇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甚至超过父皇和母后。她从小照顾我,听奶娘说,我第一个会说的词就是“皇姐”。所以当皇姐遇到危险,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更何况一个季清儿。 凌芜带走了她,我只是有些难过。因为我竟因此欠了一个自己曾记恨过的女子,我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日子还是照样过,只是偶尔,我会想起有这样一个明月般的女子,陪着我坐在屋顶上喝酒,告诉我什么叫做“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几乎每日都要想起几遍这两句诗。想起的时候,脑子里就浮现那个女子的样子。 她在黑夜中拉住我的手,陪着我一起坠落。她睡在我的怀里,模样像只小兔子。 我后来听说,青泽新帝要娶的皇后是大烨女子,那女子闺名清儿。新帝力排众议,一力坚持纳她为后。初冬夜饮上,新帝亲手为她在发间插上山茶花,宠冠天下。 然后我想,会不会是她呢? 可马上又被自己否定,她那样的女子,实在算不得绝色。如何叫一代帝王伏首。 可转念一想,却又忍不住嗤笑自己。她不能么? 再见她是在凤凰城。她从屏风后走出,一张脸灿若桃李,竟比之前有了许多不同。不过一瞬,从心底涌上来一种复杂的情感,我竟冲上去抱住她。 那样莫名的感情,像是喜悦,像是愧疚,又像是珍惜。 她脸颊间一朵桃花,美不可言。但我不愿提起,怕伤了她。若不是有一段我不知晓的、对于她而言只有难堪的回忆,她不会那么欲言又止。 是我害了她。 要不是我将她送给凌芜,或许她就还是以前那个无知无畏的清亮女子。我曾错失过一段,但至少现在能够补偿。 拼命忙完赈灾之事,快马加鞭赶回洛阳。琳琅抱怨了一路,我只装作听不到。轻易打听到许家小姐住进了春风楼,赶到时才知她去了成亲王府参加成染的生辰宴会。 勒马转换方向,到了门前遇到李萧意。我们平时虽不热络,但知道他即将成为琳琅的夫婿,难免要敷衍一番。所以结伴同入。 一进门,第一眼便瞧见清儿。 她坐在角落里,神色愣怔,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眸一转,呼吸险些凝滞--她的手掌不断有血流下来! 我想冲过去,可又顾忌众人的眼光,踌躇着不敢动。这一踌躇,便叫李萧意逮住了空子。他走过去,为她包扎伤口,牵起她的手,要带她走。而她,竟没有丝毫犹豫。 皇姐向来护短,纵然与琳琅关系不好,但到底是姐妹,此刻自然出言提醒李萧意。他却不在乎。无论皇姐说了什么,他都不曾动摇过带她走的心意。 只是清儿自己,她自己挣脱,马虎大意地险些跌倒,幸而我一直注意着她,才能险险接住。 她侧首看我,一双眼睛里水光粼粼。没有神采,没有活力,就像一汪死水,呆板地倒映着眼前的景。 心重重一窒。 下意识地伸手遮住她的眼睛,然后将她抱起,带她离开。 我向来马虎,猜不透女孩儿的心思,所以也懒得猜,不愿为任何一个人所羁绊。可是今日,我将她抱在怀里,一瞬间就像拥有了全世界,内心的满足是前所未有的。 母后教我做灯笼时曾笑着说,这灯笼只能送给自己心爱的女子,风儿以后一定要好好挑选啊。 当时我大声回答,我一定要把灯笼给一个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孩! 母后嘴角带笑,皇姐在一旁偷笑。 可是现在我不想要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孩了。我只想要心里的这一个。她不那么漂亮,她不那么聪慧,可是她是独一无二的。 第37章 此情已过(1) 夜里睡不着,扒拉着被子坐起来。背倚着墙,呆呆望着眼前的摆设。桌上摆着的香炉发出一点亮光,在夜里像极了怪物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 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带了寒意,禁不住瑟缩肩膀,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 门上传来轻响,探出头警惕地问一句“谁”。 明慧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响起:“小姐,是我。” 于是掀开被子小跑去开门,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又迅速转身回到床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明慧手里端着一碗东西,无奈地瞧了我一眼。她面有倦容,想来是挣扎着爬起来的。 “小姐,我见你睡不着,便去温了一碗奶子,你喝了就好睡了。” 不由抱怨:“这房子隔音效果怎么这么差!” 明慧暗笑,端着奶子到我面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来一口饮下,然后把碗丢还给明慧,又躺下。她接过,为我掖合被角,静静退下。 喝了奶子还是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帐顶,看到眼睛都酸了才缓缓闭上。等再睁眼,天已大亮。 知道我夜里睡得不好,所以明慧正午时才端了清水来唤我起床。顺带还拿了药粉和干净的帕子,为我换药。 我笑:“不过那么小的伤,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明慧立时垮下脸,唬得我不敢反抗,乖乖任由她摆弄一只手。另一只空着的手百无聊赖,就不停卷起自己的发,在指间缠绕。 等一切弄好,明辰在门外禀报:“老爷来信说有事耽搁,近期不能赶到洛阳。” 微微一愣,随即朗声笑说:“我自会回信,你先去吧。” 听着明辰渐行渐远,明慧也已换好伤药,便将她也支使出去。摆好纸笔,想了半晌,只能写下“吾安,勿念”四字。又想着幸好爹爹留在了华都,不然我也不知要拿什么事出来跟他说。 成钰已然不记得他亲我的那一次,或许在他记忆里,那根本不过是一场幻觉。他在我面前面容平淡,告诉我他要成亲了。 而我竟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而是冷静地、自持地对他说,我知道。 他说希望我搬回王府,被我拒绝。远远祝福他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如果要我天天将他们的恩爱看在眼里,那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往常只要他多说几句好话我就会妥协,可是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肯松口。他无奈,只得叮嘱我时时回去。 不愿再多与他纠缠,于是应下。成钰也才放心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只觉心底平静无波。可是却失眠一整晚。 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就连风都能从鼻子、耳朵灌进我的心房,在里面来回晃荡,发出一种像是猫儿在呜咽的响声。 明慧去而复返,在门前低低说:“二公子来了。” 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看来又得重写。 随手抽出一张新的纸,头也不曾抬:“不见。” 门外一阵沉默,不过一会儿,又响起明慧离开的声音。 写好了新的,置于案上,翻出朱掌柜准备的闲书靠在美人榻上看起来。 一页一页,等到一本书都翻完,差不多也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明慧知我不想出门,端了吃食到房里。站在边上踌躇半晌,直到手都快把衣摆给揉烂了才开口:“二公子还等在楼下。” 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到鼻端闻一闻,香甜中透着微酸,想来是极好吃的。 明慧见自讨没趣,也不再说话,呆呆等我吃完再将碗筷收下去。转头看向窗外,天阴沉沉的,想必快要下雨了。冬天的雨最是寒人,看来要多备些碳才不至于被冻坏。 果不其然,不过三刻钟,天空就下起淅沥沥的小雨。虽不大,但却很密,织就一层罗绮,将整个天地笼罩其中。寒风从窗缝飘进来,我急忙走上前欲把其合严,眼角却瞟到楼下孤身独立的男子,他微仰着头,看着这扇窗子。 一片朦胧,瞧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轻轻抿了抿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砰”一声将窗子合上,折身拿起另一本书,这次舍弃美人榻,躺到床上。将枕头垫在身后,拉过被褥盖住自己,静静看起书来。 过了许久,却还是停在第一页。 抬眼望了望窗外,才忆起刚才已经被自己关上,却不想动,就保持这个姿势。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屋顶,再顺着屋檐留下来。声音催人欲眠。忽然觉得有些闷,起身去将窗户推开一角,让风吹进来。 他还站在楼下,腰板挺直,面容模糊。星辰站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全身淋湿,衣服紧贴着身上,睫毛上一层水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把油纸伞跌落在星辰脚下。 似乎感觉到什么,星辰猛地抬起头,视线直往我射来。一双眸子里怨愤、怜惜交杂,还带了无法说出的苦涩与愕然。 她就那么直视我,或者说,只是看着这个方向。但一瞬间我仿佛变成了她,能够体会那样无可奈何的感情。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痴傻,一样义无反顾。而且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微微叹了一口气,拿起墙角边的伞,打开房门走下楼去。因为天气的原因,今天春风楼的生意也不好,只有几个避雨的人坐在一处,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对着门外指指点点。 小二斜靠在柜台,见我下楼,急忙迎上前询问需要什么。摆摆手,微笑着错身而过,行至门前,雨滴溅落,浸湿裙摆。 将伞撑开,遮着自己走到星辰面前,将她脚边的伞捡起来递到她手上。星辰眸色复杂,稍一犹豫,还是伸手接过。我放心一笑,折身走到李萧意面前,将伞举到他头顶。自己整个身子露出来,雨滴狠狠落在身上,泛起的却只是微痛。 李萧意眼神迷离,看到我之后才慢慢聚焦。嘴角又浮起笑容,眸子里是一抹开心,却刺痛我的眼。 “清、清儿,”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颤。算起来也站了将近一天,再加上淋了半日的雨,现在还能腰板挺直的站着已是难得。“我一定会解决琳琅的事,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不过一瞬,眼泪倾泻而出。 他眼睛晶亮亮地望着我,眼里都是诚恳,语气中带了乞求。他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谨慎地在同我说话。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我面前,却可以低至尘埃。 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与雨水交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我又怎么会怪他呢。 我从未许过任何关于我们两人的未来,就算他真的变心,我也不会埋怨分毫。 只是,我只是不想去面对,几近一样的情形。我生命里的两个曾让我想以真心相对的男子,都将要属于别的女人。无论是成钰,还是李萧意,他们终究不能完全属于我。 想到这里,心又隐隐作痛。成钰离开时的背影还留在脑海里,甚而他亲吻的温度还在发烫。锁骨上一道牙印,还在提醒着我自己的自以为是。转眼间,他就要另娶他人。终其一生我都无法知道,他是不是,曾有那么一瞬喜欢过我。 而李萧意,他甚至没有答应婚事,他向我保证会有一个未来。我连成钰都可以不怪,更何况是他。 我不爱他,他娶了琳琅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从此可以夫凭妻贵,平步青云。他在尚书府里的地位会上升,他的母亲也能有一个好的将来。 “二公子,”一开口,眼泪就溜进嘴里,咸涩难耐,“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挤出一抹笑,“对我的名声不好。” 星辰早已退到远处,避开眼不看我们。 “我毕竟是要嫁人的,若是名声坏了,只怕就嫁不出去了。”故意蹙起眉头,作出烦恼的样子。 李萧意一愣,咧开嘴角:“清儿,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任何委屈”,唇角弯弯,“你不要生气了。”他切切地注视着我,眼睛一片澄澈清明,只是眼角却带了不易察觉的悲伤。说着便来拉我的手。 一个旋身错开,他的手尴尬地停在空气中,指节修长美好,食指微微向内卷曲。 我冷笑:“二公子,既然如此,那我不如把话说明。”微微侧开眼,不忍继续看着他。“我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你与琳琅公主的婚事。”扬起头,雨水滴进眼睛里,激起一阵刺痛。 “我们认识那么久,你又是这么聪明的人,没有道理看不出来。”冷声说着,垂眼看他。 他的面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微微泛着青色。双手垂于身侧紧握成拳。 忽然觉得有些厌倦,将伞往旁边一丢,干脆两个人都站在大雨之中。星辰也觉察出不对劲,焦急地朝我们望着。 眼眶温热不断,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连绵而下。幸好有了雨水的遮掩,否则不知该是如何的狼狈。 “从始至终,我喜欢的人都只有一个。”微微笑起来。 “不要说了!”李萧意身子踉跄地倒退一步,大吼出来。星辰神情一震,像是想冲过来,却又不敢。 我向前走一步,眼睛直视着他。嘴角还是那样无害的笑容,吐出的字却冷若寒冰。 “你不必自作多情,我之所以会与你有交集,不过是因为出现了一个冷香。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爱的依然是成钰。”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愈苍白一分,神情愣怔地盯着我的嘴唇,似乎不相信这些话时我说出来的。 “就算成钰即将另娶他人,就算他今生都没有办法给我一个名分,”咧嘴,苦涩的味道盈满舌尖。“我还是只会喜欢他,我还是要留在他身边。此生不悔。” 李萧意喉间发出一声低吼,下一秒伸手将我揽向他。 不知他会这样,一时没有防备,整个人倒向他的怀抱。他的唇急切地覆盖上我的。 挣扎、踢打都是毫无作用。 死死要紧嘴唇,不肯妥协。他却空出一只手掐住我的下颌,迫使我张开嘴。他的舌趁机而入,纠缠着我,不肯松开。 那么热烈,那么急切,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我早已被吓得不知所措,可嘴里还是源源不断地充满苦涩味道。他脸上的雨水滴落到我脸上,亦是一样的温热气息。 霎时僵住,愣愣不知反应。 他哭了。 他…竟然哭了。 心脏像是被人拿着剪刀绞成一块一块,他的爱明明是一碗蜜糖,却生生被我逼成一碗鸩毒。 可是我终究什么都给不了他。如果得罪大皇子,李家以后在朝中势必不会有好日子。更何况他本就是庶出,违背父亲的意思,将来他与他母亲的境遇可想而知。 既然我不爱他,又何必拖累他。 放弃反抗,冷眼看着他。 他的亲吻炙热,却还是慢慢冷却。放开我,一双眼睛里的温度已消散,仿佛我只是个陌生人。 我笑:“这样就可以了么,可以抵消你曾为我做过的事?”说完伸手推了他一下,用力极轻,可他就像一只没有重量风筝,被我轻轻一推,就向后倒去。 想去拉他,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手。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丢出这样一句话,快速转身进入春风楼。 大堂里所有的人都是愣愣望着我,待反应过来后,皆是一脸鄙弃。 身上滴滴答答落下水珠,明慧站在楼梯处神色难明。 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面对其他人,我现在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越过明慧,直直走上房间,倒头便趴在床上。湿衣黏在身上难受得要命,可我已没有精力再去管它。 隐隐约约间似乎听到有人在砸门,声音很大,我想发火,却发不出声音。想起身去开门,却挪不动身子。头一歪,又睡过去。 额头上传来清凉的触感,有人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用了力,可还是听不清楚。有人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将我的手包覆其中,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水…”不自觉嘤咛。 一阵手忙角落,随后有温热的水顺着嘴角流入口中,缓解了我的焦虑。 心里有一种虚无感,像是想抓住什么,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眼前本是一片漆黑,可就在这个时候,它就像镜子一样倒映出大雨中的李萧意。他的眸子毫无温度,他恨我。 心脏开始抽痛,又陷入睡眠。 彻底清醒过来,已是两天后。明慧趴在床边睡着,一张脸上尽是疲惫。 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今天竟是难得的好月色。 怕明慧着凉,想叫她会屋子去睡。可一张口,嗓子像是被火烧过般得灼痛,发出的声音低哑难听。明慧却瞬时清醒,见我醒来,还没说上话就流了一脸泪。 “你…你…”想劝她别哭,却半天都说不了一句囫囵话。 倒是明慧明白过来,擦了擦泪,灿烂地笑:“小姐可算醒了,饿了吧,我这就去弄些清粥来。”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自己就起身跑了出去。临了,还不忘带上门。 我躺了这么久,身子早已僵得紧。挣扎着半坐起来,靠在墙上。寒气透着墙壁传到身上,却难得的舒服了许多。 门上传来轻响,以为是明慧回来,一抬眼,却见成钰施施然走进来。他手上端着一碗东西,见我睁眼望着他,释然一笑。走过来,将碗递到我面前,原是漆黑的药。 顺从接过,一口饮下,将碗随手递还给他。擦着嘴问:“你怎么来了?” 他伸手探我的额头,没有正面回答。“倒是不热了。感觉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也不再追问。忽见他衣襟上有些灰黑的东西,伸手抹了来看,却是煤炭。 诧异地望着他,成钰不自然地侧转过身子,避开我的打量。“人手不够,所以本世子只有亲手为你熬药了。你可要好好感恩。” 嗤之以鼻:“从小到大,我为你熬过多少次药,这才这么一次,你就巴巴地要我报答了?”说完话锋一转:“对了,冷香呢?你来了这里那她在哪?” 成钰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吱呀”一声推开,露出明慧的脸。她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是顺儿。 顺人此刻眉毛都聚到了一起,一见着成钰就像看见如来佛祖,哭叫着扑上来抱住成钰的腿。泣不成声。 成钰皱眉,冷声道:“有话好好说,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顺儿被他这么一下才冷静不少,一抽一噎道:“爷,冷…冷香公主不见了!” “什么?!”成钰惊叫一声站起身来,突如其来的压力让顺儿往后一倒。 他急忙爬起来,惶急得说不出话。我艰难地翻身下床,穿上鞋子。头晕晕的,险些跌倒。明慧眼明手快地扶住我。 “你别慌,慢慢说。”这里知情的人中也只有我能够保持镇定。嘴唇干涩,不自在地舔了几下。 顺儿深吸几口气,慢慢能够说顺:“今天,公主问我爷的行踪,我见她生气一时害怕就说了。”他说着偷瞟了我一眼。 我蹙眉,转向成钰:“可是她误会了?” 知道事情经过,成钰才平静了许多。闻我这样说,亦是皱起眉,“兴许是。” “公主到现在都还没回府,我原想着或许是留在春风楼,谁知刚才问了那位姑娘,”他指了指明慧,“才知道公主不在。” 侧首示意明慧去取披风来,回过头道:“我们一起去找找吧。这么晚了,可能是迷路了。” 成钰自然不会反对,只是说我大病初愈,不许我跟着。 身上确实有些乏力,所以也不逞强,让明辰、明夜一处跟了去。自己被明慧强压着吃完清粥,然后上床休息。 这一觉倒是睡得很快,还做了个梦。梦中我在凤凰许宅里荡秋千,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也不奇怪,只是一边自己玩,一边唱着歌。阳光正好,鸟语花香。 忽然秋千推动的力度加大,我惊呼一声,连忙稳住自己。回过头,却见李萧意一脸笑意地站在我身后,一身蓝衣在阳光下像极了一块蓝宝石,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我偏着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捞出一枝梅。我欢呼一声,跳下秋千跑到他面前。此刻不过夏日景致,不知他从何处找来的梅花。 他弯起唇角,眼睛里散发出欢喜。 我说过明年今日,我必然在此为你再簪一朵梅花。 我奇怪,现在明明是夏… 话音未落,才惊觉世事转换,此时分明已是寒冬。 李萧意扶正我的头,将指间的梅插入发间,唇角的笑意越甚。 我扬起头,问他好看么。 他点点头,仿佛带了千万般不舍,深深地看着我。 忽然一笑,叹道明年今日,又不是将是谁为你簪花。 我心没来由地一慌,急急抓住他的手。 自然还是你!难道你要去哪里吗?! 他还在笑,可笑容却分明变得疏淡,似云似雾,渐渐看不真切。 我急了,你不陪着我吗? 公子,该走了。星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另一边唤着李萧意。 李萧意对着她点点头,掰开我的手。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目光冰冷。 第38章 此情已过(2) 我呆住,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看着我。发间的梅香浓郁,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一层绮香。 季清儿。他忽而低低地唤。微仰着脸,眼中分明有一层水雾。 我恨你。 “啊!”猛地睁开眼,帐顶幽幽倒映着烛光。 明慧已被我打发回房,此刻寂静屋中,只有我一个人。 大口喘着气,将内心的不安平缓下来。额角都是汗,这么冷的天,难为还能这样大汗淋漓。 叹一口气,看来只得重新换一身衣裳。 尚未动作,忽听楼下传来砸门声。响了一阵,小二不满的嘟哝声响起。 “谁啊?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虽在抱怨,但开门声还是如期响起。 “啊!”小二惊叫,随即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慌乱声。“你干嘛啊?!” 声源来到楼梯,直冲着我的方向而来。不过一秒,门外“咚”一声,像是膝盖直直跪倒地上。 “许姑娘”星辰哭喊,“求您去看看公子!” 她哭得声嘶力竭,整个客栈的人都被吵醒,骂骂咧咧。 我却只知呆呆望着房门,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屋内是区别去外间的温暖,如春天一般。 睡在隔间的明慧出了房门,疑惑道:“星辰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暖炉里冒出一点火星,“砰”地爆开。 猛地掀开被子奔至门前,将房门打开,星辰跪在地上,形容狼狈。 众人被我惊住,呆呆望着。 明慧惊呼一声,急忙跑进屋去取衣服。 我却只能盯着星辰,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哭着道:“公子、公子自从那天淋雨后就一病不起,快不行了,求姑娘去看看吧…” … 她的话恍若惊雷,在我心中渐起一片惊涛骇浪。瞬时间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明慧用衣服将我全部裹住,而我只是拼命唤着明辰,让他准备马车。 等到明慧提醒,才想起他们两人都跟着成钰去寻冷香。于是拔腿狂奔,直往尚书府而去。 身后是惊呼声,夹杂着风声早已听不真切。 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寒气透过皮肤直抵心脏。明慧草草为我披上的衣服已掉落一地,身上只有薄薄的白袍。 街上有一对人骑马而过,经过我身边时领头人似乎“咦”了一声。 我看着前方,刚才的梦不断在脑海里回房。他为我簪花,他为我退秋千,他仰着脸,眸中一片水汽。他跟我说我恨你。 似乎每一次他都会为我受伤,不管是在千圣,还是在洛阳。 路上的碎石子割伤脚底,疼痛蔓延全身,脚步一顿,忽而有人从身后将我拥住。他的呼吸倾洒在我颈间,让冷僵的身子得到一点温暖,但放松过后是酥麻的仿佛千万只蚂蚁爬过的痛苦。 “出什么事了?”他轻轻问,双手扳过我的肩,让我面对着他。一双充满探究和怜惜的眼睛在我脸上搜寻。 我却仿佛找到救星一般扯住他的手,“成风,带我去找李萧意!” 他僵住,或许是被我如临末日的表情吓住,半晌,镇定地反握我的手,拉着我翻身上马。对身后等在一旁的随从丢下一句“继续巡逻”,然后策马奔向尚书府。 风拂过鬓边,披散的长发随风而飞。成风抽出握缰的一只手包裹着我的手。他的吻落在脑后,如出的话让我安心不少。“别哭了,没事的。” 这时才发现自己脸上布满泪痕,连忙深吸几口气,将眼泪擦去。 到了尚书府,下人自然识得成风身份。听我们说要找李萧意,也不敢多做刁难,听命领着我们去了清心居。还没进院门,就听见有女子的哭喊。 心一慌,顾不得成风便冲了进去。来到李萧意的卧室,只见里面挤满了人。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子伏在他床沿哭泣,想必就是二夫人。另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妇人在一旁劝慰。床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 “李尚书”,成风对着那男子叫了一声,男子回过头来险些惊住,忙着向成风请安。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地照着李尚书的称呼对成风见礼。 趁着这个空隙,我拨开丫鬟仆人走到床边。倒是没有人注意到。李萧意静静躺着,面色青白,嘴唇干裂。 有丫鬟煎了药上来,二夫人忙接过,我帮忙将李萧意扶坐起。她舀了一勺黑色的药水,我忙掐着将李萧意的嘴微微张开。她将勺子倾泻,药水便流进他嘴里。 松了一口气,他至少还能吃药,那应该就不会是毫无希望。 下一秒,李萧意剧烈地咳起来,把刚才倒进去的药水都呛出来。 二夫人立时流了泪,身边的丫鬟接过药碗,递上手帕。 我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丫鬟不似二夫人整颗心都在李萧意身上,自然注意到我是和三皇子一起来的。恭敬答道:“二公子病了几天,喂不进药,即便勉强灌了下去也会呕出来。” 屋里虽然人多,但安静得可怕。所以我们两人的对话声显得特别突兀。所有人都看向我。 二夫人这时也才注意到我只着亵衣,看着十分狼狈。 “你的脚?!”她不可置信地喊道。 我低头看去,原来只是脚底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流出血来,染红了地板。 尚未说什么,二夫人就叹了一口气,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大夫人有些不悦,但见着李萧意可能快死了,也没有反驳,带着下人退了出去。 二夫人起身走到李尚书面前,只是望了他一眼,两人就都走出房间。 成风神色复杂,静静站在我身后看了一阵,终究还是离开。 李萧意靠在我肩上,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仿若蝶翼。伸出右手端起几案上的药碗,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肩膀,伸至胸前。 “李萧意”我低低唤一声,“我来看你,你怎么反倒睡着了。”语气微微带着埋怨,“快起来吃药啊。” 突然想起什么,不由轻笑:“我病了,你也病了,咱们还真是有缘分啊。”舀一勺药水倒进他最终,却还是顺着嘴角流出来,浸染在衣襟上。 我也不擦,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喂药的动作。只是大半碗都去了,他还是没有喝下一滴。 我有些挫败,把碗丢在一旁,俯首靠在他肩上。 “你醒过来啊,”轻唤着,突儿低低一笑:“我先前说的都是骗你的,你不要相信。”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我得了信心,更加卖力地说:“你醒过来,好好把病养好,我就陪着你。好不好?” 我真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人,我骗他,我害他险些丧命。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自然一同奔赴黄泉。 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药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李萧意,”握住他的手,“我其实亦是喜欢你的。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直到眼前出现幻影,梦靥降临。我拥着他倒在床上,眼睛似闭非闭。成风走了进来,他皱眉望着我,然后将我拉起来,抱着离开。 眼角余光瞧见李萧意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微微一动。 放心地闭上眼。 后来星辰来谢我,她说李萧意已经开始吃药了。 成风留在春风楼,他没有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耐心地帮我清洗脚上的伤口,然后敷上伤药,再用纱布层层包裹。最后,我的脚肿得就像一只大粽子。 “这样我怎么走路啊?!”忍不住抱怨,瞪了想笑却不敢笑的明慧一眼。 成风把我的脚放在他腿上,眉也不抬:“就是要你好好呆着!”说话的表情恶狠狠。 我不满,把脚收回来蜷曲着。 明慧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问我:“小姐还是不肯原谅二公子么? 顿时只余沉默。 我摇摇头:“我从没有怪过他,又谈什么原谅。” “记得每天换药,伤口痊愈之前不要碰水。”成风拍拍手站起来,神色之间有些寂寥。 “我该走了。”他望了一眼蒙蒙亮的天空,说道。 我想起身送他,却被他止住。他皱着眉:“好好躺着,不要乱动。”说完微微一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你放心吧,李萧意和琳琅的婚事已经没有可能了。”他的眸子里有哀伤一闪而过。 “啊!”我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拿起佩剑,径直离开。 直到三天后,今上颁布圣旨昭告天下,我才隐隐猜到成风当日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皇子成啸淫乱后宫,罔顾人伦,处幽禁,终生不得离开宗人府。 还有一道圣旨,说的是二公主琳琅暴病而亡,立春葬于皇陵。 我终于明白为何成风那日会有那样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对我说李萧意会有自由,可是他的神情那么哀伤。 忽然想起初见琳琅的情景,她一身红衣,行动间银铃叮当作响,像一朵怒放的山茶花,美丽得让人着迷。 可是现在,她一个人躺在楠木棺中,应是一身朝服,金银交错,却再也不可能有当初的美好。我从未见过大皇子,可心底却恨着他。皇家子女间向来情薄,可那到底是他的亲妹妹。 琉璃湖畔柳树开始发芽,冒出嫩绿的颜色。一片欣欣向荣,却偏带着些萧条。 成钰没有找到冷香,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影子都寻不见。 整个怡亲王府人仰马翻,在城内贴满了寻人启事,许下重金。 就连今上也亲自过问,下旨令禁卫军协助搜寻。世人皆知南乐公主得宠,风头无限。或是为着赏金,或是为着那传说中天下无双的容貌,除了官府中人,渐渐地也有江湖人士参与进来。 不过多久,有人来王府说曾在长安见过貌似南乐公主的女子,被马车拉着进了暮云皇宫。不过是风拂车帘的一瞥,但那女子貌若天仙,见过难忘。 成钰告诉我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脚已好得差不多。 他知我与凌芜相识,希望我能陪着他一同前往长安。 明慧学了新的洛阳才,亲自下厨做给我吃。尝了一口,甜酸得宜,忍不住朝她竖起大拇指狠狠夸赞一番。 成钰皱起眉头,上前将我的筷子夺去。“你听见了没?!”他有些生气了,从小他一生气就会冷下声,让人听着害怕。 我窘得接过帕子擦擦嘴,仰头看着他。窗外阳光正好,斜照进来带了一室温暖。天气还是有些冷,所以穿得很多。行动不便,干脆就坐着与他说话。 “天下皆知冷香是今上封的南乐公主,即便如此,凌襄照样将她劫了去。”挑眉,“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能帮上忙?”这次总算与我无关,我何必要滩这趟浑水。 明慧乖巧地斟上两杯茶,带上门退了出去。 成钰眉头纠结:“现在并不能确认冷香就在长安,之所以要去,不过是为了探清虚实。”他脸上露出无奈地表情:“清儿,你难道就不能帮帮我么?我只是想要冷香平安。” 虽已明白,但心还是忍不住抽痛。 “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微微低眉,敛住神情。 成钰上前覆住我放在桌上的手:“清儿你知道,哪怕是任何一点的筹码,我都要握在手中。”他说得十分诚恳,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 筹码?难道我在他心里不过就是一枚保护冷香的筹码,虽是可以为了她赴汤蹈火么? 不想再插进他们的故事,当一个莫名其妙的路人甲。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拒绝。 “我…”一抬头,见一双桃花眼泛着微光,深深望着我。 他的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似乎充满了迷茫和惶恐。他静静看着我,看得我好不容易僵硬的心又开始一点点变得柔软。 一个“好”字就那么自然地说了出来,我看见他有了笑容。 眼眶一热,急忙低下头,将泪光逼回去。再仰起脸时又是坚强的许清儿。 “那你好好准备一下,”他蹙眉想了一会儿,“下人就不要带了,不然会很麻烦。”临了加上一句“我们明早就走。” 他应当是早已等不及了,甚至不等我回话就转身离开。他总是那么轻易就替我决定一切,他总是认为我会永远跟在他身后。 毕竟十六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再有几个十六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我或许真的不能坚持下去了。 将事情简略交代,明慧担忧,但也拗不过我。含着泪去收拾衣物。 支着下颌在窗边坐了一会儿,从这个方向可以隐隐瞧到王府的影子。本来张灯结彩,现在冷香失踪,那些艳红不免就带了些嘲讽的意味。 忽见楼下一辆马车辘辘而过,瞧着很有些眼熟。 仔细一想,才忆起那是我代替双双赴李萧意邀约时坐的那辆马车。闲来无事,干坐着又不断胡思乱想,干脆披了件衣服,下楼跟着马车而去。 车夫赶车极慢,就像在散步一般,所以我倒也跟得轻松。 走了许久,等马车停住,举目四望,才发现来到琉璃湖。还是上次的那个地方,还是上次的人。只是从马车里出来的却是双双与欣儿。 许久不见,双双美貌依旧,只是眉眼间添了几许哀愁。但也更有一份引人怜香惜玉的气息。 湖边停着画舫,船板上人影依旧。 只是较之前单薄了许多。李萧意背对着我的方向,静静看着远处,不知是什么风景。 第39章 此情已过(3) 双双轻车熟路地上了画舫,走到李萧意身边,两人对桌而坐,看样子是在闲谈。他们之间举止有礼,也不知当初我怎么会以为李萧意钟情之人是双双呢。 算起来,我也是大病了一场,走了许久,腿脚早已发酸。寻了一处乱石,遮掩着坐下。地上极凉,却懒得再换地方。斜倚着闭眼休憩,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姑娘”。 惊得望去,却是欣儿。 她眼中浮现欢喜之色,对着远方挥手大喊:“是怡亲王府的清儿姑娘!” 想伸手去捂她的嘴,谁料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站起来。欣儿这才发觉我有些体力不支,赶忙蹲下将我扶起来。唇畔仍然是笑:“我家姑娘和李二公子都在那艘画舫上,清儿姑娘不若也过去说说话吧。” 自从到尚书府劝说李萧意喝药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现下自然不肯。可欣儿抓住我不放,硬是半扶半拉地把握拽上了画舫。 李萧意不曾瞧过我半眼,只有双双,欢喜地迎上来拉住我。她是真的高兴,只是眉眼间的哀愁没有散去分毫。 坐下后双双不断询问我的近况,可我只会“嗯”、“啊”地回答她。到了这个角度,看见李萧意的侧脸,削瘦得可怕。面色苍白,越发显得瞳仁黑得出奇。 双双也瞧出我的不自在,说了几句话就带着欣儿走了。独留下我们两个人。 气氛尴尬,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僵持半天,还是李萧意先开了口。 “你放心,我不会再自作多情。”他说得极冷,眉目间不带丝毫表情。 “啊?!”我不解。 他侧过头,“是星辰擅自去找你,我知你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我不死。”微微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你不过是出于仅余的善心,我不会把那当做喜欢。” 心里难过得要命,但是一切都是我自找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舔了舔干燥的唇,苦涩道:“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想…” “不用说了。”他忽然打断我的话,似乎有些焦躁地站起身,“你快走,我想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我尴尬地僵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刚才下了逐客令。 于是起身要走,却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对他说:“我明日便要去暮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知我伤你甚深,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还是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我许清儿向来不愿欠别人,对不起你的,自然回还。”说这许多,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如果…如果他还肯喜欢我。 脸上微微燥热,“等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你还喜欢,还想跟我在一起,那我们就永远不分开。” 他的身子立时僵住,却不肯回头看我。 微一停顿,“如果你已放弃,那么我们还是朋友。” 说完许久,他还是没有动作。心里有些凉,自嘲一笑,转身欲走。 下一秒他却突然从身后抱着我,头埋在我的肩窝,热气盈满了整个空间。 他的身子在发着抖,夕阳从远处照过来,是前所未有的美丽。 “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你,”他忽然开口,就连声音也在颤抖。“如果再来一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心里一阵发酸,双手覆盖住他环在我腰际的双手。 轻声但却坚定:“如若再来一次,我必不负你。” 他陡然发出一阵闷笑,说来这话实在应该是他对我说,而不是一个女子说给男子听。 不自然地脸发烫。 他却抬起了头,睫毛扫着我的脸颊,痒得难受。 “好。”他轻声回答,吐字清晰,“我等你。” 说起来这段日子几乎把我一生要走的路都走完了,从大烨到青泽,从青泽到暮云,三国之间来去数次。 此次前往暮云,只有我、成钰以及一名名唤杜洛的男子。从成钰口中得知他是军中副将,跟在成钰身边已有一段日子,为人谨慎,足智多谋,是以才带着他一起来。 为了加快速度,我们放弃马车。我与成钰共乘一骑,杜洛自己驾一匹马。 快马加鞭,四日后已在长安城内。 找了一处客栈留宿,当天夜里,成钰与杜洛换上夜行衣夜探皇宫。回来时没人受伤,倒是确定了冷香确实在皇宫内。 我打破脑袋也想不通凌襄抓走冷香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虽说她是南乐公主,但南乐灭了这么多年,对暮云早已没有用处,反而还会因此与大烨为敌。若说是为了冷香的美貌,但我总觉得凌襄不会是这样不知深浅的人,他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个个容貌不凡。但说我曾见过的陈妃,亦是不输冷香多少,他没有必要为了素未相识的女子做出如此牺牲。 成钰说冷香被关在关雎宫,由陈妃照顾。关雎宫外重兵把守,凭他们两人,绝对没有把握安全将人救出。 “那要不要我去求凌芜?”反正成钰带我来的最初目的也不过如此。 成钰一愣,摇摇头:“先不要。我们也不知道凌芜到底会怎么做,不值得打草惊蛇。” 杜洛亦是赞同地点点头。 反正怎么样我都无所谓,干脆坐到一边,不打扰他们商定计划。 凌襄一直隐瞒着自己抓走冷香之事,大烨自然不能妄议干戈。所以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救人。 后来杜洛打听到两日后凌襄要到皇陵祭祖,倒时定会带着大批的禁卫军,宫中守卫空虚,若是趁着那个时候去救人是再好不过。 劝着成钰先耐住性子等两日,他虽担心冷香,但到底不是一个莽撞的人。 两日里,我们躲在客栈哪儿也不敢去。我闲时下厨做些东西给他们两人吃,杜洛虽不爱说话,但也不得不赞我手艺非凡。只有成钰吃惯了,僵着脸,似乎很有些不满。 我也不生气,照样每日做点心。 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我若嫁予他人,自然当宜室宜家,不该再想着别的男人。这些偷来的是时光,不如就当做告别。 夜里跑到院子看星星,是和大烨不一样的星光。忆起十六岁生辰,成钰为我点燃了大朵烟花,我感动得热泪盈眶。那天天上是满满的星星,一闪一闪,让人绝对想不到会有今日的情景。 成钰心烦,也来院子里走走。瞧见我,蹙了眉打量。 我说:“成钰,你什么时候再为我放一次烟花?” 他一怔,表情瞬时融化开来。走到我身边,像对待小狗一样摸摸我的头。 “等我成亲那日,便再为你放烟火。” 不由嘟起嘴:“那时候的烟花是放给新娘子的,哪还有我什么事。” 他仔细想了想:“说的也是。”扬起眉,“看在你陪我来的份上,今日就圆你的梦。”说完拉着我跑出客栈,到街上买了炮竹烟花,然后两人跑到河边。 成钰将烟花摆开来,点燃一炷香递给我。我不敢接,怯怯看着他。 他嗤笑我胆小,自己亲自上阵,点燃第一个烟花。 “噗”地一声有一束光从炮竹里窜出来飞向天空,下一秒“砰”在空中炸开来。散成五颜六色的流光,抛洒着四散。 我来了兴致,但又不敢亲手点。成钰便上来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去点燃第二个。 他的掌心很温暖,包裹着我的手像最安全的防护,遮挡住所有的火光伤害。光影交错间侧首看着他的脸。是刻入骨髓的熟悉。只是永远不会属于我。 “怎么了?” 被抓个现行,我哈哈笑两声,“成钰,从小到大我都没发现你竟然长得这么漂亮。” 他黑了脸,甩开我的手冷冷站在一边。我立刻讨好地上前摆出一张笑脸,说了许久他才面色稍霁。说了句“不许再犯”才不计前嫌地带着我点烟花。 再犯?若是以后都不再见面,又怎么会再犯? 一整日心神不宁,看着成钰、杜洛又换上夜行衣,心里不安愈重,却不敢开口求成钰不要去。 他下定了决心要救冷香,今天是难得的机会,恐怕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夜幕降临,两人借着黑色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倚在窗前,瞧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静静等着。 月亮从东边慢慢移到正空,再到西斜,却还是不见他们回来。 心里烦躁,起身倒了一杯茶灌下想要平息不安,一转眼,就见成钰乘风落进屋中。 心里的巨石落下,跑到他身边,探头朝后望了望:“咦,冷香和杜洛呢?”回过头,成钰静静瞧着我。他的眼睛似一汪寒潭,深不见底。 我愣住,呆呆问他:“怎么了?” 他却不说话,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往屋外施展轻功而去。他行动飞快,风扑打在我脸上,疼如刀割。他箍着我的手刚硬如铁。 心中莫名升起恐惧,现在的成钰让我害怕,让我想马上逃离,仿佛知道如果继续在一起,我一定会面临一些自己不敢去面对的东西。 他带着我直直朝皇宫而去,身侧的花木快速倒退,绿瓦宫墙反照着幽幽月华。 不远处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皆是身着盔甲,手握利器的暮云近卫。他们冷眼看着我们的到来,我似乎瞧见他们的嘴角露出冷笑,却不知在笑些什么。 几个起落,我们正正落在近卫包围圈的正中。 成钰松开手,目光直视前往。 我抬眼望去,杜洛被押着跪在地上,地面是一小汪黑色的东西。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连眉头都不皱,只是在看见成钰将我带来后有些歉意地看着我。 正前方站着身着明黄袍子的男子,面目平凡,但是一双眼睛精光内敛,让人不寒而栗。 原是凌襄。看来所谓的祭祖也不过是一个陷阱罢了,甚至,恐怕就连到王府报信的人亦是他的安排。 陈妃笑盈盈地站在凌襄身边,梳妆打扮像极了冷香。想来就是她骗得成钰、杜洛上当。 “人已经带来了,冷香呢?”成钰冷声说。他微微皱着眉,似乎不满于受制于人的现状。 凌襄却不理会,径直面向我,“季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盈盈一笑,福身行礼:“皇上。”纵然心中焦急,面上仍是不肯泄露分毫示弱于人前。 凌襄颇为赞赏地点点头,朝身侧轻声吩咐一句,立时有近卫传令,将冷香押上来。她衣着整齐,面色正常,看来在暮云受到的待遇并不差。 “成钰!”冷香惊呼,不过刹那已是泪流满面。 成钰安抚地朝她点点头,对着凌襄沉声道:“你说要见清儿,现在也已见到。可以放人了吗?”声音中含了胁迫。 只是这些在这个时刻说来未免显得有些苍白。 凌襄毫不在意地一笑,朗声道:“怡亲王世子不会认为朕要的只是见见季姑娘吧,这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买卖。” 成钰下意识看了我一眼:“那你想要如何?” 陈妃笑着接口:“自然是两人换一人。”顿了顿,道:“用南乐公主与这位壮士换季姑娘一人,这买卖对世子来说应是极划算的。” “不可能!”成钰想都没想就拒绝,坚定道:“三个人我都要带走。” 凌襄丝毫不受影响,顾自揽过陈妃的肩。 “世子不妨好好想想。清儿姑娘虽然不凡,但到底只是一个丫鬟,而南乐公主不仅是南乐遗孤,还是未来的世子妃。孰轻孰重,世子难道不明白么?”他笑眯眯地说,“如此说来,世子并不打算与朕完成这笔生意。”侧首望着陈妃,眼中笑意愈甚,“即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好再说。来人,将他们带走。” 被人扯起,杜洛闷哼一声。冷香面露惊惶,泫然欲泣。 话刚出口,所有近卫都摩拳擦掌,意欲将我们包围。 环顾四周,如铁桶一般根本没有逃生的可能。 只是疑惑不止,凌襄为什么会要我?难道他抓走冷香,做了那么一大出戏都只是为了我么?但他这般费尽心思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他称呼我为季姑娘,想必还不知道我与许氏商号的关系,自然不会是为了许氏家财。可我容貌并不出众,才气也不逼人,他到底有什么理由为我做这么多事? “成钰,你快走!不要管我!”冷香突然大叫起来,眸中水光潋滟。她那么柔软,落入凌襄手中,还不知会受什么难以承受的折磨。梨花带雨的一张脸,不过一眼便可让人沉沦。 成钰顿住,呆呆看着她。 忽而又转过身望着我。眸中神色难辨。 夜风很凉,发丝纠缠,衣袂翩飞。 “成…”被他目光摄住,我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好!”他忽然开口,吐出这个字。 我如遭雷击。 凌襄停住脚步,回过头赞赏地瞧着成钰:“能舍才能得,世子日后绝不会后悔的。” 成钰侧过身,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想,或许是因为杜洛受了重伤,再不医治很可能会死。或许是因为重兵包围,我们几乎没有可能逃出生天。我想,只要再多一秒,我就会开口让他不要再管我。让他带着冷香和杜洛离开。 可是他没有等到我说出口,就已经决定。 我从来都不会抛下他,哪怕为了他现在让我去死,我也不会犹疑。 但是我愿意为他送死,和他让我去送死,毕竟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 也或许,在他带我来的时候就应想到现在的场景。不论是他,还是我。 眼眶干燥,连一滴水汽都没有。 蓦地一笑,倒映在成钰眼中是一朵怒放的桃花。脸上印记的颜色愈发明显,红得就像要滴出血来。 第40章 芭蕉不展丁香结(1) “清…”成钰蹙眉,“你别这样。” “不这样?那我又该如何?”自嘲一笑,“载歌载舞么?” 陈妃对着我招手,“季姑娘,过来吧。”她的笑容平凡无害,仿佛我们是久别多年的老友一般熟稔。 我回应一笑,“我愿意留在长安。那陛下,您是否可以放了他们?” 凌襄把握十足,他自然相信自己的近卫不会让我们几个人逃走。轻轻点头,近卫立时松开冷香和杜洛。 冷香朝成钰飞奔过来,不过一秒,便扑在他怀中饮泣。杜洛捂着伤口,缓步走过来。通向宫门的方向自动让出一条路,等着他们离开。 成钰拍着冷香的肩,让她冷静下来。然后推开她,扶住走过来的杜洛。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他们两人向宫外走去。 我呆呆站在原地,目视他们的离开。 忽而心有不甘,平白生出许多愤恨来。右颊上的桃花印隐隐作痛。往常也会时不时疼起来,但今天似乎特别厉害,像是要划破血肉,长出一株真正的桃花。 “成钰!”突然大叫一声,三人皆是停下脚步,就连凌襄也疑惑地打量着这一切。 成钰回过身,静静看着我。 我笑着朝他走过去,行至面前,清晰可见桃花眼中的光华流转。 忽而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狠狠吻上去。模仿着那日在房中他酒后亲吻我的样子,深深地、用力地纠缠着。不再理会别人的目光,干涩的眼睛此时变得温热,泪水不断涌出来。 他的身子僵直,愣愣不知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渐渐变得炙热,开始热烈地回应我。 “你们在做什么?!”冷香不可置信地大喊。 眼泪滑进嘴里,咸涩的味道盈满舌尖。 闭上眼,朝着成钰的嘴唇狠狠咬下去。腥甜的气味一如当初,却少了当时内心的悸动与甜蜜。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眉头蹙起。眼里似乎一片迷茫,充满了疑惑。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朦胧。 猛地推开他,冷冷望着他身后的月色。今日,便当做诀别。 “成钰,从此山长水远,你我再不相见。” 毫不迟疑地转身,朝凌襄走过去。我看见他眼里浮现诧异,似乎还带了微微的怜惜。可那些情感就像是猫哭耗子,我如何能够有半点感激。 没有回过一次头,但我知道成钰还是走了。 行至陈妃身前,全身早已无力。凌襄喜怒难辨,只是淡淡吩咐身边的人准备马车。 我不发一言,任由他们将我带到何处。上了马车,彻夜赶路。甚至已离开暮云国境。 闭着眼睛躺在褥子上,不再理会天色昏晨,时间的一切仿佛都与我没了联系。 只是偶尔会想起李萧意。 我曾答应过他,若能平安回到洛阳,我们就不再分开。可是现在注定我要食言,穷尽一世,我终究还是欠了他。也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偿还。 有时也会想起爹爹,我尚未能尽孝,如若能够冲来,那日便不会去倾城冢。他没有遇到我,没有相认,那么也不会有得而复失的悲伤。 昏昏沉沉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丫鬟上来搀扶。 车帘一掀,阳光射进来刺痛了眼睛。急忙闭上眼,凭着感觉下了马车。等到适应周围光线后才慢慢睁开。一草一木,是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景致。 一道人影“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姑娘,您可回来了!” 光影散去,才看清眼前的女子一身宫装,眉目清秀,双目含泪地瞅着我。 无力感袭上全身,身子晃了晃,女子急忙冲上前来扶着我,一路带往内院。 等晕眩感消逝,我才微微扭头看着她:“流霞。” 她已泣不成声,絮絮叨叨说着话:“姑娘您不在不知道,自从您离开之后,咱们院子就成了冷宫一样,凄凄惨惨。只剩流霞一个人留在这里,每日都过得担惊受怕。”她忽而吸吸气,脸上绽出一朵笑:“幸好姑娘现在回来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我无语,只是心中苦涩难耐--我曾那样伤害过杨子玉,我回来了,难道真的会好么。 后来知道,就在我来到华都的当日,凌岸启程会暮云。 心里稍微有了些安慰,至少,我还能使一个我关心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连一个月,我都没有见到杨子玉。他千方百计将我找了来,却不肯见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虽然没来,但流霞的生活明显改善了许多。除了不许我出门,吃穿用度皆是当初的样子。 每日除了吃饭睡觉,闲来无事就与流霞一处做做女工,或是下厨试手艺。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可上天注定不会让我一直顺利。 这日午饭刚过,拉着流霞在院子里浇花。天气是难得的好,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我这阵子没有别的娱乐,现在有人送上门来,自然巴巴地凑到门缝去张望。只见一位身着凤袍的女子带着一帮太监宫女正在与守在门前的禁卫军对峙。 那女子明眸皓齿,美貌非凡,周身雍容华贵的气质显露无疑。一看便是从小生长在富贵之家。不难猜想,她应当就是杨子玉的皇后,亦是暮云的元华公主。 知道是谁,自然没了兴致。瞧着这架势,只怕这些禁卫军拦不了她多久。唤了流霞,两人躲进屋内,将房门全部插上。我实在没有兴趣与她发生什么碰撞。 果不其然,不过一炷香的样子,院门就被踹开。先前守着的禁卫军全部沉默着站在门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从窗缝瞥见元华一脸不满,对着太监吩咐:“把门给我砸开。” 宫人得令,手脚麻利地就上来砸门。 流霞一脸担忧害怕地缩在我身边,我握住她的手,希望自己的镇定能够让她有安全感。我离开之后,杨子玉虽不至于迁怒流霞,但到底还是耿耿于怀,流霞便被留在这个已废弃的院子。 我心里觉得欠了她,实在不希望再因为自己给她带来什么伤害。 砸门声越来越大,另外还有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叫嚣着让我们快点开门。心中暗笑,忽听屋外传来一声厉呵。 “住手!” 是杨子玉。 心里一软,重新凑到窗缝,看见他一声龙袍,俊朗的眉微微纠结在一起,目光不善地怒视元华。许久不见,他的样子倒是一点没变。只是,似乎消瘦了些,就连面色也不若之前健康的色泽。 宫人讪讪地停下动作,退到元华身后,弯腰弓背,不敢说话。 元华不甘示弱,好看的红唇一撅:“杨子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金屋藏娇!今天我非要把那个贱人给抓出来!”说完怒吼:“你们停下来做什么?!给我继续砸!” 宫人噤噤不敢动,集体装作没听到。 看来这皇后的脾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想来在暮云时便是受尽恩宠。杨子玉会娶暮云公主,大部分也是因为当初皇权不稳,需要联姻获得支持。元华应当也知道,所以即便现在贵为一国之后,也不知收敛。她这样直冲,如何能与杨子玉和平相处。 果然,杨子玉闻言眉头都不知多出多少条皱纹:“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说话没遮没拦,如何能够母仪天下?!” 元华怒目圆睁,忽而冷笑道:“我不能母仪天下,那你与人苟且,难道就能君临天下!”她话说得极为难听,我甚至看见杨子玉放于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露,只怕她再多说一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打出去。 眼见势成水火,终究还是不忍,命流霞开门。 她怯怯地望着我,我只能淡笑:“别怕,开门吧。” 她犹豫一阵,还是乖乖地将门打开。一瞬间,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我。 因院子里只有我与流霞,所以穿得并不是很正式。而且方才正在浇水,为了方便,赤了脚,还把裤腿和袖子都挽了上去,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杨子玉皱眉,走上来将外袍解下披在我身上,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停顿。 莫说众多宫人,便是我自己都愣住。 他仿佛忘了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些伤害,忘了我曾当着他的面与别的男人跳崖殉情。神色柔和,看着我就像在看着自己深爱的人。 元华脸色渐红,半晌,恶狠狠吐出三个字:“狐狸精!” 这句话一出,杨子玉才是真的动怒。冷冷瞧了门外的禁卫军一眼,令下如山:“送皇后回寝宫。” 这次禁卫军们没有半点犹疑,齐齐进入围住元华以及宫人,领头的男子恭敬道:“恭请娘娘回宫。”形容间意志坚定,不容拒绝。 元华又瞅了我几眼,眼神似乎恨不得将我拆骨入腹。我却仍是表情淡然,不喜不怒,静静站在杨子玉身边。元华僵持一阵,见大势已去,方才挥袖而走。 流霞识趣地退下,留下我们两个人站在院中。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扬起头,淡淡看着杨子玉,轻声道:“阿玉,好久不见。” 他点点头,转过身,为我挑起鬓边一缕发别在脑后,眸中无波无澜。 “穷尽一生,你依然还会回到我身边。不论你如何逃离,都改变不了宿命。” “为什么?”我疑惑地挑起眉,“凌岸虽是不受宠的皇子,但毕竟是你手中可以牵制暮云的武器。你若要找我,大可自己派人,为何要与凌襄做这样的生意?”这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他走到院中,拾起刚才被丢在地上的勺子,舀起一瓢水浇灌土壤。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事情,表情是难得的放松。 “清儿,我只是要你明白。”他微微顿住,“成钰,不值得。” 我愣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子玉转过身直视着我:“只是为了一个冷香,他就肯将你拱手相让。”叹了一口气,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世上只有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只有我可以将你当做惟一。清儿,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 若说没有动容是假的,若说没有怨恨也是假的。 他为了让我死心,上演了那样一出戏。在戏中,我爱了那么久的人对我弃若敝履,将我丢在他国深宫。可这一切都是另一个爱我的人为了我而策划的一场游戏,他说想让我看清一切,他说只有他能够将我当做惟一。 但他毕竟是在伤害我。 “阿玉”轻唤一声,扬起右脸对着他。“你看看这朵桃花,好看么?” 他面色一僵,走上前来伸手抚上那朵桃花,轻轻问我:“痛么?” 随即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对不起。”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他竟会让你为别人换血。清儿…痛么?” 不过一句话,我所有的怨愤,所有的恨意都消失殆尽。从一开始犯错的人就是我,他是一个帝王,我却将他的尊严在暮云将士面前踩于脚下。可兜兜转转,今日再见,他却对我说对不起。 换血是我心甘情愿,深宫遗弃亦是我自找的,这世上,我总不能再恨谁。 “不痛”将头埋在他颈间,把所有忧伤都摒弃。“那…”声音出口,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变得沙哑,“阿玉…你不恨我么?” “我恨你。”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吐出这句话,我内心一滞,呆呆不能言语。 可他语气一转,环着我的手仿佛化成了一滩水,柔情蜜意几乎要将我溺毙。“可我更爱你。” “我既盼望着你来,又害怕你来。”他自嘲一笑,“当知道你住进这个院子,当知道你每日里绣花做饭,我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可我怕一旦我出现在你面前,你所有的微笑都会散去。害怕你会怨恨我死缠烂打,害怕你会冷冷地说恨我。” 眼眶温热,深吸一口气,将泪意逼回,只是还是有晶莹水珠盈在睫上。“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幽幽说出一句话。他却恍若未闻。 “不论你曾做过什么,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都可以当做从未发生。”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发上。“清儿,你可愿意?”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他那么卑微地乞求我留下。 心中震动,一个“好”字险些脱口,却终究还是被卡在喉咙中。 留下来? 记忆中有单薄的人影从身后拥抱着我,那么热切,那么温暖。他在我耳边吐字,清晰而坚定。 我等你。 是了,还有一个人在洛阳等我。我曾答应过他,等我从暮云回来,我们就一辈子都不分开。 被感动侵袭的大脑瞬时清明。我不忍推开他,却还是要将拒绝的话说出来。 “对不起,阿玉。”歉然道:“我没有办法留在你身边。” 他却没有太大的波动,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般。松开我的肩,手中还握着我的一缕发。 “清儿你知道么,大烨首富许汉书前些日子到华都来商谈合作,他愿意进行大烨与青泽水上运输生意,以及在青泽各地开设酒楼、饭庄、绸缎庄。” 我僵住:“什么意思?” 他微微地笑:“许汉书毕竟是外族人,若想将生意完全开展到青泽,没有当朝权贵的支持是绝无可能的。而且”他俯到我耳侧,“许先生正在宫内做客,难道没有人告诉过清儿么。” 他转而握住我的手,“你是大烨首富的女儿,将来亦会是我青泽的皇贵妃。只要你愿意,我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甚至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冷静。 他但笑不语,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 “清儿今日好好梳洗一番,晚上朕在揽月阁摆宴邀请许先生,清儿千万不能失仪哦。”他笑盈盈说完这番话,松开我的手离开。 “你是在威胁我?” 他顿了顿步子,声音清浅,瞬间仿若子衿楼初见,他仍是那个持剑的白衣少年,从天而降,为我挡去所有恐惧。 “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 流霞回来时,我已在榻上睡了一整个下午,仅着薄衣,春日风凉,头难免有些热起来。 抵抗着晕眩的感觉,让流霞准备温水沐浴,然后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裙,简单将长发绾起,簪上一直在身上的那支碧玉簪。就算没有办法离开,至少可以用这样东西来表明我没有忘记过与李萧意的约定。 来接我的人是陈希东,他较之前没有丝毫变化,看见我亦是恭敬行礼,态度一如当初。 去往揽月阁的路上尽是沉默,我不多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只觉无趣。行走间忽见御花园中春色如许,心情不由一点点好起来。偏头见着池边杨柳,停住脚步,细细看起来。 陈希东有些着急:“姑娘,时间不早了,还是先去揽月阁吧。莫让皇上等久了。” 我指着那已融冰的池水,偏头望着流霞。“要是着池中有小舟就好了,等过些日子,我们就可以荡舟采莲藕。” 流霞一脸向往:“最好还能有钓竿,那我们就可以荡在中间垂钓,肯定别有一番风趣。” 我点点头,见陈希东急得快哭了,这才缓移莲步,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到了揽月阁,还未走到内间,就听到一阵笑谈声。爹爹豪爽的笑声近在耳畔,心下一暖。宫婢远远便瞧见我,待得到了近前,麻利地挑起帘子,道一声:“姑娘来了。” 内间顿时安静下来。 我含笑而入,一眼便瞧见爹爹坐在侧边,瞧见我的第一眼,脸上的笑意僵住。容君表哥坐在爹爹下首,本来是一脸恭谨,现在也只剩下震惊。看来他们并不知道我在华都。 除了杨子玉他们三人外,还有另外一位黑面大须的中年男子,面目端正,瞧着一身正气。 杨子玉起身走过来相迎,极其自然地牵住我的手,带着我坐到他身边。黑面男子眼里闪过震惊,随即端正态度仔细打量起我来。 “这…”爹爹面有疑惑地开口。 只怕他还以为我只是与清儿长得相像的女子。 我微笑着,轻唤“爹爹、表哥”。 杨子玉诧异道:“咦,原来许先生真是清儿的父亲,”他假作不知接着了然一笑,转首目光宠溺地看着我,“朕原先还以为是她诓着我玩,没想到竟是真的。” 不揭穿他,轻笑着点点头。 爹爹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是面色红润,目光有神,想来在宫里的待遇并不差。 “圣上,不知这位姑娘是?”黑面男子开口问道,表情恭敬有礼。 我们两手交握置于桌上,爹爹先开口:“孟大人,她是草民的女儿,闺名唤作清儿。” 孟大人?莫非就是华都府尹孟静化? 华都治安归属他管辖,许氏要在华都做生意,自然要与他打好关系。 还未细想,就朝孟静化点头示好:“孟大人。” 我的身份不过是民女,但在他看来我又十分受皇上重视,所以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我的问好。 不想他为难,干脆自己先转移了目光。瞧着爹爹,他在震惊之后,眼里都是瞧见我的欢喜。容君表哥略微有些不自然,拘谨着不敢动筷。 揽月阁四面三面凌空,只有我方才来的方向有一道回廊直通楼下。 第41章 芭蕉不展丁香结(2) 初春风入,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来人,去取件衣服来。”杨子玉不由皱眉,“可是冷?”他柔声问我。 “有点。”细细答了一声,见下人久不归来,他干脆把自己的外袍脱下为我披上。反正他早上也做过同样的事,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只是一时之间,其他人都变了脸色。 杨子玉恍若未见,侧首笑着看爹爹:“许先生,朕听说你只有清儿这么一个女儿,想必是疼爱得紧。” 爹爹恭敬回答:“小女性子骄纵,还望陛下海涵。” 杨子玉摆摆手,“骄纵倒算不上,只是有时难免有些小脾气。” 我怒瞪他一眼,看向爹爹时已是笑靥如花,小心地提示着:“爹爹到华都已有一段日子了,清儿离府许久,府中不知乱成了什么样。”眼珠滴流一转:“爹爹要什么时候才回去看一看才好叫清儿放心。” 他如果继续留在华都,我就必然会受杨子玉牵制。就算有机会离开,我也走不成。 爹爹久经商场,又如何不懂我的意思。他虽不知道我用意何在,但父女间生来的默契还是让他接口:“开设酒楼之事已商谈得差不都,剩下的交由掌柜便可。为父已计划这两天便离开。” 我心里欢喜,但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杨子玉打断。 他眼角上挑,凤眼好笑地瞧着我,却在对着爹爹说话:“许先生也不必急于这一两天,朕预备在三日后举行封妃大典,让清儿成为我青泽的皇妃。”他也不管别人被惊成什么样,自顾自说:“许先生不如等到封妃大典后再回大烨,”目光流转:“当然,若是到时候国丈舍不得女儿,也可住在宫内,也免得清儿孤单。” 皇妃,在后宫妃嫔等级中仅次于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怔怔不能言语,呆呆看着他。 “阿玉”下意识地唤他。 “嗯?”他的眼中柔情似海,我觉得着急就在那海中漂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明明是那么温柔,却偏偏让我觉得着急快要窒息。 “小女何德何能,只怕难以入贵人的眼。”爹爹站起身,僵直地拱手。 杨子玉脸色微变。 容君表哥大惊,急忙去扯爹爹的袖子,却被他挥开。 孟静化冷眼看着这一切,不表态度。 无奈一叹,杨子玉的决定又岂是可以轻易改变。他甚至那么坚决地对我说绝不会放我离开。 “爹爹”柔声一唤,爹爹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到我身上,阁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淡了许多。 我弯起唇角,努力笑得开心:“得到皇上垂爱是女儿的福分,女儿愿意留在宫中长伴君侧。” 爹爹满腹疑惑地打量我,却见我巧笑倩兮,无丝毫破绽。过了半晌,他脸上的不悦才慢慢消散,复而坐下,叹息般道:“只要清儿自己愿意,老夫也没有什么可说。” 杨子玉自然明白我为何会说那样的话,他的脸色回复自然。一顿饭索然无味,吃完之后陪着爹爹到他住的地方,向他保证了无数遍我是真心要留在青泽,他才渐渐相信,又开始不断告诉我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与他人为敌。 直说得我脑袋都大了。 知道流霞催了几遍,方才恋恋不舍地告别父亲,回到后宫。 陈希东一直守在我身边,看到我安全回到住的地方才告辞离开。 进到里间,一片漆黑。见流霞早已疲惫,便让她去休息,自己捡起火折子擦亮点燃蜡烛。 “啊!”一转身,就见杨子玉坐在椅子上静静瞧着我,吓得大叫一声。 他无奈一笑:“我有那么恐怖吗?” 拍拍胸口,不理会他,径直走过去铺床:“那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走到我身后拥住我的腰,声音低沉:“想你了。” 我嗤之以鼻:“不是刚才才见过么。” 他低低一笑,下颌搁在我肩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久,都是一两年了。” 闻言不禁莞尔。 只是他的手灼烫地箍住我的腰,让人难受得紧。不自在地扭了一下:“你放开我,太热了。” 他的身子蓦地一僵,下一秒天旋地转,背部重重地砸到床板上,俊朗的面容近在眼前。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像是一把火一样将视线扫过的地方点起火苗来。 胸口闷热,难受的感觉更重。我有些生气了,伸手去推他:“那么重,快起来啊!” 他的眼里闪过笑意,猛地低下头来搜寻我的唇。一找到,便迫不及待地覆盖上来。我大惊,紧紧闭着嘴,双手更加用力地捶打他。 “别动”他抽出空来警告,“再乱动我就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 我被吓住,四肢僵硬,呆呆躺在床上。他见我不肯张嘴,就只是轻轻吮吻着我的嘴唇,嘴唇炙热如火,让我全身酥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幽幽叹一口气,侧身躺在我身旁,将我揽进他的怀中,轻轻亲吻我的额头。 “乖,我抱着你睡。”随手拉过被褥盖在两人身上,他的周身是龙涎香的气息,环绕在我身上。 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渐渐倚着他睡去。 第二日醒来,枕边空无一人。 流霞眼神暧昧地抬着清水进来伺候我洗漱,我是百口莫辩,干脆由着她瞎猜。 听流霞说,宫里已经开始在筹备婚事了。 皇妃。每每提到这个词,流霞就忍不住一脸艳羡,而我只能倚在窗前,尽量将这一切忽视。 或许,我注定一生都对不住李萧意。 杨子玉将我保护得极好,不止不让元华前来,甚至婧仪太后派人来传唤,也被禁卫军回绝。他们像最坚固的城墙,守在这小小的院子四周,等待着大婚的到来。 这日试新嫁衣,依旧是当初为我裁衣的妇人。我不好意思,她们却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换上衣服,在铜镜前旋转一周,流霞两眼发光,直赞漂亮。 见合身,便挥手示意无需再改。妇人领命离去。 “啊!”院外传来一声尖叫。 我蹙眉:“怎么了?” 流霞摇头不知,快步出去擦看。不过转眼便来答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说是皇后失足跌落湖中。”她的表情一点也不见慌张。 我却不能不管,毕竟是两国联姻,若是元华出了什么事,杨子玉必定难逃干系。提起裙摆小跑出去,只见一名宫婢哭着乞求禁卫军前去救人:“娘娘只带了我一个,我…我不会水啊!”她哭喊着,禁卫军却只当做没听见。 我见人情冷漠,心中瞬时升起火:“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去救人!” 直到我发话,领头的男子才开口:“微臣奉命保护清皇妃,其他事与微臣无关。” 我冷笑:“今日若是皇后死了,天下悠悠众口难免说本宫侍宠杀人,罔顾国母。你们若就不了人,那本宫还不如先一头撞死在这里!”我发了狠话,他们的脸色才有些变化。 领头男子略一沉吟,带着几人朝池塘奔去。留下两个人守在原地。 我刚想叫那宫女不必担忧,可转过头,就见她一脸阴笑地瞧着我,脸上泪痕未干,看起来十分滑稽。 “你…” 颈后一痛,顿时失去知觉。 幽幽醒转时发现自己处在一间偏殿,殿内华丽非凡,随意一想,便猜到是皇后的寝宫。 元华手端着茶坐在对面,嘴角带笑地打量我的反应。 我只是在第一刻愣了一下,随即展颜对她一笑,有礼地唤“皇后娘娘”。 她捧茶的手顿住,目光变得疑惑。先前演戏的宫女冷哼一声:“死到临头才知道讨好!”语气中十分不屑。 我无奈--我什么时候讨好了?! 元华似乎也为自己的疑惑找到答案,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茶重重砸到桌子上,走到我面前细细看了几遍。 “果然长得不错”,她摸着下颌微微点头,忽而目光凌厉,手指直直朝着我的右颊而来,瞬间指甲就深深刺到肌肤之中。“只是这妆未免太花了些。桃花?!”她冷哼:“难怪是狐狸精,天天在脸上画那么大一朵花,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我笑意不减,“不知娘娘将清儿带到这里有什么吩咐?” 元华冷笑,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刀尖泛着微含的银白光芒。 这时我才变了脸色,强自镇定,冷声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失踪之事与娘娘身边的宫人有关,若我真出了什么事,娘娘想必难辞其咎。” 元华哈哈大笑:“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乡野丫头,好好的日子不过偏生跑来勾引皇上!”她目光变得恨恨,“还妄想飞上只有变凤凰。清皇妃?只怕你没那个命!” 宫婢接口:“等到侍卫找来,你早已死了。便是皇上认定是我们害你,他又能如何?!我家公主身份尊贵,纵是青泽国主又能动其分毫?!”看来这个丫鬟是从暮云跟着过来的。 我苦笑,莫非今天就要魂断于此? 元华将刀子在我脸上比划了几下,忽而笑道:“说来你若死了,我在宫中日子难免无聊。”眼珠一转,轻笑道:“杨子玉口中说着如何爱你,我听了只觉好笑。你们认识才不过多久,他怎么就能下定决心因你与我为敌,甚至不顾母后的阻拦。” 脑中闪过婧仪太后的脸,她曾希望我能好好留在阿玉身边陪伴他,可是我却伤他至深。现在的太后,只怕巴不得我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再出现在阿玉面前。 “我倒要看看,他对你是有多喜欢。”她倏尔恨恨吐出一句话,手腕翻转,刀刃刺破我脸上的肌肤,一阵刺痛传来。 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在脸颊游走,带着淡淡的腥甜气息。 红色的血顺着刀尖滴落,砸在地上,形成一朵朵梅花。 元华得意地瞧着我,透过她的眼眸,可以看见桃花印斑驳,血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可却不是很痛,自己心里甚至很有些无所谓--原来她想要的不过如此么? 毁容,是否毁容就可以离开,是否毁容就可以让我重新获得自由? 仰首一笑,就连笑容都带上妖艳的气息。“娘娘能做的就是这样么?划一刀,就放过清儿?”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惊骇至极,因为她竟开始嚷嚷着“疯子”,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宫婢急忙上前扶住她,一边说着让她镇定的话,一边搀着她离开。 垂首瞧着地上的刀,想了想,却没有去争取将它拿去。就静静坐在椅子上,脸上的伤口一阵发麻,随后又像万蚁啃食一般痛起来。头越来越晕,猛然想起什么,低头一瞧,落在地上的血带着微微的黑色。 脑袋越来越重,视力开始模糊。渐渐地,前方被漆黑笼罩。直到最后一抹亮光消失在眼角,头一歪,失去意识。 房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惊醒,握拳缩在床角。一阵温暖扑面而来,下一秒,将我拥进一个怀抱。 “怎么,睡不着?”清越之音在头顶响起,不自觉放松了身体。 我嘟哝:“睡着了,只是又被你吵醒了。”语气中含着抱怨。 他哈哈大笑,抚着我鬓边的发:“这两日奏折太多,不自觉就忙到现在。”声音一顿,“你接着睡吧。”说完为我掖合被角。 乖乖地窝在他怀中,寻找一个舒适的位置闭目睡去。 等再次醒来,流霞已备好午膳。她也不嘲笑我贪睡,反而还尽心尽力为杨子玉解释:“今日有前线快报,所以皇上才没等姑娘醒来就匆匆离开。” 我点头示意了解,任她扶着行至桌前。只是坐下,才想起来她刚才说的话。 “前线快报?”偏过头,“怎么,青泽和谁打仗了?” 流霞“嗯”一声,乘了一碗粥,舀起一勺,再小心翼翼吹凉,放递送到我唇边。“张嘴。” “啊”顺从地听她的话,感觉到甜甜的八宝莲子粥滑入口中,香糯适宜,火候正好。 “是和大烨。大烨不知抽了什么疯,突然对暮云用兵。我们青泽与暮云是姻亲,自然不能旁观。”说着又道:“再张嘴。” 她耐着性子喂我吃完整整一碗粥,方才收了东西命宫婢拿下,陪着我到院子里去散散步。 这个时节应是绿柳夏茵,空气中弥漫的花香沁人心脾。只是面上的纱罩遮住了我的嗅觉,不能好好感受这夏日气息。 阿玉说我先前淘气,不小心竟把自己的脸都弄伤了,所以现在带着纱罩,尽量避免阳光直射,不然只怕一辈子疤痕都不会好了。 女子自然爱惜自己的容颜,所以我从来也不敢随意摘下。 “姑娘,许先生来了。”流霞附在我耳边说。 立马露出一脸笑,虽然旁人瞧不见,但还是希望能让他们感受到我的开心。 第42章 芭蕉不展丁香结(3) “爹爹。”叫着便朝着大步跨出。 “小心!”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下一秒,来人生生扶住我。口气听来有些生气:“怎么那么鲁莽,差一点就跌倒了!”知道他生气,挤出可怜兮兮的表情:“阿玉,人家不是故意的嘛。” 他只能弃械投降。 爹爹的笑声传来:“你啊,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幸好有圣上在你身边,不然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我嘟起嘴,“爹爹偏心,一来就数落我,只会帮着阿玉说话!”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我不依不饶,说脚疼,非让阿玉背着我。他无奈,只能蹲下身。我摸索着爬上去,高兴地做出驾马的样子,耳边尽是闷笑。 等回到院子,爹爹与我在房内说话。他似乎挺高兴的,“你有皇上照顾,爹爹也就放心了。” 我有些不安:“爹爹难道是要把我丢给阿玉,自己不管我了么?” 爹爹笑,半晌伸手拍拍我的头,似乎在叹息。“爹爹怎么会不管你?!只是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你能嫁给圣上,他必会疼宠你一生一世,要不然以你的性子,又有谁受得了。” 我却不生气,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惆怅,阿玉说他要给我一个婚礼,他说要让我成为他的妻子。可是我知道,这宫中早已有了一个皇后。虽然阿玉不喜欢他,但是我一点都不想跟别人共享一个丈夫。 但是我身边似乎也只有阿玉了。 我醒来在我身边的人就是他,是他一口一口喂我吃药,日日夜夜陪着我说话。他还告诉我,他要做我的眼睛,一辈子陪在我身边。 于是只能点头:“爹爹放心,我会好好呆在宫里,不给阿玉惹麻烦。” 爹爹满意地离开。 我独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一杯冷茶,犹豫许久,还是放回桌面。 隐隐听到响声,流霞欢叫着冲到我面前。她的奔跑带动一阵风,吹拂在我脸颊,竟也带进来生命的气息。 她献宝似地说:“姑娘,这是皇上命人送过来的衣裳,您瞧瞧…”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马改口道:“让奴婢为您换上,瞧瞧合不合身。” 我并不在乎她说的话,只是心里还是为她那样的遮掩而微痛。佯装从未听见,撑着桌子站起来,笑道:“快给我换上!”语气兴奋,只因不想让流霞有异样。 衣裙极为繁复,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层。还不容易穿完,大汗淋漓地仰着脸,问流霞我可美。 她诚恳地回答:“美,姑娘是流霞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不知为何,那声音里带了丝哭音,我亦只能恍若未闻。 晚间有人传命,说是太后召我一同用膳。张嬷嬷站在院中等着答复。 流霞平板回复:“我家姑娘身子不适,不能赴宴。”她说得镇定,但我知道她在害怕。因为她的声音里有丝丝颤抖,不是非常熟悉她声音的人是听不出来的。 张嬷嬷亦是无波无澜:“册封大典已是不远,于情于礼,姑娘都应当前去拜见太后。” 不忍让大家为难,我摸索着走出来,扶住门框,笑道:“既然如此,那清儿今日便去向太后请安。” 阿玉说他微服出游,在华都城内见我第一眼便爱上我。他接我进宫,想纳我为妃,可就在封妃大典前几日,我失足跌倒柱子上,不仅擦伤了脸,还撞到脑袋,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今日应当算作我第一次见太后娘娘。 晚间又是张嬷嬷来接我,因见我行动不便,还特意带了轿子。到了栖凤宫,流霞作我的眼睛。走了几步,张嬷嬷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对我说道:“今日宫内除了姑娘还有一位客人,是暮云国的国师。” 我并不惊奇,素日也听说过那位名唤凌芜的国师琴艺天下无双,诗词歌赋亦是精通,况且青泽皇后本就是暮云的公主,他会受到太后邀约也不足为奇。 一进大典,便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定在我身上。 略微不自在地晃晃脑袋,流霞立刻担忧地低声问:“可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没事。”故意忽视那道目光,跟着指引来到太后面前,下跪请安。 “起吧,你身子不好,先坐下。”太后心情不错,说话温柔,我心里不禁奇怪起为何先前阿玉不让我来见他母后。 谢恩起身,入席时险些被椅子绊倒,幸好一双手及时扶住我。那手宽大有力,应当不是女子的手。想来只有可能是凌芜了。 于是展颜一笑,“多谢。” “不用。”他回了一声,可声音中却带着苦涩。 忽然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以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早知如此,当初必不放你离开。”说完立刻松开我,退到一旁。 我心里惊奇,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满腹狐疑地坐下。然而不过一会,一切又都被我抛诸脑后。话说失忆后就是这点比较好,因为忘性也变大了,什么事都记不久。 今天的菜色很好,只是吃了不过几口,太后就开始叹气。 “哀家倒还真是想念你的手艺。” 她的话明显是冲着我来,只是我会做菜么?我怎么不知道? 干笑着应付:“太后若是喜欢,清儿就去学。” 她听了又不说话,气氛一时之间有点沉默。 我不善于没话找话,只知埋头吃饭。等将菜撤下后,太后方才放我离去。 当天夜里我似乎做了个梦,梦中也是一片黑,但我能感觉到床榻边坐着一个人。他的手轻轻抚在我的眼睛上,似乎在察看什么。过了许久,手又移到我的脸颊。我极力想睁开眼睛瞧瞧是谁,可身子无力,就连动也动不了。 最后,耳边只余无奈的叹息。那叹息中似乎还充满了怜悯,还有淡淡的悔意。 第二日流霞进来时我已呆坐半晌,任由她为我穿衣。她今天有些高兴,忙着手上的活还不忘对我说话:“姑娘,大烨和咱们停战了,真好!” 想到许氏的生意不会受到战乱的影响,我也不由点头:“的确挺好。” “听说是因为大烨国主寿辰两军僵持不下,受苦的尽是黎民百姓。三国国主皆怜悯苍生,决定议和。” 我听了只觉好笑,大烨先出的兵,现在一句天下苍生,难道一切就都这么算了? 大烨议和可以想是疲于应对两国兵力,但暮云和青泽的退让,又是因为什么? 想不通干脆就不再去想,等洗漱完毕,便扯住流霞询问凌芜的住处。她尚未细想便回道:“国师今日一早就离开华都了。听说是前去迎接大烨派来的使者,恐怕要几天才能回来。” 知道他还会回来,我也就放心了。直觉里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渊源,我实在很想问问他我们是否认识。 五日后,接待大烨使臣以及暮云国师的宴席在朝阳殿举行。按理阿玉应携皇后元华参宴,但他却告诉我希望是我陪着他前去。 流霞高兴得不得了,也不管我是怎么想的,就找出最华丽的衣服来为我装扮。心里知道这样逾矩之事不好,但却找不出话来拒绝。阿玉曾说我是他最爱的女子,那我又怎么能拒绝他用来表达真心的邀请? 换上衣裙,绾起长发,流霞为我在额头点上桃花钿,淡施脂粉。最后,取来面纱,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只是就连这眼睛,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阿玉亲自来接我,共乘龙辇直到朝阳殿前。 只怕不知有多少人要在背后嚼舌头,说我恃宠而骄,竟连龙辇都敢坐了。 “皇上驾到!”太监总管尖利的声音凭空响起,惊得我出了汗。但阿玉的手极稳妥地牵着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失神跌倒。 深吸一口气,跟着他的步伐平稳迈进大殿,殿中肃静威严,我知道两侧坐满了各级官员,心里也就更紧张了。 阿玉带着我一直走,最后停下脚步,让我坐下。不疑有他,乖乖落座,耳边却清晰可闻一阵抽气声。我顿时局促不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为什么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都好惊讶?! 手不自然地抚上扶手,想借由此给自己一点安全感。抚上上刻着凹凸不平的图案,下意识地描摹着,却在下一刻惊了自己。 竟是龙! 他带我坐上龙椅!这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他愿让我一个女子与他并肩而立。 心里的震惊难以描述,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是与阿玉相握的手下意识地使力。 他笑着说一些愿三国永修盟好的话,殿内附和之人无数。这次小小的战争,青泽虽帮着暮云,但算起来,也可以算是中立之国,所以这次宴会设在青泽,为的也是如此。 开场话说过之后就是歌舞,丝竹声充斥整个空间,阿玉才抽得空来剥水果给我吃。不安感慢慢消散,今天竟是我前所未有地安心的一天。 殿中歌舞暂歇之际忽然传来男子之声:“钺听闻青泽女子皆是能歌善舞,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得见夫人一舞?” 他口中的夫人想必就是指我,可是我哪会什么舞蹈啊。于是嘿嘿笑两声,又不知他身份,故而不回话。 阿玉笑道:“清儿身子不好,不能起舞。今日朕为钺世子准备了青泽歌舞,世子不妨好好欣赏。” 此后再无声音。 百无聊赖地坐了一天,等到宴会将散,就连屁股都痛了。耍赖让阿玉背我回去,他说此时臣下众多,难免失了面子。我知他说的是实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作势不理他,让流霞扶着我下台阶,仪态万千地走出大殿,身后是阿玉无奈的笑声。 他今日必然有许多事要与凌芜相商,想来是不会追出来。于是与流霞放慢了步子,感受着这幽幽凉风。 “这位姑娘,请问往哪里是出宫的路?”不远处响起男子的询问声。听声音,应是之前请我一舞的钺世子。 流霞为他解释一遍,他却仍是不懂,后来无奈请流霞带路。流霞犹豫,我笑着对她道:“你去吧,我站在这里等你。” 此话出口,她才稍稍放心,又嘱咐我几句“不要乱走”后才引着那钺世子离开。 知道自己绝对没本事走回去,于是乖乖站着,不敢挪动分毫,生怕流霞回来找不到我。 “清儿。” 不远处有人唤我,声音有些莫名熟悉,但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转向来人的方向,“是谁?”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感觉到有人朝我走近。 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并不喜欢这种陌生人靠近的感觉。他僵在原地,半晌,出声问我:“你怎么了?”声音极轻,仿佛害怕惊碎梦一场。 “你与杨子玉在一起了?” 我尚未回答,他就自己说起来。听他的意思,似乎我们认识。而且在宫中敢直呼阿玉名字的人,向来只有我。也不知他是哪路的神仙。 清了清嗓子,“请问你是哪位?” 周围一下子没了声音。 忽然鼻梁上有微风,鼻尖闻到一股清新的气息。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厉声问道。 我禁不住瑟缩,无辜地睁大眼睛。“我前些日子撞到脑袋,淤血堆积,所以眼睛看不见。”随即挺直腰板,“不过只是暂时的哦!” 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太医们都说以后是有可能医好的。 “你眼睛看不见了,难道就连脑子也坏了么?”他幽怨地控诉。 我诧异地挑眉:“你怎么知道?!” 他顿时哭笑不得。 “许姑娘…”远远传来陈希东的声音,我立时惊起,忙喊:“你快走,要是让阿玉知道我与你说话,肯定会被罚的!”阿玉一直告诉我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说话,人心险恶。 虽然我已经这么大了,自己知道分辨真假,可阿玉要是生气了,说不定会不许我出来走动。 话出口,却没有人回应。小心地伸手向前一摸,只有虚无--咦,难道他已经走了? “姑娘,”陈希东跑到我面前,“皇上有请。” 我嘟嘴:“我在等流霞呢。” 他好气又好笑:“您放心,微臣让人等在这里,您先跟微臣走吧。” 思考半天,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一起去往朝阳殿。此时殿内一片安静,想来所有人都已出宫了。 “清儿过来。”阿玉走上来牵我,将我带到一处凳子前坐下。“国师大人请。” 我还在生他的气,闷着不说话。 一只如玉般微凉的手搭上我的脉搏,想必就是国师凌芜了。 凌芜把了半天脉,又拨弄我的眼睛上下看了几遍,最后松开手,语气有些凝重。 “夫…”他话尚未说完便被人掩了口,渐渐走远。 第43章 只有春知处(1) 我心火更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陈希东守在一旁赔笑,想着法儿转移我的注意力,可我一等到流霞回来,便让她带着我回去休息。 刚刚爬上床,流霞便小声传唤皇上驾到。 闭上眼,侧过身子面向墙壁。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床前。 “清儿”他好笑地叫着。 继续无视,将被子拉上来,遮住半张脸。鼻子被捂着,呼吸不畅。憋得脸都红了,还是阿玉先投降。 他爬上来扯我的被子,然后连被带人一把搂进怀里,脸蹭着我的额头,他的胸口传来低沉的笑声,我伸手去推,却无法撼动分毫。 “生气啦?”他低声问我,“你别担心。国师说你的眼睛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而且脸上的疤痕也可以消除。” “真的?”知晓容貌不会有损,我马上忘记刚才的事。 他无奈地点点头,手抱着我,“自然是真的。”顿了顿,接着道:“再过几日,你就会成为我杨子玉的妻子,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你开心么?” “嗯”我愣愣回出一个字。 “在想些什么?”他有些不满地勒紧我的腰。 急忙摇头否认,一脸讨好地凭着感觉凑上去在他脸上“啵”地一声,然后咂咂嘴,缩在他怀里闭眼。他身子僵住,渐渐发烫起来。 “清儿”他又叫了一声,嗓子低沉。 “嗯”我不耐烦地哼出一声,“我困了”带着浓浓的鼻音,甚至连眼都不睁。 过了许久,他无奈一笑,搂着我睡去。 听得宫人说御花园里池塘中的荷花都开了,我来了兴致,让流霞陪着我去瞧瞧。在池中凉亭坐了一会儿,又觉得口干舌燥,流霞急忙去端冰镇的水果。 她走了不多时,身旁传来一阵压迫感。我支着脑袋倚在护栏上,甚至头也不回。“你来啦。” “你知道我会来?”男子难掩轻微诧异,在我身边坐下。 微微一笑:“那日夜深出现在我床边之人不就是你么,凭你的医术,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所以你定会来找我问个究竟。” 他轻笑:“我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我点点头:“我知道啊。”福至心灵,又打趣他:“但我也知道,我是不一样的。” 本只是开玩笑的一句话,谁知他竟沉默了。 顿时有些局促,连忙岔开:“话说你帮我看病,结果究竟是什么啊?我没什么大事吧?” “刀上的毒并不算厉害,可是与桃花散的残毒融合,产生了一种新的毒性。这也就是你的眼睛为什么会看不见的原因了。” “太医倒不曾提过桃花散残毒之事,”冷笑一声,“想必他们也知道这是皇室密毒。”稍稍停顿,“那眼睛会好么?” 他却沉默。 心霎时提起来,面上却仍不肯泄露分毫,无所谓笑道:“其实看不见也是一件好事,许多我不想面对的东西就全部可以忽视。” 凌芜把手伸到我的眼睛前,感受到压力下意识闭上眼。他的掌心轻轻覆盖上来,微微的凉意让眼睛舒服了许多。 “我亦没有把握,只能看天意了。”他声音里有些歉意,音调微微提起:“至于脸上的伤…” 笑着摇头:“我洗面时经常碰到脸上的伤疤,纠结成一团,自己都觉得可怖。只是转念一想,又觉着容貌不再也是幸事。” 他叹了口气:“杨子玉对现在的你依然是如珠如宝,若照我说,你不若一生留在他身边,也省去半世漂泊。” 笑而不答。 从我醒来装作忘记一切的时候起,我就不再抗拒阿玉。对着容貌尽毁、双目失明的我,他如果能够继续爱下去,那么陪着他一生一世,对我而言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我终究欠了一个人。 幽幽叹气,只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姑娘、国师大人”流霞请了安,退到一侧。 凌芜站起身,“不妨碍夫人赏荷,凌芜先告退了。” 我亦是微笑:“大人好走。” 直到凌芜消失在御花园,流霞才扭捏捏捏地问我:“姑娘,你与国师大人方才在说些什么啊?” 凌芜容貌不凡,对于这些身处深宫的小女子来说,自然是极易有好感的。再加上…流霞身上,还肩负着看顾我的使命呢。 不由冷笑,就算我装作忘记一切,阿玉始终没有办法对我完全放心。 “国师大人跟我说流霞是个大美人!”我大声笑道,立刻惹来流霞的嗔怒。听着她娇羞的声音,心里却一点点沉下来。 心绪飘远,不知不觉又想起昨夜的男子。他站在风中,想必还是一样的温润如玉。我的陌生,也不知会不会让他伤心。 “姑娘”流霞忽然开口,语气中已无先前的女儿心性。“刚才奴婢路过栖凤殿,听见里边吵吵嚷嚷的。” 栖凤殿? 蹙起眉,“可是太后出什么事了?你快扶我去瞧瞧。” 流霞应一声,急忙上前扶我起来,一路往栖凤殿而去。 此时已听不到任何吵嚷声,倒是有守在殿门前的男子上前说:“姑娘,皇上、太后都在殿内,您不如过会儿再来请安。”却是陈希东。 我蹙眉:“出什么事了么?”就连阿玉都来了,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陈希东笑道:“姑娘多想了。”只是声音里有着许多隐瞒。 我向来也不是爱好都管闲事之人,既然不让我进,那不去便是。正欲转身离开,却又听见一声尖利的太监声,似乎很是急迫:“陈大人,钺世子来了。” 成钺?下意识停住脚步。 “陈大人,到底怎么样了?”钺少尚未走进就已忍不住出声询问。 陈希东引着他一路走远,“李大人…” 李大人?李萧意? 莫是他出事了? “姑娘,怎么了?”流霞疑惑地问。 定了定心神,无邪笑道:“没,就是方才好像扭到脚了。”垮下脸,“我走不动了。” 流霞无奈地笑,随即找人抬来轿子,将我送回居住的院子。 进到卧房,让流霞奉茶,状似不经意般道:“流霞,我刚才听到陈大人好像提到皇后娘娘,话说我进宫那么久,从未见过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流霞语塞,半晌干笑道:“奴婢也不清楚。” “哦”,闲闲回一声,随即挑起眉,一脸神秘地对她说:“不如你去帮我打听一下皇后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见她一时不回答,想必是为难,于是再加上几句:“等我封了妃,到时候那皇后肯定会处处为难我。倒不如趁现在多掌握些她的消息,真到了以后,我也不至于被她压制。” 元华毁容我之事流霞应当不会忘记。现下果然,她听我掰出这么一个借口,深觉有理,马上一溜烟小跑而去。我耐着性子等待回音。 不过多时,流霞满脸是笑地回来。 “姑娘,你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多大的事!”她语带惊叹。 我心中更急,追问道:“什么事啊?” 她凑上前,小声道:“听说皇后娘娘被大烨使臣冒犯了!” 冒犯一国之母,这必定是要引起两国战争的。是谁那么不知好歹? “是谁?!”心中想着嘴上不由问出来。 这次流霞倒是有些犹豫了,支吾半晌,才模模糊糊地说:“好像是个叫李…什么意的,听说是大烨兵部尚书之子,前些日子剿匪有功,封了礼部侍郎。” 犹如惊雷而下--果然是他。没想到他已开始入仕,而且还随着钺少出使青泽。那日宴会后他来与我说话,我装作不认识他,本意是不愿他为我以身犯险。可没想到现在,他却是自己惹祸上身。 只是元华自从掳走我后,就被阿玉关在寝宫禁足。她又是如何与李萧意见面,并且产生“冒犯”? 心中疑惑愈甚,不愿呆在这里死等消息,干脆让流霞去端一盅汤,放在食盒里提着,两人晃到栖凤宫。 陈希东并不在,守着的是禁卫军。 流霞上前与其交涉两句,宫中众人皆知我深得皇宠,杨子玉待我如心头肉,哪怕我做了再任性的事,他都是一笑了之,更何况现在只是要进个栖凤殿。 流霞回来,轻声对我说:“可以了。” 我点点头,扶住她的手进到大殿。一阵女子的哭诉声萦绕耳边。 不由冷笑,还当真是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你怎么来了?”阿玉疑惑地声音响起,他快步走过来揽住我,流霞识时放开。 我仰着脸,隔着面纱依旧笑得灿烂:“我听陈大人说你连早膳都没吃,怕你饿了,所以带东西来给你吃啊!”语带娇嗔,却不显甜腻。 他自然是开心的。 拉着我坐下,低声道:“你先做着,等我处理完事情再来吃可好?”说完不等我回答就离开。 嘴角僵着笑,清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其中有炙热的,亦有冷如寒剑。 “陛下,钺深信李大人绝不会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还请陛下查清真相。”钺少的声音再空荡的大殿中回响,他到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冷静,不似以前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钺世子是说本宫说谎了?!”元华的声音极为尖利,此刻又是情绪激动,一时竟震得我耳膜生疼。 “钺不敢,只是觉得此事应当等李大人醒过来再行决议。”他依旧不慌不乱。 醒过来?那就是说李萧意此刻是昏睡着? 阿玉略一沉吟,道:“钺世子说的也是。”转向元华:“爱妃莫急,等李大人醒来,朕必为你讨一个公道。”这话倒是帮了钺少大忙。 谁料元华却连阿玉的面子也不给,哭哭啼啼道:“既然陛下不相信臣妾,臣妾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倒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上!”说完就是一阵惊呼声,随即此起彼伏的慌乱。 等到吵闹平息,却是太后的叹息伴随这元华的抽泣:“你这又是何苦,即是大烨使臣不对,哪怕有损两国邦交,皇上与哀家都必不会教你委屈。”又是叹气,转向杨子玉,话语是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儿,哀家相信皇后不会是说谎的。你现在就把这大逆不道的贼子关入死牢,然后修书交与建安帝。”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倦:“都退了吧,哀家累了。” 之后一阵衣料摩挲,大殿又沉默下来。 “来人”,杨子玉下令,禁卫军冲入大殿。 之后的事都是按照太后的旨意。 保持着微笑,因为元华哭得实在凄惨,阿玉只得送她回宫。流霞上来扶我出栖凤殿,走到一半,忽然摸到自己腰上的玉环不见了,忙命流霞去找。 身后有人跟上,他带着淡淡笑意:“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亦是挑眉:“难道钺少希望清儿死么?” 他不理会,自顾自说着自己的:“钰哥带着冷香走了之后,当天夜里就折回去找你,可是翻遍皇宫上下,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最后惊动侍卫,中了一箭。” 他说得平淡,我听着却是翻江倒海,可只能睁着一双无用的眼,笑得风平浪静:“是么?” “你不信?”他诧异,“清儿,你从来都不会怀疑钰哥的。” 我点点头,笑道:“以前的清儿确实不会怀疑世子爷,可是现在的清儿已无法再相信别人。”我曾把信任给了成钰,可成钰回报我的却是用我交换他爱的女子。就算他曾回去找我那又怎样,已经给出的伤害,岂会如此轻易就能遗忘? 钺少想必不能体会我的心情,语气不由带了埋怨:“箭上有毒,钰哥好不容易逃回去,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月。怡亲王知道冷香被掳,钰哥受伤,当即请命攻打暮云。可是因为青泽帮忙,久攻不下,圣上不愿再浪费兵力,祸害百姓,所以命我与李萧意前来谈和。” “钰哥以为你出了事,内疚不已,甚至到现在都还有些萎靡不振。却没想到,”他别过眼,“你还好好活着,并且过得不错。” “不错?!”不由提高声调,笑着望向他的方向,一字一句:“钺少,现在应是柳絮纷飞,百荷盛开的美景吧,可是我却一分美好也看不到。钺少瞧瞧我的眼睛,我过得很好么?” 伸手抚上面纱,轻轻一扯,侧过右脸对着他:“钺少瞧瞧我的脸,清儿是否过得很好?” “你…”他说不出话。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将面纱重新罩上,只有一句话落出。 “你放心,我必会救出李萧意。” 阿玉来时我正假寐,他以为我睡着,自是让流霞退下,自己坐于床边瞧我的脸。 我知他心中一直觉得歉疚,毕竟若不是他,若不是元华,我绝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所以平日里他对我百般宠爱,除了喜欢我之外,还含了一分补偿。 “陛下”,门外传来流霞的声音,刻意压低,生怕惊醒我。“国师大人来了。” 凌芜?他怎么晚了为何还在宫内? 杨子玉稍一踌躇,起身出门。门外有细碎的交谈声,他们竟就在外间谈了起来。 往常不论阿玉如何喜欢留在这里,但公事私事他向来分得清楚,从来不曾在我院里谈论国事。心中疑惑,下意识屏住呼吸,在夜深人静的环境下,尽管他们说得很低,但还是能够听清楚。 “自然是要杀的。”杨子玉道一句,语意坚决:“有了这个理由,我们对大烨出兵就是名正言顺,绝对不可放过。” “我素日听闻过李萧意,以他的为人,他绝不可能承认。”凌芜担忧道。“若是他态度强硬,到时只凭皇后的一番话,只怕难以服众。” 沉默半晌。 “那就先杀了他。”杨子玉冷漠地吐出这句话,“对外说是畏罪自尽,又有谁敢说闲话。” “可是,”凌芜仍在犹豫,“他与清儿似乎相熟,你不怕清儿伤心?” 李萧意曾与我一同到千圣雪山,而且他当日推出星辰代我为冷香换血,凌芜自然能够猜到我们之间有些什么。 阿玉的声音变得不再那么寒冷:“清儿已经忘记了以前的事,”微微停顿,“区区一个李萧意,她想必也不曾放在心上。” 后来的话都无关紧要,我只望着眼前的黑暗,四肢变得冰冷。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局,就连元华那样刚烈任性的女子,也愿意为了国家承受名节上的侮辱。 青泽、暮云根本没有停战的意思,却愿意接受和谈。到时天下尽知大烨无德无行,得寸进尺,该诛。 所以一定不能让李萧意坐实这个罪名,可是三日之内,我又该如何救出他? 一夜未眠,第二日难免萎靡。 流霞为我更衣时郑重提示皇后禁足令已撤,从现在开始,尽量避免出门。 我甚至没有心情再去装傻,只在心中冷笑--立了大功,修得的正果便是重获自由。 以元华的脾气,若是再遇到我,不知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她是那么心高气傲的女子,与杨子玉成婚不久,阿玉竟然就要纳妃,她不能承受,自然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我身上。 如果我不是处在这样与她对立的方向,或许她还不会这么对我。 如果… 心思一转,不禁笑起来。 午间借口要睡午觉,把下人都支出去。凭借着记忆,摸索着出了院子,一直往皇后寝宫而去。 路上碰到宫女,自然要她们帮一把手,可即便是如此,也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走到。 命人通报,不一会儿,当初绑着我去的那个小丫鬟出来见我。 第44章 只有春知处(2) 数月未见,她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想来元华也是如此。 她领着我进了内殿,面对嚣张的元华,我第一句话便是“要与你做个交易。” 她诧异而笑,笑声饱含轻蔑:“你身上难道有什么是本宫没有的么?!” 我不理会,镇定自如地将先前想好的话说出来。 “我身无长物,但是有一样东西,是我有而娘娘没有的。” “大胆!”宫婢厉声喝道。 “那便是皇上的宠爱。”我面不改色,“娘娘与皇上成婚不过半年,皇上便要再娶,而且娶的是商贾之女。娘娘生来便是一国公主,出嫁亦是母仪天下。可是若我进宫,娘娘难免被天下人所耻笑…”微微一笑,“皇上宠我、爱我,只要我想,终有一天”,仰头旋转一圈,轻笑道:“这里的主人必定是我!” “你…”元华气结,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语气一转,嘲讽之意难掩:“你不过就是个丑八怪,你以为一个瞎子凭什么能当一国之母!” 不动怒,甚至就连表情也没有变化:“你害我之后便被幽禁,你自然清楚我在阿玉心中有多重要。而我向来善妒,决不能容忍与他人共事一夫。到时,一个被休弃的公主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反之,只要娘娘能帮我做一件事,我此生对娘娘惟命是从,就算娘娘要我的命,我也不会反抗。”如果用我的一生可以换来李萧意的性命,那么就当做我无法履行承诺的补偿。 耳畔没有任何声音。 知道她在思考,所以也不多话,静静垂手站着。 过了许久,元华才开口,声音里尽有掩饰不住的疲倦。 “好我答应你。”微微一顿,“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只是事成之后,我要你永远从青泽消失。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和皇上面前。” 我微笑颔首,脚步踉跄地出了内殿,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怎么了?”他充满暖意的嗓音充斥着我周身,随即有些不悦道:“皇后找你来?她有没有为难你?” 我连忙摇头,扬起一脸笑:“阿玉,我马上就要嫁给你,以后跟皇后娘娘就是姐妹了。可是这么久你也不带我来看看她,那我就只好自己来啦。” 他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哦,那你们说了什么?” 偏过头装作仔细思考,半晌,摸着肚子扁嘴道:“我饿了,记不清了。” 他伸手轻轻捏着我的鼻子晃了晃,笑道:“那我先陪你回去吃饭。”说完揽着我慢慢回院子。 他竟然没有追问下去,难道是因为他以为我真的已经失忆,所以不加防备么?心中疑惑愈甚,总觉得一切似乎都太过顺利,无论是元华答应我的过程,还是阿玉自己带过话题的遮掩。 可是…现在除了选择相信,我也无力再做其他。 连着几日都不曾见过阿玉,流霞怕我失宠,向来都很紧张他身边的情况。我为李萧意之事担忧,她却以为我是因为阿玉烦恼,自然将事情全部告诉我。 “听说皇后娘娘突然矢口否认自己曾被李大人冒犯,大烨使臣认为是皇上故意为难,两国关系日渐紧张,只怕又要打战了。皇上现在天天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与大臣商讨对策。” “那阿玉岂不是头疼死了,”蹙眉,“我还是去瞧瞧他吧。” 流霞立刻欢喜地应和:“好啊,那奴婢马上去准备。” 所谓的准备就是炖一盅补汤,然后再为我换上一件漂亮衣服,打散发髻重新把头发绾起,插上步摇。等到所有东西都弄完,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了。 走到御书房,里面静悄悄。太监们识得我,自然不敢阻拦,只是不许流霞跟着进去。 我眼睛不便,阿玉政事繁忙,所以一直以来,我真正的眼睛就是流霞。可御书房毕竟不同于别的地方,因此也不强求。命流霞守在门外,自己提着食盒推门而入。 房里燃着龙涎香,闻着让人心里舒坦。 “阿玉”脚下一绊,整个人顿时向前扑去。 下一秒,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又那么不小心。”他好像有些生气,“要是以后没有我在身边,你岂不是摔惨了。” 感觉到他今日心情不好,也不敢撒娇,只是攀着他的肩站稳身子。手上的食盒早已丢出,估计汤已经不能喝了。 双手摸索着到他太阳穴,并起食指、中指,在穴位上来回轻按。“阿玉你不舒服么,脸怎么凉。”担忧地问。 他“嗤”地一笑,道:“还不是被你气的。”声音中充满宠溺。 知他已无大碍,我扯着他的手:“陪我出去走走吧,听说御花园里的荷花开得可好了。” “好”,他无奈地应下,揽着我出了御书房。沿着碎石小道一路走下去,他的手很温暖,宽大得可以把我的手完全包覆其中。 “你还在为皇后娘娘的事生气么?” 他一愣,淡然道:“身为一国之母,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引得两国交恶,自是当废。”他说得平淡,我却是惊住。 “她是暮云公主,若是废后,只怕与暮云关系又会产生裂痕,阿玉你不要冲动!”我急急说出这番话,实在不愿元华因为我而落得那样的下场。 谁知杨子玉却是笑起来,垂首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喜滋滋到:“你会为我担心,真是让我好高兴。”微微停顿,接着道:“你放心,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我已让人将元华关了起来,她说的那些话没有别人知晓。只要过了今夜…”他忽然噤声,“到了,这荷花还真是如你说的那般好。” 我敷衍着应答,脑海却被他的话占满。只要过了今夜…难道他的意思是按照先前的计划来个死无对证么?! 凉风习习,可冷汗还是不断冒出来,濡湿了衣裳。 “很热么?”阿玉回转过身,手自然而然探上了我的额头。 下意识侧首挡过,诺诺道:“可能是昨夜吹了凉风,今天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那就先回去休息吧。”他担忧道,唤过流霞上来搀扶,“晚些时候我去看你。” 点着头靠在流霞身上,渐行渐远。身后有一道炙热的目光一直定在我身上,我知道是阿玉。 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没用,我看不见,不能去找钺少。我甚至没有办法走出这个后宫。 惟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爹爹说虽然我是嫁入皇家,但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要为我置办嫁妆。所以前几天他就离开青泽,回了凤凰。哪怕我真的因为救李萧意出事,至少不会连累爹爹。 “夫人”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流霞停住脚步,侧过头对我说:“姑娘,是钺世子。” 我颔首示意明了,抬头微笑道:“我与世子还真是有缘,竟然能在这里碰到。” 他亦是笑:“钺方才还在想找个时间去拜访夫人,没想到一转眼夫人就在眼前。” “哦,世子找我有事?”挑眉问道。忽而想起什么,偏过头对流霞道:“我忘了问阿玉晚上要吃什么,你现在去问问,到时也好准备。” “可是…”她很不放心。 我继续宽慰:“我正好与世子说说话。阿玉说我亦是大烨人,正好可以问问故乡是什么样子。” 她被我劝服,才慢慢离去,时不时回头打量钺少两眼。 脚步声消失,我立刻肃声道:“他们可能在今晚就会对二公下手,你必须尽快救他出来!” 他并不是十分慌张,放低声音道:“我听说了皇后翻供之事,谢谢你了。守卫中有我们的人,救人不是问题。”轻轻停滞,“如果得手,今夜我们便会离开华都。那你呢,清儿,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 “回洛阳么?”嘴角浮起嘲讽的笑。“哪里还是我容身之处?” 钺少不悦道:“清儿,从来没有人抛弃你,只要你肯回去,莫说你许氏富可敌国,家宅无数。再者…再者钰哥不会不管你。除非,”似乎他早已这样认为,而不是单纯的除非。“除非你爱上了杨子玉,所以你不愿离开青泽。” 他自说自话:“如此也好,他这样宠你,将来必是宠冠六宫,封后也不在话下。你不愿走,我也能够理解。” 原来他就是这么看我,认识十多年,终究还是不能懂得。或许在他眼里,我永远只是怡亲王府的小丫鬟,本就应与小厮婚配,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可现在竟然有机会纳妃封后,自然应该喜极而泣,好好珍惜。 冷笑:“钺少说的极是,清儿不愿离开青泽,皆因我爱上了青泽的皇帝陛下,愿用一生相伴。今日所做,只为了却故国恩典,钺少不必记挂于心。”想了想,还是留下四个字:“就此别过。” 别的不仅是故人,更有以往所有的情感。此次事情了解,我就安心嫁于阿玉,留在华都。 钺少沉吟,最终还是选择尊重我的决定,告辞亦是永别。 阿玉说过晚间来看我,但是直到夜幕全黑也不见踪影。我担心救人一事,所以一直坐在窗边忐忑,流霞催我就寝数次,我都仍不动作。怕她困倦,再伺候我洗漱之后便让她先下去休息,自己卷了一床薄被靠在美人榻上,头支着窗沿。虽然看不见,但心底却莫名感觉到今日必是星辰满目。 院中忽而一响,极其轻微。我自从失明之后听力特别灵敏,就算细小的声音也可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这样明显的声响。随即又有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这声音听得耳熟,我探头低低唤一句:“谁?” 喘息声立时停住,随后脚步声往我的方向过来。 “清儿,是我们。”是钺少的声音。他说得有些费力,似乎很艰难。 我惊起,摸索着去打开门,让他们进来。门一开,一股腥热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整个心都吊起:“怎么了?!谁受伤了?!” 回答我的却是李萧意弱弱的声音:“你…你想起来了么?”虽然语气,但其中分明有带了欢喜。 我眼一热,急忙伸手去扶他,摸到的似乎是胸膛,温热的液体流了满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钺少急道:“我去晚了…该死!”他这句该死说的自然不是我,而是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干净利落,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分明。 李萧意受伤,血流的这么多,想必院外亦是一路血迹。而且我现在满手都是血,想除去也没时间了。 福至心灵,抓住钺少的手道:“你挟持我,杨子玉一定不会为难你们的。” 钺少只是微微一愣,不过转眼颈上便传来淡淡凉意。 “不要…”李萧意艰难道,“不要利用…” 他话尚未说完就被钺少一句“闭嘴”打断。听着李萧意无力的声音,伤定是很重。 门上传来叩门声,流霞迷迷糊糊地嘟哝:“谁啊?!” 院门被拉开,流霞惊叫道:“皇上,这…”话未说完就停住。 钺少押着我出了房门,耳边顿时传来流霞的抽气声。“姑娘!”她大叫,似乎想要冲上来,却被钺少止住。 “你想要什么?”阿玉的声音极为镇定,无波无澜。 钺少冷笑:“我只想要我们能够安全离开。” “做梦!”他狠狠吐出两个字,“李萧意凌辱我青泽皇后,只要朕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是么,”钺少冷哼,刀尖向我的皮肤逼近一寸。 知道他下不了手,一闭眼,干脆自己微微往前倾,颈部细嫩的肌肤亲吻上锋利的刀尖,一阵刺痛传来,忍不住暗自呼痛。 “等等!”杨子玉大叫。 钺少亦是怔住,忙稳了稳心神,笑道:“陛下意下如何?” 有液体拴着肌肤流进衣襟内,全身止不住战栗。我哀哀唤他:“阿玉,救我…” 他却没有马上回答。看来我在他心里,也并不是那么重要。至少,没有办法与江山想比。 “陛下,天下女子无数,万不可因小失大。”他身边似乎有人在劝谏。 红颜误国,不过区区一个女子的轻贱性命,纵是丢了又如何。 却闻阿玉隐隐呵斥,复而响起他的声音:“好,朕放你们走。不要伤害夫人。” 钺少舒了一口气,挟持着我往前走,命令他们都退出去。 我心头涌起感激,至少阿玉是真的相信我,真的关心我,真的不愿我死。 刚刚迈开步子,突闻耳后响起利剑破空之音,直直朝着李萧意的方向而来。心中一震,大呼“小心”,还未等自己反应过来便推开李萧意。 下一瞬,利剑没入腹中。 瞬间皮肉仿佛被撕裂开来,身子无力瘫软下去,落入一个怀抱。 “清儿!清儿!”他急切地唤我,他的身上一样温热,粘稠的液体将我们融为一体,仿佛就是同生的孩子。 喉间微痒,忍不住轻咳起来,却有液体顺着喉咙流出来,顺着嘴角慢慢滑落。 “我、我没事。”说话也变成一件费力的事,我扯住他的肩膀,“你们快走…咳…我没事。” 李萧意搂紧我,我的耳朵贴上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很急,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铁甲作响,应是侍卫将我们围了起来。 “为什么?”耳边传来阿玉低低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悲伤和失望。 嘴中充斥着腥甜,一张口,又是源源不断的血液。“对、对不起。”努力微笑着,明知自己双眼看不见,还是拼命盯着阿玉站的地方。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我是假装失忆,可还是愿意陪我演这一场戏。他故意与凌芜在我窗前说出整个阴谋,他默许元华与我的交易,他所作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试探我。 试探我是否真心留在他身边,试探我是否可以遗忘过往。 可是我终究是要负他。 “我、我是真的…”我是真的想要陪他一生,真的想要弥补对于他感情的亏欠。 “我知道”杨子玉低声道,“我知道那日你与钺世子说你爱我,愿意一生相伴。我是真的相信。” 忍不住苦笑:“你相信,但你仍然设下这个圈套,将他们逼来我的住处。所为不过就是测探我么?” 他愣怔,半晌,苦涩道:“清儿,你曾离我而去,我不想再承受那样的痛苦。我所作,只是希望证明你真的爱我。但你到底是叫我失望了。” 痛苦蔓延到四肢百骸,生命仿佛一点点流失,眼皮重得像是压上千斤巨石。真的好想睡过去。 “可是我毕竟不爱你。”肺部涌上一团热气,剧烈地咳嗽着。 李萧意紧紧抱着我,急急道:“别再说话了!别再说话了!”他的声音满满全是恐惧。若我就此死去,他又该如何。 艰难地保持脑中仅剩的一丝清明,朝杨子玉伸出一只手,下一秒,立刻被人紧握住。他的吻轻轻落在我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手中,温热的、散发咸涩味道的液体。 “阿玉…我求你,不要伤害他们,”使劲咽下涌上来的血,可还是有丝丝从嘴角溢出,“你答应…答应我好不好?”哀求地望着他,眼泪亦是忍不住流下来。 “我最后一次求你…让他们离开…” 神志渐渐模糊,坚持不住闭上眼。 “求你…” 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人抱起,他不断在我耳边说不要睡、不要睡。那个怀抱冰冷如冬日的水,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不想让我有事。 但是意识流散,这一次,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伴你一世了。 第45章 谁共我,醉明月(杨子玉番外)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离萧是祖辈创下的门外,听说我的祖先,在他尚是太子之时曾到大烨历练。在离萧河畔他遇见了一生挚爱的女子。那女子却是当时大烨权倾一朝的公子无双。 他们分分合合,纠缠一世,最后在洛水一战中双双失踪,再也不知去向。有人说他们同归于尽,亦有人说他们双双归隐。 不论如何,祖辈创下的离萧派却是流了下来。 我出生之前,母后已是宠冠后宫。在我出生之后,父皇便将我封为太子,将来君临天下。母后却常常因此担忧,毕竟后宫多是非。 她恳求父皇将我送到离萧学艺,这样即便将来神仙险境,至少能够自保。 所以我的童年,便是在大烨度过。师傅、师兄弟皆知我身份尊贵,从来不敢大骂欺辱,日子过得无聊至极,只能将经历放于武学之上。等到学得差不多了,我就提前拜别师傅下山游历。 那日在子衿楼,是我第一次那样心动。 本来只是找个地方稍作休憩,可才饮了一口茶,就听见身边人发出惊叹声。 下意识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门外,两位女子婷婷而立。其中一位貌美如花,身着蓝色衣裙,举手投足间皆是无世风情。可我的目光却只能绞着在她身边的绿衣女子身上。 那女子眉目如画,清新自然,微微垂了首,眉目间带着女儿家的娇羞。见大家都在看她们,她似乎有些窘迫,伸手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如星的眼眸,像一只小鹿一般慌乱。 我竟忍不住笑出来。 从前也曾瞧过一些才子佳人的闲书,但却从不相信那样虚假的所谓一见钟情。可是今日,我的心却实实在在被拨动。仅是看她一眼,我就心生欢喜。以后登上皇位,难免寡言寡笑,如果有这样的女子陪在我身边,那么日子一定会欢快许多。 可就在这个时候,母后派人来寻我,只带来四个字--皇上病危。 我心急如焚,只想立马奔回青泽,可心里却分明还挂记着那个如精灵一般的女子。 趁着夜色潜入怡亲王府,原是想偷得边防布兵图,毕竟父皇如果有个万一,只怕大烨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可却在屋顶上瞧见她。 心中一动,飞身落下。 半带笑意半带真心的表白把她吓得半死,我却只有欢快。喜欢看她手足无措,喜欢看她落荒而逃。那时我就开始谋划如何将她骗回青泽。 准备好了一切,却独独没有想到,上了花轿,仍然没能娶到她。 再见已是在青泽,华都。 暗探将桃花镯子呈上来,心便凉了一半。命陈希东连夜赶往漠城,等他将人找回来时,我已等得太久。可第一眼见到的仍不是记忆中的容颜。我甚至没有办法想象,如果那天没能见到清儿,我是不是真的会杀了陈希东。 可到底她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要让她成为青泽皇后,成为与我并肩而立于世的女子。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她还是选择离开。 看见那男子,我便知他是成钰。那样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那样的人,只有他,才能让清儿动容。 她甚至愿意死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在他们跳下去时,我能握住的只有一手空气。 愤怒难平,命人将桃花散给冷香喂下,再将她鞭打后悬挂与城楼上。我想,若是清儿活着,她一定会回来。若是她死了,那这女子也就陪她一起去吧。 机关算尽,我早应知晓,她如此美好,心动的不知我一人。 失去她,我依然还是青泽的帝王。每日里天不亮便起身早朝,更深时仍旧坐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日她躺在我怀里,手脚一点点变得冰凉。长长的睫毛覆盖住那双让我倾心的眼眸,遮住所有过往,就连伤心也变得迟钝。 这世上太少有人能够遇到让自己动情的人,更少有人能够留住那一份感情。 我不是幸运的人,所以我也留不住。 门外传来低唤,“皇上,太后来了。”是陈希东。 扯了扯嘴角,才发现自己动不了分毫。干脆加大力气抱紧怀里的人儿,不做回答。 陈希东又来说了几次,终究还是慢慢安静下来。 身子疲倦,终是忍不住拥着她靠在墙壁上缓缓闭眼。 怀中的空虚将我惊醒,睁开眼睛,满室只有空寂。怀里空无一人。 我发了疯一般冲出房间,门外跪着陈希东和流霞。 我扯住他,发狂般质问:“清儿呢?!” 他深埋着脑袋,恭敬却含着怜惜:“皇上,太后已经将人带走。此刻,”他微微一顿,“只怕已在回往大烨的途中。” 我愣住,终是无力地瘫痪在地,干枯的眼眶瞬时如寻找到了水源,不肯停歇地掉落。 我答应过她不会责罚放箭的陈希东,不会惩处照顾不力的流霞,不会伤害连累她的钺世子和李萧意…她担忧那么多人,她放过那么多人,却终究不肯放过我。 让陈希东搀扶着上了城楼,远方只剩一个墨点。她选择离开青泽,她说她只想葬在故乡。葬在凤凰许宅的梅林中,此生梅香长伴。 她不肯放过我,我亦只有自己放过自己。 “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怔了怔,这声音太过突兀,将回忆全数打散。 微微皱眉,伸手揉了揉额角,忽然想起那日清儿端了汤来御书房,亦是这样为我轻轻揉着太阳穴,一脸担忧。 哪怕她只是为了救人,我依然无法忘记。 “不见。”淡淡吐出两个字,将目光重新移回奏折。 陈希东却不肯走:“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皇上好歹还是见见吧。” 随手将桌上的砚台摔下,砸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陈希东立时闭了嘴,让我得到安静。 皇后? 嗤笑,若不是还需要暮云,我何以会让她继续留在皇后的位置上。 若不是她,清儿何以会双目失明,何以会容颜尽毁。 只是,若不是她,或许我也不会有那一段欢快的日子。 清儿醒来第一眼,惊慌失措,她看不见,也记不起所有事。我心中虽有疑惑,但装作相信她。甚至安慰自己,或许她是真的失忆了,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可是她在梦中,却喊出成钰的名字。那一刻,心如死灰。 但她愿意骗自己,我又如何让不能骗我呢。 只要她肯留下来,欢欢喜喜成为我的妻子,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人总是难以满足,得到好的还想得到更好的。我得到了她长伴身侧,却又开始贪求她的真心。甚至不惜用陷害李萧意之事来做诱饵,看看她是否可以抛开过往。 最后得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我执着了那么久,苦求了那么多,到最后,只剩虚无。 这一次,我是真的失去她了。 第46章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1) 清心居里的桂花树开了,花朵茂密地点缀着大树,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一阵风过,乳白色的花朵纷纷坠落,有的甚至乘风飘进窗内,落在衣上、鬓间,香气充斥了整个空间。 星辰进来,瞧见的便是这个场景。她一惊,急急去了衣服来披在我肩上,忍不住责骂:“姑娘怎么这么不知爱惜身子,这下风一吹,只怕又要生病了。”说了几句,见我脸色苍白,又不忍再骂下去。 讨好地冲着她笑,把衣襟拢紧,“这花开得真漂亮!” 她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自然也是一番赞叹。回过神才发觉又被我绕开话题,气愤地把药端上来,看着我愁眉苦脸地喝下。 这药漆黑无比,味道却不错。只是每次我都装作很难喝的样子来诓她,这样无论我犯了什么错,星辰就会拿药来惩罚我,不会再唠唠叨叨。 将药碗递还给她,继续转向窗外,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美景。 自从眼睛可以看得见之后,我总是非常珍惜一切。 那日醒来,马车已进入大烨境内。 李萧意面若死灰地将我抱在怀里,却在见我睁眼之后,欣喜若狂。在漠城碰上琴月。我这才知道,凌芜曾在箭上下药,那药可使人假死,三天之后方会苏醒。他原意是想帮我救李萧意,没想到阴差阳错,救的是我。 琴月还带来了凌芜配制的药,敷在眼上,过了几天,能模模糊糊瞧见东西,到现在,除了强光不能直视,以及光线稍暗便无法看清之外,其他一切都好。 我跟着李萧意回到尚书府,住在清心居,每日由星辰照顾起居。而他,因为这次谈和之事出了岔子,每天都忙得脚不着地。 “姑娘,二夫人来了。”星辰附在我耳边轻声道。 举目望去,二夫人一身素衣,气质清华地走了进来。 我要起身迎接,她却快步走到我身边将我按住。“你身子不好,不必在意那些虚礼。” 经此伤,虽然侥幸活命,但身体的确大不如前了。就连走两步路,也要累上半天。因此也不多礼,请她坐下。星辰连忙沏茶。 二夫人目光慈爱地看着我,与我闲话家常。说了说洛阳城内时兴的装扮,各家大人最近的喜事忧事,话才慢慢转到我身上。 “我原先想着你身子弱,不如先等一段日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谈婚事。”她一顿,笑道:“可意儿已是等不及了,三天两头催我筹备婚礼。”目光转向我,“你的意思呢?” 我笑了笑:“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她这才放了心,与我寒暄几句后起身离开,眉眼间是掩不住的高兴。 她想必早已知道李萧意对我的感情,所以李萧意生病那日,她瞧见我并没有疑惑,甚至十分自然地将昏迷中的儿子交给我。 抬起头,见星辰愣愣地瞧着落英缤纷,眼眶中含着泪,可其中又分明有着欢喜。 悄悄别过脸,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自从伤好后,皮肤便一直是这样病态的苍白。吃了多少补药也不管用。或许,是在那道伤中,血都流尽了。 晚间李萧意回来,告诉我杨子玉把和谈书送了来。他眉目间是淡淡的疲倦,星辰心疼地又是端水又是递茶。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如星辰一般,只求成钰开心,自己甘愿无名无份地守在他与他未来的妻子身边,或许就不会有这许多波折。 “清儿” 被他从沉思中唤醒,抬起头,对他灿烂一笑,这才发现星辰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 他走过来揽住我,头埋在我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闷闷道:“我听娘说你答应婚事了。” 我点点头:“是啊,难道你不想娶我了么?” 他立刻抬起头,紧张地望着我,大声否认:“当然不是!” 我哈哈笑起来,他才知道被我耍弄。眸子里浮出笑意,轻轻在我脸颊映上一吻。我微微僵住--他吻的地方正是我脸上的那块伤疤。 心中一暖,我明白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他并不在乎我的容貌如何。 “现在青泽之事也告一段落,正好可以开始筹办婚事。”他笑意融融,让人如沐春风。 “娶我你真的不会后悔么?”忍不住想要确定,只因这样一块美玉,就要完完全全属于我。虽知他心里有我,但到底忐忑。 他笑意愈甚:“此生不悔。”四个字如烙印一般烫在我的心上。 目光流转间心微动。 爹爹举家从凤凰搬到洛阳,在城内寻一处地方购置了宅子。就连姑姑全家也跟着过来。 听爹爹说,容君表哥在生意上颇有头脑,已成为他的帮手。 我自然觉得欣慰,现在所有事情似乎都已上了正轨。 出嫁那日,红绸绵延十里长街。爹爹为我置办嫁妆无数,想让我嫁过去不至于因是商人之女而遭人看轻。盖着红盖头,爹爹亲自背着我出门,上了花轿,帘子落下的一瞬,心中隐隐闪过落寞。 又是一年七夕,街上人山人海。 李萧意着红袍,跨坐在高头大马上,满目春风得意。 想起去年七夕,我到青楼去寻成钰。便是李萧意第一眼发现我,抬眸对我一笑。而现在,他马上要成为我的夫君。 众人皆知今日礼部侍郎娶亲,他又容貌俊秀,一路引得尖叫无数,我听得好笑。先前光是装扮就花了一夜时间,早已有些体力不支。斜靠在车壁上,闭目休憩。 “夫人。”星辰在外喊了一声,从帘子偷偷递进来一块糕点,“您先垫垫肚子。” 尚未拜堂,她就已改口。 心里温暖,接过糕点,掀起盖头一角,拉起车帘露出一条小缝,笑着对她道:“谢谢啊。” 没料到我这么大胆,她下了一跳,伸手就来把帘子扯下。不过一瞬,我就看见远处有人纵马而过。其中一人,分明就是成钰。 许久不见,他消瘦了不少,脸色苍白,看起来比我还差。 只是一个晃神,帘子已落下。 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却不愿去猜测。可他焦急的神色一直停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轿子落下,轿框上传来几声轻响,知道是踢轿门。肃了面容,将手神给前来搀扶的喜娘。 下了轿子,手中被塞入红绸。那样温柔的气息,相隔多远也能够感觉得到。展颜一笑,握紧手中的东西,在喜娘指引下与李萧意一同走进喜堂。 “一拜天地!”司仪尖声喊道。 我与李萧意转过身,对天一拜。 “二拜高堂!” 耳边尽是欢呼声,来观礼之人出了与他同朝为官之人,还有爹爹生意上的伙伴。 “清儿姐!”一道哭喊声打断了司仪正欲脱口的“夫妻对拜”。 喜堂瞬间安静下来,下意识地回过头,那哭哭啼啼的声音分明是如意。 她跑过来,慌慌张张拉住我的手:“清、清儿姐,快跟我回去!”鼻音浓重。 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笑道:“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来观礼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她不理会,声音越发大:“世子、世子爷快不行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身子顿时僵住。 半晌,咧嘴道:“你胡说什么呢,不要闹了。” 她重重捏了我的手:“我没有胡说!清儿姐,世子被皇上打了一顿,只怕真的快不行了!” 心里蓦地一惊,脚竟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身后却传来拉力。 顿住身子,微微侧过头。李萧意的手拉住我的手臂,指节泛白,可以看出他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透过衣料,我似乎感到他正在颤抖。手臂生疼,却喊不出一句。 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绣花鞋。鞋尖缀着珍珠,散发出圆润的光泽。 轻轻抬起头,视线变得模糊。 启唇,轻笑:“他纵是死了,又与我何干。” 如意不可置信地惊呼。 李萧意向前一步挡在我面前,彬彬有礼:“这位姑娘,你如果愿意留下来观礼,清儿与我都很欢迎。” 一片沉默。半晌,如意叹了一口气,对我道:“清儿姐,祝你幸福。”说完转身离开。 闭上眼,眼泪从眼眶滑落渗进鬓边。 喜娘上前扶着我转过身,一声“夫妻对拜”响起,隔绝方才的沉默。 深深鞠躬,艳红的色彩铺天盖地而来。 端坐在床沿,垫子上撒了无数花生、桂圆。台上燃着红烛,散发出喜庆温暖的光。喜娘退下,只留星辰与明慧垂首站在一边。 门“吱呀”一声轻响,两人请安“公子”,星辰的声音里竟有一丝惆怅。 “你们先去休息吧。”李萧意依然温润如玉。 星辰与明慧领命离开,屋子里顿时又安静下来。 低头看着脚下,墨色朝靴出现在眼前。 一柄秤杆子轻轻挑起盖头一角,随后用力一拉,他温润的眉眼便映入眼帘。 房内烛光幽然,光线有些暗,我看得并不是很清楚。迷茫地朝他伸出手,唤道:“我瞧不清,你坐过来。” 他一笑,折身从桌上拿起两杯酒,坐到我身侧。 接过其中一杯,笑盈盈地看着他。手挽手,仰头饮尽这杯交杯酒。入喉辛辣,呛得咳嗽。他急忙帮我顺气,嘴里好笑:“从不知你这么不能喝。” 我立刻反驳:“谁说我不能喝?!我…我只是不小心!” 他一脸宠溺,“好,好,你只是不小心。” 见他服软,我不禁浅笑。微微偏过头,耳上的珍珠坠子与脸颊轻撞,顿时僵住。 李萧意以为我生气了,拉过我的手轻轻摇晃:“怎么?真生气了?” 我回过头,目光暖暖地看着他,“相公。” 不过是轻飘飘的两个字,他却恍若雷击,整个人呆住。眼神呆滞地瞧着我,眼里一点点浮起迷雾。片刻之后,那些雾气化为一片晶莹。他弯起唇角,眼神如春风一般让人迷醉。 “娘子。” 不过是两个称呼,却仿佛将我们融为一体,这时才开始有一种真真切切的感觉。 我嫁给他了。 嫁给眼前这个爱了我很久的男子,他会是一个好丈夫,将来亦会是一位好父亲。他待我如珠如宝,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从他对我坦白的那天起,我就知道。 心底柔软,那些卡在喉间的话全数吞咽。 若是成钰死了…若是他死了,我又能如何? 努力压下心间的苦涩,明媚地笑着。李萧意目光一滞,手抚上我的鬓间。那支他送的碧玉簪,此刻正插在发间。 “这发簪是父亲与母亲的定情信物,”他笑着开口,声音竟夹杂着隐晦的哽咽。 原来他那时就已认定我,甚至把这样贵重的东西相送。想到此,心又软了几分,颔首道:“原来你早就对我图谋不轨。” 他“扑哧”一笑,伸手揽过我的头,在额上映下一吻。随后嘴唇落在眼眸上,鼻梁上,最后移至唇角。 李萧意目光渐渐迷离,轻轻舔吻着我的唇畔。湿热的气息让人难受,忍不住呻吟。他瞳仁瞬时黑沉,将我压到床上。一只手不规矩地上来拉扯我的腰带,另一只手将我簪发的首饰全都拆下来扔到一旁。 乌发披散,与床上的花生桂圆纠结在一处,硌得背部生疼。为了减轻痛苦,下意识地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将自己微微往上拉。 他顿住,轻笑,抱起我将身下的床单扯开,桂圆如珠子一般散落,砸在地上散发出阵阵声响。下一秒,身子重新与大床亲密接触。他的唇早已移到锁骨,轻轻舔吻。 浑身被他碰过的地方仿佛有千万只蚂蚁爬过般酥痒难耐,不自觉地挣扎起来。下身私密处被什么东西顶住,灼热得让人痛苦。 “我…我难受。”竟已带了哭音。 他柔声道:“忍着点儿,过会儿就好了。” 衣襟散落,额角溢出细密的汗珠。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窗外传来箫声,在深夜里显得无比寂寥。曲子很熟悉,似乎是幼时我与成钰向府里乐班师傅学到的那首《清平乐》。淡淡的哀愁萦绕在耳畔,甚至比身体的疼痛还要让人皱眉。忍不住闭上眼,眼角微热,有液体滑落。 “成钰!”蓦地像发了疯一样大喊出来。 在这一声之后,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李萧意身上的汗珠拴着脸颊滴落到我的锁骨,就像一滴滴眼泪。 我开始大声哭嚎,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拉过薄被遮住自己。 他不动,只是静静望着我,眼神幽深似海。 不知过了多久,他俯身在我额上再次落下一个吻,翻身穿好衣物,为我吹灭红烛,然后离开。他的背影在月光中寂寞疏离,带了无法言说的悲伤。 房内漆黑一片,就连先前的明月也躲了起来,不透出半点光明。 接下来的一个月,洛阳秋雨连绵。阴郁的气息笼罩着整座城市,所有人都是懒洋洋的。 斜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执书,一手轻轻支着下颌。 七月初七,怡亲王妃过寿,建安帝御驾亲临。南乐公主奉茶与上,却被今上赐予二皇子成欢。成欢饮下清茶,不过半刻,七窍流血,太医救治无效,魂归西方。 建安帝震怒,下令将南乐公主打入死牢。怡亲王世子成钰为未婚妻南乐公主向建安帝求情。龙颜震怒,将成钰杖打两百。 这些便是星辰为我打探来的消息。 心中知晓,这必然是李萧意透露的。否则以她对李萧意的忠心,又何以会向着我。 从洞房那夜开始,李萧意便一直睡在客房。下人皆言二少奶奶不得夫宠,对我自然怠慢许多。反而是星辰,除去对我有些埋怨之外,待我还是如以前一般好。 “夫人,二爷回来了。”门外露出一个小丫鬟的头,朝我随意说一声。 笑着起身,正正衣服,出门去迎他。 李萧意一身朝服,眉清目秀,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阿意”我轻唤,他转眼过来,对我一笑。 这大概就是府中下人最想不通的地方--他从不留宿我房内,但对我却是百依百顺,千万般好。 心里一酸,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忘记成钰的那一天,他不愿逼我,就只能用这样的放来来等待。 进了卧室,为他将朝服脱下,换上便装。银灰色的袍子衬得他越发莹然若玉,大有让人移不开眼之感。 “你在府中闷了那么久,不如什么时候出去走走散心。” 扁嘴:“我也想,只是又没什么好的去处。” 他正欲回话,星辰进来报道:“爷、夫人,双双姑娘来了。”她提起双双时一脸佩服,丝毫没有寻常女子对青楼人的轻蔑之心。 通过这段日子,我也知道李萧意与双双之间交情匪浅,大有引为知己之势。我本就喜欢双双,自然不会反对他们来往。此刻自然笑道:“快请她到客厅,我与二爷马上就来。” 星辰应声退下。 打水让阿意洗去疲惫,两人执手前往客厅。双双歪着身子,若有所思,就连我们到了也不晓得。 “在想什么呢?”蹦到她身边大声道,双双被吓得惊起来。不断拍着胸口怒视我。 “迟早会被你吓死!”她恨恨道,“嫁了人怎么还一点变化都没有,永远这么莽撞!” 我忙笑着赔罪,拉着她重新坐下,命星辰去端点心茶水。 “今日怎么得空来看我们?”阿意在我身边坐下,伸手将我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双双满脸艳羡地瞧着我,打趣道:“怎么,嫌我碍眼?” 阿意但笑不语。 双双也不在意,只拉着我不断端详。一会儿说我瘦了,一会儿说我变漂亮了,讲了大半天,我也没听出什么重点。 倒是阿意感觉到她的意思,推说有公文要看便起身去了书房,丫鬟下人们也都识趣地退下,独留我们两人。 我这才笑道:“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她一笑,笑容却不复刚才,而是带了淡淡的惆怅和无奈。 “怎么了?”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不得不主动询问。 双双苦笑,拉起我放在桌上的手:“清儿,三皇子想见你。” 上一次见成风,还是阿意生病那次。没想到一晃眼已过去那么久,再次走上洛阳街头,恍若隔世。 我知道双双的顾忌。毕竟我以为人妇,单独与男子见面总归是不好的。 可是… 想起在凤凰城他帮过我,而且那日我三更半夜在街上狂奔,也是他拉住我,将我带到阿意身边。 心里对他不能说是没有感激的。 走过熟悉的街道,来到我与成风初遇的地方,竟然再次看到算命先生。 微微一笑,走到他身前:“先生。” 他看也未看过我一眼,“夫人近来可好?” 我轻笑:“清儿一切安好,只是先生为清儿卜的卦却未成真。” “哦”,他这时才起了兴趣端详我的面容,“还没到最后,夫人又如何知道。” “清儿已嫁为人妇,又怎会再母仪天下?”我嗤笑。 他却还是一脉平静,“夫人以后自然会明白。”所谓高人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来诓人。 明慧远远站着,此时忽然喊道:“小姐,公子来了。” 回过头,便见成风一袭紫衣,玉树临风地站在我身后。 先生忽然笑起来,道:“我早说过,你们必定有一段因缘。” “啊”我愣住。 难得的是,成风竟然没有出声反驳。 疑惑地看向他,他的脸已是一片酡红。只是其中又夹杂着类似于苦涩的情感,让人瞧不明白。 第47章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2) “你来啦。”不愿再尴尬下去,干脆自己先出声。 他笑了笑,带我寻了一处凉亭坐下。明慧识趣地守在外面。 “找我有什么事?”笑嘻嘻地问他,秋风不时吹过,面纱飘动,难受地紧,干脆伸手按住。 成风沉了表情,冷声道:“怎么,嫁人了就连见个面都要遮着脸?!” 不愿解释,继续重复刚才的问题:“你要是没事我就回去了,今天说好做晚饭的。”婆婆听说我手艺不错,今天要和公共一起来清心居吃饭,我已应下,自然应当早些准备。 话说完,又觉得自己口气不太对,怕他以为我是想赶快离开。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他自己先转移话题:“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突然说这么煽情的话,倒真叫我难以接受。 谁料他接下来的话更叫我震惊。 “下个月初,我将随着二叔出兵攻打暮云。” “为什么?!”我大惊,“战事不是刚刚停歇么?!” 他苦笑:“你也知南乐公主曾被凌襄所掳,有医士为冷香把脉,说她体内含有蛊毒。也就是说,她之所以会下毒毒害父皇,极有可能是因为体内的蛊毒作祟。”忽而目光凌厉“凌襄身为一国之君,却用这样卑鄙的方法来加害我父皇!” 一阵风过,他的凌厉又都全数消失不见,剩下的唯有悲伤:“父皇虽无大碍,但二哥却…”神情落寞。我忽然觉得恍惚,眼前这个多愁善感的男子,还是初见时嚣张跋扈的成风么? 勉力一笑:“逝者已矣,生者更要好好保重自己。”这话多么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不能说服。琳琅已死,大皇子被幽禁,现在就连二皇子成欢也离开。整个皇室今上的血脉,只剩下成风与他姐姐成悦。子息单薄,此次征讨暮云,成风若是出事,只怕,又要一场混乱。 忍不住蹙眉。 他却道:“我走那日,你来送我可好?”眉目间已无先前的半点阴霾。 我有些为难,毕竟以我的身份,做这样的事绝对不合妇道。 他哀哀地看着我,声音中尽是乞求:“就带着我送你的蜻蜓灯笼,只远远送我一程。” 不忍见他如此模样,只得点头应下。 回府的路上见有人卖冰糖葫芦,童心突起,让明慧去买了两串,一人一串的吃起来。虽有些不雅,但却自得其乐。 忽然想起将近一个月没有见过爹爹,于是又半途绕到到了许宅。忠伯和爹爹都不在,下人见我回来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忙成一团。实在看不想去,也不想扰乱他们正常的生活,不过略坐就起身离开。 明慧犹犹豫豫,一双眼睛楚楚可怜地瞧着我。 不由好笑,只得叹一声:“你留下来说说话吧,我先回去了。” “还是算了”,她狠下心拒绝,“小姐一个人不安全,奴婢还是跟您一起走。” 我只觉得好笑,“我这么大人了,又能出什么大事儿?”语气一转,知心姐姐般道:“你与明夜也许久未见了,好好说说话吧。等过几日,我向爹爹说说,让你嫁回来。”说完不等她开口就急忙出了大厅。耳后隐隐传来明慧的娇嗔声。 她与明夜也算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两人有情,我自然不会作恶人。只是我刚刚嫁到李家,若是现在就放明慧回来,自己一个人,难免孤单些。还是等稍微熟悉环境后,再想她与明夜的婚事罢了。 放走出几步,天空竟淅沥沥下起小雨来。眼瞧见附近有一处客栈,没多想,便小跑过去躲在屋檐下。雨越下越大,檐下的人也越来越多。我觉得有些拥挤,干脆进来客栈,寻个靠窗的位置,叫了一壶茶。 一转眼,见掌柜的笑眯眯亲自奉茶上来,才想起这里亦是许家的产业。虽比不上春风楼,但到底也认得我。 一笑谢过掌柜,本想让他去准备马车送我回府,可一来确实是许多天没出来瞧过,再者,我向来摆不惯大小姐的架子。 想着这雨来得突然,想必也下不久,于是好好坐着等待雨停。 窗窗外骨碌碌驶来一辆马车,雨势颇大,看来是不便前行。于是车夫跳下车,撑了伞将车内的主子迎出来。 白衣落拓,单是一个身姿,便足以倾倒众生。 手一抖,茶水倾泻出来流了满桌。我别开眼,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想寻个地方离开,却无奈的发现除了大门别无去处。 心一横,低着头快步朝门外走去。 跨过门槛时那白衣男子也更好迈步进来。他身子微地一顿,但下一瞬又恢复自然。 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又隐隐有些失落。清冷的风夹杂着与扑面而来,身子不禁一缩。 “大小姐!”身后传来一声急呼。 下意识停住脚步,回过身,就见小二手里拿着把伞朝我追过来。“外面风大雨大,还是让小的送您回府吧。” 侧首望了望这风雨,点头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他红了脸,手足无措地说不用。直到发现我眼里的笑意,才红着脸上前为我撑伞。刚走出屋檐,雨滴斜斜打进来。他把自己半个身子都露在空气中,整把纸伞都用来为我遮挡,可还是无法阻止这些冰凉的液体。 不忍苛责,装作无风无雨一般继续前走。 “夫人请留步!”又是一声低呼。 却是先前的车夫。他冒雨跑过来,衣裳尽湿。 “如果夫人不介意,在下可以送您一程。” 透过他的肩膀看向身后,白衣公子坐在我先前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杯茶,细细抿了一口。若我没看错,那茶杯似乎是我刚才用过的。 回神笑道:“替我谢谢你家公子,我已有人相送。”说完不再等他回话,转身欲走。 “大小姐认识钰世子么?”见走得远了,小二哥才满脸好奇地打听。 我挑起眉,疑惑道:“咦,那是钰世子?”轻笑,“我不认识啊。” 小二不相信地追问:“钰世子是个冷面神,从来不会对不想熟的人那么照顾!” 冷面神? 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他竟有这样可爱的称呼。 “可能是今日他善心大发吧。”含糊地带过,低下头不再言语。小二以为我生了气,立马噤声。 回到尚书府,全身都衣裳都湿透了。命人拿了银子谢过小二,回到清心居,泡了个澡,然后换上干净衣裙。 星辰为我擦着头发,两人都不说话,静静听着雨声。 见雨一时不会停的样子,怕明慧着急回来受了寒,便让人到许宅去只会明慧一声,明日再回也不迟。 星辰忽然幽幽叹道:“夫人真是心善,对个丫鬟也这么好。” 手里拿着那支碧玉簪细细打量,倏尔开口:“星辰,我见今天雨大,二爷下了朝恐怕不好回来。你找个人一起去接二爷吧。” 她欢喜应下,一溜烟跑开。 我又如何不知道她说那话是什么意思。我对明慧都好,为何就不能对阿意好? 可我自认为已尽力,我只是,短时间内还无法完全接受他罢了。 “从此山长水远,你我再不相见。” 手握成拳,碧玉簪的一端刺进肌肤里,引起尖锐的痛。这句誓言还留在心中,我从不曾稍有遗忘。 只不过现在我,我还需要时间。 大军出发那日,双双来找我陪她一起去送成风。 我本就答应过成风,此刻自然应下。提了蜻蜓灯笼,与她一直去往郊外。却意外看见成钰。 没想到他也在这次征伐名单之中。 成钰一身银白铠甲,更加衬得他眉目英挺。不过闲闲坐在马背上,就已有挥斥方遒的大将之气。 反倒是成风,一直对车洛阳城的方向张望,若忽视他的脸,单瞧那动作,十足十的心虚小偷。 见我们来了,他扭头不知与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点点头,他就策马过来险险停在我面前。 我将灯笼递给他:“诺,你要的东西。” 双双本来十分心急,路上不断催着我快些、快些,但到了眼前,反倒畏首畏尾起来,怯怯不敢说话。 我说:“你快点回来请我吃饭。” 他哈哈大笑,一瞬间仿佛回到去年七夕。 我也禁不住笑起来。 成风接过灯笼,突然伸手将外面糊的纸撕下来。木架随意丢弃在一旁,从怀里掏出一块类似于墨石的东西,在纸上写写画画,然后装进一个素色香囊递还给我。 “如果我这次回不来了,你再把它打开。” 双双闻言顿时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 我接过香囊,好奇地猜想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可嘴上也不肯停歇:“别尽说些不吉利的话,等你回来,我跟双双在春风楼为你摆宴。” 他抿唇一笑,忽听有人叫喊,对我笑道:“我走了,后会有期。”策马跑回队伍,时不时回过头来瞧我们。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成钰身上,他眉目淡然,似乎清减了许多。此次带兵的不是王爷,而是本朝另一位大将,也不知他们能否相处愉快。 回过头,却见双双满脸是泪。 一惊之后剩下怜惜,执了她的手,两人慢慢走回城中。 大军出征,连带着阿意也忙起来,天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星辰怕我多想,每日里将阿意的行踪细细报来。 “散朝后与各位大人商谈粮草供应…” “到宰相大人府邸商讨要事…” … “好了好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不得不打断她。笑道:“我向来相信阿意,你以后不必再告诉我这些。” “是”,她应下。 见时辰差不多,便开始张罗着上菜。吃过晚膳,又在书房看了会书,绣绣花,后来实在疲倦,便让明慧伺候着洗漱后回到卧室睡下。 半夜里忽有一阵冷风吹来,不禁被冻醒。 却见房门的方向有微光,不知是谁把门打开了。想唤明慧,又怕惊扰她的好梦。未及细想,便起身穿鞋,朝着光亮摸索而去。好不容易到了门后,扣住门板想把它合上,却忽闻外间传来窃窃私语。皱眉,循声而去。 夜风瑟瑟,凉意透骨。 一抬眼,便望见星辰微笑着站在我面前,手里搭着件披风,急急走上来为我披上。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疑惑地问她。 她笑道:“星辰见二爷还没回来,在这儿等二爷。” 我点点头:“难为你了。”抬眼望了望天色,“我等着就是了,你先去睡吧。” 她乖巧的应下:“是。”随后行礼离开。 靠在廊柱上,静静瞧着清心居大门。以往阿意从不曾这个时辰还不归家,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想到这里,又赶紧骂自己胡猜。正担忧着,忽然听见转角处传来利器破空之音。 踌躇半晌,还是走了过去。转过长廊,眼前豁然开朗。我从未到过屋后,没想到这里如此宽阔。整个空地被什么东西围了起来,点着灯,灯外又罩着一层粉色纱巾,所以并不刺眼。 只我眼睛不好,所以看不真切。 不由得走近了些。 下一秒,泪水盈满眼眶。 巨大的响声爆裂,五光十色的光点朝天空直冲而去,“砰”地一声绽开成花朵无数。 捂住嘴,不敢置信地看着满天的烟花,光影斑驳下有青衣男子手执细剑,在花丛间翩然挥舞。 翩若游龙,矫若惊鸿。 他额上有细细的汗珠,神情却那么认真,仿佛自己在做的是一件大事。 烟花不断上升,绽放,又黯然消失。 只有莹莹剑光飞舞不绝。 “阿意”我低低唤一声,他收剑,完成最后一个动作。 微笑着朝我走来,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锦盒递到我手中。打开来,是一束风干的梅花。 “这是冬天时在凤凰许宅梅花林里偷摘下的梅花,我一直带在身边。”他柔声道。 微微眨眼,将泪意逼回,“那现在为什么给我?” 他轻吻我的唇角:“清儿,今日是你生辰,我只想把我最宝贝的东西送给你。”微微停顿:“你我已是夫妻,将这点心思表白出来也不算丢人。” 我好笑,却更想哭。双手拦住他的腰,将鼻涕眼泪全数揩到他的衣服上。 他闷笑。 想了想,仰起脸,“阿意。” “嗯”他俯首看着我。 脸不自然地浮现嫣红,只愿今日光线暗淡,他瞧不出来。“不如今夜…” “二爷!二爷!” 李萧意本来满脸期待地看着我,谁知话却都这阵敲门声全数打断。 “怎么了?!”星辰喝道,去开了门。 “二爷,前线出事了!” 阿意脸色顿时变化,神色复杂地瞧我。 不愿扯他后腿,急急催道:“你快去吧。” 他道:“嗯,我去去就回。”然后与前来报信的人一同快步消失。 回房躺下,辗转半夜都睡不着。 阿意直到第二日晚上才回来,只交代说要运送粮草到前线,不过一两个月光景便可回来。 我虽担心,但因是圣旨,也无力反对。着急为他收拾了行装,送他离府。 等待的日子尤其难熬,加上朝廷封锁战事状况,不知前线如何,更是难受得紧。偏生这种时候,还有人来找我麻烦。 阿意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哥外方为官,许多年都不曾回来,三弟专心学问,基本上一天的时间都泡在学堂,很难看见。妹妹嫁到青城,亦是许久没回过娘家。 只剩这个四弟,因是年岁最小,向来大娘特别偏爱,成年了也不曾找事做。去年娶了洛阳府尹的掌上明珠,那弟媳是个厉害的角色,向来雷厉风行,管得四弟不敢再如以往般随便。只是官家小姐,总是瞧不起商人,每次在府里见了我,都是冷嘲热讽的。我不与她计较,她就以为我是怕了她,越发爬到我头上。 这日陪着婆婆出去散心,到了子衿楼二楼坐下,点了清茶、点心,欣赏着湖光山色。忽听门外传来女子骄横的呵斥:“这包厢向来是我点的!我不管,你给我把她们赶出来!不然我找人拆了你们这座楼!” 小二连连赔罪,不得已进来请我们换个包厢。 我听着那声音熟悉,不由蹙眉到:“四弟妹?” 门外顿了顿,过会儿露出一张脸,正是四弟媳妇。 她身旁站着一位妇人,不是大娘又是谁。 “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笑着打趣,重缓这尴尬的气氛。转首对着小二:“你先忙去吧。” 他得了赦令,急急道谢退下。 大娘扶着弟媳的手进来,婆婆站起身道一句“大姐”。我亦是紧随其后,“大娘”。 她摆摆手,对婆婆道:“妹妹倒是好兴致,意哥儿在外生死未卜,你倒在这儿饮茶作乐。” 婆婆脸色僵住,半晌不言语。 “大娘和萱儿快先坐下吧。”我招呼着,急忙为她们斟上两杯茶。 四人貌合神离地坐了一会儿,忽听楼下响声大作,正疑惑间,小二上来添茶,便说道:“前线粮草吃紧,各家夫人将自己的首饰衣裳捐了出来拍卖,权且为国尽一份心里。” 大娘想突然想起来一样道:“哎呀,险些忘了。”转目笑盈盈瞧着婆婆,“我原先也捐了几件东西,今天来就是为了参加这个拍卖。没想到跟你们说会儿话就全忘了。”眉目间是掩不住的得意。 婆婆面色发白。大娘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告诉婆婆,所以婆婆必定是什么饰物都没拿出来。以后在各家夫人间难免失了面子。 萱儿附和笑道:“娘,我们快下去瞧瞧吧,别人其他夫人等久了。” 大娘点点头,起身已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婆婆道:“妹妹,你可要一起去?” 不等婆婆回来,我就抢着说:“自然是要去的。”笑颜如花,“跟着大娘去长长见识,也好过做井底之蛙。” 见我这样说,大娘和萱儿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婆婆也不好反驳我,一行人去了楼下。寻到相熟的夫人们,坐在一处。 “这件是丞相夫人捐献的上好雨过天晴色前朝官窑,瓷色细腻,价值不菲…”司仪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位雍容妇人站起来向大家颔首。 今天参与拍卖的都是官家夫人、小姐,自己捐出东西可博得美名,买下他人的东西,又是给了人家面子,实在是一个扩展关系的好机会。 萱儿对大娘道:“丞相夫人一向不喜欢出来走动,今天难得出了东西,我们若是买下,以后也可有机会到丞相府上多走走。” 大娘深以为然。 介绍完毕之后喊价声此起彼伏,从五百两的底价一直到两千两。大娘脸色开始变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公公为官清廉,家里经济状况只是尚可,无论如何也绝没有多余的钱来攀比、讨好。 婆婆状态很不好,我知道她还在生气。 微微一笑,“五千两”。轻飘飘的三个字落在地上却惊起回音一片。 众人纷纷回头打量我,婆婆不习惯被人瞩目,难得的扭捏起来。 五千两足够十户人家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用这个价钱来买前朝官窑,实在是不值得。 见丞相夫人对我侧目,微笑道:“大烨战士在前线作战,清儿虽为女子,但作为一国子民,也应为国尽力。” 她赞赏地冲我一笑。 五千两后自然无人再提价。 第48章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3) 随后又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最高也不过三千两。等到差不多,我将司仪喊道一旁,将爹爹送的和田羊脂白玉手镯褪下,以婆婆的名义交由他拍卖。 最终又以四千两的价格被丞相夫人拍下。 我们相视一笑。 回府时大娘脸色发黑,唬得下人战战兢兢。我扶着婆婆回到清心居,将今日买的一些小玩意儿分送给下人,而五千两的官窑送给婆婆当摆设。 她却并不是特别开心,犹豫许久,还是与我道:“虽说你娘家有财,但到底应藏着些。今日这么一出,你大娘难免气不顺,以后寻衅,你终归得忍着不是。” 我宽慰她:“娘您多虑了。清儿不过是想为国家做些贡献,又何必在意他人眼光?”目光一转,用阿意来做挡箭牌,“阿意负责粮草筹集,这么一来,也算是为他解忧。既能为咱们博得名声,又帮到阿意何乐而不为?” 她面色稍霁,坐着与我说了会儿话就起身离开。 明慧从门外进来,神色复杂。 “怎么了?”见她奇怪,忍不住打趣,“想明夜了?” 她面上顿时飞上一抹红霞,娇嗔地瞪了我一眼。手藏在身后,不知拿了什么东西。 “小姐”她低低地唤,表情实在矛盾得紧。 起身坐到窗前,拿起剪刀裁剪盆栽,心不在焉道:“有事就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 她踌躇着上前,将手从背后伸出来,一个香囊便出现在眼前。白色的绸子,上面绣了梅花,枝影横斜,暗香浮动。 “小姐”她提高音量叫了一声。 忽地惊醒,淡淡撇过头,继续手上的工作:“这是什么东西?”语气平静,只是手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明慧老实作答:“是明夜交给我的。说是小姐出嫁前一天,钰世子拿给朱掌柜让他转交给小姐。只是事物繁忙,朱掌柜一时给忘了。直到前几日明夜去查账,想起来,这才托他带来给小姐。” 仰起脸,眸中水光潋滟。见明慧疑惑,解释道:“沙子进眼睛了。”垂首,语气不变:“把东西放下吧。我有些饿了,你去弄点点心来。” 明慧急忙应下,把香囊随手搁在台子上,折身出去。 神色愣怔,呆坐半晌,还是将剪子搁回原处,伸手把那梅影香囊拿了过来。入手沉淀。 松开绳结,将手指伸进去,触手温润。心中疑惑,将囊中的东西夹出来。 昆仑玉质地细腻,淡雅清爽,青玉的光泽在手中依然发出微微的光,夺目却不刺眼,好似一汪清泉,徐徐蔓延开来。 凤形的雕刻,穿着一条红丝绦,价值连城。 这东西我只见过一次,却永远都不会忘记。因为我曾那么期盼它的主人会是我。 可是现在,它静静躺在我的掌心,似一出最讽刺的戏,耀痛我的眼。 手指合拢,将它紧紧捏在掌中。 翻过香囊,内侧绣着一个小小的“清”字,那曾是我少女的心思,现在看来,却已是世事翻转。 星辰的欢呼声在屋外响起:“夫人!二爷来信了!” 手一抖,将凤珏装进香囊藏于怀中,抹去面上的水珠,笑着看星辰跑来。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展开。泪水不断涌出,将字迹模糊。 星辰慌乱起来,我道:“二爷没事,你不用担心。” 星辰以为我是喜极而泣,她不知我一个字都没看清。 回信时把进来的事情都说了一番,包括自己什么时候起,早膳用什么,下人怎么样…事无巨细,一一交代清楚。末了,再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尽早回来。 写完又交给婆婆添了几句话,拿几件御寒的衣物,让信使带去。 双双近来懒惰,听说已许久不曾接客表演。有事没事就喜欢找我到琉璃湖畔走走,我知她在为成风担心,但她一向疑心成风对我不同,说的多了也是不好,干脆就闭口不言。 成风走那日曾给过我一个香囊,我想看里面的东西,但记起他说如果他回不来了才能打开。我就怕若是偷看,会不会害他出事,因此再大的好奇都忍着。双双也极想看,只是与我一般心思。不同的是,她还害怕瞧见一些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 在湖上泛舟,她抚琴,我临风而坐。欣儿手执茶壶,随侍一旁。 忽见对面驶来一艘画舫,装饰精美,想来其主人必定非富即贵。它横冲直撞,正想着是不是让舵手将船移开些避免相撞,那船头上忽然就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有小舟划到我们身边:“两位姑娘,我家主子请你们上船叙话。” 双双颔首,领着我一处上了大船。 她爱慕成风,对成悦尊敬有加,自然不愿放过这样与之亲近的机会。双双虽风尘中人,但她想来心比天高,从不以自己的身份为耻,也不觉得一个青楼女子会配不上当朝皇子。 走到船头,却发现萱儿也在,另外还有几个眼熟的夫人小姐们。想来此次是女眷集体出游了。 “大公主”我们行礼请安。 她颔首,目光灼灼瞧着我:“李二夫人近来可好?” 我点头回应:“多谢公主关心,妾身一切都好。” 萱儿却皱了眉,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退后一步:“二嫂,你怎么与这样的人在一处游湖?” 双双倒竖柳眉,冷笑道:“敢问夫人,‘这样的人’是怎样?!” 我心下不悦,但也不愿见她们发生争执,安抚地拉住双双的手,蹙眉对萱儿道:“弟妹,你好歹也是名门闺秀,说话要注意分寸。” 被我教训,她脸色且青且白,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到底是商家之女,物以类聚!” 其他女子捂嘴而笑,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与双双。大有看戏之势。 我气结,双双反倒冷静下来,展颜一笑:“四夫人倒是好兴致。双双出来前方才见李四公子到楼里喝酒,还以为四夫人是病了才没力气看紧。现在四夫人好好站在这里,看来是双双多想了。”边说还便以丝帕掩唇轻笑。 萱儿顿时面色涨红:“你说的是真的?!”众人皆知她是个厉害角色,李四公子向来被管得服服帖帖,现下却说出了这么丢面子的一件事,只怕四弟今日睡不成觉了。 双双凝目:“自然是真的。” 萱儿气愤,立马命人用小舟送她上岸,直杀去青楼。 我叹了口气,回过头,就见成悦仍然在瞧着我。 “怎么了?”疑惑地问,抬手抚上脸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成悦摇摇头,折身进了内舱,其他人自然也跟了进去。 “你不高兴么?”双双扯着我问,表情带了点歉疚:“我刚才是不是不应该说那些话?” 我对她笑笑:“没事。只是…”稍一停缓,道:“她毕竟是李家的儿媳,你如此说,她失了面子,李家自然也失了面子。但让你受委屈,我也不愿意。所以…顺其自然吧。” 回到府中,远远就听见萱儿的尖叫责打声,暗自好笑,绕了远路回到清心居。星辰焦急地守在门口,见我回来立刻朝我使眼色。 不解,但隐约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进了前厅,公公和大娘端正坐在主位上,婆婆坐在侧边,担忧地看着我。 “跪下!”大娘厉声喝道。 我无辜地望着他们,婆婆也不敢说话,只是双目含泪,怯怯瞧着公公。 “大娘,清儿犯了什么错,值得您如此动怒?” 大娘冷笑:“你挑拨弟媳关系,难道还不该惩戒一番么?!”转头对着下人道:“去请家法!” “够了!”公公终于开口,吐出两个字,大娘瞪圆了眼:“老爷,现在萱儿和四儿可还在前面闹呢,难道您要包庇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她满眼不可置信,倒叫我好笑。 端声道:“大娘,您这话可就冤枉清儿了。四弟到烟花之地,是他自己想去,总不能说是清儿逼着他去的吧。” “那你故意将这事告诉萱儿,挑拨他们夫妻关系又是何道理?”大娘挑眉,眼中的火焰恨不得把我给烧了。 婆婆拼命朝我使眼色,应是让我忍一时风平浪静。 我诧异笑道:“是萱儿说的么?她告诉大娘是我把四弟的事说出来的?” 大娘变了脸色,“就算不是你说的,但你作为我们李家媳妇,成天与青楼女子厮混在一处,成何体统!” 听她侮辱双双,我亦愤怒,正想反口相击,门外一阵跌撞声:“亲家!” 公公蹙眉起身,只见一位身穿官服的男子冲了进来,却是萱儿的父亲。他冲到公公面前,焦急得说话都结结巴巴。 “亲家公,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说?”所有人都被他带着紧张起来,不转眼地瞧着他。 他顺了口气,一口气说出来:“刚才收到战报,粮草部队遇到伏袭,,只怕…只怕萧意侄子凶多吉少啊!” “什么?!”婆婆大叫一声,猛地站起来。她面色苍白,就连嘴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我想过去安慰她--这必定是骗人的,阿意福大命大,如何这么轻易就会出事? 此时我竟还微笑起来,朝婆婆迈出一步,下一秒,天昏地暗,耳边尽是惊呼声。 自从这日后,大娘见我就带了几分怜惜。也不再追究双双之事,不再为难婆婆。 我只觉得好笑,阿意必定没事,她又何必现在就幸灾乐祸起来。 在床上躺了几日,才能勉强下来。我说要到凤凰去,那里距离战场不远,我可以去找阿意。 婆婆不许,抹着眼泪道:“意儿走了,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要是也去了,让娘可怎么办?” 我蹙眉:“娘胡说什么呢,我就是想阿意了,想去瞧瞧他。” 星辰眼睛红肿,闭口不言。 转眼望向窗外。 既然她们不让我走,那我就自己去吧。 可还没等到我有足够的力气走出尚书府大门,前线又传来捷报。成钰率兵三万,大败暮云中坚部队,以少胜多,一战成名。 几家欢喜家家愁。 爹爹怕我想不开,将明辰、明夜都叫来清心居日夜看着我,明慧亦是寸步不离。我走不了,每日间惆怅,夜里难眠。几日下来,神经衰弱,时常晕眩。 请了大夫来看病,说是郁结于心。若是不能打开心结,长此下去,纵是华佗在世,已无力救人性命。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婆婆自知留不住我。叹气,命星辰收拾行装。 一行五人,踏上了回凤凰的路。 一路上我都是昏昏沉沉,不断吃药,但还是不见起色。几日下来,越发虚弱了。到了凤凰,许家老宅还在,自然不愁落脚的地方。几乎是一落地明慧就让人去请大夫来,星辰扶着我进了内院,路过桃花林,枯枝横斜,忽而忆起阿意那句“明年几日,我必然在此为你再簪一朵梅花”,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从体内涌了上来。一张嘴,一口鲜血“哇”地洒在胸前。胸口顿时舒服了许多,侧过头,却见星辰满目惊骇。 我笑道:“没事。” 明慧从身后快步走上来,见我这个样子,她险些晕厥。幸而还有明夜明辰两个拿得定主意的人,让她们扶我进了卧房,打水清理身上的血渍。 靠着枕头喘了几口气,心下竟平静许多。仰着脸对明慧道:“我累了,想睡会儿,你们也下去吧。” 第49章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4) 她担忧地瞧瞧我,想拒绝,却又怕我生气病情加重,只好应下。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我躺了会儿,挣扎着起身,披上件衣服便径直去了娘亲的房间。 摆设一如从前,只是原先挂着的画儿没了,想必是爹爹把它带到洛阳。在摇椅上稍坐了坐,精神头越发好起来。 忽然想起一阕词,不知在哪儿听过,但却影响深刻。 微微一笑,按着记忆唱起来。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义忆君迢迢隔青天…” 喉头微痒,忍不住干咳几下,又接着唱。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心中千回百转,就连自己也看不清。模模糊糊见着眼前有一个人,我笑着去唤他,他却不肯回头,义无反顾地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竟在摇椅上睡着,醒来明慧伏在桌上睡着,我身上披了一床薄被。掀开杯子,才发现手中握了一件东西。 白底梅花,里面装着御赐的凤珏。 原不知什么时候,这东西被我一并带了来。沉甸甸的,带在身上也不嫌累赘。 “小姐”明慧揉着眼睛,想来是叫我惊醒。 “回房睡吧,”我笑着,“我再坐坐就走。” 她应了声,替我带上房门。 垂首瞧着手上的香囊,猛地起身,一阵晕眩。等站稳后慢步走到窗边,将手伸了出去。想翻转过来,却又不忍。犹豫了不知多久,天空突地划过一道惊雷,响声震耳。 被惊了一下,手瑟缩,香囊就掉了下去。 顿时慌起来,快跑出门,来到屋子侧边,是一丛花儿。数道雷声响过后,开始哗啦啦下起雨来。秋日的雨水冰凉,侵入紧肤,整个人都像泡在冰水里一般,瑟瑟发抖起来。 扒拉开花草,一路寻进去。许久没有清理过杂草,锋利的锯齿划破薄衣,因走得太快,甚至割伤了皮肤。细密的疼痛绵延不绝。来到窗下,探着身子搜寻一番。因看不清楚,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 素白的绸子上已沾染了泥土,看起来脏兮兮的。 倾盆大雨砸在身上,劈头盖脸的疼。可还是禁不住弯了唇角,转过身,却见星辰站在大雨中静静看着我。 纸伞跌落一旁,夜色太黑,我不知她是何表情。只是一时之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干脆就站着,与她对望。 星辰的肩膀抖动,发丝黏在脸上,目光黑沉如水。 “星辰”轻声唤她,她却还是不动。 明慧赶来,叫道:“这是怎么了?!”见我在花丛中,她不便进来,于是连连招手:“小姐快出来!再淋下去病只怕更不好了!” 我咧开嘴角,迈步朝前走去。尚未出花丛,明慧就打着伞遮到我头顶。责备道:“小姐不是说过会儿就回房么?怎么反倒跑这儿淋雨来了?!若不是我来瞧,只怕明日不知会病成什么样…” 她絮絮叨叨说着。 星辰侧脸看着我,面无表情。 明慧终于觉出不对:“这…” “我以为你已经开始喜欢公子了,”星辰开口,声音亦是平板无波。 手中紧攥着香囊,因为太过用力,甚至整个手臂都颤抖起来。 “星辰”低低喊出这两个字,却再也接不下话。我要说什么呢?说我对阿意已动心,只是在我心中,始终有一个更重要的人?说我愿意同阿意生生世世,却没有办法给他全部的爱? 星辰忽然微笑起来,“我从来就喜欢公子,可是他眼里只瞧得见你一个人。我羡慕你,但却从不记恨。只要公子开心,要我去死我也愿意。可是你那么不懂珍惜。”她声音里有微微的苦涩,猛然抬眼,那其中,也只有感伤。 “你听到公子出事的时候晕厥过去,甚至吐血,一意要来寻他。我那么开心,我以为你终归是被公子感动,全心全意做他的妻子。可是,”她突地笑了一笑:“你却还是没能摆脱钰世子。” 我心里亦是发苦,只得到:“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她反问。 明慧忍不住皱眉:“注意你的身份,主子下人要分得清。” 我冲明慧摇摇头,她不甘不愿地噤声。 “星辰,我与成钰,亦如阿意之于你。不是那么轻易就可忘了的。” “可是你连尝试都不愿意,”她不为所动,“那香囊明慧拿来那日我就知晓。你把它藏在贴身衣物里,一刻也不离身。” 我沉默。 我不明白成钰将凤珏送来的意思,我也不敢去猜,可是我放不下。就算他对我千万般不好,我始终还是放不下。 星辰见我不说话,连脚边的伞也不拾就转身跑开。我慌得大叫她的名字,她却不肯停下。明慧紧拉着我回房换了衣服,再让明夜、明辰带着留下来看守宅子的下人去寻星辰。 过了一夜,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急病交加,当夜我就又并下。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再醒来面前的明慧面色苍白如纸。 见我睁眼,她眸中浮现出欣喜,才使得脸色好了一些。 “星辰呢?”张了张唇,一阵撕裂的痛楚传来。忍不住皱眉,明慧急忙取过帕子和水杯,沾了水为我如实唇瓣。 “还没有消息。” 我忧心,她又接着劝慰道:“小姐放心,司马公子也派了人一处去找,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 听见司马佐也出手帮忙,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不少。 精神一松,又睡去。 再次醒来,眼前坐着一个男子。银白铠甲,眉目如画。 我顿了顿,伸手用力揉眼睛,嘴上也不停歇:“明慧,拿帕子来我擦擦眼睛。” 耳边一声轻笑,真实得可怕。 定了定神,重新睁眼看去。一双桃花目定定瞧着我,眼底是丝丝笑意。 “世子爷,药好了,还是奴婢还伺候小姐吧。”门外响起明慧的声音,她手中托着木盘,见我醒来,欢呼一声,加快脚步,把药放在桌上,然后奔至床边。 我对她道:“有星辰的消息了么?” 她一怔,眉目又黯淡下去:“还没有。”随即强力一笑,“小姐先喝药吧,病好了才能去找。” 我颔首,她即刻把药端了过来,却堪堪停住。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成钰朝她伸着手,示意将药交到他手中。明慧踌躇片刻,还是妥协。手上得了空,便将我扶起来靠在她身上。 成钰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送到我唇边。 我不肯喝,扭头瞧着其他地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是他使了眼色,明慧将垫枕放于我身后,自己请安退下。 “暮云已经发了降书,战争结束了。” 药又近了几分,“乖,好好喝药。” 自嘲一笑:“世子爷,我是李侍郎的夫人,请您自重。” 他僵住,忽而把手缩回去。我想他或许被我气到了,此刻应当拂袖而去。 可是下一秒,他的脸在面前无限放大,想要往后退,脑后却被大掌覆住,强压着不让我退缩。唇上一热,他用蛮力撬开我的贝齿,苦涩的药汁瞬间灌入。 难受得皱眉,拼命捶打他,可我久病未愈,又如何抵抗得过他? 一口药被强迫咽下,他才放开我的唇,调笑道:“要自己喝还是我喂?” 我恼怒:“你出去!” 他挑眉,抬起碗喝了一口,又照着方才灌我喝下。 心里的羞耻感不断蔓延--阿意生死未卜,可现在我却与另一个男人在这里… 泪水渗出眼眶,禁不住低低抽咽起来。 成钰似乎叹了口气,折身将碗搁回柜上。回身揽住我,幽幽道:“清儿,对不起。” 对不起?所有的过往难道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够一笔勾销的么? 好不容易忍住些难受,仰起脸问他:“你可见过我相公?” 他眸色瞬时幽暗下来,“我并没有见到他。只是…”微微一顿,还是说出来,“粮草部队出了关卡不久,就遇上先前乔装藏在大烨的暮云士兵伏袭,”顿了顿,一字一句,“无一生还。” 神色如常,“我不相信”。 翻身穿鞋,拿过架子上的衣服穿上。 成钰蹙眉,起身来拦我:“你还生着病,不要那么任性。”语气中分明带着无奈。 我头也不回:“我相公下落不明,我去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忽地顿住脚步,侧首认真地对他道:“只要一日不见他的尸首,我就一日不会相信。” 快步走出,他却没有追上来。 走到花园中不由放慢了脚步,明慧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跟在我身后。“小姐,现在怎么办?” “钰世子什么时候来的?” 明慧道:“星辰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两天前。” 没想到我竟昏睡了那么久。 “大军班师回朝,就驻扎在城外。钰世子不知怎么知道了小姐已回到凤凰,每日才军营处理完公事后就赶来瞧您。”她细细解释。 “那三皇子呢?”按理来说,他知道我在凤凰,应当会一同前来。 明慧想了想,道:“听说是受了伤,不方便外出。所以一直留在营里。” 我挥挥手:“出来是为了找姑爷,你今日好生准备一番,明早咱们就出发。” 她欲言又止,终究只能应下。 等到成钰离开方才折回屋子,为筹足精神,早早就又睡下。 半夜里渴醒,爬起来摸到桌边,正好准上有一杯残差。未曾细想便仰首饮下。困倦袭来,又回到床上睡下。 “清儿…清儿…”低唤声不断。 勉强睁开眼,迷迷糊糊中见青衣男子坐于榻前,笑容温润。 不禁绽出微笑:“阿意,你回来啦。” 他颔首,抚着我的脸,“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撒娇地往他身上蹭了蹭,“你去哪里都不跟我说一声,我担心你,吃不下饭,自然就瘦了。” 阿意又是一笑,笑容却带了淡淡的苦涩。 “清儿”他唤。 “嗯”仰首看着他,脸颊荡出浅浅的梨涡。 他神色蓦地变得认真,平和却不容你错眼:“你爱我么?” “啊”,我怔住,摸不着头脑。想要回答“爱”,可那个字不知为何就是卡在喉咙说不出来。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还是没有办法说出来。 他像是突然明了,对我一笑。俯身在我颊畔映上一吻。 “清儿,我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眸色迷离,似云似幻。 我抓紧他的衣襟:“你要去哪里?” 这个场景像极了他生病的那次,我仓皇欲绝,想留住他,却偏偏留不住。 他不为所动。 季清儿。他忽而低低地唤。微仰着脸,眼中分明有一层水雾。 我爱你。 … 猛地睁开眼,惊坐起不断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幽幽月色照进窗中,却无一人。 手下意识地抚上床榻想撑住自己欲昏的身体,触手却是一阵温热。 稍一愣怔,立刻掀被下床,奔到门前将门打开。不远处一阵虫鸣,杂乱无章之音。 “阿意!”我大叫,声音在空旷的院子中来回响动,越发显得寂寥。 心被揪起,痛得快要不能呼吸。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模糊了视线。 刚才那个一定不是梦! “阿意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快出来!”发了疯般不断吼叫,却没有任何回应。 “阿意…”胸口闷得慌,一股浊气升起。顺从地咳出,只见猩红的液体涌出来,染红了视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断哭喊:“阿意,你出来啊!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恨我刚才的迟疑,是不是恨我不能给的回应? 悠悠寂夜,你是否永不再见我? 第50章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成钰番外) 明华月色倾洒一片,我站在墙角,看她哭得声嘶力竭。 如果时间倒退,一切重来。我若早一些知道珍惜,那么现在,是不是就不会像这个样子? 记得那日皇宫摆宴,我喝至醉意浓浓,便告退离宫。冷香被皇后娘娘拉着说话,脱不开身。 回到王府,行走在花园间,只觉意兴阑珊。忽然就想起来那天,她就是在这里,险些打了我一巴掌。 从小到大,她甚至不曾对我说过重话,可是那天,她瞧着我的眼神,仿佛恨入骨髓。当时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不将李萧意的事告诉她,只觉得她永远不要知道最好。 可是现在,我仿佛有些了解了。 因为不想失去她,因为不想她心里除了我之外,再住进别的人。 我虽是爹的独子,可在府里,清儿比我都要高上几分。偶尔听见嘴碎的小人闲聊,说王爷必定是瞧上清儿了,就等着她及笄后纳入房中。 自此我就对她生了隔阂。但过了许多年,爹也并不曾说过这样的心思。 初见冷香,只是第一眼,我就觉着我上辈子一定见过她。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姻缘天定,眉目间都是映在心底的熟悉。所以为她出头,为她负伤,我心中都是欢喜的。 可为这伤痕垂泪的,却是清儿。她为我一点点擦去血渍,眼泪不断落下,沁在伤口上,如加了一把盐,难受得紧。我心里忽然就起了怜惜。后来她似乎知道了我受伤的原因,发起脾气,甚至不与我说话。我诓她,她却哭起来。 那一刻心乱如麻。等她收了东西离开,才发现自己手中的书竟是倒着的。这样的慌乱实在想不通。 我告诉自己,我爱冷香,我就要一生一世照顾她。 我不愿自己喜欢的人像母妃那样郁郁而终,所以今生,只为一人。 清儿出嫁,我为她梳妆。她被逼婚嫁于杨子玉,我亦是纵马将她救出,所为,只有十多年的情分罢了。 一阵风过,酒意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还重了几分。一抬头,不知何时竟走到清儿房前。门虚掩着,我有些疑惑,推门而入。 一刹那,心头震动。 她静坐在床前,眉目低垂,翩然如画,是我从不知的美好。 我想我定是醉了,才会生出这许多幻觉。后来的一段仿若绮梦,我拥抱她,亲吻她,只当这是一场梦,不过虚幻。等醒来,我还是我,而她,还是遥在天涯。 成染生辰,我去接冷香,却在屋里见着她。低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心底莫名难受起来。甚而有一种羞愧感,似乎想马上找一个地方钻进去,好不用见到她。 眼睁睁看着成风将她带走,心头怅然若失。我想,我只是不习惯罢了。 不习惯她生命里多出了我以外的人,不习惯她不再是我的专属。 可是对冷香却无端失了以往的念想。 清儿那一场病,来势汹汹。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 等到终于瞧见她醒来,欢喜莫名。长长舒了一口气,丝毫不觉疲倦。 可我还是要为了冷香去求她。她为冷香换血,我心里早已觉得愧对,此次还要远赴暮云。但我知道,无论如何,她终究不会拒绝我。至少那么多年来,她从未这样做过。 将她交给凌襄,是逼不得已。杜洛受伤,再不救治恐怕就晚了。而冷香,她看起来那么害怕,她让我救她。所以,我只能这样做。我想,一等安顿好他们两人,我就折回来寻清儿。 她目光中满满都是绝望。当她吻上我的唇,那样熟悉的感觉撼动心灵。我才明白,原来那日并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的。我们亲吻相拥,而她,在我唇上留下印记。 瞬间动容。 等我回到宫中,却再也找不到她。 在中箭昏迷的日子里,我常常做一个梦。梦见她生辰那天,泪眼迷蒙,对我道,我很喜欢的。醒来枕边只余惆怅。 是我亲手把她推开,又有什么理由再次将她带回来? 装作漠视,装作不在乎。可是当如意将她的话转述时,还是忍不住痛起来。 “他纵是死了,又与我何干?” 我不知她说这句话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但我知道,她一定也很不好受。 因为她爱我。 也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爱她。 一日到爹的书房,找东西时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花瓶,里面装着的画卷散落一地。其中有一副甚而铺展开来。 画上女子明眸皓齿,倾国倾城,风华绝代。 却是与冷香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恍然记忆这幅画我小时候曾见过一次。那时年纪尚幼,母妃亦是在这个地方,打开这幅画。她眸中含泪,悲戚不已。 原来在那个时候我就见过,所以初次遇见她,才会觉得前世今生。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春梦一场。 可冷香毕竟是我的未婚妻,我曾许她一生一世。 成欢中毒而死,我为冷香求亲,被责打。咬着牙咽下。 那样的痛远远比不上清儿轻飘飘的一句话来得更深刻。 龙凤珏一龙一凤,我只会交给今生最爱的女子。 但到底是错过了。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出征在外,我所想不过就是博得战功,以此将功赎罪,求今上释放冷香。回到凤凰城,一直派在清儿身边的探子告诉我,她亦在凤凰。 来到许府,只见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清浅。 忽然有一种失而复得之感,若一切是上天垂怜,我必不会再放手。她的右脸上疤痕狰狞,容貌已毁。我却只觉得心疼。趁她梦中,在疤痕上吻了吻,心底欢愉。 但她分明还在恨我。 等到我离开,才肯再回房中休憩。 是夜,纵马来瞧她。却见她瘫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口中不断含着李萧意的名字。心如刀割。 在我们分开的日子,已有另一人在她心里划下太深的印记,走上前,将她搂入怀中。她呜呜地哭着,眼泪濡湿我的衣襟。 “阿意…阿意…” 如一头受伤的小兽,无助亦无力。 轻吻她的发,“清儿,我在这里。” 她却伸手来推我,哭喊:“你不是阿意!你快走,我不想看见你!”眼睛中红丝密布,脸色苍白如纸。 我不放手,低低道:“我不是阿意,我是成钰。”顿了一顿,“我是你的成钰。” 第51章 并无别事,唯求你一世长安 呆坐在床前,冷风阵阵,却恍若未觉。 明慧进来道:“小姐,星辰回来了。” 回过头,就见星辰形容落魄,跟在明慧身后缓步而入。 我尚未问话,她却先开了口。泪意瑟瑟道:“我找到公子了。”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她又接着道:“我将公子葬在千圣山下,夫人往后若是有时间,就去瞧瞧公子吧。” 手微微颤抖,拉过薄被盖住。我转眼瞧她,心里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那你呢?你打算如何?” 她凄然一笑:“公子已去,我留下来已没有意义。”明眸流转,忽而笑中带了点解脱,“活到现在,我的生命全都给了公子。如今了无牵挂,自然当去瞧瞧这大千世界。” 她有了想法,应当就不会做傻事。松了一口气,让明慧去了银票交给她,嘱咐道:“以后若有困难,便来寻我。”星辰神色复杂,最终还是谢过我之后离开。 不过图个方便,跟着大军一起回到洛阳。 尚书府中已在操办阿意的丧事,见我平安回来,婆婆宽慰之余也劝我不要太过伤心。这次奔波后身子越发不好,日日倦态,竟有大半时间都在床榻上昏睡而过。待到阿意丧事一办完,我就带着明慧住到了城外的静月庵中。 婆婆怕我是想不开,我开解她,进来身子疲乏,到这里,也不过是想静养一番罢了。她这才放心。 成钰来找过我几次,都被明慧打回。冷香还在牢里,也不知他怎么有心情来。可是从此以后,每日他都会到庵前站一会儿,默默无语。 每日里吃斋念佛,心中淡然不少。只听说成钰与成风都受了封,一个袭亲王爵,另一个封了肃亲王。 这才知道,自从我失明那段时间与暮云和青泽的战争之后,王爷借说年老体弱,带着赵叔夫妇云游四海去了。 而今上亦是年老,最近关于立太子之事闹得纷纷扬扬。今上的子息,如今只剩下成风。但成风以往行事鲁莽,这次虽立了战功,到底还是不能让所有人都认同。大烨关于皇位继承,向来不似其他国家那般只有皇帝的儿子可以即位。只要在皇亲直系三代之内,都有资格,只是一般情况下,优先考虑皇子。所以除了成风,剩下的还有成钰、成钺和其他几位世子。成钰功劳在身,又是当之无愧的热门人选。 只不知,最后是鹿死谁手。 摇了摇头,将杂念排出脑外。明慧端着清粥进来,道:“肃亲王来了,小姐要见他么?” 顿了顿,“请他进来吧。” 门外一闪,成风跨步而入。他依旧是一身紫衣,眉目间没有半点变化。 “过得可好?”他笑着问。 我点点头,请他坐下:“还可以。你呢?”眼眸一转,道:“还没恭喜你呢,晋了亲王,将来君临天下,也别忘照拂我。” 他脸上闪过一抹苦笑,忽而定定将我望着,道:“如果我愿抛下一切,你可愿与我浪迹天涯?” “啊?”我怔住,笑道:“你胡说什么呢?” 他一脸认真:“我没有胡说。”执了我的手,“清儿,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过。以前你中意李萧意,愿嫁于他为妻,我就算不情愿也只能放手。可是现在李萧意死了,只要你点头,我愿代他照顾你一生一世!” 我僵住脸,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冷笑道:“肃亲王,我相公尸骨未寒,你就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置我于不义之地!” 他见我真的动怒,不得不松了手,讪讪道:“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些,不禁放松表情,诚恳道:“成风,我当你是朋友,我们今生今世可为知己,但决不会有之外的东西。”想起双双,黯然道:“你与其望着我,不如好好回头瞧瞧自己身后。”停住,想了想,道:“双双是个好女孩。” 说完忽觉倦态,唤明慧送客。 也不知为何我与成风之间竟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呢? 仔细回想,只除了他出征之前给我香囊的那件事。 让明慧把香囊翻出来,打开来,掏出已被揉烂的灯笼纸。放轻动作展开,十四个字扑面而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原来,他还记得。 他说若是他回不来,我再看这张纸。可他不知道,我就算看了,亦是什么都无法回应。 眼角似乎有什么闪过,定神望去,却不见踪影。近来总觉得有人在身后看着我,可不管我如何探测,皆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再见成风已是一年后。 他携了双双一处来看我。双双面色红润,眉目之间是掩不住的喜悦。得了空我们两人缩在一处说悄悄话,她羞涩道成风已将她收为侧王妃,恩爱有加。 虽不是唯一,但以她的身份来说,已是知足。 她担忧地看着我:“二公子去了也将近一年,你打算在这住到什么时候?许老爷想必是希望你承欢膝下,你且好好想想。”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想起爹爹已日渐苍老,心中也不由一痛。 人生之最憾事,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愿再遗憾一次。 于是颔首笑道:“你放心,我知道。” 她神色忽然变得纠结起来,伸手扭住我的手,眸中星星点点的光芒。 “清儿,我知道我能有今天的造化都是因为你。” 我僵住笑脸,“你怎么了,别是生病了,尽乱说话。” 她摇摇头,感激道:“我懂的。”微微一顿,接着道:“我与二公子亦算是知己,他若活着,想必也不愿见你如此与世隔绝。” “他从来就希望你过得好,你过得这样清苦,他哪怕走了也为你担心。” 我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笑道:“咱们说了这么久,想来成风也等得急了,快去找他说说话,不然他又要发小孩子脾气。” 出了房门,成风负手立在一株桃花树下。听见声响,回身一笑。那笑容竟与记忆中的影子有数分相像,不自觉走了神。 送走他们,就让明慧收拾东西回洛阳城。 忠伯老泪纵横,又哭又笑将我迎进家门。 听得爹爹在账房看账,便下厨做了点心提取。 爹爹抬眼见是我,嘴角笑起来,只淡淡说一句:“回来啦。” 泪水就盈满眼眶。 回到家里的日子比起静月庵中还要快活几分。日日瞧书做饭,闲时坐坐女红。眼见着明慧年纪也不小了,禀了爹爹,就为她与明夜办了婚礼。 她待我好,我自然不会亏待她。一切用度皆照的是小姐的样子,虽说明夜也是许家人,但嫁妆之类一点也不曾少。 在大堂里拜了堂。明慧被喜娘搀进喜房,我则留在前厅招呼客人。觥筹交错,就听得门房来报,李家二夫人来了。 把婆婆迎进房中,收下她送给明慧的礼,让人递了茶上来闲聊。 她面色很好,一点也不像阿意刚刚去的那段日子。想来时间的力量是强大的,哪怕她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也一样可以忘记。 她踌躇半晌,抚着我的手道:“清儿,娘并不是不明理的人。你年纪轻轻,让你为意儿守一辈子的寡是绝对说不过去。不若就趁着年轻,再嫁吧。” 我愣怔,随即轻笑道:“劳娘关心,清儿自己会看着办的。” 她听见我这样说,似乎松了一口气,显得放松许多。 夜深,将客人全部送走,回到房中支着下颌呆坐。听见声响,回首却见爹爹提着酒壶进来。 他笑道:“突然想起这么久了,咱爷俩还从没一处喝过酒。今儿是明慧的大日子,咱就一起沾沾喜庆吧。” 我欢喜地应下。与爹爹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喝了许多。直到爹爹醉趴在桌上,方才歇住。 我酒量并不好,此刻还能醒着,也不过是仗着年轻罢了。怕爹爹醒后头痛,起身想去厨房煮一锅醒酒汤。可到了外间,风一吹,一时竟忘记了自己出来是为什么。 信步走着,等天色蒙亮,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出了府门,来到琉璃湖畔。倏然想起,当日我就是在这里告诉阿意,等我从暮云回来,我们就一生一世不分开。 不禁微笑,干脆席地而坐。 湖水清澈,泛着蒙蒙雾气。酒意发出来,全身燥热得难受。尚未细想,便把鞋子脱了,把脚浸入湖水中。一瞬间打了个寒颤,但习惯之后觉得无比舒服。 脑海中又浮现出爹爹酒醉的样子,他竟为我流了泪。他道我一生波折,他想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我。可到最后,我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低头望着水中的倒影,肤白如纸,眉眼暗淡。 忽然想去千圣。 这一次之后,我就会将阿意忘记,试着重新去接纳别人。 身后青石路上传来车轮骨碌碌转动的声音,下意识回头去看,竟是双双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眼睛红肿,不知哭了多久。 “怎么了?” 她扑上来抱住我,“今上驾崩了。” 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今上驾崩,却没有留下继承皇位的太子。朝中大臣分为两派,一派已皇后、大公主为首,拥立肃亲王成风。另一派一太后为首,以朝中原怡亲王部下为主力,拥立怡亲王成钰。 无论最后的结果是谁,都与我无关。 听说我要到千圣,爹爹自然担心。毕竟两国停战不久,唯恐会有危险。但他更不愿意看我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明夜自从成亲后,我与爹爹就将春风楼交给他掌管,明慧现在也是有头脸的夫人,自然不能再服侍我。所以我身边一时之间,也只剩下明辰了。 幸而他向来是个驾车高手,有他陪伴上路,也惬意许多。 千圣雪山下,一座孤坟茕茕孑立。当初本想将他的尸首迁回洛阳,可星辰劝阻说比起洛阳,阿意必定更喜欢这里。这里干净纯洁,也就是在这里,他等到我的回来。 在墓前坐了许久,却是相对无语。 最后,我问他:“我再嫁你会生气么?” 一阵风过,吹来一朵梅花,落在衣襟上。香气幽然,捻起来插在发间,不禁微笑。 “清儿” 梦一般传来轻唤,移目望去,竟是成风与双双璧人一对立在我面前。 双双笑得纯真无邪,幸福中没有一丝一毫勉强。 皇位之争向来残酷,况且成风从来不曾想过那个位置。于是向皇后表明,只愿逍遥山水,不问世事。 他带着双双归隐凤凰,而成悦,竟也跟着一处来了。 他这般洒脱,竟不将那个至尊无上的位置放在眼中。我微笑,或许这才是我认识的成风。 赶在春节前回到洛阳,新帝登基,四处喜气洋洋。 除夕夜,新帝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我隐在人群中瞧见成钰一身黄袍,威严端庄,接受着子民的敬仰。 一转首,却见他身旁红袖添香,女子明眸皓齿,已然仙人之姿。 虽早已认清,但心底到底是起了一声叹息。回过身,却是顺儿恭敬站于身后,禁卫军不知何时已将我围在其中。 “清儿姐,皇上有请。”顺儿垂首,客气却不容拒绝。 仰起脸,光鲜刺眼看不清楚成钰的表情,只知他将我望着,目光灼灼。 不过转眼,已是十年。 当初进宫后,成钰将我封为才人。 我虽孀居,但才人到底位份不高,倒也并不曾激起群臣进谏。只当新帝图个新鲜,过些日子便会厌倦。 可晃眼间十年已过,后宫之中,仍是我一人。从才人,到淑媛,再到贵嫔。一步一步,虽缓慢,却也就这么走了下来。 南乐公主早在疏帝元年,便被天子之妹之仪,嫁给了异姓王欧阳江初。十年来亦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正为除夕登楼之事手忙脚乱,询儿却仍跑来添乱。 “母后、母后”他已是八岁大的孩子,素来行事比我还要沉稳几分,却不知现在为何急成这个样子。 “怎么了?”笑着将他迎到怀中。 这么冷的天,他脸上却有一层汗,小脸嫣红。还没来得及说话,嫣儿脚步蹒跚地举着胖乎乎地小手冲过来,身后的乳娘吓得脸色发白,声声唤着“小祖宗,你慢些”,生怕她跌倒。 起身快走几步,将嫣儿抱起来。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以后可不准这么调皮,瞧你把乳娘吓得。” 嫣儿虽小,但在她父皇调教下早已学会撒娇。此刻双目含泪,盈盈将我望着,只看得心里发软,不得不举旗投降。 “母后”,询儿扯着我的裙角。 低下头看着他。 他双眼亮晶晶,一双桃花目已有勾魂夺魄之姿。 “圣旨到!” 这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是什么时了。 无奈一笑,将嫣儿放下,命人焚香净手,跪接圣旨。 “存有懿范,没有宠章,岂独被於朝班,故乃亚於施政。可以垂裕,斯为通典。故容嫔许氏,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已,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絺绤。夙有奇表,将国正位,前后固让,辞而不受,奄至沦殁,载深感悼。遂使玉衣之庆,不及於生前;象服之荣,徒增於身后,可赠昭容皇后。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平静谢恩,接过圣旨。 询儿兴奋想来就是为了这个。 晚间成钰过来,带了讨好地神色瞧我。我只觉好笑,故意不肯理他。 他耍起赖,板着脸将我抱在怀里。 窗外月色正好,白雪皑皑,美不胜收。殿里的梅花开了,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他低眉打量我的手,一双桃花眼光华流转,面上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过了那么久,他除了多了稳重与威仪之外,一切还如当初的少年。 我开始担忧自己是不是老了。 急忙让宫婢取来铜镜,对着镜子瞧了许久,眉头紧蹙。对成钰招手道:“你过来看看,我脸上是不是有皱纹了?”视力仍然没有起色,再加上铜镜本就模糊,根本看不清什么。 成钰暗笑,却不看,只把我拉到床边直直压下,温热的吻铺天盖地而来。 “你一点都没老。”他埋在我锁骨间吃吃一笑,“还是二八年少。” 我气得伸手捶他,却反被他制住。 红烛帐暖,温度不断升起来。 室外飞雪绵绵,室内春光无限,一室旖旎。 每年除夕,陪着他的人都是我。大臣们原本认定了我是妖姬,可多年下来,我却也未曾祸害过大烨。倒是民间美传疏帝深情,后宫佳丽,若水三千,独取一瓢饮。 携手立于城上,城下乌压压的人群,山呼万岁。后来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不断重复“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笑得端庄特体,本来就看不清楚,一开始还兴奋,时间一久,就觉意兴阑珊。 百无聊赖间环顾四周,目光忽地定住。 万千人里,有男子仰首看我,浑身散发的气息温润如玉。他身边有温婉妇人低眉垂目。明明隔得那么远,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蓦地就湿了眼眶。 “怎么了?”成钰发觉我的不对劲,微微皱了眉,担忧地问道。 我仰首,灿烂一笑,“没事,就是沙子进了眼睛。” 再回头,已然不见踪影。 肩上一暖,却是一件狐裘。成钰淡淡道:“你身子不好,更应当小心些。” 心中温暖,拢了拢衣襟,继续微笑着与他并肩而立。 除夕的烟火在远空绽开,星星点点,幻化出一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