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繁华》 第1章 长风 青州府,云榭台,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内鎏金博山炉内静静燃着檀木沉香,烟气无声袅绕。 十数张案桌后坐着得一色皆是军人,大碗喝着酒,眯着眼睛看着舞姬们飞旋着的楚楚身姿,正如轻燕般从身前掠过。本是极为沉静淡然的檀木香气,却生生被酒肉与歌舞冲刷得隐然不见,席间男人们兴致却更高,闹哄哄的声响不时甚至打断了姬人们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帘子,高大的身形带劲一阵湿寒之气。他甫一踏进来,席间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孟将军”、“孟兄”、“来得迟了罚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还未卸下,更未让卫兵清洗整理,上边还粘着血渍和几块可疑的污物,他却浑然不在意,坐下之时,顺道搂住了身边踏着舞步掠过的舞姬,笑道:“罚酒便罚酒。”他一手搂在少女裸露白皙的细腰上,另一只手抓起酒壶,仰头灌下了半壶,笑道,“够了么?” “再来!”同僚还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颈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骂了句:“一帮兔崽子,老子替你们收拾残局去了,你们倒好。” 那舞姬柔顺倚在他怀中,微微仰着头,忽然攀住将军的肩膀,温柔地吻上去,将那些酒渍舔舐得干净。孟良半闭着眼睛,一只手在案桌上打着不成韵律的节拍,一边道:“你们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将军来了,能将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将军”名号一出,众人哑口无言,歌舞声一时间压过了雨声,软红万丈,媚然可人。将领们静了片刻,一人道:“上将军嘛,还是算了。” 琴声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盘,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声从帷幕后传来:“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声先至。 适才还纵声酒乐、毫无顾忌的军人们倏然起立,就连最为放浪不羁的孟良亦推开了怀中女人,肃然而立。虽无人监管,却极为整齐划一的单膝跪地,低头道:“上将军。” 舞姬琴师侍女们急急双膝跪地,悄无声息。 一道修长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虚扶,轻声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依着青州惯例,云榭台的右角是琴师奏乐处,以幕布隔开,乐声如流水泄出,袅袅间盈满整个房间。此时奏琴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指尖拨捻慢挑,他寻隙回头,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没事吧?” 少女低垂着眼睛,低低道:“没事——不知怎地,刚才断了一根弦。” “幸好上将军进来,也没人察觉。”琴师安慰她,又将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脸上神色颇为复杂。 少女不答,只是垂着头,如同一座雕塑。 幕帘外笑闹声更浓,几乎便要盖过了琴声,忽然有人急步过来掀开了帘子。 厅内小儿手臂粗的蜡烛便有数十根,灯火通明间,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见远处一位黑甲将军正搂着一个女子,场面香艳糜人。 “上将军说了,要听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赶紧换一首。” 琴师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开,才问少女,“你刚才奏得是什么?” “《葛覃》。” 琴师停下手上的《鹿鸣》,转而起调,心下却有些不解,贵族门都爱听大雅小雅,世风便是如此。这上将军……虽然颇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爱听些乡村野调。 一曲未了,却听外边那位迟来的将军已有些喝醉了,大声嚷道:“上将军,打了胜仗,大伙儿心里都高兴。弟兄们说,回回都是咱们醉,没意思。”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上将军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孟良敬上将军一杯,恭贺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声音顿了顿,“我便喝了。” “哗——”一时间竟起了骚动。 一时间敬酒声此起彼伏,上将军竟是来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错了。”少女倏然开口提醒琴师,他竟弹错了一个音。 琴师赧然一笑,他只是太过惊讶了。为上将军弹琴已有数月之久,楚军每次打胜了仗设宴,他几乎都在,却从未听过上将军和同僚们喝酒。 想来因为崖城大捷,上将军极是高兴吧。他收敛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捻下第一个音。 “刚才是哪位弹的?”又一名侍应赶来,上下打量低着头的少女,低声催促,“将军说要听那位弹。” 琴师看了看身旁少女,踌躇道:“她的手指受了伤……” 就在适才上将军进来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却在手里炸裂了。这才换了琴师。少女怯怯的对侍应举起了手,纤长细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划破的伤口。侍应为难地皱眉,叹气道:“这可怎么办?将军他——” 话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么这么慢?上将军要见琴师。” “大哥——”少女猝然抬头,望着身边少年,满脸惊慌。 少年琴师对她笑了笑,低声安慰说:“没事,上将军是宽厚之人,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侍应带着两人走到厅堂中央,见这两人木木地站着,因没见过大世面,只低着头,大约吓得不轻,连忙低声提醒:“快跪下。” 两人跪下,口中只说:“见过上将军。” 厅堂中静谧如水,适才还在聒噪喧哗的将军们皆止了声,饶有兴趣地看着下跪的两人。 主位之上,上将军独自坐着。一袭玄色厚锦长袍,黑发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双目中因为含着浅浅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视着跪着的少女,轻声道:“抬起头来。” 少女身子微颤,良久,才慢慢抬起头,却因为两侧烛光晕染,只觉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着规矩,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实看不出长了什么样,一双眼睛却是乌黑璀璨之极,盈盈欲滴出水来。 “刚才是你在弹葛覃?”上将军把玩着酒杯,轻声问。 其实这水榭极大,堂距足有十数丈,他说话声音并不响,却一字一句,极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少女点头道:“是。” “再弹。”年轻的将军唇角的笑意浓了数分。 “将军,她的手……受了伤。”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听闻上将军素来待人仁爱,从不会为难下人,是以鼓起勇气开口。 上将军眼睛轻轻眯起,却只是慵懒的摆了摆手。 侍卫知其意,带下了少年琴师,依旧将少女带回琴室。 独自在琴后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复之前的惶恐怯弱,渐渐镇定下来。一旁侍应冷冷道:“快弹。将军等着听呢。” 她的指尖伤口历历在目,鲜血尚未凝固,她深吸了一口气,抚出第一个音。琴弦刮入伤口内,几乎能听到刺啦一声,银丝嵌入血肉之内。 浓稠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婉转带出一滴琴声。 真的是一滴琴声。 那声音越过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从某叶小舟上而来,与此处遥遥相对,琴声沾上丝丝点点的水雾,浸润了每个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绵绵细雨,自空中飘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风,密密的,柔柔的,沾湿衣襟。细雨渐至滂沱,汹涌而下,惊得人透不过气,喘不过声,仿佛金戈铁马,杀气铮铮厉厉。 良久,雨声忽地止歇,琴音渐逝。 “好!”厅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声,“好琴!” 上将军依旧在拨弄那杯酒,隐隐可见指尖泛白,他仰头喝了下去,转而笑道:“孟良,你何时懂得音律了?” “将军,这琴师你便赐给我罢。”一旁的孟良放开了怀中舞姬,大大咧咧的开口,“你老说我不读书,如今我多听听曲子,总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战,虎豹骑统帅孟良悍不畏死,冲上城墙,立下大功。倚着以往的经验,立下大功之人,开口讨要个赏赐,上将军从不拒绝。 上将军倚在案边,额边一丝黑发落下来,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却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却以为他是答应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怜的,手指破了还得继续弹琴。将军,不然换个人吧?” 上将军将酒盅放下,却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战我军胜得漂亮。诸位辛苦了。” 座下将军们纷纷立起,口称不敢。 侍应们送上了封赏,上将军素来慷慨,赏赐之丰,令部下们喜笑颜开。 “诸君各自尽兴。”上将军拂袖站起,便要离开。 “将军,我的琴师呢?”孟良追问一句。 年轻男人半侧了身,一半神情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身形顿了顿,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颓然坐下,看着主公的背影,叹气道,“忒小气了。” 同僚凑过来,哈哈大笑:“别得寸进尺了。我看上将军对那女子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了?”孟良闷声道,“他眼中便只有一个薄姬,宠冠军中,连打仗都时时带着。我求个琴师怎么了?”嘟囔之间,他并未注意到,那角落传出的琴声,渐渐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们开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盘。有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还不走啊?” 却原来便是那少年琴师,慢慢走近,赔笑道:“我师妹还未出来,不知去了何处?” “啊!那个弹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带去将军府上了——你还是别等了。” 琴师一时间怔住,等到反应过来,却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声,喁喁寂灭。 少女被带离水榭时,右手已经血肉模糊。 她跟着侍女,直到进入屋内,才低声问:“姐姐,这是?” “将军命你将脸上面脂洗去。”侍女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脚步顿了顿,似是听到了极为难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长袖,低声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却克制着没有出声,只是弯下腰,艰难的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扬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扑通一声,落在浑浊的水中,荡漾出小小的涟漪。顺着那一波波荡开的水纹,一道黑色的身影蓦然撞进了视线。 她惶然起身,身后哐当一声,铜盆摔落在地上,溅了半身的水。而视线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隐约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她连忙跪下来,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头道:“上将军。”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锦长袍的一角,云纹凝重华贵。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响似一声。 她伏在地上,凉水浸湿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的身子开始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终于听到他衣料拂动的声响。 她以为他要离去,却蓦然间被人抓住头发,用力一拉。 头皮吃痛,少女几乎要叫出声,却蓦然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边漩涡正越搅越深,汹涌起伏间,年轻男人声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韩维桑,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一动不动与他对视,许是因为吃痛,眼中蓄了泪水,却始终未曾落下来,反倒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漩涡翻涌,终于成了炽烈的怒火,年轻男人跨上一步,低低问:“你叫我什么?” 韩维桑知道自己或许快死了,竟低低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说:“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没有人这般叫他了。 上将军放开了她,目光从她狼藉的长裙,最终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为你死了。”良久,他安静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扬眉望向他:“是,我……该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强。” 是夜,雨已停,露出远处极淡极淡的一枚弯月。 他走出屋外,夜风拂来,年轻将军的长发被掠起,颈处微凉。 侍卫的身影身法迅捷如闪电,掠到他身旁,低声道:“将军。” “如何?”上将军淡淡问。 “已查过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处,因孤苦无依,被老琴师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师父子前来,今次老琴师病倒了,实在无法,便将她带了过来……”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将军。”侍女悄悄走上前,低声道,“薄夫人还不愿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间终于露出温柔一瞬,他点了点头:“知道了,这就过去罢。” 屋内只剩下韩维桑一个人,她略略撑着口气,在烛光边坐下,仔细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经全然翻起,好几处伤痕已经见骨,往下沥着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开出细微的血花。他离开了这里,那股迫人的杀气离开,此时才察觉到了痛楚。 不过,相比起自己对他做的事,就算这十根指头都被他活生生砍下来,也是毫不为过的吧?韩维桑咬着牙,拿衣角干净的布料轻轻抹去了血水,无奈扯起一丝苦笑,在他进来之前,有意弄伤了手,却还是大意被认了出来。 可是……又怎能不被认出来呢? 她的琴艺,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上将军,是大洛朝的宁王殿下,十六岁便领兵征伐,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天下分崩离析,他自立于吴楚之地,却被天下视为最大的叛逆。 江载初,却早已不复当初了。 韩维桑慢慢站起来,对着那盆浑浊不堪的水整了整鬓发,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绪,他此刻既没杀自己,必然还要再多加折磨,这么一想,反倒坦荡下来,她闭上眼睛,直至倦极浅眠。 约是丑时,江载初从榻上起身,身边的美人已经熟睡,一缕青丝披挂在红锦被外,肩膀上的肌肤滑腻似雪,只留下些暧昧如红蝶的痕迹。他侧身,淡淡凝视了片刻,将锦被掖起至她颈下,方才走向门外。 侍从连忙替他披上了风氅,低声道:“洮地的急报到了。” 天色月色更明,只是因为初起,江载初神色间还略带慵懒,脚步不急不缓,走向书房。 “她呢?” 侍从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带回来的少女琴师。 “还在那里,睡着了。” “她还能睡得着。”江载初抿了淡淡一丝笑,“把她带过来。” 书房内燃着数根粗蜡,亮如天明。 景云风尘仆仆而来,一见江载初便单膝跪下,行礼道:“上将军。” 他自小便是江载初的伴读,彼此情谊深厚,如同亲兄弟。江载初领兵平定边疆,景云便是副将。而后江载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随。江载初对他全不见外,伸手扶起,问道:“如何?” “杨林如今已把持朝政,洮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废是立,全凭他一句话而已。据说这几日,他便会动手……然后奏报北边朝廷,求册立自己为洮侯。” 江载初手指轻轻在桌上敲击,深夜之中,扣扣声清脆明晰。 景云看着他平静如水的面色,忍不住问道:“大哥,你看朝廷会答应册封么?” 江载初不答,片刻后,反问道:“你说呢?” 景云愕然,“你这是问我么?” 屏障之后,传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似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江载初将目光略略抬起,径直望向那个方向,抿唇不语,眸色幽邃。 景云忽然明白过来,莫非是……将军的某位宠姬被还在这书房里?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载初,虽然上将军确是将薄姬宠得极为骄纵,只是他从不会将公事和情爱混为一谈,今日怎会向女人询问军国要事? “你看,朝廷会不会答应册封新洮侯?”江载初沉声,向那个方向又问了一遍。 屏风之后,那道绰约人影一步步走出来,离着江载初十数步之外,扑通跪下。 果然是个女子,只是衣衫朴素,并不像是将军的宠姬。 那少女本就瘦,双膝扣地之时,发出咚的声响,那声音咯得景云心口一痛。他仔细打量,只是那女子额头抵在地上,并不曾抬起头来,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却不知道到底是何来历。 江载初见她不答,转而对景云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云心下虽好奇,却也只能转身道:“景云告辞。” 他走到门口,正欲迈出,忽听那跪着的女子开口,声音微颤:“求将军……求你,”她说得艰涩,“求你,救他。” 那声音令景云浑身一震,他顿下脚步,转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议道:“你是……你是郡主?” 维桑没有抬头,依旧以额抵地,身姿瘦弱,却如石像,一动不动。 “将军!她——”景云急欲知晓,抬头问道,“真的是她?” 江载初右手搁在案桌上,黑亮长发只以一支乌木簪结起,闲闲道:“景云你想知道么?” 景云咬紧牙关,一手摁在剑鞘上,点头道:“是。” “抬起头来,见见故人。”他淡声吩咐。 维桑极慢极慢的抬起头。她素净着一张脸,下颌尖尖,那双黑眸净澈如水,只是脸色异常惨淡——当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锵——景云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直直砍向韩维桑。剑锋冰凉如水,尚未触及维桑身边,剑气已然割下一缕长发。韩维桑不避不让,睫毛未动,直直看着江载初,对这一剑置身事外。 剑锋已经割破她的脖颈,细长的血痕渗出鲜红液滴,江载初才闲闲喊了声:“住手。” 景云长剑生生停顿住,却犹自架在她脖子上,恨声道:“将军!当年如果不是她——” “你现在杀了她,未免太过无趣了。”江载初轻笑着摆了摆手,继而笑得愈发诡异,“嘉卉郡主,你说呢?” “是。”维桑跪着不动,黑眸中泛上一层血色,“景将军,你我之间隔着国恨家仇,若是一剑将我杀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景云锵然收剑:“你这妖女当年差点害死将军,今日还指望将军帮你?” 江载初微微弹了弹指,示意景云出去,微笑道:“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议吧。” 景云带上了门。 维桑极缓极缓地弯腰,磕头,一字一句:“亡国女不敢称郡主。” 江载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个接着一个重重磕头,雪白的额上已经青紫一片,皮开肉绽。 “刚才景云有句话说错了,如今我的确能帮你。只是要看,为什么要帮。”江载初在磕头声中慢慢开口,“维桑,我给你一盏茶时间。你若能说动我,我便帮你保住洮侯的性命。” 维桑依旧跪着,只是挺直了身子,哑声道:“将军若能答应,韩维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听将军定夺。” 江载初轻慢一笑:“韩维桑,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杀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里,还有商榷的余地么?” 脖颈处细细痒痒的感觉,粘稠的液体沾湿衣襟,身上白裳猩红狰狞。她却径直站起来,直视江载初,微微一笑:“将军,你,果然不是当年的殿下了。” 江载初依旧不言,神容虽淡然,指节却微微凸起。 “将军救洮侯,韩维桑自愿为奴,助将军夺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载初无声一笑:“凭你?” “我知道将军此刻不信。”韩维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内,我将长风城献给将军,以示诚意。” 江载初反出洛朝,用了三年时间割据南方。而长风城卡在南北之间,三面围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关隘。江载初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继而南图,必然要攻克下长风城。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江载初走到维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颌,沉声说,“长风城?” “不错,长风城。”维桑毫不畏惧,与他直视。 “好。我便保洮侯三个月。韩维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杨林不杀洮侯,我也提兵把洮地灭了!”他已将她逼到角落,“至于你,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这一句话,维桑原本一口提着的气蓦然间松了,她不得不稍稍扶着墙,才能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多谢将军。” 江载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滚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会晕厥过去。待到挣扎到门外,一夜月辉洒落,她忽然觉得奇妙,人总是这样,在极强的重压之下,肉体的痛楚便会被隐藏起来。可一旦放开了忧虑,那些感觉便会于须臾间放大,波涛汹涌般涌至,直至将人淹没。她随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还是景云那一剑划的。 真好,还没死。 她呵呵笑了笑,没人告诉她现在该去哪里,侍从们低着头,仿佛她并不存在。她有些茫然地在门厅处顿了顿,便凭着记忆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就好了罢。 她这么想着,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跄。 景云注视了她很久,眼神由愤恨到错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转身,叩了叩门。 上将军负着手,仰头正在看山川舆图,不知为何,背影有些萧索。 “大哥,杀了她。”景云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来动手。” 江载初依旧站着未动,只浅浅道:“景云,她还有用。” “不管她有没有用,我怕你……”他顿了顿,只不敢把下一句话说出来,“再说,打这天下靠得还是手中长剑,她——” “怕我心软?”江载初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转身道,隽逸的眉眼中极冷酷,“景云,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已经问过了,是老琴师收留她,于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师来的。” “她明知我在这里,却还是来了,你信她只是报恩?” 景云双眉一蹙,他本是个温和沉静的年轻人,思绪间更显稳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来,可以找各种借口。可她……还是来了。” “不仅来了,还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伤了手,似乎想要避开我。” 景云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双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见面便示弱,想让大哥心软。” 可究竟是为何? 明知自己送上门来,会死,会被折磨,可还是来了。 “杨林想要废洮侯,她必然早已知道。”江载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洮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洮侯了,只能来求我。” “你打算帮她么?”景云大惊,“将军,不可!” 江载初意态安静地看着景云,不知为何,很想笑一笑。景云眼中的自己,或许还是三年前那个宁王,年轻冲动,意气风发,可以不要江山故国,只要倾城一笑。可现如今,他麾下二十万将士,追随着他拼杀,一寸甲,一寸土才拼来如今的吴楚之地。 当年的那个自己,实在太陌生,也太柔软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她敢孤身来求我,必然得拿出相应的筹码。景云,她说,可以拿下长风城。” 景云霍然而起,剑眉星目间极是震惊:“长风城?” 数日前的崖城一战,终于彻底扫平了吴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诸侯,如今就该图谋北上了。上将军是军事奇才,每每兴兵布阵出人意表,却惟独不提何时北伐,顾虑之一,便是第一道关卡,长风城。 长风城并不是百攻不下之铁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强攻的代价。 高城破,万古枯,江载初一直在寻找一个能令绝大部分将士们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来看。”上将军招了招手,示意景云站到自己身边,锋锐的眼神盯着舆图的一角,“长风城三面环山,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墙高百尺,洛朝花了几十年时间加固,我曾经在城内驻守过,比谁都知道它军事的坚固,远非我们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强攻吧!弟兄们不怕死!”景云一扬头,少年将军眉宇间满是常胜后才有的光芒。 江载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双目沉静,他依旧注视着水墨笔画下粗犷的城池标记,思绪却渐飞渐远,仿佛已经触到那坚硬的城池,冰冷的铠甲,和粘稠的热血。 翌日醒来时,窗外的日光已经刺眼。维桑只觉得头脑浑噩,踉跄着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枚药丸,一仰头吃了下去。伸手摸摸嘴唇,上边的唇皮已经干裂了,身上脸上都烫得厉害,想来烧得有些高了。她又慢慢往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剑痕已经结痂,右手上的几处伤口也止了血,只是未曾包扎,红肿起来,大约是要起脓了。 她估摸着时辰,大约已是午时了,这一日一夜,未曾进过米食,她倒不觉得饿,只是怕一会儿精力不济。 正想着,门被人推开,两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进来,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礼道:“姑娘,待沐浴之后,请去面见将军。” 这是春日的天气,虽不甚冷,却绝不暖和。 维桑走至桶边,探手摸了摸,却是冰凉彻骨的井水。她不惊不讶,微微还礼:“我知道了。” 那两名侍女对望一眼,缓缓退了出去。 维桑解了衣衫,在木桶边站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半跨进木桶中。 脚趾甫一触到冰凉的水,浑身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每一寸神经都像是被利刃割过,冷得一颤。她却重重踏了进去,拿浸湿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肤通红,才重新踏出桶外,强忍着身体的战栗,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软的绸衣,却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肤生疼。红肿的手指拿起篦子,一点点的整理头发,最后勉力结了一个发髻,维桑看着镜中的自己,肤色灰败,唯有两颊泛着极不正常的红潮,脖颈上那道紫红的伤痕赫然显眼。她走至桌边,一气将整壶凉茶水灌了下去,这才从容抬步,走至门口,对侍女道:“请姐姐带路。” 上将军府西苑。 薄姬坐在铜镜前,慢慢描着眉,轻声问侍女:“怎么样?” “奴婢看着她洗了那凉水浴,如今已经去将军书房了。” 薄姬美目微扬,望向后室,拿纤长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嘘,将军还在午歇呢。” 正说着,慵懒的男声自后室响起,略微带着低沉睡意:“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薄姬连忙起身,捧了一盅热茶至年轻将军面前,柔声道,“将军,多睡一会儿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载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气,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么顽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娇丽容颜仿佛欲开的国色牡丹,却隐隐带着不悦,娇嗔道:“昨晚你带了陌生女子回来,以为我不知道么?” 江载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顾她挣扎,半是强迫地深深吻住那樱唇,良久,直到怀中美人透不过气来,方才放开她,低低道:“你对她做什么了?”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来,伏在他怀中,断续道:“我……并未做什么。” 他不语,只是松开了她走至一旁,侍从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气不过,让人将她沐浴的水换成了凉水罢了……”薄姬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他惯常戴的玉冠,温柔细致的替他理着长发,笑盈盈道,“将军戴这玉冠,真好看。” 江载初半垂着星眸,听她有意将那吃味之事说得轻描淡写,最后纵容一笑,站起身来,淡淡道:“阿蛮,看来我真宠得你娇纵之极。” 薄姬撅着嘴,退在一旁不语,眼神却是如小儿女般,清澈无畏,大约是知道他绝不会真正生气。 江载初却看着她有恃无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门甫一推开,江载初就看见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着再普通不过的浅绿色绸衣襦裙,长发简单挽了一个髻,闭着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唤醒她,只是靠在门边,淡淡的看着,从她干裂的唇皮,脖颈上的剑痕,直到红肿的手指。 维桑隐约觉得一阵凉风卷进来,她本就睡得不安稳,立时便醒了,看见玉冠玄衣的年轻将军,立刻挣扎着跪下,哑声道:“将军。” 江载初并不让她起来,只道:“说吧,长风城如何拿下。” 维桑跪着,却倔强抬起头,“那将军答应的事呢?” 江载初指尖闲闲夹着一封已经写好的书信,“洮侯的性命,就在这一张纸上了。我即刻便让人千里加急送至洮地。杨林收到后,知道洮侯背后还有一个江载初。哪怕他想要自立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维桑重重磕了三个头,低声道:“谢将军。” 江载初只是望着那舆图,抿唇不语。 韩维桑慢慢站起来,走至舆图边,轻声道:“长风城三面围山,是为天堑。自古以来,传统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强攻南门。前朝天宝皇帝为了取此城,六十万大军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将军是决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载初望着她的侧脸,见她长睫微颤,声音却是温和淡然的,仿佛成竹在胸,道:“你继续说。” “将军有没有想过,从这里攻进长风城呢?”维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长风城一侧问道。 “长风城三面围山,你指的东面,便如你所说,也是山壑林立。大军之中,骑兵无法上行,步兵无法攀爬,你说如何进攻?”江载初冷冷一笑,“这边是你说的方法?” 维桑只说了一句话:“将军,若是把这山给夷平了呢?” 江载初微微闭上眼睛,眼前仿佛见到长风城外山峦起伏,松涛阵阵。可如此天力,只凭人力,如何夷平? 维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详细解释,忽然一阵眩目,不由自主的,身子便软倒下去。她惶乱之间,伸手抓住了身边人的长袖。 江载初侧过身,双眸中掠过一丝凉意,抽开手,看着她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屋内忽而变得安静。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风扇。江载初俯下身,看着她膻红的脸,长如细筛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阴影。 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韩维桑么? 似乎是,却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唤来侍从:“将她抬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侍从抬起她的时候,才见她挣扎了一下,口齿不清:“阿庄,莫怕……” “等等。”江载初忽然叫住了侍从,走至她身边,见她不安的翻了个身,又喃喃说,“阿庄……你再等等……” 春日轻阳落进来,他看见她额上密密一层冷汗,细细绒发贴在了鬓边,那副挣扎而期待的模样,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来,接过了维桑蜷着的身子,抬步走向后苑的暖阁。 这个怀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记着的那些人,那些事,就这样如初雪消融了。只要这个怀抱还在,这个人还在……而那些噩梦,就真的只是噩梦。 维桑只觉得舌尖清凉苦涩,慢慢的,就从那燥热不安中醒过来了。 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了锦塌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药,四肢软软的,一丝力气都没有,连挪动手指都觉得困难。一口口艰难地将药汁吞咽下去,眸中渐渐变得清明。 “醒了?”屋里端坐的男人冷冷开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讽刺道,“这病来得真是时候。” 维桑看着一脸肃然的景云,勉力坐起来,“将军。” “这三军上下,可等着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长风城呢。”景云横剑在膝,冷冷道。 “是,我这就去见上将军。”维桑掀开锦被,定了定神爬起来。 景云手中把玩长剑,那拇指抵着剑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顿:“郡主,这一次,你最好规规矩矩的。若有一丝异动,不管上将军如何,我一定,一剑杀了你。” “是上将军让景将军来告诫我的么?”维桑动作顿了顿,面无表情道。 景云冷冷哼了一声。 “不管将军信不信,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韩维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将军平定天下。”维桑慢慢抬起眸子,雾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虚实,“这一点,景将军或许怀疑,可是上将军比谁都清楚。” 景云静默半晌,起身离开,然而衣角在门口一现而逝,他顿步,并不回头:“当年一剑之下,王朝分崩离析。韩维桑,你如今可觉得称心?” 韩维桑低低咳嗽不止,却并不回答。 景云也不再等,摔了门,径直离开。 “等等——”维桑忽然喊住他,“带我去见将军。” 景云回过身,脸上的笑意有些诡异,微微拖长了声音:“此刻你要去见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误。” “跟我来。” 景云的脚程极快,维桑重病之后,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约莫一炷香之后,便到了王府西苑。景云并不看身边少女,只简单道:“如今上将军宠爱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维桑“嗯”了一声,蹙着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报的侍女匆匆奔来,“上将军请两位进去。” 两人走至门口,便听到屋内有女子声音,娇柔问道:“将军,用白芷还是甘松?” 却听男子声音沉沉,笑道:“让她们去准备罢,你喜欢便行了……” 白芷与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内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维桑不由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进去。却听江载初隔了门,淡道:“既然来了,怎得不进来?” 两人推门进去,却听见“哎呦”一声,一名年轻女子穿着鹅黄色及胸裙,梳着云鬓,站起身娇嗔道:“将军,后苑你怎么随便让人进来呢?” “阿蛮,不许无礼。”江载初放下手中书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带褶皱的长袍,唇角笑意宠溺,“景云你认得的。这位韩姑娘,是我账下谋士。” 维桑抬眸,望着这年轻姑娘,她自小见惯美人,却也只觉得眼前这位是真正绝色,宋安说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真正便是说这样的女子,也难怪他这般宠爱。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礼。 薄姬笑了笑:“起来吧。”眼前这少女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伤痕累累,令她觉得前几日这般吃味,还耍些小手段,当真是过虑了。 “将军,妾先回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将军身上浅浅一撩,转身离开。 “那日没说完的,此刻继续吧。”江载初展开案桌上舆图,示意两人走近。 维桑走了许久,出了一身虚汗,不由舔了舔干裂的唇,正要开口,却见江载初将手中黑釉茶盅递了过来,“先喝口水,慢慢说。” 维桑接过来,却踌躇片刻,因是他喝过的茶盅,只是道了谢便又放下。 江载初黑眸中深涡一旋,复平静如初。 “将军,东边的山头,这一座唤作独秀峰。正对长风城中轴街。咱们要夷平的,便是这一座。” “你这不是异想天开么?”景云不耐打断,“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维桑并不理他,只是注视江载初,淡淡道:“将军,你可还记得锦州的都江堰?” 江载初面无表情道:“记得。” “那你可记得,当年我们去那堰堤处游玩,有位老丈,详详细细的告诉我们这都江堰是如何修筑的么?” 景云脸色一变,霍然起立:“韩维桑!现如今提起当年的事,你是有意的么?” 江载初却极为平静,只淡淡道:“景云别打岔,让她继续说。” “当年李冰大人修筑都江堰,为将岷江换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挡道的山峰。”维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载初站了起来,因是在内苑,他穿着甚是随意,披着长袍,面色却渐渐凝重。显然,只这一句话,他便全然明白了维桑的意图。 “这段时日长风城干旱未雨,独秀峰上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几年,为解旱灾,当地村民请人在山边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亩。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载初踱步到窗边,眼见韩维桑果然献上了计策,转瞬间已经想到了数个疏漏之处。 维桑笑了笑:“维桑带了人来,前年,正是他帮着村民设计了水渠。” 江载初双眸轻轻一眯,她果然考虑得极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着,将军派人去接来即可。”维桑却不查有异,续道,“这些日子,将军要陆续派出士兵,乔装成饥饿难民们前去长风城边,上独秀峰,装作是挖野菜解饥,实则埋下火引……” 江载初转过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视维桑:“韩维桑,为了这一天,你筹备了多久?” 被他清锐至极的目光一逼,维桑后退了半步,语气略有些不畅:“……什么?” “我说,为了等这‘献计’的一天,你筹备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接近我的琴师,再‘无意’中被我发现,真是一条苦肉计。” 维桑初初有些惶乱,只觉得下颌几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这样抓着,笑得有些狰狞狼狈:“是啊……准备很久了。” 江载初一双黑眸仿佛要喷出火来,双手不觉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韩维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时候,你才会接近我,是不是?” 维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只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倒也很好,什么都不用再管,不用负累,不用算计…… “将军,她快死了。”景云踏上了一步,他跟随江载初这么多年,极少见他这般失态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载初反应过来,松了松手劲。 维桑捂着脖子,眼前满是金星,后退数步,蹲在地上剧烈喘气。 “此计甚好,明日你把大伙召至账中,还有些细节需要商榷。”他却像换了个人,适才的暴烈残酷然不见,仿佛暴风雨后露出一方明净平和的天蓝。 “你先出去,我再和韩姑娘叙叙话。”他挥了挥手。 景云看了维桑一眼,似笑非笑:“将军,留着她还有些用处,可别再一时冲动掐死了她。” 良久,维桑才喘过气,扶着桌子站起来,勉力笑道:“将军,还有事么?” “这三年,你在哪里?”他如故人相见,淡淡询问。 “我被族人救出来,四处流落,直到……直到……”维桑苦笑,“将军说得没错,直到我听闻杨林有异动之心,想要杀洮侯自立。我迫于无奈,便只能自投罗网,来求将军。” 江载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将军,维桑过去做的事,并不敢求您宽宥。可如今我既有求于你,这一条命,无论为奴为婢,都是将军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头,“请,将军信我。” “为奴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极轻柔地挑起她下颌,缓缓重复一遍。 “是。” “那么今晚便你侍寝吧。”江载初敛了笑意,冷声道。 维桑眼神中慌乱之色一现,旋即低头不语。 江载初放开她,大笑起来,随手将案桌上铜镜掷在她面前,“开个玩笑罢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当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维桑心中一宽,她依旧低着头,却也能看见镜中自己青白的脸色,委顿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将军见惯了倾城绝色,韩维桑在容貌上更是一无是处,只盼在智谋上,能对将军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载初不等她说完,似乎失了兴趣,“过几日出发,先去长风城探一探。” “是。” 江载初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只剩一抹残酷之色。 大夫扔了一地带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银针,叹口气道,“姑娘,怎得这么晚才找大夫?” 伤口起了脓,挑破之后还需用力挤压,维桑脸色煞白,虽然竭力自持,却难以掩饰身体的微颤,稳了良久的呼吸,才开口道:“耽误了。” “每日都得这般挑脓……”老大夫用力一摁,渗着浓稠黄色液体的鲜血又涌出来,维桑用力咬住了唇,听到大夫又说,“若要痊愈,可得不少时间。” “大夫,再过两日我要出门,这手,可没法骑马啊……”维桑略有些担忧。 “倒也有个法子,只是开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这指甲已经逆生了,这般戳进肉中,是以总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这两片指甲。” 维桑怔了怔,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长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弹不了琴了。” “无妨,老先生,动手吧。” 见她颇为急迫的样子,老大夫却笑了:“姑娘莫急。俗话说十指连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寻些麻沸散来,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净了净手,存心多安慰这姑娘几句,温言道:“麻沸散不易寻,幸而是在上将军府上。上将军多征战,必然是备着的。” 等了半个时辰,维桑盯着老先生颤颤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见到了他一脸难色。 “老先生,怎么了?” “这王府的药房说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线,若要等送来,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维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维桑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顿了顿,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软木么?” 薄姬带着侍女缓步走来,却看见那熟悉的修长身影,负手静静站在廊边,却未进去。 “将军?”薄姬有些惊疑不定,轻轻唤了一声,“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你找韩姑娘有事相商?” 江载初却只摆了摆手,淡声道:“我也来得不是时候,里边在治伤。” 薄姬踮着脚尖,往里边看了一眼,却见那老大夫正拿了烧得通红的银签子,稳稳挑向韩维桑的指尖。韩维桑口中咬了软木,端坐着一动不动,却只见黄豆大的汗滴从额上滚落下来。 “这……”薄姬脸色煞白,正要惊呼出声,却被江载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凉味拥裹左右,她虽定了神,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在跳。 “别出声。”他神容淡淡的看着,另一只手中不知攥着什么,只放在身侧。 薄姬转过眼神,却见上将军手中握着的事物,一时好奇,轻轻接了过来。 却是一块淡黄色粗布,闻着有淡淡药香,她刚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却被江载初伸手压住。 薄姬只觉得脑中一阵轻微晕眩,醒悟过来:“麻沸散?” 江载初一笑不答。 “为何……不给韩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为何要用?”江载初眼神中无波无澜,却无声冷笑,韩维桑,原来对自己,你也能这般狠。 此刻屋内老大夫已经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随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这个少女,她用力咬着口中软木,鬓发已经汗湿了一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着。”话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来,顺涌而起的鲜血顺着臂弯,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维桑已经咬得满嘴都是木屑,只是这一下痛得实在太狠,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连呼吸都顿住了,痛得连心脏都抽了抽。也无怪,这是世间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点点的平缓,那种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涌过来,铺天盖地,无处躲藏。 “老先生,我,我会发烧吗?”维桑提了一口气问。 “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来是不会再发烧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过姑娘遭这罪,倒不如烧一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维桑吐出口中木屑,双肩还在发抖,却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给姑娘上这药,敷上两日,便开始长新肉了。只是今日这痛,可有些难熬。” 老大夫沿着长廊,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你来此处作甚?”江载初目光落在宠姬身上。 “妾听闻韩姑娘过两日便要随将军出征,这王府里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给姑娘缝了几套衣裳带上。” 江载初看着她兀自笑靥如花,忽而失笑,或许这便是女人罢,不懂金戈铁马,刀剑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伤,你让侍女送进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来的那些小玩意儿,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双瞳隔着窗棂,似有似无地看了韩维桑一眼,柔顺地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江载初绕开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维桑身边坐下:“这手可好了?” “将军。”维桑挣扎着站起来,却被江载初摁住双肩,示意她不用动。 “过两日便能长出新肉。应该能赶上和大军一起出发。” 江载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详了片刻:“以后可不能弹琴了。” “是。”维桑低眉顺目。 “其实你全不在乎能否弹琴。”江载初笑笑,放开她的手,在案边坐下,“韩维桑,你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维桑抬头,手指辣辣的似是有万针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饰些什么,只笑笑道:“将军说的是。琴艺不过怡情所用。维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实在不能弹,却也没什么。”她目光掠过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过一丝疑问。 “阿蛮送你的。那日让你沐了凉水浴,她很是过意不去。” “夫人只是误会了,维桑并不敢当。” “府上账中,都说我对阿蛮太过骄纵了些。”江载初不经意言笑。 维桑一时间没有说话,却只沉沉看着榆木案桌,轻声道:“我倒觉得,这世上,若还有个人能全心纵容,便不会觉得太过孤寂。” “是么?”江载初抿唇一笑,长发发丝落在颊边,笑容俊美无俦,“那么若是有人全心纵容你之时,不知韩姑娘又是如何自处的?” 维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处,良久,一字一顿,绝无回寰:“维桑无福之人,自然,无能消受。” 江载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后你随行前往长风城。” 三日之后,青州府外一支商队行往长风城。 烈日昭昭。 领队的年轻商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颇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马赶上来,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伤已好了?”年轻人昂着头,胯下骏马行得不急不缓。 管事穿着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颌,以及脖颈上隐约一道新鲜疤痕。 “托大人的福。”声音中丝毫未见怨怼。 “这方是你的本性吧?”年轻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当年都被骗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声,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极的眸子,“连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却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贩的左将军景云,缓缓将目光移过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说了四字:“天生凉薄。” 天生凉薄? 维桑咀嚼着这四个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齿生寒。 从青州府到长风城,脚程快的,大约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队,暗中监视着流民装扮的士兵们,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林立,烽烟不断,大道上常见流民们四散,诸城池的看守也习以为常。他们拔出刀剑,呼喊恐吓这些难民,不准他们入城,将他们赶上周围的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 落脚在离长风城十数里远的营账中,维桑拆开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长出的新肉,果然,没有再长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惊心,今日却已痊愈。 这世上万物,历过再多伤痛,在时光流淌中,总也能渐渐完好。 维桑弯腰出了帐篷,看着周遭莽莽群山,他们留在此地,已经一月有余。 眼见景云带着数人一身尘土,下山而来,维桑急忙跑去,问道:“如何?” 景云依旧对她不理不睬,他身后一名模样老实的汉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经找到,正在改道。” “与上将军约定的日子,大约还有半月。”维桑心中盘算了片刻,又望望这极晴朗的天色,掩饰住内心焦虑,“徐叔,来得及么?”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应,维桑心下一沉,却听景云道:“按照约定,上将军明日率军开拔,今晚便开始了吧?” 春日里是极干燥的天气。 镇守长风城的是老将王诚信。老将军生平并没有什么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后便会在府上小酌几杯。这些日子雨水颇少,空气中都是尘土的味道,老将军倒了一杯酒下去,忽听门口军士传报:“将军,前边斥候传报,叛军已祭过天地,明日便会开拔。” 老将军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领军是谁?” “江载初。” “宁王啊。”老将军低低叹了口气,花白胡子略有些翘起,他神色不动,“终有这一日,来便来罢。” 话音未落,空气中弥散开一点火星子的燥味儿,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现,却是远处群山秀木中,映得天边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将军走至窗边,眯眼望了望:“莫不是这山上走水了?” “天干物燥,长风城周围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饥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点了这山也未可知。”副将忧心道,“将军,需要派人去扑灭么?” “大敌当前,不得分兵。”老将军霍然转身,“传令全军,明日一早在点将台备战!” “韩公子,火势如今蔓延开半个山头,只怕……城内守将会下令扑火啊。” 灼热的气息旋流扑面而来,维桑站在山地,看着烈烈雄火,只觉得鬓边的长发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来。 “不会。”维桑笃定道,“此刻上将军领兵而来,守将王老将军是稳重之人,绝不会分兵出来灭火。况且……” “况且这大火将夜晚照得如明昼,长风城地势颇高,里边的人能将城外敌军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于他们有利。他们绝不希望这火灭了。” 景云接过维桑话头,负手望着火景,悠悠道,“上将军已经拔营。” “多谢景将军告知。” “大战当前,这般豪赌,你心底可有一丝忐忑?”景云目光如刀锋,仿佛要看出眼前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丝软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将军打胜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维桑冲着年轻骁勇的将军一笑,半边脸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来何用?” 元熙三年春。 上将军江载初率军二十万,由南自北,抵至长风城下。 同日,守城老将王诚信接朝廷军令,调集周围城池守军,共计三十余万,务必将逆贼斩杀于城下。 许多年后,长风城周围的老人们回想起那一战,犹自心惊胆战。 自古以来,无数战争在此处发生。然而只有这一战,被称为“长风之战”。 攻城的军队抵达长风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将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昼,压过一切星辰。空气中不安地弥散着焦炭和松脂的味道,军士们抹一把脸,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势随着风势,舔舐着夜空。 长风城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驻扎安顿下的敌军们。方阵一个又一个的矗立起来,人头如同蚂蚁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个方阵忽然起了动静,从中拉开一条空隙。旌旗翻滚间,一队人马急速行进,直入主账。 城头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将军,那是……” “宁王殿下。”老将军手握着长枪,仰头一笑,“很好,军容完整,训练有素,未让我失望啊。” 老将军一挥手,转身的刹那,忽又停步,问身旁副将:“我在此处驻守,已有多久了?” “从先皇年间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先皇便送他来我这里学习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无异。”老将军抚了抚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这一日,对阵为敌。” 副将自是知道这段往事的,低着头不敢开口。 “如今兵场相见,就看看这小子,这些年可有进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转身下城。 江载初在主账中坐下,佩剑尚未搁下边听卫兵来报:“景将军来了。” “如何?”江载初起身相扶。 “这火已烧了月余,独秀峰几已化成坚实焦土,炽热滚烫,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禀,“上将军,这山已经够热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着数千士兵,如今还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韩维桑人在何处?”江载初沉默片刻问道。 “和徐先生一道进了山,十几日不曾出来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来,明日攻城,他为先锋。” “上将军,守城的是,王老将军。”景云踌躇再三,轻声道,“你和他……” “战场之上,并无师徒之谊、往日之恩。”江载初在灯下轻拭佩剑沥宽,一丝寒芒盈于眼中,语气平淡,“老将军与我一样,心知肚明。” “可是——”景云低着头,一字一句道,“她用的这计,景云觉得,有失天道。” “有违天道?”江载初霍然站起,唇角虽是抿着的,眼神深处却了无笑意,“我江载初顺应天道时,老天怎么对我?而这所谓天道,又何尝顺应过我了!” 为主帅蓦然窜起的烈火所摄,景云后退半步,低头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载初以孟良为先锋,向长风城南门发起攻城之战。 列阵在前的虎豹骑只作试探之用,投石机上放下了巨石,如雨点般往城墙上砸去。砰砰砰巨响之后,青黑色的石墙上却只留下浅白色的印记,丝毫不能撼动这座城池。士兵们扛起百丈云梯,顶着城头上的热油、滚石,挪向城脚。 江载初站在主账,右手按在佩剑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战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来于前阵与主账,带回最新战报。 “虎豹骑先锋伤亡颇大,孟将军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无一人登上城门。” 这漫天狼烟之中,江载初静静立着,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将踌躇片刻进言:“上将军,这几个时辰过去,都是对我方极不利的消息。不如,让孟将军暂缓攻城。以免一战便挫伤了士气。” 江载初转身回账,厮杀声中,他的声音清晰传到每一人耳中:“长风城防御之强,我早就知晓。大洛朝数位皇帝熔了从天下收集起的数万斤黄铜,浇灌在城墙上,真正是铜墙铁壁。我原本也没指望孟良能在首战便攻克城池。” 将领们互望一眼。 “申时之后,连秀将军率关宁军接替孟将军,继续强攻。” “连秀接令!” 阵前督阵的孟良接到军令,狠狠骂了声娘,操了长刀站在阵前,大声喝道:“弟兄们!上将军下了命令,虎豹骑久攻不下,要关宁军来换咱们!” “咱们拼死拼活打了三个时辰,眼看要攻上墙头,可这功劳要被连秀抢了!你们服么?” “不服!” “不服就他妈跟我上!申时之前把云梯架起来!回去老子给你们庆功!” 孟良首当其冲,夺过身边士兵手中长弓,满满拉开,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发,射向墙头。城墙上千夫长被一剑毙命,直直倒下来,坠在虎豹骑中,脑浆鲜血四溅。 三军静默片刻,孟良一抹脸上血泥,一脸狰狞:“杀!” 这三箭之威,士气登时大涨,士兵们随着主帅重新冲向城脚。 云梯林立,士兵们如同蚂蚁,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连串的落下,身体摔得稀烂。只是当次杀红了眼的时刻,没人在意生死,踩着同伴的尸体,依旧往前冲锋。 日头一点点的挪移。 虎豹骑勇猛至此,却终究敌不过长风城这座可怕的绞杀之城。云梯业已架稳,南墙一隅反复争夺,却始终未被拿下。 “孟将军,关宁军前来接替!”连秀举着帅令,催马至孟良身边。 孟良早已红了眼,嘶哑喝道:“滚开!老子还没杀够!” “将军是要违令么!”连秀逼上一步,身边亲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强行架走这先锋官。 孟良身边侍卫长刀出鞘,两下对峙,孟良死死盯着稳如金汤的城池,终于长长叹口气,下令:“撤军!阵地交给关宁军!” 强攻三个时辰的虎豹骑慢慢从战场上撤退,虽未克敌,却始终保持高昂战意。 城上守军们歇了口气,一直在督战的王老将军点了点头,叹道:“若是平原冲锋,此军无人可挡。” 接替而上的关宁军亦沉默地目送同僚从身边后撤,直到掌帅连秀举起长剑,怒声道:“关宁军兄弟们,虎豹骑兄弟们打得如何?” 战场上响起轰雷般答声:“好!” “咱们占了第二轮冲锋的便宜,难道会不如他们么?” “绝——不——!” “好!那便随我冲!” “杀!杀!杀!” 这一战从白日厮杀到深夜,又从深夜厮杀至白日。 长风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帅账营之中,上将军盯着舆图,烛光中侧影拖于案桌边。景云随侍上将军身侧,微微蹙着眉:“关宁军是将军麾下诸军团中最擅长耐力战的,又被虎豹骑一激,一日过去,至今还在死战。” 江载初一下一下扣着实木桌面,轻声道:“如今关宁军伤亡几何?” “两成半。” “到了三成之时,便将他们撤下来。全军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还要战么?”景云吃了一惊,“上将军,崖城一战咱们统共伤亡不到万人。如今这般强攻长风城,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是要在这长风城败完么?” “只有我们这边强攻,才能牵扯住城内守军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将军的沙场阅历,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将军,你真的信得过那个女人?明明说好我大军抵达之日便能挖好,却又一再传来延误消息。万一她是和那边勾结了,有意引我们来送死呢?” 江载初短促的笑了一声,笃定道:“她不敢。” “将军!” 江载初只挥了挥手,打断了景云,淡淡望向东方群山火势迅猛之处,“你亲自去探,看水渠那边进程如何。” “是。” 独秀峰一侧可以望见长风城下,两军皆已收兵。 士兵与军医们穿梭在战场上,忙着救治伤员,就地掩埋尸体。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道在烘热的天气中愈发刺鼻。韩维桑卷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们一起挖土。 本该在前两日强攻之时便完工,偏偏谁都没有预计到此处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进度立刻延缓下来。她比谁都明白此刻战场的形势,能早修成一日,江载初的压力便能减轻一分,若再迟上数日,江载初久攻不下,士气低落,即便此计成功,只怕将士们也攻不进这长风城。 灰头土脸埋首在泥土搬运中,手上缠着的纱布早已脱落,幸而如今只是擦伤,沙沙痒痒的没有大碍,维桑听到潺潺水流之声,可惜这水皆被面前这三块巨石挡住,如今已经漫起到了脚踝处,却始终无法顺畅流过。 “韩维桑呢?” 来路方向忽然起了骚动,数名甲士拥簇着一位年轻将军上来,兵器铿锵声中,维桑甫一抬起头,马鞭末梢便已经卷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个踉跄。 “何时能完工?”景云双眼都是赤红的,一般将她拖至身前,怒声道,“你可知你延误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维桑挣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声道:“大伙都在拼命挖。” 凌空一记清脆的鞭响,所有人停下手中动作,愣愣看着面如寒霜的左将军。 他怒视着韩维桑,良久,狠狠一把推开了她,当先跃入水渠之中,带着卫兵开始推第一块巨石。 天色越来越亮。 王老将军站在城墙上,三日之内,他们已经打退了敌军数十次进攻。可是江载初却丝毫不在意己方的伤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骑、关宁军、黑甲军数个军团,整日整夜轮番围攻。 这小子从来不是蛮干的人……老将军抚着粗粝的城墙,略略陷入沉思,为何这一次拼了命的死打?正自疑惑,万军之中,一匹白马跃众而出,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银枪,仰头望向城池最高处。 王老将军怔了怔,即便隔了数百尺,他还能认出这年轻人的样貌。 多年前第一次见时,自己还有几分不屑,总觉得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这长风城的一年多时间,当时还是稚龄的宁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的坚韧和毅力。他可以跟着士兵星夜起来操练;能随着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动不动,查看军情;也能和同僚们一起咽下发霉一般、冻得像砖头似的馒头。 宁王江载初历练一年有余,最后离开之时,只深深向老将军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三下,丝毫没有作假,额头破开,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将军,我走了。” 老将军也不避让,头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钵。” 后来的江载初并未令他失望,朝廷派遣他去西域扫平匈奴,他用三年时间,每战必克,扫平敌寇。每每有捷报传来,老将军便在自己房内畅饮一番,击节而歌。 当年还显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经羽翼丰满,叛出了大洛朝,与自己两相对峙。 不知自己会否在他百战百胜的记录上,添上一笔呢? 这一笔,会是胜是败呢? 老将军一伸手,城墙箭垛后的弓箭手们悄然退下,战场上一片寂静,掉针可闻。 “载初拜见恩师。” 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上将军下马,以弟子礼恭恭敬敬单膝下跪。 王老将军一手在空中虚扶:“战场相见,殿下,不需多礼。” “恩师,可愿献城?”上将军站起来,仰头望着那直入云霄般的城墙,上边火把明灭,他看不清老将军的面容,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既然效忠了大洛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头折腾不起。”王老将军慨然一笑,“我年事虽高,沙场上见,却也绝不会绕过你。殿下,当年的师徒情谊算是一笔勾销。” 众目睽睽之下,江载初微微垂头,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却只见他跪下,又磕了三个头,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将军,你同他叙旧这番话如此光明正大,若是传到朝廷那里,只怕不会饶过你。”副将压低声音在老将军耳边道。 “呵呵……”不知为何,老将军丝毫不在意的抬起头,望向烧得通红的天空,久历沙场的老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愈发大声起来。 “老将军?” “你嗅到了么?”老人环顾这占城,喃喃地说,“似乎是死亡的味道呐。” “我军又进攻了!”景云探身望向山下,眼见三块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兴奋,“快!快!” 维桑数日未曾合眼,此刻只是凭着一股毅力在劳作。只是这石头足足有十数丈高,完全堵住了这山间缺口,光凭人力太过微薄,除非山上运来数十匹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动。 “这样下去不行啊!”徐叔抹了把汗,抬头看看时辰,“远处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势已经涨起来。如今水渠改道,若是这块巨石再不移开,水流涌将过来,咱们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听了听地面深处传来的轰隆声,脸色苍白:“水流马上便要过来了!” “要不赶紧撤吧?” 景云双眸之中直要喷出火来:“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畅,此计就是败了!一旦败了,要有多少弟兄们死在这长风城下!” 他二话不说,直接脱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壮贲实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头。维桑的力气自然不如这些男人,心念一转,忽然骂自己太过糊涂,叫来了数名士兵,示意他们将这两日砍下的松树搬过来。 “一头抵在石头与地面缝隙间,用力撬另一头,大伙儿一起用力,把石头撬开!” 汉子们纷纷跳下了水渠,竖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头略略动了分毫,众人一阵欢呼。只是尚未开心多久,忽然见到远处山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汹涌奔来—— “水!大水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唯有景云面容不动,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们低沉的吼声中,巨石终于被撬动,轰隆隆的滚向一侧。 新的渠道打通! 来不及欢呼,众人忙不迭的四肢并用爬上两边高地,恰好与那山间洪流擦身而过。 那万马奔腾的水流之威,令见到的每一人都大惊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腾浇灌那燃烧着的整座山头,蓦然间水火相接,天地间起了浓浓一股黑烟,几乎将视线遮蔽起来。而长风城正在交战的两军听到这巨大声响,无不望向城东那冒起粗壮浓烟墙壁的山头,甚至忘了彼此厮杀。 轰隆隆! 轰隆隆! 数十声巨响之后,那巍峨壮阔的独秀峰半座山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断裂了! 守城的士兵们表情变得惊恐——这山,竟然炸裂了! “妈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这天地之威中,士兵们扔下武器便开始奔散,王老将军站在城头,眼看着独秀峰被炸裂,尘土飞扬中,天地齐暗,五指不见,忽的惨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载初命人放了这场大火,烧烫了整座山头,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后改挖渠道,将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烧得发烫的山。 遇热的山石蓦然间被浇灌雪水,自然炸裂开! 强攻是假!原来这才是江载初的杀着! 独秀峰这一倾倒,虽不至于湮灭整座长风城,却足以让城内每一个人闻风丧胆,全无斗志! 便在这瞬间,一直在军阵后蛰伏的神策军,也是上将军江载初的嫡系军出列,齐整上前,开始攻城! 号角吹响,早已失去斗志的守城军丢枪弃甲,而养精蓄锐至今的神策军不费吹灰之力登上墙头,手持火把,在沙石弥漫间开始攻城。 王老将军眼看眼前节节败退的情景,慨然而立,手持佩剑,当先一呼:“所有守军跟随我的将旗,死守长风!”他的亲卫军不过千人,却无一人逃跑,在败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军。 三个时辰之后,地动之声渐渐平缓,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见五指,渐渐露出阴霾来。 胜败终分。 这座慑人的城池终于缓缓降下了巨大的城门,仿佛是一头被驯服的巨兽,历经了伤痛的洗礼,迎接新的主宰。 江载初策马而入,战争已近尾声。 “王老将军呢?” “王老将军带着最后一支亲卫队,退入了将军府死守。” “让连秀殿后,清扫战场。”江载初闭了闭眼睛,“余人随我来。” 至今,他都对这长风城的街道极为熟悉。 跑过这练兵场,再往右拐,便是将军府。马蹄声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响,他闭上眼睛,仿佛还在幼年之时,在练兵场上折腾得满身是汗,只盼着回将军府换身衣裳。 “吁——” 乌金马停在将军府门口。 将府上围得水泄不通的将士们让开一条路,江载初下马,叩响大门。 苍老的声音从容镇静,如同往日:“何人?” “江载初。”他忽而挂起一丝笑,答得骄傲。 大门打开,王诚信老将军一身血污,抱着自己的长刀坐在庭院中,拧眉看着来人。周围是他剩余不多的亲兵们。 “将军,可以进来么?”江载初静静站着,带了腥味的风拂在脸侧,却衬得这年轻人愈发眉目如画。 “进来。”老人伸手召唤。 “将军,朝廷无德,你可愿来帮我?”上将军持剑驻地,以示尊礼,言谈间并不似刚刚生死相搏,仿佛故人交谈。 “老夫说了,若是年轻上数十岁,说不定也跟着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胡子,“只是今年都已经七十九了,若再变节,岂不是被人笑话?” “是。”江载初恭恭敬敬道,“学生不敢勉强老师。”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头大笑,神容极为坦然,声音却渐渐转低,变得柔和,“师父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很苦。” 江载初定定凝视他良久,种种错综之色一闪而过,最终回复到平静无澜。 “……这一战,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许的语气续道,“往后,也还要这样走下去。” “是,师父。” 一老一少不再说什么,江载初转身离开,走至门外,那扇门重新重重关上。 里边传来老人慷慨豪迈的声音:“孩子们,陪我战死此处,你们怕么?” 士兵们齐声怒吼:“追随将军!死守长风!” “神策军何在?”上将军背对将军府,轻喝。 “在!” 上将军负手望了望天,用不见起伏的声音道:“攻下将军府。反抗者,杀。” 此刻独秀峰水渠旁,挖渠的军士们一个个坐在高地之上,只看着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脱了力。 “清点人数,下山。” “将军,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来时来不及爬上被卷走的。” 景云静默片刻,环顾四周,心头忽然觉得一丝不安,叫来亲卫:“韩公子呢?” “韩公子……也在这十三人中。” 景云怔了怔,忽然大喝:“谁都不许走!把韩维桑找出来!” 将军府最后一战已经结束。 江载初踏入府中时,兵士们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冲洗地上鲜血。 他的神容看似无异,只在踏入书房之时,看着门槛前那块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将军,王老将军的身体已经收拾稳妥。” “厚葬。”江载初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只觉得心口那极厚重的压迫感令人透不过气。 “景云下来了么?” “左将军还在山上……”侍卫眼神略有些闪烁。 江载初蹙了蹙眉:“怎得还未下来?” “说是水渠挖成之时,有人被卷进去了,至今还在搜寻。” “何人被卷进去,左将军说了么?”江载初心中已有了一个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难以置信。 “左将军没细说。他只让人传话说……他会把人找回来。” 江载初嚯的站起,大步走向门口,然后脚步即将跨出时,他却又将步子收了回来,立定在那里。不知不觉中,扶在剑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传令景云,找不到便算了。给我回来!” 战后的事务相比起战时,要琐碎繁杂得多。 往常战场的清扫会交给孟良,而军力整顿与占领地治安则会交给相对谨慎的连秀。上将军在将军府中,也是通宵未眠。 上将军今日的处断较之往日,并不算果断,常常要反应片刻,才会回过神。然而愈是这样,手下的将领们便愈发的提心吊胆,总觉得一个说不对,那双微挑的凤眸中便寒光一现,仿佛是利刃插来。 “左将军回来了。”侍卫推门来报。 江载初手中的笔一顿,缓缓放下,“传。” 景云进门时疲惫不堪,发丝纠缠,身上衣上满是淤泥,哑着嗓子道:“将军,恭喜将军攻下长风城。” 江载初上下打量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倒是景云看着他与往常无异的神情,续道:“我刚刚把人都带下来了。有几个被冲走的,也都找回来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笔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与一众同僚打过招呼,被戏称为“泥工”的左将军景云便退出了书房,只是在出门转身之际,他重又看了上将军一眼,心中片刻唏嘘,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庭院里,景云顺手接过军士手中的木桶,里边满满一桶冰凉井水,手一倾,哗啦一声便当头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冲刷下去,他顿时轻松很多,却想起适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惊胆战。 韩维桑的确是来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们漫山遍野的搜寻时,其实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隐隐的觉得,若是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将军三年前心死过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过是难过上一段时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后半夜,山下传来了上将军的命令,只说“找不到便算了”。 仔细斟酌这六个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将军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给我把她挖出来!” 顺着席卷而下的洪流,终于在岔道支流处,找到了韩维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两块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卷走。 虽是岔道支流,却也水流湍急,士兵们忙着找绳索救人。隔了老远,景云一颗心就这么悬着,往事一件件的想过来,如他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将军,我去把人救过来。”亲卫往腰上系绳子,却被景云夺了过来,淡声道,“我来。” 摸索到岔道对岸,爬上巨石,景云先伸手探维桑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流在指尖卷过,他倏然放下心来,随即俯身抱在维桑腰间,用力一拖将她抱了出来。 维桑本已神志不清,这一下被惊动,只以为自己要被水卷走,用力攥着手中事物,只是不肯放手。景云凝神一看,原来是这山间巨木的根茎,足有小孩臂膀粗,想来她被冲走之时,伸手拉住了这树根,才支撑到现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肤都已虚浮起皱,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壮了数倍。 景云手中短刃一挥,将树根砍断,将她抱了出来。 脱力蜷在他怀中的韩维桑忽然睁开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还,活着?” “死不了。”景云双手抱着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着头,下颌方正坚硬,“郡主,想不到你这般想要求生。” 韩维桑呵呵笑了笑,用力抓着景云的手臂,喃喃地说:“活着虽累,可我,还不能死。” 韩维桑这一觉约莫是睡足了好几个时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另一件事,到底还是不安稳,最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脚步轻快的走过来,扶她坐起来,顺手在她后背塞上一个锦缎腰靠,又递过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维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参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缓:“这里……没有参茶。” 倒是维桑反应过来,早就没有以往锦衣玉食的日子了,摇头笑了笑:“什么时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几日过去了。” “好几日?”维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经换上了夏日绮罗衣衫。 从初春投身上将军府,经历了这长风之战至今,堪堪三个多月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维桑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虽不是极美,却也清秀,一笑的时候唇边露着梨涡,望之亲切可爱。 “姑娘给我取个名字吧。”少女笑着说,“我很小就被卖进将军府,做的是杂事,总是被阿三阿四的乱叫。不过前几日上边说了,以后让我服侍姑娘。” 维桑一抬头,院中一棵桃树至今未败,深粉淡白缀满枝头,轻轻一笑:“满树繁华开未晞。你叫未晞好么?” “谢谢姑娘,这名字听着可真好。”未晞大喜,手中还在替她簪发,笑道,“今日已经是六月六了呢。姑娘还是要男装打扮吗?今儿外边可热闹呢。” “六月六了?”维桑一惊,“上将军呢?” “将军们总在后院书房议事,这儿可见不到。”未晞笑道,“姑娘先吃点东西吧。” 维桑来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赶到后院门口,却见重重士兵把守,连半步都无法迈进。 “烦请通报,韩维桑求见上将军。”维桑向侍卫行了一礼,候在后院门口。 片刻之后,侍卫便来回报:“韩公子,上将军说了今日不见客。” “景云将军呢?” “景将军去城外巡视了。” “那我便在此处等吧。”维桑无奈苦笑,静静立在门苑处。 初夏轻柔的阳光透过了阴霾的天色,也透过榆树茂密的枝叶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颗颗圆圆的光斑。这座城池熬过了那时的杀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宁。 维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头从东挪移到中央,她听到一名侍卫压低声音道:“韩公子,你还是别等了……上将军一早就出府了。” 维桑只觉得这兵士有些眼熟,才记得原来是当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来他也是好意。维桑道了谢,转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为何……他要瞒着人出府呢? “未晞,你可会梳螺髻么?”维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发,又解开外袍,“还有,这里有女装么?” “姑娘,慢慢来。都备着呢。”未晞拿起篦子,指尖灵巧地卷起维桑长发,从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吗?” 维桑走出屋外,一时间为这阳光所摄,眯了眯眼睛。她本以为此刻的长风城城墙碎裂,必然满目疮痍,却未想,短短数日过去,战事结束,瞬间便恢复了生机。中轴之道上,城内居民们往来不绝,而远处城墙上兵士们正在修补墙体,两相无扰,很是和谐。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两岸,却见不少人站着,笑嘻嘻的将怀中家养的猫狗扔进河中。猫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谓六月六,猫儿狗儿需得沐浴的习俗,到了此处竟也未断。 维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见到岸边站着的年轻男人。 穿着深蓝色卷云纹纹重锦长袍,背影肩宽腰窄,长发以玉冠束着,静静立着,气势却仿佛渊渟岳峙。那衣料虽贵重,却无织金,可见地位虽尊崇,却又刻意低调。她沉默着注视半晌,心中挣扎,到底还是决定转身悄悄离开。 恰巧一只大黄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扫来,那年轻人一时间没有闪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连忙上前赔不是,年轻人只是摆摆手,侧了身,淡淡道:“既然来了,却又打算这么悄悄的走么?” 维桑脚步顿了顿,折了方向,却见江载初脸上都是水,数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将坠欲坠的时候,折射出正午日头绚烂之极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她并未多看,只递出了一方锦帕。 江载初接过来,却只握在手中,唇角抿着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书、衣裳都晒了么?”她微微仰起头,下颌处的弧度柔和清丽,笑得双眸弯弯。 江载初极慢极慢的侧过头,目光中掠过她此刻的模样,窄窄的鹅黄衫袖,葱绿长裤,裤脚处拿红线结住,上边还窜着银色铃铛,踏着软线鞋,走路的时候叮叮咚咚的作响,远远听着,便知道是她来了。他的眼神轻轻恍惚,仿佛见到那时的韩维桑一脸骄傲的跑来,肌肤如雪,额间点着殷红凤尾,高兴的说:“江载初,咱们出去玩好么!许久没吃桂花年糕了呢!” 他从未见过哪家小姐这般喜欢溜出去,又觉得这冰雪雕琢的模样实在是很好看,于是抿唇笑着,百依百顺:“带上阿庄么?” “呃……他在背书呢……” 只是时光簌簌,无声地从身旁流淌而过。 现如今,他眯了眼睛,一丝一毫的搜寻,终于,只是在那记忆的彼岸找到那一剑,嗤的一声拔出来,鲜血溅如瞳孔中,变得猩红一片。 他闭了闭眼睛,无声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携手走在繁闹街道上,一旁的小贩放下肩担,打开一蒸笼的热糕叫卖。 氤氲而起的雾气中,维桑停下脚步,江载初似是知道她的心思,扔下数枚铜钱,对小贩道:“茉莉味的,多加些蜜糖。” 他随手又将油纸包起的热糕递给维桑,声音中含着淡淡笑意:“慢些吃。” 维桑接过,一口咬下去,糯糯软软甜甜的,似乎黏得牙齿都粘住了。 隔着那一阵阵飘来的香气白雾,他就这么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吃相,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退了一步,腮帮子还鼓着,狠狠瞪着他,含糊不清道:“这是好不容易梳起的头发……” 江载初缩回了手,转身慢慢地走,慢到她一抬头,便能看到他修长的背影,和坚定的姿态。 维桑慌忙跟上去,许是热糕太烫了,她吃的又急,竟咬到了舌头。她觉得痛,眼睛便酸酸的,那层薄雾刚刚涌到眼底,她觉得自己这样傻,拔指甲的时候都没哭,怎么现如今好好的,却想掉泪呢? 她连忙深深呼吸了一口,追了上去。 将军府内寂静无声,维桑是跟着上将军进来的,一路皆畅通无阻,直到后院门口,上将军跨了进去,她却被拦了下来。 维桑只是停下脚步,看着他渐渐远离的身影,顺从的站下了。糕点已经冷却,她也没了胃口,便攥在手中,呆呆立着。 “你先走吧,上将军和诸位将军约了喝酒,一时半会的还是不见人。”侍卫劝道。 她却笑着摇摇头:“那我便在这里等等吧。”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总以为他还是有那么分毫是会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无常,要揣测那心思,实在是太难了…… 太阳渐渐要落下去了,举目东望,可以见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狰狞如同巨兽之齿。因是迎着阳光,那锋锐齿镊之处,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来的法子么? 且不算那沙场上的伤亡,她明知道独秀峰下还有着一个村落的,他们上山时,还曾向其中几户人家要了水喝。可因为担心城内守军起疑,她不能告诉他们,让他们搬走……山裂之时,想必那个村落,也被湮灭在石流之中了。 韩维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声音不知是夸是讽,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将军府的书房内,景云已经回来,与江载初对座饮酒。 窗外最后一丝亮光已灭,江载初握着酒杯站起来,微醺之时,脑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银铃声,丁零零的,甚是恼人。 “她还在么?”他只觉得自己开口时带了淡淡酒气。 “还在等。”景云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一道回来的么?她在等什么?” 江载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洮地的急报。” “洮地的急报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去把她赶走,太烦人了。” 江载初并未阻止他,看着景云走到门口,又折过身,“大哥,你见她今日穿的衣裳么?” 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让她滚。”景云跨出了半步,却听身后面容平静的年轻男人淡声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顿了顿,才道,“让她进来。” 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江载初仰头喝下一杯酒,听到身后一声怯怯的“上将军”。 他本就心下烦躁,重重将酒杯掷下,快步绕到维桑面前,冷笑:“穿成这样跟着我一天,韩维桑,你可真用心呐。” 维桑怔了怔,脸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着头:“维桑不敢。这身衣服将军若是不喜欢,我即刻便去换。” 江载初由上至下睨着她,不再说什么,却不叫她起来,只是在桌边坐下,背对着她,自斟自饮。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几分薄醉。 维桑膝盖渐渐的麻木了,她却咬着牙,并未挪动身子,小心问道:“将军,洮侯……可有消息么?” “未到。”江载初答得甚是平静。 维桑低着头,不为人知的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么? “何时才能到长风城?” “不知。”江载初笑了笑,“许是今晚。” “维桑能在此处,和将军一道等么?”她生怕触怒他,声音分外柔缓。 江载初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声,“起来吧。” 跪了许久,甫一站起来,膝盖有些难以承受。维桑伸手扶着墙壁,见江载初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识趣,慢慢走过去,伸手从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长颈酒壶,稳稳地往空酒盅中倒满。江载初仰头饮尽。她又再斟。 其实维桑清楚他的酒量,远远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处,也算极限了。可自始至终,她不曾开口劝酒,只是殷勤的服侍,一言不发。 江载初见她垂着眸子,视线始终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划刻的棋局上,忽的一笑:“棋艺长进了么?” 维桑摇摇头,低声道:“王老将军看来也爱下棋。” 江载初伸手,轻轻抚摸着刻画得平整的棋盘,笑骂了一声:“他也是臭棋篓子——我十三岁便能下赢他。” 维桑小心的抬眼,看他侧过头,望向窗棂之外。 此时已是初夏,夏虫开始悄鸣,长长短短的声响中,烘得整个园子愈发安静。 “那时我母妃刚薨,被遣派到此处,说是协同驻守长风城,可是皇城里被驱赶出的失势皇子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脸上亦不见往日的戾气,竟出奇的像是个孩子。 维桑心尖上轻轻抽动了一下,附应道:“想必王老将军对将军很好。” 江载初笑了起来,“他哪是对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进军营,同士兵们一道操练。那些老油兵子见我是新人,想着法儿欺负我。” “最初我心里老想着母妃,每日都浑浑噩噩的,被欺负了也全无反抗。后来忍不了了,一个人同他们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头这才把我叫回来,命我每日上午随军操练,下午便去他府上学习军法。呵,一开始就让我和他演练沙盘,输了一次,就要罚跪。看到门口那块青石板么?” 维桑侧过身看了一眼,上边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执了满满一壶酒,细颈对着嘴,酒水汇成一条晶莹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他喝得过瘾,黑色发丝落在肩上,微挑的凤眸愈发显得明亮逼人,说话也大声起来:“这个老顽固,救了我一命,却不肯让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极限,随手将酒壶一扔,砰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头,你说这辈子以老为尊,不论做什么,我都该听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让你死,你为何这么固执!” 江载初发起脾气的时候总是扯着嘴角,真正像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偶。维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来,低声哄着:“是啊,老将军太固执了。将军,你也休息吧?” 他挣脱开她的手,踉跄着还要去拿酒杯,却终究被维桑制止了。 好不容易将他哄上了床,维桑已经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着气,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着他俊美的睡颜,睫毛一根一根的,历历可数,随着清浅的呼吸声上下微颤。 她默默的注视良久,终于伸出手去替他解开外袍。他侧了个身,面向里侧,维桑脱下他外袍的时候,内里的绸衣一道被拉开,背后的疤痕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进视线里,浅褐色,凸起,一道又一道。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时候,她也觉得手没有颤得这么厉害,可她克制不住的伸过去,想要轻轻抚摸一下——哪怕她知道,这样对过往的一切,亦是于事无补。 指尖尚未触到他后背的肌肤,门口忽然起了脚步声。 维桑连忙站起来,退到门口,有女子声音轻柔传来:“将军在里边么?” 旋即有侍卫推开门,薄姬走了进来,一眼看到维桑站在门口处,又见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将军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门去叫人来服侍。”维桑小心的撇清自己,不动声色的退开,“夫人来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门,薄姬的表情却有些古怪,盯着她的脚踝处:“那是什么?” “长风城少有女眷,这套寻来的衣服不大合身呢。”维桑轻轻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缓脚步走至床前,眼见上将军面向床内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刚刚靠过去,却被一股大力拖住,顺势倒在了他身上。 江载初双眸明亮,炯炯看着薄姬,修长的指尖滑过她如凝脂般的面颊上,沉沉问:“你怎么来了?” “听闻将军打了胜仗,又怕没人服侍,就赶来了。”薄姬索性靠在他的胸口,声音轻柔。 他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三更半夜的,你叫韩姑娘来这里,存的是什么心思?”她有意娇嗔。 江载初依旧闭着眼睛,唇角勾着一丝含义未明的笑,片刻之后,他忽然用力扯下薄姬身上长裙。她的身子还是温软柔顺的,抱在怀里的时候如同暖玉,可他将她压在身下的时候,动作却极粗暴。薄姬低低呻吟起来,表情似是愉悦,又似痛楚。 “将军……”她温柔的伸手,替他拭去额上的汗,“除了我,以后,不许在别的女人身边……喝醉。” 他用力挺腰,戏谑笑道:“你看我醉了么?” 美人的表情意乱情迷,芙蓉账内旖旎温软,可江载初却只觉得心脏的某一处温度正在急遽褪却,他知道那句话还未说出口:“对着她的时候,我又怎敢……酒醉。” 维桑回到自己的屋子,发现里边还亮着灯,尚未推门进去,便听到轻轻的歌谣声传出来:“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胖娃儿坐海船,海船倒过拐,胖娃儿绊下海。” 那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像当真在哄着一个小娃娃。 维桑呆呆站着,良久不愿去敲门,生怕惊动了这歌声,便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门吱呀一声,未晞同她面对面站着,吓了一跳:“姑娘,你回来了怎么不吱声?” 她勉力笑笑:“方才是你在唱歌?” “是啊。阿娘教我的儿歌。”未晞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不怎么好听。” “不,很好听。”维桑在桌边坐下,看见她放下的针线活儿,轻轻的说,“真好听。” “那下次我唱给姑娘听。”未晞急急忙忙收拾了桌子,“姑娘早点睡吧,不早了呢。” 维桑却没什么睡意,拿起桌上做了一半的衣裳,疑惑道:“这是什么?” “姑娘,你那套换下的衣服今早被我一搓就烂了。我……手劲大。”未晞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给你重新缝一套。” 虽是普通的棉布,一针一线,未晞却缝得认真。 维桑仔细查看那针脚,不经意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娘在世的时候,是一名绣娘。有一年大饥荒,便从洮地出来,一直流落到这里。”未晞揉了揉眼睛,“我的针线活儿,都是娘教的。” “难怪你会唱那首童谣……”维桑轻轻叹了口气,“你娘是绣娘么?那,很苦啊。” “是啊,她去世前眼睛都快瞎了……”未晞神情怔怔的,“可她说了,幸好会针线活儿,才能养活我。” “眼睛瞎了。”维桑轻声重复一遍,双眸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未晞却笑笑,脸颊上的梨涡深深:“幸好现在遇到了姑娘,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维桑伸手挑了挑那豆烛火,光影明灭之间,她轻轻道:“是啊,咱们洮地……总有一日会好起来的。” 翌日,维桑醒得很早。 流莺啾啾,日光轻快地从窗棂外落进来,估摸着快卯时了,她想去书房那边问问,却又知道昨晚薄姬过来了,只怕上将军没那么早起来。 “你谁啊你?这院子能让你随便进出吗?” “出去出去!姑娘还没醒呢!” 维桑披了外袍,简单束了束,便推门出去。 未晞手中握着扫帚,立在小院门口横眉冷对:“你谁啊?出去出去!” 维桑探过身,轻声喝止未晞:“未晞,何人?” “是个莽汉!一大早的过来,说要见你。”未晞的声音清脆泼辣,“我把他赶出去!” “住手。”眼见未晞已经扬起了扫帚,维桑连忙喊住她,绕到前边,果然见到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门口,嚷着“韩维桑是哪位”。 维桑笑盈盈站在那里,双手一拱,“见过孟将军。” “你,你不就是那个弹琴的吗?”虎豹骑主帅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维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将军把你赐给了那个谋士?” 维桑依旧笑吟吟的:“哪位谋士?” “献计取长风城的谋士啊!”孟良身上还穿着盔甲,走动间哐啷作响,“我要见见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这长风城,当受我孟良一礼!” 维桑站着不动,只是淡淡笑着。 “怎么,先生还在歇息?小娘子,快帮我通报一声。”孟良面对女人,倒也收敛了些,只能一叠声催促。 维桑轻轻咳嗽一声:“先生在此,将军怎么不行礼?” “你——”孟良如遭电击,呆呆立着,看着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献计之人?” “正是不才。” 肃整军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礼,俯下身去道:“虎豹骑此战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谢姑娘。” “是为了这个来谢我吗?”维桑笑着扶他起来,“将军真正该谢的是上将军,你以为他就不吝惜军士们的性命么?若没有这万全之策,他断然不会让你们上阵。”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头发:“那也说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将军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计是名陌生谋士献出的,他刚下战场便快马加鞭而来,想要一睹真面目。 “将军既见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晞踏上一步,“大早上的打扰我家姑娘清梦,我家姑娘还没洗漱呢,成何体统。” “好厉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扫战场,数日未曾好好休憩,长了满脸青茬茬的胡渣,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转头对维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来拜访韩姑娘。” “姑娘,这莽汉是谁呀?”未晞关上门时还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对他这么凶了。”维桑莞尔,“下次孟将军再来,可得以礼相待。” 未晞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会吧?” “不了,我先下去上将军那里一趟。” 将军府并不大,维桑走到后院门口,果不其然,被侍卫告知上将军并未起来。 “请问大哥,昨晚可有洮地的探报送至?”维桑笑盈盈问道。 那侍卫因与维桑颇为熟稔,压低了声音道:“密报皆是景将军送来的,今日景将军还没来呢。” 话音未落,景云踏着满地碎阳而来,见到维桑,脚步顿了顿:“你为何在此?” “景将军,洮地的急报可到了么?”维桑温言问道。 景云并未即刻回答,只是迈出脚步:“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先去见过上将军。” 维桑唇角笑容不变,却依旧拦在景云身前,不温不火道:“将军,事关洮地,维桑不敢等,也不愿等。” 景云目光深处滑过一丝讶色,这些日子他见惯了韩维桑柔顺的样子,少见她这般顽固,竟丝毫不肯让步。 “上将军当日与我约定,景将军想必也清楚。我既践诺,将军又该如何?”维桑站得笔直,巴掌大的脸上波澜不惊。 景云似是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你随我来。” 两人沉默着走过后院小径,书房的门半敞着,景云当先而入:“将军,洮地杨林的回信到了。” 江载初在批阅军文,肩上还松松披着长袍,也不抬头,只伸出了手。 景云双手奉上,静立在一旁。 江载初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这老东西打得好算盘。” 维桑心中虽焦虑万分,却又不敢异动。 “将军,他怎么说?” “杨林废了洮侯,已经自立。这信想必是抄了两份,一份给了我,另一封抄送北边。” 景云下意识看了维桑一眼,怒道:“这老匹夫,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如今南北对峙,洮地粮草丰沃,杨林以此自恃,以为可以在两家间斡旋,以此制衡。”江载初放下笔,沉吟道,“自立洮侯,不得不依他。” 维桑脸色煞白,一举一动却依旧镇静,低低道:“上将军,维桑能否看一看这信?” 江载初狭长微挑的双目凝濯在她身上片刻,将信递了过去。 维桑仔仔细细将信读了数遍,每一个字句皆记在心上,才小心将信纸这叠好,放回江载初案上,心中却转过万般念头,一时间脸色捉摸不定。 江载初与她隔了半人距离,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忽青忽白的脸色,打破了这室内的静谧:“怎么?不求我了?” 维桑惨然一笑,目光与他对视,丝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将军肯救么?” 江载初负手立着,淡淡道:“你不妨试试看。” “上将军就这般喜欢看我卑躬屈膝么?” 维桑脸颊上带着极不正常的红晕,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维桑求上将军出兵,救洮侯。” 空气凝稠得仿佛要滴下水来,里边却又有细细密密的弦,因被绷紧了,仿佛一触即断。景云立在两人之间,屏住了呼吸。 “这次,你拿什么来换?”江载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颌,眼中一丝戏谑嘲讽极为明显。 “韩维桑手中已无筹码。”维桑闭了闭眼睛。 “既然没了筹码,我又为何要答应?”江载初放开了她,唇角勾着一丝凉薄的笑,“维桑,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明知其不可为,却还要跪下求我,岂不是自取其辱。” 维桑依旧低着头,仿佛要将头埋进尘土中,单薄的双肩微微颤动,一言不发。 “韩维桑,你当日答允我的,除了献上长风城,还有一事。”他居高临下,薄唇抿着,分外冷酷。 维桑仓促抬起头,她是答允他,这一世为奴为婢,哪怕受尽凌辱,也不会离开。 清亮的眸子里似乎盛满了枯槁的余烬,维桑有些麻木的点点头,似乎还想要再求:“上将军……” “既然上将军说了不帮,还不起来,滚出去!”景云忽然大喝一声,将维桑拉了起来,重重一推,让她跌出了门外。 江载初将目光移向景云,噙着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讨厌她么?”他将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会儿,心中不忍?” 景云心下有些烦躁,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只粗声道:“将军,我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 “哦?那她该是怎样?”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应。她韩维桑便该拔出刀子与你拼命才是!”景云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该这样的……逆来顺受。” 江载初手中一顿,轻笑道:“阿云,她早就不是那个动不动便拔刀子与人拼命的韩维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应了她要保洮侯。如今她取下长风城,你——”景云想说“你也该践诺”,却又不敢,只能卡在那里,用力蹙着眉。 “阿云,你为何这般在意我是否践诺?”江载初饶有兴趣问道,“你不是想杀了她么?” “我是想杀了她!可,这般卑劣的女子,可我不想将军您,亏欠了她一般——” “我并未亏欠她。”江载初笑着摇摇头,这孩子跟随自己这么多年,心中意气,却还是如当年个少年,他慢慢解释道,“我答应她保洮侯,只是答应她写那封信。若是杨林如常人一般,自是会害怕我的武力威胁,不会废洮侯。” “可……杨林还是自立为侯了。” “这便是人心,人心难测。我做了我该做的事,只是对方却不按照惯常的路数来,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载初轻声道,“她明白这个道理。” “那还要留着她么?”景云轻声道。 “嗯。”他含义不明的应了一声,“让她留在这里。” “是。”景云点点头,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长风城,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如今我们攻下长风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经形成。景云,我要你修复这城池防御,其余则按捺不动。”江载初缓缓道,“北边朝廷若有这魄力,便该派大军前来征讨。若是没有,便正好让咱们休整,只等来日,我便率军北伐!” 三年来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这长风城驻扎下,宏图霸业仿佛已近在眼前,景云心中激荡,单膝下跪道:“是,上将军!” 江载初含笑看着他,轻轻挥了挥手。 维桑回到小院,未晞正手脚麻利的晾出洗干净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给你倒茶。”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走进里屋,反扣上了门。 小心将颈间那串链子摘出来,上边挂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锦囊,再打开,里边是一粒叮咚作响的小小铃铛。维桑拈在指尖,细细看着,直到此刻,一直绷紧的弦断了。温热的液体溢满了眼眶,她扬了扬头,本想让它们回落进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滚落下来,仿佛是串珠忽然洒了。 来到这里,她做好了完全准备。 准备被杀,被辱,她一直像是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是在看一场皮影。可是为什么世事还是如此艰难? 洮侯被废……下落不明…… “阿哥,阿嫂,我真的做不来……”她拼命咬住了下唇,抑制住哭声,双肩剧烈抖动着,“我真的做不来……我以为能救阿庄的……我以为……” 唇上想来已经咬破了,口中微微渗出血腥的味道,她紧紧闭着眼睛,忽然想起那一日,阿嫂双目中滴着血,握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咳,“小妹,阿庄就托付给你……” 她将哭闹不停的侄儿抱在怀里,“我知道。” 三年了,她做了一切阴狠刻毒之事,与故土别离,与爱郎反目,可是为什么,却还是不能完成当日的嘱托呢? 或许……或许你不该这样了。 或许,去救了阿庄出来,那些旁事,又与你何干? 维桑被这个想法击中,脸上还挂着泪珠,呆呆坐了很久,才听到未晞在用力拍门:“姑娘,姑娘你在么?” 她连忙站起来,从铜盆里绞了块帕子擦了擦脸,将门打开了。 “姑娘你怎么了?”未晞盯着她的脸,有些怀疑道,“不舒服么?”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从容掩饰:“没有,吃饭了么?” 未晞才收拾了碗筷,忽然怏怏跑回道:“姑娘,那莽汉又来了。” “不许无礼。”维桑连忙迎至门外,却见孟良换了身深紫色衣裳,剃干净胡须,仪表堂堂站在那里,果然又来了。 “韩姑娘,下午无事吧?”孟良爽朗招呼道,“咱们一道去看看长风城工事吧?” “孟将军收拾之后,真正是风度翩翩呢。”维桑浅浅一笑,孟良长得虽远不如江载初般俊美,只是举手投足豪迈大方,望之便觉得胸襟生畅,也当真配得上虎豹骑的勇猛之气。 只是这素来不拘小节的将军听到这句夸奖,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倒是未晞扑哧一声笑了:“有些人呐,连场面上的恭维话都听不出来,还真以为自己风流俊俏呢。” 孟良瞪了未晞一眼,却见这小丫鬟并不惧怕,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哼了一声:“好男不与恶女斗。” “未晞,别看准了孟将军好说话,便老是这般挤兑。”维桑摇了摇头,“我这边出去一趟。” 孟良见她答应,很是高兴,两人一道往外走,穿过将军花园,却见不远处也是一男一女同行而来,身后还跟着不少随从。 孟良迎上几步,“上将军。” “起来吧。”江载初眯了眯眼睛,看着这同行两人,面上不动声色,“你们这是去哪里?” “我想带韩姑娘去看看城内工事进度。”孟良快言快语,“虎豹骑不擅守御,还想听韩姑娘指点一番。” 江载初的目光不动声色落在维桑脸上,她刻意侧着头,也涂过脂粉,却隐约可见微肿的眼睛。他无声一笑:“孟将军倒是虚心。” “将军你这是和夫人饭后散步小憩么?”孟良嘿嘿一笑,“如此,我们便走了。” 维桑一直躲在孟良身后,直到此刻,才微微躬身行礼,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江载初喊住自己:“韩姑娘。” 她不得不转过身子。 江载初一身白衣,乌黑长发只拿一根玉簪简单束了束,如同贵公子般,身边伴着的是绝色宠姬。他的语气温煦,只是眼神却是冰冷锋锐的:“上午所说之事,盼你勿忘。” 维桑恭顺的点了点头:“维桑记得。” 他点了点头,一伸手扶在薄姬腰间,眼神真正柔情四溢,带着她走开。 薄姬轻轻倚靠在将军怀中,目光却若有所思,轻声道:“将军,我看孟将军是不是钟情韩姑娘?” 江载初勾唇:“是么?” “你看他何曾将自己收拾得这般清爽?”薄姬轻轻一笑,试探道,“不如,你便成全他们,给他们赐婚可好?” 江载初侧过了头,眼神中冰凉一闪而逝,语气却是纵容的:“阿蛮,别胡闹。” 接下去的数日,每日孟良都来请维桑一道去巡防。维桑其实并没有真正上阵的经历,所谓“请教”一事,不过是孟良颇为客气,倒多是维桑向他请教。 虎豹骑的将官们多是豪迈之士,维桑虽是女子,行事间也磊落大方,与众人也都谈得来。这一日在营中用了午膳,传令官拎了一坛酒进来,笑嘻嘻道:“将军,这坛酒是兄弟们孝敬你的。” 军中饭菜本就普通寡淡,孟良大喜,一掌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满满倒了数碗,与众将士分饮。喝得多了,他靠近维桑,倒还晓得压低声音:“韩姑娘,你可有婚配没有?” 维桑稍稍喝了两杯,眼眸愈发明亮如水,只是笑笑:“尚未。” 孟良一拍桌子:“那你看我怎么样?” 维桑略略有些尴尬,未想到底下虎豹骑的同僚们皆听得清楚,摔了酒碗,大笑起哄:“将军都这般没脸没皮的求了,姑娘答应了吧!” 维桑笑着让开了些:“将军醉了。” “谁说我醉了!我没醉!”孟良忽的站起来,狠狠瞪着她,“我还认得你,认得……上将军!” 话音未落,虎豹骑营账中跪了一地的军士,江载初身穿黑色铠甲,缓步进来,笑道:“这军账里可真热闹,在聊什么?” “上将军,咱们将军在求亲呢。”因打胜了长风一战,人人高兴,有胆子大的便回江载初道,“可韩姑娘不答应。” 景云数日未见韩维桑,倒觉得她清瘦不少,众人起哄声中,她微微红着脸颊站在那里,低着头,仿佛有些害羞。他今日陪着江载初巡视城防,本该往连秀大营而去,只是刚出了将军府,上将军便若有所思道:“虎豹骑如今驻扎何处?”他立刻领悟,轻车简骑,便随着他赶来此处,不想却撞到这么荒唐的一幕。 孟良喝了酒,又被底下兄弟们起哄,索性对着主帅单膝跪下,大声道:“上将军,当日在青州府我就看上韩姑娘了。那时求你赏赐,你不肯,老孟还得谢谢你。” 江载初似笑非笑:“为何?” “当日你把她赐给我,我也就如同普通赏赐般,带回府就忘了——断不能如今日般珍视。孟良求上将军成全,娶韩姑娘为妻。” “孟将军先起来,你总得问问人家姑娘乐不乐意啊。”景云笑着走上前,踢了他一脚,只是眼神却不经意掠过江载初,暗暗心惊。 “韩姑娘,我孟良大老粗一个,但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孟良走至维桑身前,郑重行了一礼,“你答应么?” 我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 维桑怔怔抬起头,与他对视,忽然觉得鼻尖一酸,轻声道:“将军怎样待我,算是好呢?” “唔,你要做什么,我总顺着你的意。你不是寻常女子,又比我聪明,我便都听你的。” 话音未落,底下哄堂大笑。 江载初安然坐着,不动声色瞧着这热闹的场景。 维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双眉弯弯:“那你府上蓄着的那些姬妾呢?” “都不要了!都不要了!”孟良大声道,“往后上将军再有赏赐,我也都不敢要了!” 维桑轻轻转身,直视上堂坐着的江载初,而后伏拜,轻道:“上将军觉得呢?” 她这样跪倒在他面前,他能看到她弧度温柔的后颈,以及浓密如云鬓的长发,纤纤的瘦腰不盈一握。 仿佛一丝看不见的火星蹦起,江载初霍然站起,双眸如寒冰,一个个扫过账中将士,最后落在孟良身上,冷冷道:“长风城刚破,工事未稳,大军不日还将北伐。孟将军,此刻你在军营中喝酒嬉闹,可曾把将军令放在眼中?” 孟良悚然一惊,背脊上登时起了一层冷汗,连忙跪下道:“孟良知错。” 江载初大步走向营门外,侍从牵来了马匹,他翻身上马,忽听身旁景云赶上来,“上将军,你不该……迁怒孟将军的。你若真心要她,收了便是。” 江载初勒住骏马,下意识驳道:“我何曾——” 只是这句话并未说完,景云却若有所思道:“将军,你不觉得她,近日行径有些古怪么?” 入夜,马蹄声清脆如落雨,各营账的将军们皆带着手下亲兵们踏进将军府。如今占城一月有余,北边朝廷还未有反应,上将军下令召集众将领布置城防。 “都到了么?”接过亲卫递来的佩剑,江载初随口一问。 “孟将军还未到。”亲卫踌躇片刻,“已经派了亲卫来,说是要晚些时候。” 江载初心下滑过一丝不安:“出了什么事?” “孟良不知道凡是议事迟到者,严惩不赦么?”江载初厉声道,“去,把他给我拖过来!” 约莫半柱香后,议事厅中的将军们面面相觑,只有上将军坐在案边,手指扣着桌木,一下一下,虽无规律,却无端叫人觉得心悸。 大门推开了。 孟良一脸惶急的奔近,下跪道:“将军,孟良来迟了。甘愿受罚。” 江载初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漠然道:“何事迟了?” “我,我。”孟良显然有些难以启齿,良久方道,“午间喝了些酒,结果把令牌给丢了。” 江载初握着剑站起来,戾光一现,军中更是无人敢开口,无不屏住呼吸,不知将军会不会发这雷霆之怒。 良久,预期般的斥责却并未传来,孟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上将军站在床边,目光落在西边群山上,竟似有些茫然。片刻后,他转过了目光,望着底下诸将:“孟良喝酒误事,丢失军中令牌,自去领军棍五十,罚三月俸禄。”他顿了顿,语气中仿佛有些萧索,“今日散了吧,景云留下。” 人人看出上将军心头窝着火,也无人敢触逆鳞,都走得又急又快。景云心领神会,待到诸人散去,侍卫已经传回密报:“那边没人了。” 景云一颗心重重沉了下去,挥了挥手,转身进屋。 “如何?”江载初面色平静。 “她……想是拿了虎豹骑的令牌,已经走了。”景云艰难道,“难怪这些日子刻意接近孟良。” 江载初却低了低头,兀自一笑,侧脸在光影明灭间,说不出的阴蛰难定。 “景云,你替我驻守长风城,万事以稳为重。” “将军!”景云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劝阻道,“还是我去吧……” 江载初却只挥了挥手,“我即刻便回。” 他愈是这么漫不经心,景云心中愈是骇然,“你知道她去了何处?” “何处?”江载初淡淡一笑,“必然是回去故地了。” 景云看着他的背影,急急道:“我点上些兵马——” 江载初挥了挥手:“我即刻出发,不要惊动任何人。” “将军,你会杀了她么?”景云站在原地,终于还是道,“还是杀了吧,就此了结,于你于她,都是解脱。” 那句话已似恳求,江载初俊美的脸上依旧布满戾气,双眉轻轻一蹙,开口之时已带了杀伐之音:“我知道。” 维桑抱膝坐在孤山中,不敢点火,便只能蜷着身子,靠在树边浅眠。 入了夜,虽是盛夏,到底还是有些凉意,蚊虫又多,她睡着片刻,又立刻惊醒,瞧着眼前漆黑黑的一片,心下终于踏实了几分。 前日她趁着孟良醉酒,悄悄拿了令牌。 按着约定,她将令牌给了未晞,命她骑着快马一路往西,而自己则千辛万苦地从断裂的独秀峰爬出,先向南行,再折向西。 想来,江载初也是会这样以为的吧。 她揉揉眼睛,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烙饼,掰了一半下来,放在口中慢慢的咬。烙饼许是放得太久了,口感着实又干又涩,她又趴到河边,掬起一把水,喝了几口。 静静的河水倒映出一片狼藉的自己,不眠不休地走了这几天,双腿着实又酸又痛,可维桑挣扎着坐起来,告诉自己不能停下。 她不确定江载初得知自己逃跑之后,会不会大发雷霆,也许……她只是多虑了,毕竟现在的自己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除非,除非……他放不下的,是要自己死。 远方忽然起了一声夜枭的叫声,凄厉得似乎撕裂了这寂静的夜。 维桑霍然坐起,心底却是一沉。 这一声信号,同伴在山下告诉她,江载初……已经开始着手搜捕。她必须尽快赶到山下,换上准备好的马匹,快马加鞭的逃离此地。 维桑不敢再停留,咬牙站起来,抬头望了望天上几颗黯沉的星,勉强辨了方向。 这条路不好走,又因为出来得匆忙,只备下些吃的,脚上布鞋早已走烂,维桑只能简单拿撕下的布缠一缠,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往前走。 这条山路罕有人烟,小径早已不能称其为径,荆棘碎石遍地,时不时刺进脚底,她却像毫无知觉似的——这种被人追赶的恐惧,催促得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走。 再翻过两个山头,应该就出了长风城群山,到达琅溪县境内。 维桑抹了抹额上成串滴落的汗珠,已经不忍去看鲜血斑斑的脚,正估摸着时辰,忽然见这深山之中,忽然一群老鸦扑扇着翅膀,哗啦啦的飞起来。 维桑连忙将身子隐藏在大树后,凝神屏息,听到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似乎是有人被追赶着朝自己的方向而来。 她不敢贸然现身,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得愈发的快。 “郡主,快走!”女子声音尖锐,刺破了这大片树林的深邃宁谧,直刺维桑耳中。 “郡主,别出来!”女子一边跑一边嘶声力竭的喊着,很快,维桑听到了兵器格架声,没过两招,就有人闷哼了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维桑后脊紧紧贴在树上,刹那间冷汗淋漓。全身每一寸肌肤和神经都绷紧了。 男人声音低沉:“你们用什么彼此联系?” 之前那女子狠狠呸了一声,没有吐露一个字。 轻轻嗤的一声,尖锐的物体刺透身体,或许还有鲜血淌出的声音。 维桑下意识的伸出手,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韩维桑,山下一共三十七人,二十个女子,十七个男子。若是你不想他们死,就自己出来罢。”男人的声音漫不经心,甚至低低笑了一声,“你该知道的,我既找到了此处,你跑不了了。” 维桑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将所有的恐惧排出体外,又重重的吐了出来。 指甲深深陷在掌心的肉里,她慢慢的走了出来:“我在这里。” 江载初手中倒提着一柄银色长枪,因为逆着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不知,如他这般平日清贵俊美的男子,脸上带了嗜血的表情又会如何。 她只听到他朝自己走来,枪尖在地上拖出略刺耳的声音。 这一次,是真的跑不了了。 他平素的佩剑是先皇赏赐的名剑沥宽,剑术也是世数一数二,可她知道他其实少用剑。因为在战场上、在真正杀人时,他爱用长枪。 这一次,他亲自出来找她,带的是长枪。 隐约能感到劲风气流卷过,然后那点冷硬停滞在胸口的地方,维桑闭上眼睛,也做好了准备。良久,却并没有被刺穿的感觉。 她疑惑着睁开眼睛,恰好看到族人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胸口处赫然是一个血色窟窿,一枪致命,快而狠——她至死都睁着眼睛,眼神空洞,神容恐惧。 “杀了我吧,求你。”她转过头,对上那对墨玉般的眸子,轻柔的笑了笑,“快一点,狠一点。” 江载初看着她,仿佛是看着已经垂死的猎物,英俊的脸上如蒙严霜:“为什么?” “为什么要走么?”维桑觉得有些不耐烦,呵呵一笑,“我要去救阿庄啊。” 他唇角无声牵动起来,只是那丝笑像是虚无的,匿藏着无穷无尽的寒。 “韩维桑,和当年一样,你还是辜负我。”他淡淡的开口,手中长枪往前送了半寸,稳稳抵着她的胸口,刺破第一层衣料。 维桑一动不动,仿佛听不懂他的这句话。 他左手一动,一团事物抛向眼前闭目待死的少女。 维桑伸手接过了,展开的刹那,最后一丝血色褪去了,霎那间苍白如纸。 是杨林送来的密信,上边言明,自立为侯是“迫不得已”,但也不会伤害小洮侯的性命。 他收到之时,她已经逃走。 江载初看着她惶然间抬起的目光、情急之下被咬破的唇,冷冷笑了笑:“韩维桑,你还是不信我。可我江载初,何曾背信于你?” 或许,真的是天意如此吧。 世事就是这样的,拧着力往那里走,可偏偏,那是条岔道。 她竭尽全力,走到此处,就此,算了吧。 维桑慢慢闭上了眼睛,用低得难以辨识的声音道:“是我始终不敢信你。” 江载初看着面如死灰的少女,那柄枪还稳稳端在手中,却忽然察觉到一股柔软的压迫之力。竟是维桑自己狠狠向枪口撞去。 轻柔的嗤声。 她的胸膛即将被穿透。 那一个瞬间,无数个念头如同蔓草般疯狂在江载初心中生长起。 那个最冷静自持的声音在告诉他,她这样死了,会很好。往后的深夜,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心悸,不会有胸腔中尚未散尽的郁愤,不会有从来不曾得到无力…… 从此,他只想要北定江山,还这个四分五裂的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这是他欠这个天下的,却也是替她还的。 可所有的理智都抵不过下意识的反应,她可以死,但是绝不许她用自己选择的方式死! 江载初猛然惊醒过来,将长枪用力往后一撤,上前一步接住她倒下的身子,用力擒住她的脸颊,咬牙切齿:“韩维桑,你允诺过我什么?何时能够定自己的生死了?” 他毫不顾忌的扯开她胸口的衣衫,幸而枪尖只刺进半寸模样,只破了皮肉。他随手将一个瓷瓶扔在维桑身上:“擦上药。” 瓷瓶从身上滚落到地上,维桑并不捡起来,只是掩好胸口,站在江载初面前:“你为何不杀我?江载初,我已准备好了。” 他抿唇不言,阴翳满布,眸色黑沉。 她的笑容苍白,却很甜美,仿佛还在循循善诱:“留着我还有什么用处?江载初,你……杀了我吧。” 江载初转过了眼神,漠然道:“你手中的剑雪呢?” “你——”维桑下意识看了那死去的族人,许是因为恐惧,声音微哑,“你怎会知道——” “你当真以为,这三年时间,我只当你死了?只当洮地孱弱无人么?”江载初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脖颈,微凉的手指慢慢卡紧,“你要死,我拦不住你——可我会将剑雪中每一人,拉着去给你陪葬,这黄泉路,你也走得不那么寂寞。” 话音未落,并不见他手中如何动作,可他手中的长枪却直直刺入那名已经死去的女子胸口,再一次狠狠贯穿——那具早就没了知觉的身体,在这样的巨力之下,一蓬鲜血汹涌而出,还带着温热,溅在维桑脸上。 “住手——” 维桑被他卡着脖子,动弹不得,眼泪混杂着鲜血,一滴滴滚落下来,落在江载初的手背,柔软而灼热,他就这么怔了怔,松开了手。 维桑后退了两步,她知道自己不该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阿爹,大哥,阿嫂……你们看到了么?我想软弱一回的时候,我想死的时候,却还是不行啊…… 仓皇之间,她无法像往常那样克己自持,抽噎着转过身,像是个孩子一般蹲下,用力抱住了自己双膝。 这个徒劳而虚幻的怀抱,令她想起那时阿嫂抱着自己,自己又抱着阿庄…… 她无声的咬住唇,眼泪滚落下来,仿佛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呵,若是流尽了泪,身上的血也一并流尽,或许便能见到你们了呢。 维桑爬到那死去的族人身边,极缓极缓的伸出手,合上了她尚未闭上的眼睛,然后扶着那杆枪,用力的拔起来。 她的身体又是抽动一下,姿势僵直,再也不会动了。 维桑捧着那杆枪,复又膝行向前,跪在江载初脚边。 他唇角噙着冷笑,看着她一举一动,淡淡道:“哭够了?” 拔出那杆枪时,她已不再哭。维桑蓦然回望他,眼神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只是声音中透着那么一丝茫然:“你看,每次我想放弃的时候……你们,你们都逼着我往前走。”她闭了闭眼睛,轻笑,“我只能,这样往前走。” 江载初的指节不自觉的握紧,眸中的黑色旋涡仿佛要将她吞噬其中:“你们?” 是啊,你们……阿爹,大哥,阿嫂,还有你……她微微笑了笑,“你们。” 许是这笑太刺眼,江载初转开了目光,只沉声道:“跟我下山。” 足足走到入夜才下山。 官道边,乌金驹正打着响鼻,不耐的转圈。 蓦然间见到主人,骏马欢快的蹦近,蹭着江载初的身子不愿再离开。 江载初将长枪缚在马上,翻身上马,又将手伸出。 维桑站着未动,低声问:“我的族人呢?” “你还活着,他们死不了。”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她半仰着头,那只手平伸着,修长有力。她定定神,终于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一股大力将自己卷起来,下一瞬间,自己已经坐在了他的身前,乌金驹欢鸣一声,撒开四蹄,往前跃去。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虽是夏夜,却也觉得有些寒意。 背后的胸膛虽然宽阔温热,维桑却绝不敢往后靠,微微挺直着背,颠簸之中,觉得这姿势异常难受。只是她不断的往前挪移时,并未注意到身后那人刻意在贴近,而身后有意拖长的笑声,似乎是贴着胸膛传来的。 等到她反应过来,腰便已经被卡住,就在乌金驹飞奔之时,身子从前往后掉了个。维桑面对江载初坐着,双腿分开在他的腰侧。 因为胸口被用力扯了一下,痛得维桑倒吸了口冷气,眼冒金星。她看着他蓦然间靠近的眉眼,忽然觉得不妥。 江载初单手持着马缰,另一只手探入她的裙下,用力一扯。 “你做什么?”维桑只觉得腿下一凉,下意识反手去阻止。 他的动作远比她快,嗤的一声从她裙子上撕下一长条布料,将她双手反绑在身后,顺势扶着她的腰背,不让她往后倒下:“不做什么,只是觉得,深夜行路,太过无趣了。” 隔着布料,维桑能感受到双腿间抵触着的东西,坚硬而灼热。 风声在耳边刮过,她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可他——要在这里,他是疯了么? 绝望和羞耻的情绪霎那间压了上来,她呆呆看着他,下意识挣扎起来:“江载初,你敢!” “我不敢么?”他一只手扶在她的背腰处,不知在哪个穴位上轻轻一拍,她拼命踢蹬的身子蓦然间酸软下来,柔顺的贴着他的胸口,难以挪动分毫。 他微微昂着下颌,俊美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旋即低下头,仿佛在刻意欣赏她此刻的无措和屈辱,凤眸中浓浓涌动着一种极为赤裸的情绪,扶着她腰的单手慢慢往下,托住她的臀,用力抬了起来,让她跨坐在他的腰间。 他的欲望蹭着她大腿内侧的肌肤而来,瞬间,维桑觉得自己的下身被狠狠贯穿了。那股力道带着难以抗拒的灼热,没有给她丝毫喘息的空间,直直的进来,涨满了她的下身。 撕裂的瞬间,温热的液体,正顺着大腿根部滑下来,维桑痛得一仰头,他居高临下、微带狰狞的表情撞入视线里,遥远,却又那么清晰。 绝望霎那间盖过了羞耻,她忽然想起那柄银枪……那时没有死,可真傻。 江载初丝毫没有顾忌到她的感受,单手微微用力,将她托得更高一些。乌金驹疾奔时的一颠一顿,仿佛是天然的助力,让他不用费力便能更深的撞入她的体内。 一下,两下……维桑仰头看着这夜幕,从疼痛,到羞辱,到麻木,那一颗又一颗的星子,明亮璀璨,可真像是阿嫂在深色锦缎上绣上的银丝啊,那般华贵,那般柔美…… 泪水无声从两颊滑落,她或许已经将半边星空数完了。 许是行了五十里,又或是百里,等到他慢慢放缓马速时,终于匀出了一丝力去看怀里的少女。她的纤腰还在自己的手里,仿佛再多来一次便会折断。 她的鬓发湿湿地贴在脸颊上,还睁着眼睛,有些茫然的盯着自己身后的夜空,只是呼吸轻弱,密密如筛的睫毛正微微颤抖,就这样隐忍地承受下刚才的一切。 他还在她体内,终于觉得尽兴,伸手将她手上的布条解了,看着她慢慢撑起自己,然后收回了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江载初慢条斯理的俯下身,仿佛还是没有过瘾,要亲手拿着利刃,再活生生的剜出血淋淋的肉来,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郡主,当年明媒正娶、洞房花烛你不要,如今便只配这野外马上的苟合。” 那些字句分明传进了维桑耳中,可一个个组合起来,她又有些不明白……眼前的年轻男人,还是那时的模样,秀挺的鼻,薄削的唇,以及清隽微微凹下的脸颊,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呵,她记起来,是她先变的,她先骗了他…… 若是时光可以回溯,世事可以倒卷,她宁愿,那时杏林春暖,她与他只是擦肩而过,不曾相识。 第2章 杏林 二月十五,春序正中,草木蒙青。 暖风轻卷,洮都街上家家户户结着彩,盛装的女孩儿手中握拿着花枝,脚步轻盈。 “姑姑,我要去吃热糕……”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红了眼眶,抱着少女的腿不肯放手,“我要吃青稞团子……” 少女穿着鹅黄色小袄,葱绿裤子,许是怕裤腿太肥走路不便利,拿两根红绳系在裤脚处,还别出心裁的系上两个小银铃,走起路来叮咚作响。她弯下腰,耐心地掰开小家伙肥肥的爪子,笑眯眯:“你再闹,姑姑下次不带你出来玩。” 小家伙立刻噤声,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可怜巴巴的仰着头,虽然不敢再抱大腿,到底还是馋,憋了半天:“姑姑,那里有吃的吗?” 少女捏捏他的脸蛋:“你看这里人人手中拿着花枝,咱们出城去那片杏子林,摘几枝长得好的杏花给你母亲好不好?” “可是,这街上便有卖的。”小男孩看着这一溜卖野桃花野梨花的,又望望甚远的城门,着实觉得姑姑太不可理喻。 “这是心意懂么?”少女牵起小男孩的手,哼着歌儿,“阿庄乖,姑姑唱歌给你听。” “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少女顿了顿,大约是忘词儿了,含糊几句:“……胖娃儿绊下海。” “姑姑,你唱错了……”小娃娃不满的抬起头。 “呃……”少女微恼,什么胖娃娃瘦娃娃,她能记住这几句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此这般吵吵闹闹,出城没多远,果然见到杏林已开得大好,浅白粉红遥遥一片,如晚霞蒸腾而起,蓦然映红少女的双颊。 “走,咱们摘枝去!”少女拉起侄儿的小手,加快了脚步。 只不过走出了数步,少女放缓了脚步,有些好奇地向林中深处一侧望去。 “姑姑,摘啊!”胖小子急了,跳起来想去摘枝,“摘完去买糕吃。” “别吵,咱们瞧热闹去。” 少女拉着小家伙一阵快跑,见到一棵大杏树下果然起了纷争。一个高个儿年轻人背对着自己,牢牢抓住了对面矮个黑皮中年人的手。那矮个口中嚷嚷着“冤枉”,目光却四处流窜,显然是想着要找机会溜走。 高个子年轻人倒是沉着:“你将钱袋还我,我也不去报官,就此了结可好?” “呸,冤枉我偷钱!”矮个男子狠狠唾了一口,“瞧你穿着气度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却也不能这般平白无故诬赖人呐!” 年轻人却也没生气,右手轻轻一挑,在那人长袖中抓住了一个钱袋,沉声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矮个男人伸手就去抢夺,只可惜个子不够高,手臂不够长,硬生生的够不着,只能手脚乱舞嚷嚷,“这里边装着些散银子,都是我的!” 少女便是在此时兴高采烈的钻在了两人之间,笑嘻嘻道:“这里出了何事?” “姑娘你来评评理,这公子爷硬是诬赖我偷了他钱袋。”矮个男子见来了人,精神一振,“俺这钱袋里装着五两三钱银子,不信你数数!” 少女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转而望向那年轻公子。目光甫一触到,她心下暗暗赞了一声,这公子长得可真好看。 洮地男子个子往往偏矮,外出劳作的缘故,肤色又黑,这年轻公子想是从中原过来的,肤色略浅,却又不像她见过的那些羸弱的中原男子般白皙,一双凤眼微微勾着,沉静温和,倒是俊得很。 少女目光从年轻公子身上移开,“喂,你说,这钱袋里边有多少银钱?” 年轻公子却怔了怔,道:“这里边有多少银钱,我还真不清楚。许是六七两吧。” 少女弯起眼角笑了笑。 那年轻人却松了松手,觉得为这件事再争执下去并无什么意思,淡笑道:“几两银子罢了,便算了吧。” 矮个男子哈哈一笑,伸手去接那钱袋,将触未触之时,少女却抢先一步拿了过来,沉吟道:“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年轻人点点头:“从中原来。” “哼,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岂不是让你们这些中原人以为我洮地无礼乐之教,乃蛮夷之地?”少女瞪他一眼,骄傲的扬起下颌,哗的拉开钱袋,里边果然是五两三钱银子。 “我就说这钱袋是我的吧?”矮个男人嘿嘿笑着,伸手去接。 少女却将两手平摊开:“我不是官爷,也不懂断案,只知道你俩纠缠不休,那么我便将钱袋和银子分开,你们一人拿一样,这可公平?” 年轻人唇角微勾,心想这姑娘果然年纪小,这般决断,当真稀里糊涂得很。他也不多言,抿了丝笑道:“公平得很。” “喂,你要什么?”少女转向矮个男子。 “自然是银子!”矮个男子伸手便去拿她左掌上的银钱。 少女手掌却轻轻一翻,右手顺势肘击,啪的一声,便将男子击倒在地。 “呸,无耻小贼!偷人东西还敢倒打一耙,把我们洮人的脸都丢尽了!”少女双手插在腰间,“这钱袋若真是你的,你岂会不知这是上好的织锦缎做成,十倍于五两三钱都不止!”她一脚踩在那小贼胸口,转身将银子和钱袋交还年轻公子,“喂,还给你。下次可别丢了。” 年轻人目中滑过一丝诧异,接过来道了谢,又见那人伏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尘,微笑道:“我看这位小哥也是一念之差,家中许是等着用钱也不一定。姑娘,还是算了吧?” “你……”少女鼓起腮帮子,看看那小贼,又看看眼前这气度清贵的年轻人,终究还是松开了脚,“滚吧你!下次别让姑娘再撞见你!” 小贼连滚带爬的走了,少女转身向年轻人拱了拱手,歉然道:“这位公子,我洮地其实并非盗贼横流之地,只是今日被你撞到,那是例外……许是你,穿得太好了些,又孤身一人在此。”她抓了抓发梢,又弯起眼角笑了笑,“总之,下次若是再见到这些无赖小贼,不需要同他们客气,报官便是。” 年轻人客气的笑了笑,“姑娘说得很是。” “那就此别过。”少女伸手招了招站在不远处数蚂蚁的小家伙,“阿庄,咱们走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走远,年轻人却兀自站在原地,不远处有人匆匆奔近,轻声问:“殿下……” 年轻人却摆了摆手,兀自看着那个方向。 少女穿着鹅黄小袄,翠绿长裤,颜色是极鲜艳灿烂的。他忽然想起刚才她那一笑,似是天边万千丈软红、数十里晚霞倾倒进了眼角,当真是明媚善睐,熠熠生辉。也只有那般颜色,才能衬出这般笑颜吧。 年轻人眼底浸润出笑意,却听那叮咚清脆声越来越远,漫漫隐入了杏花春事中,终于再不可望。 “殿下?你没事吧?”适才奔近的年轻人见他站立不动,有些焦急。 “没事。”年轻公子回过神,“景云,洮侯还不知我们已经先到了此处吧?” “不知。按照陛下圣谕,咱们该是在五月间来此处理事。” “不知道便好,你我一切低调。别让旁人知道行踪。”公子笑了笑,“这逍遥无拘的日子,我还能再过上一两个月。” 景云却略带忧虑:“陛下若是知道你悄悄跑了出来……” 公子却只漫不经心道:“我将兵符留在京里,皇兄虽知我的病假是托辞,实则外出游山玩水。他乐得见我如此,不会怪罪。” “殿下,你在外领兵三年,出生入死,方才将匈奴赶出了这关外,领兵回朝不过一月,陛下便如此待你——我,我们做属下的不服!”景云恨恨道,“当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景云,住口!”公子面色一凛,看着下属不忿的表情,终究还是放缓了语气,“帝王之道,向来如此。我并无意与他争这天下,便闲散了事,也能安然过此一生。” 只是当时语气萧索的年轻人,却并不知晓,自己的后半生,却又该如何波澜壮阔。 少女摘了数支杏花,刚要入城时,她那小侄儿走得有些乏了,坐在地上歇脚,只是不肯起来。 “你不起来,我便不给你买糕吃!”少女也怒了,索性也坐下,“咱们也不回去了!” 小男孩哼哼两声,也转过了头。 两相对峙,直到一道温和男声打破了安静:“姑娘,又见面了。” “啊?是你啊?”少女跳起来,还扯了小侄儿一把,“这么巧?” 小娃娃不明所以的看看两人,偏过头,坐着不动。 “这小公子是?”年轻人嘴角勾着温文笑意,彬彬有礼的问。 “我家侄儿。”少女讪讪一笑,“我带他出来踏青呢。” “小兄弟是走不动了吧?”年轻公子蹲下来,亲切道,“我来这里之前就听闻,洮地小二郎很擅行路,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和中原的小姑娘差不多。不如,我来背你吧?” 小家伙立刻坐直身子:“我才不累,我能走。”说罢小胖腿一摆,几乎是小跑着往城门冲去了。 “哎——”少女还来不及叫住他,跺了跺脚,“走那么快干吗!” 公子却拦住了她,挥了挥手,身旁一直沉默的景云快步走上来:“殿——” 他看看年轻公子的脸色,转而道:“我去看着小公子。” 少女看着远去的两人,摇头笑了笑:“这小笨蛋,真是激不得!” “在下江载,从京都来此处,家中一直做锦缎生意。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韩,唔,你叫我阿维好了。”阿维上下打量他,“江公子,你果然是来这里做生意的。不知住在何处?” 很多年之后,江载初都还记得初识的那一日。 他是第一次来锦城,因闲来无事,漫步入了那片杏林,遇到了韩维桑。 他们并肩回城的时候,他的步履还很沉稳,可她走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像是只小兔子。 一动一静,他的心跳竟然也随着那叮咚作响的银铃声,跳得快了一些。 那时他们用的都是假名,可后来想起来,彼此用假名的时候,竟是最真心相待的时光。 可见这世事,真正是,荒谬弄人。 待到阿维和江载初入城之时,景云已经带着小家伙买了好几包热糕,就着酸梅汤,吃得不亦乐乎。阿维原本要坐下,抬头看了看时辰,忽的跳了起来:“阿庄,走啦走啦!再晚就要被禁足了!” 阿庄抬头左右看了看,垂头丧气:“好吧。” 维桑匆匆对江载初和景云拱了拱手,心急火燎一般道:“下次再见。” “姑娘,我住在玉池街,你若有空,可来寻我,咱们一道结伴游锦城。”江载初站起身来,追着少女的背影喊道。 景云微微侧目,有些吃惊,却见那姑娘百忙之中回头应道:“一定来,一定来!” “殿下。”景云若有所思,“你可看见那小公子手中戴着的银镯子,上边的图腾是金乌。” 江载初略略回想了下,淡道:“是么?” “殿下,还是小心些好……” 维桑带着阿庄溜到偏门口,门果然开着一条细缝。 “快进去。”维桑拍了阿庄一下,两人鬼鬼祟祟的正要进门,却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气声。 维桑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硬着头皮转过身:“嬷嬷。” 嬷嬷果然早就在守株待兔了,上下打量了维桑许久,这才伸手抱过了阿庄,摇头道:“郡主,你自个儿溜出去玩,侯爷不说什么,老婆子也没话讲。可你还把小世孙也带出去……” 维桑暗暗翻个白眼,掐指算来,几乎每个月她都会听好几遍,几乎能背下来了:“……世子妃身子不好,世子又不在此处,若是小世孙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向侯爷交待?” 不过嬷嬷今日话锋一转,却并未唠叨她,只道:“快去侯爷那边,世子来信了。” “真的?”维桑喜笑颜开,拔腿就往前厅奔去,看得嬷嬷又大摇其头,连连叹气。 绕过了偏门的游廊,维桑差点撞上另一条走来的侍女,其实是她太过莽撞了,可侍女们呼啦啦跪了一地,皆低着头道:“郡主。” 维桑一眼就看见世子妃站在侍女们身后,微笑望着自己:“郡主,世子来信了。” “阿嫂,我来扶你。”维桑示意侍女们都起来,绕到世子妃身边,伸手扶住了她,“大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世子妃的娘家在洮地是望族,她生得柔美孱弱,性子又温和大度,维桑很是喜欢她。只是她身子不大好,生下孩子之后极少外出,府里就维桑带着小侄子四处瞎闹。 “我也还没看到呢,一起过去吧。”世子妃由她扶着,忽道,“阿庄贪吃,你可别老纵着他。” “啊……哈哈!”维桑蓦然被戳中心事,略略有些心虚,“嬷嬷们会看着的。” 世子妃只是一笑,日光从她的身侧落进来,透过游廊便翠竹,淅淅沥沥,衬得她的侧脸尤为柔和美丽。维桑看得有些发呆,忍不住称赞了一句:“阿嫂,你真好看。” 眸色流转,世子妃扑哧一声:“别说些讨巧的话,想要糊弄过去。” 维桑嘿嘿笑了笑,索性闭口不谈。 因为自个儿身子的缘故,世子妃总是盼着儿子长得活泼健壮,维桑带着他四处乱跑,她心下是清楚的。于是堵住嬷嬷们的嘴,有时还在老侯爷面前美言几句,世子妃明里暗里,总是帮着维桑。 “阿嫂,台阶小心。”维桑小心的引着阿嫂跨过一处台阶,兴致勃勃道,“我瞧大哥快回来了吧?也不知我让他给我带京城的玩意儿,他找到没有。” 洮侯韩壅面色沉沉,捻着花白的胡须站在窗边,一见维桑的打扮就没好气:“又溜出去了?” 维桑却不怕,吐吐舌头,抢着道:“阿爹,我今日还在城外抓了个小贼呢!” 韩壅却并未如同往日般宠爱地将女儿夸上一夸,叹气道:“赋税日重,洮地民生多艰,这才盗贼四起……唉。” 世子妃沉默片刻,望向桌上那张雪白信纸,低低问道:“父亲,世子来信说什么?” 读完了信,世子妃脸上仅有的红晕一点点褪去,似是难以置信:“朝廷怎会这般荒唐?” 维桑心急,连忙接过来读了,尚未看至最后一行,便愤然道:“不是才打了胜仗吗?这皇帝为何还要亲征匈奴?亲征也罢了,凭什么要咱们出钱出粮草?还要大哥随行?” 韩壅苦笑一声:“洮地素来是天府之国,粮草丰沃,偏偏武力又弱,不压榨这里,却又去哪里要军费?当初他们要你大哥监运贡品入京时,只怕已做好了这打算。” 世子妃却很快的收起了担忧之色,匆匆向老侯爷行了一礼道:“父亲,信上说太后喜欢上番进贡的锦鲤小屏,我这便再去做几件。世子在那边,总能过得舒服一些……” “阿嫂,你再绣下去眼睛都要瞎了!”维桑大急,眼眶都红了。世子妃在洮绣上的功力,这世上当真少有人能比,那些蜻蜓点水般的繁复绣法,绣娘们学不会,可偏偏是她,看一眼便会。这些年特供皇帝太后的贡品,皆是世子妃亲自动手的。 “小妹,这几日大夫每日替我扎针,眼睛却已好很多了。”世子妃微微一笑,“你便替我看着阿庄,阿嫂就谢过你了。” 阿嫂模样柔弱,真正遇到了事,她比谁都要坚强。维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岔开话题道:“阿爹,我听人说,周景华不日便要离任,新的转运使五月会来,却不知会是何人。” “是啊,圣旨下月便要来了。”老侯爷叹气道,“皇帝是铁了心,这亲征的粮草银钱补贴,是要从咱们这里要去啊。” 维桑咬了牙,这周景华仗着是太后内侄,在这里为非作歹,搜刮民脂,若他真要离任……她眼珠子一转,却听父亲厉声道:“你别再给我惹事,听到没有?” 维桑乖乖的点了点头,脑中却在开始盘算起来。 玉池街是锦城最繁闹的街道,小贩们挑着吃食一路叫卖,店家打开了门,往来的行人随意便进去吃茶喝酒,从早至晚,人声鼎沸。 江载初在锦城住在玉池街尾的小院中。看似普通,妙却妙在,这院落是三重进深,前后中庭皆植下榆树,枝叶繁密,冠盖遮住了大半天井。平日里坐在树下读书下棋,当真清幽,取的正是闹市求静之意。 这日他在石桌边下棋,自攻自守,厮杀到激烈之时,门外忽然有了动静。江载初眼尾轻轻一挑,是景云走进来,面色不郁:“皇帝要亲征了。” “是么?”江载初掩饰下一丝失望,轻轻落下一枚黑子,“太傅、司马两人皆劝不动他?” “我就不明白了,好不容易匈奴被咱们赶到漠北,正好趁着这几年休养生息,他怎会这般固执?好端端的便要劳民伤财。”景云气道,“再说咱们这陛下,能不能打仗还是个问题。他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比殿下你强么——” 江载初接二连三落子,恍若不闻。 “还把你派遣到这里,督促征粮征兵,这不存心让你招惹洮地怨恨么?”景云还未说完,白子却已输了,江载初兴致阑珊拂了棋局,想了想问道,“这几日可有人来寻我?” “不曾。”景云心直口快,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殿下是说那位姑娘吗?我瞧她早就忘了。” 不知为何,表情素来都是云淡风轻、极少动怒的宁王殿下,这次脸黑了黑,一言不发便回了里屋。景云尚不知自己何处惹到了他,咕哝道:“这洮地的女子又有什么好了,远不如咱们中原的温良贤淑。” 话音未落,从窗棂射出一粒暗器射出来,速度虽快,准头却不大好。他也不在意,随手便格挡开,未想便算准了他这一格,暗器忽的折了方向,不偏不倚直中眉心。这一下当真是又快又狠,痛得景云龇牙咧嘴,以至于偏偏在这一日,他见到了维桑,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他眉心的一点红痕,委实有些吃惊:“你怎的学着姑娘家去点了花子?” 她却也不是故意将景云的脸上弄得一阵红一阵白,一转头见到江载初,很是高兴:“江兄,好久不见了。” 江载初立在景云身后,甫一见到她,淡淡笑了笑:“姑娘。” “唉,我前几日甚是想来找你,只是家里有些事,着实出不来呢。”维桑原本叹着气,转而眉开眼笑,“幸而今日出来逛逛,这么巧,在街上遇到了。” 江载初原本神情淡淡的,此刻略略沾了笑意道:“无妨。” “对了,生意做得如何?” 江载初只说还好,见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包袱,忍不住问道:“姑娘买了些什么?” 维桑却颇警觉,顺手将小包袱放在了身后,装作不在意道:“无甚,一些姑娘家的脂粉口红罢了。”说着看见路边有小贩在卖熏香,便凑了过去,道:“我看看这香佩。” 江载初怔了怔,这路边卖的熏香是寻常人家用的,制作颇为粗劣,味道也辛浓,远不及她身上那股淡淡弥散开的素馨味优雅,却不知她为何这般兴奋。 维桑很快挑了些香佩,付了钱放进小包袱里,心满意足道:“这下可齐全了。”江载初见她尽挑些味道浓烈的,如辟汗草、茱萸之类,且小包袱里瓶瓶罐罐,不知是什么东西,微微蹙了蹙眉。维桑不觉有异,转头望了江载初笑道:“江兄,今日有空么?我请你去喝酒吧?” “有空是有空,不过,还是我来做东吧。”江载初沉吟道,“只是我对这锦城不熟,姑娘你来选地方吧。” 维桑也不推辞,呵呵一笑:“那便跟我来。” 三绕两绕,到了一座酒楼门口,维桑正欲踏进,江载初脚步顿了顿,景云面色尴尬,好意提醒道:“阿维姑娘,这是,咳咳,花楼。” “今春楼这三字,我识得的。”维桑转过头,眼角处滑过一丝狡黠之色,“此地巴洮闻名,姑娘们唱得好曲儿,糕点又好吃,我特意带两位来见识见识的。” 景云这才发现今日她特意做了男儿打扮,青衫一件,腰中配着汉白玉,活脱脱便是一位年轻公子。他还要说话,却被阻住了。 江载初瞧着她胡闹的样子,改了称呼笑道:“兄弟,那便进去瞧瞧吧。” 维桑不与他客气,一进门便要了二楼雅座,顺便点了美人唱曲,另有三人随侍在旁。 江载初与景云平素少来这样的地方,难免还有些拘谨,维桑却甚是熟络,笑问斟酒的美人:“怎得今儿这般冷清?” 美人掩面一笑:“公子是不知道,今晚周大人包了这楼,许多熟客都知道呢,左右喝得不过瘾,索性这午后也不来了。” “周大人?可是转运使周大人?”维桑眼珠子一转,仿佛很是新鲜,“周大人也会来这里么?” “熟客呢。”美人一笑,“出手和大方,只可惜,马上便要离任了。” 维桑手中握着那杯酒,并未喝下去,却听到江载初身边的女子轻轻惊呼一声:“公子,这伤……当时一定很痛吧?” 维桑一时好奇,伸长了脖子望去,江载初已经若无其事间用袖子将腕骨处遮住了,她只来得及瞄到上边一道极深极长的疤痕。 “一次途中遭遇了劫匪,被砍了一刀。”江载初轻描淡写,“过去许久了。” “江兄,人说洮道难,难于上青天,我虽是洮人,却从未走过,是真的这么艰险么?”维桑脑中勾画了那一番凶险场景,略略有些唏嘘。 “太白这诗虽做得有些夸张,却也差不离了。只是这路越艰辛,自然风景愈加壮阔,倒是值得一览的。” 维桑极是向往:“有朝一日,我也能去走上一走,也就不枉此生了。” 江载初坐在她右手方位,却拿眼睛淡淡将她看了看,眼中带着一丝笑意,“下次不若咱们结伴同行?” 维桑笑着应允了,正说着,唱曲的姑娘调了调弦,轻柔婉转地唱了起来。 “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 一首《浣溪沙》真正把女子深浅不定的心思唱绝了,就连江载初也似是听得极为专注,只有景云一直冷眼旁观,见维桑虽是安静坐着,其实心思不定,眼神四处游移,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不多时,她便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两位兄长,小弟家中还有些事,今日早些回去。不如下次,小弟做东,请两位喝酒。” 江载初并不意外,也未挽留,待她东张西望下了楼,还在低着头,仿佛研究手中酒盅已经入神。景云却懒懒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雅阁内只剩下江载初一人,他闲闲靠在案边,直到景云回来,手中为琴姬而合的节拍声未断。 景云的表情却略有些古怪,俯下身,轻轻在江载初耳边说了句话。 江载初并未有太多诧异之色,只是问身边美人:“周大人来这里,是入夜后即走么?” “有时会留宿。” 江载初点点头,令景云结了账,起身离开。 因他出手阔绰,那楼中老鸨追着两人笑道:“两位公子,下回再来。” 江载初点头笑了笑:“必来。” 入夜,锦州水路转运使周景华听着时下最流行的小曲儿,漫不经心地同一众同僚聊着天,老鸨则不失时机的凑上来,低声笑道:“周大人,您这多久不来了?特意给您留着一个雏儿呢。” 如今皇帝虽已亲政两年,太后却依旧权势熏天,当时将内侄派到此处,便是瞧准了锦城水陆转运使是个肥差。周景华年过四十,养尊处优着,身子倒还精壮,手里抱了个美人,却见有人凑过来,小心问道:“却不知那宁王是否好相与?” 周景华笑着唾了一口:“你们消息倒灵通。”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宁王我只见过几次,也不知脾性如何,只是年轻人嘛,又刚刚在北边打了胜仗回朝,骄纵些是免不了的。” 底下一溜官员提着耳朵皆听得仔细,心下各怀心思,却是在想着如何讨好新来的上司,至于这眼前这个也决不能得罪,回京之后只怕更能帮衬着提携。 酒过三巡,周景华便有些倦了,先去了后房。 房中果然坐着一个女孩子,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儿尚未长开,只是容貌已初见秀色。这种年纪的处子,风情自然尚未露出,只是腰细肤嫩,果然是按着自己的口味找的。周景华满意地捻须,也不多说,伸开双臂。 少女怯怯的上前帮他宽衣,服侍他躺在床上,脸颊红得要几要炸开:“大人,我去,去吹了蜡烛。” 还未走出半步,却被周景华狠狠推倒在床上,他急不可耐的扯下她身上衣物,灯光下露出少女尚未发育完全的胸乳,周景华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毫不客气的揉捏下去。 这样自上而下的角度,他能完全看清少女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却又竭力忍着,不敢表现出来——这种有些凌虐的快感,总是令周景华觉得自己处在权势之巅,他正自尽兴,呼的一声,蜡烛竟灭了。 周景华顿了顿,一回头,却见窗开了。 这晚上并无月光,一片墨黑之中颇有些瘆人,他有些扫兴的从少女身上起身,正要唤小厮来点蜡,窗外忽然飘进一条长长的布帛。 周景华一愣之下,觉得那布帛有些面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那是府上已经死去的一名侍妾玉佩儿生前喜欢绣的锦缎纹样。 这般一想,他浑身起了疙瘩,口齿不清喊道:“来,来人……” 只是话音未全,一个白色身影已经飘在他面前,枯槁长发披散下来,手中持着雪寒利刃,面容惨白,吐着长长的红舌,幽幽道:“大人,你有了新欢,却忘了玉佩儿吧?” 一股浓烈的茱萸香气扑鼻而来,周景华想起她自尽那日,恰是重阳,府上四处是茱萸香气,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玉佩儿凑得更近一些,匕首轻轻一划,霎那间就在周景华脸上割破了一个长口子,鲜血渗落下来。她轻轻笑道:“奴家一年不见大人,大人不如跟我走吧?” “我不,走,不走——”周景华浑身颤抖,“你,你去找别人。” 玉佩儿持着匕首的手冲他用力挥了挥,周景华却真正吓呆了,不管不顾,大声喊了出来:“救人啊!有鬼!” 瞬时,今春楼灯火通明,门外响起纷乱脚步声。 “女鬼”皱了皱眉,一拳将周景华击晕,自己则趁着侍卫们奔来之前,跃身出了窗。 奔在安静的长街两侧,“女鬼”心下狠狠骂了一声,自己早早的摸清了今春楼的地形位置,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却未想到这人这般怕死,逛次青楼却带了这么多侍卫。 耳听着身后脚步声越来越多,火把照亮了半边街道,前边又是死胡同,不知该往哪儿去了。她奔得有些力竭,却又不敢停下,忽见前边一条黑影朝自己冲过来,心下一沉,自己只是三脚猫功夫,若是前边还有人堵截,这可就难以逃跑了。 只是那条黑影掠过了自己,却和身后的追兵乒乒乓乓打在了一起。 她刚想回头看一眼,另一人闪出,压着她耳边,低声道:“快跟我走。” 她用力点点头,稀里糊涂被拉着冲进了小巷,只是没跑出几步,那人停下步伐,无奈道:“怎得是死胡同?” 她侧过头,黑衣人虽蒙着面,一双眼睛却是狭长明亮,熠熠的仿佛吸进了漫天星光。 “怎么办?”“女鬼”哭丧着脸,“跑不掉了吗?” “只能打出去了。”黑衣人百忙之中还拍拍她脸,白粉便一层层落下来,他眼中笑意愈深,沉声道:“跟在我身后,别怕。” 他并未拿兵刃,好些追兵径直绕开了前边那人,冲他二人奔来。黑衣人拳打脚踢,侍卫们躺了一地,呻吟打滚,惨不忍睹。 只是耽搁得太久,周景华也亲自带着人追了来,远远站着气得跳脚:“格杀勿论!” 眼见人越来越多,黑衣人反手揽着女鬼的腰,轻笑道:“不和他们玩了,走吧。” 女鬼被他一带,只觉得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往墙上掠去。 只是她回头一看,身后却亮起一排明晃晃的箭簇,“小心!” 话音未落,箭簇如雨般飞近,黑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短剑,反手一挥将箭矢格开了。 一剑之威,锋芒闪露,她却看见他手腕以上那道疤痕,不由怔住道:“你——” 黑衣人带着她几个起落,身子顿了顿,低声道:“动静太大,锦城防御使也带人来了……” 果然,不远处一支黑甲军正驰骋而来,火把照亮半边夜空,为首的年轻将军剑眉星目,急急往出事的街坊赶去。 他带着她悄然翻落,低声道:“送你到此处,赶紧回去。” 女鬼环顾四周,真巧,不远处便是侯府偏门。 她松了口气,一转头,却见黑衣人手臂上还插着一支箭,漓漓渗出血来。 “你受伤了?”她大惊,“你,你随我回家吧?” 黑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轻轻将那箭杆折下,毫不在意道:“无妨。”顿了顿,终于还是含了无奈之意,温和道:“下次别再胡闹了。” 府中灯火通明,似乎许多人来来往往,维桑这一晚也不曾睡好。 待到天蒙蒙亮,她等不及起身,恰好在前庭遇到一身铠甲的城防使萧让。 一晚的奔波,让年轻的将军看上去颇为疲倦,维桑叫住他,问道:“将军,这么早来找我阿爹吗?” “昨晚周大人遇刺,追查了一夜,三名刺客还是都跑了。”萧让上前几步,他与维桑自幼相识,也不大避嫌,“如今他暴跳如雷,说是要封城,挨家挨户搜寻刺客。” 维桑一时间有些心虚,讷讷道:“这锦州城这般大,谁知到刺客长什么样?” “其中一人受了伤,或许能查到线索。”萧让沉吟解释道,只是俊朗的眉宇间隐含不屑之色。 “这老贼,怎么不让刺客杀了干净呢!”维桑恨恨低声道。 萧让笑出声来,“别胡说,让你爹听到了又得挨罚。” 维桑不便耽误他太久,独自一人回了房。嬷嬷来服侍她梳洗,见她正翻墙倒柜的找东西,“哎呦”了一声:“郡主,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维桑含糊道:“找些东西。” 嬷嬷将她摁在椅子上,叹气道:“小祖宗,这几日你可别出去玩了,外边乱着呢,到处抓刺客。” 维桑手指上绕着一缕长发,一顿,道:“欸?” “有人昨晚去行刺周大人,唉,如今那位大人正在侯爷书房里不依呢。” 维桑一拍桌子,大怒道:“他自个儿行为不端,遭人恨是常事,找我阿爹干吗?” “我看,是想走前再捞一笔。” 维桑双手握了拳,又是愤怒又是懊悔,早知昨日不这么冲动……又或者不那么心软,径直杀了他也好…… 嬷嬷梳完了头,又吩咐丫鬟们端上早膳,只觉得郡主今日倒是乖巧,带她漱了口,才心满意足的带人离开了。 维桑心中却有万千只蚂蚁啃啮着,坐立不安。直到傍晚的时候,才找到机会,溜出了去。街上果然已经戒严,即便有行人走过,也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 维桑绕到玉池街,轻轻敲了敲门。 景云来开的门,一见是她,不由皱了皱眉:“姑娘,你今日还来作甚?” 维桑却不答,只忧心忡忡道:“江兄呢?” “……在里屋休息呢。” 她直闯里屋,果然,江载初坐在书桌边,左手持着书卷正在安然看书。他在家中只穿着在普通不过的素袍,唯独眉目如画,远比素衣更加华丽。一抬头见是她来了,唇角笑意和煦:“你怎么来了?” 维桑一股脑儿将怀里的瓶瓶罐罐倒在桌上,讷讷道:“这些是伤药。” 江载初站起来,右手却始终放在身后,淡笑道:“我没事。” “吓死我了,只怕你已经被那老贼抓去。”维桑至此,一颗心才完全放下,额上还渗着冷汗,“昨夜,我……真是,对不住。” 景云忍着笑意道:“你还真鲁莽,就这三脚猫功夫就敢去当刺客。” 维桑垂头丧气,也不好反驳救命恩人,只道:“我没想着当刺客,只想着他要走了,我总得吓吓他。” 江载初慢条斯理看了景云一眼,制止他再说出什么讽刺的话来,却安慰她道:“大家都平安无事,你也不需难过。” “他带了人正四处搜捕,我只怕会查到此处。”维桑急急道,“不如——”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维桑霍然站起:“真的查来了?” 景云却淡淡一笑,“我去看看。” 维桑跟着景云走至门口,一开门,果然是一群侍卫,挎着长刀,正砰砰砰叫门。 还未等景云开口问,为首那人便已经极傲慢的跨了进来,环顾四周,最后打量他二人:“昨夜城里有刺客,似乎是往这儿跑的,你们可曾见到?” “不曾。” “家中几人?” “我和我家公子两人。” “那这女子是?”那人上下打量维桑,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我家公子的朋友,专程来探望他的。”景云彬彬有礼回道。 “探望?”那人即刻变得警觉,“你们三人,莫不是昨晚的刺客?你家公子呢?是病了还是伤了?” “大人,民宅岂可擅闯?”景云脚步轻轻移动,挡在那人身前,“我二人乃是中原人士,岂会无事做刺客?” “哼,是与不是,我看看便知。”那人狠狠拔出半截子刀,“你让是不让?” 景云依旧立着,身姿挺拔,岿然不动。 那军官瞧着这年轻男女,心下倒也未必相信这是刺客,只是今日周大人吩咐下来,此番搜城,名义上是搜捕刺客,实际上见到了大户人家,皆敲诈勒索了一番,走前也好大捞一票。他见这两人衣着不凡,心中已经动起了这念头,面上愈发凶狠:“把你家公子叫出来。” 景云轻轻一笑,语态轻蔑,“就凭你?” 军官面上挂不住,呼喝一声:“抄家伙!” 嗤啦啦一片拔刀之声,锋锐冰刃晃亮了维桑的眼睛。她退在景云身后,眼见一言不合,他竟然已经将那为首军官揍倒在地,心中慌乱:这样下去,他们人多,势必要进到里屋。若是看到他的右臂…… 景云却已轻松将五六人打翻在地,住了手,低头望向那鼻青脸肿的军官:“还要再打么?” 这一幕,与昨日黑衣人在人群中冲杀何其相似,那军官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喝道:“围住这里,是他!就是他们!” 景云唇边抿着一丝讽刺的笑意,将维桑拉进屋中,傲然巡望院中那些侍卫们,冷冷道:“谁敢进来试试。” 他一进屋,却换了一副模样,冲着江载初抓了抓头,“公子,没忍住,还是动手了。” 江载初摇了摇头,仿佛预见到此事,并未开口责怪。 “你怎么这么鲁莽?”维桑急得跺脚,“现下他们去搬救兵了,一定会进来查看的。江兄的手臂还受着伤呢!” 景云哈哈一笑,戏谑道:“你说我鲁莽?” 维桑此刻哪有心思与他开玩笑,愁肠百结,事已至此,想来想去,也只剩最后一招了。她定了定神,向江载初道:“江兄,累得你做不成生意,我真是十分抱歉。不过,不过,也不需担心,昨日的祸是我闯的,我自会承担。” 江载初侧过头,听她说得这般郑重,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咳了咳:“你却要如何承担?” “其实,其实我是——” 庭院外又是稀里哗啦一阵脚步声,有人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什么东西?给滚出来!” 景云几步走上前,冷冷看着来人:“你又是什么东西?”顺势一脚踹向那人胸口,将他踢出了门口。 庭院中一个男子脸上还包扎着布条,身材精壮,神色狰狞,狠狠道:“三个刺客一个都不准少,给我杀了!” 他身前一排弓弩手,拉满了弓,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动手。 景云依旧安静站着,声音虽轻,却满是威慑:“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人——我倒要看看,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周景华听闻抓到了刺客,匆匆奔到此地,却见那年轻人站着,器宇轩昂,不由有些疑惑,旋即更怒:“动手!” 长弓拉满,箭在弦上,维桑忽然踏上一步:“住手,我是——” 她话未说完,江载初却已拦在她身前,挡住她的视线,右手负在身后,浅浅道:“周景华,你却是要对谁动手?” 虽已天暮,最后一丝光亮未歇。 周景华蓦然得见这俊美淡漠的容颜,正冷冷看着自己,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年初入京述职,恰逢宁王北征归来,他在群臣中见到殿下穿着黑甲走在大殿中,虽然年轻,却眉宇沉静,脚步沉稳,浑身上下那让人无法释然的杀意,凛得他缩回了目光。 却未想到,此刻这“刺客”抓得竟是宁王! 周景华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喝退了弓箭手,转身狠狠给那军官一个巴掌,双膝跪下:“殿,殿下……” 他身后的侍卫们不明所以,却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载初淡淡移开目光,心下却只记得回过身。 韩维桑愣愣看着他,“你便是新来转运使,洛朝的宁王殿下?” 她的目光里有震惊,也有难以克制的一丝厌恶。 江载初看得分明,心中却叹了口气…… 终有一日,他们得面对真实的彼此——可这一日来的时候,我希望是我先开口。至少,这是我力所能及的诚意。 江载初移开目光,歉然道:“先前瞒着姑娘,很是对不住。” 维桑还未开口,院子里又呼啦啦来了些人,为首的却是萧让。 他不认得江载初,只见到维桑站在那里,连忙半跪道:“郡主。” 周景华呆呆抬起头,却见那少女兀自怔怔的站着,忽然明白自己这一抓,既抓了宁王,却还抓了韩壅的宝贝女儿,嘉卉郡主。饶是他素来横行霸道,却也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熙四年,洛帝下旨,令宁王江载初赴洮地,任锦州水陆转运使,五月上任,督运所征粮草与赋税及上供锦缎,同理洮地监察一职。 谕旨尚未正式到锦州,宁王却已如此措手不及地方式出现在锦州各股实力前。 韩壅得知此事,即刻赶来将宁王接入自己府上。宁王殿下略略谢过后,便不再推辞。 洮侯伴着宁王殿下走出小院的时候,特意看了女儿一眼,维桑心虚,下意识的往一侧躲了躲。江载初不动声色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弯腰入轿前,貌似不经意道:“侯爷,郡主只怕这会儿还没回过神呢。” 韩壅怔了怔,又狠狠瞪了小女儿一眼:“小女素来顽劣,还请殿下海涵。” “小王初入锦州城,确是掩饰了身份。郡主恰是在小王极窘迫的时候,出手相助。只是小王还没机会表明身份,倒是让郡主受惊了。”宁王薄唇一抿,似笑非笑望向亦步亦趋的周景华:“这倒是要谢谢周大人了。” 周景华脊背一凉,饶是他老谋深算,此刻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托词,只抹了抹汗,半哭不笑道:“冲扰了殿下,下官实在罪该万死。” 江载初淡淡道:“我初入锦州,城里很是繁闹,却不知周大人在搜寻什么刺客?竟将好好一座城搅得死了一般。” “是,是昨晚有刺客行刺——”周景华慌忙解释。 “依本王看,所谓刺客,不过是寥寥几人罢了,周大人在锦州还是颇得民心的。”江载初说得颇意味深长。 “是,是,下官原也担心殿下初来此地,或许也会被惊扰。这样想来,是下官做得过了。”周景华忙道,“我即刻让人撤了这禁令。” “周大人很是宽厚子民。”宁王笑了笑,拂袖进轿。 至此,追踪刺客一事不了了之,直至离开洮地,周景华都不敢再提起半个字。 当日洮侯便在府中设宴,将宁王请了进来。因前任周景华尚未离开,且转运使府邸也未修葺,洮侯便一力邀请宁王先在府上住下。宁王浅浅推辞了一番,便答应了。 他独自住在侯府东苑,这几日洮地官员络绎不绝的赶来,轮番这般接见下来,也真是耗费了不少精力。这日下午,宁王殿下终于厌倦了,留下景云一人顶着,自个儿出了门。 侯府的花园虽比不上御花园,甚至比自己在京中的府宅园林还小些,却胜在精致。江载初沿着小径,一路欣赏怪竹奇石,忽然看到前边大柳树下的石亭中坐着一大一小,周围并没有丫鬟嬷嬷伺候着,可两人动静却不小,远远听着便觉得热闹。 “鸟鸟——”童音。 “不对啦。”大的那个不轻不重的弹了一指在小娃娃额间。 “咕咕鸡……” “不对——” “姑姑,我要出去玩——”小家伙终于开始不配合,踢蹬着小腿开始吵闹。 “嘘,轻点声!想姑姑被骂死啊?”维桑连忙塞了一块糕点在小家伙嘴里,“等过了这阵再说。” 身后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维桑一回头,却见数日不见的宁王殿下背着手,含着浅笑站在身后,也不知听自己和阿庄胡闹说话听了多久。 她慌忙站起来行礼:“见过宁王殿下。”顺脚还轻轻踢了踢侄子。 “咦?”阿庄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兴兴的说,“是大哥哥吗?” “叫殿下。”维桑重重咳嗽了一声。 到底是世家出身,虽不清楚殿下和大哥哥有什么分别,阿庄还是极有礼数的站起来,像模像样的行礼道:“殿下。” “免了。”宁王一把抱起小家伙放在自己膝上,翻着他扔在一旁的小人书,疑惑道,“这是什么?” “姑姑在教我认字儿。”阿庄努力解释道,“她非说我错了。” 江载初定睛一看,原来是首诗歌,第一句是……鹅鹅鹅。他失笑,微微抬眸,维桑坐在石桌对面,却没了往日的自然,反倒隐隐露着警惕疏离。 阿庄却不喜欢大人这般直愣愣的坐着,被江载初抱着又觉得无聊,挣扎了数下,自个儿去树下玩了。维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琢磨着正是个离开的好机会,将将要站起来时,宁王殿下微微垂下眼帘,叹了口气道:“打算就这么生分了么?毕竟和姑娘也是过命的交情啊。” 维桑怔了怔,默默看了他一眼:“那件事我很承你的情。可……我也不想瞒着你,我没法子像以前一样和你做朋友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还不肯看着他,江载初只觉得心尖那一处又酸又痒,愣了好一阵才开口:“是怪我瞒着你么?” 维桑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可你是朝廷派来的转运使大人啊。” 江载初的眉目忽然舒展开,“你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客气。” “呃?” “你是讨厌朝廷派来的人。”他唇角轻轻勾着,眸色清亮,“可韩姑娘,你并不讨厌我。” 维桑噎了噎:“你不就是朝廷派来的么?” “唔,宁王是朝廷派来的水陆转运使,可我不是啊,我只是你在城外杏林遇上的朋友。”他声音笃定,很是郑重,“你以为我很是喜欢转运使这头衔么?被派到此处收取粮草税赋,这边的农夫商贩,哪个不骂我?可税赋是朝廷定的,只是经了我的手送去,千两也好,万两也罢,与我有半分关系么?” 他一长串说着,维桑听得一愣一愣,下意识要反驳:“可是周景华——” “我知道你要说他。”他双唇抿得薄而锋锐,只语气淡淡说了一句话,“可你要将他与我相提并论么?” 维桑无意识的卷弄着垂下的发丝,她知道他说的每个字都没有错,可是……他们还是没法像之前那样相处了。她垂着眼眸,一言不发站起来,想要牵了侄子离开。 “韩姑娘,我家在京城的府邸,只怕比你家的侯府还要大些。” 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径直轻声说着话。 “很小的时候,我还跟着我娘和我爹一起生活,那时他便为我置下这产业。我娘不是正妻,可是爹对我们很好,好到大娘总觉得,我会分了她儿子的家产。”他望着碧绿的柳枝,慢悠悠的说着,“我娘不是个喜欢争的,也从未那样想过。可是爹太喜欢她,又或者是怕他自己若是走得早了,我们娘俩早晚得受欺负。” 他讲得分明是天子的家事,语气却像是在家长里短一般闲适,维桑听得入神,停下脚步,轻声问道:“后来呢?” 他却不答,怅然道:“我娘早我爹一步先走了,没俩天,爹也走了。大娘的儿子继承了所有的家产,大娘却始终对我不放心。于是将我派去很远的地方,打理一桩很危险的生意。稍有差错,我便回不去了。” “可我命大,几年时间,在那地方认识了一帮兄弟。那里住的吃的,都比不上在家中精致,每日间面对又都是生死大事,可是大家心胸宽阔,从不互相算计。要和人拼命的时候肝胆相照,性命相托;闲下来便围炉吃酒吃肉,过得很是快活。” “大约是他们又怕我在那边扎下了根,于是我又被叫回家中,来到了此处。” 江载初淡淡一笑:“来到这里,你是我交下第一个朋友。你刻意与我疏远,我无甚可说。只听郡主的意思罢。” 温煦的春风吹过来,轻轻撩拨起两人的发丝和衣角,维桑想着那个故事里的江载初,心底忽然间有些刺痛。若说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皇帝太后猜忌、须得活得小心翼翼的王爷;比起自己生活在父兄长嫂的庇护之下,可真憋屈得多了。 站在那里凝思半晌,她终于转过身,试探道:“阿爹把我禁足了,殿下,你可以……咳,带我和阿庄出去转转么?” 江载初略略沉思下,唇角笑意中隐现温柔:“郡主既然开口了,小王自当尽力。” “江载初,打匈奴人会不会死很多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是两人独处,维桑就不再叫殿下,只是连名带姓地喊他。 这偌大的帝国,会这样喊他的,只怕也就她一个——当年哪怕是先皇在世的时候,似乎也极少这般叫他。可是在匈奴部落被视为“黑罗刹”的江载初却欣然接受了她的叫法,甚至觉得她叫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调轻快,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亲昵。 他们坐在街边的食肆,等着老板端汤面上来,江载初看着她忧虑重重的样子,沉吟片刻:“匈奴人的战略战术远不及中原,只是他们的骑兵冲击力太过强大,中原士兵甫一对阵,被气势压倒,往往便输了。” 维桑听得脸色发白,老板将她平日里最爱的葱油面端上来,她也顾不得吃上一口。 “担心你兄长么?”他探手过去,将一丝落下的鬓发重新挽在她的耳后,笑笑说,“放心吧,他是随着御驾亲征,又是洮侯世子——皇帝不过是想将他放在身边,倚此督促你父亲多征粮草,绝不会让他陷于险境。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神策军是我一手训练出的,和匈奴交战三年,鲜有败绩,皇帝带着他们,想来不会有事。” 维桑听着他甚是平静的语气,却又隐隐约约的察觉出一丝异样。她知道他并非是一个喜欢计较的男人。在许多事情上,他远比寻常人洒脱,可唯独这一次,他似是有些牵挂。 许是注意到她诧异的眼神,江载初低头挑起一丝面条,轻声道:“那都是三年同吃同睡的同袍。我带着他们的时候,只会怕自己一道命令下错,便会死成千上百人。如今换了别人……我也有些担心罢了。” “所以说,还是皇帝不好。”维桑鼓起腮帮子,快人快语。 江载初淡淡一笑,进而摸摸她的头,却叹了口气:“各安天命吧。” 元熙四年的春日,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时节。 洛明帝不顾朝中大臣们的反对,执意出征匈奴。兵部户部紧急在全国范围内抽调兵力、筹集粮草,在一个月内调遣精兵二十万,号称五十万之众,御驾亲征。 是年皇帝亲政不过两年,敢于这般大动武力,却也是因为元熙三年洛军在边关大破匈奴。塞外对峙半年,大小战役数十场,无一败绩,宁王江载初时任边关总督,因此名动天下。以骁勇著称的匈奴骑兵自此见到宁王便避退百里,士兵们甚至暗中称呼他为“戈穆弘”,意为“黑修罗”。皇帝便是想借着这一战之威,率大军彻底扫平匈奴之患。 京城,御书房。 散朝之后,年轻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数人。 六部尚书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为奇,御驾亲征需要兵部动员举国兵力,而户部上下忙乎了月余,一直在做粮草调配。然而一个年轻人静静立在他们之中,身上的官服昭示着这个年轻人为六品言官,在这乌泱泱一片一品大员中,资历与品级皆是极不入流的。可他站在离皇帝略远一些的地方,身形挺直,俊美中甚至带了些文气的脸上,表情极为肃然。 兵部尚书景贯正与皇帝商议调遣哪些精锐部队作为皇帝直遣军,“……如此便调辽东铁骑入关……” 话音未落,清亮悦耳的声音便直直插落进来。 “陛下,辽东铁骑不如神策军。” 御书房内诡异的沉默,一时间竟无人敢再开口,直到皇帝淡淡道:“皓行,辽东铁骑驻守边塞百余年,神策军虽打了几场胜仗,若说士气与实力,还是无法与之抗衡的。” 元皓行面容不变:“辽东铁骑虽有百年盛名,一直与之作战的却是关外的金人。金人与匈奴人作战方式迥异,如今陛下亲征的是匈奴人,神策军熟知敌人战法——” “行了,神策军曾经赢过匈奴朕很清楚。”皇帝有些不悦地打断了他,径直下一个议题。 虽被皇帝斥责,元皓行却也不见多么沮丧,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文秀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失望,他很清楚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这般不愿带着神策军,一是为了证明宁王能做的,皇帝也能做到;至于其二,只怕皇帝对宁王亲自训练出的这支亲信,并不如何信任吧…… 直到深夜,小朝议终于散了。吏部尚书、当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侧,轻声道:“年轻人,今日太露锋芒了。” 元皓行脚步顿了顿,望向微微摇头的老人,“只求问心无愧。” 老人同样回望着他,笑笑道:“若不是你,说出那句话早已削官入狱。” 元皓行怔了怔,看看自己身上这官服,倏然苦笑。 此时的元皓行,尚不知晓皇帝这个看似并不重要的决定,却又会如何深重的影响洛朝的国运。而十数年后回望这一切,这位被后世称为黑衣宰相的铁血名臣,却只记得那一晚,皇城上天空的星星诡异的闪烁,隐隐令人不安。 皇帝慢慢伸开手臂,妍妃细致温柔的替他换下朝服,双手正环着他的腰间,忽然间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颌。 妍妃一惊,抬眸望向天子。 薄唇,凤眸,斜斜上挑的长眉——其实他长得真的很像那人,只是这双眸子里所含着的神色,却又和那人迥异。他比那人凶狠,有一种迫不及待的逼人气势。 皇帝扣着她柔美的下颌,狠狠道:“一个六品言官,便敢如此同朕说话,你们元家人,还真是大胆啊。” 妍妃怔了怔,挣脱了皇帝的手下跪,恳切道:“一定是臣妾兄长又说了僭越的话,请皇帝陛下恕罪。” 皇帝盯着她雪白柔美的后颈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忽道:“他坚持要朕带上神策军,你呢?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 妍妃原本镇定的神色倏然煞白,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皇帝冷笑数声,心中又起恨意,可是皇室子弟素来的隐忍与阴狠让他并未将那种欲望脱口而出,他知道,此刻自己还不能动手。 元皓行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科举折桂后身为言官,第一个弹劾的便是当时权倾朝野的杨文杨阁老,天下士子联名支持,最后还真让他把杨阁老扳倒了。 能做到这些,倚仗的并不是幸运,而元家背后一股看不见、却又不得不令人惧怕的势力。自洛朝开国至今,一文一武两大势力集团,武官为景,文官为元,延续至今。 元皓行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虽说这个职务并没有实权,可是元家门生遍布天下,元皓行作为青年士子的领袖,更是一呼百应。 ——父皇,这也是当年你生怕自己死后,江载初无人可依,才为他指婚元薇妍吧? 可惜,女人,元家,乃至天下,通通依旧是我的。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查的阴冷笑意,伸出手去扶起了瑟瑟发抖的妍妃:“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有着身孕,起来吧。” 此时锦州转运使官邸修缮一新,江载初上任伊始,便颁布朝廷旨意,洮地课税由十比一更改为五比一,韩壅接旨,却半晌没有站起来,只倒抽一口凉气道:“殿下,我韩家世代镇守洮地,洮地虽为天府之国,朝廷却也从未征收如此重税。” 江载初微微闭了闭眼睛,仿佛不曾听到:“侯爷,接旨吧。” 老侯爷双手轻轻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接过来,只道:“江浙富庶之地,课税向来与洮地齐平,敢问宁王,皇帝虽是御驾亲征,可那边的赋税改了么?” 江载初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赋税沉重,本王何尝不知。只是战争时期并非常态,待天子御驾归来,自会免除。” “民怨沸腾,殿下又当如何?” 江载初垂眸,半晌,声音悦耳,却又清冷:“来此地之前,陛下却给了我川陕两地的调兵令。侯爷,本王并不想走至那一步。苍生何辜。” “皇帝果然是要将此处榨得一滴不剩。”洮侯接过了那道旨意,轻声道,“这课税的罪人,便让我来担了吧。只是盼陛下亲征归来后,怜惜我洮地民力……苍生何辜啊。” 维桑为了这件事,气冲冲的到了转运使府上,“皇帝要打仗,拉了我兄长做人质,还课以五比一的重税,他,他这是不把我们洮人当人看么!” 只是江载初并不在锦州,新税令已经颁布,果然民怨四起,他免不得四出安抚。 “江载初明知这两年洮地旱涝之灾不断,还这么做就是助纣为虐。”维桑握紧了拳头,说不出此刻气的是皇帝,还是宁王。 景云见她小脸气得通红,不紧不慢道:“郡主,你若知道咱们来到这里之前,朝议给洮地定的税赋是四比一,是殿下将它改成五比一,或许就不该这般愤恨他了吧?” 维桑怔了怔:“那皇帝知道了?” “皇帝出关去了,一时间管不了。”景云垂眸,掩去了那丝忧色,“回来打的是胜仗还好说,若是败了,只怕殿下还有一个督运粮草不力的罪名。” 维桑沉默下来,忽然觉得江载初这个大洛王朝的王爷、当今皇帝的亲弟弟,日子过得也着实艰难,一不小心,便里外不是人。 “景云,你总说中原的女孩子美,那么京城的美女,究竟是什么样的呢?”维桑转了话题,小心翼翼问道。 景云斜睨她一眼,却见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奇的模样,忍不住一笑:“下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那,京师的第一美人呢?” 原来拐弯抹角的是在问这个。 景云微微有些尴尬,含糊道:“京师第一美人?我怎么从未听说?” “第一美人不是元家的小姐么?”维桑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追问道,“她真的如传言中那么好看么?” 景云没有即刻接话,他固然是知道维桑这般问的含义,却偏偏没法子回答。 因为,这位元小姐,曾是先帝指婚给宁王的妻子。 如今,她却是圣眷甚隆的妍妃。 这件说来不甚好听的“兄夺弟妻”皇家秘闻,闹得天下皆知,他虽知道其中的曲折,却绝不敢多说一句。 幸而此刻江载初回来了。 许是知道嘉卉郡主就在府上,宁王脚步显得有些急促,见到维桑之时,唇角轻轻一勾:“郡主怎么跑来了?侯爷知道么?” “我爹如今顾不上管我。”维桑眼尖,却见到他官袍肩上泥渍,忍不住问道,“你摔跤了么?” 他不在意的拂了拂:“我去换一身衣裳。”修长的身影走至内堂,却又转身道,“维桑,就留在府上用晚膳吧?” “哦,好啊。”维桑应了一声,回头却与景云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却看到沉沉乌云。 只要朝廷还给一丝活下去的生机,洮地的民众总能顽强勤劳地过下去,甚至称得上“逆来顺受”。而这一次,江载初作为朝廷钦差,新任的转运使出巡,却被民众投掷秽物,可见民间激愤何重。维桑心中想到,若是换了前任周景华受此侮辱,不依不饶告到朝廷,只怕还得再把洮地剥一层皮。 她自己也知晓,这便是她对他的矛盾所在了。 明知他是代表朝廷来盘剥的,却也知道他本意并非如此,这一趟还是被逼着来的,受尽了各种屈辱。 这么一来,她便是想对他发脾气,却也觉得自己太过无理取闹。 少女心中正自纠结,却见宁王殿下沐浴换衣之后,已经出来了。黑漆漆的头发大约只是简单的擦了擦,颇为随意地落在身后,身上带着湿漉漉好闻的香料味道,衬着剑眉星目,仿佛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闲适慵懒的青年。 许是察觉到自己注视得太久,维桑挪开眼神,胡乱喝了口茶水,问道:“税赋收上来了么?” “去年今年旱灾不断,我去了好些村落,家家户户连吃上清粥都困难。”江载初沉吟道,“我自会向陛下说明,能免则免吧。” “皇帝才不会听你呢。”维桑也是愁容满面,“这可如何是好?” 他探身去,轻轻拿中指弹了弹维桑的眉心,笃定笑道:“我自有办法。” 仆人上了简单的两三个小菜,又端了两碗面条上来,维桑四顾:“景云呢?” “我遣他去办件事。”江载初神色自如,“我们先吃吧。” 才夹了一口菜,江载初定定看着身边的少女,突如其来道:“听闻尚景侯之子到了婚配年纪,尚景侯正四处寻觅合适的官宦小姐。” “尚景侯伯伯与我爹很是交好呢。”维桑随口便道,“尚兄我也认识。”她一抬头,对上江载初略带深意的眼神,忽然脸颊飞红,摇头道,“不过你说的那些,我可不知道。” 他原也不过轻轻试探,见她这样的反应,心中却蓦然荡漾出了暖意。 “江载初,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那你,有喜欢的人么?”其实维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把这样一句话说了出来。 或许,或许是因为下午在府上听到父亲说起京城里的事,才知道他曾经有一门极好的婚配——未婚妻是名满天下的元家小姐,两人自幼青梅竹马。 只是天意弄人。 本以为他在沙场上功成名就,回来便能迎娶佳人,最后她却进了深宫内院,他则黯然被贬至此处。 江载初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似乎不意她会这么问,不过兵来将挡,他的声线沉稳而郑重,一字一句道:“来锦州之前没有;到了这里,却遇到了。” “啊?”维桑怔了怔,方才明白他说的话,两颊更是红透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平日的伶牙俐齿全然不见,只是呆呆回望他。 往日里他看着她的眼神温和煦暖,而此刻其中隐藏的热烈情感却澎湃而出,大约是怕她吓到而拒绝,隐隐还带着忐忑和脆弱。 哪怕是洮地最活泼最大胆的少女,此刻大脑里也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却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维桑听到自己用最轻的声音:“那你去问我阿爹吧。” 塞外战场上杀气凌人的修罗,瞬间却融成了绕指柔,他只觉得这一生都不曾这般如释重负,只一个字,却又承诺如同千钧之重:“好。” 此时的维桑心口仿佛小鹿乱撞,少女情窦初开,意中人也钟情自己,或许是最美好的事了。她总以为,只要父亲答应了,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什么再能阻隔自己和他了。 可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冥冥中主宰这一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还有远在京城、日日被她抱怨、却从未谋面的皇帝,还有这天下间,万千子民。 第3章 旧知 一日一夜的疾驰,暮霭之中,长风城庞然大物般地轮廓已经出现在视线尽头。 江载初勒住马缰,箭垛间有士兵问道:“来者何人?” 他沉沉抬起目光,与那名士兵对视了一眼。 “是上将军。” 城门后是忙乱的铁索绞动声音,包裹着厚实铁片的城门缓缓打开了,江载初催马而入,马蹄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踏出清脆的声响。只是没跑多远,迎面就是一支巡逻骑兵小队。 每一日的晚巡都是景云亲力亲为,为防敌人夜攻,他需布置当晚城防重点,今日也不例外。城门口有人孤骑而来,景云勒住马,直到看清来人,他的唇角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旋即扬了扬手,骑兵们齐齐翻身下马,整齐划一的行礼。 上将军骑在马上,身姿未动,只淡淡道:“起来吧。” 景云对身边的副官压低声音说了句话,骑兵们便纷纷上马往前离去了,景云牵着马,正要说:“将军,你一个人回来——”蓦然却见到他身前鼓鼓囊囊的,显然,黑色的斗篷将另一个人隐匿了起来。 景云倏然间沉默下来,苦笑:“你还是把她带回来了?” 江载初没有接话,深沉的眸色中不见任何表情,也叫人难辨喜怒。他只是一手揽紧了身前的女子,夹紧了马腹。 乌金驹飞驰而过,只在于景云擦肩而过时,他说:“到府上来找我。” 乌金驹停在将军府门口,江载初解开斗篷,裹住维桑的身子,自己翻身下马,跟着向她伸出手来。维桑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将目光挪移到手上,很慢很慢的,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将她抱下马,径直走向府内。 维桑跟着他走到门内,径自转了方向要去自己住的西苑,他却停下脚步,淡淡看着她,冷声问道:“你去哪里?” 她的目光却仿佛是失焦,用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从昨晚那件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浑浑噩噩,仿佛是那一晚抽走了所有的活力与精神,整个人迟钝下来,停下了脚步。 “西苑是给军中谋士住的。韩维桑,你以为我真的将你当做谋士么?”他慢慢走上前,忽然伸手探进他给她披上的斗篷里,里边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他随手一触,就能摸到细腻赤裸的肌肤,他的眸色带了几分轻佻异样,“现在是什么身份,你这么聪明,还不知道么?” 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上明显带着常年行军留下的厚茧,维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幸好在这里他似乎没有打算要对她怎么样,很快抽出了手,颇为随意对赶来的侍卫道:“带她去南边,景云一会过来,让他去书房找我。” 江载初身边最宠爱的是薄姬,可是并不代表他的身边只有薄姬一个女人。 有些是手下将领送来的战俘,有些则是地方官讨好送来的歌舞伎,绝大部分都是有名无实,但她们统统都是一个身份——上将军的侍妾。 如今只不过又多了一个。 院子里有女孩子们说笑的声音,在维桑走进去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们好奇的看着这个裹着黑色斗篷的新人,目光中有着猜测,或许还有不自觉的嫉妒——多一个人,便多分一份荣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薄姬那样的幸运的。 维桑却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只在一个少女匆匆奔到她身前时才回过神来。 “姑娘,你没事吧?”未晞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脸上泪痕未干,抽噎道,“是我没用,是我不好。” 维桑定定看着她,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几句,可终究她还是没有动,只是艰涩地开口:“不关你的事,未晞,我想沐浴。” 未晞要来了热水,一桶桶的往澡盆里倒。 维桑坐在那里,眼神直愣愣的,一动不动,清秀的面容在白色热气的蒸腾之后愈发的模糊。未晞探手进去试了试水温,“姑娘,可以了。” 这几日她提心吊胆的等着,只怕维桑出什么事,幸好她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只是看着精神不大好。未晞不敢多问,绕过浴桶走到维桑身边,伸手去替她解开斗篷,却未想到维桑伸手挡开了,她的声音嘶哑而暗沉:“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外边等着。” 未晞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那我就在门口等着,姑娘好了喊我。” 她悄悄掩上门,就坐在台阶那里,听到屋里隐约窸窸窣窣的解衣声,然后是水声,她稍稍放心,低头拔了根草在指尖拨弄。 天色已经暗了,未晞估摸着桶里的水也快凉了,打算起身却厨房再要些热水来。 南苑的门忽然被重重推开了,几名侍卫立在门口,身形笔直,年轻男人的身影在他们之后才出现,脚步坚实,直直的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未晞停下了脚步。 昏暗的月色星光并没有模糊男人清晰的轮廓,他虽是轻袍缓带,只是身上那种令人无法呼吸的凛冽气质还在,未晞连忙跪下,低下了头:“上将军。” 上将军脚步顿了顿,“人呢?” “姑娘在沐浴。”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试图挡在门前,“我这就去喊她。” 她微微抬头,却见上将军的下颌轻轻绷紧了,甚至没让她将话说完,径直踢开了门。 哐当一声巨响,门栓碎裂。 蓦然而起的碎屑尘埃中,一豆灯光明灭,却看不到人影。 江载初大步走向屏风后,黄杨木的浴桶望着空空荡荡的,只有平静的水面上有淡淡的雾气,隐约有细痕波澜。 他深邃浓黑的目光骤然收紧了,忽然探手下去,抓住了顺滑如荇草般的长发,哗啦一声提了起来。 韩维桑纤缕未着,就被他这样提出了水面,许是被水呛到,重重开始咳嗽。或许是因为受惊,她的身子软软要倒下去,却因为被他狠狠的拉着头发,只能用手臂半支撑着自己,狼狈不堪。 黑色长发有些散乱下来,盖住了胸房,却掩不去胸口那块刺破的皮肉疤痕。那个晚上,她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撞上去,他虽然收了枪,却依然刺入半寸。一路回到长风城,她竟从不曾理会,仿佛这个伤口不曾存在。此时因为热水一泡,皮肉裂开泛着白色,那个伤口足足有寸许,原本就是沾不得水的,现在只怕愈发恶化。 江载初定定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手指不由收紧,硬生生逼她抬起头,承迎自己的目光。或许又那么一瞬间,触到她枯槁的眼神时,他也怔了怔,可是旋即那种冷漠与强硬便淹没了一切,他松开手,转身对站在后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未晞招了招手。 未晞走上两步,他径直将一个小瓷盒扔在她怀里,淡声道:“给她敷药。” 他冷冷退开两步,看着未晞把她从水中扶起来,给她披上干净外袍,背对着自己开始给她敷药。直到她将一切收拾妥当,他平静道:“跟我去书房。” 那一晚后,她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此刻隔了未晞,她终于慢慢开口:“将军要见我,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他勾了勾唇,眼神中殊无笑意:“韩维桑,我说过你现在还不能死——或者说,你死之前,还有东西没有交出来。” 维桑咬着唇,一言不发站起来,她的身子还带着些踉跄,却固执地推开了想要来相扶的侍女,只是死死的盯着江载初:“你做梦!” 他并不动怒,甚至微微扬眉,只轻轻吐出一句话:“阿庄的下落,你不想知道么?” 维桑的两颊上蓦然泛起红潮,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那个伤口的地方落出来:“你,你当真知道……” “你可以不信。”他的声音笃然,转身拂袖离开。 “姑娘,姑娘……”未晞的声音很轻,却显得很是焦虑,而维桑仿佛不曾听到,跟着江载初的背影,跌跌撞撞的走出了门外。 南苑里无数的目光盯着这引人注目的身影,维桑却全然没有在意,她也忘了每时每刻的呼吸其实都在牵动着伤口,而眼前这个人的背影更是令她想到那个晚上——他就这样冷酷的毁去她所有的廉耻和骄傲。 心底那种翻涌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维桑只是觉得茫然,是恨么?可就算是恨,只怕他的恨,还是更甚于自己。至于曾经的爱,乱世之间,谁又敢爱? 已经忘了是谁告诉过自己的,世上之人,情爱最是误人,放不下的那个人,便比旁人多了弱点——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把这个可怕的弱点摒弃了,用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 维桑脚步踉跄着跟着他走到南苑门口,江载初放缓了脚步,转身看着她。 她仓促止步。 “阿庄,你为了他……受这种种凌辱,是心甘情愿的么?” “他是我侄子,也是韩家唯一的血脉。”维桑语气平静。 “那么我呢?”江载初唇角笑意蓦然间变得冰冷,“但凡不是你韩家人,你的族人,所谓的心意便毫无价值,是么?” 维桑低了头,并未让他看见自己的脸色,只轻声道:“什么心意?” “忘了?”他拿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便更好了。” 书房中站着两名陌生的士兵,江载初略一挥手,他们呈上一个小小的包袱便退下了。 江载初将包袱打开,里边却露出一对孩童的银镯,以及一件对襟马褂来。 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认得那时侄子自小戴着,从不离身的镯子——还是大哥寻了式样,亲自让府上的银匠去打的。而那件小褂,阿嫂在绣上团福图案时,自己还曾不解道:“这件小褂阿庄总得三四年后才能穿吧?” “小丫头,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会明白了,做娘的……总是想着早早替孩子准备妥当。” 现如今,阿庄已经七岁了,她却已有三年未见到他。 “杨林废了洮侯,把孩子送了过来,如今我已找人好好照看着。”他慢慢坐下,“现在可信了?” 维桑回过神,颤声道:“他没事么?如今在何处?” 江载初却不答,手指在黑檀木的桌上轻扣,凤眼微微上挑,望定了她,却一言不发。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可是这样东西,她手中握着的,仅剩的筹码,她如何能给? 他见她不说话,唇角轻轻一抿,笑道:“你不是一心寻死么?既然如此,何不当剑雪也已死了?”他顿了顿,轻声道,“韩维桑,将剑雪的暗令和名单交出来。” 维桑微微后退了半步,本就苍白的脸色褪去最后一层生机。 “阿庄的是叫做韩东澜吧?想来你也有三四年没见到他了。”他将一支笔掷到维桑面前,“你当真不想见他么?” “你要剑雪做什么?”维桑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支笔上,哑声问。 “你拿它做什么,我就要它做什么。当年你怎么样从皇宫逃出来,不正是依仗着这些死士么?”江载初微微笑道,“左右你韩家在洮地也已断了根,剑雪在你手中,不若在我手中有用一些。” 胸口的剧痛扯得维桑心思有些恍惚,江载初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踌躇不定。 门外有人轻轻扣了扣,江载初说了声“进来”。 侍女托着托盘,轻轻将一碗药放在维桑面前,又退了出去。 江载初下颌微扬,示意她喝下去。 维桑低头看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清苦的味道在书房内弥散开,她盯着那碗褐色液体,心中却想着,自己这条命,大约也只有在他能用得上时,还显得金贵些。 未几,维桑将药端起来,喝了下去,江载初狭长明亮地凤目盯着她,直到她将碗放下,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韩维桑,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所以,这药可不是治你伤口的。” 维桑怔了怔。 江载初却笑得愈发轻佻了一些,“你只是不配有我的孩子罢了。” 维桑蓦然想起那晚的事,脸色滚上一片诡异的潮红,全身微微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却没了再同她说下去的耐性,只叫来侍卫将她送到隔壁房中,淡淡道:“韩维桑,别高估我的耐性。过了今晚,即便你想换,我却也不记得这笔账了。” 维桑站在那里,已经止了抖,身影却又显得萧瑟了些。 她只是定定看着江载初,表情略略有些古怪。 侍卫对她颇为客气道:“韩姑娘,请吧。” 她却不动,只说:“我本可以倾尽剑雪之力,将阿庄劫出来的。” 江载初淡淡抬眸看她一眼。 “或许是我太傻了。”她轻轻笑了笑,脚步踉跄着转身欲离开。 江载初却已绕过案桌,拦在她面前,玄色厚锦长袍下摆微微晃动,冷峻的表情中竟出现一丝错综之意:“那你又为何要来找我?” 维桑与他对视,往日那双清澈透亮的星眸,如今也只剩黯淡,却到底不肯再说了,只道:“我会将剑雪交出来,盼将军保韩东澜平安。” 他犹自站在那里,并未让开,怔忪之间,维桑却已绕开他,跟着侍卫出了门。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夜风掠过屋外竹枝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或许是我太傻了……” 回想起那句话,江载初不自觉间,已经握紧了双拳,胸口郁结之气竟难发泄,直到门口有人轻轻叹了气道:“殿下,你……何苦呢?” 江载初这才发现景云在门口站了许久,以他的听力,竟也没发现,可见真正失态了。 不过须臾,江载初已经恢复从容,只冷淡了声音道:“你唤我什么?” “是,将军。”景云暗悔失言,忙道,“她愿意交出剑雪么?” 江载初却不置可否,只道:“我不在这两日,朝廷有什么动静?” “就那样呗。朝廷分成两派,照例是太皇太后那一系声势浩大,嚷嚷着要派人征讨,不过最后拍板的,应该还是元皓行吧?” 江载初沉吟片刻:“以他的果断,长风城被夺,却已拖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实在有些古怪。” 景云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江载初略一垂眸,斥道:“你有什么要说,只有你我两人,还需顾忌么?” “将军,这是你说的。”景云深吸了一口气,“这番话景云忍了很久了。” 江载初略有些诧异,却也淡声道:“你说。” “你说元皓行拖了这么久没有行动,可是殿下你呢?明明夺下长风城便趁势追击,以骑兵最快速度向皇城掠进方是上策,你却……为了她,抛下这里整整数日。” 江载初怔了怔,一时间没说话。 景云已经瞧出他的脸色铁青,只是话了说一半,断也没有再吞下去的道理,索性上前一步,拿起适才维桑喝过的药碗,放在鼻下轻嗅了嗅。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殿下,这明明便是消炎疗伤的用药,你又何苦这样对她说?” 江载初面无表情听着,却一言未辩。 “剑雪虽好,却到底是洮人的死士,韩维桑交出来,殿下你敢用么?”景云顿了顿道,“你胁迫她交出剑雪,究竟为了什么,殿下,你我心知肚明。” 江载初目光凉凉,只是看着景云,声音薄淡:“你说为了什么?” “你把她找回来的路上,她是不是一意寻死?”景云咬牙道,“你觉得用阿庄一人已经不够,便要她交出族人——你手中筹码多一些,她便不会轻易寻死,是么?” “够了!”江载初蓦然打断他,“我留着她的用处,不用一一告诉你。” 景云原本还要再说,却见江载初脸色着实可怕,先是那股不怕死的勇气便蓦然间消散了,只单膝跪下,轻声道:“将军,此女祸国。” 他将自己的呼吸压抑得很低,却听案桌后江载初呼吸声,竟比自己粗重了数倍不止。 他知他终究还是无法说动江载初,只叹了口气,欲要离开。 “你心里,是不是在嘲笑我,像个傻子?”江载初却轻声开口,目光掠向屋外,思绪仿佛神游。 “不敢。”景云脚步滞了滞。 身后终究再没有声音,景云离开时,大着胆子往后看了一眼,上将军却已经低头看着那张舆图,侧颜如雕斫般冷硬,仿佛……并不曾问出那句话。 夜愈发深了。 侍女悄无声息地在上将军手边换上一盏热茶,后退开三步,方问道:“将军,子时了,要去薄夫人处么?” 江载初自案卷中抬起头,一口饮尽热茶,淡声道:“今日不去了,让她早些歇下吧。” 他走出屋外,在厢房门口脚步顿了顿,隐约能看见坐在桌边的人影。 并未敲门,径直入内,韩维桑在灯下坐下,亦未回头。 他便倚着门,看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 空气里仿佛凝聚着无形的水汽,沉沉直欲坠下,她微微动了动,轻声道:“剑雪的主人,只能姓韩。我自兄长手中接手四年至今,除非我死……东澜自然成为剑雪主人,除此之外,洮人的死士,绝不会听从外人调遣。” “你这是在告诉我,没办法交出来么?”江载初走至维桑身边,但见温柔暖色烛光将她象牙白一般的小小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长长睫毛遮去了此刻眼神。 “这是剑雪所用暗令,我已全部写下。”维桑恭顺站起来,双手递过一张纸,“将军若要驱动剑雪,只需用上边的暗令,以及……信物。” 他凝眸细看那套纷繁复杂的切口暗号,问道:“什么信物?” 维桑右手手掌绽开,掌心是一块一寸长短、色泽温润的鱼形玉佩。 江载初从她手中接过,玉佩冰冰凉凉,虽是好玉,却不见有和特异。 许是察觉他的疑惑,维桑拔下发间一根银钗,在右手食指指尖刺了一下,一滴鲜血涌在指尖,仿佛一团红花蓦然绽放。 她将指尖的鲜血擦在玉佩上,原本玉润光泽倏然染上了一层血色,那些血液仿佛是活的,竟丝丝渗透进玉佩里层去了。 “暗令,血玉,两者缺一不可。”维桑轻声道,“上将军,这便是您要的剑雪。” “只有韩家人的血,才能令这块玉成为血玉?”江载初沉吟问道。 “是。”维桑答道,“洛朝开国之初,洮地多巫人,善巫蛊,韩家先人能平定洮地巫蛊之患,和血统中多少带有巫术有关。” 她淡淡抬起视线,与江载初对视,平静无澜:“这些,将军应该已经清楚了。” 他瞳孔似有些收缩,不过片刻,已经恢复平静。 “剑雪门下虽是死士,但是也请将军……勿要滥用。”维桑轻轻拜倒在地上,“请将军答应。” “起来吧。”江载初凝眸在她后背一瞬,扬手便将那张纸放在烛焰上烧了。 纸屑飞飞扬扬,如同黑色枯蝶翩跹起伏,维桑还跪着,有些震惊地抬起头,江载初抿唇一笑,将血玉递还给她,声音从容道:“如今韩东澜在我手上,谅你也不敢有二心。至于剑雪……需要用到时,我自然会要你的血。” 维桑踌躇片刻,心中虽想问侄儿的下落,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略一迟疑的样子被江载初尽收眼底,他却并不追问,只往内室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不早了,睡吧。” 这间厢房想来是日常他歇息的地方,自维桑被勒令来此厢房内默写出暗令时,便知道江载初并不打算仅仅以剑雪放过自己。在这里的一个多时辰,维桑早已有了准备,可当他这样开口的时候,她还是微微一抖,仓皇间从地上站起来,膝盖却是一软。 江载初背对着她,仿佛对身后发现的一切毫无知觉,只是微微张开双臂,示意她宽衣。 维桑小心站子啊他身后,双手绕过去,小心解开他胸口衣结。江载初只一低头,她的指尖纤细柔软,适才被戳破的那一下并未即刻愈合,在他胸口白色衣料上点上了一枚朱砂般的血点。他怔了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许是因为太过用力,她合身扑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因撞到胸口伤处,闷闷轻哼一声。 也只是一声轻哼罢了。 旋即再无声响。 那种温热柔软的感觉透过薄薄的布料,一直传到肌肤上,江载初微微闭着眼睛,屋中只闻烛火毕啵声响,夜色无限绵长。 “你在发抖?”江载初的声音穿透此刻静谧传来,分外平静,“是怕我么?” 维桑并没有答话,却也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终于还是放开她手腕,她便顺势后退了一步,只逆来顺受地低着头,轻声道:“是怕服侍得不称将军心意。” 那个类似拥抱一般的温热的触感迅速消融,江载初抿着唇,眼角露出讽刺笑意:“像马上那一次,你哭丧着脸,的确不合我的心意。” 维桑身子僵了僵,眼睁睁看着他在床上躺下,浑身上下却又起了潮意,冷汗一层叠这一层往外渗。 “是要我亲自抱你上来么?”他半靠在床边,嗓音略略有些低哑。 维桑咬牙,走向床边只有短短五六步,于她却不啻于千山万水,当真要豁出一切,才能做出……爬上他的床,这般毫无廉耻的事吧? 他却饶有兴味地靠在床边,仿佛在欣赏这一切,并不出声打扰。 膝盖刚刚屈起触到锦垫上,身子便是一轻,江载初已经揽着她的腰,迫不及待将她抱起,放在床的里侧。单手撑在她的枕边,他修长的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覆上来,维桑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怕,强迫自己看着那张脸,依旧是那样,剑眉星目,俊美得令人挪不开眼睛,却也笼着冷漠残忍的目光,在他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不过是一具猎物罢了。 “当初的明媒正娶你不要,便只配马上苟合……” 她一直不敢再去记起那句话,可是此刻,这句话又这样清晰的印刻在心底。 “其实……你怎么知道我不要那时的明媒正娶呢?”她忽然难以克制般,低低说道,目光却是涣散的,仿佛并不是在和身边的男人说话。 她的语气这样轻柔恍惚,江载初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他用力看着她轻微蠕动的唇,良久,目光变得冷戾,右手掐在她的颈上,一点点,慢慢地收紧。 “韩维桑,我问过你多少次,求过你多少次?”他不怒反笑,“你那时,又是怎样答我的?” 她脸色发白,眼睛几乎要凸出来,不由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却又怎敌得过他此刻的暴怒气力,只是徒劳地挣了挣,发出绝望嘶哑的声音。 月光从窗棂外落进来,透过层层床幔,他意识到她真的快要死去时,终于松了手。 维桑双手抚在脖子上,剧烈咳嗽起来。 他却已经恢复冷静,看着她满脸通红、咳嗽得浑身颤抖的狼狈样子,轻声笑道:“还敢不敢说那样的话了?” 她缩在床角,拼命摇头。 他淡淡笑了笑,重又躺下来,“睡吧。” 咳嗽了许久,方才止住了。那种窒息的压迫感觉却还在,维桑看着他微微张开的手臂,知道他在等她。 维桑终于还是靠过去,轻轻将头放在他的手臂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年轻男人的呼吸轻缓平和,分明是交颈而卧,这样缠绵旖旎的场景,可她心里却始终是凉的,又……怎么安眠呢?如今的他,大多数时候冷酷淡漠,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难以克制的戾气。可她……却也只能这般承受。 江载初约莫是在两个时辰后起来的。相拥着睡了一晚上,他只是将她抱在怀里,并未再如何进一步动作。 维桑还在沉睡,乖乖地侧着身,卷在被衾中一动未动。 江载初自行起来,穿上了外袍,出门的时候脚步却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影,淡淡笑了笑。 他的嗓音还带着晨起的慵哑:“韩维桑,以后日日给我暖床,你这样夜不能寐,恐怕会撑不住身子。” 床上的人影终于有了动静,床幔轻轻飘动。 维桑动了动早已僵硬的身子,慢慢从被衾中坐起来,听到门扣上的声音,昏昏沉沉的闭了闭眼睛。 她确是一晚未睡,直到他出了门,身体才算松弛下来。 可她拼命将呼吸压抑得这样低,他竟然也知道她并未入睡…… 即便同床共枕,他们还是在彼此防备吧? 维桑苦笑着慢慢躺回床上,伤后脱力困乏至今,她终于可以稍稍安心睡一会儿了。 凌晨还是月明星稀,侍卫已经备了马。江载初随手牵过,翻身上马,向永宁门附近驻扎的军营疾驰而去。 天还未亮,长风城笼罩着淡淡一层白雾,马蹄声敲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清脆如同雨落。一路上几大军营还在休息,只有巡逻士兵见到他,恭谨立在一旁行礼。 虎豹骑的主账还亮着烛灯,江载初下马,踢门而入。 却见孟良倒是已经起来了,今日本就该他当值城墙守将,前次已被上将军训过,他倒不敢迟到误事,正催促卫兵装备铠甲。一抬头见到上将军进来,倒是被唬了一跳,忙问道:“上将军……” 江载初也不多说,顺手从兵器架上抽了两支长矛扔给孟良:“你的亲卫,陪我练练手去。” 孟良嘿嘿笑了笑,伸手接过来,又扔给了身边亲卫,笑道:“你们小子好运气,上将军想拿你们练练手。” 亲卫们手中持了长矛,站在练武场上,看着一身玄色外袍的上将军,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动手。 孟良站在一旁,笑道:“兔崽子们别给我丢人,谁手中长矛能刺到上将军衣角的,我重重有赏。” 江载初手中却是一支折去了矛尖的漆木长杆,看了看身前四名惶恐的虎豹骑侍卫,笑道:“谁能刺到我的衣角,便升为虎豹骑千夫长。” 他素来积威极重,虽是这样说了,却依然没人敢动作。 江载初略皱了皱眉,手中长棍横扫而出,带出烈风一片,其中一名动作略慢了一些,没有及时避开,被棍风扫到,往后翻了个跟斗。 余下三人对视一眼,一咬牙,三柄长矛同时刺出,威势惊人。 “不错!”江载初低低赞了一声,翻身避开,手中长棍如同蛟龙出海,速度快如闪电,却已将其中两柄挑飞。 “真他妈没用!换人!”孟良看得着急,手一挥,又换了四人。 旭日初升,练兵场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还没爬着挪开,又有人被扫在地上,呻吟声不断。 小半个时辰后,眼见自己的亲卫倒得七七八八,孟良派人将连秀等人一并请了来,心中想的,大伙儿一起丢人,便也不怎么算丢人。 这一场练兵惊动了几大军营,亲卫们依旧一个个在倒下,场中的上将军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看得一众将领纷纷咂舌。孟良更是低声问刚刚赶来的景云道:“他是不是那个……那啥……” 景云莫名看了同僚一眼。 “欲求……不满。”孟良坏笑道,“薄夫人不是带在身边么?” 景云瞪了他一眼,扬声道:“上将军,差不多了——再练下去,便要误了全军操练的时辰。” 江载初放缓了动作,却不料场中众人厮杀正酣,一名士兵手中长枪没有收住,直直刺向江载初小臂处。他虽急身避让,到底还是刺破了衣裳。 那名士兵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吓得扔下长枪,呆若木鸡一般站着。 江载初从天色未亮练到日出东升,真正酣畅淋漓,他看了看手臂,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哪个营的?” “虎豹营。” “好!今日第一位刺到我衣角的,若是战场上,我这条手臂便赔给你了——孟良,升他做千夫长!” 孟良大感得意,忙道:“是!” 江载初随手将手中长棍扔给旁人,招呼众人道:“你们自去练兵。”又将景云招至身前,边走边道,“练完兵你同他们一道过来。” 他翻身上马,景云却道:“上将军,昨晚……” 江载初练得兴起,浑身脸上皆是汗水,唇角亦带着笑意。忽然听他这样提起,眼神略略冷淡下来,“我自有分寸。” 景云看着他的背影,知他是在警告自己勿要再多言。可他上一次这般不眠不休找人练武,却又是何时呢?景云心中盘算追忆了一会儿,也只记得那还是他初初领兵征讨匈奴之时,许是因为血气方刚,打了胜仗难免得意。可现如今,上将军一日一日间,威名盛炽,喜怒不动于颜色,可今日这一场练兵下来,他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郁结或是开怀…… 可无论如何,还是那个女人的缘故。 景云蓦然间想到往事,却不知将来会如何,亦只能轻叹一声,抿唇不语。 维桑只觉得浅眠了一会儿,便被门口的争执声吵醒了。 她本就睡得不安稳,当下索性披衣起来,一开门,却见到未晞站在门口,正被两个丫头扭着,另一个年长些的一大耳刮子正要扇过去。 维桑皱了皱眉,轻声道:“住手!” 声音虽轻,却极有威严,那三个丫头不由自主的停手,望向身后。 未晞趁势跑到维桑身边,气道:“姑娘,她们硬要闯进来——” 维桑已经见到薄姬站在不远的地方,唇角微抿,那双美目正望着自己,目光中是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恨意。 她怔了怔。 “你还叫她姑娘?”薄姬冷冷笑道,“上将军都收了她,总该叫声夫人了吧?” 维桑凝睇着这浑身上下皆是醋意的美人,又或许是被那句“夫人”刺到,倏然挪开了目光,轻声道:“薄夫人,一早怠慢了。” 薄姬脚步轻抬,径直进了屋内。昨晚她得知江载初留了人宿在厢房,一时间难以置信,她受江载初独宠近两年,首次尝到被分宠的滋味,原本就酸涩难当,一大早便过来要见江载初——未想到他已去练兵,依然把那女子留在了房内。 原来还是她。 薄姬见维桑面色苍白站在那里,容颜虽憔悴,却也带着楚楚动人的姿态。再想起之前她以琴师之名进入府中,扮成谋士的样子,更是步步经营,到现在上将军竟留她在厢房睡下……冷冷笑道:“上将军呢?” 维桑却只是看着她,眼前的年轻女子穿着藕荷色襦裙,松松缀着望仙髻,虽未施脂粉,却也美得清丽动人,那双眼睛里……她能轻易读出来,便是愤恨。 自古女人争宠,无不将自己掩藏在温婉顺和的面具之下。江载初是该有多宠一个人,才能允许她将种种情绪不加掩饰的表达出来呢?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爬过了心口,维桑勉力收敛起情绪,笑了笑:“我也不知——” 话音未落,薄姬却转过身,狠狠道:“别以为将军一时宠幸你就敢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维桑笑了笑,仿佛事不关己道:“夫人若能劝得将军……将我放离此处,我也感激不尽。” 她寻寻常常的语气,听在薄姬耳中,却不啻于极大的讽刺。 薄姬一时气急,反手便是往她胸口重重一推。 虽是女子的力道并不甚重,却恰恰推在她伤口的地方,维桑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剧痛,一时间竟再也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你——你还装柔弱!”薄姬更是怒极,正欲再上前斥骂,门口丫鬟却喊道:“夫人,上将军回来了。” 薄姬不欲再同她纠缠,转身便去寻上将军了。 屋内未晞连忙跑上来扶起维桑,几乎要哭出来:“姑娘,你没事吧?”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强把那阵剧痛压下去,勉力笑道:“你先扶我起来。” 未晞将她扶到床上,小心翼翼解开衣裳,却见先前敷着药的伤口,原本结了浅浅一层痂,此刻又尽数裂开,鲜血正缓缓淌出来,触目惊心。 未晞吓得手一哆嗦,真的哭了出来:“姑娘,我,我去找大夫。” 江载初将将从热水中站起来,身后便有一双柔软手臂将他抱住了。 温热的触觉让他回忆起昨晚,一瞬间的怔忡之后,他很快意识到是谁在抱着自己,轻轻拉开她的手,他淡声道:“怎么了?” 她却不依不饶,手中虽拿着白色软布,却也未替他擦拭身体,只哽咽道:“将军如今是……再也不看我了么?” 江载初转过身,薄姬微红了眼眶,有些执拗地盯着他看,一字一句道:“将军,你还,喜欢我么?” 他的脸上原本带着几分淡漠似的不经意,蓦然听到这句话,“你还,喜欢我么”……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语气温柔了些,抬起她下颌道:“什么事不开心了?” 薄姬见他并未生气,胆子便大了些,双手缠在他颈间,嗔道,“你不是收了别的女人么?” 她全身皆紧紧贴着他,薄料长裙因此也沾了水,被热气一熏,更是曲线毕露。她又是一意要讨好闹他,纤细平坦的小腹更是在他精壮的腰身处厮磨,顺势踮起来,去亲吻他的唇。 江载初站着不动,一手扶着她的肩膀,由她轻喘着吻在唇上,良久,却不轻不重推开她,沉声道:“别闹了,景云他们还在等我。” 薄姬蓦然被推离,重重咬了咬唇,几乎要哭出来。 他却已穿好了衣衫,走至门口,方回头,皱了皱道:“你不要去见她。” 他说的是那个女人。 屋内只剩自己一人,唯有浴池内的水还带着白色雾气,正袅袅飘散。 薄姬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是在乡下田间劳作的采桑女。 听阿爹同乡里邻间聊起来,说是这江南府变了天,有人带着造反了。当时她还不甚明白造反的含义,却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只在心中祈求家中父亲不会被抓去当兵。 结果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并未有什么变化。照例是在春日采桑,喂给蚕宝宝们吃。倒是听说带着造反那人传了道命令,将税钱和徭役皆减轻了。省下的钱,或许能央着阿娘给自己买盒胭脂呢。这样想着,她每日去桑林中采桑,也分外高兴了些。 那一日春色极好,她和邻里姐妹们一道出门,因穿着母亲的裤子,式样老旧了些,怕被姐妹们取笑,便两根细绳绑在了裤脚处,走路也轻便些。 走在官道旁的时候,数匹骏马极快地从身边掠过,扬起漫天飞尘。 她被呛得转过身,走得慢了一些,心中诅咒着那些骑马的人,却不易一匹黑马去而复回,直直冲自己而来。 她从未见过这般高大的骏马,清亮的嘶鸣声中,它扬起前蹄,在她以为一定会踢到自己的时候,却稳稳地停住了。 马上的年轻人轻袍缓带,拿一根玉簪束起黑色头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而他的身后,皆是回身追来的骑兵侍卫们,退开大约两三尺的距离,拉开成两列,沉默地等待。 她原本惊魂未定,却对上那双深邃明亮的双目,蓦然间绯红了脸颊。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年轻男人……那个年轻男人脸色略有些苍白,神情却又有些古怪,那目光,似是深情,又似仇恨。 “你叫什么?”收敛起那些目光,他轻声问道,声音悦耳且低沉,是一口标准的官话。 “爹娘叫我阿蛮。”脱口而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竟把乳名告诉了他。 “好,阿蛮,你……愿意跟我走么?”他淡淡笑着,目光落在她一身并不如何好看的打扮上。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一个陌生人说:“可我有了婚约。” 年轻人轻轻扶着胸口大笑起来,直到双颊上泛起红色,“有了婚约又如何?”他俯下身,将她抱上马放在身前,那一篮未采完的桑叶落了满地,四散飞扬。 那是她是第一次骑马,吓得一动不动。 耳边是他低低的声音:“阿蛮,你只要跟着我便好。” 那样深沉却又怅然的声音,几乎令她觉得,他是不是认错了人。 可他又分明是真的宠爱她。 父母也再不用辛苦劳作,过上了以前从不敢想的日子。 她在他身边,一开始拘谨,可他对她,真正是百依百顺,一句重话都不会说,于是慢慢地有恃无恐。这样的幸福和幸运,来得实在太过轻易,她十多年未曾这样的被一个人宠着,于是常常做些刁蛮的事,可那些并不是她天生刁蛮,只是想试探他的底线而已。 可每一次,他都不会生气,眼神看着她,更像是看一个孩子。 现在,他皱了眉,声线冷淡:“你不要去见她。” 薄姬手一松,软布啪的一声,落在水池内。 此时的书房内,江载初推门而入,麾下诸将皆已齐聚,一时间没了声响,只听闻他脚步不急不缓走至案前,指着舆图,沉声道:“我已考虑清楚,大军明日开拔,这一次,直取皇都。” 即便勇猛好战如孟良,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更遑论其余老沉持重的将领,心中显然皆有无数疑虑,只是惮于上将军威严,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江载初将诸将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只抿唇轻笑,修长指尖触在羊皮纸制成的舆图上,沿着山峦起伏、河流弯道一路往上,直到皇城,轻声道:“兵分两路,这便是第一军出兵的路线。” “这,这不是绕了很多路么?”孟良皱眉道“上将军,最短的路线,应当是从长风城出,一路经寅水、太原、雁门,直取皇城。” “最短的路线,却不是最快的。”江载初目光巡视众人,显然并非在对孟良一个人讲,“太原雁门皆是易守难攻之地,虽说并非打不下来,却足以给朝廷准备的时间。而这一条路,虽然难行,却少有人经过,守将及兵力也不足为虑。” “我们的骑兵足够精良,快速突进,十五日内就可抵达皇城之下。这时朝廷恐慌,元皓行必然命各地出兵勤王,此时的太原、雁门、平城等地军队开拔往皇城,守备空虚,第二军从孟良讲的这条路行军,当可轻松取下这数个关口。” “此时数支军队必然回赶,我们两军绕过皇城,前后夹击,先将这几支军队剿灭。剩下的皇城,便如探囊取物。” “呵……” “这样啊……” 诸人皆是带兵打仗的行家,茅塞顿开——这条路不是没人走过,却是从未被人用作兵道。 轻轻感叹声中,人人心中默念的,却是一句:兵行者诡,眼前这举重若轻的男子,却着实是这兵道的大家。 “上将军,我还有一事不明。”关宁军统帅连秀踏上半步,“原本我们取下长风城即刻出兵,才是最好的时机。为何却又要拖了这几日,给朝廷准备的时间呢?” 江载初面容平静如水,似是轻轻扫过了立在一旁的景云,开口道:“我特意给朝廷留了这几日的时间。” “若是取下长风城即刻出兵,朝廷上下绝无二话,定然即刻调兵遣将前来围堵。若是给了他们几天时间……”江载初唇角露出讽刺淡笑,“元皓行和太皇太后那一派系必然会起矛盾。” 景云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明白江载初的真意。 太皇太后的侄子周景华如今是丞相,为人傲慢狂妄,却因是外戚,且控制着小皇帝,权势滔天。青年官员的首领元皓行心思缜密,手段周全。两派之间争执不断,常常势同水火。 江载初取下长风城,并未即刻北征,并非为了女人冲昏头脑,失去战机。 相反,他是刻意留给朝廷这两派内讧的时间,坐收渔翁之利。 这般一想,昨晚自己实在是太过唐突,也太过浅薄了。 “关宁军的骑兵,我素来信得过。”江载初笑着指了指连秀,“阿秀,你跟着我,咱们辛苦点,皇城下跑一趟。” 连秀双眸放光,大声道:“是!” “至于第二军,景将军,交给你了。”他淡淡抬起头,望定景云,“我会将虎豹骑神策军整编后交给你,第一军七日后出发。” 能够感受到同僚们羡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景云只觉得气血激昂,单膝触地,低声道:“定不负上将军期望。” 他想起刚起事那些夜晚,江载初与他商讨布阵,末了轻道:“阿云,连累你跟着我,脑袋说不定也会不保。”景云只得嘿嘿一笑,“殿下,我不怕死。” 整整三年的时间,上将军麾下良将愈多,可所有人都知道,能令上将军将性命托付出去的,也不过一个景云罢了。 军令已下,后续筹备粮草、绘制行路图的事便一一由部下领去,江载初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听到侍卫来禀报:“厉大夫看过了韩姑娘,在门口等着。” 厉大夫原是京中老御医,告老还乡之后回到江南。又因为江载初起事,老人家不请自来,笑眯眯把着胡子道:“殿下,您幼时的病症都是老夫治好的,现如今,可还用得上这把老骨头吧?” 老人家医术精湛,江载初素来敬重,见他一步一摇地进来,站起相扶。 “先生,她的伤怎么样?” “这姑娘吃了不少苦吧?”厉大夫横了他一眼,“指甲拔了,脖子上一圈红痕,胸口的伤好不容易结痂,又裂开了。” 江载初沉默不语。 “不过这些都是外伤,也都能治。”老人话锋一转,“你可知她体内有些怪异?” 他怔了怔:“什么?” “老夫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可按理说女子的寸脉尺脉总是一沉一浮,可她的寸脉极为怪异……”老先生皱了皱眉,“总之,这种脉象的女子,将来不易受孕。” “不易受孕?”江载初轻声重复一遍,“是她……体质如此么?” “不。”老人摇头道,“这才是诡异之处。我瞧着她的寸脉似是被什么压制住,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却绝不是寻常用的金石药物。或许是,蛊吧。” 心中瞬时有郁结,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江载初沉默良久,方问道:“先生,这样的体质,能调理好么?” “姑且一试吧。” 送走了厉大夫,江载初走至厢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里边的低语声,似是有人在低声抽泣。 他皱了皱眉,手扶在门上,便没有用力推进去。 一念之间,却听到维桑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是安静的:“未晞,别哭了……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那么大一个口子?”未晞抽泣道,“我就该拦在姑娘身前的……是我没用。” “薄夫人也不是有心的。”她断断续续道,“我现在困极了,你这般哭下去,我可睡不着呢……” 蓦然间止了哭,未晞道:“我去给姑娘看药,姑娘睡一会儿。” 哭的并不是她……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却不知为何,心底松了口气,却又空荡荡的无所着落。她早就不会哭了,哪怕昨晚差点被自己掐死,她也只是看着他,一意的忍受。 江载初恍然间记起以前她好奇他的佩剑沥宽,趁着他不在时偷偷抽了出来把玩。 他正巧回府,她一慌,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还被剑锋割破了手指。 他铁青着脸走近,她却以为他要责骂,一抬头的时候便含着泪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明知割破手指没那么痛,也明知她不过在装可怜,他竟然还是心疼她欲哭不哭的样子,伸手替她擦了眼泪,无奈道:“手指给我看看。” 至今还能记得她狡黠的眼神,怯怯的,却又十分灵动。 ——并不是现在这样,隐忍沉默,叫他再也窥测不出她的心思喜怒。 “上——”未晞开了门,却见上将军立在门口,倒是吓了一跳,正要行礼,却被制止了。上将军微微颔首,并无什么表情:“她还好么?” “刚刚睡着。” 他点了点头。 “将军……要进去看姑娘么?”未晞还记得昨日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间不敢离开。 他并未回答,似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长风城内诸大军营兵马开始调动,街道上人马往来不绝。 神策军主营,江载初坐上座,手中展开舆图,与景云低声商讨数个关口如何突进。 正午至深夜,期间简单用了餐,江载初将自己所虑详细告知景云,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更多的,却是要依仗统帅的经验和判断。 “上将军,我却有些担心你……”景云摈退了侍卫,低声道,“关宁军虽精锐,到底不过六万人,若是一路被拖上一拖,大军围剿过来……” 江载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便是要正面强攻,有硬仗要打,关宁军也绰绰有余。” “或者,还是您带着第二军,我来带第二一军。” “这次骑兵只求一个快字。我曾带着神策军在荒漠追击匈奴九日九夜,骑兵突击经验,我比你们都更多。况且,遣你去夺关,我亦经过思虑,行兵布阵上,你习的是最正统的兵法,军中无人能胜过你,再合适不过。”他轻轻摇头,“毕其功于一役,阿云,若是顺利,以后便不用这般颠沛流离四处征战了。” 景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由衷的信服,轻声道:“是。” “还有件事。”他顿了顿,“交给别人我并不放心。” 景云心中隐约猜到了,却不说破,只道:“将军请说。” “我揣测元皓行的反击,除了就地围剿,还有一个……就是直捣后营。”江载初沉默了片刻,秀挺的眉轻微上挑,眼神明锐,“长风城,或许会是他的目标。” “你是说他可能不管两支军队,直奔这里而来?”景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一细想,却又像是元皓行的作风,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两军动作要快——至于这里,你派人将女眷老弱送回后方。” “女眷?”他顿了顿,有意问道,“都送回去么?” 江载初站了起来,“她留在这里调理身子,过两日我会让人送她过来。” 景云并不问“她”是谁,额角轻轻一跳,追问道:“送去哪里?” “我身边。”江载初简短道,“我已从亲卫中选了几人,你知道就好。” “将军——”景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行军打仗带着她,实在诸多不便。” 有夜风从营账外卷进来,烛火明灭,年轻男人狭长明秀的双目轻轻眯了眯,却终究还是黯了些,终不复指点万军时的从容。 他仿佛没有听到那句话,直到走至营账门口,方才听到景云又说了一声:“将军,我将她送至后方,日夜让人看着……这样呢?” “她若是不见了呢?”他脚步顿了顿,并不回头,“我输不起这第二次。” 将军府静悄悄的,江载初走进厢房,未晞原本靠在桌边守夜,一个激灵便醒了。 江载初示意她出去,径直走至床边。 维桑睡得正沉。 他在她床边坐下,许是床榻有轻轻一动,她甚是警醒,立刻睁开了眼睛。一抬眼,方见到是江载初,她挣扎着便要爬起来。 他不轻不重地按住她的身子,淡声道:“韩维桑,你究竟对你自己做了什么?” 她睁着眼睛,眼神略略有些迷惘,长睫柔软而微翘,仿佛并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俯下身,愈发得迫近她,“你体内抑制寸脉的,究竟是什么?” 维桑倏尔微笑起来,声音谦卑而柔和,“这不正是合了将军的心意么?其实昨日,你不必给我喝那碗药——因为我本就无法受孕。只是……却也没有机会告诉将军。” 他的瞳孔有轻微的收缩,唇角冷硬地抿起来:“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维桑终究还是慢慢坐起来,目光垂下,轻声道:“我对自己做了什么,与将军有何干系?这不是将军所要的么?” 他的眸色正一点点的变紧,浓黑,凝濯,忽得变成勃发怒气,“你何时在自己身上种下的?如何拔除?” “出洮之时。”她淡淡抬起眸子,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中,却未带着丝毫情绪。 “三年前?” “将军说得不错,我不配有将军的孩子。”她轻轻扬起唇角,笑容微薄却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与固执,“可是一个洮人,却不该,也不会怀有洛人的孩子,不是么?” 清脆的啪的一声—— 他扬手挥去,下手极重,维桑脸颊红肿了半边,唇角裂开,细细一道鲜血滑下。 她却不避不闪,只是轻笑,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 江载初冷冷看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韩维桑,为了你这句话——将来有朝一日我若得了天下,你们川洮之地,男为奴,女为婢,永世不得翻身!” 终于还是激得他拂袖而去,看着修长的背影渐渐离开,维桑却慢慢拢起双腿,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未晞匆忙奔进来,小心翼翼打量维桑,轻声道:“姑娘,你……在哭么?” 她慌忙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没有。” “你的嘴角……”未晞小心地替她抹去鲜血,“上将军他……打你了么?” 维桑微微有些恍惚,最后却只是笑了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他……只是比我更有些难过吧。” 未晞要扶她躺下,她却不肯,怔了半日,才如梦初醒般问道:“外边出了什么事么?” “不知道,跑来跑去都一天了。”未晞轻声道,“姑娘,我听到……适才上将军的那句话了。” 维桑怔了怔,“哪句?” “男为奴,女为婢……” 维桑见到她担心的眉眼,只轻轻地笑了。 她身上处处负伤,眉宇间又时常郁结,这是未晞头一次见她笑得这般舒心——仿佛在满是尘埃的土上绽开了一朵花,这一笑的风华,又远胜人人赞誉的薄夫人。 “未晞,你想家么?”她忽然轻声问道。 “我记得家中好吃的辣子酱呢。”未晞低声道。 “总有一日,咱们会回去的。”她喃喃地说,“不会有人再欺负咱们,不会有人逼咱们绣到双目渗血,不会的。” 未晞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却又觉得,这样的姑娘,又是她从未见过的。 这般顽强,又这般好看。 翌日上午,未晞服侍维桑梳洗时,咕哝了一句:“怎的外边多了这许多侍卫?” 维桑往外望去,果然,院子里站着不少人,皆是些生面孔,许是江载初换了卫队。 “让我进去见上将军!” 门口忽然响起女子声音,未晞立时警觉,低声道:“又是她,姑娘你别出去。” 维桑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倚着窗边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却越来越大,直欲闯进门来。想来这么多侍卫也知道薄夫人是将军最宠幸的女子,也不敢对她如何阻拦。 片刻之后,门外动静小了些,却听见男子清冷却有礼的声音道:“薄夫人,何事在此处喧闹?” “上将军为何要将我送回后方?”薄姬的声音收敛了些,却依旧不肯罢休,“我要亲自找将军问清楚。” “上将军已经不在长风城了。将军走前吩咐人将你送回后方,亦是为了你的安危,还请夫人勿让我们难做。” “那她为何能够留下?”薄姬怒道,“她为何不同我一起回去?” 景云沉默了片刻,回道:“韩姑娘身上有伤,不宜挪动。” 薄姬蓦然指向维桑,“她能下地,能走动,有什么伤?” 景云见到维桑,只略略点了点头,转而对侍卫道:“送薄夫人回去,马车半个时辰后出发,不得延误。” “我要见上将军。”薄姬却仿佛没有听见,怔怔地站在那里,“他说过,无论何处都不会抛下我……” 维桑无声地打量这个年轻女人,她今日是细心装扮过的,发髻结得活泼可爱,原本宽松飘逸的裙裤,却拿红绳缚住裤脚,娇俏甜美,如今却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只是不肯走。 “上将军走了么?”她问景云。 景云并不想同她说话,只生硬点了点头。 “那我也去后方吧。”她不欲景云难做,低声道,“我同夫人一道走。” “不行!”景云脱口而出,看到薄夫人怨怼的眼神,顿时觉得头大,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道,“你的伤不能长途行路。” 维桑怔了怔,也不欲纠缠下去,转身回房。 身后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大约景云到底还是将薄姬劝走了,她却看了一眼如今空无一人的书房,江载初竟真的已离开了。 心神恍惚地坐在桌边,喝水的时候才觉得味道有些古怪,维桑看了一眼抿嘴偷笑的未晞,这才发现自己端起的是一碗刚熬好的药。 “姑娘一气喝了吧。”未晞笑道,“刚刚煎好呢。” 她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却见门口景云大步进来,看着她将药喝完,方道:“将身子养好,再过上十余日,我会让人送你过去。” “去哪里?” “将军那里。”他平静道,目光却深深地在韩维桑身上脸上辗转,似是在仔细查看她的表情。 “他是北征吧?”维桑怔了怔,“我会与他添许多不便……” “这点你知我知,他自然也知道。”景云淡淡道,“可他偏偏放不下你。” 维桑沉默下来。 “韩维桑,我若是他,见你之初,便已杀你百次千次。” 维桑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唇角带出一丝笑来,却又牵动昨日裂开的伤口,密密带着刺痛:“那么,有时候,我真希望他同你想得一样。” 景云清亮的眸色中划过一丝怒气,最后却忍了下来,“这一次,你莫要再辜负他。” 她静静望向窗外,轻声道:“我欠他多少,总归,我会一一还他就是了。” 疾行数日,关宁军骑兵精锐的前锋已经抵达常淮地界。 上半夜休息了一个时辰,数万人马并未埋锅造饭,只是在细雨中无声地吃着干粮,淋着冰凉的雨水,靠着马匹睡了片刻。前方又传来了命令,不能耽搁,即刻前行。雨势渐渐变大,道路变得泥泞难走,骑兵们下了马,默不作声地牵着缰绳往前走。这样艰苦的行军,却并没有人出声抱怨。因为每个士兵都知道,他们的统帅在最前边,一样淋着冷雨,啃着石头一般的干粮。 “京师传来的密报。”连秀勒住马缰,将一粒蜡丸递给江载初。 雨水越来越大,仿佛有人将天幕撕开了,海水倾泻了下来。江载初接过蜡丸,驱马行至一棵柳树下,命左右点亮了火折。 捏碎蜡丸,里边纸上却只有一句话:元皓行出京,不知去向。 雨滴透过柳树枝叶落下来,很快便将字迹打湿,墨团糊成一片。江载初收拢掌心,沉吟着没有说话,脸色渐渐凝重。 “将军,上边说的什么?”连秀察觉到他脸色有异,追问了一遍。 “景云那边动身了么?” “前日开拔。” 江载初凝视那道几乎划破长空的闪电,忽道:“夺下长风城至今,已经过去多少日了?” “近二十日。” “二十日……”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当此时,除了一力奋进,并无他法可想,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全军上马,明早务必赶到淮州境内。” 关宁军接到命令,但见黑甲翻腾,骑兵们默不作声地翻身上马,绵绵不绝的队伍仿佛是一条觉醒的巨龙,由前及后,在暗夜中向前方奔驰。 巨雷声响,滚滚而来,而闪电亦未停歇,照亮四方荒野。 视线仿佛被那那长长的闪电灼伤了,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江载初猛地勒住马,竟觉得风雨中多了分寒意,下意识喊道:“连秀!” “在!” “你带上我的亲卫营,即刻回长风城,去将韩姑娘接出来!”他面沉如水,握紧手中缰绳。 “即刻?”连秀怔了怔。 “马上回去!”江载初唇角紧抿,雨水从脸颊边滚落,线条冷峻。 “上将军,你的亲卫营从不离身——还是我从关宁军抽调些人……” 江载初却并未听他说完。 他的身后一支数十人的骑兵已经出列,骏马低着头,打着响鼻,呼出的白气在雨夜中团成一圈又散开,骑兵们一色玄色铠甲,静默无声。这支亲卫从神策军中精选而出,一直跟着上将军,平日里悄无声息,也不见踪迹——却如一团暗影,寸步不离。 “无影,跟着连将军回去,务必把她接回来。” 此时的长风城亦是疾风暴雨。 巡防士兵如同往日一般在城墙上值守,因为几大军营都在数日间撤出,巨大的城池在雨幕中显出几分寂寥空阔。 雨越下越大,将城头的火把几欲浇灭。 士兵往城墙上的箭楼屋檐下躲了躲,试图稍稍避开这雨,然而转身的一瞬,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城墙之下,漫山遍野亮起了火光。那些光亮尽管也被雨水搅得摇摇欲坠,却在暗夜之中,如同无数野兽的眼睛,莹莹发亮。 士兵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返身冲进箭楼,拼命敲响了大鼓。 咚——咚——咚—— 肃穆低沉的声音穿透了密密雨水,在全城回荡。 维桑胸口的伤已经渐渐地好了,却被这一晚上风雨声催得睡不着觉。 未晞奔了进来,大声道:“姑娘,不好了!敌人打过来了!” 甫一进屋,她就看见维桑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城墙,身上却已穿好衣裳,神容镇定。 “姑娘,说是敌人在攻城呢!”未晞吓得有些发抖,“……怎么办?” 维桑回过头,抚慰般对她一笑,“别怕,咱们不会有事的。” 她只简简单单说了这句话,未晞却觉得镇定下来,仿佛瞬间拂去了慌乱。 “韩姑娘。”屋外有人敲门,声音极是有礼。 维桑示意未晞去开门,进来一身铠甲的士兵,恭敬道:“长风城有敌军来犯,末将送姑娘出城。” “守得住么?”维桑轻声问道,“是什么人来犯?” “这些末将不知。”那人只道,“姑娘这便跟着走吧。” 待到走至将军府外,才发现门前街道上已经站了数十人,为首的男子将缰绳递给韩维桑,问道:“姑娘可会骑马?” 维桑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又问未晞:“你会骑马么?” 未晞摇了摇头。 “来,和我共乘。”维桑向她伸出手。 那军官却将未晞抱起,放在自己马前,清斥一声:“走!” 他们前行的方向是往东北,经过城中一个路口时,维桑忽然勒过马头,径直从队伍中穿过,一夹马匹,往城头奔去。同行的侍卫们显然不知道她的骑术如此精湛,愣了愣,方才催马追上去。 维桑奔至城头远眺,却见大雨之中,城门北向的攻城之战已经开始。城墙下是望不到尽头的火把光亮闪烁,云梯正密密架起,箭矢如流星般在空地上穿梭。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维桑终于看得清楚,敌军之中,帅旗迎着暴风烈雨并未坠下,写的是一个“元”字! 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及近,连坚固地城墙都微微颤抖。 “是元皓行么?”她眸中露出讶色,喃喃道,“怎么会是他统军?” “韩姑娘,城楼危险!”侍卫终于策马奔近,拦在维桑身前,挡住了视线道,“姑娘,快下楼吧!” “我只是想看一看,究竟是谁长途来袭。”维桑抱歉一笑,“我这便下去。” “守城大将是谁?”维桑忽然问道。 “洪陵将已经在受到攻击最为猛烈的北墙上督战。” “那我们出得去么?” 还未等到回答,东北方向已经驰来一队军士,口中高喊:“快!要出城的赶快!” 离开之前,江载初果然已经全盘布置妥当,只是……他有没有预料到元皓行千里奔袭,直取长风呢?若是预料到了,他会如何反击?长风城又能不能抵御攻击? 维桑心中转过万千个念头,奔至东北城门下,城门已经打开一个小口,恰能容一人一马通过。维桑正要上前,却被拉住了马缰,那名侍卫肃然道:“姑娘,以防万一,我们的人先出去。” 侍卫们出去了三分之二,他才放开缰绳,示意她先走。 滴水不漏。却不知防的是城外敌军,还是她……维桑心中了然,却并不说破,顺从地策马而出。 身后城门缓缓合上,似乎也隔断了惨烈的攻城防守战役,而他们没有片刻的停歇,直奔东北而去。 将近一夜的疾驰,快天亮的时候,雨终于渐渐止歇。 “前边有废弃的庙宇。” 为首的侍卫挥了挥手,“便去那里歇上半个时辰。” 维桑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丛林掩映,茂林修竹间,那座破落的土地庙也只有几片黑瓦遮蔽着。佛像早已倾倒,蛛网四结,走进去便是一片呛人的味道。 “姑娘,骑马怎得这般难受?”未晞坐在维桑身边,低声抱怨道,“好像……都裂成两瓣了。” 维桑无声地笑了笑,“习惯就好了。” “会有人来追杀咱们么?”未晞往那火堆靠近了些,虽是夏日了,却淋了一夜的雨,此刻她冻得有些哆哆嗦嗦,“姑娘,你怕么?” 维桑抱着双膝,耳边是柴火燃烧时的毕啵声响。 “……你怕么?” 那是他躺在自己怀里,浑身都是血,那么多伤口……她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帮他止血。 可他回过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声线温和镇定,“你怕么?” 她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终于说,“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从回忆中惊醒,维桑笑着抚了抚未晞的肩膀,“别怕,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庙外却响起了尖锐的哨声。 维桑豁然起来,却见侍卫奔进,急道:“韩姑娘,即刻上马,往东北走,会有人接应——” 门外已经有不少箭矢射来,侍卫们全都一应而起,看样子会留下一半迎敌,另一半则护送她们离开。维桑与未晞共乘一骑,跟着数名侍卫往东北方向急冲,身后已经传来近身肉搏的厮杀声,想来敌人来袭的速度极快。 一口气奔出了十多里,斜斜一支箭矢射来,就在维桑身侧的一名骑兵中箭,从马上摔落下来。马匹受了惊吓,往前狂奔,却将那侍卫的身子拖在一侧,鲜血四溅。 “这边也有敌军!” 侍卫们抽出了长刀,护在维桑马前,拨开第一轮箭阵。 箭雨过去后,地下凌乱的箭支,以及开始负伤的侍卫,都昭示着这只是残酷战事的开始。不远的地方,应该有更多的敌人正在聚拢,准备围歼他们。 维桑打了个寒噤,这或许也意味着,留在那座破落的小庙中伏击的侍卫们,也已经尽数阵亡。 为首那人回过头,沉声道:“姑娘请往前走,等解决了这一批,属下等会赶上来。” 剩下的人不多,约莫二十多人,可是那名侍卫说出这句话时,却如同一堵铜墙铁壁,无声地带有一往无前地强悍气息。 维桑眸光在这个至今她还不知道姓名的侍卫脸上停驻半瞬,微微颔首,“保重。” 身后的未晞还在发抖,此刻维桑分不出精力安慰她,只是控制着身下骏马,跃过一条小溪,忽然间又勒住了马头。 “姑娘,怎么了?”未晞吓得一哆嗦。 维桑却轻盈地翻身下马,将马缰放在未晞手中,“你在这里等我,哪里都别去。” 未晞还未来得及说话,维桑便已经拨开树丛,往深处去了。 一路往里行走,横七竖八倒了不少的尸体,从衣着上看,有自己人,也有敌军。 维桑摈住呼吸,将脚步放轻,终于看到前边的人影,以及哭喊厮打的声音。 “啪”的一声。 脚下踩断了一根树枝,那名士兵转过了脸,先是看到有人,手下动作便顿了顿。旋即才发现又是一名女子,倏然间放松下来,笑道,“又来了一个。” 他的身后,却是个女人,趁机往后退了几步。 维桑慢慢走上前,那士兵迎上来,扭住维桑的手臂,刺啦一声,撕下了她长裙上一条布料,正欲将她绑住,因见她并无丝毫放抗之意,倒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却只是这样一眼,他手中动作慢了下来,一丝光亮,冰凉之意在喉间滑过,瞬间,大蓬鲜血飙射出来,他嗓中发出荷荷的声响,闷声倒地。 脸上还溅落数滴鲜血,带着温热粘稠的触感,维桑也不抹去,径直走过去,一把拉起了那个衣衫凌乱的女人,沉声道:“快跟我走!” 薄姬还记得那个男人扑过来时,身上带着汗水混合血水的恶臭,她想过要死,可卫队尽数战死,身边连防身的武器都没留下。他的手伸到了自己胸口,衣襟已经被扯开,她以前曾听过女人在战场上被轮奸,却未想到自己也会轮到这样的厄运……只觉得一颗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未想到竟有人来救她。 而那人,却是韩维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被韩维桑拉着往前跑,昏昏沉沉间问道。 “你的首饰落了一地。”维桑不欲多言,只是催促她脚步快一些,“快点,这里随时还有人来。” 走出了小林子,未晞还牵着马,焦急地张望着,见到她出来,松了口气:“姑娘你回来了!”她看清了维桑身后带着的女人,眉目沉下来,“姑娘,你要带她一起走么?” 许是阳光倏然间落下,薄姬忽然间被惊醒了:“你——你杀了人?你刚才使了什么法子,杀了那人?” 维桑皱了皱眉,心知她受惊吓太过,也不在意,只道:“未晞,扶着薄夫人上马。” 未晞虽不情愿,却也只能伸出手。 薄姬却用力推开了她,长长的指甲在未晞手臂上划开血痕,尖声叫道:“滚开!别碰我!” 维桑皱了皱眉,“这个当头你再发疯,我就把你扔下,你自寻活路吧。” 许是想到了刚才卫队被全歼的场景,薄姬瑟缩了一下,“你……你为什么救我?” “你是他的女人,我便不能看着你被糟蹋。” 薄姬怔了怔,惨白的脸色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维桑却毫不在意,将缰绳交到未晞手中,“这匹马负荷不了三人同乘,你们往东北走,会有人来接应。” 她转而望向薄姬:“你会骑马么?” 薄姬只是死死盯着她,却不开口。 “未晞,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昨日骑了半宿,刚才我又一路带着你,你如今总会一些了吧?”维桑语气沉缓而温柔,“你带着薄夫人,往那边走,不要停下。” “姑娘你怎么办?”未晞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你和她一道走吧,未晞留下来!” “不许哭!上马!”维桑表情转而变得肃然,未晞瞧着她的脸色,竟不敢违抗,爬上了马背。 “你也上马!”维桑亲自伸出手去扶薄姬,她终于惊醒过来,大声喊叫:“你算什么东西?我,我不要你救!上将军会来救我的!” 维桑冷冷看着她,忽而一笑。 薄姬从未见过这个年轻女人这般的笑容,在这之前,她总是低着头的,谦卑,收敛,忍辱负重。可是现在,她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微微仰着下颌,笑这样骄傲,眼角隐露出的轻蔑似是对她的,却又依稀不是——更确切的说,她的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 她忽然间明白过来,之前韩维桑对自己的退让,并非因为恐惧,只是因为……漠视。 心头狠狠被剜了一下,她想要说什么去打破此刻心底的脆弱,却又无从开口。此时维桑却收敛了笑意,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你的上将军江载初,或许是你视若珍宝的男人,可我并不稀罕。”维桑一字一句,眸色清冷,“你见过他后背一道道伤口么?知道那是怎么来的么?你知道他为何反出洛朝?” 薄姬怔怔看着韩维桑,她的面容平静,可气度清贵至极。一字一句看似荒谬,可她心中……心里隐隐约约,竟然觉得她并没有骗自己。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亲,最后,却是我不愿嫁他么?” “你知道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么?” “你觉得我在和你争?可我和你,又有什么好争的?” 维桑顿了顿,眉梢微扬,无声淡笑:“你要知道,我救你,并非为了你——” “只是因为,江载初还能愿意这般宠你,是他心未被我伤绝,你于他,还有些用。” 她唇边滑过一丝苦笑,却吞下最后一句话,那是对自己说的: “这一辈子我欠他的,不过是盼他莫要再心寒。” 一句句的话语,却比昨晚无声的惊雷更为令人胆战。薄姬用力咬着唇,分明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女人,可她却觉得,在这一字一句中,自己卑微到了极点。 维桑却不再多言,用力在马臀上拍了一下,清声斥道:“快走!” 马匹嘶鸣一声,跃蹄往前而去。薄姬紧紧抱着未晞的腰,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韩维桑就站在泥泞的地上,发髻早已散开,衣衫亦是脏乱,甚至脸颊上还有血迹未曾擦去。可是狼狈的形容丝毫未损此刻的傲然气度,她骨子里所带着的清贵,终于令薄姬觉得……那样难以逼视,难以企及。 视线尽头已经看不到马匹和马上的两人身影,维桑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脚步声,越来越逼近。 是一队异常精锐的骑兵,身着银色铠甲,头盔上方红缨烈烈。 维桑立在原地不动,直到那队骑兵围住了自己,为首那人冷冷打量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长风城连夜护送出来的,是个婢女?” 他手中长刀虚劈了一下,作势要砍下来时,维桑不避不让:“我要见元皓行。” 那人手中长刀收住,“元大人的名讳是你可以直呼的么?” “我要见元皓行。”维桑依旧用平静地声音说,“我就是江载初连夜让卫队送出的那人。带我去见他。” 那人又细细看了她数眼,又和身边的人轻声商量了几句,收起长刀,俯身将维桑提到自己身前,勒转马头,呼喝了一声:“收队!” 约莫是在傍晚时分,重回长风城。 离开之时,维桑在城墙上方,看着城下汹涌而来的攻城巨浪;此刻,她身处巨浪之中,径直被送去了主帅营账。 侍卫掀开了厚重的油毡布,案桌后方坐着的男人抬起头,淡茶色的眸色流转,最后落在这个脚步依旧从容、并不见如何惧怕的年轻女人身上。 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轻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嘉卉郡主。” 记忆中的元皓行还停留数年前,他站在群官之间,品阶不高,面容亦是俊美秀气,那时维桑对上他的眸子,只觉得冰如寒潭,莫名的心中微颤,却还是江载初在她耳边说:“那便是元皓行。” 没出川洮之前,她便已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号。洛朝中武将尽数出自景家,而文官则以元家为首。那时维桑因为知晓京城第一美人便是元家的女儿,更是曾被指婚给江载初,连带着对元家也极感兴趣。 “京城最好看的男子是谁呢?” 江载初笑道:“这可难倒我了,景云你说呢?” 景云斟酌道,“也有人说过元皓行好看……” 维桑歪着头,上下打量江载初,秀挺的鼻梁,剑眉斜飞入鬓,薄唇又那样斯文好看……那个元皓行,莫不是比他还好看么? 许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江载初唇角笑意更深,却只淡淡道:“皓行确有美男之誉,京中号称风仪无双,只是他心中未必喜欢这个称谓吧?” “你和他……和元家很熟么?”维桑踌躇片刻问道。 景云已经识趣的躲了开去,他便没什么顾忌,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笑道:“我虽与元家小姐有过婚约,也只在几次宴席上见过。你还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她用手托着下颌,低低问道:“你和那位元小姐的婚约若是没有取消,可你又遇到了我呢?” 他轻柔地笑了笑,指尖卷着她长而柔顺的发丝,戏谑道:“你可有愿意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维桑直起身子,用力摇了摇头,极是认真地鼓起腮帮子:“那你可别想!” 他似是能猜出她的回答,温柔笑了笑,“总归我要把你明媒正娶接进门,那么,那个婚约总得想法子推掉的。” 明明是说着玩的话,她却当了真,叹气道:“那元小姐可真可怜……” 江载初轻轻笑了笑:“怎么会呢?京中贵胄,求娶她的人千千万万。我却觉得,她跟着我这样一个落魄的皇子,以后日日提心吊胆,才是可怜呢。” 维桑知道他是开玩笑,却有点笑不出来,只能用力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怎会这么想?”她顿了顿,面颊略略有绯红,“我却觉得,嫁给你,也是件很好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彼此允诺的事,竟一件一件的,都没再能实现,却也真实令人叹惋。维桑扬起微笑,“元大人,三年未见了。” 元皓行绕过了案桌,站在了她面前。 他是文臣出身,即便在军营之中,亦是轻袍缓带,素白长袍简单清雅,面容俊美如画,声音亦是温文尔雅:“宁王殿下夤夜护送的原来是郡主,那么我便明白了。” 时至今日,他依然叫江载初宁王殿下,维桑笑了笑,却不点破。 元皓行眸色在她身上顿了顿,“其实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郡主到底何处吸引了宁王殿下,令他甘愿为了你,不惜倾覆了天下。” 维桑知他只是感慨,并未回答,心中却怅然,那段王朝的往事,她又该如何回答? 他却依旧不紧不慢道:“若论姿容颜色,只怕郡主还比不上舍妹……” 维桑径直打断了他的话:“元大人是文臣领袖,今次怎得以身犯险,亲征长风城?不怕京中皇帝与太后有什么不测么?” “郡主倒是很关心我。”元皓行微笑,命侍卫端上了茶,一副长谈的样子,“如今朝中的形势,也不必瞒着郡主。太皇太后和周景华都盼着我铩羽而归才好呢,一时半刻也不会对皇上下手,这我倒不担心。” “所以,长风城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你便星夜入宫,向太后和皇帝要了兵符,直奔此处而来?” “不错。”元皓行轻描淡写道,“当然也稍做了准备。” “可惜江载初不在城内。”维桑叹息了一声,“大人可白跑了一趟。” 元皓行笑了一笑,凤眸好看地弯起来,似是有些苦恼:“也是。我倒没想到他已经跑了。”他话锋一转,“幸而郡主在我营中,兴许,他会愿意为了你,再回来这一趟。” 维桑抿了抿唇,“那么,只怕大人要失望了。” 元皓行一笑不答,却似对那些往事极感兴趣:“郡主可知道,当年若是朝中那帮人听了我的话,却也不会落得这个局面。” “大人当时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那一日便应该将宁王杀了,那帮人啰啰嗦嗦,惹出了那么多麻烦。”元皓行叹惋道,“也是天意如此吧,只可惜了郡主一段好姻缘。” 维桑微微笑着,“都过去这么久了,原也不记得什么了。” “今日与郡主畅聊,真令人感慨人生在世,光阴若过客……”元皓行手中托着茶盏,轻声感慨。 维桑注意到他手中的器具,竟是如今皇亲贵胄皆难求一片的汝瓷华口茶托。 雨过天青的温润色泽,与这年轻男人的气度交相映衬,仿佛这不是军营,更像是是曲水流觞的精致园林。 “外出打仗,还把汝瓷带着,大人真风雅。” “郡主喜欢?我家中还有一套,遣人去拿了来送与郡主,名瓷配美人,倒也不错。”元皓行抿唇一笑,“今日郡主行路也乏了吧?我让人送你去休息。” 维桑跟着侍卫出门,抬头才发现,这夏日的天气,竟也这般阴冷。 远处两军似乎暂时休战,她抬头望了望直欲压下的云层,轻轻咬了咬唇,江载初……这些年过去,我只盼你,永远莫再记得我…… 因为连日暴雨的天气,关宁军被困在暴涨的禹河边四日了。 河水比起往日宽了整整一倍,桥又被冲垮,士兵们忙着伐木做工事,浮桥一时间却也没有办法搭成,将领们急得嘴角皆起了水泡,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日夜督促。 这一日傍晚,江载初终于接到了来自长风城的密报,他看了看落款时间,心中略略盘算,忽然大步出营,示意侍卫将乌金驹牵来。 “将军,去哪里——” 未等侍卫说完,他已经飞身上马,轻轻“吁”了一声,胯下骏马如箭般射出,往西南方向去了。 湿润的夏风擦在脸颊两侧,得知了她的行程,江载初只觉得一颗心终于渐渐放下来了。 大雨后突起洪峰,隔断了去路,却也让她赶了过来,这样想来,倒也不全是糟心的事。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他略略缓了马速,听到远处有零星马蹄声传来,心思一动,凝眸向前方望去。 果真是有数匹马奔近,他反倒拉住了缰绳,静静等着。 约莫是十数人,为首的骑兵扬手示意同伴放缓速度,抽出了长刀:“前方何人?” 乌金驹不耐地嘶鸣一声,那人蓦然见到江载初的脸,急急喊了声“吁!” 旋即十数人皆翻身下马,单膝扣地,唯有中央护着的那人以风帽遮面,依旧坐在马上,缓缓催马前行。 她缓缓行至自己身侧,江载初沉默看着,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愈来愈快……明知将她带在身边诸多不便,可现如今,乱世之间,他实在不放心将她留在身后。却不知,这一路,她走得顺利么。 这般想着,他探身过去,双臂微微用力,将她抱至马前。 然而抱起的瞬间,那颗尚在用力跳动的心,却倏然顿住了。 他抱过她许多次,可这一次…… 风帽滑落,露出女子的侧脸,美艳不可方物。 是他熟悉的脸,可不是她。 江载初只觉得浑身僵住,一颗心重重沉下,任凭她扑进自己怀里嘤嘤哭泣起来,却一动不动。 “怎么会是你?” 他醒悟了一般,重新抬眸,望向薄姬,继而放开她,翻身下马走至连秀面前,怒声道:“韩姑娘呢?” “韩姑娘在我们赶到之前,已被掳走。”连秀不敢抬头,沉声道,“路上遇到了薄夫人逃难而来,末将便擅自将她带了来。” “你说她落入了敌营之中?”江载初咬着牙,重复了一遍。 “元皓行在长风城陷落的翌日就趋军疾行,抵达长风城下。那一晚侍卫队护送韩姑娘出城,途中被截杀,侍卫队全部战死。韩姑娘被掳走——” 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海,江载初一言不发,却赤红了眼睛,回身走至乌金驹前,伸臂抱下薄姬,自己又翻身上马。 正欲催马前行,忽然觉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右腿。 急怒之下,江载初低头一看,却是亲卫营无影。 无影自他起事开始跟随他左右,虽是哑巴,武艺却精深,素得江载初的信任。 他无法开口,只能用力抱着江载初的腿,只是不放开,目光中满是恳求。 “滚开!”他低声喝道。 无影用力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在自己喉间比划了一下。 江载初大怒,右腿用力一扫,径直往他胸口踢去。 这一踢何等力道! 无影承受不住这样的巨力,喷出一口鲜血,却依然紧抱着他,一动不动。 连秀与众骑兵皆跪下,一脸惊惧,齐声道:“将军,不能回去!” 几滴鲜血溅在脸上,渐渐变凉,江载初终于冷静下来,那股暴戾之气渐渐褪下去,他终于哑声道:“放开。” 无影脸色苍白至极,依旧倔强地抬头看他,仿佛在等他一个承诺。 江载初握紧了腰间佩剑沥宽,这细雨茫茫中,仰头长笑。 这世事待他,为何这般艰难? 他只想退隐避世之时,叫他遇到韩维桑,倾心待她的后果,却是遍体鳞伤; 如今他奋起于乱世之间,重遇道她,也决意将她留在身边,阴差阳错,她又被掳走,生死不明。 他与她若是无缘,为何一再遇上? 若是有缘,又为何总是这般错身而过? 前方忽然有一匹快马疾驰而来:“上将军!浮桥已经架起!可以渡河了!” 江载初挺直脊背,望了望前方茫茫夜景,心中明白,这是渡河的最好时机。他该趁着元皓行率大军被长风城拖着,全力向前行军,直抵京师。 可……就这样将她抛在身后么? 若是等上一等……元皓行生擒了她,必然要他回军作为交换,只怕信使即刻便到。 这一生中,他经常要做两难的抉择,却又觉得,从未有一次,如这般艰难。 雨水顺着鬓角,渐渐滑落至下颌……他只觉得头颅要炸开一般,思考与衡量变得异常艰难。直到无影跪着,扯了扯他的长袍,对着北方,比划了一下。 他只是漠然看着。 忽然间茅塞顿开! 江载初勒转了马头,对传令官道:“即刻渡河,延误者斩!” 人人松了口气。 江载初俯身,将无影拉了起来,低声道:“多亏你提醒我。” 无影白森森的牙齿上还有鲜血,甚是可怖,却对他憨厚笑了笑。 如今等着元皓行找上来未免太过被动,但是他可以尽快长驱直入,直抵皇城,以整个大洛朝廷来胁迫元皓行,交换韩维桑。 这也是他最好的选择—— 和元皓行争夺时间,绝不给他喘息拖延的机会! 波澜壮阔的禹河上浮桥已经搭建起来,征调的民船楼船也已经在岸边就绪,兵马嘶鸣,却又井然有序。先锋营已经渡过河去,在对岸接应,同时预防敌人突袭,连秀带着亲兵在桥边督视,忽的想起了什么,低声问:“景将军那边还有消息么?” 亲兵摇头道:“还没有。” 连秀抬眼望向主账,这个素来勇敢果决的军人,眸色中竟也流露出错综复杂之意。 江载初回到营账之后,绝口不提适才之事,神色如常。大军过河之际,他还在静静看着舆图,指尖顿在京城之下,似是竭力在思索什么。 薄姬悄声踏进,他也不曾抬头,只道:“这一路急行军至京城,不知有几场硬仗要打,我会送你在附近小住,战事结束便送你回青州府。” 薄姬却恍若不闻,只是走到江载初身边,跪了下来:“将军,你带着我吧。” 从下而上的角度望过去,他的下颌方硬坚定,目光却是只落在桌上,并未有丝毫流连在她身上,只说,“别胡闹。” “你带着她就不是胡闹么?”薄姬伸手抓住他的长袍,轻声道,“将军,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终于俯下身,将她拉了起来,淡淡道:“我不喜一样的话,却要说上许多遍,阿蛮,你知道的。” 眸色那样的深冷陌生,薄姬记得适才自己戴着风帽,慢慢走近他时,他就在马上看着自己的身影,眼神却是灼热喜悦的……从指尖开始发麻、变冷,她直直仰起头,看着这个年轻男人,轻声道:“可你就不问一声,为什么是我来这里么?这一路上,我又遇到危险了不曾?” 江载初皱了皱眉,声音愈发冷淡:“你好好的在这里。” “当日我被景将军送出了城,因为一心要见你,便吩咐卫队折了方向,未想到遇上了敌军。卫队全部战死,我差点被人凌辱,是韩维桑救了我。”薄姬一双明澈的眸子紧紧盯着江载初,“可你知道她和谁在一起么?” 江载初怔了怔,“谁?” “是个极好看的年轻人,我听她叫他元大人。”薄姬勾起一丝笑,眼神怨毒,“我不想被她救——我宁可在那里便死了!可她救了我,还对我说……” 她分明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聚集起越来越重的寒意,曾经温柔将她望着的眼睛也变得阴鸷可怕,仿佛有无形的压力迫在自己身上,竟无法再说下去。 “你说,她和元皓行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元皓行,但她叫他元大人,似乎很亲昵——她还,请他放了我。” “阿蛮,我可以容忍很多事,唯独她的事……”他抿起唇角,冷声道,“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薄姬骇得双膝跪下,伏身道,“我,我不敢欺瞒将军。” “这件事我并未同连将军他们说,因为,因为,韩维桑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不敢说。” 江载初略略低头,看着她修长洁白的后颈,轻道:“你说。” “我听到他们在说起什么洮地,侄子之类……然后那位元大人请她放心。韩维桑对元大人说,说她欠你良多,便请他将我放了,算是……还你的人情。” 说到这里,她悄悄抬起头,觑了一眼江载初的脸色。 江载初俊美的脸上收起了怒色,竟没什么表情了,怔忡之间,只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此刻薄姬心中稠乱如同烫粥,蓦然想起路上那人对自己说:“你若要得到他的心,便听我的话,这般告诉上将军——” 那时自己还问:“可这般骗上将军,他发现了怎么办?” “韩维桑的事,他会失了分寸,我会叫他相信的。” …… 事道如今,她竟开始觉得害怕,不敢再说下去。 “我问你,她还说了什么?”上方传来的声音已然冰凉彻骨。 她打了个哆嗦,只能鼓起勇气,学着韩维桑当日的语气道: “你见过他后背一道道伤口么?知道那是怎么来的么?你又知道他为何反出洛朝?”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亲,最后,却是我不愿嫁他么?” “你知道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么?” “你觉得我在和你争?可我和你,又有什么好争的?” 主账中就这样沉寂下来,可是无形之间,分明有暗流在激涌,薄姬分不清那是什么,此刻她只是跪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敢抬头去看那个人的脸色。 那根细细的弦被拉紧到了极致,下一秒就要断开。 “你信她说的么?”江载初忽然间开口,语气极为淡漠平静,仿佛说起旁人的事。 薄姬难以克制地开始颤抖,她依旧伏身,将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断续道:“我,我,自然是不信的。” 男人短促地笑了声,却不置可否。 案桌上烛火明灭不定,侍卫掀帘进来,递上一封急报:“洮地急报。”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江载初压住胸口翻涌的情绪,在烛光下展开密报,上边只有一句话: 韩东澜被劫。 砰的一声巨响。 薄姬瑟瑟抬起头,却见一张黄木案桌已经被击得粉碎。他不再是那个遇事举重若轻、待人温文和雅的年轻男人,取而代之的,是英俊的脸上那样骇人的神情。 暴怒,却又哀凉。 平静,却又汹涌。 他踏着一地狼藉,径直走出营账外,翻身而上乌金驹,疾奔至禹河边。 关宁军已经渡过了小半,江风拂在脸上,黏黏湿湿,他望着奔腾而过的河水,忽然开口道:“她又骗了我。” 身后无影慢慢催马而出,在离他一丈的地方,神情复杂地看着年轻统帅。 “央求元皓行救出阿庄,这一次,她是拿了什么去换呢?”江载初用指尖轻轻揉了揉眉心,掩去了怅然无奈,“这世上,大约也只有我一个人,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 无影默不作声地站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江载初凤眸轻垂,从不曾与外人言说的软弱与彷徨就这般渐次而起。他望着奔腾不息的禹河水,唇角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意:韩维桑,你心中可曾想过,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却也经受不起……你这般再三的背叛。 第4章 婚约 元熙四年年末,逢五抽一的税率在洮地施行近一年;年中之时,战事胶着,兵部从全国紧急征兵。洮地军力素来不强,只能勉强凑出精壮男子三万,奔赴西北。洮地民生日艰,又遇上百年难遇的大旱,乡间鬻子卖女,民怨沸腾。 维桑拉着小侄子去给父亲请安的时候,老远在门口,就听到父亲的叹气声。 她将阿庄拉到自己面前,低声道:“韩东澜,爷爷心情不好,你一会儿背诗给他听,可别背错了。” 阿庄似懂非懂地听着,用力点了点头。 门哗的一声拉开了,洮侯韩壅负手走出来,阿庄小跑过去,一叠声叫:“爷爷!” 韩壅俯身,抱起孙儿,笑道:“阿庄今日认字了么?” “认了!”阿庄忙道,“爷爷,我背诗给你听!” 且听着小侄儿流利地背完了,维桑乖巧地跨上半步,“阿爹,你午饭吃了么?” 洮侯看了女儿一眼,“上午去了哪里?” 阿庄抢着答:“去了宁王叔——” 维桑连忙拿手捂住小家伙的嘴巴,“我带着阿庄去街上转了一圈。” 素来宠爱女儿的洮侯脸却微微一沉,伸手唤了侍女过来:“带世孙去休息吧。” “我带阿庄去——” 他打断了女儿的话,径直道:“你跟我进来。” 维桑略有些惴惴,跟着父亲进了书房,父亲却只坐着,并不开口。 “去了转运使府?” “呃……” “宁王昨日已经和我说了。”韩壅长叹了口气。 维桑脸涨得通红,低了头,暗暗地想,早上的时候江载初为何不曾说起这件事。 “尚德侯与虞文厚的世子,人品与才识都不错。我韩家与他们又几代交好……都是良配。”韩壅顿了顿,许是因为头次这般和女儿说起婚姻大事,竟也是字斟句酌,“宁王虽贵为皇子,为父却觉得……” “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川洮之地,也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维桑抿了抿唇,轻声道,“可大家都错怪了他……他现在做的,并不是他想做的事。”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父亲,“你说的那两位世子,他们都很好,可是,女儿不喜欢。” 韩壅盯着女儿,许久方道,“你知道宁王的身世么?他这般的处境,我怎么放心将你嫁过去!嫁过去留在京师终日担惊受怕么!” “好歹他也是皇子,是王爷。总能护着我。”维桑低了头,轻轻咕哝了一句。 韩壅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女儿自小捧在掌心长大的,正因为太过宠爱,养成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时间要劝她回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宁王……他并不是讨厌这个年轻人。 按理说,洛朝的二皇子,战功彪炳的大将军,也足以配得上女儿……昨日他也确是真心实意地向他提亲,可现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皇帝对这个弟弟如此忌惮排斥,他如何能答应?又如何敢答应? 心中下定了决心,洮侯将脸一沉,“朝廷的事你懂什么!今日起我会让人看着你,不许再出门找宁王!” 维桑怔了怔,仰着头,只是盯着父亲,用力咬着下唇,眼神分外倔强。 “没听到我的话么?”他不得不又提高了声音。 “阿爹,我喜欢这个人。哪怕嫁过去是吃苦,我也是甘愿的。”她用又轻又快的语速说完,再不敢看父亲的表情,转身奔走了。 韩维桑长到这么大,不知道在锦州城闯过多少祸,被嬷嬷唠叨是常事,却从未被父亲真正地禁足。 她的阿爹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却在这一次,动了真格。 有两次她同往常一样使了老伎俩,想要蒙混出门,刚到街口,便被人捉了回去。维桑这才知道,以前她被勒令禁足,自己还能出去……并不是因为本事多高明,而是阿爹默许的。 可这一次,阿爹是铁了心的。 如此这般心烦意乱地在府中待了五六日,阿嫂每日来陪她说话,她也闷闷不乐,到了晚上,更是辗转想着父亲的话,难以入眠。 门被轻轻敲了敲,维桑有些不耐烦地拿被子蒙住头:“嬷嬷,我不要喝莲子粥!” 果然安静下来,她卷着锦被翻了个身,忽然听到低沉悦耳的声音:“那么桂花年糕呢?”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缩在厚厚的被子里没动弹,隔了一会儿,猛的掀开。 江载初就坐在自己床边,素色长袍,也未披狐裘,这般俯身看着她,眉宇间全是温柔。 “你,你怎么进来的?”维桑大惊。 “给你送吃的来了。”他果真伸手掏出了一份油纸包着的小食,“喏,这么久没出门,你最想念的桂花年糕。” 维桑慢慢伸出手去,并未接那个小纸包,却握住了他的手。 外边飘着小雪,他的手亦是冰凉的。维桑用力的握住,轻声说:“你和我爹爹说了?为何没告诉我?” “你爹爹当时并未允诺我,我便没告诉你……”江载初由她握着手,低声道:“是我不好。这些本该由我解决的事,却让你为难。” “我没有为难啊!”维桑盘膝坐着,忽而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和阿爹说了……”她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为情,重新垂下眸子,“我不会嫁给旁人的。” 因在卧房中,她本就只穿着鹅黄色的里衣,隐约露出胸口精致的锁骨,脂粉未施,脸颊却带着一抹淡红,长发末梢擦过江载初的手臂,轻柔而微痒。他忽而情动,却只是轻柔至极的将她揽在怀中,“维桑,你去过江南么?” 她在他怀中摇头,能够感受到他胸腔轻微的震动,安心而妥帖。 “是个很美的地方,春天会下小雨,雨水沾湿了青石板,马蹄踏上去的声音很好听。到了初夏,可以乘船游湖,还能向农夫们买些菱角吃,剥开来脆脆苦苦的,回味却又是甜的。秋日吃蟹,就着你最喜欢的桂花黄酒,凉风微起,菊花的花瓣被垂落一地……” 维桑听得神往,追问道,“那冬日里呢?” “冬日里,那边却有个琉璃亭,望出去皆是透明的,雪景仿佛触手可及。可风又透不进来……咱们生一个火炉,温上一壶清酒,就像现在这样,一起说说话。”他微笑道,“你若是愿意,也能下下棋。” “那你得让我十子!”维桑皱了皱鼻子,“还得允诺我……可以悔三步棋。” 他低下头去,鼻尖与她的厮摩,轻笑:“让你二十子也行。”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会带我去么?” 他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双手扣在她纤细柔软的腰间,“那是我的封地……你嫁给我,我自然不能留你在京中受委屈。咱们就去那里……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那我岂不是能无法无天了?”维桑眨了眨眼睛,眸色深处,她喜欢的男人这般宠溺地望着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虑的——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郡主,睡下了么?”嬷嬷忽然来敲门。 维桑吓得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倒是江载初还镇定,顺手把帘子一拉,默不作声地将她抱在怀里,一同躺了下去。 维桑趴在他身上,作出困倦的样子,答了声“嗯”。 按着每日的惯例,嬷嬷还会来检查火炉烧热了没有,维桑听到她走进来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的光线中,她的身影越来越近……一颗心砰砰乱跳,她随手拖起被子,把两个人都罩了起来。 黑暗之中,却依稀听到江载初轻微至极的笑,闷闷的。她本就担惊受怕,凑到他耳边,想叫他别出声,只是脑袋刚刚动了动,却被温软的东西堵住了。 她原本合身扑在他身上,他却翻了个身,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黑暗之中,他却也能看到她受到惊吓的眸子,似是一汪清澈的潭水,蓦然间卷起了几分情动的波澜,而耳边依稀还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如同在擂鼓一般。 他依旧捧着她的脸颊,不轻不重地,绵长地吻着。 嬷嬷终于出去了。 维桑在近乎迷乱的情绪中找回了一点理智,双手扶在他肩侧,用力推开他。 他顺从地离开她的唇,却依然抱着她不放。 “江载初,你耍流氓!”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江载初眼中满是笑意,却同她一样红了脸,“迟早你也是要嫁给我的。” “可是没有拜堂成亲之前,你便……不能这样。”她语气虽有些气急败坏,只是盈盈眸色,柔软似水。 “是说不能这样吗?”他很快俯下身,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啄,却在她一怔的时候,翻身到了一旁,再没有逾矩之举。 被衾早已掀开,乱七八糟地堆在一旁。窗棂外的月光隐约透进来,江载初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喜欢她,便更应该尊重她,只是刚才的那个瞬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那样温软的身体抱在怀中,他毕竟……也是正常人啊。 “睡吧。”江载初深吸了一口气,替她将被子拉起来,遮到脖子的地方,又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一下,“提亲的事不用多想,有我在。” 维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身影,忽然自被子下边伸出了手,拉住他的衣角。 江载初脚步一顿。 “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她只将鼻子以上的部位露出来,瓮声瓮气地说。 他转身坐在床边,轻轻将她的长发拢起来,又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温柔道:“这样呢?睡得着么?” 她没有再说话,他便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肤色如雪,睫毛长长的,轻柔地卷着,鼻尖翘翘。 她睡得迷迷糊糊,却还记得轻声问:“阿爹不让我出门,你可以……每天晚上都来陪我么?” 他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满是柔软的情绪。 这是他深爱的姑娘,他愿意每个晚上,都这样陪着她入眠。 维桑翌日醒过来,她几乎以为自己昨晚做了一场美梦,梦里江载初一直在身边。可是醒过来了,却发现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自己而已。 可是……窗下秘色六棱长颈瓶里插着的那支新折下的白梅,和桌上那块已经冷掉的桂花糖年糕还在呢…… 维桑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想起昨晚他们说的话,他在暗色中温柔的亲吻,红了脸,无声地微笑起来。 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门口有响动声,嬷嬷跑进来,脸色惊慌:“郡主,出事了,你快去看看世子妃!” “阿嫂怎么了?” “昨夜世子妃熬到了寅时,一直在刺绣,今早起来,眼睛便不停流泪。刚才更是晕了过去……把小世孙都吓到了。” 维桑顾不得洗漱,推开门就往外跑。 后边嬷嬷追着喊她穿上裘衣,她却什么都顾不上,跑过了两个游廊,直到阿嫂居住的院子里,果然见到婢女端着热汤和药水往来不断。她心中焦急,跑到门口,听到屋内低语:“世子妃,您得保重自个儿身体。若是世子好好地回来,看到您这样子,可不又得心疼么?” “朝廷有消息传来么?”阿嫂的声音低弱,“世子他……” “侯爷来看您的时候不是说了么,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朝廷败了,世子也未必有事啊!” 朝廷败了? 皇帝亲征败了? 维桑脑子里转过这两个念头,推开门,极暖和的屋子里药香扑面而来。阿嫂双眼上蒙了白布,白布上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迹来,触目惊心。 “阿嫂,你怎么又熬夜了?”维桑小心在床边坐下,带着哭意道,“你眼睛又出血了。” 阿嫂伸出手,四处摸索着,维桑连忙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我在这里呢。” “维桑,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世子出了事……你不能瞒着我。”世子妃的脸色已经比纱布更加苍白,“你要告诉我。” “世子妃,你可不能哭啊!”侍女在旁边急道,“大夫吩咐了,再哭眼睛可看不见东西了啊……” “大哥怎么会出事呢?”维桑喃喃道,“阿嫂,你怎知道皇帝亲征匈奴大败了?” 手背被阿嫂用力抓着,隐隐生疼,阿嫂轻声说:“我也是无意间听到侯爷同萧让大人在说……可想问再多的,他却绝口不提了。” 皇帝真的大败了么? 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无疑是解恨的。可是又一想到兄长生死未卜,一颗心却又沉甸甸的落下去。阿爹素来不会同自己说起国家大事,那么……该找谁去打听呢? 看完阿嫂又陪着侄儿玩到了傍晚,阿爹又不在府上用膳,一入夜,乳娘将阿庄抱去睡了,维桑乖乖呆在房内,倒惹得嬷嬷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两眼。 维桑装着在烛火下看书,时光慢慢滑去,终于等到有人在窗下轻轻咳嗽一声。 她跳起来,将窗打开。 修长的身影就轻松地跃了进来,还带着一身风雪,他却不急着抖落,伸手将维桑带进怀里,温言笑着:“在等我么?” 维桑在他怀里踮起脚尖,勉力替他拂去肩上薄雪,轻声问:“外边下雪了么?” 江载初“嗯”了一声,又将她抱了许久才放开,径直去桌边将烛火吹灭了,他低声道:“别让外边瞧见咱们的影子。” 好端端一个宁王,谁见了都得肃然行大礼,此时却像一个小贼,维桑忍不住想笑,可是转念想起兄长,眉宇间笑容便消隐了。 “有心事么?”江载初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她的神情,蹙了蹙眉问。 “皇帝是不是打不过匈奴人?”维桑迟疑着问,“战事的结果如何?你知道吗?” 江载初难得踌躇了一下,不答反问:“是在担心你兄长的安危吗?” 维桑点了点头。 “皇上将他待在身边,无非是当做质子。并不会令他冲锋陷阵。”江载初沉吟道,“即便此次败了,世子也不会有事。” “你是说,真的……败了?”维桑瞪大眼睛,黑暗中攥住他的手,“消息是真的?” 江载初默然不语。 她知道他不会骗自己,兄长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却愈发担心起来。皇帝会不会再迁怒到他身上呢?虽然这个弟弟一直呆在洮地征粮征人,可也保不准帝王恼羞成怒,将他贬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不会有事吧?”维桑有些担忧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皇帝他会……” “我不会有事。”江载初很快地回答,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横抱在床上,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早些睡吧。” 同昨日一样,他半靠在床榻边,将她拢在怀里,慢慢地等她睡着。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柔沉,江载初知道她已睡熟,却实在舍不得放开。 昨日凌晨,他已接到密报,皇帝在关外大败,数十万军队被围歼,只剩下数千人的残兵败卒护着皇帝回到关内。匈奴骑兵气势大振,一路围追堵截,幸而土木关守将孟良率领神策军出关接应,打了场漂亮的伏击战,顺利将皇帝接了回来。 江载初自小长在帝王之家,浸淫最深的便是权术谋略,虽然并不想着要夺皇位,但为了自保,在京中、甚至皇帝身边也都有着人脉暗线,消息来得比普通渠道准确得多。他特意求取的洮侯世子下落,却没有被报过来。 就连景云都知道,没有消息,意味着,不好的消息。 因为人若进了关,必然能见到;若是留在了关外,恐怕便凶多吉少了。 只是现如今,他又怎能这样对她说? 万一,若是有着万一的指望呢? 江载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她的头小心放在枕上,又俯下身,在她眉心亲了亲。 许是因为怕痒,维桑在睡梦中还记得躲了躲,可是唇角微勾着,气息甘甜。 他分明是想要再吻下去的,可最后还是不忍惊动她,悄悄立起身子,翻身出了屋子。 窗外寒风凌烈,川洮的冬日比起京师更加阴冷一些。江载初回到自己府上时,雪下得愈发的大了,黑色大氅上积了一层白雪。 他一进屋,就见景云站着等他,神容肃然。 心神一凛,江载初沉声问:“可是有消息了?” “世子韩维巳战死,洮地征调的三万士兵掩护皇帝入关时全军覆没。” 江载初喉间一涩,倏然间说不出话来。 景云见他脸色变得铁青,一时间也不敢说话,屋子里两人就这般相对,细弦绷紧,一触即发。 “世子怎会战死?”江载初开口时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出关时带了那么多精锐,陛下又怎么会留下洮军断后?” “呵,皇帝本就不会打仗。慌乱的时候做出什么都有可能。”景云讽刺地笑了笑,“他还能带着几千人回来,我却觉得很了不得了。” 江载初极缓地吐出一口气,脸色变得极为冷峻,眸色清冷得如同窗外雪景,只说了两个字:“蠢货。” 景云自小便是宁王的伴读,也深知他处境的不公,却也是头一次,听到他这样说自己的兄长、亦是当今皇帝陛下,心知他心中定然已经愤懑异常,小心问道:“殿下,郡主那边,如何是好?” 江载初却恍若不闻,只一字一句道:“世子战死的事……确定无误了?” “无误。”景云眼神一黯,“棺木已经在回京路上了。” “我们的消息会比洮侯那边早上两三日,但是终归……还是会知道的。”江载初坐在椅子上,伸手揉了揉眉心,低低道,“我去告诉她,比旁人告诉她好一些。” 景云疑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江载初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摇了摇头道:“她虽任性,却是个明事理的姑娘,不会迁怒在我身上。” “殿下,我还有些担心。”景云道,“你和郡主的亲事……又该如何是好?” 江载初唇角浮起了一丝冰凉地笑,只是笑意并未浸润到眼底,冷静得近乎残酷:“景云,皇帝若不惨败,世子若不战死……我少不得要多费些功夫,请宫里的人慢慢说动。可世子死了,他便不得不将郡主指给我。” “一来联姻是为了安抚川洮民心;二来,明知两边矛盾日深,却将我留在此艰难之地,他乐见如此。” 景云恍然大悟。 他挥了挥手,示意景云出去休息,负手立在窗下。 鹅毛般的雪片落下,淡淡的白梅萦绕鼻尖,江载初闭了闭眼,那丝冷静终于全然散去,轻声自语:“可我心中,却宁愿这场亲事莫要这般结下。维桑,看着你难过,我可怎么办呢?” 翌日江载初等到子时之后才悄然潜入洮侯府。 维桑的屋子里已经熄了烛火,他轻轻掀开床边帷幔,她正睡得安好。 江载初看了许久,终于轻声道:“要装到什么时候?” 维桑咯咯咯笑了起来,睁开眼睛,“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等得我都困了。” 今日大夫来看过阿嫂的眼睛,说是好了许多,她心头也一块大石落下,正要告诉江载初,他却将她从锦被中拉起来,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跟我去个地方。” “现在?”维桑有些愕然。 “嗯。”他伸手解下了身上的玄色狐裘外氅,替维桑系上,“外边还在下雪。” “可是怎么出去啊?”维桑心中虽然愿意,却也踌躇了一下,“我先换衣服吧?” “不用。”他伸手将她的风帽戴上,风帽上滚着的那一圈绒绒的毛衬得她表情很是可爱,他忍不住笑了笑,“我背你。” 维桑里边只穿着薄薄的绸衣,拢着大氅,乖乖地任他背了起来。江载初脚尖轻点,便跃出了屋内,伸手把窗关上,低低说了声:“抱紧我的脖子。” 维桑将脑袋靠在他肩颈的地方,双手拢在他身前,冰凉的雪片不时吹在脸上,她只能偏一偏头,完全地将脸埋在他脖子那里,隔着风帽,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身子也是起起伏伏的,可是背着自己那个人气息沉稳,肩膀温暖而令人安心。 “我们去哪里啊?”维桑咬着他的耳朵问。 江载初身形有片刻的停滞,随即又是一个跃起,压低声音道:“别闹。” 维桑怔了怔,不满道:“我哪里闹你?”想了想,索性蹭过去,轻轻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这样吗?”双手更是不安分地在他腰上掐了好几把。 转运使府邸与洮侯府相隔不远,江载初几个起落,就已经到了门口,只是身后捣乱不断,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沉声道:“下来。” “啊?”维桑刚要跳下来,才发现出来的时候根本没穿鞋。 身子一轻,也不知道他怎么一抱,维桑已经站在他身前,双脚……踩在他的靴子上。 她怕站不稳,就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腰,因为有些冷,小巧的脚趾已经蜷曲起来,又踩在黑色靴子上,愈发显得嫩白。 江载初托着她的腰,又将她抱得离自己近一些,居高临下看着她,深邃的眸色中却滑过一丝难解的复杂神色。 维桑笑着躲开他迫下的身影,“我不闹你啦!真的不闹了!” 他却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扣住她的后脑,注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薄唇微动,最终却只是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别动,让我抱抱你。” 雪越下越大,维桑透过他的肩膀,只觉得睫毛上沾了一片,又被呼出的热气的融化了,眼睛痒痒的。她踮起脚尖,笑着问:“你怎么啦?想家了吗?” 他终于放开她,额头与她相对,轻轻靠了一会儿,“我父皇和母妃死后,我早就没什么家了……”顿了顿,“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吧。” “咦?宁王,你是要入赘么?”维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抿唇笑。 他深吸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轻轻跃进了围墙里边,径直去了自己的卧房。 屋内已经烧得极暖和,又铺着厚厚的绒毯,维桑赤脚踩着也不觉得冷。她随手解开大氅扔在一旁,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红:“你为什么深夜带我来这里?” 江载初眸色微微一深,只是走上前,轻柔的替她捋了捋微乱的发丝,“维桑,我答应过你,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你问我,我便不会瞒你。” 她好奇地看着他,轻快地说:“我记得呢。” 江载初唇角牵起一抹涩然苦笑,停顿了许久,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朝廷已经来了消息……你兄长,很快就能回来。” 维桑眼神一亮,“真的吗?”她的双眼弯成新月的形状,心中却在琢磨着,自小大哥最是疼爱自己……若是请他去和父亲说一说…… 江载初微微闭眼,终于还是一字一句道:“……皇帝下旨,棺椁送回故土,厚葬世子。” 维桑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什么?” “世子在关外战死。”他咬牙重复一遍。 维桑身子微微晃了晃,小心翼翼地查看江载初的神情,勉力勾起一丝微笑:“江载初,这个玩笑可不好笑。你再……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他抿着唇,深深注视她,却没有开口说一声“对不住”。 “你骗我的吧?”维桑恍惚了一瞬,走到他面前,用力仰起头,“大哥他,他怎么会死呢?” 他看着她变得苍白的脸色,眼神柔软而怜惜,却无法告诉她一句“我骗了你”,只是沉默着将她带进怀里,温柔摩挲她的长发。 维桑呆呆地任由他搂着,想起很多往事。 大哥的性子稳重宽厚,自小从来都是她闯祸惹事,最后却是他受罚。最严重的那一次,是她偷偷溜进阿爹的书房,却将他新得的一方端砚摔得四裂。她傻傻站在那里,是大哥走进来,带她去净手,等着阿爹回府,从容对父亲说:“父亲,我今日去您书房寻一册书,将那方新进的砚台摔裂了。” 父亲果然大怒,倒不是砚台真当金贵到不得了,只是那一方却是皇帝御赐的。 当下令世子禁足、罚抄经典,足足折腾了月余。 维桑在旁边低了头,一句话不敢说,每日在傍晚的时候,溜去看兄长。 韩维巳长她六岁,已是一个明秀的少年了,正坐在书桌前饿着肚子罚抄经典。他看了眼满是愧疚的妹妹,只是笑说:“哥哥代妹妹受罚,本就是应当的。维桑,你自己可别说漏嘴。” 她就这么顺当地一路长大,明里是父亲护着,暗里兄长更加疼她。 可是现在……江载初说,大哥他,回不来了。 身体从僵硬,再到颤抖,终于艰难地消化了这条消息,维桑无意识地咬住他肩膀处的布料,恸哭失声。 他认识她,约莫有大半年了,从未见她哭过。而这一次,哭声并不如何撕心裂肺,却仿佛是利刃,一道道地在他心上刻划。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力地抱着她,仿佛在抱一个无措的孩子。 许是渐渐哭得无力了,他轻轻将她抱起来,放在了榻上,自己却单膝跪在她面前,伸出手指,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滴。 她接着烛光,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他的动作,忽然下意识地躲了躲,“你,你是那个人的弟弟。是他害死了大哥——” 江载初的手悬在半空中,却什么都没说,略略低头的时候,发丝滑落下来,遮住了此刻黯然地眼神。 屋子里安静地只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沙沙沙地响,亦不知过了多久,维桑的眼神终于变得不那么空洞,仿佛想起了什么,“哇”的一声痛哭出来:“对不起,江载初,对不起——我不该迁怒在你身上……可是我大哥,我大哥真的回不来了啊!我心里,心里真的很难受……阿嫂该怎么办呢……” 他握着她冰凉的手,却只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哭出来好受一点。” 维桑断断续续地哭了许久,又语无伦次地同他说大哥的事,他将她揽在自己膝上,皆沉默而温柔地听着,直到她哭得累了,靠着他的胸口慢慢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却已经快亮了。 维桑坐起来,江载初依然在自己身边,维持着抱着她的姿势,仿佛怕惊吓到她,声线异常柔和:“我送你回去。” 她忽然间想起了兄长,心底那种近乎酸痛的绝望又浮了起来,可她深吸了一口气,生生将那股情绪压下去,只说:“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再等等,我……我回去之后,不能哭。” 家中阿嫂还有着严重的眼疾,阿庄又这么小,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怕也会承受不住。 她拿双手捂住眼睛,低着头在榻上靠了一会儿,努力平静情绪。 江载初静静地将她揽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角,“好姑娘。” 她睁开眼睛,江载初不再是素衣便服,换上了深紫蟒袍,胸前后的五爪金龙纹案灿灿,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威严。 “你……”她怔了怔。 “我送你回去,再去见洮侯。” 他用了官职称呼她父亲,便意味着是以锦州转运使的身份与洮侯见面,谈的内容,多半也是皇帝的旨意,无外乎追封、厚葬。 呵,想着父亲却还要跪下谢恩,维桑只觉得无法克制心中的愤懑与仇恨。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坦率,江载初不是看不出来,却只是背过身,低低道:“天快亮了,我们走吧。” “会弄皱你的官服。”维桑站着不动,语气生冷。 他的背影僵了一僵,慢慢转过身看着她,恳切而温柔道:“韩维桑,你难道不知在我心中,你比这官服、比宁王的头衔,重要得多么?” 她的表情轻轻一震,水泽几乎要漫上眼睛。 他跨上一步,修长的身子覆住了她,低声道:“对不住,可我还得穿着它……就像是你是嘉卉郡主。我们都是如此,很多不得已的身份,生来便是。”顿了顿,又道,“可在我心中,你只是维桑,我喜欢的姑娘。” 她的眼神变得温柔而悲怆,定定看着他,轻声说:“你若不是宁王,我也不是郡主,那就好了……” 江载初将她送进卧房,便又出去了。 天色微微亮了起来,雪已经止了。维桑独自一个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果然,不多时嬷嬷就已经进来了,见她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通红的样子倒吓了一跳,小心问:“郡主,昨晚又做噩梦了?” 维桑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嘶哑:“阿爹呢?” “一大早宁王殿下就来了。”嬷嬷有些不解地说,“我来这里的时候,正遇上侍卫带着殿下去找侯爷呢。” 维桑换好了衣裳,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去父亲的书房那边,还是去看看阿嫂。恍惚的时候见到站在一旁的嬷嬷。往日间她总是严肃端庄的样子,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看起来分外疲倦,甚至忘了在用膳时叮嘱她“慢些吃,要有郡主的仪态”。 “嬷嬷,你怎么啦?”就连维桑都看出了嬷嬷的异样。 老人却只是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听说半年前被征去打仗的都快回来了……昨儿我回家了一趟,街坊邻居们都盼着呢。想着我儿子也能回来,就觉得日子过得真快。” 维桑手轻轻一抖,嬷嬷刚成亲不久丈夫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在军中当了百夫长,也在被朝廷征用的三万人之列……出征之前听说就要成亲,姑娘是青梅竹马的街坊,可他坚持要回来再迎娶那个姑娘。 可是这三万人……最后会有多少人回来呢? 她慌忙低下头,喝了一大口水,用力将眼底的水泽堵回去。 丫鬟刚刚将早膳的碗筷收走,就有人用力敲了敲门,在屋外问:“郡主在么?” 维桑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识站了起来。 “侯爷请您去一趟。” 维桑站在书房门口,里边却是一丝动静也无,几乎叫她疑心里边没有人。她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恰好见到父亲手扶着桌角,身子却在慢慢的倒下去。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不顾一切冲了进去,用力推开正要扶父亲起来的江载初,慢慢护着父亲坐了起来。 江载初手悬在半空中,因为被她推开,便只能后退了两步。 送她回来的时候,她还乖乖地依偎在自己后背;可现在,她像变了一个人,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约还有赤红的颜色,失去了理智一般看着他,尖声叫道:“你对我爹说了什么?” 他慢慢将手放下,眼神由黯然变为平静,目光移到韩壅的脸上,淡声道:“侯爷,还请节哀。只是陛下的旨意……恐怕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元熙五年元月。 皇帝亲征归来后,第一次在仪凤殿召见群臣。 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有些恹恹的。自然没有人敢提起刚刚结束的那场惨烈战争,新年伊始,为了让这个帝国的年轻统治者舒心,大臣么无不选择了最轻松吉祥的话语。皇帝听完大臣们所奏的事,轻轻挥手便宣布散朝。 内殿里有内侍服侍他更衣,缓步出来的时候,周景华早已在外等着。 周景华是周太后的亲侄子,也是皇帝的表兄,皇帝与他并不见外,略略问了些洮地民生,便沉吟着问:“宁王可有消息?” 只要有皇帝一天,他的亲弟弟便注定要过着这样遭受排挤猜忌的日子,周景华对这一点很是了解,自然也懂得如何投皇帝所好,连忙答道:“宁王在洮地任转运使,别的都好,只是赋税加重后洮民反弹太大,宁王擅自将四抽一改成了五抽一。” 皇帝冷哼了一声,脸色有些铁青。 隔了一会儿,周景华小心翼翼道:“洮侯那边,陛下该如何抚恤?” “不是赐了厚葬,也追封了么?”皇帝脸色沉了沉,“死都死了,还能怎样?” 周景华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当即咽下了口中的话,连连点头道:“是。” 话音未落,内侍进来通传,“陛下,元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吧。”皇帝略略颔首。 元皓行着严整的官袍,整个人显得丰神俊朗至极,缓步踏进,先对皇帝行了礼,方才看了周景华一眼,略一躬身:“周大人。” 尽管元皓行官阶不高,周景华却不敢怠慢,连忙回了一礼。 “战后抚恤的事,皓行你还有何建议?”皇帝慢悠悠地问。 皇帝因为好大喜功,吃了这个大亏,元皓行心中清楚,却不动声色道:“陛下可知,去年的国库的收入,十之二三,来自川洮?” 皇帝有些奇怪他此刻忽然提及这个,应了一声:“江南涝灾,关中又旱,朕知道。” “可是川洮也是一场大旱,朝廷并未赈灾,反倒加重赋税,甚至派出宁王作为转运使,可见……”元皓行顿了顿,淡声道,“盘剥之重。” 皇帝抿了抿唇,良久,忽然一笑:“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川洮之地,蛮夷之民,多负担些,原也是应该的。” “原本那一处地方民众秉性温和,倒也无所谓。只是这一次折损了三万青壮年男子,连洮侯世子都没了,税率却依旧不更改……陛下,指望一个宁王在那里压着,只怕会有事。” 皇帝凝神想了想,轻轻低头,转动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淡声道:“现在不是没事么?” 元皓行淡茶色的眸子在皇帝漠然的脸上凝睇半晌,对他此刻内心的想法了若指掌。皇帝是巴不得川洮出了事,最好借乱民之手解决了宁王……再不济,也能给宁王追加一个监管不力的罪状。呵……真正是,目光短浅。 他自小便与皇帝及宁王熟识,也清楚皇帝的心结,却只能说,谁来坐皇位这件事,立嫡不立贤,真当是天注定的。心中虽这般想着,元皓行面上却并未展现丝毫,只是谦卑地低下头,缓声道:“川洮一乱,今年的国库,便撑不过三个月。” 皇帝盯着这个年轻人,悚然心惊。 宁王是要对付的。可是国库的银钱,也是国之根本。 若不是他这么一提,只怕自己还没想到。 皇帝虽不惧洮地的蛮子,只是要撑过眼下这一阵再说。 “那你看,这片刻之间,要如何才能稳住那边?”皇帝沉吟道。 元皓行抿了唇角,轻声说了两个字:“联姻。” 皇帝凤眸微挑,笑道:“如何联姻?难不成要我大洛朝的金枝玉叶嫁去那里?” “洮侯有一女,嘉卉公主正当婚配的年纪。”元皓行缓缓道,“依陛下看,宗族子弟中,又有何人能娶了这位郡主,自此长留洮地呢?” 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一些,“宁王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倒也是良配,只是宁王少不得要在那里多留几年了。”元皓行点头称是。 “我这弟弟,倒还嫌京中乏味呢。”皇帝笑道,“如此倒也了却一桩心事。” 元皓行拱了拱手手,轻声赞道:“陛下英明。” 轿子一路摇晃着回府,元皓行微微合着双目,却蓦然间想起了两年前……素来娴静优雅的妹妹从未有过这般惊慌失措,哭得双目红肿:“大哥,先皇明明将我指给了宁王,如今他还在外征战,我若是入了宫,以后如何自处?” 先有天下,再有家,是元家的祖训。 龙椅上那个人,尽管并不是元皓行心中所称心的皇帝,可是他天下尽握,还握得十分稳当,自己便会竭尽全力地去辅佐他。 明知妹子心中钟意的是宁王,也明知皇帝将她接进宫,不过是为了证明,如今他比这个弟弟强了百倍不止,可是元家还是如皇帝期许的那样,先退了婚,将妹妹送进了宫。 幸而宁王倒是淡然,并不说什么,大胜匈奴后班师回朝,甚至还为皇帝送上了贺礼——一匹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只是京中传言烈烈,更有嘲笑宁王吃了哑巴亏的,不计其数,哪怕是他的战功彪炳,却被这些闲话夺了风头。后来宁王很快地接任川洮转运使,只怕也与躲避这些流言有关。 想到这里,这个素来不动声色的年轻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人生在世,谁没有些不如意的事呢,何况如他们这般天生承受着家国期望的,若是执着于情愫,为了一个女子死去活来,未免也太过可笑了。 正在沉思间,轿子忽然间一晃,似是停了下来。 元皓行正欲掀开轿帘,忽听轿外有人大声道:“元大人,宫里传来的消息,妍妃娘娘刚刚诞辰下龙子。” 皇帝并未立后,如今妍妃生下的便是长子。 对于帝国来说,这大概是这个萧条的一年始端,唯一一个好消息吧? 元皓行慢慢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勾,淡声道:“知道了。” 元熙五年元月,帝国皇帝亲征匈奴大败而归,二十万士兵最终带回关内的,只余万人不到。朝中大将、川洮世子韩维巳皆战死,皇帝在入关之时,征调的三万川洮士兵作后勤用,却意外地在回军撤退的时候成为抵抗掩护的主力,虽因统帅判断失误中了敌人的陷阱,却死战不屈。最终皇帝安全入关,三万人却随着世子战死他乡。 此时的锦州城内,虽是元月新年,却是死气沉沉,一派暮色。 阿庄似乎还不懂“阿爹走了”是什么意思,只是乖乖地换上了孝服,跪在灵柩前尽孝。许是因为时间久了,小脑袋一低一低的打瞌睡,维桑看着心疼,将他抱起来,吩咐婢女送他回房睡觉。 一夕之间,家中死了兄长,父亲与阿嫂都病倒了,府上丧葬的事务管家大多来找维桑商议,她这才体会到操持这一个家,曾经兄长和阿嫂付出了多少心血,遑论掌管洮地军政之权的父亲兄长了。思及兄长,维桑心中又是一痛,正恍惚的时候,锦州城防使萧让将军正大步走来。 “将军来找我父亲么?”维桑连忙起身。 “刚从侯爷那里出来。” “萧将军,你脸色不大好。”维桑看着这个剑眉星目的年轻将军,轻声道,“父亲这几日病倒,许多事麻烦将军了,还请注意身子。” “朝廷允诺的抚恤金一分都没拨下来,不知道被哪里克扣了。”萧让咬牙,压低了声音道,“侯爷听了,也只说用府库的银子先垫上——可如今我们洮地的府库,哪还有钱?” “朝廷真是欺人太甚!” “宁王今日还要来吊唁,郡主你还是先回房去歇歇,一会儿陪着侯爷一起出来吧。” “宁王?”维桑怔了怔,她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江载初。 “代替皇帝来的。”萧让唇角微微一抿,冷道,“只怕马上要到了。” 韩壅换了官服,在门口迎接宁王的车驾。 江载初随从不多,轻车简骑,只带了景云就过来了。 按照官阶品级,洮侯还需向他行礼,他连忙伸手扶住了,“不用多礼。”顿了顿,又道,“侯爷身子好些了么?还请节哀顺变。” 韩壅因这一场大病,清瘦了许多,一夜之间,连带着头发都白了大半。此刻他已恢复了冷静:“好了许多了。” 身旁侍从递上了一个锦盒,江载初道:“这是本王从西域带回的归元丹,侯爷大病初愈,还需补一补元气。里边还有一支雪莲,有明目之效,不妨让世子妃用一用。” 韩壅道了谢,又命人收了起来。两人行至灵堂,江载初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戴孝的韩家人,却没见到维桑的身影。心中微微失落,却听到清脆的童声喊道:“宁王叔叔。” 他转过身,阿庄被人牵着,正向自己走过来。小娃娃穿着一身白衣孝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因为蓦然见到他,表情还有几分高兴。 他唇角抿出了一丝笑,目光慢慢从阿庄身上,挪移到牵着他的那个少女。 数日未见,维桑瘦了许多,腰间的线条空空落落,乌鬓雪肤,却又多了几分憔悴。她不轻不重地拉了拉侄儿的手,低声提醒道:“韩东澜。” 阿庄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江载初走上两步,将他半抱起来,又抚了抚他的头,“世孙不用多礼。”顿了顿,方道,“好好照顾你母亲。” 阿庄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维桑行了礼,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终究没有伸手去扶。 敬香,作揖……宁王将三支香插入案桌的香炉内,转过身,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从容掀起了官袍,跪了下去。 韩壅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上前阻止道:“王爷,与礼不合,不可!” “侯爷,世子为国尽忠,我替洛朝百姓跪他与川洮三万子弟,合情合理。”他推开了韩壅相扶的手臂,郑重叩首三次,方才起来。 韩壅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女儿和孙子叩首还礼。最后维桑搀扶起父亲,轻声道:“阿爹,小心身子。” 洮侯轻拍女儿的手背,淡淡笑了笑,转向宁王道:“王爷,可有空去我书房内一叙?” 江载初点了点头,目光辗转落在维桑身上,又慢慢抬起,直到她的视线与自己凝望。 两个人分明都没笑,可他的眸色中,却有一种安定的力量,沉静地等待。 维桑唇角轻轻抿了抿,悄悄挪移开了视线,低下了头。 “王爷?”韩壅轻声提醒了一句。 宁王回过神,心中淡淡叹了口气,镇定道:“侯爷请。” 维桑不知道江载初要去同父亲谈些什么,大约又是些朝廷抚恤的事,这几日因为要总理府内大小事务,竟没闲下片刻。况且如今府上发生的事,自己又怎能安得下心来? 那日阿嫂听到了这个消息,原本已经好些的病症忽然又严重了,竟生生晕了过去,醒了之后悲恸过度,大夫再三叮嘱她不能再哭,她却终究还是忍不住,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维桑还记得自己跑去看她时,绣枕上全是斑斑血迹,阿嫂终于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大夫过来诊脉,也只摇头开了几张方子,却也不过聊尽人事罢了。 每次夜里,精疲力竭地睡下,竟是无梦无惧。可是今日见了江载初,心头除了兄长离世的哀痛,却又多了一丝茫然,她与他之间……究竟要如何走下去呢? 嬷嬷因为回家去料理儿子的丧事,不再有人时时盯着她,她倒觉得有些不习惯起来。丫鬟已经用汤婆子暖过了被子,她在被窝里缩起身子,忽然听到床帏外有轻微的动静。 维桑怔了怔,躺在被窝里一时不敢动,只轻声问:“是你吗?” 床帏轻轻飘动,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疲倦:“是我。” 维桑坐了起来,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他的身影,可她忽然没有勇气掀开去看看他,只说:“你和我爹,谈了些什么?” “都是些朝廷的事。”他简单地说,顿了顿,“这些日子本该陪在你身边的……” 维桑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很忙,没关系。” 床帏忽然被掀开了,他修长的身影就站在她的床边,阴影拢住了她的身子,他俯下身去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动作中满是不言而喻的温柔。 他仿佛没有听到她同他说的那些客套话,只是抱着她,从轻柔到用力,在她耳边说:“韩维桑,我们成亲吧。” 她的身子僵了僵,呼吸掠过他的颈侧,良久才说:“江载初,你想过没有……可能,我并非是你的良配。” 他闷闷笑了声,却缓缓道:“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能配得上我。” “你最好能娶一个家世显赫、能帮到你的小姐,像元小姐那样的……” 她的话并未说完,江载初却蓦然侧脸,用力堵住了她的唇,含着她的气息,一字一句道:“傻丫头,我已是出身天下最显赫的家族,还需要谁来帮衬?”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维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的睫毛微卷,长度竟不逊于自己。她认识他这么久,总觉得他这人内敛谦逊,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从来都把这一份骄傲十分小心地掩藏起来了吧。 他慢慢放开她,低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我今晚来这里,是要告诉你——我想娶你,和家世、朝廷全然无关。我想娶你,只是因为你韩维桑。” 维桑怔怔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义。 他拿掌心轻轻揉了揉她的脸颊,“不多久朝廷应该就会给你我赐婚……我想,你要有心理准备。” “赐婚?”维桑一愣,脱口问道,“朝廷为什么要赐婚?” 江载初深深看着她,心中虽然无奈,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这一战川洮伤亡太大,加上你兄长又战死……朝廷为了缓和关系,便只能令两地联姻。最合适的对象,就是我和你。” 月光从窗棂外落进来,她看着他轮廓隽然的侧脸,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正带着难掩的忐忑望向自己——明知不该冲着他发脾气,可是维桑还是难以控制地,气得浑身发抖。 “皇帝那么昏庸,死了我们这么多人,如今他想出的补偿法子就是‘恩赐’我们这些贱民可以和他的家族联姻?” 江载初没有说话,只是将唇抿成了一丝绷紧的直线,牢牢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维桑与他对视了良久,那腔愤怒渐渐的湮灭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无力,眼泪一滴滴的,仿佛珠子一般,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想娶你,本事再单纯不过的事,却不得不让这件婚事变得这样复杂……” 她打断了他:“我爹呢?我爹怎么说?” “侯爷已经答应了。” 真的能嫁给他了,不用担心父亲的阻力,可是不知为什么,那种喜悦感却渐渐淡漠了,只留下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 “好,我嫁。”她侧过身子,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颈,慢慢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上边,又重复了一遍,“江载初,我嫁给你。” 上元节原本是维桑一年中最爱的节日,以往的每一年,她都能得到父亲的允许,光明正大地去城里看灯会。好几个月前,她便向江载初和景云描述过锦州灯会的繁华盛景,可那个时候,自己绝对不会想到,真正过上了这个节日,却是这样一番惨淡的情景。 刚刚料理了韩维巳的丧事,皇帝册封世孙韩东澜为下任洮侯。此外,明里暗里,朝廷已经放出了风声,皇室将和川洮联姻,尽管圣旨未到,嘉卉郡主的婚事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侯府上下,却并无一丝喜悦。 府内洮侯与世子妃皆病重,府外朝廷税赋不改,这一次的联姻更像是皇帝急着缓和关系,但凡是明眼人,只怕都会觉得此举甚是敷衍,并无多少诚意可言。 转运使府中,景云正与宁王对弈,已落了数十子,再差两三步只怕就要全军覆没了,却见宁王拂袖站了起来,意兴阑珊道:“不下了。” “殿下,去找郡主看灯会吧?”景云想了想,建议道。 “她哪有心思看灯会?”江载初摇了摇头,看了看窗外的已变得墨兰的天色,忽然想到每年这个时候,京城已经满天烟火,若万花绽开,若是有那样一日,能带着维桑去看一看,想必她会喜欢。 “我看您这一日都坐立不安,是出了什么事么?”景云小心翼翼问道。 江载初只是摇了摇头,今日天气格外严寒,屋内虽烧得暖和,他还是松松披着一件黑色狐裘,头发亦慵懒得没有扎起来,时不时望向屋外,仿佛在等待什么。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侍卫声音低低道:“殿下,信使来了。” 江载初霍然站起,肩上狐裘滑落在地上也毫无知觉,只道:“快带我去见。” 景云颇不明所以地跟着,却见外堂上端坐的中年男子白净无须,一身宝蓝色尊贵锦袍,腰间缀着一块白玉,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王公公。”江载初笑着迎上去。 那人站了起来,躬身便要跪下行礼,却被江载初一把托住,笑道:“公公远道而来,又何须多礼?” 王祜原是先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因谨慎小心,又恪守本分,得到两朝皇帝的信任,此次他是带着圣旨前来,江载初丝毫不敢怠慢。 “本座可是带着宁王的好消息来的。”王公公笑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洮侯府吧?” “公公不先吃些东西么?”江载初含笑道,“这一路可辛苦了。” “办完正事要紧。”王公公笑道,“吃茶喝酒的事,以后也不迟。” 宁王爽然一笑,也不强留他:“如此也好。” 吩咐下人备马,又派人前去洮侯府通传,江载初伴着王祜来到门口。送他入马车的时候,宁王淡笑道:“公公小心。” 王祜不为人知的勾了勾唇角,意味深长道:“宁王放心。” 江载初看着王祜上了马车,自己方才上马,景云策马行至他身侧,低声笑道:“恭喜殿下了,原来这一日,都在盼着这赐婚的诏书。” 宁王只淡淡一笑,并未说话。 景云却只觉得好笑,眼前王爷素来耐心十足,在西域大漠中为了伏击敌人,潜伏了八日八夜也不见急躁。如今这终身大事,却是一日都等不了了,非得在今晚就把钦差送去洮侯府宣旨。 ——只是此刻的景云却并不知道,正是为了这一夜的心急,后来,他们所有的人,却又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洮侯府接到消息,早已派人在门口恭候。 宁王伴着钦差走进府内,重病未愈的洮侯韩壅携世孙、世子妃以及嘉卉郡主皆已在大堂候着。王祜手中拿着尚未打开的明黄色圣旨,先打量了一旁立着的维桑数眼。 维桑被他瞧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也只能微微笑着,作出镇定的样子来。 王祜便点头笑道:“郡主果然端庄明慧。” “公公谬赞了。”维桑福了一福,目光掠到他身后的江载初身上,他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满是煦和。 “侯爷,世孙,郡主,接旨吧。”王祜清了清嗓子,又转向宁王,“还有宁王。” 齐刷刷跪了一堂的人,王祜展开手中卷轴,念道: “……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韩氏维桑,温柔和顺,仪态端庄,聪明贤淑……” 江载初就跪在维桑身侧,微微抬眼,便能看到她纤细的腰,柔顺的长发。他知道她此刻低着头,表情必然是不耐烦听皇帝的这些赐婚之语。可是这些原本无味的话,描述的却是他的妻子……这让他觉得,这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王祜念到最后,顿了顿,“……乃依我皇洛之礼,册立为皇贵妃,择日送入京师,钦此。” 大堂中有一种古怪的气氛,明明有那么多人,可是……他们仿佛听不懂一般,依旧直愣愣跪着,竟没人起身接旨谢恩。 他不由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钦此!” 韩壅颤颤巍巍抬起头,“王大人,是陛下要娶小女?” “恭喜侯爷了,还不接旨?”王祜喜笑颜开道,“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呀。”他又转头看了嘉卉郡主一眼,却见她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韩壅站起来,慢慢接过了圣旨,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遵旨”。 王祜又转向宁王,笑道:“还有道旨意是给宁王的。圣上另派了转运使接替宁王,宁王届时护送郡主入京,待婚礼礼成,宁王便可回封地了。” 宁王早已直起了身子,只是侧影僵硬如同石像一般,脸色亦是铁青,一句话未说。 王祜只觉得今日人人都这般古怪,却也没多想,只笑道:“恭喜宁王了。” “公公恭喜本王,就是为了陛下允许本王回到封地的事?”良久,宁王站了起来,声音沉哑,一字一句道。 王祜脸色僵了僵,不明白宁王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来自何处,他侍奉先帝数十年,自然知道宁王如今处境的艰难,皇帝肯放他回封地,对于这个处境尴尬的弟弟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优待,不是恭喜又是什么? 江载初又低头看了维桑,却见她已经直起身子,只是神情恍惚,那股怒气忽的就消散了。 后悔与愤怒已经没用,他如今只能先接旨,再另行想办法。 年轻的王爷接过了王祜手中的圣旨,从容而冷静道:“不知陛下要我们何时启程?” 维桑循着他的声音,慢慢找到他的脸,他的眼神已经明锐而坚定,仿佛早就这知道这件事……她忽然有些怀疑,是他……一直在骗自己么? 身边的交谈声忽远忽近,她只知道自己被人搀扶起来,最后是王祜站在自己面前,笑容刺眼:“侯爷,郡主,请尽早启程。” 江载初伴着他离开了侯府。 维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呆呆看着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阿爹,我不嫁狗皇帝!” 韩壅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先前他虽不愿女儿与皇家联姻,只是她是真心喜欢宁王,那么,嫁便嫁了。可如今,事情却急转直下成了这般局面——川洮饿殍遍地,白发苍苍的父母们因为皇帝发起的无谓战争失去了孩子,他却还要把女儿送给那人么? 韩壅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是夜,父亲的情况稍稍稳定了下来,维桑趴在桌边守着,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侍女忙问道:“谁?” “萧让。” 维桑一下子惊醒过来,亲自去将门打开,“萧将军,怎么现在过来?” “侯爷没事么?”萧让风尘仆仆地向内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刚听说赐婚的事,特意赶回来的。” 维桑苦笑了下,不知该说什么。 大夫开了张极温和的方子,说的是和给阿嫂把脉时一样的话,尽人事而已……眼看府里没了主心骨,她甚至分不出精力去考虑婚事。 “府中的事交给我,郡主……还是准备婚事吧。”萧让抿了抿唇,轻声劝道。 “我不会嫁给皇帝的。”维桑平静地说,在她的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若是父亲与阿嫂不测,左右是没了牵挂,她便不惜抗旨,也绝不会嫁给皇帝。 “郡主,你要嫁给皇帝。”萧让眉目不动,他的一身银色铠甲,站在漆黑的夜中,略略反射出月光,神情异常肃穆。 “你疯了么?那个皇帝——”维桑冷冷笑了笑,“我宁可死。” “你死了,世孙怎么办?” 蓦然间一盆冷水泼下来,维桑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住,是啊,她死了,阿爹和阿嫂死了,阿庄怎么办? “如今川洮饥民遍地,随时可能会有暴乱。一旦起了动乱,朝廷虽打不过匈奴,可是镇压这里,却是易如反掌。郡主,你忍心看着这里的子民因为活不下去而被杀么?” 维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呼进胸腔的气息那样冰凉,吐出来的时候也没有暖意。 她该怎么办? 委曲求全地嫁给皇帝? 她怎么肯嫁给皇帝?又怎么能嫁给他? 迷迷瞪瞪的时候,盔甲轻响,萧让单膝下跪,低头道:“郡主,为川洮苍生计,为世孙计,末将恳请您,嫁给皇帝。” 维桑并未去扶他,只笑了笑,笑容苍茫得近乎透明:“你要我去讨好他,善待子民么?” “不,皇帝生性狡诈多疑,他永远不会把我们洮人当做真正的人看。”萧让沉声道,“但郡主你可以做到一件事。” 他紧紧盯着一脸茫然无措的维桑,示意她俯下身,缓缓说了一番话。 维桑一字一句听完,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这夜风给冰冻住了,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要跌倒在地上,下意识道:“你疯了么?” “若是末将疯了,也是被他们逼疯的。”萧让唇角的笑意冰凉,“为了我大洮,为了世孙,我愿为饵,万死不辞。郡主,你呢?” 维桑神情恍惚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将军,声音微微颤抖:“可他,他是无辜的。” 萧让收起那丝冷笑,步步紧逼:“朝堂纷争,乱世之祸,没有人是无辜的。” 维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手用力地攥住了,只是喘不过气来。 府外打更的人经过,寂静的冬夜,敲锣的声响分外惊心动魄,如同雷鸣。而伴随雷鸣的,是屋内侍女惊呼声:“侯爷!侯爷不好走了!” 维桑眼前一黑,软软倒在了地上。 元熙五年元月十六日,洮侯韩壅薨。 三日后,世子妃病逝。 世孙韩东澜年五岁,继任洮侯,时洮地民不聊生,暴乱丛生。 元月二十三日,韩氏在锦州城东门外相国寺进行法事,为亡者超度,嘉卉郡主代洮侯主持。这一日天气晴好,绵延了多日的风雪止了,因这一场盛大的法事,数里之外可闻念经木鱼声,慈悲而柔和。 维桑跪在蒲团上,素衣白裳,轻声默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念珠在指尖一粒粒的滚落,周而复始,身边萦绕着白檀木淡淡的香味…… “……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 不知时光走了几何,这地狱般的七天时间,她头一次感到平静下来。 “郡主。”随侍跨进殿门,俯下身道,“枯荣大师刚刚禅定出关。” 维桑将最后一段念完,方才提着裙裾站起来,“请人通传,就说我想见一见大师。” 枯荣大师的方丈院却是在大相国寺后的碧玺山上,那条通往山上的小径少有人,积雪未化,松枝满地,两侧又是竹影丛丛,清静之极。 走了一炷香时间,方才见到黑瓦白墙的小院。 维桑整理衣衫,轻轻叩响了木门。 “郡主请进。” 偌大的一间居室里,空荡冷清,只在中央放置了两个蒲团,枯荣大师面壁坐着,只露给她一个穿着僧衣的干瘦背影。 维桑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方才盘膝坐在蒲团上。 父亲生前与枯荣大师是好友,常来此处下棋参禅,或许当日,父亲也在此处这般坐着…… 维桑心口一酸,又强自忍住,忽听大师开口说道:“郡主的名讳,是唤作维桑吧?” “是。” “你出生后,侯爷很是高兴,与我商讨取什么名字方才合衬。” 维桑安静听着。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大师叹息道,“侯爷那时说,愿你始终记得这片故土。” 维桑只觉得自己眼间渐渐泛起了水泽。她自然知道父亲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含义,也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期许……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这一趟,她是专程来请教大师的。 “大师,有一件事,我始终困惑无解。大我与小我,皆是爱……又该如何取舍呢?” “这一场人生的漫漫长路,无人可代替你走完。”大师轻声叹息道,“郡主,要如何取舍,你心中已有偏向了。” 维桑心跳漏了一拍,怔怔想着,她真的已有偏向了么? “只是这一路艰难……”枯荣大师顿了顿,“爱不得,生别离……世间的两大苦,郡主,你当真想清楚了么?非意志坚定者,只怕走不到尽头啊。” 她低着头,并不说话,只是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门口,有些恍惚道:“大师,为何……这世上人人都这般苦?” 这一句并非问句,更似感叹,她也没有听到大师的回答,只是轻轻带上门下山。 山路行到一半,身后丛林中有窸窣声响。维桑听得分明,脚步顿了顿,对随侍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眼看他们走远,她才转过身,望着那片竹林,修长的身影缓步而出。 江载初依旧是一身黑袍,一根碧玉簪子插在发髻间,从满是碧色的竹林中出来时,身形修长,只是神容略带了些憔悴与落寞。 维桑静静看着他,心尖的地方,似是被轻轻刺了刺,渗出了一滴血,又渐渐湮灭了。 他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将她鬓间的那朵白花扶正,只轻声唤她名字:“维桑。”声音带了微哑,可见这些日子,他也过得不好。 维桑避开了他的手,目光淡淡垂落在地上。 他的手有些失落地落下来,良久,只闻竹林叶子唰唰拂过,如同雨声。 “维桑,跟我走吧。”他慢声道,声音轻柔,“我不是宁王,你也不是郡主,我们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阿庄呢?阿庄怎么办?”她的声音苦涩。 “阿庄也接走……天下之大,要找能容身的地方,总是有的。”他跨上一步,扶着她的肩膀,迫着她抬起头,“只要你答应我,我们就远离庙堂,再也不用如现在这般受人掣肘。” “江载初,能去哪里呢?”她怔怔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你是大洛朝的宁王、骠骑大将军,你要带着我私奔,又能去哪里?” 他热切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答应。去哪里,如何去,我自然能安排妥当。”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过于激动,江载初略略调整了片刻,“土木关的守将是我旧部,当能放我们出关。在塞外呆上两年,你若想念关内,咱们还能再回来。到那个时候,咱们再去江南,或者回这里,找个地方隐居下来。” 维桑今日一身素白,眉眼亦显得温婉,可是淡得近乎没有颜色的唇,却一字一句地吐出:“你可以不做宁王,可我不能不做这郡主。你我的过往……就这样算了吧。” 江载初怔了怔,唇角反倒扯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韩维桑,就这样算了么?”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的地方,“你问问这里,你能就这么放下么?” 隔着布料,还能感受到那颗心脏,砰砰砰地在跳动,掌心的触觉温热而柔软……维桑忽然想起,阿爹同阿嫂离世前,她都这样抓着他们的手,一样的温热柔软,可他们终究还是走了。阿爹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神看着她,殷殷的带着期冀,或许是在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好好的过下去。而阿嫂……她用尽了力气,将儿子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唇角带着笑意,呢喃着说:“真好……我可以去找他了……” 阿庄终于懂了什么是“死”,小小年纪的他,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徒劳的抱着母亲不肯放开,也不允许任何人将她带走。 她就这样看着侄子,短短的三个月,身边的亲人接连离世……俨然,这个家中,这个侯爵府,她成了最年长的那一位。 没有人可以再由着她撒娇,再没有了。 维桑慢慢抬起头,将眼中的水泽重新忍了回去,她轻声道:“江载初,皇帝让你去驻守边关的时候,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就去了?” 他怔了怔。 “那时先皇刚去世,皇帝不敢做得太绝,你若不愿,没人会逼你。可你还是去了——因为匈奴的祸患一日不除,洛朝子民便深受其苦。所以你去了。”维桑将自己的手从他胸口慢慢抽离,“我自小锦衣玉食,头上簪的一朵花,能抵上普通人家数月的米面银钱——这些是洮地臣民供养给我的,你要我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同你私奔么?” “江载初,我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晶莹的一滴泪就缀在眼角,将要落下之时,她不欲他看见,急急地转身便走。 身后,他并未拉住她,却只低低地说:“维桑,我们只自私这么一回好么?” 他深了一口气,见她脚步踉跄,却并未停下,终于还是抢上前,拦在她面前,“维桑,我不能眼看着你进宫——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多么可怕。” 他闭了闭眼睛,强自压下纷乱复杂的心绪,“我绝不能让你过上像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维桑退开了半步,仰着头,有些仓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惯了他举重若轻的模样,却未见过他,这般的慌乱无措——这个男人,她本已下定决心,同他厮守一生一世,可原来,誓言是这世间最脆弱的东西呢。 “你的母妃很爱父亲吧?那么她在宫中,一定是过得很辛苦。”她的双手用力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在掌心碎裂,“可我不会。我不会爱他,只要讨好他。” 后山烈烈的风中,她的鬓角发丝被掠起,如玉的脸颊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难言的决绝。是真的要失去她了么?江载初恸到极处,竟想仰头大笑,这样的局面,或许便是天意吧? 那一晚,这般急匆匆地将王祜请进了洮侯府,若是能和他聊一聊,事先得知了圣旨的内容,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曾经在战场上,身边战至只剩亲卫,可那是,也不曾如此刻这般绝望! 因为,他心中那样清楚,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元熙五年四月,宁王护送嘉卉郡主入京。 嘉卉郡主守孝不过三月,于情于理时间都太短,最后太后下了懿旨,嘱咐郡主可以先入京安顿下,而后再进行婚礼。 维桑本可以拒绝,最后却答应了。 用阿庄的玺印郑重回复信使后,小家伙扯扯她的袖子,“姑姑,你带阿庄一起去么?” 维桑怔了怔,替他理了理衣冠,“不行。” “可你每次都会带着阿庄……”阿庄低头,泫然欲泣。 “韩东澜!”维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情绪激动起来,“你多大了!还要哭?” 被她吓了一跳,阿庄生生将眼泪吞了回去,怯怯看着她不说话。 她说完便后悔了,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拉到身边,低声道:“姑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读书,赵大人会督促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尽可以问他。” “赵爷爷好凶啊!”阿庄苦着脸道,“每日逼我读书。” “不读书怎么成才?”维桑柔声道,“要听赵爷爷的话。” 赵鼎宇是川洮中书令,深得韩壅信任,如今把大权委任给他,维桑倒也放心。 “姑姑,那你和宁王叔叔去京城玩,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扶着桌面习了会儿字,忽然抬头问道。 维桑安静地想了想,又低下头给他研墨,慢慢地说:“很快吧。” “多快呢?”阿庄不依不饶,“姑姑,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好吗?这样还能赶得及七月回来,带阿庄去看花灯。” 她低着头,又侧了侧身,不叫侄子看见自己的表情,笑道:“好。” 有温热的眼泪轻轻坠落在砚台的墨汁中,一滴,两滴,又辗转轻轻溅开,落在手背上,开出了墨黑的花朵。 阿庄安安心心地重新习字时,维桑终于抬起头,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因为想念母亲,他瘦了许多。 再往后,连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可是怎么办呢…… 这条路这样艰难,她要为了他,坚定的……继续走下去。 元熙五年四月十八日,洮侯在锦州城外送别嘉卉郡主及宁王。 韩东澜尽管才半人高,却穿着着正二品的袍服,似模似样的端了一杯酒在手中,敬给宁王。 宁王俯身接过,一饮而尽。忽听孩童声音,轻道:“宁王叔叔。” 他略略定神,却见小洮侯仰着头,努力踮起脚尖,一脸急切。 他俯下身,凑到他脸边,低声问:“怎么了?” “我姑姑她这些天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她呀!”他急急地说,“她还答应七月回来陪我看花灯呢!宁王叔叔,那时你也要来!” 江载初心中一酸,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她尚未从马车中出来,或许……是不敢出来吧? “好,我会看着你姑姑。”他欲伸手去抚一抚阿庄的头,却又觉得不妥,改为一拱手,“洮侯,就此别过了。” “再会了!”小家伙扬起小手,大声冲不远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喊道,“姑姑,再会!” 四匹骏马并列在车前,忽然有了响动。马车深红滚金烫边的帷幕忽然被拉开,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忽然出现。 维桑听到侄儿的喊声,不顾侍女的阻拦,提起裙裾,冲了出来。 直到站到阿庄面前,她红着眼眶看着他,俯下身,将他搂在怀里。 已经化了极明艳的妆容,眉眼妩媚,脸颊轻红,鬓发如云,她只是紧紧抱着孩子。 “姑姑,你哭了么?”阿庄觉得自己脖子上热热湿湿的,被她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反倒极懂事地安慰她,“别哭啦!七月里你就回来了呢!宁王叔叔会陪你一起回来的。阿庄会很乖的等你们。” 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怀里这个孩子,如今是自己的一切,也是……自己的勇气。 “郡主,出发的吉时快到了。”嬷嬷红着眼睛走出来,提醒道,“宁王和萧将军都在等着呢。该……走了。” 维桑一点点放开了孩子,脸上尤带着泪滴,却勉强笑了笑,对他说:“姑姑不哭了。姑姑只是想,要有三个月见不到你……会想你呢。” “姑姑,我每天写五百个字,等你回来给你看。”这大约是小家伙唯一能想出来、安慰姑姑的话了。 “好。姑姑回来检查。”维桑抬起头,对嬷嬷说,“嬷嬷,烦你照顾洮侯起居……便如同以前照顾我一般。” “我会的。”嬷嬷终于也忍不住,伸手抹了抹泪,“郡主,一路小心。” 维桑站起时,身形微微一晃,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恍惚间抬头看到那张清俊的脸庞,心脏又是被重重的一扯,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扶着她,直到将她送上马车,一直未曾放开,亲手握住帷幕,又慢慢放下。 她的脸终于隐在黑暗之中,见不到分毫。 宁王深深吸了口气,牵住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 “启程!” 春日烟柳中,车队扬起尘埃,慢慢走向东北的官道。 命运的巨轮,也在此刻开始转动。 无人可以逃离。 第5章 辜负 一行人已经在官道上行走了五日。 送嫁的队伍约莫百人,包括随行的十数名奴婢随行,而锦州城防御使萧让将军统领三百名洮军精锐以及宁王亲卫军护驾。 宁王一直行在队伍前列,而郡主则一直在队伍中央的马车中,除了夜间休息投宿,几乎不出来。 “郡主,前边是月亮峡,路颇难走,你看是趁着天还亮着就过去,还是等到索性往回去驿站投宿?” 马车内传来低低的声音:“问宁王吧。由他决定。” “是。” 不多时,萧让回到马车边,“郡主,宁王说今日还是过月亮峡,辛苦一些,怕明日下雨更不好走。” “好。” 维桑坐在马车内,伸手掀开了车帘。 人说洮道难,难于上青天。 月亮峡的名字岁虽好听,可是行走起来,却无关风花雪月的浪漫,只叫人觉得惊心动魄。小路将将够一辆马车通过,往下一望,数十丈下是汹涌奔腾的岷江水,稍有不注意,只怕就会坠入水中。 水是碧蓝碧蓝的,呈半月的形状,这般险恶之地,景色却又奇美壮观。维桑不禁感叹造物的神奇,浑然忘了此路的异常艰难。 马车忽然停下了。 萧让的声音道:“郡主,前边一段路太过狭窄,人人需得下马。我扶你下来吧。” 维桑早已换下了厚重繁复的喜服,穿得也轻便,自己跳了下来。脚下江流滚滚,多看一眼,也觉得头晕。 “郡主小心。”萧让连忙将她往里边拉了拉,又道,“往前走上一盏茶时分,便能重新坐车了。” 远处江载初见到她下了车,目光在她身上凝濯片刻,又淡淡挪开。 景云看着他的神色,知他心中丝毫未曾放下,不禁叹口气,转了话题道:“殿下,这条路只怕得小心,这一路上马贼越来越多,这可是伏击最佳之地。” 他“嗯”了一声,“传令后边,走得快些。入夜之前,务必出月亮峡。” 队伍用一种并不快的速度往前挪动,终于出了最狭窄那段路,大部分辎重也都运了出来。 “哎呦!什么东西?”忽然有士兵捂住额头蹲下去,五指间都是血。 悬崖上开始落下石块,一开始如同细细的冰雹,渐渐变大,脑袋大小的石块滚落下来,转瞬砸中了好几个士兵。 “是山崩么?”维桑被士兵们护在中央,有些胆战心惊问道。 远处一声尖锐的哨声,由远及近,萧让脸色一变:“是马贼!” 话音未落,已经有兵刃响动和惨叫声,从队伍首尾两端传来。 “保护郡主!”萧让大喝一声,唰的一声拔出长刀。 侍卫们开始迎敌,队伍中央数十人护着维桑往前走,想要先走出峡谷。 兵刃交加声音越来越响,马贼竟是来势汹汹,想来是跟踪了这送亲队一路,特意选了这里地形险要才动手。 萧让所带的护卫队亦是精锐,武器又精良,殊不知马贼们装备却很是奇怪,身上那层藤甲衣看似绵软,却是“刀枪不入”,若没有极强臂力,很难一刀砍破。 正是恃仗着身上的藤甲,马贼异常勇猛。身边许多侍卫负伤、倒下,维桑一颗心跳得越来越急,四处张望,却始终没有看见江载初。她愈发焦急起来,连声问:“宁王呢?” 身边的侍卫尚未回答,不知哪里冲出来的一队马贼已经靠近,为首那蒙面的汉子劈头一刀就将那侍卫的脑袋砍下了。维桑真正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残酷的场景,脸上还溅了滚烫的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萧让将她推了一把,她堪堪避开刀锋,只是几茎长发飘落下来,可见那一刀之险。 身后马蹄声传来,维桑来不及回头看,萧让却已经将她腰间抓住,甩给马上那人,喝道:“殿下,护着郡主先走!” 维桑身子凌空而起,又被人拦腰抱住,放在了马前。 耳边只闻呼啸的风声,背后那人的胸膛宽阔,心跳隐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江载初的马术极精,一手控缰,另只手持着沥宽,往斜一劈,将一名马贼斩于马下。双腿微微用力,胯下骏马嘶鸣一声,便往前窜去。 维桑侧身坐在他身前,一颗心犹在猛烈跳动,看了一眼滔滔江水。 他沉声道:“怕的话闭上眼睛。” 她在他怀里摇头。 这一路她都胆战心惊,直到此刻,真正遇到了危险,或许连命都会没了,心中却反倒安定下来。 她的一只手不由用力搂紧了他的腰,忽然听见一声低喝:“闭眼!” 维桑下意识闭上眼睛,耳边听到嗤嗤两声,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心知他又砍了两个敌人,却不知前方还会遇到多少马贼。 所幸江载初的马匹极为神骏,不过半盏茶时间,已经带着两人远离了身后战场,眼见便要出月亮峡。他心中刚刚松一口气,忽见前方人影幢幢,心底便是一沉,心知在峡口还埋伏着人。他若一个人,自然无所畏惧,可是眼下还要护着维桑,心中便有些惴惴。 事已至此,却也不能再退。 江载初清斥一声,维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柄长剑已经入鞘,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支自己从未见过的银色长枪。她怔怔抬头看他,他低头对她一笑,放脱缰绳,将她的脸往自己胸口轻轻按了按,迫着她靠着自己,用身后大氅将她裹起,柔声道:“别看。” 眼见她乖乖闭上眼睛,他长枪指向前方,用力一夹马肚,冲着马贼而去。 江载初的武力自然不可与士兵们同日而语,手中长锋嗤嗤两声,已经砍进了藤甲,挑开了为首两人,马蹄踏过,两侧不断可闻惨叫声,江载初面容不动,黑色长发散落在肩上,眼神坚定锋锐,手起枪落,必将一人挑落。这般的气势如虹,竟将那数十名马贼吓得肝胆俱裂,直欲将他放过去。 马贼中忽然有人大声道:“他身前带着人!” 话音未落,三柄长刀已往维桑身上砍去。 江载初右手刚挑落一人,来不及回枪,眼见刀锋要落在维桑腰上,情急之下便是一侧身,踢开了两柄刀,到底还有一柄,砍在了自己背上。 他咬牙趁着马贼的刀尚未拔出,反手一枪,将那人刺死。 这将军再勇悍,到底也受了伤。马贼们兴奋起来,一个个杀红了眼,口中喊着:“抓住他们,必然是要紧人物!” 维桑本就是侧坐着,颠簸之中身子不断往下滑,她原本攀着江载初的腰,却觉得手上湿漉漉的有些滑腻,鼻中又闻到血腥之气。于是偷偷睁开眼睛,却见到自己一手的血,才知他受伤了。一惊之下,身子更是重重的往下掉,江载初无法,抛开缰绳,用力将她提上来。 这一动作,腰间伤口裂得更大,又是两柄刀同时砍来,他只能用后背去挡,闷闷两声入肉,他倒吸一口凉气,回身长枪掠过,将那两人拦腰截成两半。 趁着这一枪之威,马贼一时间不敢追来,江载初用力夹紧马匹,往前奔去。 他手中操控着缰绳,一路不辨方向地狂奔,直到暮色沉沉,看不清来路。 维桑只觉得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而马不知奔到了哪里,忽然被一绊,两人都重重地摔落下马。地势似乎是由高到地,颇有落差,身子便如同一块石头,不由自主地往前滚下去。 也不知昏昏沉沉地滚了多久,地势渐渐平坦下来,维桑缓了许久方才爬起来。 身上脸上擦破了不少,幸而月亮从云层后钻出来了,借着这抹清辉,维桑在不远处找到了江载初。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穿着深蓝色长袍,血迹也不明显,一时间看不出受了多少伤。 “江载初!”她连忙跪下去,将他的头轻轻抬起来,带着哭意喊他的名字,“江载初!你醒醒啊!” 他没有醒来,她咬牙,借着月光,小心将他后背上的衣料撕开了。 这一撕开,维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他的后背是三道深得入骨的刀伤,皮肉翻卷,可以看到里边筋脉肌理,鲜血几乎用可以看到的速度正汩汩冒出来。 维桑知道自己的手开始颤抖,那么多血……她该怎么帮他止血? 大脑一片空白时,许是吃痛,江载初醒了过来。 回过头,那双眼睛镇地看着她,声线亦是温和的:“你怕么?” 怎么会不怕? 他要是死了……他要是死了…… 维桑怔怔想着,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努力展开一丝笑意:“江载初,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么我努力活着吧。” 维桑慌忙揉了揉眼睛,“你身上有伤药么?” “前襟。”他连说话都开始吃力断续。 维桑连忙从他胸口摸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将药粉尽数倒在那三道伤口上。 这药竟然有奇效,鲜血还在往外冒,可是速度却明显减缓了。 维桑松了口气,眼见他因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心知是药粉起了作用,渐渐镇定下来。又从他前襟处掏了一支火折出来,她四处寻了些干柴,堆拢在一起,试了许多次,终于把这捧小小的火生了起来。 来时那件大氅落在很远的地方,维桑跑去捡了回来,拿牙齿撕咬着,拉成许多一掌宽的布条,跪在他身边替他包扎。 许是因为疼痛,江载初惊醒了,看清她手中的布条,断续道:“草木灰。” 维桑“噢”了一声,连忙拿树枝拨拉出那些刚刚烧成的草木灰,等到凉去,捧了一些小心洒在他的伤口上,这才用布条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略略放心,坐在他身边,小心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拿半幅氅子遮在他身上,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 火光渐渐微弱下来,夜间的树林里颇有些寒意,维桑被他一阵一阵的颤抖惊醒,连忙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掌心只觉得滚烫。她知他失血过多,如今发起了高烧,只怕身上极冷,正要去加些柴火,只是手腕一紧,江载初牢牢拉着她,只是不愿放开。 “江载初,我去添些火。”她俯身在他耳边道,“我不走,我在这里。” 他烧得迷迷糊糊,却听到了,慢慢放开了手。 维桑将火烧得旺了些,回到他身边。明灭不定的火光中,他的眉紧紧皱在一起,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喃喃地说着话。 她靠得近一些,听到他叫着“爹娘”,怔了怔,才想起来,他曾经说过,先帝在与他们母子独处时,从不许他叫父皇和母妃,便如寻常人家那样叫“爹娘”。心中微微一酸,维桑轻轻握住他的手。 胡乱叫了许多声爹娘后,他终于安静下来,似是睡得舒服了一些,只是片刻之后,他又有些不耐地动了动,唤了一声“维桑”。 维桑身子僵硬住,听他一声有一声的喊自己的名字,声音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是在说两个极其重要的字。 阿爹和阿嫂走后,她真的很久没有再哭。 可是此刻,他这样身负重伤,躺在这里,一遍又遍,唤她的名字…… 眼泪一串串如同落珠掉了下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亦一遍遍答,耐心,温柔的,直到怀里那人昏睡中勾了勾唇角,无意识地回握她的手,紧紧的,仿佛有所感应。 浑浑噩噩中,江载初回到了京城。 大洛皇城号称万宫之宫,三座大殿在京城中轴线上依次矗立,气势恢宏至极。他还记得自己曾经从龙首道走至含元殿,足足走了有一个时辰。可如此巍峨壮阔的宫殿,母亲却并不喜欢。母亲出生在江南,自小见惯的婉转秀丽的江南园林,很不习惯这般朱红赤金的宫殿。 父亲独独为她在宫殿的东南角修筑了一个园林,仿造着母亲家中的一切,哪怕这个院落同整个皇宫都格格不入,可只要她喜欢就好。 母亲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更适合嫁入的是江南的富庶人家,而非勾心斗角的皇室。她从不奢求丈夫会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只是早早的央求皇帝,为儿子在江南要了一块封地。 帝国的储君是早早立下的,因为皇后周氏出身名门,种种关系盘根错节,几乎不可能动摇她嫡子的地位。可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动过改立储君的念头。最后当然没有实现,可皇后对他们母子的恨意早已经根深蒂固了。 后来江载初不止一次地想,他们这般恨自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在这人情淡漠、权力至上的皇室中,只有自己得到了父爱的。父亲甚至歉然对母亲说:“我这一生,若还有什么歉疚,便是不能陪着你回你家乡去看一看。” 那时母亲正轻声哄着自己入睡,长长的头发落在自己脖子里,痒痒的,他悄悄张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烛光下,母亲脂粉不施,可是眉梢眼角,淡淡地光华流转,只说:“你有这心,我便满足了。” …… 后背的剧痛迫得江载初不得不从皇城宫殿的梦中惊醒,勉力睁开眼睛,视线望出去还有些模糊,自己正身处一个极破败的屋内,身下垫着的稻草,周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心下一惊,身子微微动了动,只觉得后背要裂开一样,忍不住闷哼一声。 维桑急急忙忙跑来,跪在他面前,急急地问:“你醒啦?” 声音还带着哭腔,又仿佛是如释重负地喜悦,江载初看不到她的脸,心底却是一松,问:“这是在哪里?” 维桑不答反问:“我喂你喝点水吧?” 言罢用一个破瓷片盛了些水喂到他嘴边,小心道:“烧终于退去了些。” “我没事。”他昏昏沉沉的又想闭上眼睛,可旋即又睁开道,“我睡过去多久了?”其实他说完一句话都觉得吃力,却又不想她担心害怕,只能强自撑着道,“他们找来了么?” “嘘……”维桑轻柔地将他的头抬起来,放在自己膝上,“你别说话啦,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再睡会儿吧。” 他闭了闭眼睛,却又摸索着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轻声道:“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维桑轻轻反握住,用哄孩子的声音道,“你睡一会儿吧。” 他还是沉沉睡过去了。 她离他这样近,近到能看清他薄如纸的唇瓣一点血丝都没有,鬓边落下的头发,有几丝拂到了嘴边,她轻轻替他挑开,手指滑过他的脸颊,又停驻了一会儿。 体温已经渐渐下降了。 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三日三夜。说起来,幸好是那匹马后来竟又找到了他们。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放上马匹,又找到了这个已经破落许久的小庙,将他放了进来,总算暂时有了遮蔽风雨和曝晒的地方。 好几次深夜,她惊醒过来,总是忍不住去探江载初呼吸,生怕他就这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就这样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维桑心里反倒安宁下来。 这条路这样艰难且茫然,一眼望过去,她看不到尽头……可若是江载初死了,她反倒不用再纠结了,就这样陪着他一道死了,对自己来说,真的轻松了许多呢…… 胡思乱想的时候,靠着自己那个人忽然动了动,用轻到只有她能听清的声音叫她名字:“维桑……” “我在呢。” “你去找他们,他们,应该也在找你。” 她稍稍将他抱紧一些,微微笑了笑说:“我不去。” “听话。”他动了动,慢慢放开她的手。 维桑安静地抱着他:“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他怔了怔,他怎么能不救呢? 维桑的笑意更深:“江载初,我们同生共死。你能活下去,那么,我也会活下去的。” 他无可奈何地蹙了蹙眉,维桑便伸出手指,轻轻摁在他眉间,轻声笑说:“我喜欢你不皱眉头的样子。” 在她指尖轻柔的力道下,他慢慢舒展开眉头。 他的嘴唇早已裂开了,上边还留着紫红色的血痂,这样狼狈,可她安静地抱着他,又觉得这样温暖。 火焰渐渐灭了下去,维桑小心挪开江载初,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维桑……这附近有水么?”他迷迷糊糊地又醒转过来。 “要喝水么?”维桑连忙跑到他身边。 “附近有水么?”他有些坚持地问。 “有个湖,在不远的地方。”维桑迟疑着说,“怎么了?” “我想下水洗一洗身子。”他半支起身子,脸色虽苍白,可是表情很坚定。 “你疯了么?你才刚刚退烧!”维桑摁住他的肩膀,“不准去。”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地落在肩上,半坐起身子,衣衫已经破烂不堪,俊秀的脸上表情却像个孩子一样,“我要去。” 向来都是她对他撒娇,也没见他这样坚持——维桑一时间有些无措,纠结了许久,终于说:“伤口不能碰水……你若是觉得不舒服,那我帮你擦擦身子吧?” 破庙外,因为白日里下过一阵新雨,空气潮湿,还带着泥土的味道。维桑扶着他走到外边,月色星光十分稀薄,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在很远的地方交叠在一起。 他走得很慢,小半部分的身子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其实那湖水就在不远的地方,可他们走了一炷香多的功夫,才遥遥见到了水光。 偶尔有夏虫的悄鸣声音,却更显万籁俱静。 一步步踏在沙沙树叶上,离那汪湖水越来越近,维桑放开他,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沾湿又绞干,走回江载初身边,“我帮你擦。” 他转过了身,她便小心揭开了后背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借着月光,小心地擦拭。 这几日并未来得及好好替他净身,江载初原本精壮的后背上全是干涸的血渍,不一会儿帕子就染成了暗红色,她便去湖边洗了洗,再帮他擦拭。反复了好几次,终于整理干净,维桑转到他面前,踌躇着问:“胸口我也帮你擦一擦?” 他不能做大幅动作,维桑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触到年轻男人的身体。 和白净虚弱、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们不同,江载初的身体显出军人才有的强悍,哪怕是重伤之后,犹可见结实的肌理。 维桑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抚摸在他腹部的一道疤痕上,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以前受过伤。”他不在意地说,“在战场上,算不了什么。” “肩膀上,胸口那些伤疤都是吗?”维桑怔了怔。 “嗯。”他低低地说。 她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身上伤疤虽多,却没有一道比他背后新受的三道更深更重。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的话……以他的身手,又怎么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 有水泽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凝聚在眼底,酸酸痒痒的几乎要滚落下来,她吸了一口气,想要忍住,到底还是落了下来,热热的滴在自己的手臂上,烙下瞬间的印记。 “傻姑娘,哭什么?”他坐在地上没动,似乎想要伸手安慰她,可又牵动了身体,于是轻声笑,“每个男人的梦想,都是能救下心爱的女人。” 她用力点了点头。 许是因为呼吸不稳,她的指甲轻微地刮到他的胸口,有轻微的刺痛。江载初缓缓地抬起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韩维桑,我问你最后一次。”剑眉之下,他的双目璀璨如同天边明星,也带着一丝难掩的战栗与紧张,“你……愿意跟我走么?” 他的掌心这样炽热,几乎叫她疑心他又开始发热,可他的动作分明又是镇定的,“我想带着你和阿庄离开这里。”他淡淡笑了笑,“天下何辜,苍生何辜,可是……那些和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维桑静静地看着他,年轻男人那样诚挚而恳切的眼神……让她知道,这个世上,如今也只有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送给自己。 她也知道现如今是两人一起离开最好的机会,朝廷认定是马贼所为,不会牵涉到旁人。 一个“好”字就在唇边,她几乎要说出来,可她看着他,目光盈盈,还带着水光,却只是说不出口。 天边的星星渐渐黯淡下去了,眉眼如画,可卷轴上的墨迹已渐渐干涸了,再没有意气风发和鲜活妍动。 江载初慢慢松开她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她连忙扶着他。 他微微弯下腰,笑声哑涩:“我明白了。” 她原本只是扶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地贴近过去,抱着他的身子,带着哭腔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没怪你。” 这几日的担忧与焦虑,终于在靠着他的时候,彻底的发泄出来。维桑伏在他怀里,哭到近乎哽咽,她想和他在一起,可她不能……什么都不能……甚至不能想一想。 “傻姑娘,我虽不能娶你,可向你保证——我会在你身边,离你很近的地方。”他低低地说,“这样想,你会不会好受一些?” “可我要嫁给皇帝——”她犹在大哭。 他却依旧不急不缓地抚着她的后背,“你嫁给皇帝,我会留在京城。不用害怕那里没人认识,我会一直在那里……”他唇角的笑意不变,却又带着淡薄的哀凉,“维桑,你想要做什么,我总会帮你。” “可我是要嫁给皇帝啊!”她在他怀里拼命摇头,“我要给他生儿育女,你看到会难过。”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低低道:“若是有那样一日,你为皇帝生下了孩子,我答应你,我会将他送上帝国最高的那个位置——这样,你会高兴一些吧?”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承诺什么? 他这般不喜朝廷内诡谲争斗、兄弟争权的人,竟允诺她,会将她的孩子送上帝国储君之位……这意味着,接下去的数年,数十年,他都要和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和事周旋,只是为了她而已。 这一辈子,为什么要让她遇到这样一个人,却又不能同他安然走完这漫漫一生? 或许这便是命运吧。 维桑含着眼泪,笑着同他对视:“我不要你承诺那样多……只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他眉眼沉静。 “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喜欢我。”她深深吸了口气,一滴滚烫地泪滑落下来,“不值得。” “不愿嫁给我,还不许我心中记挂你么?”他深深地凝视她,几不可闻地叹气,“维桑,这件事,我也许做不到。” 这一晚后,江载初身上的伤一日好似一日,也不再整日昏睡。只是维桑颇为忧心的是,他们两人如今在这小小的山谷中,整日吃些野外采摘的果子——这些东西,又怎能助他恢复呢?她有些发愁的将刚刚洗净的一袋果子放在江载初面前,“我本想看看湖里有没有鱼,可又抓不着……” 江载初看见她打湿的裙摆,脸色沉了沉:“你去捉了?” “没有——”维桑抬头看见他的脸色,忙说,“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出事……” 他的表情略略和缓了一些,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关外时,受过比这个还重的伤,那时连果子都没得吃,水都没有,还不是熬下来了?” “就是你胸口的伤吗?”维桑怔了怔。 “嗯。”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同我说?” “说给你听让你担心么?”他淡淡一笑,“又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谈谈说说之间,他便又有些精神不济,倚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维桑正在拨弄柴火,隐约听到远处的车马喧哗声,下意识望向江载初,他果然甚是警醒,已睁开眼睛,低声道:“我的剑呢?” 维桑将沥宽递给他,又扶他站起来,眉眼间一片平静淡然。 “你不怕?”他站在她身前,微微笑道,“若是马贼追来的话。” “不怕。若真是马贼,你重伤不敌的话,请你让我先走。”她安静凝望他。 他牢牢握着她的手,安然一笑:“好。若是那样,我随后就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恋恋看着他的眉眼,笑:“总之,我要走在你的前边。” “好。” 他的长剑指向地上,垂眸敛目,维桑却能感受到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寒意。 维桑忍不住向远处望去。 凌乱的马蹄声中,还有盔甲武器轻轻敲打发出的声响。 为首那人奔近,翻身下马,表情如释重负:“宁王,郡主!” 是亲卫队的侍卫长——马贼已经被肃清,而这七八日他们一直在四处搜寻他们的下落。 江载初慢慢将长剑入鞘:“起来吧。大家无事就好了。” “请宁王和郡主随属下一道回去吧。” 维桑一颗心终于重重坠落下去。 这一日终究还是会来的。她同他安静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山谷,也终究会被人找到。 她那样果决地拒绝他私奔的提议,可到了这一刻,原来,心底还是难过,无以言说。 江载初微微侧身,看了她一眼,将她此刻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伤口忽然间又痛了起来,忍不住低声咳嗽。 她连忙伸手去扶他。 他却避开了,维桑忽然明白过来,他已在避嫌。 侍卫上前扶住了江载初,他正要跨出庙门,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生火用的柴木是哪里来的?” 维桑怔了怔,却没有回答。 他们全家皆笃信佛教,可她……竟然为了他能取暖,劈开了寺庙中原本供奉的木佛。江载初微微叹息了一声,脸上骤显温柔:“你不该这样做……” 她从他身边走过,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想,总有一日,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有报应的吧。既然总要有报应,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大队人马候在谷口,见到他们找到了宁王与郡主,不由欢呼起来。 景云双目微红,跪在江载初面前,低声道:“殿下,是景云没用。” 江载初将他扶起来,简单一个动作竟也出了薄汗,只道:“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景云又看了维桑一眼,却见她正踮起脚尖,有些焦灼问:“萧将军呢?” 景云脸色一僵,沉声道:“郡主,萧将军他……他带队全歼了马贼。” “这我知道,可是他人呢?受伤了么?”维桑皱了皱眉,“他在哪里?” 景云低下了头,“萧将军他……力战殉职。” 维桑身子微微摇晃一下,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大约是要开口反驳,可最终,她伸手扶住了车辕,轻声问道:“他……他的身子,如今,在何处?” 那一场战事已经是十几天之前了,景云还记得萧让血染甲盔甲,刀口卷刃,渐渐力竭不支。随后被马贼的尸身往后一带,便一道滚落进了万丈悬崖。 景云当时奋力往前一抓,却也只抓住了他衣角的下摆。 看着维桑此刻的脸色,他着实不敢再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踌躇着看了江载初一眼。 “尸骨无存,坠下悬崖了么?”维桑闭了闭眼睛,声音微哑。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维桑深吸了口气,转而走向西方,远远望着月亮峡,怔怔看了许久。 “郡主……”景云刚开口,却被江载初止住。 他只是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轻声叹道:“让她静一静吧。” 一直站到了天黑,整队人马都在无声地等待,偶尔有马匹嘶鸣声,更显得天地寂寥。 维桑终于转过了身,轻声吩咐:“走吧。” 景云扶着她上马车,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却察觉不出异样,只是眼眶红了一些。他心中担忧,忍不住便道:“郡主……” “我没事。”维桑脚步顿了顿,勾起一丝微凉的笑,“此去京城,路途遥遥。萧将军……他能留在故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只觉得她的语气这般冷静,又这般苍凉,仿佛一盘冰水,将自己也浇得彻底。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宁王已经换好了伤药,却并未进马车,只是遥遥望着这里,目光虽然克制,却难掩关切。 眼见这个惨淡的结局,景云忽然觉得维桑说得没错,“此去京城,路途遥遥”,对于所有人而言,是真的,都不是一件好事。 回程异常的顺利,二十日之后,车马便已经进入京都郊外。 这一日已是傍晚,车队在驿站中休整,遥遥已看望见京城巍峨城墙。 维桑刚下马车,见江载初走来,动作顿了顿,问道:“殿下,明日便入城么?” “郡主且在此处安心休息,陛下已派遣了禁卫军来此处看护,择日便能入京。”他的目光极为有礼地落在她眼睛与嘴唇间,“我这便回宫中复命,就此别过了。” 维桑一手已经扶在车辕上,只是手指却不经意间抓紧了。 这些日子,他们不曾说话,不曾目光交错,可她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如今,他到底还是要走了。 她忽然油然而生起恐惧,目光不由自主抬起来,半晌,方才低低道:“宁王,你的伤可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他安然对她一笑,转身要离开之前,薄唇却轻轻一动。 她看得很清楚,无声地,他对她说:“别怕,我在你身边。” 快马疾驰回到自己府上,沐浴后换上官服,宫中内侍已经在宁王府候着,一见便笑道:“殿下,陛下和太后可一直等着您呐。” 江载初恭敬道:“烦请公公领路,本王也急着入宫面见圣上与太后。” 宁王赶至宫内,皇帝正在紫宸殿用晚膳,一见他便搁下象牙箸,笑道:“回来了?” 他丝毫不敢怠慢,依着仪礼跪下磕头,直到皇帝亲自来扶他站起。 “皇弟这一去可清减了许多。”皇帝拉着他的手,仔细端详,叹道,“我听闻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马贼,还负了伤?” 宁王含笑抬头,“陛下,所幸无事,马贼已被全歼。郡主亦是安好。否则臣弟便是有负所托。” “来来来,先和朕一道用了晚膳。”皇帝拉着弟弟的手坐下,“一会儿再让御医看看伤处。” 宁王推让了一番,便在皇帝下首坐下,刚刚落座,忽然想起了什么,重又站起,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事物,双手呈上,低头恭敬道:“陛下喜得麟儿,臣弟寻来寻去,只有这块古汉玉能作贺礼。” “改日让妍妃将你侄儿抱来。”皇帝眯了眯眼睛,眸色中掠过一丝光亮,笑道,“你还没见过呢。” “那敢情好。”宁王笑容未变,“太后身子可好?” “你与朕用完晚膳再去看她吧。”皇帝笑道,“这一年在洮地,可有历练长进?” 宁王怔了怔,似是挣扎了许久,方才道:“陛下,臣弟有罪。” 他重又跪下,额头磕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弟擅自将税率由四抽一改为五抽一……如此胆大妄为,请陛下恕罪。” 看着宁王匍匐在地的身影,皇帝脸上已经敛去了笑意,只余下冷冷的眸色,良久方道:“起来吧。这事原也怪不得你,如今川洮马贼横行,连你的车队都敢劫持,可见那些贱民横行枉法,嚣张到何种地步。” 宁王依旧伏地不动。 皇帝唇角勾着一丝讽刺的笑,站了起来,慢悠悠道:“我听闻,宁王为了救郡主,身负重伤?” “郡主亦是臣弟的皇嫂,便是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安全。”宁王平静道。 皇帝狭长的眸中闪动着残酷的笑意,轻声道:“载初,你是我大洛宁王,又岂是川洮的什么郡主可比?”他顿了顿,含着笑意道,“若非为了此刻大局着想,朕又怎会同她联姻?你也知那里的贱民,只怕连廉仪礼耻都未知。” 宁王身子依旧一动不动伏着,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波澜:“是。” “再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先起来。”皇帝拉起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先时还有人提议,让你娶了那郡主,朕思来想去,就你一个弟弟,如何能让宁王正妃被一个蛮夷女子占去?” 宁王深邃的双眸依旧静静看着皇帝,没有什么表情,却黑亮得瘆人。 皇帝莫名得觉得有些发慌,顿了顿,依旧将那番话说完:“朕寻思着,还是将那郡主送到后宫吧,左右蛮夷女子,朕便关她在冷宫一世又如何?” 他话锋一转,“依你看,这嘉卉郡主倒是如何?” “臣弟与她并无多少接触,样貌倒是工整,仪礼也齐全。”宁王淡淡道,“她如今在驿馆,陛下不知打算何时将她迎进宫?” “已让人算过吉日,便是六月十六吧。”皇帝眼神愉快,又杂着几分恶毒,“只怕到时还得辛苦皇弟,为朕主持仪式,将她接进宫内,也算有始有终。” 他似是在刻意强调“有始有终”,宁王略略低下头,双手在袖间用力握成拳:“臣弟乐意之至。” 是夜,周太后亲自到了紫宸殿,皇帝刚刚散食回来,忙扶着太后坐下,笑道:“母后怎得亲自来了?” “宁王刚来看过我。”太后慢慢道,“你如今打算如何安置他?” “现在京城呆一段时间吧。”皇帝轻描淡写道,“过一阵或许会遣他去关外。” 太后沉吟片刻,“你要他负责筹备六月十六的婚事?” 皇帝嘴角难以克制地溢出一丝笑意:“母后,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娶那蛮夷女子?” 太后看着儿子,眼角笑意一样在闪烁。 “他既然钟情那个女子,我便要他知道,这天下的一切到底是谁的!”皇帝越想越觉得舒畅,“母后,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快意。” “你高兴便好了。”太后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肩膀,笑道,“只是也不可逼他太急,凡事总要留个后手。” “儿臣知道。” “六月十六的大婚,日子会不会急了些?”太后又道,“我这心里,总觉得太过仓促了。” “娶个蛮夷女子,不过是叫那里看看朝廷的心意。左右韩壅已死,如今洮侯不过是一孩童,朕自然有办法掌控那边全局。”皇帝漫不经心道,“母后你且放宽心便是。”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皇帝迎娶嘉卉郡主。 近一个月的时间,每日都有宫中女官来教维桑礼仪,不厌其烦的让她记住繁复的过程。 “明日一大早,宁王便会来接郡主入宫。”女官笑道,“郡主今晚最好将这些再温习一遍。” “宁王?”维桑回过神,“宁王来接我?” “郡主不知是宁王在替陛下筹措这场婚事么?” 维桑双手不自觉得抓紧了裙裾,茫然摇摇头。 “总之,今夜郡主早些睡,明日可累呢。” 入宫前的最后一夜,维桑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左右是睡不着了,她索性坐起来,命侍女挑亮了灯,研了墨,在纸笺上写字。 写了一张,又烧掉;再写一张…… 不知不觉,屋外已有了一丝天亮。她从容搁下笔,躺回床上,过不了多时,却有侍女进来,轻轻唤起了她:“郡主,该起了。” 她坐了起来,任由人打扮梳妆,换上凤冠霞帔。 这一身大红喜服,皆是从锦州带来的。 阿嫂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帮她准备嫁衣,那时她还不知自己会嫁给谁,阿嫂却绣得极为用心,红色丝线中并着织金,华美秀丽。她那时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前襟的凤凰拖着尾翼,昂首欲飞,美不胜收。阿嫂亦是满意的笑:“将来我们维桑会是最美的新娘子呢。” 维桑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又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凤凰,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眼中水泽要漫出来。 “新娘子可哭不得。”侍女笑着替她擦去那丝润湿,“郡主,咱们出去吧,宁王殿下已经到了。” 凤冠上的珠帘隐约遮挡了视线,她便顺从地扶着侍女的手,走至门外。 肃穆而庄重地迎亲队伍,大约皆是皇帝的禁卫军,一色银色铠甲,头盔上系着红缨,初晨雾霭中,壮阔至极。 队伍的最前边,是她熟悉的身影。 宁王以玉冠束发,腰配玉剑,深紫朝服上金龙张牙舞爪,衬得身姿挺拔修长,面容英挺。他翻身下马,亲自来扶她:“郡主,请上车。” 她立在原地不动,良久,方才把手放在他手中。 他能察觉到她的手在微颤,一颗心失律片刻,终究还是稳妥地将她带上车。维桑甫一坐定,就伸手撩起眼前珠帘,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合礼仪,可是此刻……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江载初尚未离开,她触到他深邃的眸色,一颗心忽然砰砰乱跳起来,心底是难以描述的软弱与混乱——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他能读出她的心意,却只是掩饰起那丝黯然,放下了车帘,深吸一口气,喝令:“启程。” 一路行至皇城,车队行过丹凤门,最终停在了含元殿前。 文武百官皆候在龙尾道两侧,看着宁王下马,扶下这位来自川洮的郡主。 这也是维桑第一次见到这般壮阔的宫殿。 大洛朝五代帝王修筑的宫殿,在这晨辉中,一眼竟难以望到尽头。所谓九重宫阙,千宫之宫,那种气吞万里的气魄,一时间令维桑屏住了呼吸。 “郡主。”宁王低低提醒了一句,“陛下与太后皆在含元殿。” 她的目光从气势逼人的含元正殿上挪开,低低说了句:“好。” 他小心走在她身侧,引着她走上龙尾道,身后是长长的礼官队伍。 龙尾道两侧站满了官员,维桑用眼角余光望去,只见乌泱泱一片,各色官服,各色陌生面孔,有些恍惚。 “你看右首那个年轻人,便是元皓行。”许是为了缓解她此刻的紧张,江载初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维桑不为人知地偏了偏头,目光恰好与那年轻人相撞。 身上仿佛有清凌凌的水流落下来,她的脚步顿了顿。 元皓行……明明年岁并不大,为何这双眼睛这般锋锐,仿佛能刺破自己的心事?维桑心中一惊,尽量从容着转回目光,不经意落在江载初所配的剑上,想了想,方道:“你腰上配的是何物?” “婚礼用的礼器。”他答道,“是把玉剑。” “我进了含元殿,你……你会陪着我么?”她只觉得手心渐渐潮湿,眼前这未知的一切,忽然令她升起惧意。 “我会在。”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秀丽的侧颜,嫣红的薄唇,以及秀挺的鼻子……他一直刻意不在想,今日她穿着嫁衣,是多么美丽……而他陪在她身边的时光,却只剩下这数十步路而已。 他要亲手将她,送至皇帝身边。 从此深宫幽幽,再难相见。 “你会在哪里?”她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你和皇帝之间。”他胸口一片透凉,“只要你抬头,我便在那里。” 郡主入殿,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稍稍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苛刻地又一次从头至尾打量维桑,最终停留在她珠帘后隐约的五官间。虽然已经听王祜说起过,可是眼前这穿着嫁衣的少女,竟是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秀美。她的目光透过那些玉珠,有些羞怯,亦有些安静地同他对望。 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皇帝心中一喜,安然坐着,将目光落在了她身边的宁王身上。他并没什么表情,比起往日,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唇角笑意加深了数分,皇帝招来身边内侍,低低吩咐了一句。 两侧官员们鱼贯而入,礼官开始宣读诏书,待到宣读完毕,文武百官皆跪下,齐呼万岁。 皇帝慢慢站起来,走向维桑。 维桑亦是伏在地上,这针落可闻的殿中,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砰砰直跳,就连脑子也是恍惚着的,一副又一副凌乱的画面四散飘逸。 杏林中和他初遇,深夜的锦州城他拉着自己疾驰在小巷中,大雪纷飞的那一晚,他低下头,温柔的亲吻自己…… 可那些往事之中,大哥、父亲、阿嫂,却一个接一个的走了……战场枉死的兵士,流离失所的难民,卖妻鬻子的族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正在走向自己的男人! 维桑伏在地上,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情爱那样渺小。 纷乱的思绪中,最为明晰的,是肩上的责任,和铺天盖地的恨意。 她偏过头,静静等了片刻——果然,宁王感应到她的目光,亦轻轻抬起头,眼神似在无声询问。她的面容平静,只是暗暗用力咬破了舌尖,血腥的味道霎那间充满了口腔,心中无声地滑过三个字……对不起。 终究冲他甜甜地笑了笑,红唇轻动。 江载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全身的热血涌上了脑海,淹没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百官之中,看到这细微动作的,只有元皓行。 他心中滑过一丝疑虑,照理说,在这样的典礼中,他们不该这般眼神交汇。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却见皇帝已经站在了郡主面前,笑着向她伸出手:“郡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嘉卉郡主慢慢直起身子,顺从地将手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牵起了她的手,转向众人,笑道:“众卿平身。” 百官纷纷起身。 当此时,宁王亦站了起来。 皇帝与郡主离他只有三步之远。 他大步跨上前,刷的抽出了腰间玉剑。 因入殿之时,百官皆是搜过身,不许携带武器,宁王身上配着的玉剑因是礼器,玉质脆弱,自然没想到会成为此刻的凶器。 ——这个举动太过意外,人人怔住,只呆呆看着中央立着的那三人。 宁王一把推开了郡主,径直将那把剑插入皇帝后背。 凌厉至极的冷风划过,皇帝下意识的往旁边一闪,堪堪避开,肩上龙袍却已经划破。 他看到宁王赤红的眼睛,以及周身散发的戾气,大喊起来:“救驾!” 禁卫军这才反应过来,抽出兵器从殿门口奔来。 只是含元殿宽敞之极,他们奔来也需一段时间。大殿里一片混乱,皇帝身边的内侍颇为机灵,拿着手中拂尘重重格向宁王手中玉剑。 卡啦一声,玉剑裂开成两截。 宁王只是冷冷笑了笑,反手一掌将那内侍击得飞开,跨上一步,终究还是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着这个陌生人一般的弟弟,身子开始发抖:“你——你要做什么?” 宁王恍若未闻,双目赤红,神色极为可怖,右手用力,将手中碎裂的玉剑,嗤的一声,插入了皇帝的胸腔。 皇帝的身子抽搐了数下,口中喷出一大蓬鲜血,顿时软倒在地上。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太后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而江载初刺出那一剑后,只是呆呆站着,任凭禁卫军将他拿下,竟是没有挣扎反抗。 他双目中的赤红已经渐渐淡下去,心头那股邪火也被浇灭,只剩下茫然。 刚才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看到维桑的眼神,耳中听到低低的咒语声,他便立刻抽离出了所有的意识,自己做过了什么? 御医已经赶了过来,查看了片刻,站起颤声道:“陛下……归天了!” 江载初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的血迹,地上碎裂的玉剑……是自己杀了皇帝? 窒息感一层层浮上来,最后涌成巨大的浪潮,将自己席卷其中。 他又怎么会中了邪一般,以手中玉剑弑杀皇帝? “中邪”…… 脑海中浮现这两个字,像是被一把锋锐至极的剑刺进了心脏,江载初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找维桑。 她已被侍女扶起,站在禁卫军身后,唇角嫣红,眼神却同他一样,有些恍惚。 韩家是巫蛊世家,进京,遇袭,重伤,痊愈,弑君…… 仿佛有一根丝线将这一切串接起来。 她一次次地说对不起他,原来如此—— 那把无形的剑又被深深送进去,锋刃狠狠的绞动,将一颗心碾成血肉模糊的肉泥。 他那样信任她,心甘情愿地,将一切都给她。 可原来,她一直在欺骗他。 这个陷阱,是她亲手挖下的。 她要他杀了皇帝,这样不会有人将这一场滔天之祸怪罪在洮人身上…… 她要他……背弃一切,要他将这个帝国推入四分五裂的境地。 这就是他倾心相爱的女子! 他最后一次望向她。 她的眼神终于抬起,与他交错,没有笑容,脸颊上分明带着脂粉,却神色苍白如同白纸。 没有解释,没有心虚,什么都没有,只有茫茫的一片,死气沉沉。 悲恸到了极致,江载初只想仰头大笑,可是浑身再没有半点力气。他喉间微微一甜,呛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眼睛。 朝堂上寂静无声,人心惶惶六神无主,阁老重臣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来主持这局面。 直到元皓行越众而出,走至丞相王廷和身旁,低低说了两句话。 王丞相回过神,走至众人面前主持大局。先令禁卫军将宁王押入天牢,又命御医看护太后,将嘉卉郡主与一众女眷送入内殿。 朝堂上留下数位重臣,不过半个时辰,洛朝便推立了最年幼的皇帝。 五个多月的皇子江希逸被立为新帝,由母亲妍妃、太皇太后辅政,即日登基。 解决了最重要的帝国子嗣问题,便是如何处置宁王。 后世将这一场议事称为“元熙密议”,参与者皆是当时朝廷上分量最重的官员。他们推立了新君后,独独在如何对待弑君的宁王问题上,两派意见相持不决。 元皓行淡淡道:“诸位大人,新帝已立,宁王众目睽睽下弑君叛逆,决不能留着。理应快刀斩乱麻,即刻在狱中赐死。” 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之中,刺啦一声,激起强烈反应。 “宁王敢这般当中行刺皇帝,又怎么会全无准备?” “冒失杀了宁王,只怕他西北旧部不答应——便是在京中,景家与他交好,又如何会袖手旁观?” …… 愈是讨论,便愈发没个结果出来。待到最后,元皓行皱眉道:“我倒觉得,这次行刺,像是宁王随意为之,并无精心准备。”他顿了顿,“此刻宁王旧部尚未动手,若能一举将他杀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待到他们想到营救之法,才会天下大乱。” 一众官员皆是持重之人,商议之后,依旧决定将宁王押在天牢中,待一一收缴了宁王旧部的兵权,再移交给大理寺行,依律处死。此外,嘉卉郡主尚未同皇帝成亲,突遭变故,亦不能视作后宫皇帝家眷,便送回原先驿馆处,再做处置。 元皓行后来无数次想起,若是这一场廷议,洛朝大员们听了自己的建议,史书便会沿着另一个方向书写。可惜,那时自己资历尚浅,人微言轻,终究还是改变不了这个时代的命运。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晚,数千黑甲武士强闯天牢,劫出江载初。 事发后被软禁的景云从家中偷出城防鱼钥,在南门同众人汇合,拥簇着江载初出了京城,一路南去。 景家家主是景云的伯父景贯,亲向新帝与太皇太后请罪,并率禁卫军出城追击。 彼时元皓行站在城门口看着那支远去的军队,却轻轻摇头,心知已经来不及了。 宁王回京前,皇帝特意将他的旧部打散,以防他拥兵自重。帝国全境,遍布那时的西北军。却不曾想,这样一来,却方便了他出逃至南方自己的封地——因这一路上,皆能遇到旧部,也能不断的吸纳新军。 乱象已成,再无可挽回。 已近七月,元皓行却觉得有些寒意,他静静看着城墙远处飘忽不定的云彩,忽听侍卫来报:“嘉卉郡主受了惊吓,在驿馆病逝。” “已死了?”元皓行悚然一惊,他心中还有许多疑团,还想要问问那位郡主。 “太皇太后说她不祥之人,尸身已经火化了……” 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重又望向远方,想起那一日自己向皇帝建议由宁王迎娶嘉卉郡主。皇帝本已同意,未知周景华在一旁轻轻笑了一声。 皇帝同元皓行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元皓行道:“周大人有何高见?” “不,不……”周景华连忙直起身子,摆手道,“我同陛下想得一样,陛下了却一件心事,宁王也称了心呢。” 皇帝脸色微微一凛。 周景华却用闲话家常般的语气道,“我离开锦州之前,倒是见过郡主。那时宁王还未赴任,却已认得郡主。他们言谈举止间,颇为亲昵。若是陛下赐了这段美满姻缘,宁王倒是能遂了心意,可喜可贺。” 元皓行在旁听着,心底咯噔一声,慢慢去看皇帝脸色。 皇帝倒笑了:“宁王喜欢上的姑娘,朕倒是有些好奇。” 周景华忙道:“听闻宁王就是为了讨好这位郡主,才将洮地的税率一减再减。” 皇帝依旧在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闲闲一笑:“指婚的事不急,容朕再想想。” 元皓行跪安后,同周景华一道出了后殿。 走至宫门口时,年轻人狭长明亮的目光落在身边同僚洋洋得意的脸上,却冷冷笑了笑:“周大人果然好机锋。”言罢,也不等他反应过来,径直掀开轿帘走了。 那个时候……虽觉得周景华嘴脸无耻了些,皇帝小心眼了些,却也决然想不到今日这个局面。 若是能预料到,真该感叹一句,喜事变为丧事,真正是世事无常。 元皓行眯起眼睛,雾霾中皇城的巨大轮廓如同在海市蜃楼中沉浮,这样愈压愈近的风暴中,这个年轻人很清楚,洛朝最为艰难的年代,即将到来。 第6章 引狼 长风城外,已是深夜。 维桑在营账之中,听着远处战鼓擂动,忍不住翻身起来,轻轻撩开了幕帘。 主账灯火通明,将士往来不绝。许是洛军要有大动作了。 维桑靠在榻上,稍稍闭了闭眼睛,此时江载初应该接到薄姬了吧?那么,他也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云说得很对,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至于阿庄,他如今已经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维桑抱膝,裹紧了身上的锦被,心底的寒意一阵阵泛上来,最终涌到喉间,变成一长串难以克制的咳嗽……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药吞下,帘外忽然有一道清润男声:“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维桑连忙起身,检查了衣着,方道:“大人请进。” 元皓行依旧是一身白衣,轻袍缓带,虽忙碌至深夜,却精神奕奕,并无倦色。 “大人夤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难得月朗星稀,又听闻郡主未曾入睡,便来闲聊一二。”元皓行极有礼貌道,“郡主可愿奉陪?” 维桑伸手拢了拢鬓发,笑容温婉:“自当奉陪。” 两人皆在案边坐下,元皓行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元某心中着实被一件往事困扰,费尽思量,却始终不得其解。” “元大人这般聪慧之人都难以想通,只怕维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当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洮便认识了宁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并无谬误,宁王早已钟情郡主?”元皓行深邃双眸沉沉落在维桑脸上,笑道,“时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怀吧?” 维桑静静听着,却不置可否。 “当年含元殿上弑君一剑,元某事后辗转思量,都觉得太过意外。宁王擅深谋,且内敛稳重。他若要杀先帝取而代之,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下,以玉剑击之。此法太过意外鲁莽,若是不成,宁王被擒,毫无退路。” 维桑略略低下头,唇角笑意轻忽:“大人焉会不知一个道理,富贵险中求胜。宁王若是不冒险,又怎么能一击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时朝廷势力此消彼长,暗流涌动,先帝、宁王自然各自有其拥护者。宁王若是险中求胜,就必然布好下招,绝不会任由禁卫军将他押入天牢——须知即便在天牢中呆上半日,也有被杀的危险。”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我元家世代在洛朝为官,多少也有些人脉和暗线,郡主大婚前几日,并无收到任何宁王不轨的线报,若说筹谋这样一件大事,却没有丝毫痕迹,我却是不信的。” 江载初曾在天牢中呆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时,他已被严刑拷问,那样强悍的性子,竟也晕去了好几回……维桑是头次听元皓行说起,怔了怔,眉宇间滑过一丝不忍,却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么或许便如大人所说,或许宁王心中喜欢我,因我要嫁给别人,心中一时不忿罢了。” “这个说法元某也曾想过,可郡主或许还是不了解宁王。以他当时在朝廷的地位,因在关外大败匈奴,声名威盛,手中权势更是煌煌,先帝虽然同他不睦,真正要为难他,却也是颇难——宁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来京城路上,大可寻个借口,与你远走高飞也不是难事。可他偏偏将你安然送来了,可见当时并非意难平。” 维桑依旧不语,神色平静,唯有长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宁王并非是一个会因一己之私,陷天下于大乱之人。他会这样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对宁王评价如此之高。”维桑轻声道,“只是三年前弑君那一剑,内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问他自己了。” “若有机缘,自然是会问一问的。不过元某后来想了想,新帝登基,宁王反出,洛朝乱局已成……这样的局势中,唯一获益的,便是洮地了。”元皓行悠然道,“这三年,朝廷颇有些自顾不暇,若我记得不错,只怕洮地税赋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维桑身子微微一颤。 “若是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宁王弑兄,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倒的确没有人再想到曾有这么一件郡主入宫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会再迁到川洮去。” “再者,我辗转找到了那柄玉剑。那把剑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宁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鲜血。” “过了近一年时间,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宁王吐出那口血——鲜红一如当日吐出之时。问过了巫医,方才知道宁王当时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蛊毒。” 维桑霍然站起,冷声道:“大人心中既有决断,何必又来问我?” 元皓行依旧坐着,心平气和道:“郡主这般反应,元某心中便更确定了。” 维桑缓缓坐下来,“这件事过了这么久,元大人追究还有什么意思?” 元皓行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断的一切无误,时隔三年,宁王竟不杀你,可见郡主在宁王心中所占分量。” “大人想要以我来跟宁王交换?” “若说要交换什么,元某总得先弄清我手中筹码的价值罢……” “大人可知我本有机会逃跑,却心甘情愿被抓?”维桑眉眼舒展,如愿以偿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丝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压低声音道:“大人或许不知道,很快,我对你来说,便没有丝毫价值可言了。” 元皓行念头转得极快,“郡主想要寻死么?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维桑只觉得喉间一阵微痒,不由重重咳嗽出声,这一阵咳嗽远比之前的都要厉害上许多,听得元皓行微微皱眉:“你可是着凉了?” “稍稍有一些,不碍事。”她的面颊略有些潮红。 “郡主还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会让军医给你看看。”他终于站起,径直道,“不日大军便要启程,郡主于我大有用处,身子还是要保重。” 虽然在长风城下不过一日,维桑却已看出来,洛军并没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调整战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这长风城了?”维桑皱眉问道,“我本以为你会强取而下,直捣他的后方。” “你我能想到,江载初怎会没想到?”元皓行悠悠道,并未有瞒着她的意思,“我猜宁王在后方给我拉了好几条防线,只怕一跨过长风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来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元皓行双手负在身后,深深看了维桑一眼:“倒也不用瞒着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赶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围。可我偏不。” “他要先发制人,我便让他先。”他唇角溢出笃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这边,只要拖住小景将军就行了。” “小景将军?”维桑眉头皱得更深。 “哦,你还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帅是景贯将军。也是景云的伯父,景云的兵法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如今,景将军已经率部出发,前去截击景云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只要景云被拖住,那么宁王那边,便是,孤军无援。” 原本以为渡过禹河时会受到守军阻拦,未想到数万士兵默不作声地过了河,未见一个敌军。即便这样,连秀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水岸边是低洼之处,为防敌军留有伏击,他早已四散开骑兵侦查,此刻纷纷回报安全。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灭了几队无意间撞到的人马,并未打过一场真仗,这让连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马至江载初身侧,问道:“将军,要休息片刻么?” “全部渡河了?”江载初的侧脸掩在头盔内,并不见什么表情。 “是。” “上马!出发!”他握紧缰绳。 “上将军……” 江载初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随意一个眼神,连秀心里却打了个突。昨晚没有接到那位韩姑娘,他便觉得上将军有些变了,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上将军,我觉得——” “你觉得一直没有遇到敌军阻拦,有些古怪什么?”他的语气冷静敏锐。 “是。” 江载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觉得古怪,我们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边就是重镇永宁,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将军,你是说……要攻克永宁?”连秀眼睛一亮。 永宁是京师最后一个屏藩护卫重镇,他们固然能从一旁的崇山峻岭中绕过,直插京师,只是这样未免要多花上好几天。如今,上将军若决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宁,便意味着……他们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军,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踪。 “若是两日之内能攻克永宁,消息传到朝廷,太后和周景华知道我离他们不过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来勤王。”江载初话锋一转,“只是我不知道,关宁军能否在两日之内,将永宁拿下?” 对于以骑兵速度告诉、习惯快速剿灭对手为优势的关宁军来说,长时间的掩饰自己、不与敌人交锋,显然太过憋屈了。连秀一听这话,热血涌上,翻身下马后单膝跪地:“关宁军必不负使命!” “起来吧。”他挥了挥手,目光眺望北方,仿佛站在此处便能望见那久违的皇城。 江载初长抒一口气,大战在即,心中却带着轻微的茫然与失落,——若是真的有一刻江山入怀,又如何呢?君临天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么? 耳边兵马喧嚣将这一瞬间的寂寥冲散了。战旗高悬,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脸正往前奔袭而去。江载初看着他们,是他带着他们踏上了这个战场,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在一场场战事后,或许再不能回到故土。 所以,他曾许给他们的荣华与荣耀,他会带着他们,一一兑现! 两个时辰之后,关宁军先锋已经抵达永宁城门之下。 骑兵们无声蛰伏在城南的小丛林中,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觉得有些诡异。 已是宵禁时间,士兵们正要关上城门,但是依然有人拖家带口地从里往外出来,人流中还有许多板车,上边似乎放着全部家当,倒像是出城避难。 队伍缓缓从中分开让出一条路,江载初骑在马上,远远眺望青黑色的城池。 “上将军,他们这是知道要打仗了吗”连秀不解道。 江载初静静看着城门,“如果知道我们过来,他们就会往北边逃,而不是聚集在南门。” 城门那边起了争执,大约是士兵们强行要闭门,而后边的人流却还在往前,一时间不肯罢休,哄闹起来。 连秀扬手招来了一个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便换上了随身便服,混迹在人群中,往前去了。江载初看着那名斥候的身影渐渐远去,心底莫名起了一丝不安。他俯下身,轻轻摸了摸乌金驹的鬃毛,心中却细细梳理了一遍如今的情势。 一炷香功夫,那斥候匆忙回来了,“上将军,将军,那些人都是出城避难的。说是……说是……”许是觉得将要说出的话太过匪夷所思,他一时间有些踌躇。 “说什么?”连秀有些不耐烦追问道。 “说是匈奴人要来了。” “匈奴人?”连秀怔了怔,不怒反笑,“你探的什么消息?” 那士兵头低得更低,又不敢辩解,只嗫嚅道:“他们都在那么说。” 江载初目光掠向远处城池,制止了要发怒的连秀,神容变得异常严肃。 “上将军?”连秀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弄错了?”江载初唇角微微抿起来,狭长明亮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忧虑,“全军就地休整,等前方确切线报。” “上将军,现在看来这座城池还没有防备,是进攻的最好时间……” 江载初扬了扬手,在部下面前,他从不会展露出丝毫情绪,可是此刻,心底那个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强自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问道,“关宁军后部尚未到的,还有多少?” “再过一个时辰,骑兵们能够尽数赶到。” 他轻轻吐了口气,“连秀,此次出征前神策军一分为二,留在关宁军中的大约是八千人,将他们提到阵前,准备作战。” “攻城战用最精锐的骑兵?”连秀疑惑问道。 “只怕用不着攻城了。”江载初平静道,“连秀,去传令吧。” 一个时辰之后,全军赶至永宁城下,江载初往后望去,黑压压的士兵就地休息,却沉默着没发出丝毫声音。这是他的精锐之师,平素并不显山露水,可是战场之上,却强悍得一往无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将决定他的军队,是否要攻克下这座城池。 终于,好几匹马从前方回来,黑衣人们一翻身下来,尚未平复气息,就半跪在江载初面前道:“上将军,已经探明了。前方确是有一支骑兵正快速而来。流民都在往这边涌过来,他们说那是匈奴人,一路杀了不少人,也抢了很多东西。我们留了一半人继续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连秀表情僵硬,“他们如何会入关到了这里?” 引狼入室……江载初心中猜测成了事实,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宁城见守将。” 永嘉三年六月。 元皓行、景贯率洛军由京城潜行至长风城下,本欲趁江载初毫无防备之下夺回重镇;未想江载初兵分两路,自己和景云分别率领麾下精锐骑兵直取京师而去,却离京师百里之外,突遭变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匈奴骑兵出现在帝国内,一路烧杀抢掠,往南方而来。 而此时,京师皇城内,亦是一片乱象。 紫宸宫内,太皇太后接到各地传书,脸色铁青。 丞相周景华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释,却听太皇太后大怒:“不是说付佣金就足矣么?匈奴人四处烧杀抢掠,这样下去如何收场?”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传来讯息,他们已经赶往永宁城了。” “呵,那这是什么?”太皇太后将手中奏折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华膝行上前,捧起奏折读了一遍,汗珠从脸颊往下颌滚落:“这,这?” “他们为何分出一支骑兵直往京城而来?”太皇太后大怒道,“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时约定了酬劳为五万金,剿灭逆贼江载初,他们便如约出关,我想必是哪里有了误会。” “误会到南方与北方不分么!”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们不得再行前进!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杀勿论!” “是,是!” 周景华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将大部军队讨去南征,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左右难以为继的地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通报声:“陛下到,太后到!” 太皇太后坐着未动,只是看着小皇帝快步跑来,嘴角露出一丝和蔼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礼,方才对周景华道,“周大人免礼。” 太皇太后将四岁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抬眸望向年轻的太后,等她问了安,方道:“不须多礼。” 太后不过双十年华,鬓发如云,红唇嫣然,却如同往常一样,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总是含着一丝怯意,轻声道,“母后,我带皇帝来给您请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长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气涌上来,“你为何偷用皇帝的玉玺,放你兄长去南边?若不是他和景贯带了几万人马去了长风城,我们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来有些惧怕太皇太后,此时骇得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小皇帝见母亲跪下,连忙从祖母膝上爬起来,同母亲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气。舅舅去南方,是孙子同意的。” 这个唯一的孙子眉眼无不肖似自己的儿子,太皇太后听着他稚气的话语,终究心软了。 “元皓行虽是你舅舅,却也是你的臣子。”她将孙子招到身边,平静道,“以后要记住这一点。” “是。” “当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软,将那逆贼当做了亲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难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依稀还在眼前,幕幕惊心,她愈发不敢说话,将头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义发急诏给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师回朝,勤王救驾!”太后想了想,“诏书并发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论处。” 周景华微微一喜,忙道:“是。” “务必告知左屠耆王,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嘱咐道,“事成之后,玉帛金银,哀家自不会亏待他们的。” 永嘉三年发生的种种事端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便是这一桩。 洛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务由其侄子周景华主持。趁着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书景贯南征之时,周景华献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万人为佣兵,酬以金银玉帛而入中原,意图剿灭江载初之乱局。 太皇太后以为然,引匈奴人入关。未料匈奴人入关后,撕毁与洛朝的协议,大肆掠夺,无恶不作。一时间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连连,史称“永嘉胡乱”。 而当此时,江载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帝国的乱局,到达了顶峰。 此时永宁城外,正式探明了确有匈奴骑兵后,江载初索性不再掩饰行踪,列阵于城下,等待使者从城内回来。 城头火把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岿然未动的城门渐渐裂开一条缝,三骑马从城门中疾驰而来,临时搭建的主账中江载初听到侍卫来报:“上将军,派去的使者回来了!” “见到宋安了么?”江载初注视着底下站着的使者,许是因为急急赶来报信,他的风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样貌,“前线逃回的难民情况如何?” 使者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缓缓摘下了风帽。 一张颇经风霜的脸,两鬓都已斑白,却双目炯炯,望着江载初,神容复杂。 “宋将军?”江载初唰的站起,“你——” 当年含元殿一剑,洛明帝薨,宁王江载初被老部下们劫出了京城,这一场动乱之后,朝廷上下亦是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轻将领一意追随宁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这位宋安将军。 江载初始终记得那时宋安还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时自己同部下率领的皆是战场上锤炼而来的精兵,原本以为攻克江陵十分简单,未想到便是这座小小城池,困住了大军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从西北而来,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虽败,却败而犹荣。 此次江载初派人与他商谈,本并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胆量亲至敌营。 “宁王开口便询问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并不对他行礼,只冷冷道,“匈奴入关,兹事体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亲至此处,与宁王面谈。” 他一口一个“宁王”,江载初也不生气,只道:“如今北面情势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鬓发更是染白了一层,叹道:“惨绝人寰。” 江载初面色一沉,双手无声捏成拳,“将军请细说。” “我已问过数批流民,他们原籍为涿郡、上谷郡、渔阳郡等九郡,据他们所说,匈奴骑兵所到之处,无不被屠城掠夺……如今兵锋直指永宁,只怕明日午后便到。”宋安微微闭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户,家中养着马匹。那么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经被灭户。 “此外,我还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唇角蓦然翻起冷笑,“命我打开城门,迎匈奴骑兵入城,共同剿灭叛逆。” 营账中沉默下来。 江载初着实觉得这件事像是一个笑话,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会引匈奴入关来剿灭自己,他必然觉得太过荒谬。 可如今这件事真正发生了。 明明是针锋相对的敌人,此刻一样的无话可说。 宋安沉默了许久,终于克制不住,仰头大笑,可笑声中却藏有难以消解的愤懑。 “将军准备怎么办?”江载初静静看着他,问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于蛮夷刀下不计其数,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银供奉匈奴,方才换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数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诈,无礼仪之教,入关之后又怎肯遵守约定?朝中太皇太后与周相怎么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关外守将,死于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为国为家为民,也绝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宁关!” 江载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下了。 宋安与他目光接触,不闪不避,昂然道:“宁王,情势如此,宋安为黎民苍生计,誓要剿灭匈奴贼寇,换我中原平安。你须知,并非是我惧你,不敢与你一战!” 江载初绕至案桌前,低声道:“将军大义。” “朝廷昏庸无道,宋安愿……”他顿了顿,咬牙跪下道,“宋安愿请将军入永宁城,剿灭匈奴!”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江载初自上而下看着宋安坚毅的眉眼,伸手将他扶起,旋即传令:“关宁军何在?” 传令兵小跑而去。营地上方命令渐次传远—— “全军上马,即刻进城。” 夜色之中,关宁骑兵们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马蹄声清脆如同雨落。 连秀看着城池的吊桥开始落下,却难掩忧虑。 “上将军,你真的信宋安么?万一这是个陷阱,他骗我们进城,再来个瓮中捉鳖……” “连秀,我出征匈奴的时候你尚未跟着我吧?”江载初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过我朝与匈奴边界之地吧?” “是。” 年轻的上将军神色平静,“你若去过那里,当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扫荡而过之地,妻女凌虐,男子枭首,野坟幢幢,血腥之气一年不尽。那种恐惧,是做不了假的。” 连秀注意到军营后边那几个平民,在宋安来此之间,只怕上将军已经亲自审问过了。目光重新落在这个神容宁静的年轻男人身上,连宋脸上多了一丝敬佩。上将军心思如此缜密周全,可见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确有旁人所不能及。 “宋安已将兵符给我,他在城内的人马,便归你统制。”江载初在暗夜中凝望着此刻看来安静的城池,伸手唤了无影,“带上你的人,去北门候着。” 无影的身影尚还在望,宋安快马赶来,气喘吁吁道:“宁王,北方流民还在不断涌进,城池工事还有哪些要加强么?您随我去城头看看?” 江载初攥住了缰绳,唇角抿出一丝淡笑来:“宋将军,打完了匈奴,你又如何自处呢?” 宋安一怔,匈奴骑兵即将兵临城下,国难当前,他一咬牙便去见了江载初,可是打完了匈奴呢?周相与太皇太后得知了自己所为,必然不肯罢休。 “周将军便盖上印,快马送回京师,就算是给朝廷一个交代吧。”江载初悠然递了一张信纸过去,笑道,“如此,你我都可安心。” 宋安接了过来,借着火把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信是以永宁守将的名义发出的,弹劾周氏一族挟天子而引外敌,言辞极为不敬,可想而知,一旦送回京城,自己便被划入逆党,再无商榷余地。 “宋将军?”江载初许是见他踌躇,淡淡一笑,“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逼。只是抗击匈奴一事我却是不敢托大,与立场不明之人并肩抗敌太过危险了。” 宋安低头沉思片刻,苦笑,如今自己也没了选择余地——江载初的人马开始进城,迟早是要传到朝廷中去的。 他翻身下马,跪下道:“便依殿下所言!”言罢从怀中掏出印章,又拿马刀划破指尖,直接便拿血涂抹上印章,印下官印,递还给江载初。 江载初接过来,随手递给了侍卫,只是淡淡看着他,并不开口让他起来。 宋安忽然觉得适才这个男人给自己留下的印象皆是假象,什么民族大义,天下苍生,只怕自己在出城那一刻,他就筹划好这往后的每一步了。 “这世上早没有宁王了。”马上那人冷冷道。 此刻分明没有触到他的目光,却被凌然而起的气势震慑住,宋安自认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忙道:“是,上将军。” “起来吧。”江载初脸色温和了许多,“城内工事你与连将军商量,流民若是城中容纳不下,则打开南门,让他们去后方避难。” 宋安表情略有些惊疑不定,“如何击退敌寇,守住永宁,还请将军决断。” “若要击溃匈奴,唯有一个方法。”江载初目光遥遥望向北方,神容肃整,一字一句道,“正面迎击。” 此时的陈留郡,战旗猎猎,两军隔河相望。 景云望着河对岸的那面帅旗,一模一样的“景”字,微微有些晃神。 对阵的是他的伯父,抚养他长大、亲授他兵法武艺的伯父。 年幼时,是伯父每日将他送入宫中,作为皇子的伴读,陪着宁王练习武艺、操练兵阵;成年后,作为宁王副将同他在沙场历练,当真亲如兄弟。新帝登基,明知宁王地位尴尬微妙,他执意陪着主上去了川洮。 洛朝文看元家,武看景家,彼时元家已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妃,立场已明。那时伯父官至兵部尚书。虽知侄子这样紧随宁王于家族不利,只道:“武士之心,在忠一字。”竟允许了他固执的请求。 而后便是含元殿上惊变,景云偷了城门鱼钥,随着江载初反出洛朝。那一晚伯父追赶他们至城外,其实已到弓箭射程之内,伯父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能拉开百石的强弓——可最终,箭支却射偏在他的身侧,他知道伯父终于还是放自己一马。 回头望一眼,兵马嘶动间,那条来路,终于已经彻底断绝。 一路血战至南方,景云收到消息,伯父已在祠堂将自己从族中除名,老人家辞去了朝中一切官职,上书“景家子孙有愧,不再入朝为将”。 那一日在南方已是深秋,日子却冻得仿佛寒冬。他收到那纸书信,默然不语,只是去了库房擦拭那套已有破损的盔甲。 江载初深夜找到他,淡淡道:“后悔么?” 他摇头,并不后悔,却也难抵此刻心中对家族的愧疚。 江载初神容平静,“阿云,你伯父说景家子孙无脸入朝为将。日后改朝换代,你便是景家家主,旧朝之事,还有谁记得?” 他至今能回忆起江载初平淡的话语下隐匿的锋芒与霸气,如同帝王一般,给他许下了承诺。而对此,景云没有丝毫的怀疑,他是能做到的。 一路披荆斩棘到了今日,他不惧任何硬仗,却没有想到,元皓行将伯父重新请了出来,与自己在战场上敌对。 于忠,他绝不能背叛上将军; 于孝,他又怎能对长辈执起长锋? “景将军,咱们对峙了半日了,为何不见对岸有动静?”孟良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拖住我们,不需胜,就赢了。”景云低头看着舆图,揉了揉眉心。 “这老贼……”孟良脱口而出,转瞬想起了景云与他的关系,讷讷道,“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事。”景云摆了摆手,轻声道,“我伯父用兵最为正道,若要赢他,需得想个妥当的方法才好……” “可现在是他们不同我们打。”孟良心中愤懑不已,“但凡咱们往前挪上一挪,他们却又跟上来了,妈的甩都甩不掉。” 景云心中忧虑的正是这一点,洛军虽不攻击,却拖慢了自己的行军速度,只怕上将军抵达皇城之下,独木难支。 “的确不能拖下去了。”他心中主意已定,“请诸位将军来我营账,我军即刻拔营。” 此时在南岸望向北岸,却见楚军营账灯火通明,兵马调动声喧哗,主帅营账中,斥候不断来报:“将军,对岸兵马调动,正在拔营,方向是往西边行进。” 景贯拈着花白的胡须,目光落在陈留郡西北部,那时丘陵山地,极难行军,他居然领兵往那里走? “将军,依我看景云是为了绕开陈留郡城,防止我们前后夹攻,才特意绕走山路。”谋士缓缓道,“他们急着与江载初汇合,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只是这样而已么? 景贯不语,这三年屡屡听闻侄子战场上捷报,也知他长进不小。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信,自己一手调教出的景云会这般简单粗暴地解决眼下的问题。 “将军,咱们跟不跟?”副将着急道,“半日时间足够他们进入丘陵腹地,我军却还要安排渡江,若是不跟上,只怕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转瞬,老将军心中有了决断:“搭建浮桥,征调民船,全军渡河。” “景将军,为何不在敌军渡河时拦截攻击?” “你以为他会没想到么?”景云站在暗处的高地,淡淡道,“我这个伯父打仗,出了名的后发制人,那些楼船里边必然装了他最为得意的火炮。数量虽少,杀伤力却十分惊人。他便是瞧准了咱们没有这个,才敢这般大模大样渡江。” 孟良懊恼道:“就让他们这么过来么?” 景云不动声色:“走吧,也莫要让他们久等了。” 一行人轻车简骑离开了陈留郡城,身形地淹没在黑暗之中。 江上船只往来不绝,到了天亮之时,终于将士兵运送完毕,景贯老将军唤来亲卫,前去二十里外的陈留郡城送急信,命郡守开城门,部队随即拔营。 一个时辰后,先锋军已经抵达陈留郡城下,仰望高高的城池。 晨光之中,郡守却并未将城门打开。一名军官骑着快马从洛军队伍中掠出,手中高高举着军令,前往交涉。 那名军官驻马在吊桥下,仰头望向城池上方,忽见明晃晃地箭簇如野兽利齿般出现,了,不禁愕然:“景将军的命令你们没有收到么?” “哪位景将军?”城头有人大声嗤笑,“我们只认这位景将军。” 话音未落,城墙易帜,篆刻的“景”字烈烈扬起,却见一个黑甲执剑的身影出现,年轻的眉眼坚毅沉着,淡淡低望:“回去告诉你们主帅,陈留郡守早已臣服我军。你们要战,便来战!” 仿佛是为了此话留下注脚,城墙两翼两支骑兵正逼近而来,赫然便是之前所说“绕丘陵而走”的队伍。 景贯看着城头变幻的大旗,几乎在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 也难怪这几日他走得不急不缓,原来是早已与陈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结,在他以为能和陈留守军前后夹击时,被反将了一军。 “这小子,这几年倒是长心眼了。”景贯遥遥看着侄子城墙上的身影,心中浮起的情感极为复杂,不知是欣慰,抑或是愤怒。他手中握着缰绳,沉思了片刻,唤来副将,轻描淡写道:“那便攻城吧。” “将军,不会中了圈套吧?” “中军攻城,左右两翼与敌军骑兵列阵对峙。”景贯老辣道,“他既然要与我们一战,我便陪着他耗时间。” 即便三面重围,他却不担心。 因为洛军不用大败敌军,只要拖住他们,切断了他们的供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 后军之中忽然有人快马赶来,老远就在喊:“景将军,元大人的密信!” 景贯甫一接到那密令,心中便是一凛。那纸由指甲盖大小的金泥封印,应是元皓行不离身的那枚戒指印下的,可见事情紧急,元皓行根本没时间以军令行文。 封印被撕开,素色纸张上只有简短一行字。 匈奴入关,停战。 景贯以为自己看错,又读了两遍,方才确认了信中内容。 “元大人说,请景大人务必以大局为重。” “匈奴入关……如何入关?又怎么会入关?”一时之间,饶是想破了脑袋,这位耿直清白的大将军却也没有想到个中原因,只是元皓行的命令,他已读懂了。 景贯当年曾经随同先帝亲征,与洮侯世子并肩死战,方才护得皇帝安全入关,自然知晓敌人的凶恶。莫说关内诸军战力本就不如骁勇好斗的匈奴人,加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能否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皆是未知。 安内必先攘外。 为了将外虏驱逐出中原,恐怕他们还必须和此刻的“敌人”联手。因为当世唯一可与匈奴抗衡的,也只有当年的黑修罗江载初了。 老将军长叹了口气,下了最后一道军令。 半盏茶后,陈留城墙上,孟良疑惑道:“他们不是要攻城么?怎么这般磨叽?” 黑压压的敌军中,却忽然起了一面素白大旗,上无一字。 大旗立起之时,敌军齐齐下马,盔甲摘在手中,就地休整。 “怎么,怎么回事?”孟良大喜,“停战不打了?那咱们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景云慢慢锁住了眉头,身后侍卫疾奔而来,将上将军的密令传至他手中。 他打开一看,眉宇间尽是愕然,旋即制止了同僚:“全军传我的命令,停战!” 长风城下,维桑在洛军中被囚的数日,日子过得很是悠闲,只是风寒一日比一日严重,元皓行也遣了大夫来看,最后也不过开了些清肺祛痰的药物。 “郡主,大人请您即刻过去一趟。”婢女掀帘而入,“这边的东西,奴婢会收拾好,随后便送来。” 维桑有些愕然,却见婢女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只能满腹疑虑的去主营。 她与元皓行相处已经有半月了,见惯了他如沐春风、举重若轻的样子,主营内,这个脸色铁青、深瞳中怒火满盛的年轻男人,令她觉得有些意外。 他见到她,只简单问道:“会骑马么?” “会。” “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向营账口,侍卫队早已整齐候着,牵上两匹马。 维桑默不作声地打量这队骑兵,仅仅从这沉默的气势、无声的杀意来看,她便知道这必然是元皓行身边最为精锐的亲卫队,可他们要护送元皓行和自己去哪里呢? 马亦是极难得的大宛驹,疾驰出数十里,元皓行放缓了速度,行至她身侧,问道:“需要歇一会儿么?” “不用。”维桑回望长风城,心知自己在去向北方。 “不问我去哪里么?”跨马疾驰下,此人的风仪竟未见丝毫凌乱,玉簪束发,轻袍缓带,气度清贵难言。 “我问了大人就肯说么?”维桑淡淡一笑,“我只是觉得奇怪,大人派景将军截击景云,却又半途而废,不觉可惜么?还是说,北方出了什么变故?” 这年轻女子敏锐得可怕,念头如电闪一般逝过,元皓行已经掩去了之前的震怒,清俊的脸上唯有从容:“不错,是有了些变故。” 维桑微微蹙眉,北方的变故……莫非江载初已经攻破了京城,逼得元皓行率军勤王?可他却没有带上大军同行……或者,江载初战死,元皓行已不用留在后方坐镇?这个念头涌上心头,维桑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手上的力气正在慢慢消失,几乎要从马上滑落下来。 他适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聪明如斯,立刻猜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沉声道:“江载初好好活着。”顿了顿,又道,“现在,他的命比任何人的都重要。” 维桑心中一定,安静望着他,眸中惊慌之意一除,立时显得黑白分明,清澈之至。 元皓行忽然觉得与眼前这个女子说一说,倒也无妨。 “匈奴骑兵已经入关。”他薄削的唇中吐出这几个字,飞扬的眉梢间,却带着淡淡的肃杀之气。 维桑疑心自己听错了,勒住马缰,脱口而出:“什么?” “想不到吧?”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遮去了此刻的表情,轻声道,“我也没想到。” “定是元大人不在京中,才有人这般迫不及待,想要趁机分权吧?”维桑叹气道,“只是匈奴人……呵,真是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他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心头辗转的,便是这八个字。心中固然自责太过大意,竟然未让人死死盯着周景华,却也感叹,这世上真有这般的蠢人——便是要抢功平乱,却也总要思量一番,请来的帮手究竟是何人。 “现北方形势如何了?”维桑正色问道。 “北方精锐被我抽调至此,现在……那边剩下能抵抗的军队,只怕就是宁王带去的、整编之后的关宁军了。”他思及此处,心中十分焦虑,只是面上淡淡的,“我还不知宁王此时会作何打算。” 维桑抬眸望向远方,声音平静,宛如说着家常之事:“他素来是最识大体之人,元大人心中怎么想的,我想他也会怎么想。”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动,无声望向维桑,眼神闪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三年前,他便是不管不顾地反了。”维桑唇角微弯,笑意清浅,可是眸色却是清冷的,低声道,“可那不是他的本意。” 话音未落,她伏在马上,重重地咳嗽起来,难以自己。 元昊星看着她瘦的几乎能被折断的身影,眸色复杂,良久,轻声道:“周景华向匈奴借兵入中原,匈奴人一入关便毁了约定,分成两支。一支直扑南方富庶之地,另一支则直入京城而去。” “太皇太后带着皇帝,已经弃城南逃了。”他一字一句说道,深琥珀色的瞳仁中泛着难以言说的冷瑟之意。 “他们,就这样把京城拱手相让了?”维桑骇然道。 “此刻还不能得知那边战况如何。”元皓行抓着手中缰绳,指间用力,可见手背青筋。 “大人带着我,是要拿我同江载初交换条件,请他救下皇帝么?”维桑已然明白前因后果,不禁苦笑。 元皓行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不值大人辛苦带我北去。”维桑踌躇片刻,“他也断然不会为了我一人,与天下交换。” “郡主值不值得,只怕不是由你说了算。”元皓行悠然扬起下颌,“你可知这三年的时间,杨林为何能在洮地只手遮天?” 维桑心脏漏了一拍,扬眉望向元皓行,皱眉道:“我侄儿年纪幼小,无人照应,被权臣掌控,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那郡主知道为了控制杨林,宁王又在洮地布置了多少暗线么?” 她的胸口如遭重击,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 “你是说,江载初在扶植杨林上位、逼宫,引我主动去找他?”她喃喃将这些话重复了一遍,只觉得望出去一片茫然,一时间不知身处何处。良久,只是闭上眼睛,惨然一笑:“可我并不值得,他这样费尽心机。” “为了你这走投无路的这一日,宁王可是筹措了三年。”元皓行悠悠道,“你说,你值不值得呢?” 接下去的数日,元皓行快马兼程赶往北方,倦极之时,便就地搭起帐篷,睡上两个时辰便又赶路。 这一路的情况令人愈发担忧。 愈往北走,便遇到更多流民。元皓行亲自询问过难民们,却得不到确切的情报。 有人说皇帝太后已被匈奴人抓了,京城也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也有人说有军队前去勤王,阻挡住了部分匈奴,他们才能跑至此处。这其中大部分的讯息皆是以讹传讹,自然不可相信,可唯有一点是确认无疑的——太皇太后携着小皇帝,果然已经弃守京城了。 这一日他们已赶到禹河边,河上架起的浮桥乱糟糟挤满了难民,不时有人尖叫着坠下水去,元皓行在河边已休整了一个时辰有余,维桑抱膝坐在树下,神色恹恹,不知在想些什么。 “郡主的病一直未见好么?”他沉吟片刻问,“现在又不适了?” 许是因为连日赶路,她更见消瘦,淡淡道:“无妨。” “宁王在禹河对岸的永宁城与匈奴对峙,若是行程顺利,后日就能见到他。”他仔细观察她的神色,“郡主到了永宁,当可安然休息。” 维桑怔了半晌,想不到,如今他们离得这样近了。 “他知道……你要去见他么?” “在等宁王回信。”他直言不讳,“当此时刻,他也不得不见我。” 她重将脸埋进双膝之间,再不言语。 前去探路的侍卫还未回来,倒是有几户刚刚从对岸过来的人家寻了个地方坐下了,就在离维桑不远的地方,开始分食干粮和水。 “老丈是从哪里过来?”元皓行主动与其中一位年岁颇大、面容威严的男子攀谈起来,“对岸形势如何?” “老朽带着这一大家子,是从涿郡避难而来。出城时,上谷郡和渔阳郡都已经破了……唉,匈奴人真是牲畜不如啊,足足烧杀了两日两夜,奸淫掳掠不说,还把孩子挑在枪尖上取乐。”许是想起了那些残酷的画面,老丈打了个哆嗦,摇头道,“唉,幸而逃了出来,听说涿郡也是被毁了。” “老丈一路过来,洛军没有抵抗吗?” “先时没有,好几个郡守一听是匈奴人来了,城中守军又不多,便都弃城跑了。”老丈叹道,“只到了永宁城,咱们才打了个胜仗呢!” 一说起这个,周围又有些人围过来,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咱们都是亲眼看到的!那位将军带着骑兵与匈奴人对阵,就在离永宁城不远的那块平地上,从早晨一直打到下午,把那帮畜生都给打懵了!” “别的城郡要不弃了,要不闭着门,只有永宁城将我们收了进来,将军还跟我们说,若是还不放心,可以出城再往南方躲躲。终有一日,他会替我们收复故土。” 元皓行安静听着,唇角微微一勾:“哪位将军?” “就是……就是……”人群安静了一瞬,仿佛这问题颇为为难。 “就是那位上将军。”忽然有人道,“之前朝廷说他是大逆贼,如今我是不信了!” 周遭又是静了一瞬,响起一阵附议之声。 “是啊!朝廷都不管我们了,也就上将军还顾着我们!” “那么多郡城没有一个肯收留我们,只有永宁城开城门,上将军说我们可以去他的封地,直到匈奴人被赶走……” “皇帝都跑了,哪还顾得上我们……” …… 维桑不自觉的去看元皓行的表情。 他的唇角微抿着,其实看不出喜怒,眉眼沉静得如同一幅上好的山水佳作,只是深瞳中不知掩藏了什么思绪,只让人觉得深远。 探路的侍卫说话间便已回来了,低低在元皓行耳边说了句话,元皓行便站起来,朝众人拱手道:“老丈,我们先行赶路了。” “你们,你们这是往北方走吗?”老丈惊疑道,“那边去不得呀!” 元皓行却没说什么,只笑了笑,往浮桥走去。 “看来宁王已经同匈奴打过一仗了,倒是收拢人心的好时机。”元皓行淡淡道,却不知是不是故意说给维桑听的。 维桑脚步一顿,侧身望向身边神情从容的男子,缓声道:“维桑虽是女流,却觉得大人这句话错了。” “哦?” “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当此国难,皇帝已南逃,如今在浴血奋战的,只有一个江载初。大人却只用权术之道揣测他此刻所为,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元皓行脸色微微一沉,淡声道:“未想到郡主却是宁王的知己。” “我并非他知己,他也恨我入骨,只是他那个人,只怕我比你更了解一些。”维桑微微一笑,举目望向远处茫茫人群,那些不安、惊恐、悲恸一一收在眼中,“我素闻元家忠君,我却以为,忠君更应忠天下。” 她抬手拢了拢鬓发,心中无限凉意:“都是江家的天下,大人何必这般执着……” 都是江家的天下…… 元皓行心中却是轻轻一震,面上却未露端倪,只道:“上将军已在永宁等候,郡主,咱们赶路吧。” 离永宁城还有十多里的时候,空气中竟也弥散开一种古怪的味道。仿佛是血腥气,又像是杀意,浓烈得胯下骏马都感受到了不安。 元皓行离开已经足足有半日了。这样的兵荒马乱中,他竟还能找到城外一座极为妥帖隐蔽的院落,让维桑先行住了进去歇息。 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直到此刻才能沐浴休息,侍女替她轻柔地擦着头发,又端上了一碗银耳羹汤,放下之后便悄然退开了。 他就在离自己不远的那座城池里,此刻元皓行一定已经见到他了……维桑心中却略有些把握,元皓行暂时不会将自己交出去,毕竟,他手中可用的筹码不多。 “郡主,元大人从城中回来了。” 维桑连忙站起来,一头长发来不及梳理,便简单束了束,“带我去见他。” 元皓行亦换了身衣裳,神清气爽坐在书桌后,低头看着舆图正在沉思。 “大人见到上将军了么?”维桑不欲再与他兜圈子,径直问道。 元皓行抬了抬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将目光落在桌面上,凉凉道:“郡主当心着凉,否则我不好对宁王交待。” “维桑只是来问一句,大人预备将我交还至他手中么?”维桑眉梢微扬,伏下身的时候,只觉得凉意要渗透过胸腔,再难克制。 “交大约还是要交的,不过不是现在。”他用平淡地语气道,“宁王出城去了,我并没见到。” “这些话,维桑想了一路,到了此刻,也不得不说了。”她依旧伏着身,不让他看见此刻自己的表情,声音却极是郑重,“请大人不要将我送回他身边。” 元皓行手中的笔顿了顿,极自然地搁下,走至案桌前,亲自将她扶起来,笑道:“你既然这般说,必然有了说服我的好理由。” “大人欲要和他联手,驱除匈奴,对么?”她双眸灼灼望向他。 “是。” “对于外敌而言,他是一柄不世出的利剑,无人能挡起锋芒,是么?” “是。” “那大人可知……我是什么人?”她忽而轻笑,笑容却极惨淡。 元皓行从未见她这样自弃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动,却不再追问下去了。 “利剑若是没有合适的剑鞘,终日缠在泥污油布中,终有一日,也是会锈的。”她收起了那丝笑,长睫深瞳中,带着难掩的黯然,“元大人,你若要收复故土,便再不能将我送回他身边。于他而言,我……从来皆是不祥之人。” 许是在琢磨她这句话的含义,元皓行微微皱了皱眉,门外忽然有人道:“大人,宁王已经来了!” 维桑一惊,直直望向元皓行。 他反倒舒展了眉眼,掩去心事,重望了维桑一眼,右手一拂,房间左壁竖着的那博古架缓缓打开了,露出黑漆漆一个暗室。 维桑立时会意,闪身躲进去,博古架刚刚复位,门已经被推开了。 她屏住呼吸,从墙面上那一丝丝缝隙间望出去,视线撞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脏似在瞬间停跳。 江载初刚从战场上巡视回来,一身戎甲尚未卸去便赶至此处。 进门之时,带来一股淡淡血腥的味道,元皓行早已嗅到,眉心微微一蹙,起身迎道:“宁王,三年不见了。” 江载初冷冷笑了笑,略去一切应酬话语,沉声道:“左屠耆王刚出京城,挥军南下,至此大约还有十日。” 元皓行亦慢慢将笑容抹去了,“不是刚打了一场胜仗么?” “匈奴的前锋,不过万余人,赢了也无甚厉害。”江载初淡声道,“待到他们两军汇合,才是真正的硬仗。” “我手中八万人,如今停在陈留郡。以陛下的名义令各地勤王,总还能征十万人。”元皓行明白他的意思,爽快道,“宁王你呢?” “景云手中十万皆是精兵,我这里还有六万人。”江载初指间扣着沥宽剑鞘,“便是全部。” 即便是江载初在朝中为亲王时,这两人也并无多少交道可言,遑论后来反出,两人更是宿敌。可是此时,不用多言,彼此也都明白了心意。 “匈奴骑兵正不断从平城等关口入关。若是不截断源头处,一味被动围堵,便是杀不尽的外敌。”江载初轻舒一口气,“若是元兄无异议,不如便请景云、景贯两位将军携手,收复平成关口。” 元皓行沉思片刻,道:“他二人与平成关口不过数百里之遥,当可托付。如此,你我便皆下令吧。” 江载初略一点头,“如今永宁是抵御匈奴由北往南的第一道重镇防线,不知在十日之内,元兄能为我筹措多少人马?” 元皓行淡淡一笑:“筹措兵马不难,难的是,如今我找不到皇帝。” “我若替元兄找到了呢?连同太皇太后,太后,以及朝中数位大人。”江载初不动声色道,“到了那时,他们可不如元兄这般好说话。” “乱世之中,宁王手中有兵,有何惧来?”元皓行道,“至于乱世之后,天下谁主沉浮,元某尚不敢定论。” 江载初定定看着这个男人,他的风仪如同三年前一般,美好得难以令人移开目光。可这般风姿之下,此人智谋之深远,心智之坚定,足以让自己心生警惕。 “出兵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若一切顺利,在长风城下抄你家底,逼你回军自救,最后臣服于皇帝脚下,三年内乱当可了结。”元皓行似是读出他心中所想,慨然一笑,“未想世事变迁如此之快,我竟要与你联手,当真可叹。” 江载初的神容却极平静,薄薄唇中,只吐出四个字:“天意如此。” 这一刻,抛开一切朝堂上的争斗,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再不复言。 没有盟书,没有密信,没有任何佐证,只是言语的约定,便终结了延绵了三年的内乱。永嘉胡乱中,中原抵御关外敌寇最为强悍的联盟,便在这两个男人轻描淡写的数句话中结下了。后世提及这场中原王朝儿戏一般引起的动乱,唯有感慨这永嘉之盟,是为万民之中流砥柱,无形长城! 江载初转身便欲出门,目光不经意落在左墙博古架上,淡淡扫视片刻,开口道:“元兄,你在长风城下这些日子,不知有否见到我的一位家眷?” 元皓行微微讶然:“哦?何人?” “当年含元殿上,也有过一面之缘。”他顿了顿,“嘉卉郡主。” 元皓行从容笑道:“嘉卉郡主?哈,城下却是有一面之缘。不过此趟前来着实时间紧迫,郡主金枝玉叶,我实在不敢将她带来前线,自然留在后方妥帖命人照顾了。” “如此。”江载初微微颔首,“那暂且有劳元兄了。” 他转身便走,许是太过匆匆,叮咚一声,竟落下腰间一样事物。 元皓行上前拾起来,竟是一小块上好的和田白玉。 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年轻人脸色却倏然间变了。 维桑从暗室中出来,看到元皓行缓缓转过身,眼神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潭,心中立时一沉。 果然,他举起手中已经碎掉的和田玉佩,轻声道:“郡主,对不住了,我需将你送回他身边。” 维桑深吸了一口气,却难敌此刻胸口寒意:“他手中……握了什么把柄?” “难怪他这般从容,竟不与我谈任何条件。”他低低叹了口气,掌心摩挲着那块碎玉,“他已经找到了皇帝。” 江载初走至门口,无影刚将乌金驹牵了出来,他却不急着上马,略略等了一等。 果然,内里有纷乱脚步声传来,侍卫喊道:“请将军留步,元大人说,将军漏了一个人。” 他在此刻才看到侍卫们拥簇着的年轻女人,明明是七月的天气,天地间热得如同火炉一般,她却拿风帽兜住脸,垂着头站着,无声无息,也了无生气。 江载初静静注视了她一瞬,却什么都没说,只翻身上马,往永宁城,绝尘而去。 他并未急着入城,又去北门外查看工事,直到深夜方才和连秀一道回到城内。 同往常一样,进了将军府,宋安还是不肯放过他,直等着他听自己汇报完各地征来的粮草方才离开。宋安的个性极为坚毅,即便是前几日打了胜仗,也没见几分喜悦,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归,编整军队,这几日几乎累得瘦脱了形。连秀一见到他都头大,好不容易等他走累,打着哈欠道:“他可是我见过最较真的人了。” “去休息吧。这几日还会有兵马不断收整而来,你得撑着。”江载初略有所思,“宋安打仗倒是一般,后勤倒是做得细致谨慎。” “我宁可和匈奴出去干一仗,也不耐烦做这些事了。”连秀露出疲态,嘟囔着告退了。 屋内只余江载初一人,无事可做的时候,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无法闪避,从思绪最深处的幽谭中,慢慢的浮起来。 她以为元皓行能庇佑她么? 普天之下,但凡有一个利字,一个权字,便没有换不来的人或物。 她也一样。 可这个道理,聪慧如她,却还是不懂。 耳边依旧滑过她说起的那些话,刻骨的,伤人的,在这个金戈铁马的夜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爱与恨搅作了一团,能在局势如迷雾般的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此刻却也有些茫然。 终究还是一步步的往那间屋子走去,他默然推开,屋内油灯已熄,目光在黑暗中望定床上的瘦弱人影。 窗外月光清凌凌洒落进来,淡色柔光抹去了脸颊上的嫣红,长睫随着清浅呼吸轻动,她睡着的时候,总是这般平和柔美。 江载初在她枕边坐下,慢慢伸手过去,在触到脸颊那一霎那,她却醒了。 尤不知身处何处,亦忘却岁月流光,她带着睡意的憨态抱怨:“江载初,你又这么晚来,还吵醒我……” 又十分惯性地将头放在他膝上,换了个姿势,重新睡去。 那些甜蜜与记忆纷乱而来,他一时间竟没有推开她,亦忘了来这里的原因,就这般在暗夜中坐着。时光黏连着过往缓缓而过,怀中的女子第二次睁开眼睛,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几乎是毫不犹豫离开他的怀抱,跪倒在一旁,诚惶诚恐,一言不发。 他心中怒火忽然又窜了起来,无形之中,愈烧愈盛,可这样的激怒之下,他的语气愈发平淡,只轻声道:“知道回来了么?” 她伏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仿佛是被猎住的小动物。 “哑了?”他探手过去,扣住她下颌用力抬起来,“韩维桑,你不是很会说?对薄姬你说过什么?” 他的手劲极大,又没有节制,轻而易举地,在她雪白的下颌上留下青紫色的指印。 维桑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被逼着与他对视,却死不吭声。 他重重放开她,留给她一个生冷强硬的背影,将侍女唤进来点上了烛火,方才觉得自己稍稍平缓了情绪。 维桑已经从床上下来,束手站在屋子衣角,依旧低着头,就连气息都屏得更低。 “你和元皓行,何时开始暗中联系?”他亦在桌边坐下,平静问道。 下颌还是火辣辣地痛,不过和千疮百孔的心比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维桑用一种极谦卑的声音道:“扮作琴师入府时,我就已和他联系。那时我并没有把握将军会帮我,也不敢将所有赌注放在将军身上。” 修长的指尖在桌上敲击,发出沉闷且不规律的声响,他抿出一丝笑来,灯光下显得那样温柔,却又声声迫近:“所以,你拿什么和他交换?” “我早就一无所有。”她反倒坦然抬起了头,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失去了焦准,“留在外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回到你身边,不过一场死局。” 他深深看着她,将她此刻的失魂落魄尽收在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阵倦意——是真正的倦了,她说的没错,他们之间,是一场死局,解不开的死局。 如今,无非是他将她锢在身侧,而她虚以委蛇罢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亲,最后,却是我不愿嫁他么?” “你知道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么?” “利剑若是没有合适的剑鞘,终日缠在泥污油布中,终有一日,也是会锈的。我……从来皆是不祥之人。” …… 那皆是她心中的话语,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为真。 “韩维桑,我真的累了。”他静静看着她,俊美淡漠的脸上滑过一丝难以掩去的倦意,轻声道,“从今往后,你跟在我身边,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 维桑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眸中泛起的薄薄水泽,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 他却主意已定,心中一片轻松,声音亦是低沉悦耳:“我说,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 她轻轻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视他,他是连日征战太过疲倦了么?否则,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过去的那些事,就这么算了么? 她这样骗他,害他,他却说,算了,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尽管神容疲倦,眼神却明锐如同天边星辰,他从不妄许诺言,亦从不骗她,从那时,到现在。 本已干涸的枯潭,清泉突又泛起。 维桑死死地盯着他,声音轻忽得不像自己:“过去的事,你怎么能忘记呢?我骗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战乱难止……你怎么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着她,她的话听得分明,却又仿佛只是无意义的音节。 他最后站起来,冷冷笑道:“这些你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凌虐你么?” 她一怔,却摇头道:“我不怕。” 黑幽的双眸看着她的表情,“你连这个都不怕,还怕留在我身边么?” “江载初,还记得那时我说过的那句话么?” 重逢至今,她头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他抿唇,修长的剑眉轻轻蹙起。 “我说,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喜欢我。”她用尽全力去复述那句话,“我不值得。” 本以为如今的一句“喜欢”会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静静等着,他却只是一言不发。 良久,年轻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声音哑涩:“你还要我怎么做?” 泪水难以控制般从眼角滚落下来,丰泽而温润地沾湿他的指尖,她泪眼模糊的看着他,惘然间仿佛也见到了那些欢愉的过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维桑避让开他的手,后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将军,若你还记挂着过往,维桑与你……还有一丝情分在。请……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留下冰凉湿润的肌肤触感,开口的瞬间,只觉得空落落的。 “你说。” “韩维桑这一生,并未爱过任何人。当年与你在一起,感激多于情爱。”她轻轻抬起头,与他对视,“之后更是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义。错已铸成,无可挽回,只愿终身侍佛,遥祝将军终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乱,君临天下。”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两人的身影落在墙壁上,时而扭曲,时而交错。 他的呼吸沉重起来,隐忍克制许久,方仰头大笑,只是笑声中饱含沧桑与凉意。 这一世,他的念想不过如此简单,奈何她心中,原来没有半分情爱,方才这般残忍,这般轻贱自己。 大笑声中,他答应下来:“好,韩维桑,我答允你。” 他拂袖离开,终不带一丝眷恋,维桑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视线再也无法捕捉到分毫,终于软软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身上忽冷忽热,她捂着嘴开始咳嗽,而身体仿佛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只是发出近乎枯槁的声响。维桑慢慢爬回床上,用锦被裹紧了自己,闭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间,却有人推开了门,“韩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来,说话的时候耳朵还带着嗡嗡的鸣声:“去哪里?” “将军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凉庵。”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心尖的钝痛正分分毫毫的被磨砺到更深,可她只是扬起嘴角,淡声道:“好。” 此时的永宁城南门,江载初着一身黑甲,正与连秀低声商议着派遣一支先锋,先行去京城探寻情况,忽见一个老人气喘吁吁地从马车上跳下来。 “先生不是在长风城么?怎么忽然过来了?”江载初有些吃惊,“军中不差大夫——” 厉先生闻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来找你。那姑娘呢?” 江载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别处。” “找回来找回来!”厉先生吹起胡子道,“马上把她找回来!” 江载初轻轻抿了抿唇,只道:“厉先生远道而来,先歇着吧。她那病,不看也罢。” 厉先生忽的跳了起来:“不看也罢?你当是伤风感冒么?” 江载初本已转身欲走,闻言脚步顿了顿。 “老夫翻遍了古籍,终于找到了线索,只是如今还不能肯定。你快带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脸的汗水,“迟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江载初重复了一遍,“为何来不及?” “古书上记载,洮地有一种蛊唤作迷心。中蛊者不得违抗蛊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蛊主之命后,中蛊者会七窍流血而亡。” 江载初心头隐约起了一丝不安,盛夏的正午,日头毒辣,他却无端开始觉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韩家,精于使蛊,难道还会中了迷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 “她的脉象古怪,当日我说她的寸脉被压制,如今想起来,并不是中蛊。”老人看着他的神色,叹气道,“她是蛊主,曾向人施蛊。” 斜长入鬓的修眉皱得愈发深,他已隐隐猜到事情的脉络走向。 “若是中蛊那人没有死,那么蛊主又会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蛊之人不死。只是蛊毒反噬,便是蛊主身死。”老人叹口气,补充道,“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分明是极晴朗的天气,江载初却觉得狂风骤雨暴起,迫得人无法呼吸。 三年前她给自己下蛊,便已经布下反噬这一步么? 三年后,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令他觉得她已变了一个人,再没有生机与活泼,只余下乎死气沉沉与强颜欢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顾他不顾一切的挽留,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她要死了。 这四个字跳进脑海,江载初只觉得彻骨寒意:“先生,她还能……活多久?” “韩家精通蛊术,她能熬过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捻须沉吟道,“上一次我见她,寸脉已被压制,若是蛊毒将尺脉也一并压制住,那便是回天乏术。” “还有多久?”他追问。 “说不准……或许还有一年半载,又或许是,须臾之间。” 话音未,江载初已大步离开,径直牵过了亲卫的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 第7章 迷心 定州是在永宁西南方向,这一路难民流民并不算多,还不见乱象。 马车走得并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 维桑倚在车厢内,半梦半醒时,总是被自己的咳嗽呛醒。 这一醒,便再也无法睡过去,直到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维桑等了一会儿,心下微觉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车帘被掀开,黑影静静停驻在车前,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脚尖处。 胸口微凉,维桑双手握拳放在身侧,心知江载初这样追上来,必不是什么好事。 他背着光,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抱出了马车。 “江载初,你昨晚答应了我的。”她被他放上马上,用力挣了挣,惊怒交加。 她还是鲜活的,暖和的,她还能同自己说话,一颗提着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他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声音透过胸腔,沉沉传至她的耳中。 “韩维桑,这世上,你若是做了一件事,我永不会原谅你。” 她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有预感他会说什么,却强笑道:“将军在说什么?” 他抱紧了她,几乎要将她的身子勒成两半,咬牙切齿: “我不许你,死。” 维桑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这样炎热的七月天气中,她一直在发寒,却又出了一身虚汗,愈发的难受,只能艰难地回过头去看他,勉强道:“将军你说笑了……好端端,我怎么会死。” 他定定看着她,瞳眸如同上古寒玉,指节握紧,隐约能听到喀拉声响:“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中迷心蛊后,却没有死?” 维桑皱起了眉,很快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笑意中带着一丝愤怒,他咬牙切齿道:“到现在你还不愿对我说实话是么?” 许是他此刻的表情太过狰狞,维桑避无可避,慌乱间带到马匹缰绳,骏马嘶鸣一声,便往前窜出去,身后车夫侍卫呆呆看着,尚未反应过来,月光下两人便已消失在尘烟中。 两人并乘一骑,往前奔出了十数里,江载初终于缓下速度。 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处那轮圆月,明晃晃地悬着,几丝云翳漂浮而过,更显得清幽。他的呼吸就在维桑身后,又从发间拂过,带着温热的痒,暖得不可思议。 “阿庄已经救出来,你再无牵挂了是么?” “韩维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问,她的手扶在他的手背上,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 他双臂用力更紧,将她抱在自己胸前,“当年你给我下的,是不是迷心蛊?”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时间那么久,我忘了。” “你对我,当真连一句实话都不愿说么?” 他的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上,语气平静似水,“你若死了,可曾想过我会怎样?” 他的语气是真的平静,仿佛是在说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可维桑却愈加心惊,脊背僵硬着,默然不语。 他将她抱下马,彼此面对面站着,伸手替她拨开散乱的发丝,一字一句:“韩维桑,我信这世上,再艰难的困局,也能找到出路。可前提是,你要告诉我实话,我们总能找到法子。” 他有意让她看着他的眼睛的,那样沉着,不惊不乱,声音中亦有着令人神定的力量,——可维桑想,又有什么用呢?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眼泪重新落回去,淡淡地说:“早死晚死,总归是这一条路罢了。” 他的声线变得异常强硬: ——“可这条路,我不许你先走。” 夏虫悄鸣,江载初的目光落在她下颌的淤青上,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似是有一根银针无声的刺入心底,良久,他轻声道,“厉先生已在府上,你随我回去。” 长夜漫漫,她微微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 “江载初,没用的。我会死,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水泽覆上瞳眸,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动,泪水就会连串落下,“迷心蛊反噬,永不可逆。” 她终于还是承认了。 那块大石砰然落下,却又将一颗悬着的心砸得血肉横飞。 追来的路上,他也在问自己,究竟是盼着她说出怎样一个答案来。 可直至现在,才恍然明白过来,他还是希望她昨日说的是真话,她不爱他,只是想不顾一切的逃离他——总甚于此刻,得知她身中蛊毒,无药可医。 他伸臂将她抱上马背,再不复多言,往永宁城直奔而去。 厉先生把脉足足已有小半个时辰了,从左手换至右手,深深地皱着眉,却一言不发。 第四次让维桑伸出手的时候,江载初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先生,如何?” 厉先生习惯性地捻须,仿佛没有听到江载初的话,只盯着维桑问道:“你且将当年的事告诉我,我才能想想,可以去哪里寻个方子来试试。” 整整一夜马上的奔波,维桑本就难掩倦色,晨曦从窗外落进来,脸色更显苍白。 她想了许久,方道:“三年前,我确是给人下了迷心蛊。” 一旁江载初眉目不动,似是在听旁人的事。 厉先生等了半晌,不见她续话,追问道:“而后呢?” “而后?”她的眼神微微有些涣散开,声音低落下来,“先生看过那张古方的,迷心之蛊,绝不可逆。中蛊之人和施蛊之人,总得有一人死去……” 厉先生收回了手,叹气道:“我说你这女娃娃,既狠心给人下了迷心蛊,就该狠心到底啊……如今你这反噬之毒,只怕要比中蛊那人,要痛苦上千百倍。” 江载初眉心微微一蹙,不由望向维桑,只是她有意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声说:“先生费心了,只是维桑下定决心之时,便已不求生死,那些痛楚,倒也没什么。” “容老夫好奇问一句,那人可是你的至亲之人?下蛊亦是迫不得已?否则……你又怎会甘愿付出如此代价!” 维桑身子僵硬住,不敢偏头去看身边人的神色,良久,低低说了句:“是,他是我至亲之人。” 屋内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江载初霍然立起,推门而出,再没有回头。 维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耳边老先生忍无可忍地加大了音量,才略带抱歉地回过神道:“先生,您说什么?” “你一直在服用的药丸,可否借老夫一看?” 维桑从瓷瓶中倒了一粒出来,递给老人,低声道:“其实如今也无多少效用了……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 厉先生拈在指尖,放在鼻下闻了闻,眉头皱得愈深,“柏子仁,苁蓉,夏虫,玄参……皆是安神的药物。” “是。” 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你先歇着吧。” 游廊边江载初独自站着,目光落在庭院内葱葱郁郁地竹木之间,侧脸略有些怔忡,显得心事重重。 老人有意放重了脚步,他一侧头,疾步走来,眼神中的怔忡变为焦灼,“先生,如何?” 老人沉吟着,“这三年时间,这丫头吃了不少苦。蛊毒发作之时,如同万蚁噬心,内脏如焚,她只是靠着几味安神之药,方才忍了下来。” 江载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既能熬过这三年,是不是意味着不会即刻毒发?” “所谓迷心之蛊,不过是蛊主的血强压受蛊之人的血脉,迫使受蛊之人去做本不愿做的事而已。蛊毒入内,自然而然形成血凝,是为剧毒之物。韩姑娘是循着古法,将那血凝放在了自己体内……保得受蛊之人安然无恙。可她自己体内血凝不除,必死无疑。” “真的没有挽救之法么?”他这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苦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古方,先生请不吝告知。”江载初郑重行了一礼,俯下身又缓缓道,“她于我,极是重要……请先生尽力。” 老人的目光落在这个高傲且冷漠的年轻人身上,叹气道:“若是老夫没有猜错,殿下便是当年被下了迷心蛊之人吧?” 游廊的尽头,花窗外芭蕉垂柳,一片深绿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 他恍惚间一笑不答,转身离去。 站在屋口就听到她已经压低的咳嗽声,单薄而枯槁。江载初缓缓推门而入:“我已让人去煎药,每日早晚服下两贴。” 维桑抬起头,乖顺道:“好。” 他又看她数眼,声音依旧淡漠如初:“当年既已决意负我,为何还这般对待自己?” 她怔了怔,抿唇不答。 江载初大步走至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见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色,一颗心似是哀凉,却又滚烫。滚烫的是压抑至今的怒气,哀凉的,却是她对他,即便生死相许,始终不曾坦诚。 “韩维桑,到了此刻,你依旧是这样对待我么?没有多一句的解释?”他克制住捏起她下颌的冲动。 她于惶惑间抬起头,却柔柔笑了笑,“将军,你要我如何解释?三年之后你我重见,我若说自己命不久矣,你便能原谅我?你便不会折辱我?”她截断他的话,“你便是那样做了……我心中,却也是觉得意难平。江载初,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眸子如千年古潭一般平静无波,他敛尽情绪,终究黯然道:“韩维桑,时至今日,你也只是自以为是罢了……又何曾……真正明白过我的心意?” 维桑仰头看着他,一瞬不瞬。 他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低低一声“殿下”,脚步便是一滞。 回过头去,她却已经跪在地上,声音切切:“殿下,请你……再容忍我任性一回吧。” 他心中有一丝极不好的预感,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一字一顿道:“你说。” “我所剩的时日已经无多,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做了,也不曾后悔过。只是,这三年多未回故土,也未见过阿庄……请殿下允我,能重回洮地。这一生,也算落叶归根。” 风声掠过屋外枝叶,发出如细雨落下的轻碎声响。 他轻笑起来:“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已做了么?” 她不由抬头看他,见他清俊至极的脸上那抹掩饰不去的萧瑟。 “对你来说,我究竟算什么?”他的笑意惨淡,“那时你答应嫁我,最终却负我;我用了三年时间,将你逼到绝境,不得不回来找我——心中虽恨你入骨,却也抵不过一个情字。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这一生,总是我负你太多,已经还不过来了。”她仰着头去牵他的手,笑容美好宛若枝头新抽出的花蕾,毫无瑕疵,微扬的眼角浸亦润着淡淡的水泽,“江载初,你便……再让一让我吧?” 魔怔了一般,他几乎要将一个“好”脱口而出,可终究还是理智覆压了过来,他闭了闭眼睛,将手抽了出来,一言不发的离开。 “左屠耆王的大部已至南阳,距永宁不过三日行程。”城墙之上,连秀正在和元皓行低声商讨,“速度比我们想的还要快些。” 正说着便见到江载初上来了,脸色沉沉,径直道:“有件事我忘记吩咐你们。遣一支马术精的骑兵队,将还未入城的流民尽快护送进来。守城的士兵,统统换成外乡的,离此地越远越好。” 元皓行轻轻蹙了蹙眉,“这是为何?” “匈奴人攻城,首先便是驱使附近搜罗而来的平民百姓来哭城。若是守将心软放他们入城,则借机攻克城池;若是守将坚持不开城门,那么第一批射上城墙的弩箭上,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头。” 连秀这些年不知打过多少硬仗,闻言脸色微变,咬牙切齿道:“那来不及入城的百姓呢?” “总会有人被抓住。”元皓行平静道,“也算是这些人命中劫数。” 连秀匆匆领命而去。 江载初远眺北方,“元大人似乎并不意外,想来对匈奴的手段已熟悉过了?” “闻所未闻。”元皓行淡淡道,“只是打了仗,总要死人的。” “元大人这幅冷硬的心肠,做文臣真是可惜了。”江载初语气带着轻微的讽意。 “朝廷上的明争暗斗,往往比战场冷酷上万分。”元皓行恍若不觉,笑道,“殿下亲身经历过,又怎会不知?” 江载初分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不接腔,只遥遥望着远处山河,心中却并无半分大战前的热血慨然或是悲壮豪阔,只觉得心底某处空落落的。 “数日之后,这里便是尸山血海,也不知是这城池会否被铁骑踏破。”元皓行轻道,“殿下,你昨日实不该将她追回来。” 江载初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昨晚的举动并没有瞒过他。 “郡主曾求我不要将她放回你身边,当时我不懂她是何意,现下却有些懂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眼神中浮现一丝忧虑,“我确是不该将她送还给你。” 江载初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言。 “永宁虽有你坐镇,却远不如长风城稳固,依我看,留她在此处还是危险。若是城破全线后撤,你更是顾不上她。” “皓行你素来以天下为重,何时这般关心一个女子了?”江载初截断他的话,冷冷笑道,“便是到了今日,你关心皇帝远胜你的亲妹妹吧?”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元皓行道:“向各地征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拟好,大人不妨看看,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动,凝眸望向落款处,却见天子之印端端正正落在上边。 “皇帝如今在哪里?”他不复之前轻缓的神容,正色问道。 “元大人觉得我会告诉你么?”江载初丝毫不避讳,轻笑道,“如今皇帝在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携手合作,先将这胡人之乱平定。” 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这几日他布了不少明线暗线,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如今江载初已经将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自此之后,天下局势大变,江载初打的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 许是察觉到他的神色,江载初却笑了:“你在担心么?担心我从此之后挟天子令诸侯?” 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 “本王再昏庸,也不会如太皇太后与周景华一般,放匈奴人入关!”他眼神中噙着淡淡的嘲讽,“不知元大人以为如何?” 元皓行一时语塞,却见江载初眸色闪动,从容道:“你真想知道皇帝近况?” 他叫来一名士兵,不多时,便拖了一人到两人面前。 那人身子略有些肥胖,因被两名士兵托挟着,背亦是佝偻的,蓦然见到了元皓行,便猛扑过去:“元大人救我!” 元皓行踏上半步,脸色铁青:“周景华,皇帝如今在何处?” 周景华此刻却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犹自带了几分故作的傲慢道:“元大人你既然到了,又怎能和这逆贼在一起?还不勤王去救陛下和太皇太后?” 元皓行见他一副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的蠢样,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城墙去,只能耐住了性子问道,“陛下可好?” “陛下可不好。”江载初抿着一丝淡笑道,“我在淮水边找到御驾,陛下便已经病重了。” “陛下自小一直体质健壮,得了什么病?”元皓行一怔。 “这就要问周丞相了。” 周景华肥硕的身躯微微一抖,竟一个字说不出来。 江载初便漠然道:“那么我替你说。” “匈奴骑兵兵临皇城之下,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守城直到援军前来;一派主张弃守南逃。周大人自然是主张南逃的。可朝会之上,小皇帝却坚持要守城,”江载初顿了顿,眸色略有些复杂,“于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而言,自然没有人将他的话当做真正的命令。只是朝中有权臣开始觉得皇帝不好控制,于是在他的早膳中下了药,保证这段时间,小皇帝不会再出声反对自己。” 元皓行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随即上前一步,抓起了周景华的衣领:“你竟敢给陛下药?” “他,他这个逆贼说的话,元大人你不可相信!”周景华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这般狠戾的神色,身子如抖筛一般,说话结结巴巴。 “陛下如今如何?”他用力推开周景华,转向江载初。 “算是稳定下来,暂时不会有危险。”江载初淡淡道,“不管如何,他也是我亲侄子,我会让人照顾好他。” 元皓行一脚用力揣在周景华胸口,明秀清俊的脸上露出暴怒之色:“等到平定了内乱,我会好好同你算这笔账!” 永嘉三年七月,在太皇太后和丞相的授意下,皇帝弃守京城南逃。途中颁下旨意,为平叛乱,擢皇叔宁王江载初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加封大司马,节制各地兵马,务必将匈奴驱除出关,光复中原。 圣旨一出,举世皆惊。 三年前因为含元殿弑君一剑而成为叛逆的宁王,一日之间重回朝廷,引起了无数质疑。而头一位响应这道圣旨的,是御史大夫元皓行。他毫无而言地将手中兵马皆交予宁王,这一举动,被视为皇帝真正认可了这位亲皇叔,也全然堵住了天下人的疑心。 各地军队开始源源不断地往永宁一线开拔,与此同时,左屠耆王冒曼的骑兵先锋已经出现在永宁城郊,后续部队在两三日内必将抵达永宁城下。 此时的城内,马车已经准备妥当,韩维桑站在府门口略等了一会儿,抬头望望这天,盛夏的暑气一层层逼上来,到了下午,或许便会有一场疾风暴雨。 天气闷得一丝凉风也无,维桑下意识地望向北门方向,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却只是觉得,这一趟离别之后,或许,真的相见无期。 她怅然转身,踏上马车之前,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动。在这座变得无声无息的城池中,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动听,如同落雨。 她惶然间转身,撞入视线中的却是一个陌生甲士的身影。 “郡主留步。”军士勒住了马头,利落地翻身下马,递上一封信笺。 维桑接过来,纸上却只两个字。 她怔怔看了许久,内心至柔软的深处仿佛被重重一击。 那泪水无声落下,水泽洇湿了挺拔峻峭的字迹,再抬头望出去的时候,视线一片模糊。 “丫头,走了走了!”前一辆马车的帘子忽然间被掀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探出头来,“再不走来不及了。” 维桑吸了吸鼻子,将那张纸小心折叠好放在掌心,对老先生扬起一个微笑道:“来了。” 城墙上,江载初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手中握着沥宽剑柄,越握越紧,直到视线尽头,再也看不见那一队人马。 “上将军。” 江载初并不回身,只问道:“交给她了么?” “是。” “她说了什么?” “郡主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他“嗯”了一声,声音中难分喜怒抑或失落。 此刻,所有的儿女情长,都已交付在那张纸上,两字之间。 他想,她会懂的。 元熙三年七月,匈奴左屠耆王冒曼整合所有入关军队,一路气势汹汹而来,直插永宁。若是永宁失手,则中禹水以南只剩长风重镇作为最后防线,再无遮挡。 十三日下午,永宁城以北约五十里处,一直急行军的匈奴大军停下休整,冒曼接到前锋急报,不远处已能见到洛军斥候身影。 随军同来的匈奴贵族休屠王年岁稍长,行事颇为谨慎,一扫之前志得意满的模样,皱着眉问:“他们是大部而出?还是至今仍在永宁关?宁王呢?” 尚未等到回答,冒曼笑道:“叔父,你未免太过谨慎了。连京城都被我们拿下,何况是区区一个永宁城?” “当年江载初出关之时,没人知道他会打仗。”休屠王叹气道,“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一溃涂地了。” 左屠耆王是匈奴的储君,能征善战,当年江载初出征关外时,他恰好出征月氏,两人并未对阵。因此,虽然久闻黑修罗之名,冒曼心中并不恐惧,相反,心中存着雀雀欲试之心。 “这个人,你说他是狂妄呢?还是太过自信呢?”冒曼看着舆图,指尖指着如今他们所在之地,“中原人武器精良,行阵严密,但骑术远不如我们。他竟然敢在此处布阵,意图与我骑兵对冲。”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我倒要看看,这黑修罗,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 十三日晚,元皓行和宋安坐镇永宁城,大司马江载初率军出北门,精锐尽至永宁城北垂惠县。在历经了前期不战而败、京城失守的困局后,中原军队终于首次正面迎击匈奴军团,军队中弥散着一种古怪的氛围,约莫是紧张的躁动,只有当年跟着江载初出过关的老兵们老神在在地就地闭目养神。 营账内,江载初正在擦拭沥宽,连秀站起踱步,目光频频落在账外。 “不知西北战况如何了。”许是受不了战前这样沉闷的氛围,连秀问道,“景云那小子也不知能不能顶住。” “他同他伯父在一道,景老将军素来谨慎,无需担心。平城的缺口不是那么容易堵上的,也会是一场苦战。”江载初顿了顿,插剑入鞘,随意道,“走吧连将军,咱们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 他说得甚是轻松随意,仿佛是要去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连秀看着他,眼神颇有些复杂。一日之前,他决意出城之时,遭到了几乎所有麾下将领的反对。并不是怕死,只是觉得没有出击的必要。 最后唯一出声支持的,却是御史大夫元皓行。 元皓行只说了一句话:“是该先打一场胜仗了。” 江载初亦淡笑道:“这一仗不主动,天下人便以为我们不敢打。” 一文一武两位统帅,其实彼此间并没有事先约定,却又不谋而合。正如后来宁王给将领们解释的那样——以永宁城为屏障,固然能稳守一时,哪怕败退,也有背后长风城驰援,可是天下战意却为因此而一再衰竭,这场战事,也许会因此而绵延更久。 两边的兵马都在无声地调动,冒曼眯起眼睛,借着夕阳,遥望对阵。 怎么?他们也正在把骑兵往前拉,步兵方阵往后退么? 真要与自己的骑兵实打实的对冲? 冒曼唇角带出一丝不自觉地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他高高举起手中长刀,身后是地动山摇一般的呼声。 中原对匈奴的战争,之所以长久都占不到上风,并非双方战力差距过大,更多是因为长久以来中原士兵对匈奴人心理上积累起的恐惧。骑兵对冲时,转瞬间敌人已经杀到眼前,那种恐怖的冲击感,会令普通士兵在一瞬间起了怯意,放弃勇战的决心。 江载初在关外呆了三年多的时间,头两年一战未接,同麾下的士兵一起精练骑术刀法,每月的考核异常严苛,长官与士兵一视同仁,若是不过关,一样罚俸禄和加练。后来江载初回到中原,在训练麾下士兵时,用了同样的方法。 火把光亮无声闪烁,江载初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荒漠之中,他带着自己亲手训练出的士兵们,去迎战暗夜中环伺的强敌。 万事俱备,如今便只缺第一场胜利,来彻底消融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了。 江载初勒过马头,声音低沉,却又清晰地在战场上回响。 “你是哪里人?”他手中长枪随意指了指列在第一排的一名士兵。 骑兵列阵而出,许是因为紧张,声音有些颤抖:“回殿下,我是涿郡人。” “家中有多少人?” “父母,和一个九岁的妹子。” “他们,他们遣人来送信,已经南去避难了。” “你呢?哪里人?”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士兵,乌金驹驰到了阵型中央。 “对面的那些人,你们怕么?” 士兵们用一种比往常高亢得多的声音道:“不怕。” 江载初无声地笑了笑,“你们不怕?可是我不想瞒你们,我在害怕。” 战场瞬间静了静。 “我怕你们在见到他们的骏马时就怕了,我怕你们见到他们的马刀就怕了,我怕你们在兵器交加的那个瞬间就怕了——你们怕了可以跑,或许跑了还能活下来。可你们身后的那些人呢?你们要保护的那些人呢?” 江载初指着那些一个个报出乡籍和家人的士兵:“你的父母呢?你的妹子呢?你忍心看着家中父老的头颅被切下,妻子和姐妹被人凌辱至死么?” 薄暮自远处蔓延开,莫名地寒意从每个人背后升起,一张张或年轻或年长的脸掩在盔甲之后,眼神无声地闪烁,泛起出了深刻恨意,和一往无前的决心。 “我们可以死,可我们的父母和女人不能!”年轻的将军刻意停顿了片刻,吼声低沉,“你们现在还怕么?” 仿佛闷雷一般,每一个男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不怕!” “你们手中的长刀,现在,跟着我举起来!” 明晃晃的刀锋举了起来,将每个士兵的眉眼都衬得异常坚毅。 “杀!” “杀!” “杀!” 战鼓雷动声中,乌金驹长嘶一声,江载初一马当先,已经冲向敌阵。 他的身后亲卫营无声跟上,再往后,是所有骑兵们,声势浩大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对面同样蓄势待发的敌人。为骑兵们冲刺做掩护的,是他们身后的步兵方阵。弩箭手们将手中弓弩指向天空,箭支如同流星一般射向对面的敌军。 游牧民族还在使用弓箭时,中原的弩箭已经相当完善,射程也远远大于普通弓箭,两军尚未接战,一些匈奴的骑兵们便陆续中箭倒下。 冒曼眯了眯眼睛,作为这支军队中最尊贵的王,他并未在前列阵冲锋——事实上,他觉得,这样一场战争,也不需要自己亲自出手。可是洛军敢于出击的勇气,已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场战斗会如同入关之后的每一场那样,毫不费力的击败对方。 匈奴骑兵的前部已经和洛兵混在一起,兵刃交响间,冒曼目光落在一员黑甲将领身上,他的骑术极精,所到之处,直有摧枯拉朽之破敌之势。 “那便是江载初?”他扬起马鞭,低声问身边的休屠王。 休屠王死死盯着那个身影,深碧的眸色中竟有几分恐惧,直到听到左屠耆王唤自己,方才回过神道:“是他,戈穆弘。” 五年前可汗命休屠王剿灭来犯的洛军,休屠王之子便是死于江载初枪下,是以休屠王一支族人至今对江载初心有余悸。 左屠耆王似是读出他的心事,道:“叔父,且看本次本王为你报仇。” 休屠王紧紧锁着眉,良久,方道:“贤王,不可轻敌。” “江载初的部队果然和寻常军队不同。”冒曼冷冷看着阵仗的中央,此刻匈奴人生生地被洛军撕开了一道口子,骑兵们向迅速中间突进,势如破竹。 “就是这个阵势。”休屠王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道,“当年在关外,江载初就是用这个中央突破的阵法,几乎无往不利。” “中央突破……只要马够快,刀够利,胆子够大,就能做到极致。”冒曼冷冷盯着那道锋线,一字一句道。 “贤王,弟兄们顶不住了!”前线有士兵匆匆奔回,“洛人太多,左右翼好像还有他们的人马……” 左屠耆王也已经看出了己军的颓势,自己的骑兵即将被分割成两块,左右合围之下,败势已显。他紧紧皱起眉,“我本指望他们再多顶一个时辰。” “这支军队并不是随便凑起来的——如今是元皓行驻守永宁,江载初带出的这支军队,是他麾下的主力军。”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马匹颇不安地在地下打了声响鼻,心中略有些难以决断,只是紧紧盯着前方的战况,一言不发。 此时的洛军却杀得极为兴起,前锋如同一把尖刀,已经深深插入了敌军内部。 江载初略略收住了手中长枪,极目望向前方。 如同意料之中,以关宁军为主力,辅以北方籍的士兵,突破了匈奴骑兵,并不算困难。 他不指望这一战就能击溃匈奴,而这一战的目标,也仅仅是为了鼓舞匈奴入关以来的己方士气,告诉他们匈奴人并不是怪物,一样也是可以战胜的。 该适可而止了。 江载初唤来亲兵,身后战鼓变换点奏,骑兵们纷纷勒住马缰,身上沾满鲜血血浆,意犹未尽地望向主帅。 当此时,江载初的目光却望向前方,幢幢人影之中,匈奴骑兵虽然在不断败退,但是战场上的直觉却告诉他,或许这场战事并未结束。 前方传来重物压过土地的沉闷声响,如同鼓点,又似马蹄,隐含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意。 洛军的鼓声加急,如同骤雨一般,骑兵们加速回营。而宁王却停留在原地未动,只是举起了手中沥宽长剑,低喝道:“神策营何在?” 他的身后是五百匹列阵以待的骏马,骑兵们一色的银白铠甲,皆伏低身子,眼神坚毅望向前方。 从夕阳西下决战至今,天地间已没有光亮,只余对阵两营之间点燃的火把。 淡淡薄雾中,匈奴骑兵奔溃的态势终于止住了。 ——因为一支近乎怪物般的军队集结列阵,缓缓地向洛军推进! 连秀纵马至江载初身侧,高声问道:“上将军,那些是什么?” 那支骑兵约有千人,连成一线,前后三层铺开,胯下所乘马匹异常高大,黑色铠甲将人与马连在一起,足有七八尺高,仿佛一座坚硬而沉重的塑像向南方推进。 “列阵!”江载初低喝一声。 连秀举起手中长刀,身后神策营将士皆是曾经跟着江载初远征关外的精锐,片刻之间已经调整队形,刀锋向外,如同一把巨大的楔子,对准了敌军。 敌军推进的速度也在加快,马匹因为负重缘故,快跑起来时,发出轰雷般的声响。 江载初列阵在最前,身后跟着的是自己最为心腹的军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催动了乌金驹。 假若对方那支黑色的骑兵是盾,他也有足够的自信,神策军中百里挑一的骑兵们,也能将它切开! 尘土飞扬中,两支骑兵越来越近! 直至轰的一声撞在一起! 像是两堵巨大的墙碰撞在一起,不同的是,匈奴甲士的阵线只是略略摇动片刻,却如同一柄巨大的马刀,轻而易举地切断一切,又开始往前切进。而洛军骑兵们被撞得反弹开去,人仰马翻间,敌军铁蹄转瞬便碾碎了那些摔倒的人马。 乌金驹也是嘶鸣一声,往后退了数步,江载初终于看清这股巨大的反弹之力来自哪里——这些匈奴骑兵由人至马,皆以黑铁盔甲覆身,彼此之间又用铁链连接,当其整齐划一地压迫而来,足见威悍强慑之力。 面对这样强劲且陌生的兵种,若是普通军队,必然已经一败涂地,所幸此刻洛军大部已经撤离,留下掩护的皆是江载初麾下身经百战的精锐亲卫们。 无影吹起尖锐之际的铁哨,已经阵容凌乱的神策军往两侧一拉,士兵们催动胯下马匹,往斜前方掠走,在最后时分,避开了敌人铁骑致命一击。 在洛军骑兵们纷纷往两侧避让的时候,江载初却并没有同士兵们一道离开,反倒勒住了乌金驹,掂了掂手中长枪,直直向前刺出。 银枪刺中了那名士兵胸前的锁子甲,精钢炼成的铁甲挡住了这锐利的一击,雄浑的力量却传递至士兵胸口,硬生生的将他撞下了马。人狠狠摔了下去,铁甲却还和旁人连在一起,被拖在地上,直到惨叫声渐渐湮灭。 江载初又勒住马,仔细看了半晌,心中有了定论,这是一支无懈可击的重骑兵! 唯一的弱点,大约就是行军速度不快。 无影焦急地伴在他身边,无声的催促他赶紧回营,江载初沉沉应了一声,跟在神策军后边,拨马离开。 普通士兵们远比他们早地进入了营地,因为并未最后经历那一战,皆以为打了一场胜仗,各个展开笑容,纷纷对他打招呼。 原本便是他麾下的弟兄们喊他“上将军”,而原属朝廷的士兵们则喊他“大司马”或“殿下”,江载初满脸的汗水,盔甲未卸,皆笑着回应。 “我军伤亡八百多人。”连秀奔近道,“匈奴那边死伤约是我军三倍。” 月光之下,江载初鬓边的长发已经落下来,侧脸如同石刻般沉漠:“神策军呢?” 连秀沉默了片刻,“一百七十三人。” 五百人中,阵亡近两百……江载初脚步顿了顿,平静无澜的五官,双眉终于皱了起来。 这支极为精锐的队伍随他征战三年多,从不曾在一场战斗中伤亡如此之多。 “那些究竟是什么骑兵?”连秀回想起那支黑衣甲士的可怕之处,犹有些后怕。 “阿秀,你听过铁浮屠么?”江载初沉声道。 “……不曾。” “匈奴可汗麾下最精锐的骑兵,马匹与骑兵皆浑身披铁甲,从不轻易动用。我出关近四年,也只是耳闻而已。”江载初双眉紧蹙,“今日终于见到了。” 永宁城中的元皓行得知了消息,深夜疾驰至垂惠。 侍卫替他牵过马,他撩开帘账,径自入了主账道:“战况如何?” 江载初手执了卷轴,淡淡抬起头来:“你怎么赶来了?” 元皓行也不与他多说,径直道:“他们带了铁浮屠入关?” 江载初放下了手中卷轴,“匈奴人从不轻易动用铁浮屠,如今这支重骑兵已在冒曼手中,有两种可能。一是冒曼已经在匈奴内部掌权;二是,可汗冒顿也将入关。” “不管哪种可能,足见此次匈奴入关都是筹谋良久的事,并不是以前他们烧杀抢掠一番就走的行径可比。”元皓行伸手重重击在榻上,愈想愈怒,“周景华和那妇人真正坏我大洛万代基业!” 江载初眉梢微扬,这是他头一次听元皓行如此愤怒,也不尊称一句“太皇太后”,可见这些日子他虽四处奔波、力图挽狂澜,内心着实积怨不小。 “说正事,殿下,如何可破铁浮屠?”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我听闻今日撤退掩护的是你的亲卫,损耗也极大。” 江载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不知元大人在这军中布下多少眼线?” 元皓行倒也不遮掩,只笑道:“担忧战局罢了。” “大部分士兵在铁浮屠出战之前就已经撤回,并未见到这重骑兵。”江载初缓缓道,“这是唯一的幸事了。” “当真这么严重?”元皓行微微蹙眉,“有法可破么?” 江载初沉吟良久,“以我军骑兵的战力与冲击力,并不是铁浮屠的对手。” “你的神策营也不行么?”元皓行骇然道,“你以前在关外时没见过这支重骑兵?” 江载初摇头。 “那么,我们按着铁浮屠的样子,也操练这样一支重骑兵如何?”元皓行眼睛一亮,“我们中原的锻造工艺比匈奴精湛得多,这种连人带马的盔甲应该也不难铸造。” 江载初径直摇了摇头,简单道:“马不行。” 元皓行悚然一惊,江载初说得不错,中原产的马大多个矮,负重能力差,腿力不强,这也是中原对匈奴战力颇弱的重要原因。 “今日之战,有喜有忧。”江载初站起身来,缓缓道,“最后我们固然没赢,可是他们本可以让我们以为自己胜了。” 元皓行沉思了片刻,“殿下是说,他们本可以不用使用铁浮屠?” “不错。”江载初轻声道,“这一仗我军是为了士气,可对他们来说,即便败了,也无损当下的形势。” “他们本可以不用这么早派遣出这支重骑兵的。”元皓行点头道,“冒曼初领大军,确是心浮气躁了一些。” 时值深夜,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门外脚步声踢踏,连秀掀帘进来,口中道:“上将军,整军完毕——”话音未落,才瞧见元皓行坐在一旁,当下行了礼,方道,“现在就撤吗?” “现在撤。”江载初干脆利落道。 元皓行看着连秀离开的身影,沉吟道:“真的无法可破?” “短期内虽无法可破,可铁浮屠也有一个弱点。”江载初顿了顿道,“这支重骑兵虽然强悍,可人数有限,不过千人。加上对承重、马术要求极高,非一般士兵可以补充。” 元皓行目中露出了然之色,却又叹道:“若是用人海战磨完他们,我军的伤亡只怕也太大了一些。” 江载初心意已决,“所以在找到破解之术前,全军退回永宁城。” 元熙三年七月中,垂惠一战中洛军首次获胜,只是战事结束时,也见识到了匈奴铁浮屠的强悍。为避免过多上网,大司马江载初下令全军退守永宁,以坚固的城池拒敌军于外。此后左屠耆王冒曼数次强攻永宁,皆不能破,遂听取休屠王建议,指挥大军往西北方向行军,直取睢阳、麻乡等地,守军皆不能挡。 与此同时,洛朝另一支大军,由景氏率领,在西北平城等处截击源源而入的匈奴其他部族援军。虽一时间无法将其尽数赶出关外,却也开始堵住敌人的缺口。 八月,皇帝颁布诏令,凡属战火延绵之地皆坚壁清野,不给敌人留下粮草补给。 因为被匈奴铁骑凌虐数月,民愤积攒,各地豪强皆纷纷响应,开始往南线撤离。大洛立朝百余年,积攒下无数珍宝,乃至口食粮草,皆被付之一炬。 这场战事,渐渐在中原大地上呈现出胶着态势。 永宁城内虽有江载初坐镇,近日却传言匈奴可汗冒顿将入关,亲自征伐中原,渐渐人心慌乱起来。 宋安负责收纳各地而来的难民,筹措粮草,对于连秀频繁地请求出城追击敌军,这位沉稳持重的守将总是以“耗费粮草”为名拒绝。三番四次被拒之后,连秀终于一怒之下,告到了江载初座下。 这一次,江载初倒没再劝他,只说:“若是见到铁浮屠,你预备怎么办?” “打不过自然就跑”连秀毫不犹豫。 “那便去吧。”他笑着挥挥手。 连秀领了五千关宁军,兴冲冲地便出营了。元皓行若有所思地看着江载初,“你信他会见好就收?” “不信。” “那你让他去送死?” 江载初还未回答,忽然见到无影闪身进来,递给他一封密报。 江载初看完,神色一松。 “郡主如何?”元皓行闲闲问道。 “无事。”事关维桑,他并不愿多说,只是命侍卫取来了盔甲,“元兄,此处还是劳你照看了。” 八月初十,连秀率五千关宁军轻骑突袭匈奴,在湖岭相遇,展开激战,鏖战至深夜,铁浮屠加入战局。 许是因为前一次已经见识过这支可怕的兵种,这一次洛军的应对显得镇定得多。数千人马并未和铁浮屠正面冲撞,左右拉开呈包围态势。略略与敌军拉开距离后,骑兵们纷纷解下背后弩箭,近距离向铁浮屠射击。 嗤嗤声不绝,几乎能听到箭支射向盔甲时金铁撞击的声音,偶尔也会有弩箭穿过严密的铁甲,漏入盔甲连接之处,数名重骑兵倒在马下。 可是更多的铁浮屠安然无恙,继续稳妥的向前推进,碾碎了部分落在后边的洛军。 连秀正欲吹响口哨,喝令骑兵们再射一轮,忽然之间从铁浮屠的身后,冒出无数箭头,对准了洛兵。 江载初原本只是在后边掠阵,心念一动,己方对铁浮屠终究了解太少,原来铁浮屠身后配备了轻骑兵的掩护,以防被从后背突袭。 果然,连秀的撤退指令还未下达,便有许多士兵被对方箭雨射中,连人带马摔在地上。而铁浮屠却已催动了马匹,快速向前推进,眨眼之间和关宁军战到了一起。 关宁军一时间失去指挥,不知该留该撤,开始混战起来。 混战之局已经形成,江载初心知须将关宁军带出困境,深夜之中,他夹紧胯下马匹,直入战阵,大喝道:“关宁军向我靠拢回撤。” 声音响彻在每个人耳边,关宁军因为得知主帅位置,无不精神大振;而匈奴军则不约而同开始向江载初所在方向猛攻。 赤裸裸将己方要害暴露在敌军面前,这着实是一个勇敢却又莽撞的举动。 箭阵如同雨点般袭来,无影挥舞长枪,如同盾牌一般替江载初挡开箭支。而更多的士兵蜂拥而来,口中呼喝道“保护上将军”。 主帅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士兵,令旗往后一挥,关宁军开始准备撤离。 只是铁浮屠如同铁甲,牢牢将他们包裹起来,让他们的撤退显得异常艰难。 这是江载初从军十数年来,经历的最凶险的一次苦战,明明只是想撤退,却仿佛被关进了铁笼中,作困兽之斗。 将士们只能不断砍杀,试图在敌军战线上撕开一个缺口。他们中的许多人,身上铠甲已经溅满了敌人血肉,粘稠滑腻,几乎已经握不住长枪,全凭着毅力在支撑。 从深夜战至凌晨,东南处响起了马蹄声,永宁方向终于来了援军! 例外夹击,战局一变,洛军终于开始从缺口处撤离。 策马奔出了数十里,江载初回头一看,身后跟着自己的亲兵一个个成了血人,盔甲裂开,浑身负伤,狼狈至极。 他忽然勒定马头,“无影!” 一直紧随着他的无影早已在马上摇摇欲坠,前胸后背好几处刀伤,再也难以支撑,身子直直坠到了地上。 人马回到永宁城,死伤大半。 连秀极为自责,挣扎着去主账请罪:“五千人,只剩了一千多人回来,皆是因为我好大喜功。” 江载初欲扶他起来:“你起来。这一仗是我不好,明知必输,却放任你去打。” 连秀一怔。 “不这样打一场,便无法得知铁浮屠真正的实力。如今既然知道他们会于轻骑兵配合,便知这段时间咱们的应对战术全然无用,必须另想他法。”江载初叹道,“连秀,你与关宁军,大大有功。” 连秀虎目含泪,想起麾下弟兄,只是不愿起来。 江载初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你先回去养伤。这一战于大局无关紧要,日后决战之时,咱们再向他们讨回来。” 好容易劝走了连秀,江载初便去看望无影。掀帘而入,却见无影脸色白得似是纸一般,呼吸微弱,尚在昏迷。 昨晚混战中,他飞身掩护江载初,中了两箭,几乎力战而竭。 如今他的伤口已经包扎,躺在床上,上边却是伤痕累累。 无影是从江载初叛出京城开始便跟随他——那时他是天牢中的狱卒,在宁王旧部冲进牢狱,想要他劫走时,他主动带着他们,给了许多指引。 后来江载初问起,他方才比划着说,自己家在关外,一次江载初击退匈奴来犯,救下了的本该被屠戮的城池。这其中便有他的全家。同关内外的百姓一样,他也感念宁王至今。之后他便一直担任江载初的亲卫长,虽不能言语,却极忠心,每有危险,总是奋不顾身护主。 江载初问过军医,得知他没有大碍,正欲离去时,目光无意间掠到无影右臂内侧的一块疤痕上,黑眸瞬时一凝。 伤疤不大,不过一块银币大小,像是炙烤过后留下。而伤疤的下边,却隐约有一块青紫色的皮肉,仿佛是……纹身。 江载初看了许久,表情依旧平淡无波,可似有风暴开始在眼中聚集,他顿了顿,“再叫军医来。” 深夜,无影醒过来时,营账中江载初还在。他一时间觉得惶恐,想要爬起行礼,身上却实在没有气力,只在喉间发出嗬嗬声响。 江载淡淡望向他,“萧将军,这些年委屈你了。” 无影怔了半晌,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坐了起来。胸前的伤口裂开,鲜血重又渗了出来。 江载初目光转为凌厉,自上而下地打量这个哑巴侍卫,“磨骨,扮哑,这三年多时间,堂堂锦州城防卫使,可真忍辱负重。” 他恼怒自己被蒙在鼓中,若不是他手臂内侧那块属于锦州城防军的纹身,因为未彻底毁掉,只怕还是不能识破此人身份。 无影侧着身子滚到了地上,闷闷的声响,又强撑着磕下头。 江载初看着他,一言不发。 空气中似乎有蘸着水的棉絮,沉沉坠下来,死一般的静谧中,“哑”了三年的无影终于开口了,头一句话完全不成语调,“殿下……” “谁让你一直埋伏在我身边?所谋又是何事?”他抽出手中长剑,抵在无影喉间,语气中已经蕴含怒气,“是不是她?” 剑尖已经刺破皮肉,鲜血流下来,无影却并无惧色,双目直视江载初:“殿下,这些事与郡主无关,请……勿要牵连她……” 江载初短促地笑了声,手微微用力,剑尖便往前送了半分:“与她无关?” “当日的迷心蛊,全是我的主意。一开始,郡主并没有答应。后来侯爷与世子妃接连过世,她又要奉旨入京,深恐小世孙无人照应、被人欺凌,方才听了我的话……” 回想起那段时间,他又何尝不明白维桑心中的纠结与怨恨,可他也只能逼她,一步步不能回头罢了。 “路上的马贼,亦是事先安排下的。殿下为了救郡主身负重伤,在昏迷的数日内,郡主在你身上下了蛊……按照约定,我假装力竭身亡,实际上悄悄赶赴京城,削骨易容,换了身份,做了狱卒,等候大婚那一日。” “中迷心蛊之人,原本是必死的。可郡主千方百计找来了术士,将反噬的血凝用在自己身上,确保殿下无恙,才有了含元殿那一幕。” 江载初自然早已知道这一层,只是萧让是第一个亲口这般证实的。 他狭长双眸轻轻眯起,声音不辨喜怒,“你继续说。” “事发那一日,黑甲军在深夜前来救人,虽是声势浩大,一路强攻……可是殿下,若没有郡主事先布置下的人里应外合,却也绝难将人从天牢中救出。” “殿下可知道……当日我向郡主进献此计,郡主沉默良久,问我,若是她这般做了,我能不能留在你的身边作护卫。否则,她便是死了,也不能放心。” “她拼尽全力做下了这一切,三年后……我却看着她留在你身边,被折辱得不成人形……殿下,她那样一个骄傲的人,为了你,真的,什么事都能忍下来……” 营账中重新安静下来,无影的目光望出去,视线已有几分模糊。他只觉得自己胸前背后伤口皆在裂开,火辣辣的疼痛,可他此刻强自撑着,续道,“殿下,你可以杀了我……可不要再责怪郡主……” 背后那道刀伤终于裂开,浓稠的热血瞬间流了出来,无影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喃喃地重复:“殿下,请不要再责怪郡主……” 最炎热的夏季已然过去,如今初秋的深夜已经带来丝丝凉意。 江载初站在营账之外,心中气结翻涌往复,一时间竟不能平顺下来。 世事弄人,他肩上负担的天下苍生、民族大义,如何能说抛下便抛下? 而他只是要见她,亲口问问她,却也关山万里,见面亦是奢念。 “大司马,元大人四处在找你。”一名侍卫匆匆跑来,“请您即刻前去主营。” 江载初强行压下心中郁结,缓声道:“知道了。” 元皓行这些日子也是消瘦得厉害,不复当初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模样,眼睑下一片黑青色,显然也都不曾睡好。 “新阵法还是破不了铁浮屠么?”元皓行径直问,“一点办法都没有?” 江载初额角隐隐生疼,揉了揉,哑声道:“不行。我们的轻骑兵对于马匹来说,还是太重,无法将速度优势发挥到极致。只要稍稍慢下来,便会被对方所克。” “是啊,总不能让士兵不穿盔甲便上阵。”元皓行面有忧色,“最新边关来的线报,冒顿可汗果真已经入关了。景云景贯没有拦住,只怕他很快就会过河西,入函谷关,同冒曼汇合。” 两人互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若是被匈奴人占据函谷关和关中平原,即便日后能收复中原大地,从此以后也没了天堑格挡,匈奴骑兵随时长驱直入,中原再无宁日。 江载初疾步走至舆图前,深锁双眉,目光紧紧落在中央那一块,“他们是在诱引我们,希冀两处大军汇聚在函谷关下。那里适合匈奴骑兵冲击,将我们一举歼灭。” “那如何应对?”元皓行紧紧抿着唇,“不能眼看他们占据关中平原。” “我军气势、战力皆不逊于匈奴。若是能找到克制铁浮屠的方法,我也有信心同他们一战。”江载初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游移,心中一时难以定夺,“若是没有其他方法,便真的只用人海战术,与他硬拼了。” “对了,你的侍卫没事吧?”元皓行转而问道,“刚才你是从他那里来?” 无影……萧让…… 脑海中有隐约的想法一掠而逝,江载初骤然沉默下来,良久,方喃喃道:“皓行,适才你说我们的士兵若是不穿盔甲……速度就能起来了……可以从容在铁浮屠前变阵夹击。” 元皓行奇怪道:“是啊。可是并如何能不穿盔甲?” “如果能找到一种更轻、却又坚固的甲胄……”江载初眸底有了淡淡光亮,“以及一支骑术更为精湛的士兵的话……” 无影再一次醒来时,意识到自己的伤处已经重新包扎过了。 “那年你们布置下用来伏击送亲队伍的马贼,是从何处找来的?”年轻男人的声音沉沉响起。 “殿下。”萧让又一次挣扎着要爬起来。 “不必起来了。”江载初淡淡道,“躺着吧。” “那些马贼……皆是川洮真正的马贼。” “数量有多少?” “那时民不聊生,各地都有马贼,人数不下万人。我们找了大约五百。”无影顿了顿道,“其实那些马贼虽然出身卑贱,却极为桀骜不驯,也是因为郡主的缘故……” “她那时小小年纪,为何能同那些人有交情?” “也不算交情,只是那时川西马贼兴起,一次抓了许多,按侯爷的意思本要尽数抄斩的。后来是郡主开口求了请,才改成流放。”无影低声道,“后来消息传出去,那些马贼很承郡主的情。” “那时他们身上穿着的甲胄材质十分古怪。” “是藤甲与竹甲,因为洮地有竹海,就地取材,那些竹甲与藤甲经过炙烤与曝晒,十分坚硬,不下军队中的盔甲。” 江载初站起身,在军营中踱了几步,似是在沉思,良久,他身形顿住,“本王若是要那些马贼为我所用呢?” 无影怔了怔,“那……恐怕要郡主再帮一次忙。” 元熙三年九月,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左屠耆王率军向西北与其汇合,统军约三十五万之众。一直在河西、西州两郡牵制敌人后部的景云引军南归追击,与此同时,镇守永宁一线的宁王江载初亦率军二十万北上追截,收复中原沦陷之地。 大部军队开始往函谷关调动的时候,并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宁王江载初,没有在前往函谷关的路上。 官道之上,十数骑人影正悄然无声地疾驰向洮地。 第8章 马贼 九月之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四合院落中,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练剑,用的是一把木剑,一招一式虽然稚嫩,倒也像模像样。一套剑法练完,在旁等着的少女手中拿着一件外袍,急忙要帮他披上,小男孩却抹了抹脸,“我再练一遍。” 少女本想劝阻的,身后有人走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让他练吧。” 小男孩一见到她,笑得眉眼弯弯道:“姑姑。我练给你看。” “姑姑看着呢。”维桑笑道,“练完咱们再一道吃饭。” 她是在一个多月前见到阿庄的,时隔三年多,小家伙长大了不少,个子也到了自己腰间,比起小时候肉呼呼的样子,眉宇间已经显出一丝清秀俊朗来,就像……他的父亲。小家伙刚见到自己的时候,愣了愣,并没有同她十分亲近。她立在原地,也只微笑着看着他,眼眶却已经湿了。 “是……姑姑么?”小男孩终于迟疑着跨出了一步。 她冲他伸出手。 小男孩仰头看着她,终于扑进她怀里,喃喃地说:“姑姑,你骗我……你说三个月便回来的啊……” 如今目光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维桑心中觉得既庆幸,又满足。她在外流落了三年多时间,留下侄子一个人。她也曾害怕他独自留在锦州,因为当了三年多的傀儡而变得胆小懦弱。可如今再见,他虽然有些认生,行为举止彬彬有礼,不失一位小小君侯的尊严。 阿庄练完了剑,未晞便带着他去擦脸换衣,厉先生推门进来,口中嘟囔着:“饿了,何时用午膳?” 维桑抬起眸子,笑道:“先生来了,今日备下了梅子酒,想来先生会喜欢。” 厉先生慢悠悠走过来,似乎连话都懒得说,搭上了她的手腕。 “比起昨日好了些,午后还是要记得去泡药浴。”老人施施然往里边走,直言不讳,“每日这么做,虽不能拔出你身上的蛊毒,但也能保你无恙。” 厉先生呕心沥血,终于寻到了一张古方,上边要用到一味洮地特产的名贵药材,唤作赤箭。因新鲜摘下的赤箭药叶舒缓气血的功效最强,江载初便将她送到了川西产赤箭的山谷附近住下,如今也有近两个月了。 午膳十分简单,是新鲜的竹笋烧肉和炒青菜,桌上三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姑姑你下午还是要泡药水吗?”韩东澜放下碗筷,仪礼十分周全,“那我去练字了。” 午后略略休整,便是固定泡药澡的时间。 维桑是真的不大愿去,偏生厉先生和未晞盯得紧,到了那个时间,她只能回到房中。 屋子里漂浮着淡淡的药香,维桑遵照着厉先生的嘱咐,每日午时要泡整整一个时辰。她的身子如今十分畏寒,可是泡在这药水中,浑身上下像是有无形的小刺密密扎着,这一个时辰着实十分难熬。 维桑叹口气,跨进热气腾腾地黄木桶中。 时辰过半的时候,未晞就会进来加热水。 维桑闭着眼睛忍受着身上的痛痒感,听到身后大门响动的声音,低声恳求道:“未晞,今日泡半个时辰好么?” 未晞并没有理她,只是往木桶中加水,她心知这件事上未晞很是坚持,只能轻轻叹口气道:“那你帮我将头发挽一挽,有些落下去了。” 未晞放下了水桶,回身找了一会儿,才找出了篦子。 长发被放下来,重新挽了挽,扎上去的时候却有些笨手笨脚,维桑被扯到了几缕头发,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声痛,回头道:“轻点——” 屋内蒸腾的热气中,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剑眉星目,比起数月前,面色略有些黝黑,眸子是异样的黑沉,深邃得望不到尽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接着,在那黑沉的漩涡之中,泛起了几丝笑意。 维桑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病发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她魔怔一般,将手伸出来,直到湿漉漉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咦?那样真实的触感…… “你可以再用力掐一下。”他的声线低沉悦耳,“不是在做梦。” 维桑终于反应过来,惊骇之下,整个人没入药水中,只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一言不发。 “我在外边等你。”他明秀的眼中含着笑意,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离开。 屋外是匆忙赶来的厉先生,因为刚从午歇中被叫醒,见他从维桑房间出来,老人有些不悦地皱起眉。 江载初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尚来不及换衣休整,显出几分风霜之色来:“先生,她现在身子如何?” “不是每日都给你递书信么?”老先生横眉冷对,“男女授受不亲……殿下怎的这般随便?” 江载初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复又从容道:“本就是内子,我关心她又有何不妥?”顿了顿,心中却只关心一件事,“先生,蛊毒有办法拔除么?” “当年韩姑娘将血凝放在自己体内……我找遍了法子,也没办法化去。”说起这个,厉先生又愁得揪起胡子,“如今只能以赤箭强压着。” 如此说来,赤箭还是治标不治本。 尽管信中早已得知,可江载初这近一个月快马兼程来到此处,心中到底存了念想,以为会有些进展——只是听到此处,他心中重重一沉。 “宁王叔叔!”身后忽然有童声传来,还带着几分惊喜。 江载初回身一看,却见阿庄正兴奋向自己跑来。只是奔出了数步,孩子又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江载初,俊秀的小脸上露出一层淡淡的倔强的隔阂来。 秋风萧索间,江载初大步走向孩子,半跪下来与他对视,摸着他的头道:“长这么大了。” 阿庄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动,低声道:“姑姑和你都骗我。” 胸口的酸涩难以抑制,江载初深深吸了口气,苦笑道:“阿庄,是叔叔不好。” “可我想,大概你们都忙不过来吧。所以,早就不怪你们了。”阿庄努力挺直腰背,小大人似的,认真道,“叔叔,在姑姑面前,我们就不说这个啦!不然,她好像会很难过呢。” 他站起身,笑道:“我知道。” 说话间未晞走来,牵过阿庄的手,笑道:“咱们去练字吧,小姐醒来还要检查呢。”她拉着阿庄走开,经过江载初身侧时,目光犹自惴惴。 因为赤箭中含有安神之效,每日浸泡完药水,维桑总要沉沉睡上一个时辰。 未晞给她换上衣裳,扶她走至床边,低声道:“上将军来了。” “嗯。”她眼神已经微倦,正欲躺下去,却见未晞为难的样子,又问,“怎么了?” 未晞至今还能记得在长风城他对小姐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若是他问起之前的事……” “他不会问你的。”维桑安慰般拍拍她的手,闭上了眼睛。 因为药效,往日里这一觉皆是无梦,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维桑又体寒,即便早早在被内放了汤婆子,每每觉得那个深渊总是又暗又冷。 可这一次,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有人生了火,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和,以至于神智慢慢回来时,竟贪恋这梦里的温暖,不愿睁开眼睛。 她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强迫自己睁开眼。 江载初就睡在身边,盖着同一床锦被,自己枕着他的手臂,正缩在他怀里,向来冰冷的双脚因为贴着他的腿,竟也暖烘烘的。 他亦是在沉睡,许是刚刚沐浴,头发还是湿漉漉的,随便拨在一旁,眉眼松弛,薄唇勾着笑意,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维桑睁大眼睛,适才匆忙的一瞥,她并未看得如何仔细。 可现在再看,他是真的瘦了,两颊都凹陷下去,更显得五官的深邃立体,眉骨处几乎凸出来,而剑眉斜斜扬起,几乎插入鬓间,只是如同剪裁过的鬓发里,竟混杂了一丝白发…… 是老了么? 就像自己照镜子时,也能发现眼角下极为细微的皱纹…… 他们……大概都老了吧? 眼眶微微发烫,她的身子轻轻动了动,他在梦中仿佛察觉到什么,手臂更加用力,将她扣在怀中,不让她离开。 维桑慢慢将头低下去,额头抵着他结实的胸口,重新闭上了眼睛。 而她并不知道,在她又睡去之后,江载初却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用一种缓慢而坚实的力量,一点点地,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抱。 维桑第二次醒来时,对上他清醒的双眸,双颊绯红,挣扎着便要起来。 “陪我躺一会儿。”他静静地说,轻抚着她的肩膀,仿佛在恳求,“就一会儿。” 他的手臂抱着她,这样用力,她也无从选择。 “每一日我在军中,和匈奴人对阵的时候,都在担心……担心你有一日悄无声息地就走了。”他将脸埋在她乌黑如瀑的秀发间,喃喃地说,“幸好你还在。” “上将军……你怎么会来这里?”维桑迟疑着问,“匈奴人被打败了?” 他不答反问,“你还叫我上将军么?” 她在他怀中怔了怔,如今她早已习惯称他上将军。 “有一件事,我还未谢你……”维桑鼓起勇气道,“这三年,多谢你一直照看着阿庄。我一直怕他独自留在锦州,做着有名无实的洮侯,终日被人摆布,转成了怯懦迟疑的性子……多谢你将他保护起来,他如今……和我预想的,很不一样。我……很高兴。” 这三年时间,江载初一直扶植杨林,又将洮侯接到一处别苑,由专人看管。阿庄每日心无旁骛地习武练字读书,从未受到政局影响。 他轻描淡写道,“将来天下大定,川洮这一带,终究还是要还给他的。我怎能看着他自小成为傀儡,迷失自己的性子。” 她怔怔地自他怀中抬起头,他亦低头看着她,声音温和:“再者,他也是我的侄子。我本该这么做。” 维桑此刻心中一片茫然,全然不知他一句“也是我的侄子”是何意,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我曾向你求亲,是你不愿意;我为你伤痕累累,反出洛朝……这些不是你对别人说的么?”他长长叹口气,伸臂抱紧了她,唇角笑意轻柔,“我江载初这一生,也只遇到了一个你。如今,你可还愿意再嫁给我?” 她目瞪口呆看着他,真正不知所措。 这幅样子极是可爱,江载初忍不住凑过去,与她鼻尖厮磨,又动情吻了下去。 良久,维桑用力推开他,微微气喘,却摇头,坚决道:“江载初,我不愿。” 他深深看着她,并不意外她的回答,只是眼神有一瞬间黯然:“你还是不信我。” 维桑挣扎着坐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并不望向他,轻声道:“我不是不信你……是不信我自己。” “我信将来总有一日,四海升平,九州清晏。可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她的眼神有些轻微的迷离,不知遥遥望向那里,最终声音变得清晰,“江载初,会有那样一日的。所以,你绝不能娶我。” 他坦然望着她,想了想,低声道:“是担心没有子嗣么?” “不。我并未想那么久远……”维桑静静道:“只是过往的那些事,便是你原谅我了,我也没法原谅自己。” 如今再提起那些事,江载初总觉得仿佛隔了前世今生,那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至于其中的爱恨,他也不愿再去分辨了。 可他知道她素来固执,也知一时间无法劝她回心转意,索性掠过这个话题不说,只是贪恋一般看着她——此刻她在自己身边,便已心满意足。 维桑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你过来这里,谁替你镇守中原?” “元皓行。” 听到这个名字,维桑眼神略略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 倒是江载初不甚在意道:“他还不知道自己替你和景云背了黑锅吧?” 维桑颇有些心虚地望向他:“你早就知道了么?” “你何时和景云串通的?”他淡淡看她一眼,“那时送走薄姬,冷静下来,我就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维桑转开了视线。 “你来青州府找我,心中自然是存着几分对过往情分的把握。可元皓行——你同他毫无渊源,怎会求他相助?”他顿了顿,“我只是气你,即便到了后来,亦不肯对我说半句实话。” 他亦坐起来,口中说着气她,可眼神却是平静而煦和的,又问:“那个时候你自顾不暇,为什么要将薄姬送回我身边?” 他有些别扭地看她一眼,其实心中想问的是另一句话:“难道你对她,真的没有半分介意?”可到底说不出口,良久,才没好气说,“你以为我行军打仗,带了个女人在身边很方便么?” 维桑从容地回望他,不知为何,清透的眸子里露出淡淡的怅然,轻声道:“我错了……那时我总以为,你心中定是在乎她的。而我又是必死之人,何必再拖累你……所以找了景云,求他替我劫出阿庄。这样,你会觉得又一次背叛了你,会真正对我死心。” 她在说话时,长睫如同蝶翼般在轻颤,江载初专注看着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还错在哪里?” “我还错了许多。”她将头放在他的肩膀靠着,“我不该以为,自己这般逆来顺受,你心中会觉得高兴一些。” 他不轻不重地拥住她,闭着眼睛,鼻中能嗅到温暖的药香味道,内心深处只觉得温热踏实,语气缱绻至极:“还有呢?” “……还有?” “还不懂么?你最错的是……隔了三年,隔了这样久,才来找我。”他侧过头,去亲吻她的脸颊,喃喃说,“三年,等得我都老了,等得我……以为你不再会回来了。” 泪水终于决堤而下,维桑靠着他的肩膀,抽噎着说:“江载初,可我不敢去找你……” 他微笑,继续寻觅着她的唇:“对我,你还有不敢做的事么?明知道我顶多就是生气,也不会杀你。” “我不是怕你杀我……”她被他含住了唇,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只是怕见到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陌生人一样……对不起,江载初,真的对不起……” 他渐渐加深这个吻,不依不饶,仿佛在她唇边舔舐蜂蜜一般,呢喃道:“我知道。” “后来来找你,是因为我体内的蛊毒越来越频繁的发作,我很想……能在死前看一眼阿庄……”她微微将他推开一些,慢慢地说,“可我更想看一看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她说了一个“死”字,江载初心中一痛,可面上却若无其事,只替她擦去眼泪,哄她道:“不许再说死字。你身上的毒,总会有办法治好的。” 她明知他是在安慰他,却只含泪点了点头,说:“好。” 睡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已经入夜,厨房单独为他们做了些饭菜。大厅内,江载初刚坐下,一名面孔陌生的亲卫走进来,目不斜视,弯腰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维桑手中筷子顿了顿,等到侍卫出门,方不经意道:“无影没跟着来么?” 江载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你把他怎么了?”他只说这一句,维桑便知道无影的身份已经被识破,略略有些惊慌,“他……他虽瞒着你在先,可是我让他这样做的。” 他终于长叹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承你的情。” 他的掌心因为有着薄茧,显得有些粗糙,却也很是温暖。 维桑垂下头,任由他握着,良久,才轻声道:“我也只能这么做。” 这终究还是他们之间的心结,即便他不在乎,可她心中始终记挂着,负疚至今。 江载初看着她黯然的侧脸,目光又落在桌上,晚膳吃的很是清淡,不过两碗清粥,再加上凉拌的几碟小菜。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的话,这几年,就能一直这样相伴而过,烦恼的也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小事,或许连孩子都已能学步走路,呀呀儿语。 终究,在彼此的身份面前,连这样简单的念想都是奢念罢了。 他放开她的手,端起自己面前的碗筷,笑道:“不分昼夜行了十多天,终于能吃上一顿热饭菜。”顿了顿,又道,“你放心,萧将军无事,只是受了些伤。” 维桑想了想,双眉蹙得愈深:“能伤得了无影,敌人必然已经离你很近,是匈奴人么?” 他面色如常,只道:“上了战场,难免要受伤。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你有事瞒着我。”维桑忽然道,“厉先生每日都与你传书,告知你我暂时无恙。你虽牵挂我身上的蛊毒,可匈奴入关这样的大事,我不信你会放下苍生不顾,只为了来见我一面。” 他眉宇间有意含了轻薄怒气,“韩维桑,你真的不愿陪我安安静静吃了晚饭,再谈那些倒胃口的军国大事么?” 维桑只得不语,吃了小半碗粥,她便没了胃口,放下碗筷,看江载初吃足足五碗粥,方知他是真的饿的狠了,只怕这些清粥小食不能填饿,正要叫厨房再做些吃的,江载初却摆了摆手,眼角眉梢都含着满足笑意,道:“够了,你吃什么我便吃些什么吧。” 碗筷收拾干净,厅内只有他们两人,江载初却有几分踌躇,沉吟良久,方道:“维桑,我若想要向洮地借兵,你可会答应?” 她怔了怔,面色凝重起来:“外边的局势已经这般紧张了么?” 他不愿瞒她,点了点头。 她沉默下来,跳动的烛火将她一张象牙白的小脸映得明暗不定。 “你若不愿意,也可与我直说。”他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毕竟中原与匈奴交战百年,川洮之地少有波及。强征你们出战,也无甚道理。” “不。”她抬起头,秀丽的脸上是一种令人觉得平静的坚定,“川洮子弟自当与你们并肩而战。” 江载初怔了怔,当年洛朝强征世子和三万士兵随御驾亲征,全军覆没而归,凄惨之景历历在目。彼时她深恨洛朝,未想到现在竟能完全放下心结。 “我虽愚钝,也知道如今这情势不能与当年相比。那年我兄长与三万士兵皆是枉死。”维桑看出了他的错愕,低声道,“今次,若是洮人不同你们站在一起并肩抗敌,下一处遭到屠戮的,便是这里——这数月时间,亦要多谢你们在外拒敌。” 江载初看着她,唇上渐渐带起笑意,握紧了她的手。 “你笑什么?”维桑只觉得他的笑意有些古怪,“我说得不对么?” “不,很对。”他抿唇道,“我只是在想,得妻如此。” 她怔了怔,表情却渐渐转为苦涩,不置可否地抽开手,“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他目光灼灼:“你说。” “韩东澜年纪虽小,可我还是想请你带他出去历练,总好过在我身边,事事无忧。”她思及往事,又低声道,“我当年,便是太过骄纵了……” 他低低一笑,应承道:“这件事我答允你。”顿了顿,又道,“维桑,这一次征兵,并非如你所想。” “何意?” “这次要征的兵,却只有你能征来。”他含着笑意道,“因为我要招的,不是普通士兵。” 维桑略略好奇:“那你要征什么人?” 他详细向她说了铁浮屠一事,以及目前洛军面临的窘迫局面。 “我的军中,缺的是川西马贼。”他一字一句道,“维桑,你能帮我么?” “他们真的能克制铁浮屠么?”她踌躇着问,听上去那是非常可怕的重骑兵。 “我虽没十分的把握,可冲着三年前那些人能将我砍成重伤,你还不信他们么?”他目光中含着促狭笑意,有意同她玩笑。 她脸颊有些微红,认真想了想,方道:“我明白了,那明日我们就启程吧?” “你告诉我如何找到他们,我去就行了。”他摇了摇头,“你的身子不宜远行。” “只怕你顶着堂堂大司马、宁王的名号,他们不会见你。”维桑淡淡笑了笑,“况且此处离他们所聚之处也不算远,两三日便能来回。” 到底他还是不放心:“明日问过厉先生再说吧。” 说话之间夜色已深,未晞过来提醒道:“姑娘,该歇下了,不然老先生又该嚷嚷了。” “好。”她起身,又问道,“随你来的那些侍卫都安排下住处了么?” 他明亮的眼神中含着浅浅笑意:“那我呢?我睡在哪里?” 遣走了未晞,到底还是跟着维桑到房门口,江载初伸手便要推进去,她却踌躇了片刻,低声道:“这里屋子很多,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隔壁这一间。” 他的手还扶在门上,脸上笑意却凝冻住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有些失落地收回手,闷闷说了句:“那你早些休息。” 维桑有意去略心中的不忍,正要伸手合上门,忽然一双手伸进来,卡住了门,门外他的声音低沉,似乎还带着一丝恳求之意:“维桑。” 当真是脸皮厚得很。 维桑却轻轻叹了口气,她终究没有那么冷漠——其实在他面前,那些坚强都是易碎的琉璃,只要他略略执着,便能轻而易举的击碎吧? “像以前那样,我看只想看你睡着。”他闪身进来,脸上掩不去的得意。 烛火吹灭,江载初坐在床边,如同那时一般握着她的手。 “这三年的时间,很多个晚上,我都梦到这样的场景……”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分外柔和,“你的头枕在我膝上,可我每次想要碰一碰你的脸,你却不在那里。” 维桑身子微微动了动,半张脸埋在锦被中,淡淡道:“可你枕边也并不是没人啊。” 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似乎还有些尴尬。 他的声音良久才响起,有些不自然道:“嗯。” 维桑翻了个身,被子忽然被掀开,凉凉地有风灌进来,随即男人躺下,顺势将她圈住了。 维桑挣了挣:“你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反正也是无耻了,不妨再过分一些。”他用一种半是认真,半是赌气的语气道。 维桑无声笑了笑,她并不是有意提起他的那些宠姬,事实上,薄姬对她做的那些事,她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于是顺道问了一句:“如今薄姬在何处?” “送回南边了。”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他胸口,低声道:“江载初,你信么?其实……我很羡慕她。” 她的掌心分明不带什么温度,却将他的体温撩拨得滚烫。 “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你,所以愿意为了你,去做任何事情。”她的声音带着怅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 江载初慢慢靠过去,轻吻她的额头。 “我也想像她那样,喜欢一个人,就不顾一切的对他好,有别的女人觊觎他,可以不用装作大方,想吵就吵,想闹就闹。”她的声音渐渐带了哽咽,“可我喜欢一个人,却要骗他,利用他……” 他的薄唇贴在她的额上,秀长的双眉轻轻蹙着,明明想要安慰她,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慢慢地低头,亲吻在她的唇上,鼻尖厮磨,又慢慢探入她的口中,一点点地加深,纠缠。 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去抗拒,双手松松揽在在他的颈后,许是因为难以承受这样柔情蜜意,星眸亦带了一丝迷蒙。 不知吻了多久,江载初的手撑在她的颈侧,将自己的身子支撑起来,轻轻覆压在她的身上,薄唇从她的唇齿间往下,至尖俏的下颌,又游移至锁骨间。 她的身子终于僵硬起来,下意识的伸手去推他,他一抬头,对上那双清泉般的眼眸,蓦然找到了几分惧意。 神台都清明了几分。 终究是自己造下孽。 那一次在马上,他本就因为她想要逃走而怒极,加之她那副生死不顾的决然,真正令他一时间措手不及。却于是带了刻意折辱的心思要了她,令她再不敢离开自己身侧。 事后时时想来,那一晚的自己,真和疯了一样。 将她拨转至身前,明明见到了她绝望恐惧的眼神,还是冲动到无以复加。 那时她所有的保护只剩下残存的几分骄傲,可他毫不怜惜地,拔尽了她的自尊。 江载初停下了动作,重新在她身边睡下,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对不起。” 维桑努力将呼吸平缓下来,却不愿再想起往事,只是侧过了头,是闭上了眼睛。 翌日醒来的时候,江载初已经不在枕边。 时辰还早,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维桑简单洗簌了一下,刚走进前院,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细雨中比划着练剑。 维桑放轻了脚步,侧身在一根廊柱之后,不想打搅他们,就只静静看着。 江载初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袍,正半蹲着,耐心纠正阿庄刺剑时的姿势。 两人不知在这细雨中淋了多久,比划之间却是兴致勃勃,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未晞悄悄在维桑身上加了一件衣裳,笑道:“我都劝小公子不要在雨中练了,他不肯听。” “没事,让他练吧。”维桑淡淡道,“是男孩子,总要能吃苦些。” 江载初将阿庄的手肘往上抬了抬,点头道:“再站一炷香时间,今日就练得差不多了。” 阿庄很是懂事,维持那样的姿势一动未动。 江载初走向维桑,低头含笑道:“这里风大,我先陪你进去。” 两人用完早膳,阿庄才跑进来,一脸的水,也不知是雨是汗,口中却嚷嚷着:“叔叔,我练完了!” “未晞,带他去把衣服换了,小心着凉。”维桑摸摸他脑袋,夸道,“今日练得很好。” “我还想再练一会儿。”小男孩却盯着江载初,认真道,“叔叔,你赶紧将整套剑法都教我!若是这几日不教完,往后又见不到了。” “韩东澜,要切记练武之事,不能心急。”江载初含笑道,“叔叔答应你,往后时时会指点教导你,这样可好?” “不能很快学会那套剑法吗?”阿庄有些懊恼,“可我想快些学会。这样……我就能保护姑姑了。” 维桑心底柔软之处被这孩子简单的一句话击中了,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又怕孩子多想,将他拉至身边,柔声问:“阿庄,你还有多久才及弱冠?” 阿庄心中数了数年份,很是纠结,不由大声道:“宁王叔叔很早就去战场历练了,那时他也未曾弱冠吧?” “可即便是拿宁王叔叔的年岁来看,你还差着好几年呢。”维桑温柔地替他拨开一丝落下的头发,“在这几年里,姑姑会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待到你长大了,那时,便是你照顾姑姑了,可好?” 终究是孩子,阿庄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又跟着未晞去换衣裳,维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又是在哄骗他……自己这身子,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呢?又能照顾他多久呢?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江载初一直看着自己,将她每一分表情都收在了眼底。维桑连忙收敛了思绪,“我已经问过了厉先生,他说离开两三日无关紧要。一会儿咱们就走吧?” 江载初犹自不放心,“你这身子,能骑马么?” 商议了半天,带上了厉先生熬制的丸药,两人赶在午膳前出发。维桑便和江载初同乘一骑,他拿一件防水的大氅将她密密裹起来,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牢牢揽在胸前,方才催动马匹。 江载初来时带的二十多人,并未全数跟去,只挑了四人随行。 虽下着绵绵密密的细雨,维桑躲在大氅中,倒是全无知觉,只是马匹总比大车颠簸些,江载初不敢奔得太快,途中停停歇歇,不远的路程,却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五人才入了一个名为十崖的小镇。 小镇外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细雨洗过之后,露出赏心悦目的深浅绿色来,层层叠叠,如波浪般铺展开。维桑推了推江载初的手臂,示意他在道边停下来。 他身后湿了一大片,却小心替维桑拉下了头上风帽,又触了触她的脸颊,并不觉得冰冷,方才松了口气。 烟雨中,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人快步向他们走来。 维桑迎上去,那人面无表情地向她行了一礼,转过身走入深巷中。 “走吧。”维桑悄声道,“他们的首领叫做顾飞,唤一声顾大哥便好。” 小巷竟是异样的绵长,东拐西绕,走了一炷香时间,方才停到了一座深门大院前。 门口立着一个身量颇矮的中年男人,面皮有些黑黄,容貌极为普通,站在那里十分不起眼。维桑上前一步,笑道:“顾大哥,许久不见了。” 顾飞连忙行礼,笑道:“郡主。” 待到直起身子,看见维桑身后的江载初,顾飞的脸色颇有些复杂,冷冷道:“这不是宁王殿下么?” 江载初不意他能认出自己,只以为是维桑事先遣人告知了,笑道:“顾大哥。” 顾飞阴阳怪气地看了他几眼,方才冷冷哼了一声:“当年宁王殿下洮地剥皮的名声,当真响亮得很。” 他对江载初这般不敬,四名侍卫颇有怒容,江载初却对他们轻轻摇头,示意不可惹事。 维桑只做没有听见,顾飞伸手相扶:“里边有热茶,郡主请。” 屋内果然奉了茶,却只有一杯放在首座。维桑并无不悦之色,径直坐了,捧起茶盅笑道:“这天气忽然就冷了。” 她转头看了江载初一眼,重又向顾飞道:“宁王一路送我过来,身上都已淋湿,顾大哥可否允他换件衣服?” 江载初深深看了维桑一眼,拱了拱手道:“有劳顾大哥了。” 待江载初离开,堂内只剩两人,维桑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便道:“顾大哥,这一趟来,实是有事相求。” 顾飞摸了摸鼻子,爽朗笑道:“郡主开口的事,顾某义不容辞。”在她开口之前,他又补充道,“只是郡主也知道我的规矩,洛人的事,是不帮的。” 维桑从容放下茶盅,淡淡道:“顾大哥这样特意关照我,是觉得,我会做出一些对不起自己身份的事么?” 顾飞怔了怔,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空气中渐渐沉寂下来,似是有看不见的张力横亘在两人之间。 维桑十指交叠在膝上,轻声道:“这一趟来,是为了宁王,却也不尽然是。” 顾飞不置可否。 “匈奴入关,中原大乱的事,大哥一定比我还清楚。” “他们洛人也有这一日。”顾飞噙着一丝冷笑,眼神十分狠戾。 “我便是想请顾大哥能出关,助宁王抵抗匈奴。” 顾飞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维桑,良久,方笑道:“郡主说笑了。”停了停,言辞间毫不客气道,“郡主忘了当年狗皇帝强征我洮人出征,三万子弟尽数埋骨关外的惨剧了么?郡主忘了洮地大旱,朝廷的税率逢五抽一却不变,各处卖儿鬻女,盗贼四起的往事了么?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时的转运使,便是这位宁王吧?” 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 “我都记得,甚至记得比你清楚得多。”维桑终于开口,声线清晰而坚定,“我的兄长在关外战死,我的父亲和大嫂因此病逝,我却要嫁给皇帝……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记得这些深仇大恨。” 顾飞有三年多未见到她了,那时候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极漂亮又带着几丝天真的少女,可现如今看,她的容颜依旧,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历经过世事的从容与沧桑。 他心中一动,低声道:“是。” “我记得父亲说过,顾大哥当年是因为家中母亲病重,却无力医治,才做了马贼。其情可悯,其因可叹——是以,他想尽方法救了你们。后来萧将军又找到你,顾大哥和弟兄们答应他的嘱托,不惜劫持我入京的车队,伤亡极重。这些维桑皆记在心中。” 顾飞听她提起劫持送亲车队一事,心知有异,只是当年他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全然是出于对萧让的信任,方才答应下来。 此刻便忍不住问道:“郡主,当年一事,我始终不明白原因。” 维桑惨然一笑,并不避讳,直言将原委说了。 她平铺直叙,并无一丝刻意的转折,期间动人心魄之处,却令顾飞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我洮地三年的休养生息,一半功劳是顾大哥和兄弟们用命博来的,维桑很承你们的情。” 顾飞眼中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孩,心中更是多了敬重之意,“那,那宁王,这般深仇血恨,他如今……” 维桑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我很感激他到了今日,却还是这般包容我。可是顾大哥,我今日来求你之事,并非是因为他的缘故。” “中原抵抗匈奴的统帅,如今是以他为首。可即便不是他,是元皓行,是别人,我也一样来求你。” “匈奴若当真灭了大洛,下一步,必然是吞并我川洮。顾大哥觉得,以我川洮的兵力,能抵挡他们的铁骑么?” 顾飞心中衡量了片刻,摇头道:“的确不能。” “洛人骨子里虽贪婪,却也讲究假惺惺的礼义廉耻,便是要盘剥我们,也作出一副斯文的样子。可是换了匈奴呢?”维桑低声道,“他们烧杀抢掠,毫无顾忌。顾大哥,咱们好不容易挣来这三年的平和,很快又要毁于一旦。” 一语被惊醒,顾飞思及这般前景,越是觉得可怖。 “况且,此时我们选择帮助洛朝,还是提出条件:他日平定了中原胡乱,他们必得遵循约定,广设学堂,减轻税赋,再不能如往日般在这里横行。” “只是……洛朝人信得过么?” 维桑微微一笑:“我信得过江载初,也请顾大哥,能信得过我。” 顾飞手指在桌面上轻扣,良久,终于抬起头,决然道:“如此,顾某愿听郡主调遣。” 维桑亦郑重站起,轻轻一揖道:“此战艰难,维桑先行谢过诸位了。” 江载初“恰好”换好了衣裳,缓步走进大厅。 顾飞再看着他时,便无初始那般排斥,只拱了拱手,命人端上了茶。 “这杯茶喝得可不易。”江载初意味深长道,“此行前来,所求之事,不知郡主告知顾大哥了么?” 他已见到维桑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心知此事已成,倒也不再忧心。 “顾某答应了。”顾飞径直道,“不知殿下要多少人?” 江载初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五千……”顾飞沉吟道,“郡主和殿下有所不知,三年前川西马贼遍地,后来皇帝老儿死了,这边赋税倒是减了许多,兄弟们眼看着种地也能活下去,纷纷金盆洗手。我这边组了个镖局,留下些武艺最精深的,大约是数百人,旁的……要重新筹募。” “多久能筹到?” “最起码……也得三五日吧。” “如此,还请顾大哥即刻招募,川洮的弟兄们此次仗义而出,与我洛军并肩抗敌,本王绝不会亏待各位。将来平定叛乱,每位的酬劳……” 江载初的话却被顾飞冷冷打断了。 “宁王殿下,我们兄弟今次答应帮你,并非为你洛朝能出得起的金银。” 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道,“你为你的洛朝百姓,咱也是为了川洮父老家眷,死在战场上也不后悔——你若用金银来补抵,却是小看了我们!” 江载初心中油然而起敬意,郑重站起,深深躬身道:“是本王失言。” 顾飞方看他一眼,冷哼一声:“我这便去让人传信。两位先在这府上住上三日,三日之内,我带五千人马跟你走。” 长途奔波至此处,维桑已不胜困倦,顾飞让人收拾了房间,江载初扶她去休息。 游廊外风雨声渐急,不时有风带着碎雨落进来,江载初伸手揽着她削瘦的肩膀,笑道:“你同顾飞说的话,我听到了。” 她停下脚步:“听到哪句?” 很多句,几乎都听到了。 可他只记得她说:“我信得过江载初,也请顾大哥,信得过我。” 唇角愈发含着笑意,他却不说,只淡淡看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掌心包裹其中。 “我并非同他信口开河。”维桑却认真起来,“广设学堂,减低赋税,不可派人来此地总领政事耀武扬威……这些事情,你答应我,将来定要做到。” 顿了顿,犹自不放心,“立字为凭。” 他将她的手举起,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你便是不说,我也会做到。” 她放下心来,笑容亦变得明媚。 江载初看着她躺下,方才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亲,低声道:“我还得和顾飞去商议些事,你先睡一会儿。” 她乖顺地闭上眼睛。 江载初等她呼吸变得平缓,方才离开,去前厅找顾飞。 征募令已经发出去,顾飞略有些怀疑道:“我虽是草莽之人,却也知道中原骑兵以殿下的神策军、虎豹骑、关宁军为首,如今殿下舍弃自己的兵团不用,指望咱们一帮匪寇能克敌致胜么?” 江载初分明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却也不恼,淡然道:“这正是江某要与顾大哥商讨的事。” 他简略将铁浮屠说了,顾飞面上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真有这么可怕的骑兵?” “说来也不怕顾大哥见笑,我麾下关宁军与铁浮屠交战两次,皆大败而归。我虽有破解之法,奈何手上无人可用,方才想到了你们。” “我们?” “铁浮屠冲击力虽大,行动却缓慢,是以我四处寻觅一支负重轻、马术又极为精湛的骑兵,可以用最短的时间,破他们的阵法。”他定定看着顾飞,“这世上,若说有着最轻便铠甲、骑术又个个精奇的,真正只有你们了。” 言罢,他示意顾飞靠近,手中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边画边说。 顾飞时而沉思,时而点头称是,听得后来,站起道:“口说无用,殿下,咱们去马场试练一回?” 两人去了练马场,直到深夜才回。 维桑见他滚了一身泥回来,骇然道:“你去做什么了?顾大哥找你打架了么?” 他也浑不在意,不经意问道:“你曾救过顾飞?” 维桑想了想,轻笑道:“还是瞒不过你。” “那年朝廷下令我爹剿灭洮道马贼,我爹自然不敢违抗,官兵清缴了许多贼寇。可我爹也知道那些都是活不下去的农民,加之他们也算盗亦有道,抢掠时并不杀人……所以,最后并没有杀那些人,只是远远地流放了。” “那是在你来锦州之前,那时为了堵住周景华的弹劾,阿爹还给他送了许多财物……后来旁人以讹传讹,不知怎么的,就成了我救过他们。”维桑抿唇笑道,“他们虽是贼寇,却很感念阿爹。果然,有好几年未再做马贼,这洮道也清净了许多。后来朝廷赋税又加重,民不聊生,他们便重又干起了这勾当,当时萧将军才将他们请了出来,劫掠你我入京的车队。” “原来如此。”江载初点头道,“顾飞虽是草莽,倒是有铁骨铮铮。” “你有把握用他们破铁浮屠么?” “十成中总有五六成吧。”他轻描淡写道,“莫想太多了,你早些睡下吧。” 翌日,小镇上果然人马喧哗,四下的乡亲们牵着自己的马,负着一套看上去许久未用的藤甲,陆续赶来了。 川洮的男子个子不高,看上去黑瘦,却又不失精悍,往往是某一乡里来上两三人,彼此间熟络地打着招呼,又结伴去顾飞设下的数个接待处。 最后被招募入伍的每个士兵,皆是顾飞遴选过的。 维桑看着一张张朴素、平淡无奇的脸,分明还是农夫模样,着实难以想象他们也曾经举着大刀,做过马贼。 身旁有个男子牵着马往前走,不经意间撞到了维桑,忙略带歉意道了声“抱歉”。 维桑却觉得他有些眼熟,出声喊住他:“你——你不就是——” 那中年男子只得停下脚步,讷讷笑道:“小姐还记得我?” 面皮黄瘦,下颌上几根稀疏的胡子,就连江载初都认出来了,那是他刚到锦州时偷他钱包的小贼。 “我,我不是来偷东西。”那人结结巴巴道,“我是去打仗的。” “你?”维桑有些吃惊,“你曾经做过……马贼么?” “之前做过,后来大家都回家种地了,也养得活老婆孩子,我也就改了那偷摸抢劫的毛病。”那人抓了抓头发,“昨天有人来村里,说是那些洛人不顶用,快打不过匈奴人了,咱虽不喜欢他们,也不能看着那些蛮子打到自己家里来啊!” “你家中老小呢?” “都存着粮呢,够他们吃个半年一年的。”那人笑了笑,竟也没了当日那股子油滑的味道,“当日的事,实在对不住了,也多谢这位公子没有将我送官。” “你此去战场,不怕死么?”江载初忽然静静问道。 那人抹了抹脸,低头想了半日,方道:“昨晚来募兵的兄弟道理说得明白,这仗咱们不打,将来就是老婆和娃子受苦。那时为了一家老小,我马贼也当了,钱袋也偷了,都是九死一生的勾当,打仗还有什么好怕的!” 维桑看着他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脸,他的辞藻并不华丽,甚至结结巴巴的,她却觉得眼眶微热—— 这几年的时间,她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守护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人。 也曾经觉得太过疲倦,难以支撑。 可到了这一刻,她真正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些,都是值得的。 远处有人喊:“张二,我替你签了!” 他远远答应了一声,一咕噜翻身上了自己牵着那匹瘦弱的马匹,朝两人拱了拱手:“我先过去了,两位,再会了。” 她看着他的瘦弱的背影,无意识地握紧了江载初的手,轻声道:“你答应我……会带着他们打胜仗。让他们,重新能回到这里。” 江载初微微偏过头,声音低沉:“将他们尽数带回来,我或许做不到——可维桑,我允诺你,只要在战场上一日,我就会和他们在一起,绝不背弃。” 维桑握紧了他的手,他的眉眼沉静,温暖坚定的力量,终也一并传递而来。 到了第三日,小镇上便容纳下了远不止五千人。 因十崖镇上有数个晒谷场,被辟为新兵操练营,顾飞开始着手训练新入伍的士兵们。 江载初午时过后匆匆回来,“我下午送你回去。” 维桑怔了怔,“这么快?” 他淡淡看她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开目光,只说了一个“嗯”。 顾飞抽身出来,亲自将他们送至小镇外,临别之时,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朝维桑拱了拱手,大声笑道:“郡主,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了。” 身后江载初将维桑的风帽拉起,乌金驹欢嘶一声,直往前窜出去。隔着风帽,他的脸颊在她侧脸轻轻摩挲,温暖而贴切,忽听她轻声问:“你何时走?” 他的目光注视前方,并不愿回答她这个问题,却也不得不说:“明日。” 她在他怀里微微蜷曲起身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哦。” 她的语气这样平静,他亦习惯她如今的隐忍,只能无声地叹一口气。 入夜时回到谷中,江载初松开缰绳,怀中维桑已经沉沉睡去。他小心将她抱下马,径直送去了卧房。侍卫递了封急信过来,江载初拆开看过,有片刻怔忡,旋即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了。眼看着纸片化为灰烬四散,他目光远眺东方,低声道:“准备一下,凌晨启程。” 维桑迷迷糊糊间睡到半夜醒来,屋内点着一盏灯,江载初坐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并不是有意想要惊动他,可是稍稍翻了个身,他却已经察觉,走至床边道:“我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江载初的表情有些僵硬,虽是刻意放低了声音在同她说话,却带了些沙哑。 “你怎么了?”她直觉想去拉住他的手,他却只是向她微笑道:“我陪你躺一会儿。” 躺下后,维桑才觉得他的睡相不大规矩,翻来覆去,似乎藏着心事。她并未开口询问,将脸贴在他脊背上,一时间竟舍不得睡去。 江载初忽然一个翻身,薄唇落在她纤细温热的颈上,像是孩子一样,蜷缩在她怀中。 “你怎么啦?”她终于迟疑着问他。 他的声音略略有些沉闷,“皇帝病重。” 维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如今不过三岁多小皇帝。她心中模糊地有个想法,却又不敢去求证,只能沉默下来。 “不是我做的。”他忽然说,“周景华给他下了药。” 蓦然间被他猜中心思,维桑有些尴尬,“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自她怀中抬起头,似笑非笑:“你心中从没这么想过?” 维桑转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希逸就已经不能说话了。”江载初叹了口气,“加之一路南逃,路上难免艰难困苦,又受了风寒,如今病重不起。信上说,恐怕会早夭。” “他叫希逸么?” 江载初并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低声道:“名字好像是他母亲取的。” 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无拘无束的意思么? 维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亲。她是元家的小姐,本该是江载初的未婚妻子,最后却嫁给先帝……那时也曾在含元殿见过她一面,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她们……皆算是名门出身吧?可是,若能够自己选择,那位年轻的太后大概会和自己一样想,宁可安安稳稳的生在寻常人家,远胜留在帝王家,整日担惊受怕。 “你打算瞒着元皓行么?”维桑轻声问道。 江载初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些天元皓行与自己携手抗敌,一是因为国难当头,二是为了自己手中掌握着皇帝生死。若是小皇帝一旦驾崩,自己手中便没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 维桑摸索着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元皓行那边,我想,若是皇帝驾崩,于你们反倒是一次转机。” 他抬起眸子望着她,唇角抿紧,如同刀锋。 “你父皇只有两个儿子,你兄长那一支血脉若是断了,本就应将天下交还你手。”她的声音平静,“元家向来忠君,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还能再去辅佐谁呢?” 微弱的烛光之中,她的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残酷,带着血腥弥散的味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只是轻轻阖上眼睛,“维桑,这三年时间,我一直在想……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剑,总有一日,我与他也会反目;或是他将我赐死,或是我反出朝廷,将他逼死。” 他的声音有些恍惚,又笑了笑,“你说,我这样想,其实不过是因为心中不安,极自私的找个借口吧?” 维桑只觉得自己心尖的每一寸,皆被他这恍惚的语气生生剪出了豁口。 他哪里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分明是……是在给她找借口。 当年若不是她,又怎会把他逼上这条路上,自此背负弑君弑兄之名? 许是察觉到她忽然间低落下的情绪,江载初伸手揽紧了她,低声道:“不说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总是不令人省心罢了。” 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他,心下却是一片空洞洞的凉,“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是最难得到的吧……江载初,有时我也庆幸自己没有孩子。”她喃喃的说,“即便上天给了我一个孩子,我也想要他,永不入帝王家。” 她的话说得惨烈,他并没有接口,也没有安慰。 良久,烛火明灭,他侧头去看她如明玉般的侧脸,长睫轻轻颤动,仿佛蝶翼,擦在他的心尖。 忽然间便醒悟过来,他们彼此的人生,终究已是这样不完整了。 只留了当下而已。 他抬起头,轻轻吻着她的下颌,最后游移至唇上,吮吸般的亲吻由轻至重。最后几乎变得如同狂风暴雨般,瞬间将她拉入极热烈的情绪之中。 维桑勉强握住他开始不大安分的手,努力睁开眼睛,却只在他一双如同深渊般吸噬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漫涌的情欲。 “江载初……”声音渐渐变得破碎,他滚热坚实的男性身躯已经覆盖在她身上,一只手轻柔地托着她的后颈,仿佛身下这具纤瘦的身子上抹着鲜美的蜜糖,他正一寸寸的探索,不愿错过分毫。 他的吻缠绵动情,用尽了全力,想要让她放松下来,却终于还是顿了顿—— 维桑并没有再抗拒,她只是微微侧过了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落下的液体。 温热而细微的。 却那样的咸涩。 江载初直起身子,捧着她的脸,拇指滑过她的脸颊,微微带着粗糙,低声说:“对不起。” 男女间的情事,本该是相爱之人自然而然的发生,是他那时强迫了她,而在那之后,她心中的阴影便一直横亘在心尖未化。 “我,我不是害怕。”她低低抽了抽鼻子,强自克制住微微发颤的身体,声音低弱下来,“我真的……没有害怕。” 蜡烛快要燃尽,静谧的夜中发出毕啵声响。 他安静地看着她,又俯下身,重重吻在她唇上。 “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个。” 他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她柔软的胸房,似乎要让此刻的话深深铭刻进她的心上。 泪水接连地滑落下来,这个瞬间,维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过往的一切扑面而来,尘烟纷繁间,他待他,却犹如初识。 若是只有初识,没有后来种种,又该多好? 维桑的手臂揽在他坚实精瘦的腰身上,指尖轻轻扣拢,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他却读出了暗示,伸出手,指尖拂过她的额发,低声道:“你真的可以么?” 她眼角还带着泪光,却只是温柔的努力抬起头,在他唇上轻轻触了一下。 那盏油灯噗的一声灭了。 像是有人将火折扔进了松油之中,升腾而起的汹汹烈火,刹那间吞没了江载初所有的理智。 秋雨瑟瑟的夜,两人交叠的身影,在这落下的床帏间,从疏离渐至交融。 而他竭尽全力的,只是想将自己的体温,传渡至她的身上。 寅时。 因为他折腾了她半宿,最后维桑睡去的时候,鬓边的黑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他却舍不得睡,轻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脸颊乃至唇边,她便不自觉地躲着,直到大半张脸埋在了锦被中。 起身穿衣的时候,他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确定这一刻,她是真的睡得极沉,他又俯下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薄唇轻轻一动,他说的是两个字。 便是那时他留给她的手书。 ——等我。 战场上磷磷白骨,生死等闲,可我会为了这两个字,努力活下去; 我亦知你重病缠身,一日日活得艰难,可你为了这两个字,也请努力的活下去。 如此而已。 江载初轻轻带上门,侍卫早已在院外候着。 阿庄是睡梦中被抱过来的,犹自揉着眼睛,“叔叔,要去哪里?” 他伸手将他放在乌金驹上,淡淡笑着,并不回答:“韩东澜,以后我不是你叔叔。” 小男孩懵懵懂懂看着她,他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是你姑父。” “你不早就是吗?”阿庄又揉了揉眼睛,不解的问,“有什么差别?” 他爽然一笑,正要上马,身后却是厉先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过来了。 “殿下!” “老先生。”江载初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郑重道,“内子的身子请务必上心。我不求蛊毒拔尽,只求……她还能活着。” 厉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江载初听完垂眸,淡淡一笑:“了。” 翻身上马时,终于还是转身,望向她的方向,心中却只有三个字:“我信你。” 雨水渐渐变大,这二十多骑快马在小道间大氅飞扬,终于消匿在这一川烟雨中。 因是快马,出洮道不过花了五六日时间。 阿庄是在第二日清早时,彻底醒了过来。 一行人停下歇息,阿庄呆呆地看着江载初:“姑姑呢?” 他塞了块饼子给他,淡声道:“韩东澜,前几日你不是还说要随我去打仗么?” “你,你真的带我去?”阿庄立刻站了起来,双眼放光。 江载初拍着他的肩膀,重新让他坐下,慢声道:“自然是不能让你上战场的,可怎么打仗,怎么治人,你可以慢慢学。” 阿庄埋头狠狠咬了几口干饼,蓦然间又抬起头:“那姑姑怎么办?”想了想,皱眉道,“我和你都走了,姑姑一个人留在那里,谁来保护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你姑姑呐,比谁都要勇敢,也都要坚强。不过阿庄,我答应你,咱们打完了仗,就马上回去找她,好么?” 小男孩将一块饼干吃完了,默默点头,自觉地爬上了马匹:“那姑父,咱们快点走吧!” 江载初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战报已经如雪片一般飞来,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即将和左屠耆王冒曼会师函谷关。而中原军队主力亦在向函谷关移动,双方如今尚未正式对阵,但是不日的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江载初却没有直接驰向函谷关,出洮道至陈县,又花了足足两日时光。 县城前的官道上,已经一队人马停在那里,似是在等人。甫一见到西南方向来人,便有人疾驰而出,翻身下马道:“殿下,我家大人等候许久了。” 江载初策马至那株大榆树下,目光落在侍卫们簇拥着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勒转马头,当先入了县城,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独宅大院停下。 元皓行早已发现,此处守卫极其森严,他走近江载初身边,冷道:“殿下费了不少心思。” 江载初亦不否认:“天子所在,便是皇城,本王岂敢大意。” 元皓行面色不善:“如今我可以进去了么?” 江载初做了个请的姿势,随他一道入内。 游廊上亦是站满了士兵,最后一间屋子门口,元皓行听到了里边低低抽泣声。他隐约识得是妹妹的声音,心下一紧,用力推开了门。 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里边一股药香苦涩,扑鼻而来。 年轻的太后半跪在床前,大约是在给皇帝喂药,不时发出抽泣声。 “阿逸,阿逸,张开口……” 她劝说的声音忽然被一道尖锐又有些苍老的女声打断了:“哭什么哭!哭了皇帝就能听到么!” 太皇太后坐在床下靠榻上,背对着他们,声音显得烦躁不安:“去把皇帝的嘴掰开,喝不下去,就灌下去吧。” 两位侍从正要上前,却被太后挡住了。她转过头,几乎用一种狠戾的目光看着那两人,嘴唇微微颤抖着,正要斥责,倏然见到元皓行,手中药碗几乎要翻倒:“——大哥!” 元皓行几步上前,踢飞了两名侍从,扶起妹妹,低声问道:“皇帝现在如何了?” 她心慌意乱,只是垂泪:“从昨晚起,就什么都吞不下了。” 元皓行接过她手中的碗,一只手抚在小皇帝的额上,低声道:“阿逸,是舅舅来了。” 小皇帝脸色青白,肌肤是滚烫的,起先没什么反应,慢慢的,眼皮竟动了动。 元皓行连忙试探着将勺子放在他唇边,他竟也吞下去了。只是未吞两口,太皇太后霍然站起,指着元皓行道:“元大人,你带走的十多万精兵,如今终于来救驾了么?” 元皓行恍若未闻,将一碗药喂完,才转向太皇太后,面如寒霜:“十多万精兵尽数交给宁王殿下,抵抗匈奴,这是陛下颁下的旨意,太皇太后忘了么?” “你,你好大胆子!居然和逆贼勾结!”太皇太后倒吸一口冷气,眉目狰狞,“好,你们元家也是要反了么?” 元皓行小心替皇帝拉上被角,平静道:“太皇太后纵容周景华与匈奴勾结,酿下滔天大祸,此等叛国逆贼之大事,太皇太后又准备如何自处?” 太皇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嘴唇气得发抖,指尖指着元皓行,又指向太后,尖声道:“你们都是勾结好的!”顿了顿,又道,“妍妃,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喜欢的是那个逆贼!现在好了,皇帝若是不治,你正好去投靠他!” 她本是出身名门,身份极为尊贵,可如今神智已失,一句比一句不堪。 太后先是怔怔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没有丝毫血色,两行眼泪便扑簌滚落下来。 “皇帝还在,岂容你疯了一般胡言乱语?”元皓行踏上半步,他素来温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喷出火来,“把太皇太后请下去,勿要吵到陛下。” 屋内的纷乱告一段落,江载初终于缓步而入。 恰好两名侍卫“扶着”太皇太后出门,她一见到江载初,真正如疯了一般便要扑上去。 “江载初!你还我皇儿命来!”她尖声叫着,眼中爆满了血丝,“你这个贱婢生的逆贼……” 江载初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望向她的目光中错综复杂。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轻而易举的压倒了她的胡乱尖叫,平静道:“三年前我杀皇兄,并非本意;可事后我想,我若不杀他,迟早也会被你们所杀。” 他讽刺地笑了笑:“所以,走到这一步,我不悔。你们,也是咎由自取。” 太皇太后一时间没了声响,只是死死盯着他,嗓子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他终是不再看她,侍卫将她拖走,呼喊声也渐渐远去了。 床榻边,太后不敢相信一般,看着缓步而来的宁王。 数年不见,他和记忆中的那个清贵明秀的少年,似乎大相庭径了。 ——那时的他,远没有此刻这般沉着内敛的气度,和这样举重若轻的眼神。 江载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终究倚着规矩,向他和太后行礼。 她眼睁睁他给自己行礼,身子轻轻颤抖着,却迟迟不能说出一句“免礼”。 这个男人,她曾以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最终自己的丈夫却死在他的手上…… 而当她仅有的儿子,顶着“天子”的名号,被迫逃离皇城,甚至被灌下哑药……却又是他派人将他们救走,留在此处悉心医治。 她最不想见的人,见到了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刻。 多么讽刺……这一刻,即便他跪在自己面前,她却真的已经欲哭无泪。 江载初并未久留,稍稍看望了皇帝,便走出屋外。 不多时,元皓行出来,同他并肩站在游廊拐角处,极目远眺。 “阿逸是个好孩子。我教他的那些,他都记住了。” 被后世称为“铁血宰相”的御史大夫微微阖目,记忆纷至沓来…… 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却也是他的亲外甥。没有旁人在时,他很爱爬上舅舅的膝上,听他讲故事。他给外甥讲自古以来皇帝们的故事,讲他们如何死社稷,如何守国门,他听懂了,便说:“舅舅,以后我也要做那样的皇帝。” 那一日小皇帝的脑袋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声音亦是稚气。可元皓行却并不知道,小家伙真正记住了这句话,且在朝堂上,亲口驳斥了周景华“弃守南逃”的提议。 “我知道。”江载初顿了顿,低声叹道,“毕竟,他也是我的亲侄子。” 说起来荒谬,他虽然弑杀了先帝,可毕竟和这孩子有着相同的血缘,真正到了这一刻,心中竟也不算好过。 “宁王,这句话我不得不问,若是皇帝薨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方把这句话说完,“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你待如何?” 秋风自花窗外掠进来,两个男人的脊背挺直,眼底皆是无声的肃杀。 “秘不发丧,待中原平定,再行丧礼。”江载初一字一句。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你愿意以他的名义,平定这场胡乱?” “他本就是一个好孩子,却承受了太多丑恶之事,身后不该再留下骂名。”江载初轻声道,“这大概是我这个叔叔,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 “周景华呢?” “可以交给你,任由你处置。”江载初毫不犹豫。 元皓行沉默半晌,心中不由想到,你若得知当年赐婚之时,正是因为周景华横插了一脚,才令世事凋零至此,只怕未必能如此刻这般淡定了。 江载初停了停,又道,“我还需赶去函谷关,此间的事务,便烦劳元大人了。” “这般信任我?” “驱逐匈奴之后,你心中愿奉谁为主,我心中并无把握。可至少现下,你我目标一致,无需多言。” 元皓行定定看着他,轻声道:“若是我愿辅佐殿下呢?” 江载初淡淡扫他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我自是乐意之至。只是来日尚且方长,大人不妨长思虑、再决断,以免摇摆不定,伤人伤己。” 江载初离开时,玄色锦缎长袍被风带的微微掀起,脚步沉稳而坚定。 这是元皓行心中寻觅已久的帝王,敏锐,担当,智慧,冷酷……可惜,并不完美。 他尚有一个弱点,元皓行心中那个念头一闪而逝。 既然决意奉他为主,元皓行所要做的——便是替他拔除那点瑕疵。 第9章 函谷 永嘉三年九月,各路人马调动,渐渐汇集在函谷关下。 此时距匈奴入关,已过去半年时间,中原大地烽烟四起,难民们背井离乡。洛军分为两支,宁王率部坚守永宁关数月,尽管城墙工事并不甚牢固,却也未让匈奴人再往南踏入半步;景贯景云一路西进,虽未能将匈奴后续援军隔绝于关外,却也极大的牵制住了敌军后部。双方接战数十次,互有胜负。 匈奴军队按着游牧民族的习性,就地掠夺粮草。后皇帝下令各地坚壁清野,退守南方,各地的粮仓在军队退守前被毫不吝啬的烧毁,洛人在这一战中开始表现出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决绝,而匈奴人的补给渐渐短缺。 只是匈奴人来说,数百年来摆脱寒冷贫瘠的土地,入主富饶中原的梦想近在此刻,他们也绝不会放弃。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同左屠耆王会师,意图在最短时间内彻底击溃洛军。 江载初赶到函谷关以东数十里外,已能察觉到此处地势极为险要。据说前方更是壁立千仞,所谓“车不方轨,马不并辔”,此处偏偏又是关中平原与腹地唯一平坦之途,是以两军不约而同选择此地决战。 远处一小队人马急速赶来,尚未至身前,为首那年轻将领就已经翻身下马,单膝跪下,他仰头看着来人,神情隐隐有些激动。 轻车简骑而来的江载初扶起了他,脸上带着笑意,用力拍肩:“起来吧。” “殿下……”景云心神激荡,这个许久未喊的称谓脱口而出。 自长风城一别已有近半年,江载初仔细打量他,景云自小便跟着他,远胜亲弟,如今双鬓依稀染上风霜,远比半年前沉稳历练得多了。 “西北这几仗打得不错。”江载初拍拍他背,笑道,“比起往日更磨得下性子了。” 说到这个,景云脸上却有惭愧之色,“殿下你是在安慰我么?我若是打得好,匈奴可汗冒顿就不会入关了。”他语气中还带着不忿,显然对此事耿耿于怀。 “若是这么说,这几个月我不能尽歼左屠耆王的军队,岂不也是失职?”江载初轻轻摇了摇头,“景云,你我能坚持住这段时间,这函谷关下的决战,我便多了几分把握。” “殿下何意?” “匈奴入关后,直取千里,大破京城,锐气不可当。但之后我们守住了阵脚,就不算输。如今时间已过去半年,这个时节,关外已开始飘雪,你道他们不思乡么?”江载初缓缓道,“军人也是人,最大的弱点在于心志软弱。所以,我必得要拖上半年时间,才同他们决一生死。”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景云却莫名的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他心知,这或许便是江载初作为统帅之于全军的意义所在——只要有他在,他们便觉得一切都是妥当的,面对在强的敌军,都能觉得心安。 “对了,那些铁浮屠究竟是什么怪物?”景云翻身上马,同江载初并行,“我前天刚从西北赶来,尚未与其接战,为何连秀提起便是一副咬牙的样子?” “他是被打怕了。”江载初莞尔一笑。 “哦?关宁军也有被打怕的一天?”景云哈哈一笑,“那神策军和虎豹骑就更不能错过了。” “你的神策军,也被打怕了。”江载初淡淡看他一眼,“所以这一趟,我是去找救兵了。” “普天之下,还有哪支军队,能强过咱们?”景云脸上顿时有些惊讶。 江载初也不答,只回身望了望。 景云随着他的目光,竟看见另有一支队伍,缓缓的从视线尽头出现。 其实道路并不宽敞,密密麻麻的骑兵们涌出来时,景云有些愣住了。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支极威武的雄师,甲胄精良,眼神无畏——却不想眼前这支军队,骑着的皆是洮地所特产的矮脚马,偏生那些马还都瘦骨嶙峋,皮毛稀拉,着实不是什么良种。至于那些“士兵”,个个黑瘦,身上穿着黄色的古怪护甲,又哪有半分精兵的样子。 “是他们!”景云看清他们的护甲时,恍然大悟,“他们不是……那时劫持过我们的马贼么?” “是他们。”江载初直接道,“是维桑带我去找的他们。” “这么说,当年的马贼,果然是她安排下的?”景云咬牙道,“殿下,你怎么——” “你做的那些事,我也不同你计较了。”他安静道,“如今她远在故土,自然也不会再祸及我,你不必忧虑过重。” 景云涨红了脸,看江载初的脸色,明白正是因为他没伤害到韩维桑,他才这般好说话。 ——当时是她亲自来找自己,言明只要能救出侄子,她便有方法令江载初心死。本就合了他的心意,他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后来韩维桑遇上薄姬却是巧合,只是他们索性顺水推舟,想来那番话让薄姬说出来,更能令江载初死心罢了。 “那些人如何能信得过!”景云此时也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难以置信道,“强盗小贼,如何上得战场?” 江载初皱眉不答,径直道,“入了军营之后,你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将军中最好最快的马,换给他们。” “什么!”景云几乎要跳起来,额上起了青筋,“殿下,这如何可以!”他目光中又带着几分不屑回望,“他们能抵挡得住匈奴人的马刀么?殿下你不知道以往洛军军中,他们洮人也只配运送辎重么?” 江载初勒停了马匹,甚是冷静地看了景云一眼。 “知道我为何让你去做么?” 景云心中一凛,心知他心中真正是已动怒,可自己如今能这般胡来?将麾下精锐骑兵们的战马让给这一帮来历不明的马贼,他又如何和同僚将领们交待? “让你去做,是因为要破铁浮屠,必得如此不可。”江载初一字一句道,“与敌寇的决战就在来日,主帅的命令,你如今也不听么!” 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从来就极有默契,他也从未同景云说过这般重话。 景云愣了半晌,方才低声道:“是。” 往前行了数十里,终于见到了函谷关。 这连接关内外的重地,在夜色中也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关口以西如今被匈奴人占据,隔着厚重工事和城楼,江载初默然抬起头,高悬的灯笼透出莹莹光亮,是这杀伐之地唯一的暖色。 两军各自的阵线之前,是一块极大的空旷之地。 足以承载双方骑兵们的惨烈厮杀。 他微微闭上眼睛,鼻中仿佛能嗅到血腥味弥散开来。 “殿下,元大人传来的密信。” 江载初结果那枚蜡丸,捏碎之后,却见里边只有两字:帝薨。 早就知道这一日迟早回来,小皇帝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可真正得知之时,他还是觉得胸口透凉——是一种十分寂寞的哀凉。 这个世上,比起自己居更高位、更难以选择自己人生的那个人死了——尽管他只是个孩子。 而剩下的这一切,家国、战争、权谋,自此全然落在自己肩上,他再无路可退。 江载初深深吸了口气,听到亲卫低声道:“还有件事,将周景华自永宁城押往陈县途中,他……跑了。” “何时的事?” “半个多月前了。” “他不会武功,如今又没有同伙,如何能跑?”江载初闻言一怔,皱眉道,“捉回来了么?” “……没有。” 如周景华这般败类是该杀,可他若是跑了,对如今战局亦毫无影响;况且他这般小人,如今没了权势,绝难掀起波澜,顶多是让元皓行觉得心下不爽罢了。 江载初待要将这件事放在脑后,却蓦然间觉得,心底有一丝难以言明的不安。 此时匈奴军营中,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入,最终停在主营账口。 从车上跳下的男人略有些消瘦,许是因为精神不佳,脸色暗沉,又像是颇富态之人倏然间瘦下去,面皮都是松松垮垮的。 在这精兵围绕之中的,男人略有些紧张与拘束,脚步又急又快,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在营账中间,头都不敢抬起。 上座的男人开口,却是一口极流利的中原话:“周大人起来吧,无需多礼。” “谢左屠耆王。” 男人颤颤巍巍站起来,小心抬起头,却见手臂粗的牛油蜡烛间,那人身材高大,浓密的长发扎成一条条小辫,又汇成一股极粗的束在脑后,五官极为深邃,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人。 “周大人所说的‘厚礼’,何时能到?” “在,在路上了。” 冒曼重又审视了这男人,克制住心底冷嗤声,若不是他找了人送来一封密信,直言有有办法对付江载初,他早就忘了当日能入关来,便是托了这位仁兄的福,竟异想天开地许诺万金,“借兵平乱”。 为了以防万一,冒曼派人将周景华救出,听他说的那个方法,他却觉得颇不靠谱。 若不是可汗亲临此处,自己又顶着巨大压力,想要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击溃洛军,他也不会听着周景华的建议,去做那件事。 “还有几日能到此处?”冒曼沉吟了片刻。 “三日内必到。”周景华忙道。 “三日内……”冒曼站起身,背着手在营账内踱步,“江载初只怕此刻已经赶到了。” 乍闻这个名字,周景华脸上顿现扭曲的表情,良久,方道:“大王只要这件事听我的,便是要他下跪臣服,也不是难事。” “周大人,如今江载初着实对铁浮屠一筹莫展,连战连败,我救你,不过是因了往日的情分。”冒曼冷笑了一声道,“你那些手段,当真是洛人风格,下作得很。” 周景华用力咬了牙,眼中闪一丝毒蛇般的光亮,低下头道:“是。” 冒曼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这个夜晚,已经可以察觉到对方正在频繁调动方阵,冒曼一伸手掀开厚重的幕帘,远眺这函谷关——决战就在近日,关山万里,戎马半生,先辈们用了数百年未曾做到的事,就要在自己手中完成。冒曼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快畅得如同战鼓,这一夜洛军的营账中,却是颇不平静。 副帅营账中,挤满了高级将领。 景云看着底下一张张不甘的面孔,只觉得脑袋如针刺般,一波接着一拨的痛。 “景云!为何要让我虎豹骑让出一千五百匹战马?”孟良从进账至今,就是暴跳如雷的模样,“我的士兵没了马怎么打仗?” 他开始还在耐心解释,无奈进来的将领越来越多,渐渐地,景云沉了一张脸,一言不发。 吵了好半日,他的耐心耗尽,终于猛地拍了桌子,大声道:“你们闹够没有!” 账内安静了半晌,景云站起来,面色阴晴不定,看着众人道:“不愿换马,你们怎么不愿去向殿下请命?一个个在我这里闹算什么英雄!不知道我也是奉命办事么!” “你虎豹骑换了一千五百匹,可知我神策营换了多少?”景云狠狠盯着孟良,逼问道。 孟良怔了怔,犹自不甘心,嘟囔道:“反正我不愿换!我这就去找上将军,就说虎豹骑明日愿首战出征。那铁浮屠就交给我们来对付好了。” 景云不怒反笑:“好,你去找上将军!” 营账中火药味渐浓,忽听有人道:“关宁军愿意换出这一千匹战马。” 人人转向那个方向,连秀面容平静道:“我这便去布置。” “连秀!你可是被铁浮屠打怕了么?”孟良闻言脖子一梗,没好气道,“你可知这些战马是换给谁么!那几千人我已去看过,各个蔫吧吧的,哪像能打仗的样子!回头你怎么对得起你手下的兵!” “连秀正是为了对得起手下将士的命,才愿意将战马换出。”连秀深吸一口气,“在座各位,可曾和铁浮屠交战?” 无人应声,只是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到不服与好奇之色。 “关宁军五千精锐,追击匈奴时与他们撞上,上将军同我亲在前线指挥,五千人还是被打残,只剩一千多人而回。”回想起当日惨痛战况,连秀用力咬牙,脸颊上肌肉微微贲起,“诸位或许觉得是关宁军不够勇武,可我现在敢这样说,关宁军若是和铁浮屠重遇,我们眉头不皱就能再上!可是五千人一样还是会如上一次这般,折损大半而归!” “你说我怯懦也好,胆小也罢,这一次,我还是信上将军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所在。” 连秀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营账。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良久,孟良等人终于还是不甚甘愿地点了头。 江载初在凌晨时召集了诸将领,阵图展开,指着划成片区的左右中三部道,直接道:“我军与匈奴皆已备战多日,天亮后战端开启,再无退路。” 麾下众人眼神皆是一亮,他们从各地赶来,等这一日,亦是等了许久了。 “左翼,孟良领虎豹骑。” “是!” “右翼,景云领西北军。” “是!” “中阵——” 江载初顿了顿,目光巡视众人。 按照往日的习惯,他从来都是自领中阵。而中阵被选中的军团,亦是觉得能和上将军并肩作战,极为荣耀。尚未领命的诸位将领皆都屏息,眼神中却是极为期待。 “景贯将军,请你领神策军与你原本麾下四万精锐,坐镇中央。务必向前推进。” 景贯是军中将领年岁最大之人,闻言起身,拱手道:“必不负殿下期望。” “上将军,那你呢……”孟良抓了抓脑袋。 江载初淡淡笑了笑,“我领五千洮军,居后策应。” 不顾在座之人错愕的脸色,江载初豁然站起,一字一句道: ——“诸位将军,中原气数在此一战,请务必竭尽全力。驱逐胡虏,不死不休!” 天亮之时,双方不约而同已摆出阵势。 朔风已起,旌旗猎猎。 在左屠耆王和休屠王的簇拥下,冒顿可汗登上高台。 左屠耆王麾下近二十万士兵,加上自己入关带来的十万,此次己方兵力之盛,直逼当年自己横扫漠北各大部族之时。 “开始吧。”他简单一句话,传令兵飞驰而去,高台之下的人浪开始涌动。 黑压压的一片片如同巨型齿轮,往前翻滚。 “父汗,我去掠阵。”冒曼手握长刀,单膝跪下。 冒顿挥了挥手:“去吧。” 同以往每一次都是由匈奴军队先行挑衅不同,这一次,却是由洛军率先发起攻击。 左右两军先行,势不可挡,如同雄鹰展翅一般,将匈奴军阵包裹在两翼之间。 而匈奴军队顺势被压成锥形,尖锋处已经同洛军中部冲撞到一处。 在将领的催促下,骑兵们开始一次次反复的往前冲击,洛军试图包围对方后围剿,而匈奴军队则意图中央突破,期冀短时间内将洛军中央方阵一割为二。 如此的拉锯战最是考验士兵的战意和耐力。 战争开始之时,往往他们还能杀红了眼;可是持续两三个时辰后,还能活着的士兵们手中多少已有了数条人命,砍杀的动作也成了本能,疲倦得只想停歇下来。 “那人是谁?”冒顿可汗指着远处阵中一员黑甲猛将问道。 “可汗不记得了么?当年洛朝皇帝亲征我匈奴,被打得大败而归,入关之时还险些被活捉,是当时土木关守将前来救驾。” 冒顿尚有些印象:“原来是他。” “他前些年反出洛朝,入了江载初麾下。” “呵,又是江载初。”冒顿环视这烽烟四起的战场,并未发现他的身影,疑惑道,“他向来站在一线,今次为何不在?” “想必是洛人要留有余力,要对付铁浮屠。” 冒顿点头微笑起来。 即便是好几年前,江载初率军在漠北所向披靡,冒顿也没有祭出手下这支最为强悍的重骑兵。 时至今日,他已不用再等了。 可汗挥了挥手,淡声道:“让左屠耆王下令吧,出动铁浮屠。” 两下相持的军队忽然间起了一丝异动。 洛军明显察觉到敌军开始有了退意,景贯经验极为丰富,紧紧抓住这一瞬的机会,下令中军全营突进。洛军狂飙猛进之下,匈奴军队开始节节后退,然而一炷香时间后,低沉整齐的铁蹄声开始在匈奴军后部响起。 景贯听到前方急报,并不惊慌,只略一挥手,身旁传令官点起了一枚火炮。 尖锐的声响响彻天空,老将军沉稳下令,“所有骑兵停止追击,盾牌手往前,弓箭手在后,步兵就地待敌。” 中军虽有六七万之众,令旗一到,鼓声一变,变阵却迅捷。 景贯眯起眼睛,已经能看到视线尽头,铁浮屠黑色身影,如同幢幢鬼影,在地平线另一端出现。 待他们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鬼影一词,又不足以形容这支重骑兵。 ——不如说他们是一座坚实移动的巨型城堡,轻而易举的就能绞碎对手的抵抗。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景贯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敌人。 老将军凝神屏息,正欲发令,忽然掩护用的左翼军中起了混乱。 一支骑兵全力往前突进,直直冲向铁浮屠,为首那名勇将一身黑甲,口中呼喊着“虎豹骑儿郎跟我上”,身后骑兵们亦是豪迈热血,扬起无数尘土。 “这——”景贯很快反应过来,定是孟良心中不服,不等宁王指令便擅自突击。 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眼看着虎豹骑已经要撞上铁浮屠,老将军一咬牙,令旗重挥,“中军掩护虎豹骑,全军突进!” 大战已到正午,孟良的虎豹骑也已经触到了铁浮屠的锋芒。 这个生性勇猛的将军这才发现,之前自己对铁浮屠的种种猜测,真的只是想象而已。 他不是没有暗中嘲笑过连秀的谨慎和胆小,心中认定一样的战况发生在自己身上,虎豹骑必能撕开对方战线。可是今日一战,方知铁浮屠真正如同钢精铁壁,上边还有无数利刃刀锋,轻而易举地,就绞杀了自己的士兵们。 后背不由起了一身冷汗,孟良抹了把脸,单手勒住马匹,大声向士兵们喊道:“重整队伍,再冲!” 虎豹骑不负江载初麾下最为勇猛骑兵的称号,听到主帅这般呼喝,纷纷勒住马头,身子伏低,义无反顾地准备第二次冲锋。 然而几次冲锋之后,铁浮屠伤亡不大,虎豹骑却已折损近三分之一。 这是极危险的数字,跨过这条线,再勇猛的军队也会面临士气崩溃。 所幸此时中军开始填补虎豹骑逐渐薄弱的阵容,他们人虽多,却是一点点用血肉阻拦铁浮屠的推进,场面堪称惨烈。 而匈奴军队在铁浮屠之后,意识到对方左翼力量的薄弱,全力开始猛攻。 整个战场的局势因为铁浮屠的加入,蓦然实现了逆转。 左屠耆王百忙之中往后张望一眼,看到高台上父汗的身影,忽然更有信心,伸手一挥,下令道:“全力突击,争取在傍晚前击溃洛军!” 此时江载初正在洛军后方,收到了前方急报,孟良擅自出战迎击铁浮屠,景贯不得不上前应援,合两军之力,却无法拖住铁浮屠的锋芒,已落了下风。 江载初侧眸,锋锐之色一闪而过:“顾大哥,是时候了。” 顾飞在他身侧,翻身上马,淡声道,“那就上吧。” 他的身后,五千洮兵身着藤甲,背后皆负着长刀,也都上了马——动作虽然不齐整,可这支队伍莫名带着令人心寒的诡异杀气,无声望向远方。 江载初在马上回过身,目光从左至右,声音清晰地传至每一个人耳中。 “我的妻子是洮人,这一战,是她将诸位请至此处,也是她要我答应,将你们活着送回故土,再见到你们的亲人。” 黑瘦的汉子们沉默地望着这个挺拔的年轻统帅,眼神中闪烁光芒。 “可我无法答应她——因为我们中的一些人,必将把这条命留在函谷关下!”江载初顿了顿,“我能答应她的是,无论如何,我与你们并肩在同一个战场,为了父母妻儿,不死不休!” 汉子们一颗心砰砰跳动起来,这样冷的天气里,竟也出了薄汗,可是血液却是热的! ——“不死不休!” 随着雄浑的呼喊声,三枚响箭依次射出。 那是军中最高等级的指令,前线将领一旦收到,无论何种情况,都要立刻命令下属撤退。 虎豹骑和中军当即开始后撤,而铁浮屠依然用不紧不缓的姿态往前推进,碾碎一切阻力! 大片的战场空了出来,冒顿可汗看着战况,仰头大笑道:“让孩儿们再冲一把,今日就全线击溃洛军!” 正当此刻,一支数千人的奇兵用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铁浮屠突进。 一盏热茶的功夫,就已经距离铁浮屠不过数十丈远。 左屠耆王第一眼在那些骑兵中看到了江载初的身影,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银枪,与周遭士兵土黄色的藤甲格格不入。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最后五丈——所有士兵竟然翻滚下马,借着马匹冲力,迅疾往前打滚,从腰间抽出了数把明晃晃的短刃,轻巧至极地在铁浮屠的马蹄下滚过。 在他们滚过铁浮屠阵仗之后,战场似是沉寂了片刻。 轰的巨响—— 无数披着铜盔精铁的马匹轰然倒地,铁浮屠的士兵们因为穿着着连接马身的盔甲,随之摔倒在地上,一时间无法起身。 尘土夹杂着血腥的味道,直直扑到每个人鼻间。 洮兵们一个个敏捷无比地爬起来,扔下短刃,抽出后背所负长刀,精准地劈向那些摔倒士兵的腰间——那时全身武装的重骑兵们浑身上下,唯一的连接之处,只要刀法精准,便能一击即中。 对于这些出身马贼的士兵来说,滚落下马后避开铁蹄,专割马蹄筋骨,就好似以前他们在劫货时,用最快的速度挑开捆绑货物的粗绳,虽有不同,但也大同小异。练了一个多月,个个驾轻就熟。 果然一战而胜! 左屠耆王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到大批铁浮屠已经倒在地上,如同待收割的麦子,轻易便被砍倒了。他不禁激怒交加,喝令轻骑兵上前掩护。 变故来得太快,匈奴轻骑兵们正要上前时,洛军的中军与右翼已经上前,同时掩护洮兵后撤。 瞬息之间,战局依然是胶着,却又微妙发生了变化。 于匈奴军来说,王牌铁骑惨遭覆没,自然是对信心的极大摧残;而对于洛军来说,去除了铁浮屠这一巨大心理负担,斗志为之一涨! 双方都毫不吝惜兵力,开始往战场上填人。 日头慢慢挪移,光线愈发地惨淡。 左屠耆王已打算亲自上阵,忽然有亲兵奔近,“大王,那汉人说人到了!” 杀红了眼的冒曼闻言一怔,视线触及远处的江载初。 他在阵中左突右砍,如入无人之境。 冒曼已知道今日这一战无论如何胜不了,唯一要做就是趁着夜色尚未降临,挫一挫洛军锐气,明后日再行来过,也未必会输。 他勒转马头,向后营疾驰。 清晨至傍晚,天边的云彩多了几分血腥一般的瑰红。 “殿下,夜战么?” 江载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沉声道:“一鼓作气!绝不能停!” “是!” 虎豹骑和中军开始后撤,关宁军、黑甲军填补了主力位置,数个军团轮回上阵进行车轮战,是洛军的拿手好戏。 “殿下,你看那高台上……” 江载初停下手中动作,抬眸望向高台。 原本冒顿可汗站在那里,如今却换了一男一女。 远远的,他本看不清是谁——可是那女子的身影……那种强烈的不安又泛了起来! 江载初夹紧胯下乌金驹往前直奔而去,那高台原本筑造在匈奴军内部,因为洛军的突进,如今离自己不过十数丈而已。 他终于还是看清了! 是韩维桑! 似是一支无形的箭刃射中心脏,周遭的杀伐之意刹那间如同被虚幻了,他的眼中,便只剩下那道素衣白裳的身影。 她怎么会被他们抓住? 种种纷杂念头一闪而逝,台上的两人又有了动作。 冒曼伸手将维桑推至高台栏杆边,她的半边身子都几乎折往下方,她一头黑发在朔风中飞扬而起,那张原本苍白的脸上,此刻更带着决绝的凄艳。 “江载初!这是你的女人么!” 冒曼目光投射而下,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由近及远,士兵们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皆望向高台。 “你们洛人,就是这样保护自己女人的么!”冒曼一把拽起韩维桑的长发,逼她抬起头来,目光与江载初相触,狂放笑道,“江载初,你若跪下向我匈奴可汗磕三个头,我便暂时扰了她——否则,今日便剥下她的衣裳,让你我的士兵皆看一看,你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 冒曼的话传进了江载初的耳中,嗡嗡作响。 可他恍若未闻,自下而上,同维桑的眼神对望——那里没有惊恐,也没有颤抖,只是无声的悲怆。 冒曼见江载初在原地未动,心中大是快意,略略放开维桑,伸手唤了亲兵来,作势便要撕开维桑的上衣—— “你敢!”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洮军,他们一个个认出了维桑,直欲跳起来拼命。 江载初伸手,示意他们静下来,声音沉静,却又极为清晰。 “冒曼,战场之上本是男人间的你死我活,不辱妇孺。” “你当年以戈穆弘之名,纵容洛人杀了我匈奴多少妇孺!”冒曼咬牙切齿道,“如今抓你一个女人又如何!” 江载初眼神掠过高台一角,却是一道熟悉身影站在那里——周景华。 一切顿时都明白了。 必是他同冒曼勾结,献上此计,从洮地劫了维桑来威胁自己。 这样的阴毒小人,本该一早就千刀万剐! “江载初,你究竟跪不跪!” 江载初周围数位将领疾驰而来,抢在他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殿下,不可!” 江载初半生倥偬,大小战事无数,也曾九死一生,可当此时刻,往日的决断皆不见了——他只是定定看着她,他们分明在同一个战场上,视线可及,彼此间,却又隔了那样遥远的距离! 江载初此刻只想仰天大笑,任凭自己英雄半生,可这一世,他从未真正照顾好她。 她的故土被横征暴敛,她被强行指婚、家破人亡之时,他从来都是无能为力!如今更是深陷敌营,便是得了这天下,却无力救回最爱的女人,他要这天下何用! 江载初翻身下马,仰头以往,却见维桑唇角轻抿,笑容如水般温柔。 ——那亲兵已经撕开维桑第一层纱衣,嗤啦一声,很轻,却极为刺耳。万千目光注视下,维桑口角处流下细细一道血痕,只是眼神依旧无畏无惧。 江载初眼中不再有其他,正欲上前一步,忽然与她目光交融,耳边响起低声呢喃一般的咒声,心神俱荡。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清醒的神智正在渐渐褪去,他不由反手抽出背后负着的强弓,手法如流水般,架上狼牙长箭。 “你们看到了,我的女人,被匈奴人这样折辱!”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在战场上响起来,送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若是不将他们打败,下一个被折辱的,便是你的妻子,你的母亲,你的女儿!” 长弓拉满,江载初的双臂已经负荷到极致—— 可是头脑中隐约还有一个声音在叫喊:那些话不是我说的!这建……绝不能射! 高台之上,维桑能感受道他在竭力抵抗自己,又一次用力咬了舌尖,血腥的味道再次在口腔中散开。 是,她又一次对他用了迷心蛊——因为血凝还在自己体内,她便随时能迷惑他的心智。 这一次,她要他做的,是射出那一箭。 “我知这是你最不会原谅我之事,可我本就必死之人……九泉之下,若能得见天下太平,得见你君临天下,亦是欣慰。” 她最后对他一笑,唇形比的是三个字。 这三个字,她一次一次,对他说过很多遍。 “对不起。” 很多年之后,经历函谷关一战的士兵们尚能回忆起那一幕。 宁王手中的强弓已经被拉满,那支长箭直指高台,射向了匈奴左屠耆王! 那是要怎样的臂力与精准! 那支箭如同流星一般直直射出,最终,匈奴王推搡了身前的女人,用她纤细的身子,挡住了一箭之威! 女人胸前鲜血蓬的炸开,身子亦软倒下去。 士兵们不忍地挪开了视线……而宁王站在那里,已成石塑。 “为郡主报仇!”顾飞红了眼睛,飞骑而出。 他的身后,是许许多多早就没了战马,却徒步奔袭的洮兵们。 他们的又步伐被洛军骑兵们追赶而上,适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让他们真正的明白,一旦匈奴入主中原,自己所面临的,便是这般残酷的种族。 这一战,他们必须要胜! 而匈奴人因见主帅在众目睽睽下欺凌弱女,这个民族骨子里的英雄情结被这一幕折损耗尽,蓦然间没了战意。且战且退,终于在深夜时分,数个洛军兵团的轮番轰炸下,匈奴士兵开始漫山遍野的往西逃窜。 “殿下!清扫了好几遍战场,没有找到郡主的……遗体。” 亲兵们在这几日里反复地告诉宁王这句话,可是江载初魔怔一般,走在累累尸骨之间,用手翻起那些残骸和断肢,心中存了万一的念想。 他甚至将追击匈奴残部的重任一并交给了景云,留在此处,细细寻找。 那一箭……他知道的确射进了她的身体。 可无论如何,他要将她找到…… 便是死了,这一缕孤魂,他也不能放任她在这里游荡。 士兵们开始掩埋那些尸体,以免造成军中的瘟疫。这个战场不复那一日嗜血的辉煌,安静到如同一幅壮阔且亘古不变的画,无声而泣血。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去,江载初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 夕阳余晖中,他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极目远眺。 “殿下。” 忽然有人叫他。 “你还活着?”宁王看着那个人,黑黄面皮,身材瘦小,带着一身血腥味道。 “断了三根手指。”张二举起草草裹就的右手,裂开嘴笑了笑,“还活着。” 江载初没再和他说话,听任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耳边是呼呼而过的朔风。 “以后可能没法做农活了,得靠家中的婆娘了。”他叹了口气,又从裤腰带里翻出了些劣质烟草来,扔进口中咀嚼起来。 江载初从他手里抓了些,学样扔进自己嘴里,刹那间口里满是苦到清醒的味道。 “活着总比死了的好。”张二忽然哑声道,“每个人都这么想。” 活着总比死了的好,真是每个人都这么想么? 江载初忽然想笑——为什么他的维桑,从来不这样想? 为什么她从来只想要他好好活着,却从不顾虑自己? 那一箭,她逼他射向冒曼,可冒曼又怎会格不开呢! 他看得分明,那是她自己刻意靠过去,却假装是被冒曼扯到了胸前—— 她用这样蠢的法子,让冒曼在族人面前颜面尽失; 她用这样蠢的法子,将这场胜利送给了自己。 可她给的,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啊…… 脸颊上有冰冷的液体滴落,江载初仰头看了看天,听到身边那汉子轻声道:“嘿,下雨了。” 永嘉三年九月,宁王江载初率洛军于函谷关下大破匈奴。 匈奴可汗与左屠耆王率残部西退,景云一路追击至,收复太原、平城等地,追至关外,匈奴入关时的精兵四十万,最后只剩四万多人。 江载初留在中原,收整各路军队,前往陈县迎皇帝御驾回京。 十月,传皇帝御回京途中感染恶疾,薨,谥号明帝。 后世的史书这样记载这位年幼而亡的皇帝: “帝虽幼,其志坚。佞臣周景华引匈奴叩关,后欲弃守京城南逃;帝于朝堂之上,朗朗开口曰:‘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宁战不逃!’后景华药之,帝自此声哑体虚。然心智清明,召宁王,命其节天下兵权,力抗敌寇。九月,匈奴败走;十月,宁王迎帝还都,帝薨于途中,谥号明帝……若非早夭,明帝之建树,不知几何。” ——史书的记载自然成王败寇,真假参半,其中的曲折经过,却也带着依稀的真实,多少留下了当年的影子。 十月,宁王率众臣回京。 这一年的冬日来得分外的早,路上随处倒着饥寒交迫的平民,江载初一身黑色盔甲,手按沥宽,仰头站在丹凤门下,昔日辉煌的帝都经历了匈奴铁骑的践踏,大肆烧杀抢掠之后,大片的宫殿烧成焦土,已颓败之至。 而就在这样萧瑟天地间,御史大夫元皓行率众跪倒在地,请立宁王为帝。 宁王三辞三让,天地间忽然飘起这冬日第一场细雪。 他的鬓边沾染了那些新雪,仿佛青丝骤白,一双清亮凤眸望着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面上无波无澜:“起来吧。” 群臣间对望数眼,不约而同叩首,额头贴在地面上,只觉冷如生铁。 “吾皇万岁万万岁!” 十二月,新帝登基,改国号永维。 国库因连年战事告罄,百废待兴,修筑宫殿的事便一再推后。 皇帝如今暂居在保存完好的太极宫内,群臣议事亦大多安排在此处进行。这一日刚刚送走几名即将去西北守关的将领,内侍急急来报:“厉先生到了。” 皇帝扔下手中狼毫,急声道:“请。” 厉先生是颤颤巍巍被人抬进来的,老人家腿上肩上犹负着伤,挣扎着要跪下行礼,却被皇帝扶住了:“先生免礼。” 老人定定看着皇帝许久,叹道:“老头子知道,终有一日,殿下能走到今日。” 他一时间改不了口,皇帝也不怪罪,只淡淡看着他:“先生,当日的情景……能再告诉我么?” 老人想了想,轻声道:“你走后没几日,就有一队人进来劫人。那时老头子在谷外散步,韩姑娘不放心,又让未晞陪着我,我二人方才逃过一劫;等到回来之时,家中的仆役、侍卫被杀得干净,横尸遍地……那丫头已经不知去向。回来之时……桌子上还搁着厨房刚端出的辣椒炒肉,那是丫头最爱吃的……” 皇帝怔怔听着,他说的越是详细,自己心中便越是能勾勒出那幅画面来。 她必然松松挽着长发,穿着半新不旧的袄子,笑眯眯道:“这辣椒还不够辣嘛!” “殿下,那丫头……真的死了么?” 皇帝木然摇了摇头,并不愿说出一个“是”。 “老头子有一个法子,能知道她是不是走了。”老人踌躇道。 皇帝眼睛一亮,郑重道:“先生请说。” “先前我告诉过殿下,韩姑娘体内的血凝一日不除,迷心蛊便一直有功效。” 皇帝唇角轻抿,是啊……青州府云榭台他们别后初见,她受尽他的凌辱,却默然承受。原来……那时迷心蛊一直在,只要她愿意,虽是能让他屈从己意。 可她再没有催动迷心蛊。 直到在函谷关下,她要他,亲手取她性命。 心神恍惚之时,却听厉先生道:“若是你血中犹有此蛊,那么韩姑娘便还活在这世上。若是没了……” 老人没有说完,却也不言而喻。 皇帝命人取来一枚银针和一只净瓷碗,亲手在食指上刺破小口,滴于碗内。 老先生全神贯注的取出药粉,洒入碗中,又静候片刻,举起细观。 等了很久,久到皇帝觉得这时光这么漫长,日晷大约都已走了半圈。 老先生放下了碗,唇角边是一抹苦涩的笑意。 皇帝只觉得自己的声音蓦然间哑了,竟不敢开口询问。 “陛下,须知生死有命。即便没有匈奴人,丫头身中剧毒,亦是熬不过一年。” 九月至今,这四个多月的时间,他不曾放弃,四处遣散了暗探去追寻她的下落,皆因坚信未见她尸体,她必然还活着。 “陛下,你身上迷心蛊已解。”老先生已不敢再看他的神色,“意味着,蛊主已亡。” 他却比老人想象得平静得多,只是命内侍送老人出去休息,独自一人坐在殿内,安静望向窗外大雪。 天空被撕破了一角,无数雪白蓬松的棉絮飞落而下。 景云进来之时,便见到这样一幕,皇帝的背影分明是挺直的,却又那样萧索,仿佛这天地间漫漫的白雪,皆落在了他身上。 “陛下……”他轻声唤道。 皇帝便循着声音回望一眼,眼神却是空落落的,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阿云,日后你找妻子,定然要找一个温顺听话的。”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似是在和景云闲聊心事,“最重要的是,她绝不可骗你。” 景云心中涩然:“我知道。” 他唇角却浮起一丝模糊的笑,低声自言自语:“可你知道么,我宁可她还活着,骗我说死了,也不愿她如今这般……真的死了。朕这心里,就这么空荡荡出一块……” 永维元年四月,朝廷罢黜伪洮侯杨林,还权于韩家。 只是韩东澜年岁尚幼,皇帝留其在身边亲自抚养,最终派遣去洮地的朝廷大员,却让所有人惊讶——元皓行。 人人皆知元皓行是辅佐宁王登基的大功臣,匈奴入关之初,两人更是并肩抗敌,私交甚笃。绝没想到皇帝会把元皓行派去川洮任职。 临行之前,元皓行最后一次去太极殿见了皇帝。 彼时皇帝淡淡抬起眸子,“你该当知道,朕为何将川洮交给你。” “臣知道。”元皓行微微弓腰,“七年之后,待韩东澜成年重回川洮,臣自然会交还他一片富庶之地,仪礼之邦。”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看他一眼,示意他可以离开。 “陛下,临走之前,臣还有数件事启奏。” “你说。” “臣的族弟元丰佑,能识善断,性子秉直,臣想推举他为大理寺卿。” “准了。” “元家如今多妇孺,若是举家南迁,深恐他们体弱……” “元家家眷留在京中,朕会照应着。” 元皓行爽然一笑:“如此,臣无他事了。” 他正欲离开,皇帝却叫住他,若有所思道:“元皓行,你可知朕为何不杀你么?” 元皓行毫无惧色,淡淡道:“臣也觉得古怪——陛下对臣,着实是宽容。” 周景华与冒曼之间的暗线,是他让人牵上的,至于韩维桑的所在,也是他令人告知周景华的——函谷关大战之时,元皓行留在陈县,看似什么都没做,却又将一切做绝了。 韩维桑一死,江载初再无弱点。 他所要的,便是这样一个冷酷、毫无缺陷的帝王。 他做到了。 真正到了这个时刻,他便是死,也已无憾。 皇帝目光重新落在折子上,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在他即将跨出大殿时,沉声道:“好好治理洮地——便算是你欠着她的吧。” 元皓行脚步顿了顿,回想起那个女孩,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沉郁却又聪敏,病弱却又美丽,只是偏偏不该,被帝王所牵挂。 元皓行仰头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西南:“是了,臣欠她的,便还给她的故土吧。” 第10章 储君 盛夏时分。 锦州城外的相国寺周遭,却是郁郁葱葱,草木长得极深。因为已是日暮,前来上香的信徒们早就归家,只余檀香缭绕,这座千年古刹,蓦然显出一种沧桑与沉静来。 入寺古道上,一名年轻女子提着裙裾,正一步步往上走。 “娘亲,快点!门都关了呢!”她身前不远处却是一个四岁模样的小男孩,穿着月白色的小褂和同色的绸裤,很是讨喜可爱。 女子站在远处歇了歇,似是在调匀呼吸,小男孩便蹦蹦跳跳的跑至她身边,笑嘻嘻牵起她的手:“娘亲,我扶着你。” 她便由着儿子牵了手,慢慢往前走。 “啊呀,真的关门了。”小男孩懊恼道,“你看嘛娘亲!” “阿恒,寺庙门口,不能大声喧哗。”年轻的母亲温柔地拍拍他脑袋,以示告诫,她又指了指大相国寺的山门,“这寺庙的山门,常年是关着的。咱们去上香呢,走侧门就可以了。” 阿恒抬头仰望,却见此刻晚霞斑斓,如同彩锦一般铺陈开,煞是好看,一时间看呆了——良久,才问:“为何?” 母亲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才能令儿子明白。因大相国寺是洮中第一禅寺,尽管往来贵胄极多,只是这山门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的,百余年才开过一两次而已——据说百年前洛朝开国皇帝到此地游玩,碧玺山祥瑞景现,有紫龙盘旋,久不离去,被当时主持方丈认出,才大开山门迎接。 正在此时,却见侧门中有人走出,为首的却是一名灰袍老僧。 母子二人连忙避让在一侧,那老僧手持念珠,走过两人身旁,倏然间停下了脚步。 年轻母亲低下头,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阿恒却很是好奇地盯着那老僧人瞧,末了还说:“大师你好啊!” 老僧笑容慈和,念了句“阿弥陀佛”,笑道:“两位来敬香?” 母亲忙道:“是。” “惠风和畅,民众日安,转眼已是好多年过去了。”老僧人安静看着年轻的母亲,“当日有人问我,世上为何如此之苦,到如今,不知此题可解开没有?” 女子不意这老僧人还记得,身子轻轻一震,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当真如珠似玉,却又容华流转,轻声道:“解开了。” “何解?” “以我之苦,换人之乐。” 老僧沉默片刻,笑道:“妙解!” 女子亦报以一笑,躬身道:“不耽误大师外出。”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大师却站在原地,肃然不动,白色长眉垂至脸颊处,轻声道,“女施主,贫僧代故土万千平民,多谢你那年慨然大义。” 那年轻母亲却蓦然间有些仓惶,摇头道:“我的‘慨然大义’,却也连累天下苍生。大师谬赞了。” 老僧念了句“阿弥陀佛”,伸手招来身边笑沙弥,轻声吩咐了一句话。那小沙弥连忙跑出去了。 片刻之后,山门霍然洞开。 许是因为长久未曾打开,锁钥锈蚀斑斑,开启之时,还带着吱呀声响,惊起丛林中老鸦一片。 “女施主与这位小施主请进。”老僧笑道,“大相国寺本该中门洞开,恭迎贵客。” 女子脸色一变,忙道:“大师,这门百年来不曾开启一次,如何能为小女子而开?况且犬子顽皮,更是不能承受这般福泽……” 低头一看,原本手中牵着的儿子,早已挣脱了自己,此刻正大步迈向山门内,小小身影,竟然也走得平稳坦然。 “阿恒!” 她连忙出声想要喊住儿子。 阿恒却是走过了正门,方才回身望向母亲,“娘亲快来啊,既然开了门,为何不走?” “你——”母亲轻轻揉了揉眉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门你如何走得?” “我怎么不能走?”阿恒站在那里,抬头望望极高的山门,一字一句道,“君子不行偏径,当走正门,不对么?” 小小年纪,说起这句话来,竟也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老僧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孩子,良久,方道:“小公子骨骼清奇,额骨隆起,光泽明净——此乃帝……”他顿了顿,方才寻思着换了个词,“大贵之相。” 女子闻言,却并不欣喜,只蹙了眉道:“大师,犬子如何能有这般福气……不过,还是多谢大师吉言。” 她双手合十,向大师躬身行礼,旋即往侧门走去。 走出两步,她又停下脚步,回身望向老僧,诚挚道:“若是……我不想我儿入帝王家,只想他这一生平安喜乐,大师觉得可妥?” 枯荣大师双眸中有一种淡然的力量,声音苍老而悠远,“女施主七年前问我如何前路取舍,可那时你明知前途艰险,却还是走了最难那一条路——我本以为,你已经参透了。须知人人皆有自己命格,无可改变。这位小公子天生贵相,聪慧无双,心志又坚,本就当得起这天底下最显赫之权势,施主又能替他遮掩上几年呢?” 母亲默然不应,只是看着儿子活泼的背影,秀美的双眉轻轻蹙起来,骤然陷入沉思。 是夜,阿恒正在屋内专心致志指挥一套木质偶人行军打仗,忽然抬头望向母亲,问道:“娘亲,那大师如何知道你的名字?” 她正在替他缝补一件小褂,闻言一怔:“什么?”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很久之前,娘亲和这位大师是认得的。” “那他……认得阿爹吗?”阿恒忽然抛下手中人偶,一双透亮的眼睛灼灼看着维桑。 “不认得。”维桑伸手将他抱在膝上,下颌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问,“阿恒,娘亲送你去见你阿爹,好么?” 阿恒急急回过头来,“娘亲你说真的么?” 她将他搂得紧一些,想起适才在大雄宝殿,阿恒似模似样地同她一般跪下祈愿,口中念念有词的,却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菩萨保佑我能见到阿爹…… 她心底苦笑了下。自己以前赌咒发誓说过,不愿孩子再踏入帝王家,可心中分明是知道的,这孩子天生聪慧,甚至能比那人更为适合那个至尊之位…… 终究,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伸出手去,抚了抚他软软的额发,年轻的母亲看着孩子带着浓浓稚气的小脸,微笑道:“是真的。” 永维四年,对于朝廷来说,既平稳,却又暗流涌动。 在永嘉胡乱中被付之一炬的皇宫终于在去年五月修缮一新,皇帝便从太极殿搬入了新的宫阙。六月始,朝廷之上陆续有臣子发声,要求皇帝立后选妃,充实后宫,尽早诞下皇子,是为国之根本。 最开始只是几个小言官上书言事,皇帝也只看了看,扔到一旁不理。 随后,朝中大臣开始联名上书,直言“以帝鼎盛之年,而无子嗣,国危矣”。 接到这本奏折的时候,皇帝正在同大司马景云下棋,倒是停了下来,仔细看了遍,伸手揉了揉眉心道:“朕的家事,如何成了国运?” 景云手执白子,目光落在棋盘上,低声回道:“陛下,天子无家事。” 皇帝淡淡抿了抿唇,却转了话题道:“冉冉呢?今日怎得不带进宫里来?” 前年皇帝将前户部尚书、陆大学士的独女指婚给景云。 下旨的前吉日,他还特意将景云召进宫来,“你真要朕指婚?” 景云沉默片刻道:“臣只要妻子温顺良善,陛下选的陆小姐,臣觉得很好。” 皇帝的双眸平静无波,淡声道:“那么倒是朕多虑了。” 景云看着他,眸色中隐含复杂之意,良久,叹道:“情爱一途走来,不是每个人,都有陛下这般的勇气与坚忍的。” 皇帝一笑,不再劝说他。 第二年,景云便有了长女冉冉,粉雕玉琢般的一个小女孩,抱在手中会用乌溜溜的眼睛瞪人,皇帝很是喜欢,常常要景云带进宫来逗玩。 “陛下这般喜欢孩子,为何不要个亲生的呢?” “这么说,这封奏疏,你也是知情的?”皇帝随手将未看完的纸本扔在一旁,似笑非笑,俊秀的眉宇间却已经蹙起薄怒。 景云单膝下跪,却毫不退让:“陛下不能因为一己情爱,置国祚而不顾。” 这些年早已喜怒不动形色的皇帝豁然站起,拂袖之下,整盘琉璃棋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不绝的声响。屋内立刻跪了一地的内侍与婢女,人人凝神屏息,不敢有丝毫异动。 “陛下,这封奏疏上,不止有我的签名,亦有连秀、孟良,宋安……皆是当日随你起兵的老部下。臣等的心情,望陛下亦能体谅一二。” “我曾答应过她……”皇帝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来,竟似还有些恍惚。 “她都已经死了!”景云咬牙道,“再深厚的约定,也都过去了。” 皇帝依旧蹙着眉,缓缓摆了摆手,竟不再理他,径自走了。 此后,各地求请皇帝立后选妃的奏折如同雪花一般飞来。 在这滔天的浪潮中,始终岿然不动,不曾上书的,却是如今被贬在锦州做转运使的元皓行。也曾有幕僚旁敲侧击,问他道:“大人关心天下事,为何独独对此事置之不理?须知这也事关国运啊。” 彼时元皓行正在提腕写字,左看右看,均觉得那一捺不够有力。只是既然落笔,无从更改,他便只得放下了狼毫,淡淡笑道:“皇帝不会听的。” 他净了手,又摸摸鼻子,低叹道:“当年我本该记得这一茬……他又怎肯让旁的女子生下自己的子嗣呢?” 可事到如今,他亦只能期盼,或是时光模糊了君王如铁的意志;又或者……世上或许还有奇迹吧。 皇帝虽不厌其烦,但在后宫一事上,却也始终心志坚定,绝不肯退让半步。朝廷之上,接连贬退十一名三品以上官员后,终于将奏疏返退了一些。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群臣的智慧却在皇帝强硬手段下,婉转曲折地表现了出来。 宫廷宴会,狩猎马球……但凡有机会,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美女被送到皇帝面前露脸。秦国公的寿宴上,皇帝手中把玩着酒盏,带了酒意的凤眸微微扬起,笑道:“有人胆子再大一些,只怕朕这酒杯之中,也会被抹上催情之药吧?” 歌舞顿歇。 舞姬们仓惶退走。 最后还是秦国公勉强笑道:“陛下说笑了。谁能这般大胆?” “朕看你们之中,还真会有人这般大胆。”皇帝面色一沉,“好好的大家闺秀,竟要献舞求宠?这算是变着法子让朕选妃么?” 秦国公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只得跪下谢罪道:“陛下,老臣想着这场宴席并无外人,侄孙女又自小善舞,这才命她在适才献舞……” 寿宴最后不欢而散,至此,皇帝算是毫不留情面的驳斥了朝中各级官员。虽然换了暂时清净,却也令君臣关系倏然紧张起来。 九月初,景云奏议,请皇帝陛下于初九带领群臣外出“辞青”。 皇帝准奏,九月初九这一日,年岁五十以上大臣皆赐茱萸绛囊、菊花酒,登矾山赏景。 矾山山势平缓,栈道又修得齐整,站在栈道上便能望见皇城全景,开阔壮观之至。 禁卫军本欲封山,只是皇帝念及京城百姓素来也爱来此处登山,便只嘱咐封了西坡。 皇帝军人出身,体力自然远胜一众上了年岁的大臣,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半山腰,见到半山亭掩在葱葱秀木间,不由心情大好道:“景云,咱们去那里坐坐,等等他们。” 半炷香功夫,山道平缓,半山亭已近在眼前,皇帝却停下脚步。 只见那亭子的石凳上,坐了一个小孩儿,手中拿了个香囊抛着玩。 “陛下小心。”侍卫顿时紧张起来。 皇帝不禁失笑:“这么个小孩儿也值得你们这般紧张?许是哪户来游玩的人家走丢的,父母可要着急了。” 他缓步走向亭子,那小男孩因背对着他们,并未发觉,还兴高采烈地哼着歌。 “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 几句歌声飘入了皇帝耳中,牵动了脑海中最是遥远飘渺的记忆,他一时间如遭雷击,顿时停下了脚步。 “陛下,待臣去将他抱开——” 皇帝蓦然伸出手,制止了侍卫的动作,独自一人迈进凉亭,走至小孩儿面前。 小孩儿穿着深蓝的锦缎袄子,底下是绸裤,略略有些肥大,看起来却极是可爱。他乍一见到陌生人,倒也不害怕,跳下石凳,带起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响。 皇帝凝眸看去,深蓝的裤脚上,果然拿红绳扎起来,上边还穿着银铃。 他再缓缓望向那张小脸,天庭饱满,眼珠子乌黑,宛如紫黑葡萄一般,直欲滴下水来,年纪虽小,却眉清目秀之至。 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顿了片刻,只是看着小男孩的脸,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觉得这样熟悉,熟悉得能找出另一张魂牵梦萦脸来…… “阿爹?”小男孩仰着头,口齿清晰地喊了出来,“你是我阿爹吗?”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句,皇帝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多个年份,从未如此刻般心神激荡。连这短短的话,都在耳中起了重叠的回音,远远近近的,捕捉不住。 “你叫我什么?”他蹲下身去,与孩子平视,虽已狠狠克制,却依然能察觉到自己声音在发抖。 “你不是我阿爹吗?可这么多人中,我最像你的模样啊!”小男孩回头望着那站了一地的大臣和禁卫军们,挠了挠脑袋。 皇帝唇角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见恒。”孩子大声道,“见微知著,日升月恒,见恒。” “见恒……”皇帝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一时间竟有着怔忡。 “对了,我姓江。”阿恒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娘亲前些日子才告诉我姓江,阿恒总是忘掉呢……” “江见恒……”皇帝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柔声问,“你今年虚岁五岁,娘亲的名字,是叫韩维桑,对么?” “呀!你真的都知道!”阿恒喜得不由分说,抱住了他的脖子,“你真是我阿爹!” 皇帝任由他搂着,却轻轻闭上了眼睛,心中却爱恨交织之至。 她果然还活着…… 她活着,还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这五年间,明知他相思欲狂,却也能忍真不来找他…… 韩维桑,这世上,狠心之人,实在莫过于你。 小孩儿很快放开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摘脖子上的一块玉,一边嘟囔道:“娘亲还说了,这块玉是给阿庄哥哥的。阿爹,哪个是阿庄哥哥?” 皇帝定睛望去,却是当年剑雪用作信物的血玉。 她……这算是辗转告知他,该将一切交回至东澜的手上了吧? 他心中更是再无半分怀疑,伸手摁住阿恒的手,微笑道:“你先戴着,你阿庄哥哥在家中,回头阿爹带你去见他。” 果然是天生的父子,这样同他娓娓说话,竟没有丝毫的疏离感,阿恒当即停了手。 皇帝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伸手给孩子,让他牵住了,走向亭外。 上了年纪的臣子们也都爬到了半山腰处,因不知前边发生了什么,都在半山亭外的空地上等着。却见皇帝牵了个小娃娃出来。 素来不苟言笑的皇帝,此刻眼角眉梢,竟然缀满了温柔笑意——他本就是极俊秀的男子,这样更显得丰神俊朗。 “陛下……这孩子是?” 秦国公越众而出,代百官问出了心中疑惑。 皇帝浅浅一笑,弯腰抱起孩子,从容道:“你们不是说朕欠这帝国一个子嗣么?” 众人惶恐间互视,一时间不明所以,唯有见过韩维桑的旧臣们,看着孩子的眉眼,心中猜到了几分。 皇帝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便是朕的儿子,你们要的储君!” 秋风轻轻拂过山间草木,散开天上云翳,又送来淡淡酒香与桂花香,沁人若醉。 洛朝的臣子们反应了半晌,终于倒吸一口凉气,明白过来,无数目光落在孩子那犹有些不明所以的小脸上。 立储君乃国之根本,原本不该这般儿戏突兀。 可这凭空冒出的孩子,却并没有令官员们觉得疑惑—— 这一日皇帝穿的是家常的深蓝重纹厚锦长袍,那小孩儿也穿得同色的褂子长裤,一大一小站在一起,那神容,竟说不出的肖似。 刹那间,半山亭外,跪倒了一大片身影。 “吾皇万岁!储君千岁!” “恭喜陛下册立东宫!” 阿恒被抱在皇帝的怀中,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转过头问他:“他们是在跪我么?” 皇帝含笑点头。 阿恒的目光落在几个年纪颇大的老人身上,半晌,挣扎着想要回到地上。 皇帝有心要看他做什么,俯身将他放在地上。 小家伙大步走到看上去年岁最大的秦国公面前,伸手欲扶起他,又落落大方道:“诸位爷爷伯伯叔叔,请起来吧。” 他这样一说,众人更是觉得惶恐,头愈发的埋低。 皇帝走上前牵了阿恒,声音中亦含着微笑:“储君既然说了,你们都起来吧。” 阿恒因为寻到了父亲,十分高兴,回身眉眼弯弯地笑,仰头道:“阿爹,母亲还有一样东西,让我交给你。” 皇帝深吸了口气,“什么?” 阿恒在自己袖中掏啊掏,最后摸出一枚圆圆的蜡丸来,递交到皇帝手上。 皇帝伸手接过,捏碎之后,展开里边的字条。 是她的笔迹,却只有两行话。 风声自耳边轻柔卷过,那年她不过二八年华,最是鲜妍华美的年岁,云霞盛开的杏林中,他见着她,倾心爱了这一场,也搅乱这盛世繁华。 皇帝一字一句读过去,过往的每一幕,在这短短的瞬间翻涌至脑海,亦承载在她给他的这十四个娟秀的小字之间—— 承君深意无以报,望君此生御繁华。 第11章 尾声 因这一日的辞青意外寻到了帝国储君,御驾即刻回宫。 阿恒第一次见到皇宫城阙,很是新奇讶异,一路上看得眼睛都不眨。 皇帝目光却没有离开过这个孩子,却见他虽然好奇,也仅仅止于目光而已,安安静静坐着,行为举止却极为从容大方。 想来,这般仪礼都是他的娘亲教的。 “阿爹,这里的房子都这般大么?”阿恒有些吃惊问道。 他微笑着应了一声:“是,以后也是你的家了。” “可娘亲说过,为人不能太过奢华。”阿恒一本正经道,“有小一点的房给阿恒住吗?” 皇帝轻笑,问道:“阿恒,你和你娘亲,住在何处?” “锦州城外。”阿恒道,“平日里只有我和娘亲两人,不过顾叔叔会常来送些东西。” 顾飞…… 皇帝心中记住了这个名字,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道:“你娘亲如今在何处?” 阿恒茫然摇摇头:“娘亲说送我来找你,却没说自己会呆在何处。”他顿了顿,祈盼一般望向父亲,“阿爹,你会找到她的,是吗?” 皇帝沉吟片刻,却并未说话,良久,又听到阿恒道:“阿爹,你为什么不要我和娘亲呢?” 皇帝只觉得胸口受了内伤,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却又没法对儿子说出实情,只能叹气苦笑道:“是阿爹不好,没有将你们找回来。” 他又极细致的问了他们母子过去四年的生活起居,听阿恒说起娘亲身体很好,不禁松了口气。厉先生是在前年走的,临死之前,却犹自不甘心道:“韩姑娘若还在,其实身上的蛊毒,却是有一个法子能解的。” 若是蛊主怀上中蛊之人的血肉,自然而然的,就能化去她身上排异了多年的血凝。 只是维桑她极难受孕,却是事实。 如今想起来,这样难得的一个机缘,她竟然得到了。 可见老天……终究还是眷顾着她。 只是函谷关下,她如何从那里逃脱,又是什么人在照顾她……生阿恒时吃了苦没有…… 皇帝思及这些事,真正是坐立难安,恨不得立时将她抓来问个清楚。 马车顿了顿停下来。 皇帝亲自抱着阿恒下车,却见寝殿门口,阿庄早已等在那里,一见到皇帝就疾奔过来,“我姑姑还活着是么?” 韩东澜如今已有十三岁,是一个挺拔俊秀的少年郎了。因皇帝疼爱,一直带在身侧当做儿子一般对待,在宫中也从不拘于礼数。 皇帝含笑点头,另一只手牵过他,笑道:“这是你的表弟,江见恒。”顿了顿,又道,“阿恒,这便是你的阿庄哥哥。” 阿恒倒是很快叫了一声“阿庄哥哥”,韩东澜看着这小家伙,有些难以置信道:“姑父,这真是你和姑姑的孩子么?” 皇帝点头之后,韩东澜方才笑起来,亲热牵过阿恒的手,又问道:“……那,姑姑人呢?” 皇帝轻轻叹口气,“她终究,是不愿踏入这里的吧。” 韩东澜“哦”了一声,失望黯然之色不言而喻,掌心忽然间凉凉的,却是阿恒将一块玉塞在了他的手心,仰头憨憨看着他道:“这是娘亲让我给你的。” 韩东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手中的血玉,又抬头看看皇帝。 “既然是你姑姑给你的,你便收下吧。”皇帝轻抚他的头,遥遥望向西南,“阿庄,过不了多久,姑父也该送你回去了。” 大洛朝如今有了储君,朝廷上下便显得其乐融融许多。 自然还有一些书呆子、一根筋的史官孜孜不倦的上书,要求皇帝弄清储君生母的身份,不过皇帝因为心情甚好,恍若未见,他们自觉没趣,便也渐渐淡忘了。 同韩东澜一样,帝国赫赫有名的大儒被招至东宫,为储君授课;而大景云和连秀等数名立下卓绝战功的将军们,则开始教给储君军事谋略。 皇帝心中爱极了这独子,终不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每日间必和他及韩东澜一道用膳,用膳后也不过淡淡的询问孩子们功课的进度。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阿恒各种课业进展极快,皇帝一直细细观察他的性子。这孩子每日勤快背书,又要操练基本的军法,间隙也缠着表兄玩闹一会儿,竟没有丝毫抑郁或不快。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只是好几次晚上,皇帝起身去看他睡得是否安稳,阿恒口中嘟囔的却是“娘亲”。 皇帝心下微微一酸,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未想他竟醒了。 迷迷糊糊看了皇帝一眼,阿恒轻声喊了句“阿爹”。 “这些天,会不会觉得阿爹待你太严厉了?”皇帝俯下身,摸了摸他的额角。 “不会啊。娘亲自小都这样对我呢。”阿恒蹬了蹬腿,“可我不怕娘亲,我知道她心里可疼我呢。” “你娘亲自小这样对你?” “有时比阿爹还凶……”阿恒翻了身,又睡去了。 皇帝却靠在孩子的床边,心中五味杂陈。 所谓严父慈母,他自然是见过维桑以前惯着阿庄的样子……直到世事大变,她意识到阿庄总有一日必得独当一面,才渐渐对他严厉起来。 可是如今对这唯一的儿子,维桑竟也能狠下心……可见她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迟早要将他送回到自己身边。 “可你自己呢?”皇帝揉了揉额角,苦笑着站起来,负手在身后,望向窗外。 花窗外的白梅早已结下数串花蕾,淡淡幽香飘来,他忽然想到,这一生,看似是他君临天下,可原来,是她事事走在他之前,甚至从不给他回旋的余地。 “韩维桑……”他喃喃道,“你真的就这样把儿子扔给我,再不出现了么?” 永维五年的上元节,帝国已经经过了五年的休养生息,轻徭薄赋,民力得到极大缓解;而匈奴经此一战,冒曼可汗在出关后病逝,部族内部四分五裂,再也无力在边界挑起战争。左屠耆王冒顿被在内斗中被族人所杀,因新任可汗欲要和洛朝修好,将周景华送回了洛朝。只是在回国途中,周景华因忧思过重,暴毙而亡,倒是省了一番被千刀万剐的痛楚。 边界安宁,四海升平。 皇城外的朱雀大道,宽敞本可以容十二匹马并肩疾驰,此刻却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皇帝敕令,取消这一晚宵禁,小贩们在大道两边便摆起小摊,贩卖各式首饰、面具或是吃食,有些精巧的玩意儿甚至来不远千里来自关外,写着灯谜的灯笼一连串地展开,滟滟地将人们的脸颊衬得容色温暖。 “看,看!陛下来了!” 人群忽然涌动起来。 按照往年的惯例,皇帝皆会在朝阳门上观赏一年一度的烟火盛会,与民同乐。 城门足足高有数十丈,仰头望上去,其实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罢了。可人们还是一个个努力仰起头,去寻找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况且,今年与往时不同的是,储君也将出现在城门上,第一次接见臣民。 皇帝倾身向臣民们挥了挥手,顿时朱雀大道上便如惊雷一般,响起了“吾皇万岁”的呼喊声。 更有眼尖的看到皇帝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孩子,那自然是储君了——只可惜也只能远远看见而已。 忽然之间,远处轰的一声,皇城似乎静默了一瞬,旋即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深蓝色的天空被画下,却又巧妙地婉转而起,如同牡丹一般瑰丽! “开始了!” 所有人的目光终于从城楼上移开,望向远方,不是发出赞叹之声。 城楼之上,朔风更烈。 皇帝肩上披着厚厚的白狐裘,手中抱着阿恒,微微眯着凤眸,亦望向那烟花绽放处。 他的身旁,是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瘦瘦的身子上穿着黑色大氅,见到极精彩的烟花,也偶尔轻轻击掌。 “姑父,我幼时在锦州城,似乎也见过烟花。只是,不如此处的盛大绚烂。”少年忽然开口,声音微凉。 皇帝抿唇笑了笑,“你姑母曾经约我上元节去看锦州的烟花……”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韩东澜不由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对父亲少有印象,自七岁时被姑父带在身边,便视他如父。在他心中,宁王也好,皇帝也罢,都只是他的姑父,深于谋略,勇于战场,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物。 ——可他也知道,唯有提起姑姑,这个泰山崩于前不会变色的帝王,方才会短暂露出这般黯然之色。 果然,片刻后,皇帝已经面容平静,笑道:“韩东澜,将来你真正成了君侯便会知道,再绚烂的烟火,也不及民生安稳,会令人觉得真正喜乐。” “侄儿记下了。” 他们低声交谈时,帝国的储君正看着这漫天烟花,不敢眨一眨眼睛,生怕漏掉最精彩的一幕。 趁着一个间隙,阿恒转过头,认真地同皇帝道:“阿爹,我想和娘亲一道看烟花——你什么时候能把她找回来?” 这般的童言无忌,韩东澜想要阻止表弟也已来不及,他只得抬眼,小心望了一眼皇帝。 皇帝安静地抬起头,月光与烟火交杂着,明灭不定的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留下闪烁的痕迹。他淡淡望向远方,却和普通人一样,带了些惆怅。 良久,皇帝笑道:“三个月后,三个月后我将她寻来,那时正是春日,咱们一起去踏春好么?” 阿恒笑着拍起了拍手。 韩东澜略带疑问地望向姑父,却见他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心下顿时明了……那只是姑父想要……安慰表弟罢了。 在城楼之下,所有人仰着脖子,为一朵朵绽开的烟花欢呼的时候,只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城墙之下,安静的看着朝阳门上那隐约的身影,一瞬不瞬。 她兜着风帽,双手亦拢在裘衣中,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周围的喧哗声被阻隔在外,风帽柔软的绒毛间,她的脸隐隐透出白玉般的色泽,鼻尖微翘,唇角的笑意柔和如同此刻皎然的月光。 丈夫,儿子,侄儿…… 或许一年之中,也只有此刻,她才能见到最亲的人罢…… 他们就在那里,她知道他们都很好。 女子唇角的笑意更深,终于低下了头,正欲离开,忽被身边看烟火的人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到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女,因被人群推搡了一下,便跌在她身上。那少女正欲道歉,却瞥见风帽下这女子一瞬容华,蓦然怔住。 待到回过神来,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海中了。 上元节过后,宫廷内外却为了一件事担忧不已—— 好不容易皇帝有了储君,小太子却偏偏在上元节赏烟花时着了凉。 本以为是普通不过的伤风,太子虽年幼,身子却好,多吃几帖药便能痊愈。未想到这病却愈来愈凶险,连治了十几日,反反复复的总是不见好。一月过后,竟转为沉疴,储君日日躺在床上昏睡,牙关紧闭,连一滴药都灌不进去。 皇帝日日守在病床前,十余日不曾上早朝,更是一连罢斥了五名御医,储君却始终不得好转。 所谓病急乱投医,各地开始不断遣送珍稀药物和所谓名医入京,甚至不乏所谓“秘术”,却无法让这个幼小的身躯再获得新生的力量。 宫闱深处,烧得满脸通红的孩子勉力睁开眼睛,似是在找寻什么,最终却归于失望,喃喃说了句“娘亲”便又昏睡过去。 皇帝陪了他一天,终于慢慢站起,“命钦天监选一个吉日,朕去天坛祭天,祈求上天怜佑吾儿平安。” “陛下,有关殿下的病……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皇帝眼中布满血丝,声音亦是哑涩:“朕连秘术都信了,还有什么不当讲?” “京城外有个盲人,算命很是灵验,昨日臣遣人去算了一卦……那人说,说是殿下命格与这紫宸殿不合……若是能送出静养,当能痊愈。” 皇帝仔细想了想,不由道:“宫外的数处别苑,那人可说哪个方位与太子合宜?” “城西的天揽阁最为合宜。” 皇帝唇角带了一丝苦笑,长叹了口气,“也罢,命人将天揽阁收拾出来,明日便送太子过去。” 城西的天揽阁是皇家别院,每年中秋,皇家皆爱在此登高阁赏明月,往常却是没人住的。因要移为储君养病之所,顿时喧闹了许多。 储君在第二日便悄无声息被送出宫。 皇帝亲自抱着他,心急如焚,送至阁楼内,又是无眠无休照看了一夜。 钦天监选的吉日是三月二十四,皇帝因要提早斋戒沐浴,便早早离开了天揽阁。 此处的守卫虽不比大内,却也极为森严。 入了夜,储君所在的暖阁内门窗紧闭,虽是初春,天气已不再严寒,却依然烧着暖炉,弥散淡淡一股药香。 侍女静静守在一旁,忽然宫中李女官走到门口,悄声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她是宫内品级最高的女官,侍女们闻言忙退了出去。 待到她们走后,女官带着随从进了屋内,那随从急步走向床边,低头望向的孩子,却见他满脸通红,用力闭着眼睛,几乎要将长长的睫毛夹断了。 她心中一痛,伸手探向孩子的额头,低声唤他:“阿恒……” 阿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恍惚间见到了娘亲,犹自不敢相信,摇头道:“……是娘亲?” “是我。”维桑扮作了极不起眼的宫女,想尽了办法方才进来。 如今见到了儿子这幅样子,既后悔不该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却又怨恨江载初不曾好好照顾他,只恨自己不能分担去孩子身上的痛苦。 “娘亲,我好难受……”阿恒轻声道,“好难受……” 维桑一开始得知孩子生病,她还以为是江载初想了法子,总归是要骗自己出现。未想到阿恒这一病便足足病了一个多月,几乎惊动了整个帝国。她想方设法找人去询问了好几名御医,又苦心安排民间良医入宫,得到的消息确凿无误——太子真正是病重了。 她赶回京城,得知江载初在祭天的前一晚要离开此处,便想了法子来探视孩子。 “阿恒,娘亲在这里。”她心中焦灼,“如何难受了?” “就是……就是……”阿恒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踢开了被子,大口喘着气道,“热得难受!” “你——”维桑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还要替他盖上被子。 “娘亲,我装病也装得很难受!”阿恒跳起来,哈哈大笑,顺势抱住了她的脖子,“娘亲你终于回来了!阿爹没骗我!你回来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维桑一颗心倏然间漏跳了一拍。 “阿爹,你看,娘亲回来了!”阿恒的声音欢天喜地。 维桑轻缓地掰开儿子的手臂,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江载初就站在那里。 她眼中蓦然泛起水泽,便看不清他的五官与表情,只能一步步走过去,微颤着伸出手去,用指尖描摹那在时光长河中变得愈发清晰的眉眼。 手指刚刚触到他的脸颊,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就放在自己脸颊边,用力握着,双眸深邃,仿佛要将她吸纳到无底的漩涡中去。 “韩维桑,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一字一句地说。 明明是想做出威严的恐吓的样子,如同五年前在青州府一样,可他知道自己克制不了唇角的笑意——因那是从心底泛起的喜悦,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怕这世上,再没一种情感,能强烈如此。 她被他握住了手,滚烫的泪落下来,烫得要灼伤他的手背。 可她只是扬了扬眉,声音清泠,又带着哽咽:“这些年,你好么?” 江载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薄唇贴着她的耳侧,闭上了眼睛—— “承君深意无以报……韩维桑,你负我整整八年。” 她在他怀里用力点头,勉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此刻他不再是冷酷的帝王,只是和妻子久别重逢的丈夫,他轻柔至极地拍着她的背: “望君此生与繁华……维桑,你可知道……你在何处,那处便是我的繁华。” ——正文完 第12章 番外 帝国的储君略略有些不开心。 娘亲已经找回来了,可是他却没见上几面,第二日便被送回了皇宫内,又过上了背书习武的老日子。 表兄倒是傍晚才回来的,兄弟俩一道用的晚膳,他看着表兄微肿的眼睛,好奇道:“阿庄哥哥,你哭过了么?” 俊秀的少年还有些不好意思,掩饰般擦了擦眼睛,“没有,沙子吹进了眼睛。” “见到我娘亲了么?” “见到了。”韩东澜沉默了片刻,“姑姑……终于回来了。” “你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姑父说姑姑一路赶来累了,就让人送我回来了。” “……阿爹还在那里?” “嗯。” 阿爹居然还在那里! 阿恒委屈得有点想哭! 昨日是谁一本正经的教育自己,说是作为国之储君,一日不可荒废学业…… 到头来呢,他一国君主都没回来……而辛苦装病的分明是自己,被热得半死的也是自己,他却不能多和娘亲多呆一会儿呢? 此刻在天揽阁,皇帝陪维桑用了晚膳,心情甚好,携了她的手道:“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可好?” 维桑默默看了他几眼,“你今日不走了么?” “自然不走了。”他神清气爽,理所当然道,“要去哪里?” 白日里终于见到了数年未见的侄子,见他如今俊秀挺拔的眉眼,她这个姑姑,只觉得说不出的高兴。 只是皇帝早早将他送走了。 至于儿子,今日压根没送过来。 “可……阿恒和阿庄,他们……”维桑略有些踌躇。 “他们每日在宫中都有许多功课要做。”皇帝轻描淡写,“天子侯爵,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做的。” “可我……着实想他们。”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又低着头,皇帝便瞧不见她的脸色,心中蓦然想到一件事,声音有些沉沉。 “若只是一个我,这辈子,你是不是都不再打算见我?” 初春的夜晚,天气凉凉的,又仿佛带些微甜,维桑知他心中的郁结,想了想,反手与他十指交扣,轻声道:“那时我中了你那一箭,一时闭了气,他们就以为我死了,将我抛在了那里。是顾飞找到了我。” “我那时还醒着,求他带我离开……我怕自己死在你面前,若是那样,你不知道该多难过。” 他停下了步子,涩然一笑。 “这一生,我在你面前出现,又离开,反反复复那么多次,我若是你,也早已放弃了。”她缓缓将头靠在他胸口,听到那颗跳动得平稳有力的心,低声道,“多谢你一直这样坚持,一直不曾放弃我。”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恍惚间想起前尘往事,忽然觉得能有静静相拥的这一刻,真正如同奇迹,他和她,竟也这样走过来了。 “后来他们告诉我,我已经有了阿恒。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缘故,身子也好得快了。那时你已称帝,我心中想着,天下女子千千万万,如今你万人之上,总能寻到合适之人……” “所以你就躲着,原本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让我知道你们母子还活着么?” 她自他怀中仰起头,讨好地蹭了蹭,“这几年过去,却一直没听说皇帝立后纳妃。”她眼睛晶晶亮,“我猜,是你的倔脾气又犯了。” 皇帝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皎皎月色落在两人身上,凉凉似水:“当日我一箭射你胸口,往后的每一日,我都在这样的梦中惊醒……你要我怎样去接受枕边睡着旁的女人?再说,我也曾答应过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别人。” “那是你自说自话时许下诺言,我都已忘了。”维桑低低笑了声,却被他一把攫住下颌,抬了起来。 “韩维桑,每一次,我向你许下的承诺,心中都是作一等一重要的事!”他心中有些恼怒,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猛然间低头吻了下去。 她微微踮起脚尖,双手亦揽在他的颈后,温柔承应着他,最后,轻声喘着气,笑着躲闪开:“这次我真的记住了……” 他略略放开她,唇齿间的甜美尚在流连,心中的微怒也散尽了。 “说真的,如果,如果我不把阿恒送回你身边,你真打算就这样和大臣们对峙么?” “是啊。”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不想娶别人,他们还能奈我何?就算是死了,死前给他们找个皇帝不就行了。” 维桑咬了咬唇,他似乎没对自己说实话。 “江载初,你实话告诉我……你心中,原本是不是打算立……”她轻轻吸了口气,“阿庄。” 他略带诧异看她一眼,眸色旋即如常,朗朗一笑道:“瞒不过你。” “这怎么可以!朝中百官怎么会答应?”维桑苦笑,“你太胡闹了。” “怎么不可以?你不在的时候,阿庄跟在我身边,和亲生儿子也没差。”他深深凝睇她,“再说,他身上总有你的血脉在……无论给你什么,我总是甘愿的。” 维桑克制住哭意,轻声道:“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不说这些了,阿恒能回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皇帝带着她往花丛更深处走去,真正志得意满。 “元皓行……也能让他回来了吧?”维桑轻声道,“这些年我在锦州,亲眼见着他真正将那里治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人才,你不用,也太可惜了。” “嗯。”既然她还活着,皇帝觉得心中那口闷气倒也消了,淡淡道。 “阿恒能顺利送到你身边,也是多亏元大人帮忙。”维桑笑道,“不过这件事,我也知道,他是一定会帮的。” “哦?”皇帝的眼睛莫名地轻轻眯起来,这件事,他之前还不知道—— “阿恒不是你让人送到矾山半山亭的么?”他顿了顿,轻笑,“我知道当日剑雪的事,你还有些瞒着我。” 维桑怔了怔:“那时你为何不……揭穿我?”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轻声道,“那时虽然恼你,也不得不拿剑雪来威胁你……可我心中并不想真正将剑雪毁去。若没了剑雪,只怕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又真的要派上用时,你独力难支。” 维桑微微怔了怔,“真正的剑雪,其实不过是皇宫侯爵大臣府上的绣女们……地位虽低微,却能探听到许多朝廷大事。昨日我请李女官带我进到此处,也是宫中绣女替我牵的线。你……别怪她们。” 皇帝确是第一次听说,见她略带忧虑的样子,低声抚慰道:“将你送回我身边,我重赏她们还来不及。” “不过如今川洮平民生活富足起来,却也不用将女儿卖如富贵人家做绣娘了。以后剑雪……也会渐渐没有了吧。” 皇帝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难怪元皓行没跟着众人凑这个热闹……这么说来,他安排阿恒到我身边,是早就知道你还活着这件事了?” “呃,也没有很早,我是在七月的时候,派人同他联系……” “他却不告诉朕?”皇帝冷冷笑了声,“你还替他求情,让他早日回来?” “呃……” “依朕看,他还是再留在锦州历练几年吧。”皇帝最后的语气斩钉截铁。 维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却见皇帝表情已转为温柔,“走累的话咱们回去休息吧。” “江载初,你为何不问我今后如何打算?”她拉住他的手,终究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看着她,不意她会这么问,皱眉道:“这还需要问么?” 她安静看着他,神色中却略有一丝不安。 “我自然知道你不愿意和我一道回宫。”皇帝轻声笑道,“另外替你备下了住处,你什么都不用担虑,只要……不离开我就好。” 维桑身子轻轻一震,什么都没说,目光盈盈望向他,很快地踮起脚,在他薄唇上轻轻触了触。想要退开时,却被他扣住了腰,月光下那双凤眸迷蒙着情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有这样吗?” 她莞尔道:“还要怎样?” 皇帝忽然拦腰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向暖阁,顺势低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支开他们?” 夜半之时,维桑迷迷糊糊又醒来了一次,却没睁开眼睛,伸手推了推身边男人。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我想喝水。” 身边窸窣之声,皇帝起身去倒水了,又很快回来,扶起她肩膀,将一盏热茶放在她口边,低声道:“小心烫。” 屋内没有留下一个侍从,他堂堂帝王之尊,做起这样的事,却得心应手的很。维桑被他用力托起,锦被下是裸露光滑的肩膀,软软靠着他的手臂,喝了半盏水。皇帝又将她放回床上,自己将剩下的水喝了,又躺回她身侧。 维桑翻了个身,他的手却如影随形,依旧扣在她腰上。 大约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伸手去掰了一下,他反倒将她往自己身边扣得更紧一些,胸口完全贴在她柔美的背上,手却从她腰下绕过去,抚摸在她柔软胸前。 她的肌肤十分滑腻,可唯有在那里,那块凸起的疤痕,用指尖轻轻触到,也觉得惊心动魄。 “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痛?”他的声音沉沉。 “还好……”维桑觉得痒,不由往前躲了躲,“没有生阿恒的时候痛。” 他的掌心覆在那里,滚烫滚烫的,心中只是觉得愧疚,生阿恒那样重要的时刻,他竟也一无所知。 “你怎么还不睡?”她着实有些被他闹得恼了。 “睡不着。”他低头挑逗般咬了咬她的肩膀,“想着一会儿要回去上朝,索性不睡了。” “你不累么?”维桑喃喃地说。 他良久没有答话,忽然间用力搂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自己身上。 维桑半睡半醒之间抬起头,眼神带着浅睡未醒的迷惘,长发柔柔落在他的肩上,又轻又痒。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灼热的气息落在他的耳后,低笑道:“明早你睡个懒觉,我不让人来吵你,好不好?” 维桑只觉得他真正是索求无度,害得自己第二日果然是过了午时才起来的。刚刚洗漱完,门外就是一阵脚步声,内侍来报:“夫人,是崔国夫人来了。” 维桑连忙道:“请她进来。” “小姐——”那贵妇人打扮的女子已经站在门口,双目盈盈,“我知道你还活着。” 维桑乍见故人,亦是心神激荡,拉过了她的手。 她比起以前略略圆润富态了,只是眼角眉梢还是清秀,如同那年长风城初见,院中花满枝桠。 “这些年多谢你帮着照顾阿庄。阿恒入了宫,我也听闻,是你常常去看他。” “那本是未晞该做的。”如今已是一品崔国夫人、骠骑将军孟良的夫人,未晞却还是以往那般泼辣直爽的个性,“那日孟良回来说陛下突然立了储君,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维桑微微笑了笑。 她犹自拉着维桑的手,想起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一串串落下泪来。 “……他们联名上书,要陛下立后,孟良也签了名,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气苦——小姐,他们没见过你受的苦,可我知道。陛下他……若是真的纳了别的女人,我心中再也瞧不起他。” 未晞犹记得那时她毒发时,全身蜷缩成一团,痛得难以自己的样子,微微打了个寒战,低声道:“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维桑看着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每次宫廷宴会上,你不知道那些夫人们背后都会说些什么……这下她们再不能说陛下喜好男风什么的……” “未晞,我不会入宫,也不会当皇后。”维桑静静打断她,唇角的笑异常柔美,“我回来,只是想见一见你们,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未晞怔住。 她却也并不多解释,只淡淡道:“这是陛下允诺我的……他一直这样纵容我。” 皇帝是用过了晚膳才回来的。 他在灯下批奏折,她就陪着看书。 皇帝显然有些心猿意马,草草翻了几本,正欲搁下笔,维桑恰好给他换了一盏茶,扫了一眼最上方的那一本折子。 “咦?” 皇帝若无其事地想收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谁写的?” “……景云。”皇帝勉强道,“是密奏。” “他应该很讨厌我吧?”维桑笑道,“怎得还要立我为后?” “讨厌你和立后这两件事上,我想他还是会选择后一件。” 维桑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挑眉望向皇帝:“你要怎么答他?” “不立。”他叹口气,伸手将她揽在膝上,鼻尖轻嗅到她沐浴后带着的淡香,“我何时勉强过你?” “可是你若是一直没有皇后……好像也不大对劲。”维桑低头,忽然觉得,他对自己,实在是好得不像话了——多年之后,史书上该如何记载这位后宫凋蔽的君王?又该如何描述生母不明、极为突兀地就被立为储君的阿恒呢? “我不要皇后,也不要后宫,你想想,光脂粉钱。一年到头就能帮国库省多少钱?”皇帝一本正经道,“再者,一群女人勾心斗角,再弄出些外戚夺权的事来,以后阿恒的江山也坐不稳当。” 他虽是这样说,维桑心中却还是觉得有些伤感。 她这一生,对谁都好,只有对他,始终是太过任性了。 多少人要争那个位置而不得,她一句“我不愿”,他便再没有逼过她。 须知立她为后不过是一道诏书,一场盛大仪礼……可是将她藏在身后,要付出的心力,要堵住的闲话,要顶住的压力,他只一句云淡风轻的“不立”就过去了。 “我想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良久,她回过身,双手拢在他的颈上,对他嫣然一笑,“不然怎么会遇到你呢?” 皇帝深深凝睇她,也只轻轻叹口气,带着促狭笑意道:“那么……我大概是做了许多许多恶事吧。” 皇帝最近有些心烦,倒不是哪里起了战事,或者闹了饥荒,只是阿恒和阿庄的师父们纷纷回报说,这段时间储君同洮侯的学业进度,不约而同的慢了下来。 皇帝当即查看了两个孩子的功课,果然,文章写得乱七八糟不说,以往一套剑法韩东澜四五日就能学会,如今也要花上两倍不止的时间,至于储君,更是在兵部尚书连秀大人亲授的兵法课上睡着了——这是以往他最爱的科目,这下极大的打击了连大人的积极性,更是觉得有负圣恩,连连在皇帝面前请罪。 皇帝心中焦虑,想要找两个孩子谈谈,却又担心拔苗助长,左右为难。 这日在用膳之时,他的话也比往日少一些,维桑觉得古怪:“你身子不舒服么?” “没有。”皇帝忙否认。 她眉梢微扬,只是见他不愿详谈,便也识趣地不问了。 用到一半,忽听内侍的脚步匆匆,禀告道:“陛下……储君殿下今日……” 他瞟了瞟维桑,一句话便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他又怎么了?” “殿下今日背书时挨了陆大学士的打……” 皇帝眼风扫去,内侍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阿恒不会背书?”维桑只觉得匪夷所思,儿子几乎是过目不忘的记性啊…… 皇帝脸色有些尴尬。 “你瞒了我什么?”维桑冷了脸,“江载初!” 皇帝终于还是这些日子孩子们的表现说了出来,维桑一直蹙眉听着,良久,才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皇帝英俊的脸上滑过一丝尴尬,低低咳嗽一声,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这几年一直是我带着阿庄在身边,现在又多了阿恒……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微微抿着唇的样子,有些懊恼,像个孩子一样。 维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好啦,我知道你是好父亲,也没有怪过你啊。” 他“嗯”了一声,神色还是闷闷。 “阿庄和阿恒都是聪明孩子,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的。”维桑沉吟了片刻,“你和他们谈过么?” 翌日,皇帝意在午膳时间去了东宫。 没有带上任何内侍,皇帝静悄悄站在门口,听到屋内两个孩子一边吃饭,一边在说话。 “阿庄哥哥,我才不要学得那么多呢。”阿恒的嘟囔声,“我听到阿爹那天还说呢,要是等我长大了,他就带着娘亲四处去玩……留我在这里帮他做事。” 皇帝怔了怔,他前几日是和维桑说起过:“……这些年总是要委屈你,陪我呆在京城……如今我只是盼着阿恒快些长大,到时候我便带着你去江南看细雨,去塞外看日落。”没想到被阿恒偷听到了。 屋内静了静,阿庄的声音若无其事,却在赞同表弟:“嗯,我也不想一个人去锦州。” “就是,阿庄哥哥,你别去锦州……” 原来是这个缘故,皇帝静静站在窗下,一时间心神起伏,忽听屋内少年的声音十分警惕:“什么人在外边?” 韩东澜拉着表弟的手一同走了出来,见是皇帝,颇有些惊讶:“姑父,怎么是你?” 皇帝若无其事地往屋内走,“看看你们这两日的功课做得如何。” 两个孩子立刻有些心虚,只是皇帝在里屋坐下来,笑道:“阿恒,今日你将陆学士气得不轻?” 阿恒往表兄身后躲了躲,只拿一只眼睛瞄着父亲。 皇帝倒也没责怪他们,又略略问了几句话,对阿庄说:“你姑母蒸了些糖糕,知道你爱吃,一会儿你去看看她。” 阿庄还没说话,阿恒已经挤出来,一脸期待道:“我也要去看娘亲。” 皇帝似笑非笑地扔了一本书出来:“你娘亲说了,背出了这本书《策论》,才能去看她。” 阿恒:“……” 矾山以南是个山谷,谷内是白墙黑瓦的一座别院,看着并不起眼——唯一可取之处大约是三两枝桃花探出来,带着几分温柔的写意,令人觉得这主人该是风雅之人。 里边的屋子造得疏落而别致,穿过前厅,已能听到潺潺流水声。 后庭的水是从矾山上引下的活泉,池水中植满清荷,此刻未到盛开季节,只见嫩绿圆叶,一朵朵漂浮在清水上,很是稚趣可爱。水中央却是一个琉璃亭,夏日将琉璃窗推开,挂上竹帘,风声细细,十分凉快;冬日则在中间生起暖炉,烘焙清酒,亦是畅快。 维桑如今便住在此处,皇帝第一次带着她来的时候,见到这水榭,不由笑道:“此处甚佳。” “你没来过么?”维桑也喜欢此处巧思,不由笑道,“怎么也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皇帝默然不语,只是走过九曲回桥,同她在琉璃亭坐下,方才道:“前年就造好了,却是第一次来。” “为何?你不喜欢么?” 皇帝轻叹一声,望向竹帘之外,“这里的每一处,皆是按着你喜欢的样子造的,可你又不在,我来又有什么意思?” “好吧,以后我便住在这里。”她去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每日等你下朝。” 皇帝仔细想了想,不由向往道:“若是普通人家,家中丈夫外出挣钱,每日回到家中,见妻子一直等着他,心中可有多快活。” “你羡慕他们,可他们却也羡慕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享尽齐人之福。”维桑微微出神道,“可见人心皆是不满足的。” “谁说的?如今我心满意足的很。”皇帝笑着搂过她,“只恨不得阿恒快些成年,将来天下交给他,咱们就住在这里,老得走不动了,每日盼着他和阿庄能回来看一看。” 韩东澜骑着快马一路从花树下穿过,待到勒定马匹之时,身上肩上,皆落满了深浅不一的花瓣。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扔给侍从,整了整衣冠,方才进入院落中。 姑姑正坐在水榭的榻边,手中拿了一卷书,看得十分认真。 他不由想起幼时姑姑教自己识字,为了一个“鹅”字争论不休。 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许多记忆都消失,唯有这件事,记得这样清楚。 “阿庄来了?”维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擦擦汗。” “姑父说今日下午还有朝议,晚些过来。”阿庄伸手捡起一块热糕放进嘴里,笑道,“姑姑,阿恒说给他带一份过去。” 维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样子,也不说话,等他吃完,方道:“阿庄,今年几岁了?” “十四。”韩东澜心中一紧,不由望向姑姑。 “十四岁……”维桑一手托着腮,眼睛轻轻眯起来,不知想起了什么,“我在十四岁的时候,整日在侯府闯祸,是大哥明里暗里帮着我,才没被阿爹禁足。” 韩东澜对父亲的记忆着实不多,低声笑道,“所以后来我一直闯祸,是姑姑明里暗里绑着我。” “唔,大约是我带着你出去闯祸比较多。”维桑淡淡道,“从小到大,你都是个好孩子。” 韩东澜眼神微微闪烁,低下了头。 “姑姑在你四岁的时候离开了锦州。后来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那里。玉池街上的小食,城外的野杏林,和每年上元节的烟花……那时你还那样小,我总是想,若是大哥还在,或是阿爹还在,也不用我这样辛苦。”维桑抬起头,看着侄儿有些不安的脸,轻声道,“韩东澜,你跪下。” 韩东澜起身在她身前跪下,低头道:“姑姑,是阿庄不孝,累你这般辛苦。” “韩东澜,今日让你跪在这里,并不是因为姑姑曾经做过些什么,吃过什么苦。而是你——身为洮侯,你打算为你的臣民做些什么?”她的声音渐转严厉,“如今只是背几本书,练几套剑法,你就觉得是在让你吃苦?” 韩东澜闻言抬了抬头,嘴唇动了动,良久,还是委屈说:“我不是怕苦才不练剑,不背书……”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滚落下来,“我只是怕回到那里,就又见不到你了……” 维桑怔了怔,看着他倔强的小脸,拼命想要忍住眼泪的表情,忽然觉得心酸。 他才十四岁啊…… 表情渐渐变得柔和,维桑轻声道:“年底,你姑父还是会送你回锦州——那里终究是我们韩家的故土。” 韩东澜眼神一黯,低声恳求道:“姑姑……” “姑姑知道你舍不得。”她终于还是将他拉起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目光遥遥望向远方,声线模糊而轻柔,“姑姑十六岁那年,要嫁去京城的时候,心中又何尝舍得下你呢?” 韩东澜身子微微一震,望向维桑。 后来发生的事,虽然她从未对自己提起过,可韩东澜多少是知道的。 有些是听崔国夫人说的,也有一些,是景大人说的。虽然都是一段段截取的片段,并不能拼凑还原出完整的过往,他这样听着,已觉得惊心动魄。 “可你要知道,像咱们这样的出身,像姑姑,像你姑父,像你,甚至将来阿恒,谁都要这样过来。”她将侄子搂在身边,微微笑道,“别看你姑父如今整日威风凛凛的样子,可他刚刚入伍,去长风城那会儿,却也是被人欺负,整日想家呢。” “呃?”韩东澜实在难以想象姑父会有那样的时候。 “阿庄,姑姑这半辈子,该为洮地做的,自认为都做了。也算是对得起嘉卉郡主这个身份。”她伸手将一丝被风吹落的鬓发夹在耳后,怅然道,“我只是想,往后的日子,你能不能让……姑姑觉得骄傲呢?” 韩东澜只觉得热血上涌,重又跪在姑姑面前,大声道:“姑姑,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并未让他起来,眼神中却掠过一丝悯然。 “你要离开这里,离开我和你姑父,你也做好了准备么?” “……是。” “若是将来朝廷对洮地课重税,你要抗旨,可是下旨那人却是阿恒——你也做好准备了么?” “……姑姑。”韩东澜惶然抬起头。 “阿庄,我并不是说会真的有那一日。”维桑柔声道,“可是居高位者,总会免不了的遇到这样的冲突。若是必得割舍些什么,你心中准备好了吗?” “姑姑,那你呢?你是怎么做的?”韩东澜不答反问,仰头望着她。 他的姑姑只是怔了怔,轻声道:“我做了许多自己都无法原谅的事。” 少年俊秀的脸上,带了几分错综复杂之意。 “可那些事,你姑父原谅我了。”她微微笑着,眯起眼睛的时候还是像灵动的少女,带着几分狡黠。 “那姑姑你后悔过么?” “我常在想,若是这一生重新来过,我会不会还是那样做——”韩维桑渐渐收敛起了笑,“想来想去,只觉得还是会那样去做的。尽管我知道,那会伤害到许多无辜的人。我也自责,可是,从不曾后悔。” 午后的琉璃亭寂静无声,只有春风拂过圆荷,带起轻轻涟漪波澜。 少年郎眼神渐渐变得明锐坚定,“姑姑,我懂了。” 她便将他拉起来,轻柔道:“真的懂了的时候,只怕会很伤心——姑姑倒希望你这一生,能平平顺顺走下去,永不会懂呢。” 永嘉五年十一月,洮侯韩东澜自京城回锦州。 紫宸殿上,十四岁的少年下跪请辞,皇帝沉默良久,却只照着惯例勉励一番,便匆匆散了朝。 大司马景云、兵部尚书连秀等大人亲自到丹凤门送别,因从小教他兵法谋略,情同师徒,个个嘱咐他良久。韩东澜翻身上马,少年在马上的身姿挺拔俊秀,又向各位大臣抱拳道别后,往西门而去。 许是因为天气不佳,官道上并没什么人,远远看见一个车队停在路中央。 侍卫正欲上前将他们赶开,韩东澜却伸手止住了他们,独自一骑往前而去。 “阿庄哥哥,我来给你送行。”阿恒掀开车帘,犹有些落寞,“你真的要走了吗?” 韩东澜翻身下马,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又望向马车前站着的男人,便欲下跪。 那人却只是伸手扶住他,静静道:“今日来送你的,是你姑母和姑父,一家人不分君臣。” “姑父……”韩东澜眼眶微红,此去西南,路途遥遥,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元皓行元大人会留在锦州再照看你一年。”皇帝拍着他的肩膀,“有什么不懂的,你尽可以请教他。一年之后,他将军政大权交还给你。那时,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 “我知道。” “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你阿爹和爷爷,也不知会有多高兴呢。”维桑往前走了两步,如今阿庄的身高竟比她还高了一些,她替他整理衣襟的时候,已经不必俯身了。 她一边替他整理,到底还是忍不住,眼泪落下来,声音却是含着笑的:“姑姑心里也很高兴。” “你一哭,阿庄心里更不好过。”皇帝轻轻拉开维桑,笑着拍拍侄子的肩膀,却巧妙地将他推至旁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韩东澜,你姑母这一生,吃了许多苦。可她能坚持走下来,泰半都是为了你和故土——如今我将她最珍视的东西交给你,你莫要令她失望。” 少年用力点头,满是尘土的官道上,他直直跪下,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翻身上马,年轻的洮侯再没回头,背影决绝。 维桑看着侄儿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了眼站在身边的阿恒。小家伙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喃喃道:“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皇帝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不答反问:“江见恒,若是有一日,爹娘也将你送去了远方,再不能回来呢?” 孩子皱了皱眉,声音依然稚气,却也十分郑重:“那我也不会哭,我会让自己过得很好,让你们放心。” 江载初与维桑对视一眼,心中皆是诧异,却也明白,这孩子已经答得够好了。 因为迟早有一日,他也会走这条路,孤单而诱惑,危险却荣耀。 不能回头,只能奋进。 第13章 后记 末章,尾声,番外……虽然很舍不得结束这个故事,不过一场缘分,终究还是走到尽头了——就像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爱别离”,有时候只能忍痛说一声再见,才会有更好的相见吧。 还记得尚未落笔的时候,已经大致有了这个故事的构思。那时因为在旅途中,坐车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勾勒那些细节。 那时在大理三塔前的广场上坐着,和朋友一起啃甘蔗,抬头风云变幻,我闲着没事就开始讲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会换的吧?” “不会啊!” “她太坏了!” “……有吗?”我怀疑,“我可是在去九华山拜佛的途中想出这个故事的呢!” “请问你想表达的主题是?” “贪嗔痴……江载初和韩维桑都占全了吧?” 后来在动辄七八个小时的车上,脑子里经常会闪现一些画面。 譬如禹水之岸,维桑借着薄姬,对江载初说的那些话;譬如皇帝抱着阿恒走到亭外,对所有错愕的朝臣说:“这便是朕的儿子,帝国的储君”。 江载初的一生波澜壮阔,固然是因为他本身的个性遇强则强;可实际上,他的人生,每一步往前走,都是被维桑推着的。这或许是他最后能理解维桑不愿意成为皇后、且一意包容的原因吧。 ——毕竟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若是可以,更愿生在寻常百姓人家,再长相厮守。 所以,阿恒会很快的成长起来,因为他的父亲不允许他慢吞吞的长大,他的父亲……急着要和他母亲一起纵情山水,不理世事呢,笑。 至于阿恒,他会是一个远比他的父亲更为合格的帝王——这孩子在大相国寺外,从容走过山门的背影,已经是如此霸气外露了呐……我一直在想,要是能想出来一个配得上阿恒姑娘,或许就会有一个新的故事了。 想来真觉得有趣,帝王将相,爱恨辗转,一世兴衰,都在这薄薄的几百页纸中。 所以,要谢谢编辑童童策划这个故事,也谢谢每一个陪伴这个故事走到这里的人。 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