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来,我怎敢老去》 第1章 时光的印记 那是纪悠十五岁那年。 放学回家的路上,她骑着单车从江念离身边经过。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衬衣上,将要错身而过的那一刻,他抬起头冲她微笑。 她愣了一秒,接着就被单车的惯性带走。 风声从耳旁掠过, 她向后看去, 视野里那个挺拔的身影渐渐只剩一个剪影。 直到多年后,纪悠还记得那天他微笑的模样。 白皙清俊的脸上,唇角翘出一个柔和的弧度,眼睫微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却遮不住从深瞳中透出的光亮,璀璨流溢,灿若星辰。 多年后她和老同学在一起喝茶,对面那个八卦的女人笑言:“你说当初咱们高中到底有多少人暗恋江大少啊,会不会有两三百个?” 纪悠看她一眼,慢慢说:“你太低估他了吧?” 对方思索一下,立刻举手讨饶:“是的,我错了!那时候咱们学校明明有五百多个女生。” 一百个女生里,起码有九十个都在暗恋江念离,也许还得算上个别男生,这不夸张。 谁让当年的江念离,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 他的长相俊美到随时都可以被拉去拍杂志写真,成绩出类拔萃到书法音乐都是全优,就连家世也是毫无瑕疵的书香门第。 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提醒别人的平庸而存在。 纪悠也不可免俗,只不过她最初对江念离,始终是当做遥不可及的偶像来暗恋,敬畏大过亲近,憧憬多过爱慕。 他们也并不熟,她读高一的时候他已经是高三应考生,他们同在校学生会任职,算是在校园里遇到,会彼此点头一笑的那种关系。 所以她没想到江念离那天会突然对她微笑,明明,他们只是擦肩而过。 她更加没想到,在毕业离校的前一天夜里,江念离会把她约到附近的一个街心公园,趁她神色还懵懂的时候,凑过来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那是她的初吻,被他揽腰抱在怀里,她只知道抓紧他的衬衫,任他身上清爽的味道把自己包裹严实。 他的唇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很快松开她的肩膀,他低头笑着,微微叹息般地说道:“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她没回答,人在剧烈的冲击和强大的喜悦下,通常会失去说话的能力。 江念离从来都充满了耐心,他一直等着,等到几分钟后她终于理顺了呼吸,也找回了些理智,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为什么是我?” 江念离笑了,彼时他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却已经拥有了最完美的侧脸线条,在泛黄的路灯下,动静皆画。 他轻声回答,如同吟诵华美诗句:“因为我爱你。” 纪悠后来知道,那都是假的。 现在的纪悠,和江念离分手已经八年,二十五岁,是个开始有些名声的建筑设计师,单身。 纪悠始终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就像眼下,觥筹交错的晚宴上,到处都是身穿晚礼服穿梭来去的男女,她却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索性拿了一杯香槟,站在比较僻静的地方独自啜饮。 晚宴是一位颇有身份的女慈善家办的,她刚给这位女慈善家设计了一栋半山别墅,所以获邀参加。 现场来去各色人等,看上去都是一副上流社会的派头,甚至有几个是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的人物,但她可以称得上认识的人,却几乎没有。 对别的建筑师来说,这种场合正是结识权贵的大好时机,交际手腕高一点的,说不定已经跟不少名流谈笑风生了。但对纪悠来说,则相当无趣,还不如回家窝在沙发上看一会儿书来得舒服。 纪悠有些百无聊赖地站到窗台边,背靠着窗外寂静的花园,却不小心听到了从那里传来的声音。 大概是一对情侣在吵架,一个男人用略带激动的声音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要我做你的秘密情人?我不觉得我有那么见不得光!” 对方就镇定多了,轻声解释了些什么。 那男人还是不依不饶:“这样廉价的感情,我不需要!如果你不是真心的,那我宁缺毋滥!” 这话虽然说得干脆,但是一个大男人对女人这么吼的话,就显得有点不够风度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吼晕了,对方还是细声细气地回答了几句话,十分好脾气的样子。 虽然挺想回头看看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能承受得了被男人这么骂,但出于礼貌,纪悠还是忍住了。 结果那男人还是气愤无比,最后吼了一声:“卓言,算我瞎了眼!”接着是一阵又重又快的脚步声,似乎是他太过愤怒,快步跑开了。 这时纪悠终于忍不住,回头向花园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要紧,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留在原地的根本不是什么温柔忍让的女性,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挺英俊的男人,借着花园里路灯的光亮,能看到他穿着一身考究的灰色礼服,纯黑的头发散下来一些半遮额头,更显得潇洒俊美。 看到她的目光,他还风度翩翩地冲她一笑,微微躬身示意。 好吧,纪悠尊重个人的性向选择,她轻咳了一声,略带尴尬地冲他笑笑,然后转回了头。 半分钟后,她身后的玻璃上传来“咚咚”的声响,纪悠回头看到是刚才花园里的那位,他走了过来,正站在窗下冲她比手势,看样子是想让她帮忙打开窗子。 纪悠转身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确定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就将玻璃窗的扳手推开。 窗外的那位身手十分矫健,单手撑住窗台,轻轻松松就跳了进来,而后笑眯眯地拍手向她道谢:“真是麻烦你了。”边说,边将纪悠上下打量了一圈,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称呼?” 他这么彬彬有礼,纪悠就不好不回答,笑笑说:“纪悠,科建设计院。” 那位挑了挑好看的长眉:“原来你就是文伯母提过的女建筑师,没想到这么年轻。” 文伯母当然是指今天晚宴的女主人,纪悠随口应道:“过奖了,您怎么称呼?” 那位将双手插到口袋里,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笑得很是迷人:“你刚才不是已经听到了?我叫卓言。” 纪悠顿时觉得面前这张英俊的脸有点可恶。 正在这时,有个肥头肥脑的中年男人不知怎么注意到了这个偏僻的角落,带着夸张的笑容快步走过来:“啊,原来卓公子也到了……” 卓言十分自然地拉住纪悠的手,将她的胳膊往自己臂弯里一放,压低声音:“陪陪我。” 他说完,转身就向人群最集中处走了过去,完全无视身后那个气喘吁吁跑近的胖脸男人。 纪悠很无奈,她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甩掉卓言,何况他看起来还挺有身份的,她是不指望攀龙附凤,但也没傻到四处结仇。 不过她也没时间纠结那么多,被卓言带着后,凑上来搭话的人迅速多了起来。 前来套近乎的人很快在他们面前围了一圈,连纪悠也似乎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只不过在那些人里,男人们看她的目光还算好奇和欣赏并重,女人们就没那么客气了,藏在优雅神态后的刺探目光像刀子一样把她从头剔到脚。 不一会儿,两个人转到晚宴的女主人身旁,卓言先是亲热地叫了声:“伯母。”又笑着说,“每次见到伯母,都好像变得更年轻漂亮了。” 这话本来肉麻俗套,可卓言英俊面容上的神情诚恳无比,再加上那把华丽磁性的声音,连端庄淡雅的女主人都莞尔一笑,心情看上去很不错:“今晚真难得啊,你们两个都到了。” 卓言笑起来:“那当然,别人也就罢了,伯母邀请,我们怎么会不来?” 纪悠在旁赔笑。注意到她被卓言挽着手,女主人也没什么惊讶的神情,仅仅笑着和她寒暄了几句就走开了。 纪悠不由得暗暗腹诽,这个男人得多喜欢随处勾搭,才能让一个熟识他的长辈如此见怪不怪。 正好这时旁边没什么人,纪悠就说:“卓大公子,能不能放过小的了?” 卓言转头冲她一笑:“被美丽的淑女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啊。” 纪悠无言了一下,那个词语用母语实在说不出口:“你不是Gay?对我应该没兴趣吧?” 卓言“ 咦” 了一声: “ 谁告诉你的? 难道被一个男人表白, 我就是G a y 了? ” 纪悠严肃地点头:“我知道了,你是Bisexual(双性恋)。” 这次轮到卓言面部扭曲了,好在他很快收拾起了表情,低叹了下:“好吧,算我输了,刚才我是在逗那个对我表白的小孩子,我是异性恋,标准的异性恋,我保证。” 纪悠点头,还是很严肃:“那好,我信任你。” 卓言一愣,就“噗”地笑出来:“行,我服了你。”他突然感叹,“不行,你这么有趣的女建筑师,我一定要带给那位看一下。” 纪悠一时没明白过来,卓言冲她眨眨眼睛:“我的青梅竹马,他对女建筑师有异乎寻常的执念。” 纪悠还没来得及问卓言这个青梅竹马是男是女,卓言已经拉着她直奔二楼去了。 知道那里是贵宾休息室,纪悠不由得揣测,女主人都在下面应酬,这人到底是多大面子,才能安然在里面休息? 这栋别墅的设计非常巧妙,二楼休息室和一楼大厅不过隔了不长的一截楼梯,就将大厅中的喧闹完全隔离开来,只剩下一片宁静。 卓言当先一步,示意守在休息室门外的服务生将门打开,就抓着纪悠一头扎了进去,嘴里还说着:“念离,快来看看这位我刚认识的女建筑师……” 纪悠被拉了进来,听到卓言的叫唤时,禁不住僵在了那里,而带着隔音软垫的门已经在她身后合上。布局雅致的房间一览无余,纪悠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如果时光能倒回她十七岁的那年,她一定会觉得眼前的情景很值得惊喜。 那是她最爱的人,此刻就在她面前。 可惜,时光早就匆匆流走了,带着当年那个全心爱着江念离的女孩子一起。 诡异的寂静持续了一会儿,卓言看了看僵在那里的纪悠,蓦然了悟般地转向房间里的那个人问:“她就是?” 回答他的是一个很轻的颔首。 纪悠紧抿着唇,目光一直在对面的那个人身上,没有移开。 他正坐在一把躺椅上,八年不见,他身上属于少年的青涩已经完全褪去,只留下了那种仿佛不真实的俊美,添上了些沉静的气质后,更加让人过目难忘。 江念离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然后笑了下,从躺椅中站起,走过来对她伸出手:“小悠。” 纪悠看着眼前的手,修长的五指,骨节分明。 曾经为她抚开耳边碎发的,曾经在海边堤岸上拉着她手的,曾经温柔地在她脸颊上流连的……全部都是这只手。 最迷恋他的时候,纪悠曾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将轻吻落在他微凉的掌心,而后笑着低头,任羞涩的甜蜜涌上心头。 纪悠深吸了口气,将垂在身侧的双手捏成拳头,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开口:“江学长,好久不见了。” 江念离递来的手仍旧在半空中没有放下,像是还在等待,笑意从唇角直达眼底,他注视着她:“小悠,我总算又见到你了。” 纪悠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才睁开眼,转头对卓言说:“请你代我向文女士致歉,我有事,先回家了。” 说完,她转身拉开休息室的门,大步走下楼,一路穿过热闹的大堂,向门外走去。 卓言很快追了出来,跟着纪悠走到外面后,叫住她:“纪小姐!这里很难打到车,还是让我来送你吧。” 纪悠自己没有开车,来的时候是被女主人安排好的车接来的,本来她离开时,也同样会有车负责将她送回家里。 但她走得太急,没有去向女主人告别,自然也就没来得及去向负责车辆调度的人要车。 这里是僻静的别墅区,一时半会儿的确打不到的士,纪悠犹豫了一下,点头说:“谢谢。” 看到她和江念离的样子,也就猜到了他们的关系,卓言也正经了一点,不再随口开玩笑。 他将自己的跑车开过来,请纪悠上车,一路无言地将她送回了住处。 纪悠下车后,他也跟着下来,突然笑了笑说:“如果念离不行的话,你可以考虑下我。” 路灯下他英俊的脸半埋在阴影中,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然而,不等纪悠回答,他就又笑了下,潇洒地俯身上车。 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传来,车窗内的卓言似乎对她挥了下手,就见以性能着称的跑车带着卓绝的速度,滑出纪悠的视野,消失在夜色中。 被这么一个帅哥邀请,今晚她的遭遇,也许可以称得上艳遇了——如果没有见到江念离的话。 纪悠乘着电梯上楼,打开自己公寓的门,走进去,把自己摔在床上。到现在她还是有些找不到真实感……江念离回来了? 把手放在眼睛上,纪悠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不过是江念离回来了而已,他早晚要回来的。更何况,当年的事情早就过去了。 八年的离别,重逢后的当天夜里,她还是梦到了江念离。那些回忆,碎片一样不停地在她的梦中闪现。 她和江念离两年的恋爱,开始在高一那年的暑假。 他偷偷带她去海边,两个人搭乘长途车,到达的时候,正赶上日落,于是他们就手拉着手在长长的堤岸上散步。 他们还去游乐场,一逛就是一天,纪悠永远都精力旺盛,江念离则始终唇边含笑,跟着她穿梭在人群中,将早就准备好的冷饮递到她手中。 他们偶尔也去看电影,昏暗的放映厅里,江念离从头到尾拉着她的手,十指相扣。 相处多了,她对他不再有距离感,一直隐藏着的骄纵本性也显露出来,开始差使他干这个干那个。 一次又被她撒娇着支使时,他笑起来,看着她的目光温煦:“原来你在学校的样子都是骗人的。” 她在学校里的确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好学生,老师眼中的优秀学生干部,学生眼里的学习榜样,成绩优秀,端庄大方,能力一流。 她被说得顿时脸红起来,便霸道地一抬下巴:“你去不去?”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江念离笑着的样子总是分外迷人,话语里满是宠溺:“当然去,我的大小姐。”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一切来得太快,即使被这样宠着,她却还是对这一切,有些不可置信。 真正让她感觉到自己被江念离喜欢的,是他们在一起了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那一天她拉着江念离在游乐园疯玩。 太刺激的项目江念离总是不参加,她却乐在其中,玩完一大圈下来,全身都出了汗。 她还不满足,要去另一个主题园区里继续玩。江念离细心地为她撑起伞,笑着陪她前去。 她没走多久就头晕起来,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中暑,只是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比她更早觉察的是江念离,他将她拉到路边的阴凉处坐下,先从包里取出薄荷糖让她含着,然后让她把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指给她按摩头部。 他指间微凉的温度和吹来的夏日清风,让纪悠好受了很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快昏昏然睡着,突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呼唤,带着些被压抑的担忧:“小悠?” 她连忙睁开眼睛,看到江念离正低头看着她,墨色的双瞳中满是她的身影,见她醒过来,他眼中的光彩明亮起来,对她温和微笑:“好点没有?” 因为确定恋爱关系不久,之前和他离得这么近的时候,纪悠会忍不住害羞,这时却自然而然地抬起手臂,攀住他的脖子,对他笑:“好多了。” 江念离顿了下,环抱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这就好。” 不带一丝杂质的轻吻,羽毛般掠过她的额头。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游乐场中所有新鲜刺激的项目,对她来说都不再有吸引力。 如果不是跟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她没有再跑去另一个园区,而是拉着他的手,对他说:“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江念离轻笑着,说:“好。” 在缓慢移动的大轮子终于把他们送上顶点后,在夏日夕阳的照耀下,她站起来,俯身吻住他的双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却绵长到久久都不愿放开。 第二天纪悠起床后,感觉后脑一阵阵抽疼,昨晚的梦境太乱,睡醒后反而更加疲惫。 勉强收拾好来到建筑院,她刚在自己办公室里坐下,就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 他们院长是个从学者转到行政的领导,此时正在他那间风格古雅的待客室里等着她。 纪悠被院长秘书一路领到了待客室里,进去后她脚步顿了顿,而后才开口:“院长,您好。” 院长笑着招呼她:“小纪啊,这位是江先生,他对你上次的作品很欣赏。” 坐在院长对面的那个人一直含笑看着她,默然不语。 纪悠只得走过去,弯腰伸出手:“您好。” 他还是一脸微笑,站起来握住她的手:“纪设计师,您好。” 指尖触碰到他手掌的时候,纪悠还是微微愣了下,他的手还是记忆中的触感,消瘦又宽大,却带着记忆中没有的冰凉。 江念离和她握了手,没有再对她说什么,而是继续和他们院长寒暄。 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江念离就笑着绕回了此行的目的:“那这次冒昧借走纪设计师,还请费院长多担待了。” 费院长笑起来:“江先生客气了,小纪的能力被肯定,对我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费院长边说边转向纪悠:“小纪,江先生邀请你参加‘一城四季’主题景观的场馆设计,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 从对话里不难听出,在纪悠来之前他们恐怕已经谈了好一阵,而这次谈话的主题,就是江念离将要把纪悠从科建设计院借调走,加入“一城四季”主题景观的场馆设计组。 纪悠这下真的吃惊了,站起来说:“院长,这么大的项目,我怕我能力不够。” 在费院长办公室里见到江念离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一定是来谈公事的,但本来还以为江念离即使用她,也只是让她设计一些类似私人别墅的项目。这种项目入行以来她已经参与过好几次,自信基本上能够游刃有余。 可是“一城四季”是本市未来两年重点的形象景观工程,因为政府非常重视,所以参与设计的建筑设计师和园林设计师,都是拿过大奖,在行业内有一定知名度的大设计师。 像她这样入行不久的新人,口碑再怎么好,也有点不够资格。 “我信得过纪设计师。”江念离说着,抬起头向她笑了笑,“难道纪设计师不相信自己?” 纪悠脱口而出:“当然不会!” 话刚说出口她就一阵懊悔,这话明显是江念离拿来套她的。纪悠外表看起来温和淡泊,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性格里还有相当争强好胜的一面。 江念离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答一样,听她说完,就笑了笑:“那就好。” 到这一步,纪悠再想推托就难了,更何况她也的确抵挡不了参加那种地标性大项目的诱惑。 费院长看到她不再抵触,随口对她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接着又跟江念离笑谈了几句,这个事情就基本定下来了。 送江念离出门的时候,纪悠听到费院长对江念离说:“代我向老部长问个好。” 江念离礼貌地笑着应下。 按礼节,纪悠替费院长将江念离送到设计院门外,那里早就停了一辆黑色宾利。 江念离上车前,笑笑对纪悠说:“今晚一起吃饭?” 不等纪悠回答,他又继续道:“好多年不见,你当做校友聚会就好。” 他是将要成为自己老板的人,又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纪悠就点了下头:“好,我准时赴约。” 接下来一天,她多少有点心神不宁,到了下班的时候,她正想早点回家准备,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却心有灵犀一般,接起来沉默了一下,说:“喂。” 话筒里传来的果然是江念离的声音,温柔中带笑意:“抱歉,下午有些事,不能去接你,我让司机在设计院门口等你。” 纪悠回复说:“好的,我知道了。” 江念离也没再说什么,叮嘱了句不必着急,就挂了电话。 下班出了设计院,纪悠就看到上午见过的那辆宾利安静地停在路边。她一走过去,司机立刻下车为她拉开车门。 纪悠道过谢上了车,司机载着她向西区而去。 跟东区的高楼林立不同,西区更加安静,茂密的树木间掩映着许多老宅。 没过多久,道路两旁的住户就稀疏下来,反倒是花木逐渐增多。 最后车子拐向一条僻静的道路,又走了很久之后,在一座宅邸前停下。 司机下车替她打开车门:“纪小姐,我们到了,江先生在客厅等您。” 看这情形,这里应该就是江念离的住处了。 江念离说了要请她吃饭,可没说要请到他家里去。 半路上纪悠就觉察到有点不对劲,但她既然答应了,总不能中途再回去。 她谢过司机,下车走了进去,刚到客厅,就看到江念离在沙发一侧坐着,看到她笑了笑:“小悠,你能来,我很高兴。” 纪悠没有说话,她实在想不到这种场合下她该说些什么,更何况再多的言语,在见到江念离的那一刻似乎都消失了。 这很可耻,但她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江念离对她仍旧有很大的影响力。 大到他光是出现在她面前,就能让她频频失态。 昨晚的宴会上她仓皇离场,今天又不由自主地答应他共进晚餐……江念离撑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走过来低声说:“小悠,你不喜欢和我说话?” 纪悠勉强挑了下唇角道:“不好意思,我不是那种分手以后还能和前男友坦然做朋友的人。” 江念离纯黑的双眸注视着纪悠,目光温柔似水,他笑着说:“我也不是,小悠,我只是忍不住对你的思念。” 纪悠从来都不是性格激烈的人,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没有破口骂过谁。但她此刻却突然忍不住了,蓦然抬起头,她目光如刀,唇里吐出的话更是冰冷:“江念离,你不觉得这样惺惺作态很恶心?” 话出口,她有些后悔,虽然当年江念离分手时太绝情,但重逢后,江念离其实并没有做很过分的事情,她却骂得不留情面。 事实证明,她还是低估了江念离的涵养。 听到这样一句话,他也只是微顿了下,就继续说:“小悠,你不信任我,没有关系,我会努力让你相信。” 纪悠哑然,让她相信什么? 她还没想到要怎么回答,江念离已经自然地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带她向里面的餐厅走去:“晚饭已经做好了,都是你爱吃的菜。” 纪悠挣开他的手:“这几步路我会走。” 江念离还是不愠不怒,笑笑过去替她拉开椅子:“按说应该陪你去T大那边的店里吃的,不过我不太方便出门。” T大是江念离未出国时的母校,那时候他们都是学生,约会自然也不会去什么正式的场合。加上纪悠还是高中生,不好大张旗鼓地跟男友约会,于是他们去得最多的,就是T大周边的小店。 其中一个做江南菜的小馆子最得纪悠的心,菜肴精致可口,店面也清爽干净,纪悠每次去找江念离,都嚷嚷着要去那里吃东西。 那时候都是些甜蜜的回忆,现在纪悠听到后却冷笑了一声:“不敢,委屈江先生陪我去吃路边小店。” 和江念离交往两年,纪悠所知道的也仅是江念离的父亲是个知识渊博的历史系教授,其他的她不爱打听,也没问过。 他们都分手这么久了,她才觉察出来他的家世也许不像原来她以为的那么简单。昨晚那个女慈善家身份并不普通,甚至连卓言都大有来头的样子,而江念离却像是跟他们熟识已久。 再加上这种豪宅建筑年代颇早,能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 当年是小孩子心思单纯,现在看起来,即使在她以为他们相爱着的时候,江念离也对她隐藏了很多:他从来不曾对她透露自己的家世,也从来不曾介绍自己的朋友给她认识。 不管她怎么发脾气,江念离始终面容含笑,仿佛没听懂她的讽刺一般,看她坐下后还殷勤地说:“我家厨师做得也许不大像,不过应该差得不远。” 纪悠只有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免得自己再失控。 一顿饭吃得沉闷至极,不管什么东西塞到嘴里都觉得味同嚼蜡。纪悠艰难地挨到用餐完毕,迫不及待地告辞:“我晚上还有几张图纸要画,就不打扰了。” 用餐的只有他们两个,坐在对面的江念离从刚才就一直含笑看着她吃东西,自己只喝了几口汤,现在用餐巾压住唇角轻咳了几声,笑笑:“时间还早,能不能再陪我一阵?” 纪悠几乎下意识就要拒绝,结果江念离很快补上一句:“输液的时候一个人总是很无聊。” 对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纪悠终是没能狠下心来说不。 这个宅子不小,除了主体建筑之外,前后还有占地面积很大的林木带,身处其中,除了风吹过树梢的低响之外,安静得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 江念离输液的地方在二楼休息室,纪悠被请了过去,还有人细心地送上茶点和杂志。 她本来就不太高兴,这时候也不客气,叉了一块水果,看着出诊护士给江念离扎输液的针管。 这两天她心情起伏,也就没有精力仔细打量江念离,这时候看到他半靠在躺椅上,胳膊上一片青黑印记,脸上也露出疲倦神色,突然就觉得口中的东西难以下咽。 调整好药瓶和输液管之后,护士就离开了休息室。 江念离不肯闭目养神,笑看着她问:“小悠,最近工作还算顺利吗?” “还好吧。”纪悠敷衍地回答。 江念离笑笑,接着问:“那生活上呢?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纪悠不知道他怎么能坦然地问出这么没有营养的话,好像他们真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 她实在懒得说了,淡淡甩出两个字:“没有。” 所幸江念离也看出了她的不耐烦,接下来就没再说话,而是靠着躺椅沉默了下去。只是他始终不肯将眼睛合上,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纪悠。 纪悠开始还能故意忽视他的视线,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杂志上,渐渐地她就焦急了起来,好像那些投来的目光是团火,烤得她不得安宁。 终于焦躁地回看过去,纪悠瞟到药瓶里几乎没有减少的液体,走过去,伸手将输液的速度调快了些,说道:“既然没什么话说,等你输完这瓶我就回家。” 江念离看着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纪悠可不管那么多,反正她晚上是真的有图纸要画,总不能就坐在这里和他干耗着。 心情略好了些,她干脆就撇下江念离,径自去翻休息室里的书架。 江念离喜欢看书,这个她知道,所以即使是休息室里,也摆了书架,上面放了不少书籍。 随手抽了本书翻看,纪悠准备让自己尽可能舒服地度过这段等待的时光。 看完一本线装旧版书,她正准备去翻另一本原版英文小说,听到身后传来了几声咳嗽。 完全是被压抑着的轻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艰难喘息。 纪悠转身去看,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一愣。 江念离脸色一片苍白,蹙眉躺在椅子上,没有输液的右手正紧扣着胸口,身体也不自然地歪在一旁。 纪悠连忙跑过去,这才看清他额上布满了冷汗,顾不上考虑别的,她抱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 江念离似乎已经有些脱力,此刻靠在她的肩膀上,不断地咳嗽着,薄唇泛出淡淡的青紫色,勉强勾了勾唇角:“别怕……没什么。” 纪悠不敢再动,失措地抱着他,慌忙按下躺椅旁的呼唤器。 护士很快就开门进来,看到江念离的状况,快速拔掉他手上的输液管,急促地问:“江先生,您还有哪里不舒服?” 江念离倚在纪悠肩上,轻声回答:“还好。” 护士略微松了口气,忙说:“您先稍微休息一下,还有什么不舒服请告诉我。”边说边抬头去看输液的针管,等看到被拨快的控制器,她快速瞥了纪悠一眼,有点迟疑,“今天这个……” 江念离咳了咳,解释说:“刚才不小心碰到,抱歉。” 护士点头,但还是说了一句:“以江先生的身体状况,如果输液太快会有不良反应。” 纪悠没有说话,护士叮嘱了几句,说等会儿再来查看,就出去了。 沉默了很久,惊魂初定,纪悠闭了闭眼睛,几乎是自言自语道:“你故意的。” 江念离还是呼吸急促,却轻笑了下:“嗯。” 她这才感觉到来自他的体温,还有萦绕在她鼻尖的清爽气息,是他的味道,时隔八年,她居然丝毫没有忘记。 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她侧过头靠近,直到触碰到那两片微凉的薄唇,才猛然惊醒,飞快退开。 她没看到江念离的眼睛,所以也就没看到那双黑瞳中汹涌明灭的东西。 江念离将垂在她身侧的手臂轻放在她的腰上,把她搂住,顿了顿才道:“小悠,你回来好吗?” 纪悠一直僵直着身体,此刻才颤了颤,匆匆推开他,站起来退了几步说:“对不起,我回家了。” 像是在逃离那个地方,她甚至来不及去取放在客厅的外套,就这么从那栋房子里冲了出来。 门口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只有幽暗的路灯照着庭院。 她站了几分钟,带她过来的那辆车滑了过来,司机下车对她笑得很礼貌:“纪小姐,江先生让我送您回去。” 回家后,整整一夜,纪悠没能睡着。 她和江念离的恋爱,在她高三毕业那年暑假结束。 那年八月,他去往国外名校进行为期两年的交流学习,走前让朋友转交给她一封信。 那封信通篇措辞都很温和,说他认为他们在一起不合适,还是分手比较好。 行文是江念离惯有的语气,字迹也清俊秀挺,熟悉到她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大吵大闹和死缠烂打从来都不是纪悠的风格,她连回信指责都没有,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不知不觉,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她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言谈无趣的成年人。 她这么一直想,想到最后,头痛欲裂,几乎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 破晓前的昏暗房间里,她用手背遮住眼睛,却挡不住顺着脸颊流到枕上的眼泪。 第2章 无解的谜题 接下来的几天,纪悠的神思都有些昏沉。 她不断地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明明这些年已经被她遗忘,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是那样清晰。 她高三那年,学校对毕业班开了晚自习,家住得远的同学,都纷纷选择了住校。 她因为家离学校并不算太远,也想在晚自习回到家里后再抓紧剩余的时间学习,所以坚持走读。 但从学校到家里,要经过一条很僻静的河边小路。 一个人走夜路,她心里多少有点害怕,但觉得应该自己克服,就没对父母讲,也没告诉任何人,而是自己悄悄准备了手电筒和防狼喷雾。 第一天上晚自习,她在背包里塞齐了装备,又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就上学去了。 紧张的学习结束,她在学校门口和同学告别,正准备回家时,就看到校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即便是已经从高中毕业了两年,认识江念离的人还不在少数,正有几个同学特地跑去跟他打招呼。 难道他是来接自己的?带着点期盼和惊喜,纪悠等别的同学散去了,才走过去看着他说:“念离。” 初秋的夜晚,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下面配上黑色长裤,在路灯下带笑看着她:“走吧。” 纪悠还没高中毕业,他们属于秘密恋爱,高中的师生几乎没人知道。纪悠忙答应了一声,就跟在他身后走上回家的路。 直到走过了学校门前的路,转上另一条绿树成荫的马路,江念离才笑着回头看她:“以后我在这里等你?” 纪悠在答应之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以后你每天都来接我?” 江念离含笑看她,他的目光明亮,隐约泄露温柔:“我尽量风雨无阻。” 说着,他拉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初秋并不冷,他的掌心却还是微凉,包裹着她的手,格外舒服。 “这段路有点偏僻吧?”一边走,他一边说,“女孩子还是不要一个人走比较好。” 纪悠点头“嗯”了一声,整个人向他的身体又靠了靠,可也不敢靠得太近,保持着那么一点距离。 他的衬衣不时会蹭上她的肌肤,鼻间似乎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清爽的味道,纪悠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江念离读的T大虽然也在本市,但距离他们高中并不近,她从没想过要让他每天接送自己,她性格一直偏独立,也没有撒娇的爱好。 但她从来没说起过,他却主动来接她回家,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不过对于纪悠来说,更加珍贵的,是这长长一年里,高考前紧张的复习中,可以每天见到他。 十几分钟的路,第一次显得这么短暂,仿佛上一刻他们才刚在校门口见面,下一刻就到了她家楼下。 纪悠家住的是父亲工作单位的家属楼,整体小楼间树木很多,人烟却稀少,完全不害怕被人发现,江念离就一直将她送到了单元门口。 “小悠,明天见。”笑着和她道别,江念离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才退开。 “明天见。”不舍地放开他的手,黑暗中纪悠的脸有些发红。 直到看着江念离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纪悠才想起来,她还没问他这么晚了,他怎么赶回学校。 带着无限的懊恼,她轻叹了声。 初秋的风吹过,将她额头的碎发吹开,江念离那个轻吻的触感,却像烙印一样,越发清晰。 江念离答应过的事从来不会反悔,那一年他真的寒暑不易,每天都在那条林荫道上等她。 每天十几分钟,他们能聊的话也不多,大部分是互相通报下情况,再斗上几句嘴,就结束了。 这短暂却珍贵的见面,也成了支持她一整年努力应考的动力之一。 每当在教室里觉得烦闷时,想到只要晚自习结束,她就能见到江念离,整个人顿时觉得轻松起来,重新打起精神投入题海中。 那年冬天比往年还要冷一些,最冷的时候连下了三天的大雪。 那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教学楼外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她撑起伞赶快冲出去。 她一边祈祷着这么恶劣的天气,江念离最好别来,一边却忍不住希望还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用最快的速度转到那个林荫道上,却没在熟悉的位置看到江念离。 纪悠的脚步停了下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呆呆地站着,眼前只有不断飘落的雪花。 “小悠?”身后传来熟悉的清醇声音,还带着几声轻咳,江念离走到她身前,将手里拿着的罐装饮料放到她手中,笑着说,“天太冷了,先喝点热饮吧。” 她将那个还散发着热气的红茶接过来,注意到他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顿时把刚才的小失意都忘到了脑后,忙问他:“你怎么了?生病了?” “还好。”还是轻咳着,江念离微笑,“有点小感冒。” 一口口啜饮着手里的红茶,这一路纪悠都默默地没说话。 江念离也没有开口,虽然他刻意压制了,但是轻咳声还是不时从他喉间溢出来。 走到楼下,纪悠收起伞,抬手抱住了他。 两个人都穿得有点厚,抱在一起也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 纪悠很少会有如此主动的时候,江念离有些惊讶,笑着问:“怎么了?” 纪悠靠在他怀里摇摇头:“念离,你明天不要来了,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明白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江念离笑笑点头:“好。” 第二天雪停了,天气更冷,他果然没有来,代替他等在原地的,却是另一个笑容热情的大男生。 那个男生见到她,就笑着迎上来说:“你就是纪悠吧?我们江会长可是把护花的任务交给我了!” 通过简短介绍,她了解到这个男生是江念离的同班同学,平时和他关系不错。 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念离没来?是不是生病了?” 那个男生回答说:“在医院很好啊,我们今天组团去看过他了。” 竟然住院了,纪悠脚下一顿,隔了一阵才说:“我知道了。” 那个男生性格非常开朗,即使她不怎么开口,一路上他也不停地向她介绍了很多江念离在学校的事情。 不外乎成绩如何优秀,在学生会的工作如何尽职,被多少人爱戴之类的。 末了他还不忘大力劝她:“师妹你赶紧考到T大来吧,有江会长罩着,绝对过得开心。” 纪悠只想着江念离生病严不严重,怎么会需要住院,神思恍惚地随口应着。 接下来几天,来接她的人都不是江念离。 除了第一天那个开朗的男生,接下来每天都是不同的大男生,他们似乎把接她回家当成了一个任务,还严肃地排了班。 直到一个多星期后,雪化天晴,气温回升,她才再次见到了江念离。 还是等在原来的位置,他看到她就笑了笑,温和如旧:“抱歉了,前几天没办法过来。” 不是没想过给他打电话,但她害怕影响到他休息,一连几天居然都没鼓起勇气。 纪悠快步走过去,揪住他胸前的围巾,抿了抿唇才开口:“你身体好些了吗?” 江念离却沉默着没有回答,过了一阵笑笑对她说:“天气还是不好,你等一下,我去买些热饮过来。” 他转身走向街角的便利店,纪悠就在原地等着,可是十几分钟过去了,迟迟等不到他的身影出现。 她再也等不下去,顺着他的去路过去找他。 转过弯,在无人经过的街角,江念离修长挺拔的身躯微弯,按着胸口斜靠在路旁围墙上。 她连忙跑过去拉着他的手问:“怎么了?” 江念离面色煞白,呼吸急促,偏偏还一声不吭,只是笑着说:“没事,过会儿就好。” 纪悠将手放在他的脸上,天气很冷,他的脸颊触手只有一片冰凉,整个人都像早已失去了温度。 她突然觉得害怕,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瞬间眼泪都要出来了,下意识地抬头吻他发白的薄唇,希望能给他带来点温度。 江念离低头看着她,勾起唇笑了笑:“小悠,我没事儿。” 他说了没事,过了一阵之后脸色真的就慢慢好了起来,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 纪悠站在旁边看着,满脸焦急,却不敢再开口,生怕打扰到他。 刚好一些,他就笑了笑,将一罐温热的红茶递到她手里:“等急了吗?” 她接住那个还带着烫手温度的罐子,沉默了一下,抬起手臂抱住他。 她紧紧贴进他的怀里,全身发抖。 江念离没有拥抱她,他只是用手轻拍着她的肩膀,低声说:“别怕。” 别怕什么呢?那时的纪悠还太年轻,她不能完全理解生一场病会对人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更无法理解生死的界限。 她只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忧郁的神情。 江念离一直搂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小悠,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身体不好。”顿了顿,他接着说,“我有心脏方面的毛病,已经有几年了。” 他抱着她的身体,笑了一下,像是开玩笑般,却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郑重:“当然如果你接受不了一个身体不那么健康的男朋友,我可以离开。” 他明明身体不好,却在那样的雪天里勉强自己,将她护送回家。 即使生病住院,他还请求同学代替他完成对她的承诺……纵然如此,到了最后,他还对她说出“我可以离开”这样的话语。 虽然他说得轻松,但纪悠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开口说“我接受不了你”,他真的会离开,将自由还给她。 “江念离。”紧握着他的手,纪悠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我是那种一点风浪都经受不了的女孩子吗?” 她说不上是哪里来的冲动,看到他略微低垂的眼眸,话就说出了口:“我这么喜欢你,难道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放弃你?你身体不好,我可以照顾你!只要……”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哽咽,“你不要再这样生病,突然消失。” 没有再说话,江念离只是拥抱着她,低头用微凉的薄唇,轻轻触碰她颤抖着的双唇。 隔了一阵,他才笑着道:“你看,我又回来了,别害怕。” 那一刻,她觉得所有事情都不重要了,唯独眼前的人,她想永远都紧紧拥抱着他,不再让他离开。 直到八年之后,纪悠都不能否认,当年的江念离,是在用一种任谁都无法抗拒的温柔来爱着她的。 他从来不说太多甜言蜜语,却无时无刻不考虑着她的感受。他不仅将温柔倾注在唇角和眼底,也倾注在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在和他恋爱之后,她再听到任何温柔情人的传说和桥段,都会觉得不过如此。 再动人又如何?比不过江念离为她所做的一切。 那么绵密却又无声地,渗透到骨髓中的宠溺,不仅温暖,也别无所求。 那样的温柔,一生只可能有一次。 她一如他所愿,无法忘记,也无法前行。 即使定下来将纪悠抽调去“一城四季”项目,也要有个交接过程,并不是立刻就走。 第二天纪悠还是按时去上班,到了设计院打开电脑,一切如常。 这一天江念离没再打电话给她,一天的忙碌工作结束,像所有的建筑师一样,即使到了下班时间,还有大批的图纸等着她。 带着笔记本电脑和需要的资料,她从停车场取出自己的车,开车回家。 毕业后父母就送了她一套两居室,所以她现在独住,也经常在家里加班。 今天她也打算回家吃过饭后,就加班赶进度,但车还在路上,她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她高中兼大学时代的好友路茗茗打来的。纪悠是一个乍看性格很好,其实对什么都比较冷淡的人,所以她整个高中和大学,也只有路茗茗能勉强称得上是她的好友。 毕业后除了同学会之外,她也只和路茗茗私下里偶尔聚一聚。 电话里路茗茗爽朗地笑着:“晚上一起吃饭?” 在外面吃饭也不过两个小时,不会打乱她的工作计划,所以她笑笑回道:“好啊。” 路茗茗办事利索,很快向她报了一个两人之前就经常去的菜馆名字,约定半个小时后见。 纪悠到时,却发现除了路茗茗之外,坐在那里的还有一个女子,是她有些陌生却还算认识的人。 她努力搜寻了一下记忆,想起来这个女子是高中时比她和路茗茗高上一年级,后来也跟她们读了同一所大学的学姐,叫做蔡映然。 “蔡学姐?”纪悠想到后就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蔡映然是性格温和的老好人,跟学妹处得都还算不错。她对纪悠笑笑:“是啊,好久不见了。” 路茗茗拍着蔡映然的肩膀,开心地对纪悠说:“蔡学姐的公司搬到我们公司楼下了哦,以后可以天天见面了。” 纪悠学的是建筑,路茗茗和蔡映然学的都是金融,毕业后都进了相关的公司,路茗茗的公司在西区,蔡映然却在东区,现在也搬到了西区。 纪悠笑笑,真诚地欢迎蔡映然:“挺好的,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 蔡映然也笑:“谢谢小纪。”突然她像想起什么,又说道,“小纪,最近听说江学长也回B市了,你知道吗?” 纪悠去拿水杯的手僵了一下,抬起头笑:“是啊,他也回来了。” 当年为了和江念离在一起,她报考的当然是江念离读书的T大,只不过后来她真的入学了,江念离却已经出国走了。 对于纪悠和江念离的关系,因为纪悠还没从高中毕业,所以他们一直瞒着她的高中同学,路茗茗对于他们的事情可能只是略有耳闻。蔡映然却不一样,本来就是高中校友,又和江念离同读一所大学一个系,两人关系也不错,所以她非常清楚他们的情侣关系。 蔡映然轻叹了声:“当初江学长走得太急了,他刚做完手术,我们系学生会干部们还打算给他开个欢送会的,结果也没赶上。” 她只不过随口一说,纪悠却觉得心里一震,忙问:“他那年夏天做手术了?” 蔡映然没想到她竟然不知道,也愣了一下:“据说是开胸大手术,住了一个多月的院。” 纪悠还想再问,眼角余光瞥到路茗茗正震惊地望着自己,就清了清嗓子说:“那就好。”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略显尴尬。 好在路茗茗很快将话题带开了,说起来一件最近被炒得火热的八卦话题。 蔡映然立刻感兴趣地加入,纪悠在一旁如坐针毡,勉强笑笑,心思却早就转开了。 江念离走的那个夏天,也就是在他单方面跟自己分手后,竟然去做了手术吗? 她不愿胡思乱想,却遏制不了发散的思维,幸好手术成功了,万一不幸失败,那么她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她会一直认为他无情抛弃了自己,再也不给她机会见面,然后带着无比怅然和深埋在心底的怨恨度过很多年……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无声地打了个寒战,觉得周围一切都开始离她远了起来,并变得冰冷刺骨。 “纪大小姐?”耳边路茗茗的笑语将她拉回了现实。 见她神情惘然,路茗茗笑着说:“纪大小姐,蔡师姐问你对吴菁雅的绯闻怎么看?” 吴菁雅是当红女星,相貌绝美,身材火辣,加上性格又鲜明,这样的女星,一般两三个月,就会贡献出一些绯闻来给大众增加话题。 上次是她和舒天集团总裁在海边幽会,这回绯闻对象就换了一个名叫周倜然的报社名笔了。 纪悠无意参加讨论,笑笑说:“还好吧,跟谁恋爱是她的自由。” 路茗茗和蔡映然当然不满她的回答,看了看她,就转过脸开始女人间的八卦讨论。 这顿饭吃完,纪悠都食不知味,路茗茗和蔡映然还打算转战酒吧,她就推说要加班,赶回了家里。 虽说了要加班,回到家里打开电脑,她却对着屏幕一连两个小时,基本毫无进展。 八年过去了,她觉得自己终于开始渐渐忘记江念离了——她回想当年那些事情的时间在慢慢变少。 照这样下去,终有一天,她会真的忘记他,即使很艰难。 可是他却在这时候回来了,那么自然地说,让她回到他身边。他有没有想过,过去的八年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的八年意味着什么?生命的十分之一? 更别说是青春中最好的八年,她在这八年里,读完了大学,读完了研究生,正式成为一名建筑师。 每一步成长里,都没有他的陪伴,只有她自己。 她条件不错,不管是在校园里,还是工作后,从来不乏追求者,她却从没选择跟任何一个人重新开始。 并不是在等待着什么,事实上当江念离那么决绝地离开后,她就没期望过他还能回来。 她只是觉得,当她没有完全从上一段恋情中走出来时,她不应该仓促地开始下一段感情,这对她和其他人,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她用生命长度的十分之一来忘记他,而他只是转身回来,就想要她放下一切,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这难道不是一种侮辱吗?好像她只是他兴起时的一个消遣。 夜不知不觉深了,她为自己煮了一杯咖啡,然后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喝完手中的咖啡,再返回到电脑桌前坐下,开始工作。 一连几天,江念离都没出现。 连路茗茗和蔡映雪也没再约她出去,路茗茗那个大小姐前几天还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常常三个人一起出来玩,不过几天就把她淡忘了。 纪悠没什么伤感,她的性格一贯淡然,身边的朋友通常都留不长久。 她听过一句话:“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纪悠觉得自己大概就是那种人,刚认识的人通常觉得她性格温和,处事大方冷静。处久了就觉察出来,她的温和不过是懒得与人冲突,冷静大方也不过是对一切看得都淡,自然没什么功利心。 路茗茗这么一个活泼好动、追求新鲜的女孩子,会跟她玩到一起,其实也就是因为除了她之外,身边没其他不涉及利益牵涉的好友而已。现在多了跟她更合得来的蔡映雪,会把她放到一边,是当然的吧? 倒是那个在宴会上遇到的花花公子卓言,还真给她发过几条短信。 无非是一些细碎的唠叨,今天又吃了什么好吃的菜,改天带她一起去吃;哪里又发掘了一个很好玩的俱乐部,改天请她一起去玩。诸如此类。 纪悠一般都推说没空,兴致来了也会回复短信调侃一下:卓公子,放过我这个天天加班的打工仔吧。 明明只是见过一次的人,把短信发出去的时候,纪悠却能想象得到卓言望着屏幕哈哈大笑的样子。 卓言这个人她真的还算喜欢,不是异性间那种感觉,纯粹是欣赏喜爱他的性格,比路茗茗的热情开朗,还要多几分通透真实的感觉。 这样几天之后,卓言打了个电话过来,刚接通,他就爽朗地笑着说:“纪小姐,今天肯赏光一起吃个饭了吗?” 不得不说,卓言这个电话来得还真及时,她刚交上了一批图纸,松口气之余,正准备放松一下。 而且一次拒绝还可以,次次拒绝就有点不近人情了,于是纪悠笑笑:“好啊,您约个地方?” 见她答应,卓言的声音顿时又高了几个分贝:“太好了,有个西餐店的甜点很不错,我带你过去?” 对吃什么没多少要求,纪悠没有异议:“好啊。” 最后两个人约定在纪悠家楼下见。 下班开车回家,纪悠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衣服,卓言也准时到了。 他开的还是上次宴会时那辆拉风的跑车,站在门边十分绅士地为纪悠拉开车门,还夸张地微倾了身:“能为纪小姐服务,是我的荣幸。” 纪悠笑着道谢,坐上去。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卓言出来,卓言却已经一副很熟络的架势,边开车边跟她天南海北一通乱扯。 那家西餐店隐藏在市中心一栋商业写字楼地下,虽然地处人流量大的地段,却非常隐蔽,连招牌都是小小一块,镶在写字楼的指示牌下,很少有人能察觉。 进了里面后,果然装潢典雅,深紫天鹅绒包裹的座椅,椅背全都很高,围成一个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卓言显然常来这里,翻开全是法文的菜单,熟练地决定了两人的主菜和搭配。 等侍者拿着菜单离开,他才笑笑对纪悠说:“对不起,擅自决定了,你可以验证下我看人下菜的能力。” 这成语用在这里很是怪异,纪悠就笑问:“这个怎么说?” 卓言神秘一笑:“从一个女人的言谈举止,看出来她属于哪一类女性,然后为她选择她会喜欢的菜……这就是‘看人下菜’。” 纪悠终是没忍住,笑着说:“卓公子是想向我展示你丰富的社交经验,还有服务女性的经验?” 卓言顿时皱了一张英俊潇洒的脸:“怎么会?这说明我是多么深入了解女性和尊重女性啊。” “妇女之友?”跟卓言在一起果然很快能放松,纪悠喷笑出来。 卓言略显尴尬地摸着鼻子,对自己还算有自知之明:“非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 不管怎么说,这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卓言为纪悠选择的小羊排烤得火候适中,的确是她的所爱。餐后的樱桃奶酪一如卓言所说,的确很好,香滑不腻,在纪悠吃过的店里,算得上数一数二。 晚饭后本来没有安排,但卓言变戏法一样摸出两张电影票说:“看个文艺电影去?” 纪悠心情正好,当然不会拒绝,点头笑:“好啊。” 于是两个人就转到了电影院,那两张票还真是一场文艺电影的门票。 因为观众稀少,电影院将这场电影排在了座位稀少的VIP放映厅,即使如此,没有多少座位的小厅还是只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一对对的情侣。 纪悠和卓言坐下来,看那个节奏缓慢,没多久就让人感到昏昏欲睡的文艺爱情片。 即使片子让她提不起兴趣,纪悠也不习惯在电影放映的时候说话,只是没过多久,他们后座那一对情侣,就由开始的窃窃私语,变得沉默了起来,黑暗中传来一些很细微又暧昧的声音。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正在借着黑暗干什么,纪悠听着,不由得就勾起了唇角。 她高中时年纪小,总是觉得有些害羞,轻易不肯在公共场合对江念离做太亲密的举动。 记得有次他们也是去看一个小众文艺电影,空旷的放映厅里,也是这样散坐着几对情侣。她听到别人压低了声音说话,传过来一些隐约的笑声,而她却正襟危坐,连身旁江念离的手都不敢去拉。 那场电影当然也没多精彩,为了忽视身体僵硬的感觉,她一直强迫着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大荧幕上。 所以直至今日,她还能回忆起那个电影里女主角穿着白衬衫,梳着两个乌黑发辫,在街道和田野间奋力骑着单车,想要把身后巨大风筝飞上天的样子。 那么满怀憧憬,却又一次次失败,就像年少时许多梦想一样,看上去光华璀璨,最终却只是划过天空的一朵烟花。 “纪小姐?”当她耳旁响起卓言压低的声音时,她才发觉,电影竟然已经结束。 灯光亮起来,身后的一对对情侣也离座向出口走去,边走边怪这个电影太过无趣。 不是这么无趣的电影,怎么让你们顺理成章地跑神调情?纪悠这么想着,唇角就又勾起了一抹笑容。 卓言看到她的神情,却没说话,只是和她一起慢慢走出了放映厅。 从电影院出来,卓言没再提出新的意见,直接驱车送纪悠回家。相比于吃饭前的热闹,这一路上,卓言没再说话。 纪悠从车上下来,俯身对他说“谢谢”,他就带着微笑,丢下一句“改天再约哦”。关上车窗,驱车瞬间不见了踪影。 他倒还真来得快,去得也快,纪悠没心思去猜他回来时异样的沉默代表了什么,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就又洗了个澡,换上睡衣。 本来应该去睡觉的,她却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搜索出八年前和江念离一起看过的那个老片子,打开看了起来。 当年的印象并没有错,还是缓慢沉闷,谈不上精彩的一部片子,她打开放映器的时候,关上了灯,于是电脑屏幕里射出的光影,就投在了她的脸上。 其实当年她和江念离,也做过一些带着傻气的事情,比如在她高二那年的情人节。 那时候他们才刚恋爱半年,除了偶尔拉手接吻之外,纪悠还很害羞,在路上看到认识的人远远走过来,都会略显尴尬地迅速从江念离身边避开。 情人节那天正是周四,白天纪悠还在上课,只有下午放学后和晚上回家前,有那么一个小时的空余时间。 江念离早早预定了这个时间,笑着对她说,会有个惊喜给她。纪悠不知道是什么,也带了点期待,但在她心里,最多也只能想到鲜花和礼物之类,其他的还真猜不到。 那天放学时间和平时一样,天气还有些冷,纪悠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厚厚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出了校门,她就在人群中搜寻到了江念离的身影。 注意到他双手空空,她避开身边的同学,快步走过去:“念离。” 江念离冲她笑笑,像往常一样,并不在校门口拉她,只示意她跟自己走。转过了一个街区,他才在一个街心公园门口停了下来,然后拉着纪悠的手走进去。 冬日的公园里风景萧瑟,人当然也少,江念离一直拉着纪悠向深处走。 还是猜不透他要干什么,纪悠正要开口问,就看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错落地摆放着一些烟花。 等再走几步,她看到烟花与烟花之间,还连着细细的引线。 江念离还是那样笃定和淡然的神情,走过去弯下腰,将引线点燃,而后起身对她笑笑:“小悠,情人节快乐。” 随着他的话声,他身后的烟花次第点燃,喷射出一人多高的火花,一只连着一只,最后都点燃后,就摆成了一个心形图案。 黄昏的光线下,那些烟花看起来并不特别亮,却带着柔和的光。 江念离就在这些烟花的映照下,笑着走近她,隔着厚厚的冬装,将她抱在怀里。 烟花并不太让纪悠惊讶,但她却呆呆地看着他的面容,清俊的眉目,温柔到极致的笑容,他的眼睛特别明亮,胜过任何的火花。 她也轻轻拥抱住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公园里禁止放烟花的,会点燃树和草坪。” 她不是胡诌,公园门口还真竖着几个“严禁烟火”的大大牌子。 “啊?”江念离听完,也没了一贯的稳重淡然,神情有些吃惊,顿了一下才说,“那我们尽快收拾干净吧。”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就慌张地将燃放过的烟花筒丢到垃圾袋里,然后再四处观察草坪是否落上了火星。 最后从公园里跑出来,他们将垃圾袋丢到垃圾桶里,才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互相看了眼对方狼狈的表情,都笑了起来。 笑完了,纪悠才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问:“你怎么想到做这个的?” “班里的同学建议的。”江念离也一脸失笑,“本来想浪漫一下的,没想到搞成这样。” 纪悠歪了歪头,向他伸出手:“那有没有礼物?” 江念离忙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小礼盒,放在她手心:“抱歉,刚才都没来得及拿出来。” 纪悠拆开,发现里面是一小盒巧克力——万能又不会送错的礼物。 她打开,丢了一颗到自己嘴里:“好吧,不但有惊喜,还有惊吓,真不错。” 江念离侧头看向她笑起来:“也好,第一次情人节,总算比较难忘。” 亮起的路灯下,两个人相视着笑起来,带着几分傻傻的样子。 那时候他们真是还年轻……再如何假装,也做不到像成年人一般胸有成竹,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都能潇洒自如、不失风度。 连那个时候的爱情,也带着青涩的味道,像早春迫不及待盛放的花朵一样,并不是这一季中最美的那一朵,却是令人永远也无法忘怀的那朵。 第3章 未知的未来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怎样,在卓言约过她的第二天,纪悠接到了江念离的电话。 仿佛那晚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一样,他用温柔又包容的语气,低声说:“小悠,你今晚可以再来我这里一下吗?” 没有听到纪悠的答复,他就补充了一句:“抱歉,这几天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没能去找你。”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一样,他说完,还极低地咳了几声,隔着话筒传来,带了些隐忍无力的味道。 纪悠只是安静地听着,又沉默了一阵,才说:“江先生,我们现在不是很熟悉,我不太方便到您家里拜访。”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一下,纪悠以为他会接着请求下去,他却只轻声说:“好,我知道了,对不起。” 他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纪悠的回答,才说:“小悠,再见。” 纪悠简短地说了声“再见”,就挂掉了电话。 放下电话,纪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既然已经回不去了,那么也没有必要再牵扯不清。 如往常一样,纪悠完成了这天的工作,走下办公楼,准备去停车场开车,就看到楼下停了一辆见过的黑色宾利。 上次见过的那个司机站在车外,看到她后立刻走上来说:“纪小姐,江先生在车上等您。” 正是下班高峰,办公楼前人流汹涌,已经有两三个相熟的同事从她身边走过,还有些好奇地回头打量。 纪悠不愿意在这里被人参观,僵硬地笑笑:“好。” 她快步走过去拉开后面的车门坐上去,不意外在另一侧看到正坐得端正的江念离。 那个电话过后,她以为他已经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他变本加厉,居然不请自来,擅自跑到她单位楼下来堵她。 微绷紧了下颌,控制住要冒上来的火气,她低声挤出几个字:“让你的司机开车,江先生!” 在得到江念离的示意后,司机立刻将车开了出去,进入道路后却并不加速,不快不慢地在路上行驶。 离开设计院范围,纪悠脸上的神色才稍微好看了些,但还是微带了怒气,转头看着江念离,说出的话,自然没有以往那么客气:“看来江先生找我,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了。” 也许是车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江念离的脸色看上去真的有些苍白,这时听到她讽刺的语气,他也没有生气,依然温和地笑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是重要的事情就不必来见了吧!纪悠冷笑了声,正想顶回去,他就侧头朝向另一边轻咳了几声,然后回过头,递过来一个文件袋。 纪悠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打开看到里面是一沓沓装订好的文件。 他又笑笑说:“这是‘一城四季’项目前期的资料和进度报告,因为是机密资料,所以无论是快递给你,还是用网络传给你,都不太好。” 何止不太好,那些文件上全都印着红色的“绝密”字样,这样交给她一个还未进入项目的建筑师,已经是重大违规了,更别提用快递或者网络邮件。 一旦不慎造成资料泄露,给纬业建筑带来的经济和名誉损失都是不可低估的。 “你……”纪悠说了一个字,就感到有些尴尬,“下午打电话,是想让我自己去取这些资料?” 江念离还是不时低咳几声,现在她看清楚了,他脸色的确苍白,连唇上也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看上去有些不适。 在电话里她还觉得他是在伪装,一度感到厌恶,现在看到他,才明白过来他是真的身体不适。 但她刚才口气太生硬,现在也不好很快转过来,看江念离咳着没回答,就淡淡地说:“这些资料现在给我不是很合适吧?” “你有时间先熟悉下,进入角色能快一点儿。”江念离勉强平复了一下,转头对她笑了笑,“那边的项目组负责人有些难应付,这样好一些。” 不但将她安排进那么重要的一个项目,还提前替她把路都铺好,真的算得上尽心尽力了。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向她示好?讨她欢心?还是给她的补偿? 纪悠想到这里,那一抹淡淡的讥讽就又回到了脸上,干脆将资料袋合上,抬起了头:“我进入‘一城四季’项目,是江先生向院长提议借调的。这说明江先生认可我的能力,现在又违规泄密给我,是不是又对我的能力不信任了?” 她直视着江念离的眼睛,将资料袋递还给他:“这些我不会看。” 车子沿着设计院所在的街区绕了一圈,现在恰好又转到了设计院的大楼前,纪悠对前排的司机说:“对不起,请停一下。” 车子停稳后,她就冲江念离点头示意:“江先生,再见。” 说完,纪悠打开车门下车,又将门轻轻关上。 车里江念离是什么神情,又是怎样看着她的,她没有抬头去看,所以也就不知道。 直到开车从设计院回到了家里,纪悠坐在客厅沙发上,才为自己刚刚的意气用事,感到有些后悔。 先不说对江念离的态度是否太针锋相对,那些资料她如果拿到了,的确会对将来融入“一城四季”项目组大有帮助。 “一城四季”是她参加的第一个大型项目,又是外公司借调,到时候处境肯定比较艰难,能提前接触到前期资料和规划意见,是件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她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傲气,还有对江念离的负气,将那些资料退回去了。 如果资料不是由江念离送过来,而是换一个人的话,她会不会拿? 想到这里,她又自嘲地笑了,除了江念离,还有哪个公司高层肯将机密资料泄露给一个还没进项目组的人? 即使曾经冷酷地将她抛弃,八年毫无音信,即使回来后还是不解释当年离开的原因,江念离也是唯一一个会默默为她做很多事情的人。 心中一团乱麻,似乎一碰到江念离,她引以为豪的冷静大脑就会纷乱无比。 坐在沙发上深吸几口气,她再次命令自己打住,不要再继续去想。 第二天是周末,距离她借调的时间已经很近,所以这批图纸交了后,上面就没再给她安排新的项目。 她难得清闲下来,有一个完整的周末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想着抽出一天时间回家,陪父母好好聊聊,但她周六一早就接到母亲魏品芝的电话,说他们周末出门度假,等下就走,周日晚上才回来,让她不用过去了。 纪悠自从工作后搬入了自己的公寓,就和父母分开住了,但两个房子相距不远,就算再忙,只要父母在家,她周末总是会回去吃个饭,跟爸爸和妈妈见个面聊一聊。 这么一来,她这周就连父母家也没的去了,两天彻底空了下来。 卓言的电话就是这么适时地打了进来,他话里的笑意隔着话筒也能清晰传来:“纪小姐今天有没有空再出来聚一下呢?” 纪悠几乎要怀疑他掌握自己的一举一动了,不然怎么会每次当她感到无聊的时候,他就冒了出来? 她笑着回答:“当然可以,请问卓公子,我们在哪里见面?” 这次卓言没提出开车来接她,而是告知了她一间餐馆的地址,约她中午见面。 纪悠正好趁这个时间喝了一杯橙汁,吃了一片面包当做早餐,又坐在电视机旁看了一会儿新闻。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悠闲地挑选衣服,打扮一新后,才出门。 到了约定的地点,她还早去了几分钟,正想着要不要等卓言来了再一起进去,就看到他正站在入口处看着手机。 碰得这么巧?她笑着上去打招呼:“卓公子也早来了?” 卓言回头看到是她,目光中也有些惊喜,笑起来道:“好险,幸亏提前到了,不然让女士等我,多不礼貌。” 卓言这个人之所以让人不感到讨厌,就是因为他虽然花名在外,追求人的时候也十分主动,却非常尊重对方意愿,言谈举止绅士味十足,所谓风流而不下流,就是如此。 纪悠笑笑:“卓公子真是太客气了。” 卓言闻言,立刻夸张地皱了眉,显得非常沮丧:“这都第三次见面了,还叫我卓公子,这么见外。” 他看起来太委屈,纪悠不由得失笑:“那好,卓言?” 卓言又开心了,点头说:“这样挺好的,小悠。”他学着江念离的叫法,勾了唇又重复了一遍,“小悠,我喜欢这称呼。” 纪悠挑了下眉,也不去跟他计较,两个人一起进了店。 这是家装饰很有特色的日料店,位于几栋大楼深处,地方隐蔽,靠窗位置上种了一排竹子,遮住了外面的目光,也更添清幽。 可能是上一次吃西餐,纪悠没表现出不喜,也没表现得太喜欢,这次他就换了日料,明显是在试探纪悠的喜好。 纪悠毫不怀疑下一次可能是中餐馆,只怕还得各个菜系吃个遍,当然还有印度菜俄国菜泰国菜什么的。 这么想着,她唇边就不由自主浮上了一些笑意,也许是性格差别太大,跟卓言在一起,她总有种冒险的感觉,时时新鲜,时时有惊喜或惊吓。 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卓言笑着问:“看来你喜欢日料了?” 纪悠摇摇头说:“我什么菜都可以,当然包括日料。” 卓言叹息道:“我最怕听到这句话了……我想讨好都无处施展啊。” “没关系,我是那种可以自娱的人。”纪悠挑挑眉,“所以不需要讨好。” 这下卓言开始哀叹了:“也就是说,不管我做什么都没用了?” 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打着哑谜,他们这一餐吃得很是开心。 既然是卓言挑选的地方,这家店的水准当然是可以的。不是那种明显经过改良的日料餐馆,不管是用料还是味道,都更加原汁原味,菜上齐后,还有一个操着京都口音的日本师傅出来询问是否满意。 吃完后从餐馆出来,纪悠就笑问:“还有其他安排。” 卓言眨眨眼睛:“当然。” 他这次安排的下午活动,竟然是去本市一个大型游乐场。 那个游乐场因为有众多的惊险项目,颇受年轻人好评,在周末当然也是人满为患。 他们下午才过去,检票口的人虽然不多,但能玩的东西也有限。 和卓言一起走进去,纪悠看到门口那个巨大指示牌,就停住了脚步。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怎样,这个游乐场,就是当年她和江念离曾经到过的。 那时候他们当然像众多小情侣一样,一大早就到达,然后在热门项目的队伍里排队等候,一边感叹人真的好多,一边吃着零食斗嘴。 卓言非常快地看中了一个项目,对纪悠笑笑:“我们过去?” 不知道卓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纪悠就笑着跟上:“好啊。” 带着纪悠穿过大半个园区,卓言停下的地方,是只有小孩子才会光顾的丛林小火车。 纪悠开始以为以卓言的个性,必定会选择很惊险的项目,愣了一下后马上想明白:他又不是来找刺激,是来泡妞的,当然越缓和越有机会聊天的项目越好。 结果他们一下午围着充满童真的项目打转:丛林小火车、旋转木马。 甚至还在园内的餐厅里喝了下午茶。 终于到了日落时分,卓言早早带着纪悠到了他们此行的最后一个项目:摩天轮。 夕阳下缓慢旋转的摩天轮,乘着它慢慢到达最高处,俯瞰地面。 隔绝的空间,短暂而浪漫的相处……分明是表白的必杀器。 她就是在这个摩天轮上,第一次亲吻了江念离,没想到时隔几年,她竟然和另一个人再次来到了同样的地点。 卓言低头看向她笑问:“不喜欢?”纪悠坚定地摇头:“不是,太喜欢了。” 在登上摩天轮的时候,卓言对她伸出了手,而她犹豫了一下,握住了。 只是到达这一步后,卓言再也没进一步,只是在包厢里和她静默着相对而坐。 他们共同看着夕阳照在欢腾的游乐场上,时值秋天,游乐场内林木上有零散的黄叶,随着视角变动,流光如金。 在摩天轮到达最高处的时候,整个游乐场的灯光开始亮了起来,不是非常整齐地亮起来,而是有先有后,随着电闸的相继打开,各个区域的彩灯次第明亮,最后将整个游乐场照得灯火辉煌,如同是漂浮在大地上的一片方舟。 如此繁华喧腾,也如此宛如梦境。 即使在这一刻,他们所处的包厢也没有任何声响,卓言和她都保持了沉默。 包厢滑到最低点的时候,他们走了出来。纪悠回过头看,果然看到摩天轮上的彩灯也被打开了,在昏黄的暮色中闪烁出各种形状。 卓言轻舒了口气:“追求你真不容易。” 纪悠低下头笑了笑,抬头看着他:“谢谢。” 接连两次约会,纪悠连一个明确的表示都没有,这次也就给了一句“谢谢”,卓言也没生气,只是耸了下肩:“好在我早有心理准备,打持久战。” 他们各自开车前来,上车前就要分手了,在停车场里,卓言还是没死心,回身问了她一句:“小悠,对不起,我还是想知道,当年念离追你的时候,用了多久?” 纪悠认真想了一下,又估算了那晚江念离表白的时间,就笑着回答:“大概十分钟?” 卓言的眼角果然非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没关系,我比他有耐心。” 被他逗得再次笑了出来,纪悠十分真诚地说:“真的谢谢你,卓言……我真的也想试着和你开始。” 她这句话不是虚言或客套,如果她对卓言完全不感兴趣,或觉得和他完全不可能,她就不会出来赴约。 但努力想要接受一个人,与可以接受他,还是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至少现在,她每次和卓言约会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江念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让她答应卓言的求爱,她会觉得那是对卓言的不尊重,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背叛。 卓言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问:“那么结果呢?” 纪悠轻舒了口气:“对不起。” “果然是坦诚到让人心痛的类型……”卓言这么轻叹着,还是十分绅士地一笑,“我还是要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很荣幸。” “彼此。”纪悠笑了下,“能被卓少肯定,我也很荣幸。” “我们有必要这么客气地谈论我被拒绝这件事吗?”卓言苦笑着,还是潇洒地摆了摆手,“再见,小悠,我今晚可能睡不着了。” “卓言,再见。”纪悠也笑着挥手。 她相当欣赏卓言的性格,可以预见即使拒绝他的表白,他们还是有机会做个普通朋友。 和卓言分手后,纪悠就开车回家。 她和卓言没有一起吃晚餐,时间也还早,所以当她到达自己住的公寓楼下时,夜幕也只是刚刚降临。 她住的这个小区车位都在地面,她停好车,来到楼下准备上楼时,就看到她所住那个单元的安全门前,站着两个身影。 一模一样的黑色西服黑色领带,全都带着墨镜。 大晚上带着墨镜,这是摆明了他们不是善类吧?纪悠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黑衣男人就走到她身前,其中一个俯身,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开口问道:“请问是纪悠小姐吧?” 这时候是应该果断否认,还是该飞快跑开,同时打电话报警? 就在纪悠悄悄摸出电话之前,有一个打扮成普通白领样子的男人急急从旁边冲了过来,边走边道歉:“纪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坏人,是我们家小姐想要请纪小姐共进晚餐,所以……” “我们家小姐?”这年头还真有人这样称呼自己家的老板? 纪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惊讶:“请问您是?” “我是成峰集团副总经理助理,我叫绍伟。”那个白领立刻从上衣口袋中熟练地取出名片,双手递过来,还不住鞠躬道歉,“实在对不起,这两位是我们小姐的保镖,看起来有点吓人,不过他们都是好人,正规保全公司的,有在警察局登记过,真的!” 这一套说辞这么熟练,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用了。 紧张的气氛倒是一扫而空了,纪悠顿时觉得有些好笑:“那么你们小姐是?” “成峰集团的程姬圆,实在抱歉,纪小姐请一定要相信我们没有恶意。”绍伟还是不断鞠躬,看得纪悠都有些头晕了。 “好的,我知道你们是守法公民了,邵先生您不用道歉了。”连忙制止他继续不断鞠躬下去,纪悠接着问,“那么程小姐为什么要请我共进晚餐呢?我们好像不认识。” “这个……”绍伟觉得很难启齿一般,带点尴尬地说,“我们小姐对卓少有点……” 拜倒在卓言西装裤下的大小姐? 纪悠理解了之后,觉得更加好笑:“不好意思……不过我和卓言没什么的,你们小姐是误会了。” 绍伟抬手擦擦汗:“这个,纪小姐当面对我们大小姐说一下比较好……她脾气不差的,就是对卓少有点太过在意了。” 纪悠非常无奈,她当然不想答应这个奇怪的邀请,但看绍伟愁眉苦脸的样子,大周末逼不得已加班不说,还得帮自己雇主干这么无厘头的事情,的确有点可怜。 见一面而已,程姬圆也只是个女孩子,应该不会做出太过激的举动,何况他们自报家门,也不算来路不明。 成峰集团的大名她早有耳闻,是本市一家颇有实力的大集团,假如真的要对付她这么一个没靠山的小建筑师,倒也不会派人这样把她请去。 纪悠最后叹了口气:“我去可以,不过我不认识你们,要是你们做了太出格的事情,我随时保留报警的权利。” 她边说,边拿出手机,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自己被程姬圆请走了,如果他看到这个信息,请立刻打电话给她。 她把收件人设置成卓言,定时在两个小时后发送,然后拿给绍伟看:“我这么做可以吧?” 她将这个短信保存在网络空间中,即使她的手机被关闭或损坏,信息还是会定时发送到卓言的手机里。 绍伟忙回答:“绝对可以,我们绝对保证纪小姐的人身安全!” 这样纪悠也放心了一些,点头说:“好吧,我跟你们走。” 绍伟忙将她向停车场请,那两个保镖从头到尾保持沉默,倒也算礼貌,上车后两个人都坐在前座,让绍伟和纪悠坐在后座。 车子倒也没往郊区那种让人感觉不安的地方开,而是开到了距离市中心很近的一栋公寓楼前。 纪悠知道这栋公寓楼是成峰集团开发的一栋豪华公寓,全都是大面积的豪宅设计,安保设备也一流,看来程姬圆是准备在自己家里接待她了。 果然,不但车子开进去时被扫描了车牌号,即使从地下车库上去,也需要指纹口令才能打开电梯。 和绍伟一起乘电梯上楼,抵达预定楼层后,电梯门打开,不需要再经过楼道,直接就是程姬圆的家。 站在客厅里等着纪悠的程姬圆打扮得相当郑重,化着淡妆,穿了一身浅蓝色的晚礼服。 不过她的人看起来还算温和,就是脸紧绷着,带了一丝僵硬。 她就用这种略带僵硬的表情,对纪悠礼貌地笑了下:“招待多有不周,欢迎纪小姐。” 看她也不像是想象中那种嚣张跋扈的大小姐,纪悠也回以微笑,直言此行目的:“程小姐,我来是想向您解释一下的,我和卓言并没有特别的关系,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程姬圆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这样……” 与她精致的外表不同,听她说话,让人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是过于紧张了。 纪悠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又笑了下。明明她才是硬被请来的那一个,怎么感觉程姬圆比她还要紧张。 卓言被这么一个女孩子疯狂地爱恋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又愣了一阵儿,程姬圆才恍然大悟般开口:“那么纪小姐既然来了,就留下来一起用晚餐吧,我让厨师做了两个人的份。” 两个人的份?这么说这个家里只有程姬圆一人和保镖以及帮佣们住一起了? 不过,虽说程姬圆是他们的雇主,但这都什么年代了,家里的厨师做饭,至少要捎带给他们也做点吧? 看绍伟和那两个保镖的神情,好像是已经习惯了。 程姬圆说完,也不管纪悠同意不同意,自己就先走向餐桌,纪悠无奈只得跟了过去。 和那个富丽堂皇的客厅一样,餐厅也装饰得非常华丽,水晶吊灯加上复古的欧式橡木雕花餐桌。 在厨房进出的那个女性帮佣非常沉默,虽然只有两个人用餐,还是将纪悠和程姬圆的餐具隔了很远摆放。 这里处处透着奇怪,纪悠意识到不能久留,打算随便吃点什么就推说有事,尽快离开。 程姬圆用餐时非常恪守食不语的礼仪,只对纪悠说了句“纪小姐,请!”就自顾自拿起了筷子,不再说话。 纪悠挑唇勉强笑了笑,持起调羹勉强喝了几口面前的奶油汤,准备把汤喝完就赶快告辞。 她还没喝几口,本来守在客厅的绍伟就走了进来,看神色有些慌张:“小姐,卓少和江先生现在都在楼下……您看……” 在听到卓言的名字之后,程姬圆立刻就站了起来,一直淡漠拘谨的脸上也显出别的神情,有些焦急地说:“那还不快点请他们上来?” 纪悠听到卓言来了还不是很意外,注意到后面还跟着一个“江先生”,很快也站了起来——卓言将江念离也带来了? 程姬圆顾不上吃饭了,健步如飞地冲到盥洗室里,不到两分钟又冲了出来,还神经质地不断抚摸自己已经很整齐的长发。 卓言和江念离很快就到了,程姬圆早就在电梯口迎接,看到卓言就笑着迎了上去:“言哥哥……你来了?” 这一开口不打紧,纪悠觉得自己的表情都僵硬起来了,很辛苦才忍住没抽眼角。 卓言神色正常地揽住她的肩膀轻拍了拍,笑着说:“小圆,怎么又做这种事情了?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这样了吗?” “可是……”程姬圆的神情带了点委屈,“可是言哥哥都第二次和这个女人约会了,我害怕言哥哥不要我了。” “言哥哥永远都是你的言哥哥。”卓言说着,注意到纪悠就在身边,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所以你不用每天派人监视着我,这是对我的侵犯,你知道吗?” 程姬圆垂着的头轻点了点,看样子非常沮丧。 看到这里,纪悠总算明白了,这位程大小姐,看上去不像智商问题,只是言谈举止处处透着怪异和幼稚,应该是心理上有点问题。 江念离自从进来后一直没说话,此时从卓言身后走了过来,上前轻揽住纪悠的肩膀,对程姬圆温和地笑了笑说:“程小姐,小悠是我的恋人,我太忙了,所以才会让卓言帮我陪她,你太紧张了。” 纪悠身体有些僵,却也知道对于讲不通道理的程姬圆来说,这种方式是最有效的,勉强笑了下,没出声反对。 程姬圆的目光瞬间就亮了起来,盯着纪悠说:“真的?” 江念离又笑了下,和卓言随意的口气不同,他说起话来,吐字总是略微慢上一些,温柔的声音里充满了说服力:“当然是真的。” 程姬圆的眼睛亮了又亮,终于开心了,低头羞涩一笑。 她其实能称得上是个美人,虽然没有多明艳的五官,但胜在轮廓秀美,比例协调,这么垂首微笑的样子,还真有些不胜娇羞的妩媚。 只可惜了,这样一个人却是有缺陷的。 卓言也注意到纪悠感叹的神情了,无声地对她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苦笑。 “那么,我就带小悠离开了。”江念离突然开口,也转身对卓言说,“我们先走了。” 卓言知道自己是被他给出卖了,但事情起因在自己,也没什么好推脱的,只得苦笑着说:“好,你和小悠先走吧,我再陪陪小圆。” 江念离笑着一颔首,随手从衣帽架上拿过纪悠的外套,就拉着她的手一起走了出去。 刚才在房间里,他突然来拉自己的手,纪悠没办法挣开,就只得任他拉着了。 走到电梯里,她马上就将手抽了回来。 江念离也没什么神情变化,直到两个人来到地下车库,坐上了江念离的车,他才轻揉了揉眉心,略带无奈地说:“小悠,你怎么能跟陌生人走?” 下电梯的时间里,纪悠已经考虑过了,她从公寓到程姬圆这里,前前后后也不到一个小时,她那个短信肯定是没发送给卓言。 那么卓言和江念离是怎么知道她被程姬圆请走的,还能这么快赶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的公寓被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汇报上去。 监视她的人不会是卓言,那就只有江念离了。 想到这里,纪悠冷笑了一声:“江先生对我还真是关注啊。” 只沉默了片刻,江念离居然坦承不讳:“对不起,小悠,我是安排了人守在你公寓门外,发现你有奇怪去向就告知我,但我这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为了她的安全?她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一个建筑师而已,需要被这么严密保护吗? 纪悠想发火,却无从发起,只能又冷笑了一下道:“我请江先生撤销这个无聊的安排好吗?您这么做,已经侵犯了我的隐私吧?” “你和卓言约会。”江念离轻咳了几声,才又接着说,“这是卓言告诉我的,我知道后,就让人守在你公寓楼下,注意看你是不是被不明人物强制请走了……没有其他的指令。” 纪悠看着他,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于是因为一个暗恋卓言,又没什么攻击能力的女孩子,就这样做了?” “程姬圆十七岁开始患上自闭症,说卓言是她的心理依靠也可以。”江念离只看了她一眼,继续说,“一般情况下,她并没有攻击能力,但有一次她将卓言的女友请到家里,又跟她发生了冲突,用花瓶砸破了那个女孩子的头。” 骤然听到这个,又想到程姬圆那种温柔娇羞的样子,纪悠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她……” 江念离轻叹了一下,揉着额角说:“她是有心理疾病的人,原本与家人一起生活会好一些,但这样一个大小姐会让程家蒙羞,所以程家就将她关在了这里,对外说大小姐在国外留学。” 得了这样的病,又被家人抛弃,程姬圆其实也挺可怜的。 江念离说着,放下手看着她,唇边的笑容温和依旧:“大概是因为太压抑了,所以她偶尔被激怒的时候,会做出些危险的举动,那次那个女孩子伤得就不轻。” 纪悠不再接话,她还对他安排人监视自己的事不能释怀,却也知道他多多少少有做出那种事情的理由。 她将目光转向车外,这才发现车子并没有开往自己公寓方向,而是向着江念离的别墅方向开去。 她可不记得她答应过江念离要去他家里的!纪悠气急之下,转头怒道:“你干什么!” 江念离还是很镇定的样子,还对她温柔地笑了一笑:“抱歉,要先回我那里一趟了。” 明明她家里更近一些好吧?这样都可以? 纪悠一直好脾气,但在江念离身边却总忍不住失态,她抬手用力捶了一下车门,就抱住胸气呼呼地不再说话。 剩下的路程也不远,江念离除了不时低咳两声,也没再说话。 到了别墅里,司机将车停在门前,纪悠看着江念离不紧不慢开门下车,气急了但还是得下车跟上去:“你不让司机送我走吗?” 看了看她,江念离居然还笑了下:“进来喝杯茶吧。” 茶有什么好喝的? 纪悠的性格并不像她表现出来得那么好,这点知道的人非常少,而江念离恰巧就是一个。 当年他们恋爱的时候,她私下里做过不少任性又蛮横的事情,每次都被江念离好脾气地包容了。 如果他们的关系还是像当年一样,纪悠早对他吼了,此刻却只能咬了咬牙齿,强忍下来,跟随他走进别墅。 还是和她上次来时一样的陈设,江念离进来后就在沙发上坐下,压着胸口低咳了一阵。 这下就算他不明说,纪悠也看出来他身体不是很舒服,再多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也过去坐在沙发上:“喝完茶我就可以走了,对吧?” 她一整个晚上,先是被莫名其妙的女人请到家里吃饭,又被江念离带回来喝茶,肚子空空的根本没有吃晚饭。 相比喝茶,现在任何一点吃的东西她都会更感兴趣。 对她笑了笑,江念离自己没有起身,而是隔着玻璃指了指对面的餐厅说:“我让人炖了点粥,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吃一碗。” 这句话真是比任何诱惑都管用,纪悠只挣扎了几秒钟,就站起来点头说:“好啊。” 见江念离不动,她也不大想跟他同桌用餐,就自己走了过去。 家政阿姨端给她的不仅有一碗芙蓉鸡肉粥,还有几只小笼包和一碟小菜,还笑着对她说:“不够了还有。” 纪悠连忙说:“够了,谢谢。” 上次在江念离这里她就见识到了,他的厨师做粤菜和面点很地道,这碗粥温度正适中,煮得香滑可口,小笼包味道也很好。 纪悠就着粥将那几只包子都吃完了,连她面前的一碟酱瓜都一扫而空。 她放下碗还不见江念离过来,抬头看了看客厅,看到他几乎没动,还靠坐在沙发上,似乎是在养神。 毕竟吃人家的嘴短,纪悠站起来整理下衣服,准备过去跟他告辞,如果他不派车送她,那她不介意打电话叫个出租车过来,反正她绝对不会久留就对了。 隔得远了有点看不清,走近了她才发现江念离眼睛是闭着的,脸色也似乎过于苍白。 因为灯光的照耀,她有一瞬间心里紧了一下,他的样子实在太过安静,她几乎担心自己会叫不醒他。 好在她刚走近,江念离就惊醒了,睁开眼睛抬手按着胸口咳了一声,勾起了唇角看她:“吃好了吗?” 纪悠顿了顿,还是回答说:“很好吃,谢谢。” 他深黑眼眸中目光更加柔和了一些:“这就好,再休息一下,还是马上就走?” 纪悠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江念离说他需要先回家一趟,以及留下来陪他喝茶的话大概都是托词,他是知道她没吃晚饭,特地带她过来吃饭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对她还是这么温柔,这种温柔充斥在所有的细节里,有时候不细心体会,甚至会察觉不到。 纪悠说不上来涌到胸中的感情是什么,她用力闭上眼睛,而后声音就恢复了开始时的生硬和疏离:“多谢款待,我就不打扰了,马上就走。” 她说完话,并没有得到回答,反而是垂在身侧的手被轻轻握住了。 江念离坐在沙发上,侧身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低着头笑了一下:“小悠,那句话,你考虑了没有?” 纪悠愣了一阵,才想起来他问的是什么。 是上一次她来到这里时,他说的那句:“你回来好吗?” 回来?她怎么回来? 他好像忘了,上一次是他决绝地转身离去,连一个解释都不给她。 他身边早没了她的位置,她还能回到哪里去? 纪悠慢慢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了回来,一点点离开他手中微凉的温度,她轻吸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他:“江先生,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目光从她手指上移开,江念离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下,他的笑容总是如此,透着太多温柔,于是反而看不透真意:“小悠,我知道我有很多不对,你既然可以给卓言一个机会,为什么不给我一个?” 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紧,纪悠用力说出口:“因为我不想给自己犯第二次错误的机会!” 江念离似乎震了一下,略顿了顿,最后还是微笑着:“小悠,当年我们在一起,不是一个错误。” “是的,但是你的离开让它变成了一个错误。”需要和他辩论的时候,纪悠从来不会示弱,现在也是如此,她绷紧着下颌,微扬了头,“江念离,当年你也许可以让我为你做各种事情,但现在,我绝对不会再留恋那些虚无的温暖。” “虚无吗?”江念离淡笑着重复,他神色还是那样淡然,眉头却无声地蹙了起来,按在胸口的那只手也紧紧揪住了衣服。 “你可以走,我也不会再让你做任何事情。”他揪着胸口衣物的手更加用力,身体低了下去,用头顶住沙发扶手。 纪悠下意识地动了动,可是又停了下来,还是站在那里冷冷地看他:“你的保证,我根本不信。” 江念离低笑了声,咳了咳,他的声音越发喑哑低弱下去:“这次你可以试着相信。” 纪悠看着他,突然冷笑起来:“江念离,你不要以为到了这个地步,我还会继续上你的当!” 眼前的人只微勾了勾唇角,身体就缓慢地顺着沙发扶手滑了下去。 此刻客厅里只有她和江念离两个人,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冲过去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连声唤:“念离!念离!” 江念离紧闭着双目脸色苍白,他的唇色像上次一样泛出淡淡的紫色,不住有咳声从唇间溢出来。 纪悠慌了神,只知道紧抱着他的身体,扬声喊人:“有谁在?念离不舒服了!” 听到声音的文叔和护士立刻从另一侧休息室赶了过来。 护士看到这种情况,熟练地从江念离上衣口袋中取出一个药盒,将里面的药喂到他口中,又用桌上的清水去喂。 可是江念离咳得太厉害,药片咽不下去,在他口中几乎快要滑出来。 那个护士看到了,就皱了眉准备用手去顺他的喉咙。 就算知道她手法专业,纪悠也无法忍受她粗暴的动作,拦住她说:“我来。” 她又将水杯递过去,让江念离喝了些水,再抚了抚他的脖子和前胸帮他顺气。 药片总算咽下去,纪悠身上也出了层薄汗,不过短短几分钟,对她来说却像过了很久。 她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但当江念离面色惨白地靠在她肩头,她还是觉得胸口胀痛得厉害,呼吸几乎就要滞住。 江念离唇上的淡紫色渐渐褪去,咳嗽却还是没停下来,仍旧蹙着眉一声接一声地低咳。 纪悠揽着他的腰,能感觉到从他身体上传来的一阵阵颤动,这么低声咳嗽,他都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一样。 突然感觉脸上凉凉的,她抬手抹了,才发觉那是泪水。 她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再抬起头时,就看到了江念离的眼睛。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双目,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如雪,却勾着唇向她微微笑了:“对不起……又麻烦到你。” 纪悠摇了摇头,她像是突然控制不住,又或者是需要找一个渠道发泄一下刚才受到的惊吓,她就这么抱着他低下头,将头埋在他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谁都没动,就这么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接着纪悠突然抽回手坐了起来。 她胡乱收拾了一下衣服,就快速地说:“既然没事了,那我先回家去了。” 她连他的脸都不敢再看,抓着外套冲出了客厅。文叔跟她一起出来,为她叫来了在外面待命的司机。 还是像上次一样,她在深夜里,从这栋房子里逃离,一路上黢黑的树影,像是会嘲笑一般,冲她咧开讽刺的大嘴。 和第一次从江念离的别墅回来时一样,纪悠几乎没有睡着。 临近凌晨的时候,她才睡了过去,结果还做了一个怪梦。梦中她在一大片荒原上走着,不知道目的地为何处,也不知道为何而来。 只有一个信念告诉她要走下去,然后她一直机械地跋涉着,终于在光明的尽头看到了一片果园。 那是片祥和美丽如同童话的乐园,鸟雀啼鸣,花果飘香。 她开心起来,打算就在这里留下,一个声音却突兀地响起。 即使在梦里,那个好听的声音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柔和地轻唤她:“小悠。” 接着乐园就消失了,黑色枯草和残垣代替了一切,她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呼唤着她的人,她看到他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然后就倒了下去,身体下开始不停地涌出鲜血。 那种鲜红的颜色,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等她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中,只看到满室黑暗,床头上电子闹钟正一闪一闪地发出微红的光线。 她感觉头痛欲裂,比睡着之前还要糟糕。后面自然也睡不着了,她索性就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开始思考这些事情。 比如江念离为何会去而复返,比如他为什么还是想要她回到他身边。 临近黎明的时候,她想通了一件事,下定了一个决心:如果江念离肯对她解释当年的事情,然后给她一个她可以接受的理由,那么她会试着继续跟他在一起。 然后她突然一阵绝望:原来她还是忘不了他,当他再次出现,给了她一点点希望,她就义无反顾地想要回到他身边。 这样如果他不是真的爱她,只是又一次兴致突发,那么她就完了。 第二天一早,知道这样的状态根本不能工作,她打电话向设计院请了假。 挂断打给主管的电话,她拨了那个只看过一次就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江念离的声音还是温和低沉的,他顿了一下说:“小悠。” 她沉淀了一下情绪,才说:“江念离,我不想在无休止的猜测和反复中浪费时间和感情,我承认我对你还有感觉,但这还不足以让我再次跟你在一起,我的自尊不允许。” 江念离沉默了片刻:“小悠,你是想让我解释当年的事情吗?” 这就是江念离,时隔八年,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他依然能够准确地猜中她的心思,甚至不用她自己开口。 咬紧了唇不回答,纪悠在等待他主动。 “小悠。”江念离的声音里不再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而是充满温柔和郑重,“抱歉我拿不出你想要的那种解释……但我可以保证,我一直爱着你,从来都是如此。” 纪悠闭上了眼,一夜未睡,她的眼睛有些承受不了明亮日光。 他们都不再说话,话筒里一片安静。 纪悠知道,江念离在等,等她作出决定——而她在掂量,掂量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好。”打破寂静的是纪悠的声音,而后她笑了一下,“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那是她从一段视频里看来的,单纯的大学生去参加电视真人秀,想要见一见他在网络中认识的长发美女。 他觉得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爱人,非她莫属。 但是另一个主角被请出来了,很可惜,他不是个美女,只是一个有异装癖的男人。 面对摄像机和兴奋的观众,还有等待他回答的梦中情人,那个单纯的大男生说了句:“I’ll try anything once.” 字幕把这句话翻译为“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汉语的简洁和含义深远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纪悠很爱这句话。 是啊,人生苦短,她不想再错过——即使可能会遍体鳞伤。 不等江念离再说话,纪悠挂掉了电话。 躺在床上补觉,纪悠还是会时不时醒来,这样一直睡到下午,还是昏沉无比。 正在床上发呆,她听到自己房间的门铃被按响。她起身去打开门,看到外面站着含笑的江念离。 他的脸色仍旧有些苍白,但他的精神却很好,看到她就笑着开口:“小悠,你在休息?” 纪悠点点头,开门让他进来,就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温水。 江念离坐在客厅沙发上,捧着手里的马克杯,抬头看着纪悠微笑:“小悠,我没想到你能答应。” 纪悠勉强笑了下。“你怎么会没想到?你不是一切尽在掌握中吗?” “小悠。”江念离唇边带笑,“关系到你的事情,我从来都患得患失。” 纪悠叹了口气:“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喜欢讲肉麻话的?” 当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江念离的性格不能说是闷,但也相差不远,平时少言寡语,让他说句喜欢,都要纪悠费好大劲儿,还得连哄带骗。现在倒好,无论多么矫情的话,张口就来。 笑了笑,江念离说:“我只是怕现在不讲,就再没有讲的机会。” 他的话总是带着些欲言又止的味道,纪悠看了他一眼,不再去追究,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扯了块纸巾替他擦拭额上的薄汗:“你身体很糟糕?” 摇了摇头,江念离笑道:“还好,刚输完液,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还迫不及待地跑到她家里来? 摸了摸他的手,还是觉得太冰凉,纪悠站起来说:“在我这里躺一躺休息一下吧,晚上想吃什么?” 江念离笑得更温和,一双深瞳也更加明亮:“小悠,你要做东西给我吃?” 纪悠斜睨了他一眼:“怎么?看不上我的手艺?” “没有……”连忙摇头,江念离笑看着她,“是受宠若惊。” 纪悠笑:“这还差不多。” 笑闹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轻松起来。 纪悠的房子是套两居室,她一人独居,所以一间做了卧室,剩下一间就做了书房。 家里只有一张床,纪悠将江念离带到自己的卧室,整理好被褥让他躺下休息。 在床上躺好,江念离笑着说:“小悠,我真的没想到今天就能得到答案,谢谢你。” 纪悠不理他,给他拉好被子,俯身在他额上吻了吻,道:“好好睡一觉。” 她没告诉他,如果说他在过去的八年中曾经思念过她的话,那么她绝对不输给他。 八年来她早就把这样的场景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遍,他倦然而眠,她则坐在他身边,在他额头印下一吻。 只是八年过去,她从来都是这样一遍遍地去想,从来都无法触及。 第4章 继续的谎言 江念离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门外漏进来一点白色灯光,隐约有哼唱的声音传过来。 慢慢起身,江念离打开房门走出去。 在客厅里就可以看到厨房里纪悠的身影,隔着一层玻璃门,显得有些朦胧。 纪悠一边轻盈地走动,一边哼唱着不知名的欢快调子,她此刻的样子,有些像童话故事里的精灵。 江念离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又过了许久,才轻勾了唇角,和他平时会有的那种温柔的微笑不同,这个笑容很淡也很浅,几乎稍纵即逝。 他缓步走过去,推开门,笑着问:“做什么?” “炖点鸡汤给你喝,快好了。”头也不抬地回答,纪悠转身看到他,笑起来,“睡得怎么样?” “很好。”江念离笑笑回答,的确是好,这一觉罕见的无梦,意外香甜。 纪悠还在忙碌着,把炖鸡汤的砂锅打开,用小碗盛了一点尝味道,沉吟了一下:“还不错,淡淡的,正好给你喝。”说完冲他笑,“可以出锅了。” 现在不少人做菜讲效率,像炖汤这种,一般都用高压锅来弄,方便又快捷,她却用了费时的砂锅,每滴汤都是慢火熬成,怪不得直到他睡醒,汤才刚出锅。 江念离没再说话,而是走过去,自背后搂住她。 以他们的身高差距,他的下颌正好可以放在她肩上,于是他就安静地抱着她,隔了很久才低声说:“多熬一会儿也没什么。” 纪悠被他困着行动不便,转头准备揶揄一下他,却在回头的瞬间,双唇就被他堵住。 这是一次深吻,江念离有足够的耐心在她的唇上一点点流连描绘,再将她贝齿慢慢撬开。 这之后他就丧失了主动权,纪悠激烈地回吻了他。 她要急切得多,甚至是不顾一切地啃噬他的唇瓣,用舌尖来丈量他口中每一寸领地,贪婪地攫取独属于他的味道。 直吻到两人都差点窒息,纪悠才放开了他。 在刚才的激吻中,她早就转过了身,此刻和他相拥着,她把头紧贴在他胸膛上。 江念离用手臂捞住她的腰,防止她靠上厨房操作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还是低头用面颊贴着她的头发:“小悠,我还是没有真实感。” 纪悠身体轻颤了一下,然后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将头深深埋入他怀中。 她也没有真实感,即使现在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味道,还觉得像在做一场未醒的梦。 一切来得太快,好像是什么闸门被打开了,于是那些从八年前开始积累起来的东西,就全部倾泻而出,倾覆了所有。 两个人都长久地沉默着,还是纪悠先抬起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汤再不出锅,要干了。” 江念离笑着放开她。 她把炖汤的砂锅移到餐桌上,又摆上已经做好的几道菜。 江念离坐下来拿起竹筷,笑了:“小悠,没想到你手艺挺好的。” 纪悠轻哼了声:“我手艺本来就不错。” 当年两个人约会都是躲躲藏藏的,纪悠自然也没机会向江念离展示自己的厨艺。 伸出左手,江念离隔着饭桌握住了她的手,纯黑瞳仁里满是柔光:“小悠,我很高兴。” 他的目光太温柔,纪悠反倒不好意思了,抽出手来,盛了一碗汤递给他:“你手还是凉的,喝点暖一暖。” 笑着接了过来,江念离低头慢慢喝汤。纪悠怕他胃口不好,所以这碗清汤撇去了所有的油星,清澈又滑润,没有一点腥臊。 直到一碗汤见底,江念离才将汤匙放下,笑了笑:“很好喝,小悠。” 纪悠明显松了口气,也笑了:“让你说声好喝不容易啊。” 江念离还是笑:“我没有那么挑剔吧?” 他还真的从不挑食,纪悠天生一副好胃口,生冷不忌,荤腥盖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无论纪悠吃多么怪的东西,他全都好脾气地奉陪,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记得有一次,纪悠偏要去挑战什么炸蝎子,站在大排档面前挽着袖子一口气要了十串,江念离去交了钱,回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没事,小悠,你吃不下的话,我可以帮你吃。” 那时候旁边已经聚了几个食客,兴致勃勃地准备看这个外表文静的小姑娘怎么吃掉十串蝎子。 纪悠眼看着蝎子串在烤架上吱吱作响,形状狰狞,气味也有点诡异,神色渐渐动摇起来,却还是强撑着装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 那天的结果……当然是纪悠在四周叫好声中,面不改色地把十串蝎子全都咀嚼吞了。 只不过一离开那个大排档,她立刻就拉着江念离飞奔到街边的饮品店,要了一大杯薄荷水喝了好几口,才缓过来点,吐着舌头连连摇头:“我再也不想吃那种东西了,口感太诡异了……” 江念离揽着她的肩膀,替她拍背,有点忍俊不禁:“你逞什么强?分给我几串也没人笑话你的。” 纪悠还在大口喝薄荷水,好像很奇怪他会这么说:“那么奇怪的东西,我怎么舍得让你吃?” 江念离笑起来,捏了捏她红红的鼻尖:“这时候你倒知道那是奇怪的东西了。” 纪悠哼了声,用含着水光的眼睛斜睨他:“你都不夸夸我,我可是为了你,才这么舍身忘我!” 是啊,她那时候就已经会为了江念离变得无所不能,勇敢到仿佛可以战胜一切。 一顿饭下来,气氛轻松。吃完饭,纪悠泡上红茶,两个人到客厅里坐下。 江念离持起茶杯啜饮,姿势闲雅。 纪悠在一旁看着,歪歪头问:“你……不是今晚打算留在这里吧?” 她只不过是看他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突发奇想问了一句,没想到江念离还真笑了笑:“你要赶我走?” “也不是没那种想法……”纪悠随口笑答,却在触到他的眼睛后就停了下来。 那双深黑眼眸中满是笑意,这么安静看着她的样子,实在太过美好。 纪悠装作无奈的样子轻叹口气,笑笑说:“说实在的……不舍得。” 笑了下,江念离把茶杯放下,对她伸出手:“小悠。” 将手放在他手心里,纪悠被他引到身前。 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他捧住她的脸,在她额上轻吻了下,笑说:“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留下来。” 纪悠低下头,抱住他的脖颈,深深吻他。 只要看到他,她总有一种错觉,好像时光已经被他们浪费了很多,所以无论是什么决定,都要尽早去下。 要不然,就会来不及。 放开他之后,她抬起头:“我给你准备洗漱用品。” 都是成年人,那些事情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当看到她为自己拿了新牙刷和毛巾,江念离就勾起唇笑了,眼中有隐约的光芒闪烁。 看到他这样的神情,纪悠的脸忍不住有些发烫,明明是他提出要留下来,为什么却弄得好像是她在主动一样? 微瞪了他一眼,纪悠将东西放到他手上:“你的睡衣和替换内衣怎么办?” “可以让私人助理帮我送来。”江念离微笑着,还没好心地加上了一句,“抱歉,我没有作万全的准备。” 说得好像是她急不可待了一样! 纪悠瞪了他一下,憋了一会儿,说:“你的私人助理是男人还是女人?” 江念离立刻笑着回答:“男人。”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以后别让他帮你做这种事情!”纪悠满心不悦,像准备睡衣这样私密的事情,怎么能交给助理去做! 女助理当然是绝对不行的,男助理也不保险!像卓言那样的人,都能被一个男人表白,谁能保证没人觊觎江念离! 好像是猜到了她动的是什么心思,江念离笑起来,这时候才说:“我的私人助理是一位从小照顾我的叔叔。” 纪悠的脸红了起来,为虚张声势,她装作淡漠地轻“哼”了声,才把自己锁进了浴室。 女人洗漱清理的步骤总是繁琐,等她好了后从浴室里出来,江念离的衣物已经送到了。 他支着下颌坐在沙发上看她,唇边还是带笑:“好了吗?” 纪悠从来不否认江念离相貌很俊美,像现在他就这样随意靠在那里,带了几分慵懒轻挑着眉梢的样子,就拥有了致命的吸引力。 她轻应了声,分不清是被蒸汽熏红了脸,还是看到他之后才双颊发热,指了指身后浴室,不自觉又说了句富含挑逗意义的话:“你可以用我的洗发露和浴液。” 江念离深黑的双眸迅速闪烁了一下,一瞬间那深不见底的瞳仁像是更黑了,他笑着道:“好,谢谢。” 而纪悠……她早已被接连的失误摧毁了所有正常思考能力,急忙逃回了卧室,用被子蒙住发烫的脸。 纪悠蒙在被子里的脸渐渐冷却了下来,就开始露出眼睛偷偷打量。 她想盯着卧室门口,等他进来,却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看一会儿,就掩饰性地将眼睛转开一下。 结果等她又一次将目光转过来,就看到了闲闲站在门口的江念离。 他换上了浅蓝色睡袍,清爽的短发散下来一些,遮住了额头,目光含笑。 不知道为什么,纪悠满心的害怕和焦虑就像是不见了踪影,脸颊却再次飞速地红了起来,她低着头说:“好了?” “嗯。”轻应了声,江念离也不再说话,缓步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抬手轻抚她的下颌。 他手指仍是微凉,被他触碰过的肌肤像是争先恐后地战栗起来,直达心底。 纪悠想去推他,但他带着清凉气息的薄唇却早已落在她的颈中,贴着她发烫的肌肤,留下一个柔软的吻。 深吸了口气,纪悠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身体,声音发抖:“念离……我们真的能在一起吗?” 她还是惶恐,当年那个突如其来的分离,还有如今他隐晦不明的态度……这一切,都不是正常爱情该有的。 停顿下来,拥紧她的身体,江念离犹如说下什么誓言般,那一字一句,温柔得惊心动魄:“可以的,小悠,我不会再离开你。” 没有再说话,纪悠抱着他的头,颤抖着吻他的唇,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闭上眼睛,嗅着那淡淡的草木清华,任自己沉醉在他怀中。 这是纪悠的第一次,除了不断吻他,她不知道该做什么。 而江念离则无比温和,他的吻和抚摸,带着显而易见的忍耐,却始终没有失去控制。 他进入她的那一刻,低头轻吻去她眼角渗出的泪水。 清晨从男人怀里醒来,是纪悠没有过的经历。 当她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那个睡颜,不知为何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曾经她以为,这样的情景只会在她梦里,或者最不契合实际的狂想中出现,但现实居然如此圆满……也许有八年的等待,但那个人始终是他。 支起身体,俯身轻吻他的眼角,纪悠退开看着他。 浓黑的长睫轻闪了几下,他睁开眼睛看着她,薄唇微微翘起:“小悠……” 她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早。” 他并没有起身,而是抬手放在她肩膀上,声音带点初醒的沙哑:“几点钟?再睡一会儿?” “快八点了,大少爷,我还要上班!”纪悠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想要赖床。 但她竟然一点都不想破坏这样的气氛,她总算知道古时候那些昏君是怎么来的了,此情此景,真是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冲动。 可惜再想享受这种安逸,她也实在没有连续请两天假的胆量,最后还是咬牙先爬了起来,洗漱好后,便去厨房准备早餐。 早饭是昨晚早就熬好的白粥,早上只要加热一下,再配上一碟肉松,煎上两个鸡蛋,就全部搞定了。 等她把做好的东西端上餐桌,江念离总算肯屈尊下床来到客厅了。 他已经换下了家居服,看样子也像洗漱过了,却还是有些懒洋洋的样子,双瞳中也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神色带些漠然。 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连头都没抬,他屈指掩着唇轻咳了两声:“我不喜欢煎蛋,换成煮的。” 这口气,明显是把她当管家或者厨师了吧?纪悠忍住笑,说:“好。” 而后又进厨房去,点火煮了颗白水蛋,还顺带帮他冷却了剥好切成两半,才端了过去。 这次江念离总算满意了,姿态优雅地喝粥吃东西。 直到将手中的碗放下,他抬起头看到餐桌对面托着头,兴致盎然地盯着他的纪悠,目光闪了闪,先是露出困惑的神情,接着才突然清明:“小悠?” 纪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大少爷,刚醒?” “我……”面容上带了少见的尴尬,江念离掩饰地笑笑,“谢谢你,小悠,粥很好吃。” “刚才还有人嫌弃我做的煎蛋……”纪悠已经笑到快要不行了。 看起来永远那么完美无瑕,干什么都滴水不漏的人,早上却不但赖床,而且要迷糊到早餐结束! “抱歉。”脸颊浮着可疑的红晕,江念离轻咳了一声,“我也很喜欢煎蛋,我这就把我那份吃完。” “没事,你那份归我了。”忙拦住他,纪悠还是偷笑,“是我没有考虑到,不能给你吃油腻的东西。” 看了这么久笑话,纪悠的时间可不充裕了,她飞快扫完属于自己的那份早餐,然后又手脚飞快地收拾好家里,换好衣服,就到了必须要出门的钟点。 看她忙着,江念离坐在旁边还是有些尴尬,等纪悠收拾好准备出门,他便站起来送她到门口,笑了笑,说:“小悠,我要在家里等你吗?” “备用钥匙在鞋柜里,你可以自便,只要记得联系我。”纪悠说着,抱住他吻了吻他的薄唇,还顺手摸了下他的脸颊,“我突然觉得你很有被包养的潜质啊,江大美人。” 说完也不管江念离变得更加僵硬的表情,笑着关门逃走。 到了设计院,纪悠脸上那抹笑容还是没有褪去。 连平日里只顾着埋首工作的同事,都觉察出了她的好心情,疑惑地问:“小纪怎么了?这么开心?” 纪悠连忙收起翘得过于明显的唇角,装作没事的样子:“昨天买彩票中了一千块。” 她平时从来不开玩笑,这么说居然没引起怀疑,那个同事甚至接着恭喜道:“不错嘛。” “谢谢。”纪悠一本正经地礼貌回答,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图纸上。 她今天并不轻松,昨天请了一天假不说,前天晚上也积了些东西没做,为了把进度赶出来,整个上午她都处在精力高度集中的状态。 下午上班,她再次被费院长叫到了办公室。 这次没有别人在场,费院长就笑了笑,直截了当对她说:“小纪,这几天你手上的工作也交接得差不多了,你明天就到纬业建筑的设计部报到吧。” “这次你参与的‘一城四季’项目,时间跨度比较长,工作量也比较大,所以在和对方的负责人协商了之后,设计院决定安排你以借调的形式参与。当然项目结束后,如果你想回设计院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 微笑着说完,费院长还开了句玩笑:“别愁眉不展了,参加这种项目可是所有年轻设计师梦寐以求的机会,不过是换个环境工作而已,建筑设计师要有在任何地方都能画图纸的能力。” 纪悠点了点头,笑笑:“谢谢院长,我只是觉得比较突然。” 费院长倒是很理解她:“我知道你们都不愿被借调出去。我们这里毕竟人际关系比较单纯,也适合潜心做事,不像外面的公司,人员复杂不说,人心也浮躁。” 这的确是纪悠最大的顾虑,毕业前夕,她也不是没有拿到大公司的offer,但最后却选择了薪酬待遇都不算最好的科建设计院,就是因为她想待在一个能让自己潜心画图的地方。 和她有着同样选择的同事,基本上也都是这么一批人,所以他们之间很少有专业之外的交流,相处的模式也简单直接,进来一年多,纪悠一直很享受这种氛围。 费院长说着,把话头转了:“但是年轻人出去多经历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他没继续往下说,但纪悠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什么:虽然出去后有很多需要适应的地方,但这个机会真的很珍贵,她应该抓住。 她笑了笑:“好的,我听从设计院的安排,谢谢院长您的照顾。” 费院长一笑:“不必客气。”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她就开始交接手头的工作了。她早有心理准备,该完成的工作大部分都已经完成了,所以交接起来也并不麻烦。 到下午下班之前,她已经办得差不多。 提着并不多的私人物品,她从设计院里出来,就看到静静停在门口的那辆宾利。 她刚走过去,后座车窗就放了下来,露出江念离带笑的面容:“准备好了?” 费院长说调走她这个决定是设计院和对方公司商议过的,她就猜到这个意思,多半就是江念离的了。 身为借调方的高层之一,早上送她出门时,他大概就知道这应该是她最后一天去设计院上班,却也没有透露丝毫讯息给她。 站在设计院门口太惹眼,于是纪悠就打开车门,俯身上车,叹了口气:“江大美人,我以后是你的人了,你开心了?” 勾起了唇,江念离心情很好的样子:“也不算是我的人吧?我只是纬业建筑一个董事而已。” “是有提名设计师,并且安排人员进核心项目的权力的董事。”事已至此,纪悠只能从口头上讨回点便宜,笑看着他,“可惜董事不用天天去上班,不然我就可以在工作场合看到江大美人了。” “你想看到我?”江念离笑起来,眉梢微弯,“那我可以考虑去担任个职位。” 纪悠也开起了玩笑:“别,不都说真正的有钱人是不用工作的吗?我可不敢让你去上班,累到你我可就心疼了。” 她说着,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肩上:“谢谢你,念离,能参与‘一城四季’这个项目,我很高兴。” 上次被通知的时候,她还没有跟他和好,两个人针锋相对,接到这个工作的兴奋被冲淡了不少。接下来的时间,她一边被卓言分去了精力,一边又陷入要不要和他重归于好的矛盾中,直至此时,才开始真切地感到喜悦。 江念离搂住她的肩膀,也笑着:“小悠,你高兴就好。” 她合上眼睛,靠在他肩头,享受这片刻的安谧,她眉目添上了淡淡的神采,轻声低语:“念离,比起参与这个项目,还有件事,是让我更加高兴的。” 他没有接话,纪悠就将他抱得更紧,用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道:“你知道是什么。” 淡淡应了下,江念离低下头,轻吻她额头,动作是一贯的温柔小心,如同在触碰易碎的珍品。 进入纬业建筑第一天,纪悠被带到为“一城四季”专门成立的重大工程部。 他们的主管是个精干的女副总,名叫付薇,见面后上下打量她,很直接地说:“纪设计师是吧?罗总对我介绍过你了。” 纬业建筑的总裁叫罗昊辰,是个年轻海归,接手这家公司不过两年,就因为能力突出,思路开阔,备受业界好评。 这话里听着仿佛有点火药味,纪悠笑着点头,只当没注意到:“付总,您好。” 付薇没再说什么,让人带她去熟悉环境。 重大工程部占据大楼的一层,纪悠被安排进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并配了专有助理。 刚到项目组,有个熟悉期,所以她也没太多事情,不外乎看看资料,再了解下目前的进度。 不是很忙,纪悠原本想趁中午休息的时候给江念离打个电话,没想到还没到休息时间,江念离就主动打了过来,还是一贯轻柔的声音,带着笑意:“小悠,今天还适应吗?” 听到他的声音,纪悠就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嗯,还好,你上午休息得还好吗?” 昨晚他还是留在她家里,还让人送了更多生活用品过来,看起来不像是住上一两天就打算走的。虽然看起来好像同居,但对此纪悠也没反对。 江念离笑了笑:“挺好,我中午过去和你一起吃午饭?” 纪悠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笑着回道:“好啊。” 两个人约了在楼下见面,时间一到,纪悠就走下楼去。 江念离的车早就停在了楼下,纪悠径直走过去,打开车门上车,笑着问:“要吃什么?” 看到她笑,江念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发柔和:“我可以随意吗?” 纪悠笑起来:“那是当然,只要合你胃口就好。” 纪悠吃东西从来都不挑,更何况她知道江念离心脏不好,很多东西不能吃,所以在这方面要格外小心。 江念离也不再推辞,笑着让司机开车。 他选的这个地点离纬业大厦并不远,纪悠本以为是两个人就餐,到了包厢之后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付薇,另一个是眉目英挺的年轻男人,穿着随意,却透露出一种压迫感,纪悠看情况也猜到他就是罗昊辰了。 他们进去后,罗昊辰和付薇就站起来,江念离就笑着帮她引荐:“小悠,这位是罗总,付总你上午应该已经见过了。” 纪悠和他们依次握手,客气了几句。 罗昊辰坐下后就笑着说:“小纪就是让念离念念不忘的那个女建筑师?我们这些人没少受他荼毒!” 江念离怕纪悠不明白,笑笑解释:“昊辰是我在国外时的同窗兼好友。” “同窗是,好友不敢当。”罗昊辰笑,“江公子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等俗人不敢高攀啊。” 话虽这么说,能当面跟江念离开玩笑,证明他们交情不一般。 果然江念离听后没接话,而是掩唇轻咳了几声,罗昊辰立刻就放下其他话题,关心地问:“感冒好点了吗?谁让你来来去去折腾的?” “念离在输液,是因为感冒了?”纪悠这才知道,这几天他总是低咳,也不是很有精神,还有这个原因。 “本来就刚从瑞士飞到加州,前几天又非要回国,赶上天气不好,两趟折腾下来,回来就感冒了。”罗昊辰笑了笑,“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位大少爷这么心急。” 看了看江念离,纪悠没有说话。 她也许该感动,但她却不知道江念离专程回来,是因为要见她,还是另有其他的事情。 如果不仅仅是为了见她,那么这恐怕跟她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如果是为了见她,那么之前八年音讯全无又是什么原因?不可能等了八年都不着急,到了这几天,突然想见她了吧?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她还是把手伸出去,握住了江念离的手,笑着说:“下次别这么不顾身体,你病了我会难过。” 罗昊辰在旁趁机打趣,连声说太肉麻。 付薇在一旁,始终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纪悠感觉到她身上始终有些不耐烦和厌恶的情绪,只不过被勉强控制住了。 吃过饭,纪悠下午继续上班,江念离则要回家输液,他们就在纬业大厦下道别。 上楼的时候,纪悠遇到了刚从地下停车场上来的付薇,笑笑跟她打招呼:“付总。” 淡应了一声,付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这下纪悠总算确定她的确是对自己有敌意,也只好笑了下,不再说话。 回到办公室,纪悠这半天的工作依旧跟上午没什么差别,乏善可陈。临近下班的时候,她的助理来了一趟,交给她一些资料,转身就出去了。 纪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她总觉得纬业建筑的人对她不是很欢迎,比如付薇,比如她这个助理,她记得是姓岳,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看起来也比较活泼,跟别的同事都有说有笑的样子。 按理来说,纪悠跟她算是同龄人,她应该会没事来闲聊几句,互相熟悉一下的。但一整天下来,这个小岳却只跟她打了两次照面,一次是付薇介绍的时候,一次就是刚才,而且刚才的表情也不是很好,虽然在笑,却带着点僵硬。 难道这个公司的人这么不喜欢空降兵?可是……企业人员流动不是比设计院要更加频繁吗? 暂时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纪悠也只好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回家。 恰好这时,江念离的电话来了,话筒那边的声音带着些淡淡笑意:“小悠,我去接你?” 纪悠顿时把那点不快都丢到了脑后,只要听到他柔和的声音,好像连身体都能温暖起来,于是就笑道:“好啊。” 临近下班才给她打电话,但她一下楼,就看到江念离的车停在不远处。纪悠会心一笑,果然他是在给她打电话之前就赶到附近了。 纪悠上车后就对他笑着说:“一天来两次,你都不嫌烦吗?” 看着她微笑,江念离的眼眸中笑意盈盈:“会吗?” 纪悠有心开玩笑,继续说:“你都不会说句太想我了之类的话?” 江念离的唇角挑得更高了些,还是那样微笑:“是想。” 他现在倒是有点像当年的那个少年了,不管纪悠说什么,都只是淡淡应着,不过目光却一直温柔得像水一样,满目的柔光几乎要流溢出来。 前面还有司机,所以纪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这种时候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吻他的唇角,而是吸了口气,轻叹着笑言:“你这个样子要是放在古代,绝对是祸国殃民的蓝颜祸水。” 江念离总算是笑出来了:“你从哪里学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词?原来明明都没有。” 纪悠总不能说是自己读大学的时候,因为课余生活太单调,狠狠看了两年的网络小说,那里各种层出不穷的新词汇也被她学了个全吧。 轻挑了眉梢没打算解释,纪悠作势去勾他的下巴:“来,江大美人,给姑娘笑一个吧。” 她得到的,自然是一记无奈的目光和一抹纵容的微笑。 司机还是将他们送到了纪悠的公寓楼下。 下车的时候纪悠笑着戏言:“怎么?江大美人真的要跟着我,甘愿被我包养吗?” 前两次被这么说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到第三次,江念离已经很镇定了,笑笑:“不欢迎?” 纪悠哪里会说不欢迎,笑着拉住他的手:“受宠若惊。” 两个人一起上楼,纪悠把他安置在客厅里休息,就忙着去做晚饭。 她的房子说起来也是父母送的,不然在B市这种房价高得离谱的地方,就算建筑师称得上高薪阶层,以她毕业两年的收入也是买不起的。 时间不够,她做菜也尽量简便,都弄好了,她去客厅叫江念离,看到他正蹙着眉靠在沙发上,双目也紧闭着,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纪悠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握住他的手,小心呼唤:“念离?你不舒服?” 江念离睁开眼睛轻咳了几声,冲她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他脸色还是苍白,胸口的起伏也有些大。 罗昊辰说他是感冒了,但普通的感冒,他就输了这么多天液,并且还会时不时心悸咳嗽,他现在身体究竟差到什么地步了? 纪悠没有详细问过,却突然觉得心酸,她抬起手放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低声说:“念离,这几年为什么不让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江念离似乎是愣了一下,才握住她的手,笑了笑:“我也希望,小悠,如果事事都能如愿,该有多好。” 他回答得不可谓不好,既绕开了当年的事情,又说得真诚,丝毫不见纰漏。 可是纪悠却觉得方才的气氛不知为何散去了,她忍不住暗暗苦笑,明知道当年的事情是禁忌,她为什么还要去提?沉浸在他现在的温柔里不就好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来,显得自己斤斤计较。 侧头在他脸颊上吻了下,纪悠笑:“这样就很好了。可以吃饭了,你有胃口吗?” 江念离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小悠,这次你要相信我。” 纪悠应了声,笑着:“我相信啊,我不相信怎么会包养你?” 第二天早上,纪悠把白水蛋换成了蛋羹。 白底青花的瓷盖碗,整了一盅香滑蛋羹,等江念离洗漱好来吃的时候,温度正好不冷不热,很适口。 因为昨天醒后在她面前迷糊了一阵,今天江念离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虽然脸色有点苍白,眼底却清明了,此时正笑看着纪悠:“谢谢你,小悠。” 没看到半睡半醒的美人,纪悠居然有点失望,又忍不住担心他:“不舒服吗? 脸色怎么比昨天还差?” 江念离笑着摇摇头,握住她的手:“血压低,过会儿就好。” 抚开他额上的碎发,纪悠侧头吻了吻他的面颊。 江念离脸上带着点笑,唇角微勾:“小悠,我发现你比以前更主动了。” 刚和江念离恋爱的时候,纪悠还真矜持过一段时间,本来就是陷入初恋的十几岁小女孩,害羞是很正常的。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半年,他们之间更主动一些的那个就变成了她,只要旁边没有人,她就爱搂住他的腰,趁他不注意,踮起脚去吻他的脸颊。 每当这时,江念离就会淡笑着,逗她说人不可貌相——当然这是指她在别人面前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淑女形象。 现在他又开始逗她,纪悠就微红了脸嘴硬:“谁主动了?明明每次都是你先跑过来!” 好在江念离总是见好就收,笑笑不再乘胜追击。 早饭过后纪悠照例是去上班,而江念离则去处理一些他那边的事务。 接下来好几天,他们两个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纪悠就发现江念离虽然没有具体职务,但他平时并不是闲着,他会接不知是哪里的人物打来的电话,有时候还会说英文和法文。 她去上班的时候,他一般都回到那栋大宅子里,除了输液和接受护理,还会见一些人。 纪悠对此没太多过问,就像当年那样,她只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对于之外那些东西,只要对方不说,她就没有多大兴趣。 转眼间她到纬业建筑也有一阵了,付薇终于给她参加方案决策讨论会的机会。 别的设计师都比她先到设计组,资历也略长一些,开会发言,并没有给她插嘴的余地。 这次讨论的是“一城四季”园区中的一个艺术品陈列馆,这个场馆背山临水,四周又植以竹林,现在占上风的思路是建一个具有中国特色,同时又有现代感的建筑,体现古典美,同时又符合国际审美品味。 直到会议接近尾声,付薇才抬头看了下纪悠:“纪设计师没什么要说的吗?” 从开会开始,纪悠就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这时听到付薇说话,抬起头略顿了下,扫了眼在场那些注意力明显不在自己身上的资深设计师们,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没人觉得这种中西合璧的设计已经烂俗了吗?” 在工作上,她从来都不是能够迎合别人的人,既然说了,就要说到底:“想标榜中国特色,又想照顾国际审美,这个想法看起来创新,其实是最省力气的办法,总之把所有元素都堆上就可以了。但要想国际化,就难免会把设计中体现古典建筑韵味的东西冲淡,想体现的元素太多,就很容易弄成毫无特色的大拼盘。” 听到这里,付薇冷笑了下:“纪设计师看起来很有自己的想法,不如给我们具体讲一下?我想看看纪设计师的建议是不是很高明。” 刚才还在闲聊或者走神的同事,现在都目光灼灼地聚焦在纪悠身上了。 她索性站起来走到会议室中央,拿起笔在提示板上勾勒出那块园地的大致地形,而后说:“大家看这块用地,虽然有山有水,但山和水的线条都过于简单。如果考虑借鉴南方私家园林的造景,就完全没有景可借,无法体现苏州园林的设计精髓。另外这里占地面积又不大,也营造不出北方皇家园林的气魄,所以我建议不要用中式古典风格。这块地方在我看来,反倒很有些日本枯山水的意思,简单却不枯燥,带着几分禅意。但日本人造园风格又太过呆板晦涩,不如我们这样来一下……”她说着,在山水交汇之处勾出一道斜飞而出的曲线,接着又添上几笔,画出一个建筑轮廓。 那是个椭圆的雏形,半掩在竹林之中,又半凌空在水面之上,犹如一只贴着水面昂首扬翅的飞鸟,顿时将平淡的山水点缀出了别样风采。 “这个建筑,我建议做成白色。”纪悠接着解释,“按着园区思路,这个陈列馆是要放置青年艺术家的作品吧?这样的话,我认为有活力、设计感强的设计要更加合适。” 说完,她放下笔退开:“当然这只是我一些初步不成熟的看法,说出来跟各位一起讨论下,还希望各位多指正。” 现场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个年长的男设计师托着下巴,像是想了很久,斟酌着说:“我觉得……倒是可以考虑下。” 纪悠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有其他两个设计师附和了,说这个方案也不是没亮点,就是有点稚嫩,可以考虑完善下。 接下来又讨论了一阵,几个设计师都就这个方案,轮流补充了下自己的看法,有赞成也有不大同意,倒也没人太反对。 纪悠本来就是设计师中最后一个发言的,等大家讨论完了,付薇就宣布散会,首先走了出去。 纪悠收拾了下东西,等其他的设计师走得差不多了,才从会议室出来。 等她到办公室门口,惊讶地发现付薇正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她。付薇刚才先走,纪悠以为她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没想到她却等在这里。 “付总,您找我有事?”脸上带着微笑,纪悠礼貌地问。 付薇扫了她一眼,打开办公室的门,当先走进去,等纪悠也进来并关上门后,她冷笑了下道:“纪设计师,你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把第三者做得最坦然的。” 第5章 失信的话语 强迫自己镇定,纪悠几乎下意识地说:“付总,您说的话我不太明白。” 挑起嘴角,付薇冷冷地笑了下:“不出我所料啊,你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 纪悠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付薇还是冷笑:“那我就来提醒你一下,或许你不知道,但全纬业建筑的人都清楚,江董有未婚妻,而且是另一位大股东的女儿,这下你知道了?” 像付薇这样能力卓越又性格强势的女人,的确会这样对待她认为的那种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干脆利落,不留情面。 “我不管你们的私生活怎么样,但我请你在公开场合和江董保持距离,请给你的新团队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要让他们一开始就质疑你的能力。”冷淡地说完,付薇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连一秒钟都没多留。 纪悠还是没有动,她还在消化刚才付薇说的话。 江念离原来有未婚妻了,那个未婚妻是一个和他家世相当的女子,这件事情不是秘密,是整个企业,或许连外界的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实。 她突然想起了那晚和江念离初见时卓言的话。他把她送回家,然后在临走前对她说,如果江念离不可以的话,希望她能够考虑他。 那时候她还没有明确表示不愿跟江念离重新开始,也没有太激烈的言辞,卓言却几乎认定她和江念离不可能了。 她还以为是自己看起来很难过,导致他出言安慰……没想到他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不是她这里的问题,是江念离根本就已经有了婚约。想到这里,她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如果江念离真的已经和别人有了婚约,那么她这几天的行为算什么? 第三者?还是在短短十几天内就和他发生关系并且同居的第三者。 怪不得付薇会对她这么反感,在她眼中,她应该是那种不但以第三者的身份介入别人恋情,还为此扬扬自得,在所有场合都不避讳的人。 还是理不出头绪来,她用手遮住眼睛,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 再多的疑问,要等到下班之后,见到江念离才能解决。 如果她已经失去了付薇对她的信任,那么现在就更不能失态。 半天的时间,纪悠从来没有觉得这样难熬。 快要下班的时候,江念离依然准时打来了电话,还是笑着说:“小悠,我去接你?” 纪悠顿了顿,突然觉得看不透他的心思。 纬业建筑的大部分人,包括付薇和罗昊辰都知道他已经有未婚妻的事情,那么他将她放到这个公司里来,是不怕她听说此事吗?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是否知道? 那么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认为她不会在意他已有婚约?还是认为她爱他已经爱到不顾一切了?更或者说他就认为她是个随便哄一哄就会晕头转向的小女孩? 然而不管是哪种可能,纪悠此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已有婚约的情况下,重新追求她,要她留在他身边。 她沉默了太久,江念离就又轻唤了声:“小悠?” “哦,不用,我今天开车了。”纪悠忙回答,为了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太僵硬,还加了一句,“你在家里等我?” 她习惯称自己的住所为“家”,江念离似乎也很喜欢这个称呼,话筒那边很快传来他含着笑意的声音:“好,我等你回来。” 挂掉电话,她深吸了口气,关掉电脑,收拾好物品出门。 下班时间,纬业建筑又不像设计院那样到处都是昼夜不分的加班狂人,楼道和电梯里随处可见准备回家的同事。 纪悠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和同部门的一一打招呼,去地下车库取车回家。 她的驾照是大学时考的,毕业后就用第一年奖金买了车,不过她不爱开车,除了上班代步之外,很少去用。 一路顺利,她把车停好,上楼打开房门的时候,江念离正在打电话。 跟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他一贯是言简意赅,纪悠听不到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只看到江念离半靠在沙发上,很久才淡应一声,就再没有其他言语。 又过了一阵,他才收线,抬起头对纪悠笑了笑:“小悠,今天回来挺早的,要吃什么?” 纪悠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眼睛,开口说:“念离,你这次回来,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只愣了一瞬,江念离就迎上她的目光:“小悠,你听说了?” 纪悠紧盯着他的脸,希望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但她很可悲地发现,不管是当年的江念离,还是现在的江念离,她都看不透。 她笑了下:“是啊,我直到下午才听说,可惜付薇并不信。” 还是直视着她的眼睛,江念离没有丝毫逃避的意思:“我明白,小悠,你并不知道我已经有了婚约,如果你早就知道,我根本就没有机会。” 他还是温和地微笑着:“你的性格,从来都是宁缺毋滥,如果我能给你的不是一份完美的感情,你宁可弃之不要。” 纪悠不知是否该感谢江念离对她的这种理解,往往比她自己还要深刻透彻。 她的笑容里带了点苦涩:“那么你觉得在隐瞒着真相,和我复合之后,再让我知道我无意间做了第三者,我就会接受了吗?” “我很害怕,我害怕你知道后会觉得我是个骗子。”江念离轻笑了下,又接着说,“毕竟我原来的信誉也没有多么良好。但我还是想要你回来,小悠,这和你怎么看待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你回来。” 他看着她笑了笑:“至于婚约的事情,如果你有耐心,我可以解释。” 摇了摇头,纪悠据实相告:“我不知道……我这里已经全都乱了。” “小悠。”轻声叫她,江念离低咳了咳,对她笑,“如果这时我再让你相信我,你会说服不了自己对吗?” 那个笑容太过温柔,纪悠把眼睛转开,不去看他:“是,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信任你。” “抱歉。”他又笑了下,“让你为难。” 纪悠垂着眼睛,沉默着,这时就听到他咳了一声,而后站起来说:“小悠,我去房里休息一下,等你想说了再来找我。” 纪悠的脑袋中还是一片混乱,只是听到他说话,就本能地点头。 她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想了多久,等她惊觉,窗外的夜幕早就降临了。 纪悠这才意识到,刚才让她想清楚的时候,江念离居然没离开她家,反倒去了她的卧室! 虽说这几天那间卧室也是他住的地方,但明明他有未婚妻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他为什么还能继续坦然地去她的房间休息! 这算什么! 纪悠顿时又气又急,想她做第三者已经够委屈了,还不是男人养着她,是她养着男人在家里连吃带住!现在她都发现对方有问题了,那个男人还赖着不走!他又不是没地方去!干吗这么欺负她? 平时的冷静和理智瞬间都被她抛到了脑后,纪悠猛地站起来,几步走过去推开卧室的门,打开灯,冲里面说,声音都有点抖:“谁让你留在这里的?你给我出去!” 她到底是没骂过人,就算气急了,也只是声音略高而已。 床上躺着的人没有回答,甚至连动都没动。 纪悠怒火冲上头,上前站在床边:“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快点走!” 紧闭的眼睑颤动了下,他将唇抿得更紧,却还是溢出了一声轻咳。 纪悠愣住,满腔怒火飞快地熄灭了,变成一股寒意。 盛怒之下她顾不上去打量他,现在终于看清,他额上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灯光下脸色苍白得吓人,抿着的薄唇隐隐发青。 “念离?”纪悠有些慌了,蹲下来抱住他的肩膀,想要扶他起来。 江念离心脏不是很好,她知道一些,但他这样在她面前发病,还是第一次。 呼吸急促凌乱,他压在胸口的手更加用力,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她勾了勾唇角:“还好……吃过药了……” 纪悠看到他目光都有些涣散,深吸了吸气,不敢放开抱着他的手:“好一些了吗?” “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稳定,他用手紧揪着胸口的衣料,“对不起……等这阵过去,我马上走。” 他躺在床上时,恐怕是没失去意识,她吼的那几句他都听到了。 “谁要你……” 纪悠只说了三个字,就哽咽了,咬着唇再也说不下去。 她等了八年,不是等他回来短短几天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然后再莫名地消失! 江念离将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盖上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笑了下:“小悠,那你愿意听我解释了吗?” 他一直强压着喘息,这句话说完,忍不住咳了一阵,唇角慢慢滑下一道血丝。 纪悠吓坏了,忙托着他的脸颊用手指去擦:“念离!” “没事,方才不小心咬破了嘴……”江念离微张开唇,让她看到里侧的伤口,忍不住又咳了几声,看着她,“小悠,我和心悦有名无实……我们彼此无意。” 纪悠只盯着他的脸,淡色薄唇内里,果然布满齿印,就在她看到那一瞬,还在不断渗出鲜血。 刚才她在客厅里发愣,完全没有听到卧室里传出任何声音,那时候他就在咬着唇抵抗病发时的痛苦吧,竟然将自己咬伤到这种程度。 确定他暂时并无大碍,纪悠才开口问:“心悦,你的……未婚妻?” “未婚妻”这个词太刺耳,她说得有些艰难。 江念离轻点了头:“我们自小认识,婚事是我爷爷定的……虽然公布过,但我们都没有接受。” 被当事人排斥的家族联姻吗?还真是个很好的理由。 纪悠笑了下,还是带着苦涩:“所以你想说,你不爱她,只想和我在一起吗?” 江念离胸口的起伏还是没有平定下来,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轻轻摇了摇头:“小悠……我不会和心悦结婚。” 纪悠沉默了片刻,又笑了,比起堆砌空洞又无意义的说辞,比如说“我只爱你”,“我和那个女人没有爱情”之类语句,还是直截了当地给予保证,更加有说服力。 江念离真是个能把谈话技巧发挥到极致的人,就算此刻,他也把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的分寸拿捏得无比精准。 纪悠抬起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念离,你如果还是这么不坦白,我们早晚会走到尽头的。” 一直不曾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江念离笑了笑,自从选择复合以来,她似乎是什么都没有质疑,完全信任他。 但她的目光,却好像总是在指控他心思深沉,似乎忘了,她自己也通透无比,提到关键问题,往往一针见血,不留余地。 他们两个的交谈,从来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风霁月。 江念离又低下头咳了一阵,这次他用手压住唇角,不让鲜血渗出,闭着眼睛摇头:“我说过了,我不会再离开。” 晚上江念离到底没留在纪悠家里。 他刚发过病,在有护理人员和监护仪器的大宅里比较好一些,所以就叫了人接他回去。 纪悠也跟了过去,她实在不放心,而且第二天是周末,去到他那里住一晚也可以。 她匆忙收拾了东西和他一起下楼,一路上他精神还是不好,纪悠坐在他身旁,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休息。 到了后,纪悠想继续照顾江念离,但一进门口江念离就对身边的人说:“文叔,麻烦你给纪小姐安排一间客房。” 文叔颔首答应,转身去向别人交代。 他虽然被江念离称为“私人助理”,但纪悠看他更像管家,更何况他一身整洁的黑色西服,花白头发梳向脑后,一丝不苟的样子,真的挺有管家派头。 被江念离这句话弄得有点不愉快,也是在接连事件下有些脑筋短路,纪悠小声嘀咕:“有个塞巴斯蒂安很了不起吗?” 江念离不知道她在念叨什么,又实在是没有精神,看了看她,咳了几声就由她去了。 终究是拉不下来面子跟去他房间,但此时再闹着要回家,会显得更加小气,纪悠咬了咬牙,还是去了给她准备的客房。 这一夜她当然失眠了,辗转反侧,在黑暗中盯着房顶发呆。 好不容易在凌晨勉强睡着,她早早又醒来,起床洗漱,走去楼下的餐厅。 文叔已经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怀表布置早点,看到她礼貌地问了早安。 纪悠回过礼,暗暗感叹,他连怀表都有,还真有英伦管家的风范。 纪悠没看到江念离,就问:“念离没有起床?” 文叔点头:“江先生还在卧室。” 幸亏他没叫“少爷”,不然纪悠就感觉更穿越了,她说:“那我去叫他?” 文叔看了看她,才回答:“也好。” 不管他的答案是不是勉强,纪悠是真的想去见下江念离,这些天是她第二次因为他失眠,每次失眠她都会想清楚一些事情。 也许她昨晚的态度是真的有些生硬了。 江念离向她隐瞒了自己已经订婚的事实,这个她无法原谅。但站在江念离的立场上,毕竟无论他怎么保证,她都不肯相信,而一个外人随便几句话,就让她那么动摇,是会有些伤心吧? 上楼来到江念离的卧室前,她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淡应了声“进来”,才推门进去。 江念离倚在床头支着额头,不像是已经清醒的样子,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漠。 纪悠暗叹口气,走过去问他:“胸口闷吗?要起床还是再睡一会儿?” “起床。”半清醒状态的江念离说话非常言简意赅。 纪悠冲他笑笑,去把卧室的窗帘拉开,让阳光洒进来:“文叔准备好早点了,你先梳洗一下?” 只听到一声轻应,纪悠好一会儿没再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头,就看到江念离侧身俯在床边,左手紧按着胸口。 纪悠呆愣了一下,还没等她冲过去,他已经抬起头,脸色虽然苍白,眼中的雾气却没有了,轻咳了咳,冲她勾起唇:“小悠。” 又愣了一下,纪悠借着阳光打量他,眼前的确是已经完全醒过来的江念离,就算神色不那么好,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柔的,唇角微微上翘,弧度细微又优雅。 脑中浮上一个想法,纪悠过去蹲下,拉住他有些发凉的手,仰头看他:“你在我那里,每天早上就是这么让自己清醒的?” “血压低加上习惯的缘故,我早上会有一段时间比较失态。”勾了唇解释,江念离笑笑,“这样按一下,会更快清醒。” 明明是疼醒的吧?心脏负担本来就大,还那样压迫着,供血不足的疼痛可以让任何人醒来了。 这么想着,纪悠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仿佛自己的心脏也在疼痛。 她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眼睛有些酸涩:“念离,和我在一起,是需要这么痛苦的事情吗?” 深色的双瞳闪了闪,江念离停了片刻,冲她笑:“可能只是想尽量在你面前表现好一些。” 纪悠摇了摇头,笑容有些涩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的答案,像经过了精心准备一样。念离,这样的你让我觉得有些遥远。” 看着她的眼睛,江念离抬起手掩唇轻咳了几声,才笑笑:“看起来这个问题,我又回答错了。” 纪悠站起来退开一些:“我去楼下等你。” 就在她转身离去,将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我可以再回答一遍吗?” 她转过身,静等他说话。 在白色的逆光里,他勾起唇:“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哪怕是片刻,我也不想浪费。” 这一刻,纪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仿佛觉得那双深黑的眼睛里盛满了一种她不知道的东西,如此之多,也如此之亮。 却始终没有流淌而出。 又过了一阵,江念离才从楼上下来。 厨房准备的也是中式早点,只不过和纪悠起床后快速准备的那些比起来,精致程度大大不同而已。 江念离坐在纪悠对面,脸色还是略显苍白,从头到尾,没抬头说一句话。 纪悠默默吃着东西,只当这是在自己家里用餐。 吃过早饭,江念离没有出门,坐在客厅里翻看报纸。 纪悠没什么事情,索性也在客厅里坐下,抱着从江念离书架上抽下来的翻译小说来看。 昨晚刚发过病,江念离还是有些虚弱,时不时就会低咳几声。 纪悠听到也没有什么表示,还是安静看书,甚至连目光都没投过去一下。 这样到了十点钟,有人来访。 那个人被文叔从门外带进来,他还没走到客厅,江念离就将手头的东西放下,站起来迎接,带着笑说:“裴医生还是这么准时。” 那个人看了眼江念离,说话也没客气:“不遵医嘱,你很喜欢静脉注射?” 还没听过有人这么对江念离说话,纪悠愣了一下。 那边江念离早笑起来:“还可以吧,比静脉穿刺好点。” 那个人挑了下眉:“这笑话真冷。” 看江念离不打算跟她说话的样子,文叔就替纪悠作了介绍。 那个人叫裴知味,是个颇为知名的胸心外科医生,也是江念离的多年好友。 纪悠边跟他握手,边趁机打量他,一般来说他这种名气的外科专家年纪都不小了,但裴知味看起来至多三十岁出头,英俊面容上看不出神色,纪悠不自觉地就想到了一个词——“冰块脸”。 裴知味没说什么闲话就直奔主题,带着江念离去那间准备了不少医疗器械的房间里作检查。 除了家里请的护士也跟着进去之外,纪悠和文叔就留在了外面。 纪悠总是有些不放心,不时看向休息室紧闭的门。 看到她的样子,文叔顿了下,开口说:“纪小姐请放心,江先生这次发病不算严重,应该没有大碍。” 这句话在宽慰她的同时,也让她意识到一个事情,那就是病发状况,还曾经有过更严重的时候。 她忍不住问:“这几年来,念离的身体究竟怎么样?” “大概八年前,江先生做过一次手术,之后一直康复得不太好,所以江先生很少在国内,通常都在瑞士休养。” 文叔淡淡地解释,“当时为江先生主刀的就是裴医生,这几年江先生在国内发病,必定是要请裴医生的。” 怪不得他们两个看起来像是早就熟悉了。 纪悠注意到一个时间,迟疑了下才又问:“八年前曾经做过手术……是念离读大三那年吗?” “是啊。”文叔给的答案不出意料,“江先生因此把留学的时间推后了半年,从夏季到第二年春,都在这里休养。” 江念离大三那年,夏天到第二年春,正是她知道自己被江念离抛弃,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学期。 那时候她以为他早就去往国外,连试着联系他的想法都没有,别人眼中新鲜有趣的大学生活,在她这里只是每天机械地上课下课,如同行尸走肉。 这时一个念头浮现在纪悠的脑中:如果当年江念离真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不得已跟她分手,那么当初她的轻易放弃,是不是也是他们分开这么多年的原因? 这么想着,她突然就觉得手脚冰凉。 “纪小姐?”耳旁传来文叔的呼唤。 纪悠连忙抬起头,才看到裴知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房门走了出来,这时候看了她一眼。 纪悠忙趁这机会问他:“这么快就好了?念离怎么样?” “在这里能检查的项目不多。” 裴知味说话还是淡淡的,“像他这种情况,最好去医院,医生要是万能,要仪器干什么?” 江念离也跟着他走了出来,笑笑说:“抱歉,我有医院恐惧症。” 纪悠以为裴知味会趁机揶揄他,结果裴医生显然没有耐心在这里浪费时间,很快告辞离去。 送走了裴知味,江念离才转头对身边的纪悠开口:“小悠,下午我约了人,你陪我一起去见吧。” 这是早饭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纪悠下意识地问:“谁?” “宋心悦……”停顿了片刻,江念离才又笑了下,缓缓将那几个字吐出来,“我的未婚妻。” 他的目光太过坦然,纪悠反倒不知该作何反应,沉默一下说:“好。” 总归是要面对的,那么早一点去,也没什么不好。 午餐还是在家里吃,餐后休息了一段时间,江念离和她一起出门。 车没有开往市区,反而向更加偏远僻静的地方开去,直到临近市郊西山的地方,才拐进一片居住区。 这片居住区和江念离住的那一区古典大气的建筑风格又不相同,基本全是线条简洁、设计感十足的Townhouse。 车停在一栋僻静的建筑前,白色的小楼前栽了一片竹子,一条小路曲径通幽。 “心悦的爸爸是我家的世交,她是一个自由画家,专攻油画。”怕她不清楚,江念离先是笑笑对她解释,“心悦不喜欢被打扰,于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江念离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件宽大的工作服,乌黑长发束在脑后,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们,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样:“江念离?啊,对,你刚刚约我了。” 将他们请进来,宋心悦没顾得上倒水,先去换衣服。 纪悠趁机打量这所房子,与其说这里是住处,不如说更像工作室。 客厅里只有简单几个座椅,茶几上更是干净得什么东西都没有。不远处就是一个大架子,架子下凌乱地摆了不少颜料瓶。 宋心悦换下了宽大的白色工作服,带了一套茶具过来,微勾唇角,算是微笑:“失礼了,工作起来就忘了。” 就算以挑剔的目光来看,她也是个美女,现在穿了一件丝质灰色衬衣,大大领子下肌肤白皙,下面是亚麻宽松长裤,隐约显出臀部的优美线条。她将头发放了下来,瀑水般的柔顺长发垂在肩头,清丽又不失温婉。 纪悠接过茶杯,笑笑:“宋小姐您好,还没自我介绍,我叫纪悠。” “嗯,江念离念念不忘的那个。”宋心悦点头,“我们都知道。” 她气质略显清冷,说话时没什么表情,眉目间也总是带着些孤傲的味道。 但纪悠却不讨厌这种感觉,可能她自己也不善交际,相比第一次见面就能跟人打得火热的那类人,她倒觉得外表清高的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难接触,并且往往自重身份,不屑玩弄手段,偏爱直来直去。 果然,连寒暄都没有,宋心悦就直奔主题:“江念离带你过来,是想让你确认下我的态度吧?没错,我们的婚事是双方长辈定的,我不爱江念离,他也不爱我,我们更没有结婚的打算。” 她话说得这么直接,纪悠笑了笑:“谢谢,你这么说,是让我放心跟念离交往的意思?” 宋心悦淡淡看她一眼:“我只是说明事实而已,至于你放心不放心跟他交往,与我有什么关系?” 很久之前有人对纪悠说,艺术家往往有种异乎常人的敏锐透彻,那时纪悠还觉得有些夸大其词,这一刻却一下体会到了。 只要她足够坚定,那么她和江念离之间的感情,的确不取决于任何人。 纪悠笑:“是我多虑了,抱歉。” 宋心悦挑了下眉,接下来的话就转向了江念离,不外乎问他最近身体怎样,打算住多久。 从进来后,江念离一直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听到她问之后,就笑着回答,当被问到这次准备在国内住多久时,他笑了下:“我等小悠。” 这句话说得很自然,言下之意,却是如果纪悠不离开这里,他也不会再离开。 说了几句话之后,宋心悦就有些心不在焉,捧着茶杯独自发呆。 看她没兴趣和他们深谈,没有坐多久,江念离和纪悠就告辞出来。 走到竹林小径的尽头,刚才停在这里的车已经不知去向,寂静的路上空无一人。 江念离对纪悠笑了一下:“我们走一走?” 不用说,司机一定是得到江念离的指示,将车开到远处去了。 这一区因为远离市中心,居民不多,除了整排的建筑之外,周围都是山林,的确是散步的好地方。 纪悠也觉得需要和他谈一谈,就说:“好。” 江念离又笑了下,侧身握住纪悠的手。 被他还是略显冰凉的手拉着,慢慢走向前方,纪悠轻轻回握了上去。 八年前当他们还在一起,只要是两个人并肩走着,江念离就一定会握住她的手,为此她还开玩笑地问过他,都不嫌麻烦吗? 那时江念离只是笑着,回答她说:“更怕你走丢了。” 像这样的细节,假如回忆起来,一定比比皆是。 她从来不怀疑,那个时候的江念离是爱着自己的,话语不可相信,但长达两年的温柔付出,她没有全部推翻的理由。 “念离。”寂静中,她率先开口,“当年你离开我,一定还有理由,对吗?” 江念离垂着眼睛,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却并不说话。 她又接着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对当年的事不置一词,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既然重新和你在一起了,有些事情,你需要让我知道,然后我可以替你分担。” 这次她说完,又等了很久。 他们牵手走着,直到走出了很远,江念离才抬起头看着她,唇边的微笑仍旧温柔到无懈可击:“那年,我写下那封信要求和你分手的时候,身体还算健康,我以为没有你,我仍旧可以过得很好。可是不幸的是,我很快意外发病,严重到需要做手术。没能去国外,又在病床上躺了半年,让我觉得,我还是需要你,并且思念着你。不过那时候的我,已经没有颜面再去要求你什么了。这些年来和你分开,我又想了很多,最近我终于想通,如果再次回到你身边,需要我正视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那么我宁愿承认当初那个我的愚蠢。”他说着,目光安然地望着她,“一切都怪我年少轻狂,没有珍惜,小悠,那是我的错。” 纪悠看着他,既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个错误又合乎一般情理,并且不是不可原谅——谁都有年轻的时候,那时冲动下犯的错,并非不可理解,也没理由成为否定他整个人的依据。 可是纪悠却还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一面对江念离,她似乎就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只能跟着他安排好的节奏,一步步走入他希望的结局之中。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黑色宾利安静地停在路旁,等待着他们到来。 纪悠松开江念离的手,冲他微笑:“对不起,念离,现在的你,我或许看不透。但我非常清楚,当年的你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个谎话,太拙劣了。” 直视着他的眼睛,纪悠的语气非常坚定:“我同意和你重新在一起,却不意味着我能够接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这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必然关系,仅仅是你不能让我信任罢了。我想和你暂时分开几天,彼此都冷静一下。”说完最后一句话,她转身上车,不再看他。 下午她直接被送回了住处,一路上江念离都没有再开口,她下车的时候,他才放下玻璃,冲她微笑:“小悠,我等你联系。” 他即使没什么表情,唇边也总像带着笑意,更不用提现在微微弯了眼角的样子,一双黑眸如同盛满了星光,让人移不开目光。 纪悠却只觉得有些疲惫,笑了笑挥手说:“再见。”就走进公寓。 上楼打开灯,她换好鞋来到客厅,低头就看到江念离用过的薄毯摆在沙发上。 昨晚他们走得急,所以那块毯子并没有来得及叠好,凌乱地放着。 其实不止这块毯子,沙发边的茶几上还摆着他用过的杯子,门口鞋柜里也放着他的拖鞋,其他诸如衣物和日用品就更不用说了。 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纪悠自嘲地笑了下,这几天他们两个相处的空间,似乎一直都没有出这个公寓。 也许她对别人说,这几天她偷偷包养了一个男人,也会有人相信。 觉得有些累,她干脆打开电脑试图工作,目前所有工程都处在研讨阶段,她没有需要完成的东西,无非是把资料都调出来再看一遍,然后随手画几张图。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这样平淡地度过了,期间江念离并没有再联络她。 接下来从周日开始的一周时间里,他都没有任何音讯,仿佛是在践行他那句“等你联系”。 纪悠闲下来,会想到他的这句话,还有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妥协的样子,眼底有隐约可见的宠溺。 可是,当所有的话语都是谎言堆积,那么她又怎么能说服自己去相信? 他的话是真是假?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些感情又是真是假?纪悠已经不能准确地判断了。 僵持似乎要一直延续下去,纪悠却接到了外派的通知。 是付薇下的命令,要她和另外一名资历较浅的建筑师一起去外市调研。 现在都到了确定具体设计方向的关头,哪里还需要什么调研?付薇这么做,无非就是架空她参与项目的权力,给她个下马威而已。 明知道自己被这么对待不公平,纪悠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收拾好行李按时出发。 走之前她没有通知江念离,她的工作手机随时保持着畅通,如果江念离想要找她的话,应该也不会找不到。 她和那个名叫张瑜的年轻男设计师被派去的是中部名城,气候适宜,风景也秀丽。 他们到了后,负责接待的是纬业建筑当地分公司的人,除了必要行程之外,还空出了一天给他们自行安排。 纪悠和张瑜商量了一下怎么利用这一天,她想去看下市郊古塔,张瑜则更愿意去参观新落成的大剧院,于是他们决定分开行动。 前一天向分公司借了辆车,纪悠本来打算自己看地图摸索着开去,但第二天早上快出发的时候,分公司负责接待的部门经理很为难地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是有位客人临时决定也要去那个景点,问她能不能顺带把那个客人带上。 虽然只是举手之劳,纪悠却不免疑惑,偌大一个公司,难道连再调一部车的能力都没有,非要和她凑合? 尽管这么想着,她还是应了下来,那个部门经理大大松了口气,庆幸的语气隔着话筒都听得一清二楚:“太好了,那位客人就和您住一个酒店,我把您房间号告诉他了,待会儿您等他过去就好。” 对方说完,飞快地说“再见”就挂了电话,搞得纪悠连谴责他随便向别人透露自己房间号都来不及。 放下电话,她正有些啼笑皆非,门铃声很适时地响了。 纪悠只有无奈地走过去,隔着门问:“您哪位?” 门外响起一个她绝对没想到的声音,称不上很熟悉,但绝对不陌生,那好听华丽的嗓音里还带着笑意:“纪设计师您好,我是卓言。” 这下纪悠总算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安排到底是为什么了,估计那个部门经理也是被卓公子逼着,迫不得已才这么干的。 纪悠将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唇角含笑的卓言。 在那天晚上告别之后,这还是她近一段时间内第一次看到卓言,如果不是和江念离的和好太过突然,又加上调入纬业建筑后一系列变故让她没有精力考虑别的事情,她也不会这么多天都没有联系他。 卓言进到房间,微叹口气,带点夸张道:“一旦发现我有烂桃花,你就冷酷地把我抛弃了。” 想到这段时间对他的疏忽,纪悠有些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至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的。” “也有我的不对,我没想到小圆已经盯上你了,那晚要不是念离叫我过去,我还真不知道给你惹麻烦了。”卓言随意地靠在她房间的吧台上,笑得很有些阴谋得逞的意思,“不过,你要是太愧疚,今天就陪我一天,算作赔罪吧。” 本来一个人出去游玩多少有些无聊,纪悠很爽快应下来:“没问题。” 卓言托着下巴用近乎欣赏的眼光打量她,也不怕引起她不满,感叹说:“怪不得念离惦记了这么多年,的确是有理由。” 面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大少爷,纪悠只有无奈了:“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当然是夸你。”卓言笑,“人生苦短,值得被记住这么多年的人,一辈子能有几个?” 这句话还真跟她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了,人生短暂,那些在她生命中留下过痕迹的人本来就少,能那么长久地让她思念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所以当这个人再次出现,她真的不想再蹉跎岁月。 纪悠也笑了,不过想到和江念离最近发生的事情,笑容中不免带上了些苦涩:“谢谢你,可惜最近几天我又和念离闹了些不愉快。” 和江念离冷战以后,她从来没向任何人诉过苦,一来知道他们又在一起的人本来就少,二来她不习惯将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告诉第三者,所以她这几天一直都把话憋在心里,现在看到卓言,就忍不住说了。 “又和念离闹了些不愉快?”出乎她意料,卓言脸上的神色,说不上来是惊讶还是其他,“前段时间,你们复合了?” 卓言微眯着眼睛,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将话告诉给她,最后终于还是说了:“念离难道没告诉你,他这次回国,是为了和心悦确定婚期?” 第6章 错过的风景 即使已经见过宋心悦,也说服自己不要在意了,纪悠听到卓言这么说,还是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念离对我说过,不会和心悦结婚。” 卓言还是有些意外:“原来如此,念离这次可真不厚道,怎么都没告诉我。” 原来他和自己复合的事情,连卓言这样关系匪浅的人都不知道。 纪悠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可能是没来得及说吧。” 卓言笑着摇头,挑了挑眉梢道:“我是怪他下手太快,不然我还有机会。” 他没明说这个机会是什么,但看他一直以来的暗示和表现,纪悠不由得笑了:“你太给我面子了,我真的是受宠若惊了。” 卓言微眯了眼睛:“小悠,你值得的。” 纪悠笑起来:“再次感谢。” 他们没再耽误时间,等纪悠收拾好东西,两个人就出了酒店,驾车去往市郊。 出了市区,高速两旁风景秀丽,绿树成荫,车辆也少,开车走在这样的道路上,是件挺惬意的事情。 古塔建在山中,他们在停车场内停好车,拾阶而上,到了寺庙内才豁然开朗。 纪悠以为卓言主动要求来参观古塔,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进了寺庙,他绕着塔先转了一圈,赞叹:“古建筑的美,果然要到深山古寺里来才能体会。” 他感叹完,回头看着纪悠,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么建筑师小姐能为我作一次解说吗?” 人长得帅果然得天独厚,再加上卓言这个人一举一动都像经过多年礼仪浸淫,不羁却优雅,随性又潇洒。 像这种可能会很雷的言谈举止,由他做出来,却意外赏心悦目。 参观这座古塔前,纪悠的确是提前做过功课,于是笑了下:“这座塔是现存古塔中的孤例,十二边形的塔身也是独有的。” 她带卓言来到塔下方,让他仰望中间直达顶层的空筒,解释说:“塔内是楼阁式,原来应该有木板楼层,可以登塔,到现在已经都毁去,只留下砖泥铸就的外层。” 卓言问:“原来塔身是砖泥做的,那这座塔有多少年历史了?” 纪悠伸出一根指头:“一千五百年……朝代兴衰,权力更迭,什么都改变了,只有这座塔还在。” 卓言感叹:“建筑真的要比肉体接近永恒……我有些理解建筑师对于它们的感情了。” “无论存在多少年,永恒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我对我的职业也并没有太多崇高感和使命感,对于古建筑的兴趣,也是因为古建筑中的很多技法放到现在来看也非常有用。”纪悠坦言,“可能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吧,对于太虚幻的东西,并没有追寻的冲动。” “那么念离对你来说,也是实用的?”卓言突然笑着将话题转到感情上,转头看她,“仅从实用的角度考虑的话,你就并不是非他不可了吧?” 纪悠的呼吸滞了一下,笑道:“也许吧,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了,都还不能忘记他。” 卓言看着她的眼睛,低叹了声:“我的眼光错不了,可惜我的机会好像很渺茫。” “嗯,如果有办法让我能忘掉念离,你一定要告诉我。”纪悠开玩笑般说。 卓言笑起来,单手插在口袋中,神色难辨:“你这么说,不怕我真的假公济私,以此为名将你抢过来?” 纪悠想到初见他那天,那个对他表白的男人,不禁失笑:“你和念离不是青梅竹马吗?我以为你对他兴趣更大。” “对他我早就审美疲劳了。”卓言开得起玩笑,摊了下手,“这么多年对着他,再多兴趣也没了。” 纪悠也笑了起来。 接下来时间还早,他们又在附近逛了下。这个寺塔地处偏僻,游客也少,周围就是大片农田,完全没有普通景区的喧闹嘈杂。 纪悠选择到这里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地方放松一下身心。 卓言相当自得其乐,在石子铺就的小路上安步当车。 纪悠有些意外,就笑着问:“不觉得这里无趣?” 卓言斜挑了眉梢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将搭在胳膊上的外套交到她手中,挽了衣袖,走入路旁的草丛中猫起腰,抬起手臂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处。 没过多久,他手一挥,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起身得意地冲纪悠笑:“怎样?” 走近了,卓言将手里的东西放到纪悠手心,笑道:“小心,别让它跑了。” 纪悠这才看清,那在她指间不起眼的一团白色,居然是一只小小的粉蝶。她用手拢着,感觉到蝶翼在里面张合,轻触掌心,不由得紧张起来:“怎么办?” 卓言笑了:“慢慢放开就好。” 她小心地抬起手,缓缓张开,那只粉蝶飞快地从缝隙中振翅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隐入草丛中不见了。 第一次有这种体验,纪悠好奇又新鲜:“真漂亮!” 卓言笑起来:“难道你童年时代就没有一个小伙伴帮你捉过蝴蝶?” 纪悠摇头:“我小时候是在各种补习班和特长班里度过的,父母对我要求比较严格。” “那还真是可怜。”卓言将手插在口袋里,笑,“每年夏天,我都陪爷爷去乡下的祖宅里住上一段时间,那里好玩的东西太多了。” 他说着,不经意般补了一句:“别看念离现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那时候他也不老实,我们两个没少在一起翻墙偷瓜。” 纪悠顿了下,还是问:“你和念离……真的从小一起长大?” “当然,青梅竹马不是说着玩的,我们几家是世交,念离的爷爷和我爷爷已经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卓言笑,“心悦也是,不过她是女孩子,跟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不大多。” 一直存着疑惑的那个问题,纪悠问了出来:“八年前我和念离恋爱的时候,你们知道?” “知道。”卓言的回答意外地斩钉截铁,“念离刚读大一就告诉我,他交女友了,说实话当时我还不信。他十三岁那年病了后,就清心寡欲到像在修仙,他告诉我说他恋爱的时候,我还笑他怎么还俗了。” “那么就是你们知道我的存在。”纪悠笑了笑,“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带我见过他的家人和朋友。” “小悠。”卓言停下了脚步,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出那片田野,接近了停车场,他转头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真的对念离有太多疑问,我可以帮你查清楚真相。” 纪悠愣了一会儿:“为什么帮我?” 卓言神色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第一,我也不喜欢念离这种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格。”他说着,短暂地停顿了片刻,“第二,只有当你对念离彻底死心后,我才有机会,对吗?” 她和卓言在晚上之前回到市区。 卓言似乎还有应酬,没有邀她一起吃饭,临别时他笑得灿烂:“回去后等我电话。” 在酒店门前笑着朝纪悠挥挥手,卓言才上了代驾开来的跑车。 接下来几天,除了每天晚上例行电话问候外,卓言没再出现,公事上也乏善可陈,无非是各种形式上的东西,纪悠这次出差很快以平淡结束。 她回到B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等她艰难地穿越半座城市回到住处,早就暮色四合。 纪悠身心俱疲地走到自己公寓楼下,没留意到楼下停着的那辆车。 直到她走近了,车门无声打开,江念离从里面下来,看着她微笑:“小悠。” 这样的见面,纪悠在这几天里想过很多次,本以为自己会比较平静,但看到他笑容的那一刻,还是觉得胸口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一阵疼,于是她也挑起唇:“念离。” 江念离站在她面前,抬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他的动作,仿佛纯然出自不小心泄露的情绪:“有些瘦了,太忙了?” 纪悠闭上了眼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江念离会对自己有这样的魔力,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能轻易地击溃她辛苦建立起来的防线。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冲他笑了:“没什么。” 而后她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肩头。 江念离的怀抱就像他的人一样,温暖中又有点微凉,虽然那般温柔,可也隐隐薄凉。 江念离拥抱着她,良久,才笑了笑:“邻居会看到的。” 纪悠抬起头看着他,摇摇头:“没关系。” 她拉起他的手,笑了下:“我们上楼吧。” 她没问江念离为什么知道她今天回来,也没问他为什么来找她。 他们拉着手一起回家,进门后,纪悠让江念离先坐在沙发上,然后问:“这段时间身体怎么样?” “还好。”江念离还是温和地看着她,“出差还顺利吗?” “挺好的。”纪悠又笑了下,没有向他提起遇到卓言的事。 两个人仿佛有默契般,江念离没问纪悠今晚他能不能留下,纪悠也不再多说,转身去放行李。 一路风尘仆仆,纪悠整理完行李就先去洗了澡,等收拾一新出来,看到江念离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江念离听到背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笑笑:“我让文叔交代厨房,今天的晚餐做好了送过来,你刚回来,休息一下,不要忙了。” “文叔?”想到那个花白头发一丝不苟的老管家,纪悠脱口而出,“你的塞巴斯蒂安啊。” 这是她第二次在江念离面前念叨这个词了,他笑着问:“塞巴斯蒂安……是什么?” 纪悠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轻咳一声:“是部叫《黑执事》的动画片里的角色,跟主人形影不离,不管什么都能完美完成的执事,还很帅气。” 后面那个“帅气”是加强了语气来讲的,江念离闻言,唇角勾了起来:“看来你很喜欢他。” “潇洒美型的帅哥谁不爱?”她有意不让他舒服,轻哼一声又加了句,“哪像有些人,没事就闷闷地装没嘴葫芦。” 显然她是低估了江念离的涵养,只见他唇角弧度更大,像是强忍着笑意:“嗯,动画片……” 纪悠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动画片怎么了?很好看的!” 江念离忍住笑,俯身去拉她的手:“没什么。” 他们站得本来就近,他这么一拉,几乎把纪悠拉到了怀里,他笑看着她:“只要你喜欢,什么都好。” 纪悠也顺势把手放在他的腰上,头轻靠在他肩上,嘟囔似的来了一句:“说得倒好听。” 江念离环抱着她的肩膀,笑了笑,轻“嗯”了声。 晚上江念离留了下来,还像之前他们没冷战的时候一样,一起吃饭,饭后看一会儿无聊的电视节目,然后两个人一起睡觉。 入睡前,纪悠俯身在他额头印上一个晚安吻,郑重地告诉他:“明天早上不准再用那种方法让自己清醒了。” 江念离笑笑:“好。” 一夜安稳,第二天早晨纪悠起床做好早饭后,如愿地欣赏到了美人迷糊的样子。她上班走的时候,心情很不错,回身在江念离脸颊上吻了一下,笑:“要好好在家等我哦。” 别人眼中沉静温婉的纪悠在他这里偏偏总是状况百出,江念离不知道她又想到哪里去了,只得无奈地笑笑:“好,我不会跑了的。” 纪悠满意地出门而去,江念离却坐在客厅中,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他前段时间发过病后,其实一直没有痊愈,这时候先低头咳了一阵,等电话接通后,那边先听到的就是他低沉的轻咳声。 顿了片刻,那边才传来一个声音:“江先生,您要不要回来休息?” 电话那边是文叔,他算是江家老人,江念离精力有限,很多事情都委派他去交涉。 “没关系,我在这里挺好。”还是轻咳着,江念离不怎么在意,“爷爷昨晚又去电话了?” “是,老首长问您在不在宅子里。”文叔立刻回答,“我说您身体不适,去了裴医生那里。不过看老首长的样子,像是不信。” “爷爷几次三番问起这个事情,看来是有什么风声传过去了。”江念离边说,边皱了眉,用拇指轻按额头,“我今天要是再不过去解释一下,后面就麻烦了。” 文叔停顿了很久,突然开口:“江先生,我唐突说一句,也并不是非纪小姐不可,您不一定要为了她跟老首长闹不愉快。” 江念离沉默了下,笑笑:“文叔,您是我的长辈,那么我郑重地回答您一次……我非她不可。” 文叔不再说下去,又询问了江念离要几点出门,就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江念离合眼靠在沙发背上,和爷爷的会面还有一段时间,他可以趁这个工夫休息一下,顺便理清一些事情。 只是早晨的低血压和间或的心悸,让他不大能集中精力,于是想起事来有些断断续续。 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再把接下来要做的几项事一一列出来分析,确定没什么疏漏了,他才停下思考,却又在恍然间,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片段。 那是很久远的过去,在他没有对纪悠表白的时候。 因为家庭关系和患病经历,他对万事万物都保持着一定距离,礼貌却不亲近,疏远却不隔离,这是他认为刚刚好的程度。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裙子,从学生会门前长廊上走过的女生。 那个时节正是暮春,整个校园都飘着花香,他第一次站住了脚步,看着她走近,然后翘起唇角向他微笑,说“学长好”,说完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走向前去。 她裙摆带起的微风中,有甘甜的味道。 他心想,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那么就是她,没错了吧? 江家祖宅和江念离居住的那栋别墅比,反倒更近市中心。 巷子外是车水马龙的中心街区,巷子里却是别有洞天的中式古宅。 庭院是三进的,院子里挖了荷塘,这时节秋荷半颓,反倒有点别样的残酷之美。 江念离是上午去的,江家老爷子正用完了早饭,坐在廊下饮茶,看到他立刻招手:“小离来得正好,过来陪爷爷下盘棋。” 江念离笑笑,老爷子就是棋瘾大,平时跟他说话,他总是不大耐烦,下棋时反倒能聊上很多。 棋局很快摆上,江念离执黑先行,笑道:“那我就占爷爷一个便宜了。” 老爷子淡哼了声:“等下就要被我杀得落花流水,这个便宜给你占!” 边下棋,祖孙两个边闲聊,老爷子随口问着江念离最近的情况,事务上不过随口带上两句,反倒是多问了几句他身体怎样。 江念离一边笑着回答说还好,一边又垂下眼睛:“总是让爷爷为我操心,我心里有愧。” “既然有愧,就别再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爷子盯着棋盘的眼睛闪烁着精光,不显丝毫老态,语气却带了苍凉,“你爸爸已经走了十几年了吧?只剩我们祖孙两个了。” 江念离的父亲在他十四岁那年就患癌症去世,他母亲次年再婚去了国外,奶奶也是早逝,之后家里就剩下他和爷爷两人了。 将手里的棋子落下,江念离抬头微笑:“爷爷一定会长命百岁,我也要陪着爷爷,替爸爸尽孝。” 老爷子点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 一局棋下完,江念离中盘占了优势,最后收局,却不多不少输了几目,哄得老爷子开心地拍着他的肩,得意自己力挽狂澜。 没再问他别的事情,老爷子留了江念离中午一起吃饭,吃完饭他要午睡,江念离就告辞出来。 出了那个宅门,江念离俯身上车,坐下后就将头靠在椅背上,轻揉眉心。 文叔也跟着上车,看到他这样,有些担忧:“老首长问什么了?” 江念离摇头,还是靠着椅背,也没睁眼:“爷爷没问,不过他应该知道了。” 文叔又沉默了一阵:“江先生,老首长只有您一个孙子,您一定要这样做的话,我还是建议您和他先谈一谈。” 江念离轻叹了口气,唇边浮上一丝苦笑:“文叔,爷爷的脾气难道你还不清楚?即使说了,我和小悠还是没有机会……就像当年一样。” 当年他匆忙离开,为此纪悠始终不能释怀,但要他怎么去解释? 真相并不多么曲折,却牵连出更加复杂的旧事。 在纪悠高三那年暑假,江念离第一次向爷爷坦承这段恋情,原本以为门第观念不重的爷爷会顺利接受纪悠。 没想到爷爷在询问了纪悠父母的姓名后,当场就发了一顿脾气拂袖而去。 他在那时才知道,纪悠的祖父纪东方正是他爷爷江谦的政敌之一。 两个人在政界资历相当,江谦脾气耿直,说一不二,纪东方处处和他顶着干,常常闹到需要上级调停。后来矛盾大到水火不容,纪东方索性挂印不干,早早退休躲个清静,他们的争斗才告一段落。 以江谦的性格,让昔日政敌的孙女嫁给自己唯一的孙子,他说什么都不同意。 那年暑假江念离被禁足在家里,江谦强硬要求他和纪悠分手,甚至还授意学校扣下纪悠的录取通知书不发,以此来胁迫他。 那封分手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和宋心悦的婚事也是在那时匆忙确定的。 当年他暂时妥协,按着江谦的安排出国,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样的一别,会是八年。 如今岁月荏苒,再多的解释和缘由都像是狡辩。即使他告诉了纪悠这些,如果纪悠再问,既然当年事出有因,那你为什么会这么多年一点音讯都没有? 他该怎么回答?不管怎么答都像是借口吧?只会徒增尴尬。 江念离还是闭着眼睛,轻轻地,像只是说给自己听:“即使是我,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 项目进入出方案阶段,建筑设计师算是进入了最忙碌的阶段,纪悠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时,已经很晚了。 她打开门,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给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一层淡黄色。 她悄声走进去,看到窗边的沙发上,江念离正半躺着闭目养神。 也许是已经睡着了,直到她在他身边蹲下,他还是没有醒来,微蹙的眉心带着一丝疲惫。 纪悠笑了笑,俯身轻握住他的手,在他眉梢轻吻了下,低声说:“睡美人,该醒了。” 睫毛轻颤了几下,江念离睁开眼睛,侧头轻咳了两声:“今天累吗?” “每天都这样,早就习惯了。”纪悠抚开他眉间的折痕,“你今天没好好在家休息吧,又去干什么了?看起来比我还累的样子。” “没什么,出去了一下。”笑笑,江念离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忙到这么晚才回来,看来做建筑师真是辛苦。” “忙起来也就一阵子,闲下来的话也还好。”将头抵在他肩上,纪悠笑,“就是陪美人的时间少了。” 她现在把这声“美人”喊得越来越纯熟了,江念离不由得笑起来:“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上班。” 纪悠连忙反对:“那我可不要!”她说着,毕竟有些郁结,“现在这样,别人都以为我是被你包养的第三者了,天天陪我去上班,我还不给骂死。” 江念离的目光闪了下,握住她的手更紧了些:“小悠,让你为难,抱歉。” 纪悠装作无奈地叹气:“没办法,谁让我迷上你了呢?” 她是软弱的,像这种时刻,和他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是她所不能抗拒的温暖。 但未来会是怎样?她其实全无把握。 只要相爱就可以在一起?那么当年他们就不会分离。 她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深邃明亮的瞳仁中,映着她的影子,她尽量让自己微笑得甜美,凑过去吻他双唇:“所以我会为你披荆斩棘,杀掉大恶龙。” 从外地回来一周后,卓言约了纪悠见面。 知道他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告诉自己,纪悠将时间定在了中午,地点定在距离纬业建筑有一段距离的酒店里。 交代了助理说她下午可能会晚回来,纪悠便开车走了。 卓言已经在包厢内等着她,看她进来,就笑:“我们是先说事情,还是先吃东西?” 纪悠也笑:“可以边说边吃吧?” 卓言于是拿起菜单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星级酒店的中餐馆,菜式常常乏善可陈,但卓言简单询问了一下纪悠的忌口,很快将菜肴安排得合理贴切,还不忘给纪悠加了道港式甜点。 纪悠看着打趣:“你一定经常请女士吃饭吧?” “那是当然。”卓言挑了挑长眉,带笑说,“实在有太多的女士喜欢说‘我吃什么都可以’,我只好练出点察言观色的能力了。” 纪悠失笑:“花花公子的必备技能之一?” 卓言轻叹了一声:“我只是绅士而已,你再这么说,我就伤心了……我这么冰清玉洁的人。” “冰清玉洁……”纪悠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种夸张的修辞手法,“用来形容男人真的好吗?” “好吧,用来形容我可能过分了点。”卓言挑挑眉毛,“不过用到我那个青梅竹马身上,可能就差不多了。” 菜还没上来,他就将一份资料放在了桌上:“这是我今天要给你的,你不是想知道当年念离和你分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吗?那个我已经有了头绪,不过还没确认。查出这份东西却是意外,连我都不知道,念离在国外的时候,还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纪悠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份附了照片的调查报告,十分简短扼要,却交代得很清楚。 一行行看着,纪悠心里浮起一些难以描述的感觉。根据这份报告,江念离在北美东部那所大学读书期间,曾经被一个白人女同学追求。 如果是一般的纠缠也就罢了,偏偏那个白人女同学的家族是当地着名的财团世家——Townsend家族,这位从小有求必应的大小姐性格也十分飞扬跋扈,期间用到了很多强硬手段。 比如曾经把江念离绑架到自己在郊区的私人别墅里,囚禁了整整一周,直到江家获知消息,派人过去谈判,才在几乎发生火拼的情况下,把江念离解救了出来。 好在那个白人大小姐虽然强势,却像是真的很喜欢江念离,对他始终保持着一定克制,把江念离囚禁的那一周,也并没有对他做出过分的事情,只是限制他的自由。 但对于他身边其他人,这位大小姐就没那么客气了,江念离寓所里一个照顾他的年轻女佣,就被人砍掉了右手。 纪悠看着,只觉得惊心动魄:“念离他……” “所以我才说他冰清玉洁啊!”卓言示意她注意照片,也不掩饰自己的敬佩,随口调侃,“对方可不是丑八怪,对着这么个美人,我可能不需要她用强就拜倒了。” 照片是在校园里拍摄的,江念离一件简单灰色风衣,提着文件包走着,旁边是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红发女郎,身材高挑,玲珑有致,微侧的脸笑得灿烂,看上去明艳无比。 可是跟她并排走在一起的江念离虽然礼貌,却有意无意跟她隔开了一段距离,脸上的神情也冷淡漠然。 卓言笑笑:“这个女子前后纠缠了他四年,直到一年前才终于死心,和家族安排的未婚夫完婚,这件事情虽然不好看,但可能是念离这么多年没有跟你联系的原因之一。” 纪悠盯着那个照片,皱起眉:“这女人太过分了,这样欺负念离!”说着又喃喃自语,“为什么他不告诉我?要是有我在,我才不会让这个女人为所欲为!” 卓言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说的话虽然有些孩子气,但对江念离的维护和心疼却显而易见,不由得笑起来:“我是不是该叫你‘女中豪杰’?” 纪悠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不过她没有辩解的意思,轻哼了声:“不要惹恋爱中的女人。” 卓言忍笑拱手:“是,小的不敢。” 跟卓言在一起总是轻松自在,时间也过得很快,吃完饭,纪悠自己驱车回公司。 下午她总是会想起那份资料上的内容,工作效率也很低,索性就没有加班,提前结束回家。 回去前她没有给江念离打电话,因此推开门的时候就带笑说了一句:“我回来陪你了,惊喜吗?” 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回答,她这才看到客厅空无一人,不仅如此,整个公寓都太过安静了。 她四处走动一下,以为江念离不在,卧室的门却突然打开,江念离走了出来,看到她笑笑,轻咳了一声:“小悠?今天挺早的。” “早还不好啊?”纪悠看他脸色有些苍白,就去握他的手,“怎么了?不舒服?” “还好。”江念离笑笑,避开她伸来的手,“我有些事情正准备出去一下,你在家等我?” 他这个时候突然要出去,看来真的是急事了,纪悠有些奇怪,但也不好问,点头说:“那也好,我做好晚饭等你。” 江念离笑笑,越过她去衣帽间取了外套,就向门口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纪悠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安,跟着他走了两步,在他开门前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需要很久?不如我陪你去吧?” 似乎是有些惊讶她这么说,江念离顿了下,回头看着她笑:“没关系,应该不会很久。” 但纪悠这次却看清楚了,短短两句话工夫,他的脸色更苍白了,额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念离?”纪悠急了,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果然湿凉一片,“你怎么了?” 江念离轻咳了咳,笑得有些无奈:“真的没关系。”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否认,纪悠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能坚持:“我还是陪你去。” 果然,江念离沉默了一下,就笑:“我拗不过你。” 纪悠跟着他,看他重新将外套放回去,然后走进卧室,在床上半靠着躺下。 她也坐在床边,自从上次看到他压着心脏强迫自己清醒,她现在都怕了,生怕他再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纪悠小心地握住他的手:“需要吃药吗?我去倒水给你。” 摇了摇头,他用床头的纸巾压住唇角轻咳了几声,纸巾慢慢洇出几点鲜红血痕。 纪悠深吸了口气,忙扯下更多纸巾送到他唇边。 没有余力向她道谢,江念离换下手中沾了血迹的纸巾,没多久又是一张。 纪悠看着他就这样不停地轻咳着吐血,连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其实并没有持续很久,纪悠却觉得每分每秒都难熬得要命,好不容易好了些,他便靠在枕上闭起眼睛轻声咳嗽。 她发着抖凑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将床上软垫塞到他背后,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需不需要打急救电话,接下来要怎么做……她没有力气去思考,只是眼眶涨得发酸,愣了一下,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滑了出来。 她的手被江念离握住,他勉强笑了下,安抚道:“小悠……没事儿。” 纪悠点了点头,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她俯身吻了吻他苍白的薄唇:“我害怕……” 江念离环住她的腰,一边低咳着,一边安慰:“别怕……过去就好了。” 看着他熟练应对,她心里一阵抽痛:“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 “嗯,医生建议再次手术。”他声音还是很低,不过咳声倒是少了些。 她今天像是犯了魔怔,抱着他靠在他肩上,一定要问清楚:“那……八年前也有过?” 这次他没回答,轻声说:“对不起,有些累……” 她忙抬头,看到他紧闭着双眼,似是已经睡了过去。 纪悠抱着他,小心地扶他躺好,又给他盖好被子,才擦了擦自己脸上未干的泪水,到客厅去打电话给文叔。 文叔还不知道这里的状况,听后沉默了一阵说:“我转告给裴医生。”他说着,顿了顿,“今晚麻烦纪小姐注意下江先生的情况。” 纪悠捧着话筒,闭了闭眼睛,她惊魂初定,忍不住问:“文叔,我该不该问念离当年的事情?他现在这样,我怕他心思太重,对身体不好。” 话筒那头良久没有传来声音,最后文叔轻叹了口气:“纪小姐,你要相信江先生不会辜负你。” 纪悠没再问下去,道完谢便挂了电话。 走回卧室,她在床前蹲下,清理那些沾上了血迹的纸巾,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到江念离安静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恍若雕塑一般不真实。 滑坐在床前的地毯上,她将头抵在床沿上,深深吸气,埋下那些纷乱的思绪。 第7章 颠倒的世界 江念离晚上睡得倒还算安稳。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纪悠。 得益于还在隐隐闷疼的胸口,他这次没有之前晨起的迷糊,看到纪悠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她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怕错失了什么一样,全是紧张。 江念离暗暗叹口气,昨天他就是怕吓到她,才想离开,结果……现在看来,还是吓到她了。 轻咳了咳,江念离笑笑向她伸出手:“小悠。” 纪悠连忙凑上来握住他的手,一脸担忧地打量他的脸色:“好点没有?” 阳光透过窗帘洒了进来,江念离看看,觉得时间不早了,就笑:“你怎么没去上班?” “请假了。”纪悠说得毫不在乎,只是看着他,“那你想吃点什么吗?” 江念离不由得有些失笑,他问:“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你不去可以?” 这样还是没能让纪悠有一点愧疚感,她斩钉截铁道:“管他们!” 这句还真大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气魄,江念离只能无奈地摇头,笑道,“我吃一点粥就行。” 纪悠答应下来,又依依不舍地握着他的手磨蹭好一阵,才去了厨房。 江念离微笑着注视她离开,洗漱过后,他没有急着去餐厅,而是先给裴知味打了个电话。 裴知味昨晚就听文叔说过了他的事情,语气不是很好:“你最好早点手术,别等症状越来越多,成功率会更低。” 江念离沉吟了下:“两个月后,可以吗?” 裴知味淡淡道:“可以,两年后都行。” 江念离知道他就是这样说话的,笑了笑:“对不起,最近真的有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裴知味这段时间也有些心神不宁,叮嘱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江念离才去了厨房。纪悠还在忙碌着,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冲他微笑:“很快就好。” 江念离笑着向她点头,却没有离开。 等纪悠忙了一阵,抬起头又看到他,有些意外地笑了下:“你干吗?” 她的笑容带了点羞涩和甜蜜,衬着窗外洒进来的晨曦,不期然地撞入了他心里。他笑着摇头:“没什么,看你。” 经过了一段时间,纪悠对他的甜言蜜语有了一定抵抗力,轻哼了声:“不要以为说点好听的我就会放过你。” 她说得笃定,江念离不由得笑起来:“不放过我什么?” 纪悠很郑重地看着他:“文叔说你最好尽快手术,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最近几天我希望你去趟医院。” 江念离有些意外,随即笑了下:“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开始提醒我要去医院了?” 纪悠挑了下眉:“那是因为大家都认为不能再拖了。” 江念离笑着说:“我对自己的身体还算了解,暂时应该不会出问题。” 纪悠彻底放下手头的活,转过身来注视着他:“念离,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如果你病情严重了,我不会伤心吗?” 江念离顿了下,说道:“对不起。” “这不就得了?”轻叹了声,纪悠有些嗔怪他,“既然觉得对不起,那么就不要把你的身体只当成你自己的事情。” 她说着,还伸指点了点他:“你是我的人,所以必须要听我的话。” 江念离微愣了下,继而莞尔:“女侠威武。” 对此夸奖,纪悠淡定得很,微微一笑:“过奖。”就转身继续忙。 再怎么想留在家里陪江念离也没用,正在图纸赶工的紧要关头,纪悠第二天就被拉去工作,并且是几天几夜的连轴转,每天不忙到凌晨四五点钟决不罢休,连回家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等终于确定了初稿,她才被暂时解放。 到公司接她回家的是江念离,她一上车就感慨:“总算能休息一下,累死了。” 江念离笑着用指肚给她按摩太阳穴:“待会儿好好睡一觉。” 靠在他肩上,纪悠觉得头疼略微减轻了些,便抱着他的腰满足地叹息:“谢谢。” 江念离笑起来:“今天怎么这么有礼貌?” 纪悠这次没回答,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下呼呼大睡,而江念离的手指太温柔,让她彻底放松下来,她含糊地说了句“好舒服……”自顾自地闭上眼睛,就这么睡了。 纪悠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她虽然还没换衣服,但已经躺在自己公寓的大床上,四周一片静谧。 渐渐恢复了睡着之前的记忆,她坐起来走到客厅里,看到江念离坐在沙发上开着笔电,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为了不影响她休息,他只开了盏落地灯,昏黄灯光下他的侧影有些模糊。 纪悠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对他笑了笑:“美人在干什么?” 江念离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怎么?睡饱就又有精神调戏我了?” 纪悠笑,想到自己睡那么死,连上楼都没醒来,她有点歉疚:“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把我抱上来。” 江念离侧头笑看她,表情有些戏谑:“你认为不是我抱你上来的?” 纪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告饶:“对不起,我怕你累着了。” 这下江念离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笑着侧过身来:“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挑衅?” 纪悠原本真那个意思,但此刻的气氛,容不得她搪塞,索性就挑了下眉说:“你想太多了!” 江念离眉头也微动了下,还是笑着俯身过来。 纪悠不由得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向后侧了些,结果江念离只是越过她的身体,将手中的笔电放在她身后的茶几上,接着就站起来,笑:“你睡那么久,不饿?吃饭了。” 纪悠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有些失望的,愣了片刻后,她才跟着他站起来,嘴里忍不住嘀咕:“还是那么黑!” 江念离也不理她,径自去了餐厅。餐桌上早摆好一些饭菜,全都被盖子盖着保温,看样子是江念离吩咐自己家里厨师做了送来的。 纪悠将已经凉透的那些拿去厨房重新热了,回头和江念离一起坐下。 因为刚才那点插曲,从头到尾,纪悠都没说话,低头吃东西。江念离从来都是恪守餐桌礼仪,绝对不会没事开口。 沉默着吃完饭,纪悠收拾餐具,回头看到江念离在餐厅里站着没走。 他轻咳了咳看着她,唇边带点笑意:“你刚才说我‘黑’?” 他这时候来算账了……纪悠尴尬一笑:“你绝对听错了,我是说‘还是那么美’!” 江念离笑了下:“可能是我听错了,不过之前你还说……我想太多?” 纪悠不禁哀叫了一声,重逢后他一直纵容她,导致她都忘了他的可怕之处。 江念离是很温柔,大部分时候也都好脾气得要命,可是一旦说错话触到他的逆鳞,可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尤其是……他喜欢攒起来,秋后算总账。 纪悠记得自己高二期末考试前后,因为要冲年级名次,压力有点大,没事找事,冲江念离撒了好几次气,他当时总是笑笑,还是温和的样子,陪她复习。 等终于考完期末考,纪悠想起前段时间的事,正想找他道歉,好好补偿一下他,江念离就先找上门来,交给她一本繁体竖排的《金刚经》,还是笑得温和:“抄十遍,硬毫小楷,抄好前不要见我。” 纪悠那时候就知道他说到做到,连一点懒都没敢偷,从暑假一开始,就用硬毫毛笔,在宣纸上工整地抄了十遍《金刚经》,抄了足足十几天。 十几天后她约江念离出来,将整理成册的经文讨好似的交到他手中,他一页页翻检完毕,才总算对她笑了一下:“很好。” 这经历太惨痛,她一次就学乖了,之后再也不敢无理取闹。 现在… … 纪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纯洁无辜一点: “ 不是我说的, 你听错了! ” 这么敢说不敢认的没出息样子,倒让江念离笑了,一时也找不出办法:“算了,饶你这一回。” 然而他不再计较,肇事者却又不安分了,纪悠睡好了精神不错,索性走过去抱住他:“美人今天好美啊……” 如此这般投怀送抱,江念离干脆弯腰搂住她,笑说:“我们来实验一下,看我抱不抱得起你?” 纪悠攀住他的脖子,答应得倒是温顺,低头笑着:“好啊。” 江念离自然不再客气,低头吻了下她微红的脸颊,将她抱了起来,走到卧室,将她放在床上,而后打开床头灯,自己在床前半蹲,握着她的手,笑着:“你这丫头,想我吗?” 为了赶工,纪悠已经好几天没见江念离,当然想,她现在也不想说谎,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放在胸口:“想啊。” “想我还一见面就睡觉?”江念离脸上带笑,深墨的双眸迎着灯光,只看到里面犹如星光闪烁,璀璨得让她无法移开眼睛。 低下头,纪悠索性吻住他的薄唇,呢喃声从唇间流出:“念离,我很想你。” 没再说话,江念离抱着她,将她带到大床正中,握住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十指交握,将她的手臂牢牢压住。 他的眼眸,依旧温柔得像是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用身体将她缓缓覆盖,他的吻轻落在她耳侧。 第二天一大早,纪悠还在做早饭,就接到了卓言的电话。 卓言的声音里带着笑,先是问她在干什么,继而笑着说:“念离也在你家里?” 这没什么好隐瞒,纪悠笑笑回答:“是啊,还在睡呢。” 卓言不再多说,还是笑:“挺好的,你下午可以出来一趟吗?” 纪悠知道他可能又确定了什么信息,顿了下说:“好。” 卓言笑,说了句“好好照顾念离”才挂掉电话。 因为卓言的电话,纪悠上午多少有点心不在焉,被江念离看了出来,笑着问她:“怎么?累了?” 纪悠笑了下,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突然闲了,忍不住放空。” 午饭后休息了一会儿,江念离还有些事情要出门处理,这正合纪悠的意,笑着将他送出门,她很快也离开了家,赶到和卓言约好的咖啡馆。 卓言早就在里面等着纪悠了,等她坐下,就笑起来:“在家和念离温存?他身体怎么样了?” 纪悠也笑了:“还好……你对我是认真的?为什么我感觉你对念离更在意些?” “念离是我的好友,我当然要关心他。”卓言说着,悠然笑道,“何况我认为尊重对手才是有风度的表现,在恋爱中也是如此。” 纪悠笑了下:“有骑士风度嘛。” 卓言勾唇欠了欠身:“过奖。”他说着不再开玩笑,将手中的资料交给了纪悠。 附了证据的调查报告并不长,纪悠没过多久就全部看完。 卓言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前,等她的目光从那份报告上抬起来,笑笑:“大概就是这样,还有件事情,我没办法用资料对你说明,但如果你想证实,我可以帮你确认。”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纪悠奇怪自己竟然不意外——这份调查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铁证。 她让卓言帮她确认的事情本来就有些虚无缥缈,江念离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离开她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得不说,为卓言办事的人已经尽可能公正而理性地呈现当年的事实。 江念离离开她的主要原因,是他爷爷江谦极力反对。整理资料的人甚至还获得了纪悠母校当年负责高考招生的一位工作人员的口供,那个工作人员承认,纪悠的录取通知书直到最后才寄出去,原因是一个不知名高层授意他们暂时扣留这个女生的通知书,因为这件事情在整个招生工作中太过特殊,所以他记忆深刻。 江念离之所以会八年来都不和她联系,除了前面所说在国外被有黑道背景的女同学追求外,还有江谦一直以来都不曾放松过对他的控制。 然而,除了这两条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江念离来到她身边。 强势的爷爷,家庭的反对,还有尚未成熟的时机……就是分开他们八年的所有缘由。 笑了下,纪悠看着卓言:“你所说的那件事,是不是足以推翻现在资料上所能看到的一切?” 一语被她道破,卓言摇头笑了起来:“推翻倒不至于,但可以让你换个角度去看这些资料。”他说着,勾起了唇,“不是我要诋毁我那位发小,而是从小到大,以我对他的了解,我不相信江爷爷的反对,再加上那个可怕的女生,就能让他离开深爱的女人八年。所以看完这个资料后,我开始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表面上的原因,那么一定有更加重要而隐蔽的理由,让他离开你……” 纪悠点头把他的话接下去:“结果不出你所料?” 卓言笑着点头:“可惜我只是猜测,无法拿出证据来给你看,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话,我只能用别的方式验证了。” 沉默了许久,纪悠点的蓝山已经送上来了,她动了动,没有去喝咖啡,而是抬起头看他:“你要怎么验证?” 卓言只是挑了唇,微微一笑。 纪悠回到家时,江念离还没有回来。 天色暗沉,她没心思干别的,索性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翻看了一会儿杂志,她就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梳理最近的事情。 纷乱的思维就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骏马,奔驰在苍茫的空间中,到最后,她不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也早忘了为何会思考这些。 “小悠?”蓦地,像是晨钟的悠远清澈,一声温和的轻唤将她从混沌中拉出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身前的江念离,他的目光里有关切和宠溺,笑着说:“怎么在这里睡了?” 两个人住在一起后,她早就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一份,后来冷战也并没有要回来,所以对于这里,江念离一直出入自由。 “没睡,眯一会儿。”她摇摇头,拉住他的手臂,借力起身,又笑了笑,顺势靠在了他怀中,“念离,我想你了。” 江念离轻笑了起来,搂着她的腰,道:“才几个小时不见,就想我了?” “每天都在一起还不够……”她还是靠着他的身体,“几个小时不见你,就像过了很久一样。” 她说得太夸张,江念离不由得笑起来:“既然这么想我,那你干脆什么也别干,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陪着我最好。” “我求之不得。”纪悠笑着,像是随意般地说,“念离,分开那八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江念离笑了下,看着她道:“当然有。” 听到这意料中的答案,纪悠冲他微笑:“我也很想你。” 是啊,怎么会不思念? 爱着的那个人,远隔重洋,即使再怎么思念,却还是触不到,一直过了八年……但就是这样漫长的八年,他沉默着,从来不曾试图联络她。 纪悠不知道,她是不是该相信他。 在卓言给她证明之前,纪悠又回到公司开始忙碌。 对于草稿的反馈意见很快交到了设计部,于是他们进入了所有建筑师最为痛恨的修改阶段,工作强度和压力甚至比草稿阶段还要大。 这种情况下,纪悠自然是将很多问题都暂且放到了一边,以工作为重心。然而还是发生了她所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她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去上班,离开家的时候,还俯身给了江念离一个告别吻,但等她到了公司,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的气氛。 她下了电梯,走进玻璃门,似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她。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心里却突然一凉,然后就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看到两个身穿深蓝制服的人。 来人还算客气,等她走近,才笑了笑:“纪悠小姐是吧?我们是市检察院的检察员,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调查。” 纪悠愣了下,她不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却一时想不出自己曾有过什么行为违反了法律。 她勉强笑了下,说:“好的。” 让那两个检察员等一下,她想去自己的办公室收拾资料,付薇却在这时走了过来。 付薇挡在她身前,目光还是冷的,这次甚至夹杂了些讥诮:“纪设计师,虽然你受调查的原因和纬业无关,但为了保证纬业的利益,我希望你不要再动这间办公室里的任何东西。” 在所有同事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已经近乎侮辱。纪悠用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不意外地得到一片沉默。 深吸了口气,纪悠对她笑了下:“好的,我知道了。” 她没再进办公室,直接跟着两个检察员下楼。 楼下停着一辆喷有检察院标志的警车,那两个检察员虽然没明说,但示意她上车。 双手空无一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执法机构的人员从公司带走,纪悠不由得在心里苦笑着想——还真像个囚犯。 她直接被送到了检察院审讯室,在那里,她才多少明白了自己会被带来的原因。 她还在科建设计院时,曾经参与过市立公园的一部分设计工作,现在有人将检举材料递到了检察院,检举她在这个过程中,曾经收受贿赂,偷改了原定的设计图纸,使得造价更加低廉,并且让整个设计不再符合国家安全标准。 当作为证据的两份图纸放在她面前时,她立刻就肯定,自己被陷害了。 其中一份图纸,的确出自她手,而另一份所谓的“她受贿后改动的图纸”,她则根本就没有见过。 她尽量简明清楚地陈述口供,被从审讯室带出来时,其中一个年轻的检察员提醒她:“你可以打电话叫律师来了。” 纪悠不由得苦笑,她一个小小的设计师,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牵涉进这样的案件里,一时间让她去哪里找个律师? 想了一下,她打了电话给江念离。 江念离似乎并不在家,电话接通后他那里有点喧哗,纪悠没心思说别的,开口就说:“念离,我在检察院,可能需要律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过了片刻,那些喧哗的声音就都消失了,江念离的声音传来:“小悠,出了什么事?” 简短地将目前的情况向他说明了,纪悠苦笑了一下:“对不起,念离,出了这种事情。” “没关系,我立刻让律师过去。”江念离的声音还是充满了温柔和耐心,“小悠,别怕。” 不可否认,被这些接连不断的事情弄得七上八下的情绪,因为他这句话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纪悠低声说:“好。” 江念离说了“立刻”,律师果然很快就来了,一来就先帮她办理各种手续,手段熟练且专业。 在取保候审的文件上签字,纪悠被带出了检察院,门外是辆等待他们的车,纪悠搜寻了一下,却没看到江念离的身影,不由得问:“江先生呢?” 带她出来的这个律师姓周,他对她笑笑说:“江先生有事情赶不过来,让你回家。” 纪悠点头表示知道,觉得自己也有些太依赖江念离了,仓促之间,他让律师过来已经是反应迅速了,至于他本人,可能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务走不开。 周律师将她送到楼下,就离开了。 纪悠上楼换了衣服,又冲了个澡儿,直到躺在熟悉的卧室里,才找到了几分真实感。 在今天之前,她绝对没想到自己也会身陷诉讼,被这样带去调查。 再怎么淡然镇定、处变不惊,她到底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年轻女子,遇到这种事情,难免惊慌害怕。 今天在检察院,她是真的希望江念离也去,即使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但她如果能看到他,握住他的手,就能汲取无穷的力量。 无事可做,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面临什么,纪悠躺在床上,就这么想了一阵,慢慢坠入梦境。 这时候的梦,当然不会是宁静美好的,她梦到自己孤身一人,走在满是荆棘的原野里。 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刺痛,她却不知为何,执着地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而后她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和煦地传来,却带着些不知名的悲伤:“小悠,不要过来……” 不要去哪里?她不明白,反而更加快速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利刺划开血肉,带着更加鲜明的痛楚。 那个声音还是在轻轻地说:“……不要过来。” 这一次,带了更深沉的悲伤。 她本能地觉得心惊,奋力地走过去,终于在荆棘的深处,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么温柔俊美的容颜,却苍白到毫无血色,他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荆棘之中,一身白衣却早已被鲜血浸染,血迹斑驳,触目惊心。 她忘记了所有伤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能再让他留在那个地方。 她伸出手去,想要拥抱他,却只抱到一团虚空。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她的梦境,她连忙坐起来,这才看清天色早就黑了下去,房间内已经一片黑暗。 拧亮台灯,她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看到来电居然是卓言。 接起电话,那边就传来卓言清朗的声音:“小悠?你被调查了?情况怎样?” 连忙收拾好思绪,纪悠回答:“还好,念离已经帮我找了律师。” 卓言应了声,没再说别的,只是笑笑:“小悠,如果有什么事情,你随时可以找我。” 纪悠有些感激,笑着说:“谢谢你。” 挂掉卓言的电话,纪悠检查了一下手机,确认没有江念离的来电。 平常这个钟点,他就算没有回来,也会打个电话来报平安。 她只犹豫了片刻,就给江念离打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许久,电话才被接起来,话筒里传来江念离的声音,比往常更轻:“小悠?” “念离,你怎么了?”纪悠想也没想就先关心他,接下来才说,“你今天回来吗?” “抱歉,可能回不去了。”语调仍旧柔和,江念离只说了这一句,就笑了下,“对不起,小悠,我还有些事情。” 纪悠愣了愣,忙说:“好的。” 又道了再见,江念离才挂掉电话。 纪悠还是有些发愣,和他的对话太仓促,她都没有时间告诉他,她刚才那个噩梦,还有在梦中,当知道要失去他时,她的害怕和恐惧。 江念离不仅当晚没有回来,接下来两天都再没有音讯。纪悠再拨他的电话,几次都处于关机状态。 那个周律师倒是很尽责地每天打电话来帮她分析现在的状况,以及下一步如何应对。 纪悠听得心不在焉,直到周律师在作完长段叙述后,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纪小姐,您听明白了吗?” 纪悠忙回答:“明白了,谢谢您。” 似乎是忍了下,周律师又说:“纪小姐,这个案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这关系到你的职业和前途,我希望你自己也重视起来。” 几天接触,纪悠已经了解到周律师不但专业水准高,为人也很尽心尽责,连忙道歉:“抱歉,我会尽最大努力配合的。” 周律师这才缓和了语气,又交代了一些事情,才挂掉电话。 纪悠的耐心耗到极限,和周律师通话结束,她立刻拨了文叔的电话。 文叔倒是很快就接了电话,语气是一贯的冷静:“纪小姐。” “念离是不是出事了?”纪悠最害怕的莫过于此,不觉有些慌了,“他的电话一直不通。” 文叔顿了片刻:“江先生很好,只是这两天没再用那个号码。” 纪悠一愣:“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最近两天事情很多。”文叔回答,又顿了下才说,“纪小姐,请专心和周律师一起处理您的官司,等江先生闲下来,自然会和您联系。” 近几天事情太多,纪悠也没了原来的好脾气,听到他这么说,忍不住气往上冲:“我是他的女朋友,为什么我找他,还需要等他闲下来再说?” 文叔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解释,只是说:“纪小姐,请体谅江先生。” 纪悠挂断电话,捂着眼睛倒在自己的床上。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但她越来越觉得,江念离仿佛是团她触不到的幻象。 即使他在她身边,也好像随时可以消失,而她除了等待他回来之外,无计可施。 八年前就是如此,他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去,留下她困在原地,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他,也无人可以诉说。 现在还是这样,他主动断开联系后,她竟然不知道怎么才能见到他。 纪悠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这天过后的第二天一大早,纪悠就接到了自己爸爸的电话。 虽然纪悠和她的父母住得并不远,但工作之后,她只有周末会回去。 而江念离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她连周末也几乎不回去了,只是定期打电话问候,这时候接到父亲的电话,纪悠有些意外:“爸,您有事?” 纪成钢先是劈头盖脸地训了她一通:“我有事?我能有什么事?我女儿正在被隔离审查,我都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 纪悠忙将手机拿得离自己远点,出事后她没有去找父母,怕的就是自己爸爸这种脾气。 纪成钢是个工程师,几乎画了一辈子图纸,脾气却火暴得可以,要是让他知道女儿官司缠身,只怕不分青红皂白先会把女儿吼上一顿。 果然,纪成钢先是狠狠训斥了纪悠做事不够谨慎,才说:“要不要紧?你妈妈有个同事的老公是检察系统的,不行了我们可以找他疏通下。” “暂时不用。”纪悠回答着,突然有些心酸,她知道父亲从来都是宁折不弯的耿直性子,为了他自己,只怕一辈子都从没托过关系走过门路,现在为了她,却准备去求人办事。 她说完怕纪成钢担心,忙补充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很快就能查清了。” 纪成钢听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干那种事,虽然说是被陷害的,但早点搞清楚总是好的,不然影响你工作。” 还说什么影响工作?纪悠苦笑着想,纬业建筑她只怕是回不去了,如果能尽快洗清嫌疑,科建设计院那边或许还会收她。 为了扯开话题,纪悠忙笑着问:“对了,您和妈妈最近怎么样?有没有计划出去玩?” 自从她和父母分居后,纪成钢和她母亲魏品芝时不时就要出去旅游,充分享受二人世界。 纪成钢心情好了些,笑了下说:“都没心情出去了,你让我们省心就好。” 纪悠忙又说了一堆讨巧卖乖的话,把纪成钢哄得放了心,才挂电话。 接踵而来的事情让她有些身心俱疲,但偏偏此刻她最想依赖的那个人不在身边,于是就连片刻的放松都是奢侈。 她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有些自欺欺人地想:也许明天所有这些烦心的事情就会烟消云散,就像做了场梦一样。 接下来的时间照例是煎熬,她连饭都不想再吃,犹如行尸走肉般在家里待了一天。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她躺在沙发上,数着挂钟上的数字,等待夜幕降临,突然听到门口处传来声音。 她连忙翻身坐了起来,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走到玄关拉开房门:“念离,你怎么……” 她这才看清门外是抬手正准备去按门铃的卓言。 卓言对她笑了下,放下手:“看来我不受欢迎。” “怎么会?”纪悠轻吸了口气镇定了一下,笑着让他进来,“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想要见你的话,当然是无论怎样都会有空。”卓言带着点笑,“念离这两天没有回来?” 纪悠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去沏茶,笑容里带了点苦涩:“是啊,这几天电话都不通了,我担心他身体出问题,打电话给文叔,也没有得到消息。” 卓言看着她,突然一笑:“你想见他的话,我今晚可以带你去。” 纪悠拿着茶杯的手不由得一顿,回头看着他。 卓言望着她,唇边带着几分笃定:“我知道他今晚会在哪里,然后有些东西,我今天可以证明给你看。” 纪悠看着他,很久才笑了下:“你这么做,不怕别人说你横刀夺爱?”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想得到什么,就尽最大能力去争取,只要手段正当,没有什么值得愧疚。”卓言悠悠地说道,“假如念离和你之间没有嫌隙,我又怎么可能乘虚而入?” 纪悠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念离有你这样的发小,不知道他自己会作何感想。” 卓言笑:“我只知道易地相处,他只怕会做得比我更过分。”他说着,深瞳中滑过一道耀眼的光芒,竟然让人有些不能直视,“小悠,我不是个诚实的人,但在选择爱人上,我忠于自己的感受。” 卓言说要带纪悠去一家饭店,带着她上车,将车子向市内开去。 跟商贸中心的高楼大厦林立不同,这一带几乎全是旧城老建筑,越往里面去,建筑就越矮,最后车几乎是在胡同小巷中穿梭。 他们绕了不小一会儿,才终于在一处僻静的胡同前停下。 四周没有任何酒店牌示,只有装了雅致路灯的巷口,有个站着迎宾的男服务生。 纪悠下车后,那个服务生就走过来,提醒她小心脚下。 穿过那条小巷,就是一扇宅门和迎面而来的影壁,转过影壁,就是一个幽静曲折的宅院。 纪悠是建筑设计出身,认得这不是那种蹩脚的仿古建筑,而是货真价实七进七出的大宅格局。即使在B市,存留的这种古建筑也不多。 能来这种地方吃饭的人当然也不多,穿过曲折的回廊,纪悠被领到一处抱厦前停下,这时才有另一个服务生上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 卓言将一张卡片放在托盘上,那服务生带他们继续向里面走去。 这类大型古建筑本就复杂,再加上又是晚上,所以当他们终于在一间布置得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停下时,纪悠对于自己身处在这个宅院的什么位置,已经有些迷糊了。 带他们来的那个服务生说了句“请随意”后,就礼貌地退出。 纪悠看到这间屋子,靠窗的一面放了一排博古架,陈设着不少古玩,另外一面则放了些紫檀木椅和小几。 和这间屋子相连,还有个房间,那里才是真正吃饭的小厅。 等服务生出去,卓言对她笑了笑:“我约了念离今晚来这里吃饭。他马上就要到了,你可以先去里间。” 纪悠恍惚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说:“好。” 她走到里面,挑了靠外的一张椅子坐下,听着外面的动静。 卓言说得没错,很快又有服务生带人进来,这次人刚进来,纪悠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带了些淡淡的疲惫:“叫我来有事?” 卓言笑着:“我把你从老爷子那里解救出来,你还不谢谢我?” 轻咳了两声,江念离的口气还是带着冷淡:“你从来不会无事献殷勤。” 卓言笑,似乎是在拉他坐下,一阵桌椅响动后,他说:“我们先喝杯茶。” 江念离没有说话,像是陪他坐了下来。 卓言还是笑着,开口说:“对了,念离,前几天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刚读大学的时候,你跟我说,觉得有个小姑娘很有趣,想要跟她玩一玩,有没有这回事?” 江念离没有否认,只是淡应了声:“你提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干什么?” 卓言哈哈笑了起来:“从小到大,能让你有兴趣的小姑娘寥寥无几,我想知道这个小姑娘有没有上你的钩嘛。” 江念离仿佛有些不悦,语气中却没有更多的厌恶,反而不如之前那么冷淡,带了些玩笑的成分:“别说得我好像居心不良的花花大少,我不是你。” 卓言笑:“你当然不是我……我还记得你说过,要让这个小姑娘心甘情愿为你去读建筑系?” 纪悠直到此时,才真正悬起了心。她当年会选择建筑系,一来是受父亲影响,对工科的内容本来就有兴趣;二来是因为江念离曾在无意中透露,他想要读建筑系,可惜却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实现。 然而这次,江念离还是没有否认,只是笑了下:“那时候真是年轻,不知道轻重,把一个人的前途和理想都当儿戏了。” 卓言轻笑:“你还好意思说我花花大少,你当初和那个小姑娘恋爱,根本不是喜欢上她,而是想让她替你去读建筑系吧?这种欺骗人感情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今晚第一次,纪悠希望江念离否认,哪怕他只是轻淡地说一句“不是那样”,那么其他一切,都没有成立的理由。 但是这次,江念离依旧没有否认,在沉默了片刻后回答:“当年不懂事,做了不少错事,希望以后可以弥补。” 卓言拍手笑:“你这么说,那我就确定了,当年那个倒霉的小姑娘就是纪悠吧?她那么漂亮可爱,你还真忍心。” 江念离似是被他的玩笑惹得有些不悦,但最后还是叹息了声:“这是我的事情,卓大少你怎么管这么宽?” 卓言笑:“不是我管得宽,是有人请我帮她弄明白,当年那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悠听到脚步声传来,是卓言走过来打开了里间的门。 从纪悠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坐在对面的江念离,他深黑的眼中蓦然闪过了一道光芒,原本勾起的唇角缓慢放平。 纪悠站起来走到外面,笑了下:“念离。” “小悠……”江念离扶着椅子站起来,看着她,唇边又添上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你也在。” 纪悠想起八年前,他对自己表白的那晚。 她记得那一刻,自己虽然很惊讶,却有一丝掩盖不了的喜悦从心底深处冒上来,就像夏天里蓬勃萌发的嫩芽,无法抑制。 她一直默默仰慕着的人,那一刻就站在她面前,用她梦中才会有的温柔目光注视着她。 她守口如瓶,甚至准备一生都不会向任何人吐露的爱恋,在那一刻完全无法遮掩。 在那个夏夜之前,她一直以为,随着他毕业,她那些暗暗生长的情愫,会就此凝固,然后被她小心地珍藏,直到多年后她嫁人生子,还仍旧会被妥善安放。 就像学生会教室门前他向她走来的身影,像放学路上飘落的香樟花,安静地存在于她记忆中的某一个角落,那样就足够了。 她从来没奢求过能站在他身边,暗恋只是暗恋而已,她分得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理想。 八年后重逢,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住任何可能了,但在这一刻她尽管努力地微笑,却还是掩饰不了颤抖的声音:“念离,今天我希望能听到你的解释。” 江念离的眉心微蹙着,却只是沉默,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微笑着开口:“小悠,不需要在意这些事情。” 纪悠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卓言及时地说:“我先出去。”他转身离开,顺手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片寂静。 “小悠。”江念离对她露出一个微笑,“今晚我必须要回答你的问题,对吗?” 纪悠点了点头,笑了下:“念离,难道你想这么欺骗我一辈子?” “如果能骗得了,不也很好?”唇边的笑容不减,江念离先坐了下来,“对不起,小悠,是我不好。” 纪悠也跟着坐了下来,她整理了下思路,近乎机械地开口:“你当年对我表白的时候,并没有爱上我,对吗?” 江念离沉默了下:“对,那时候我有些不甘心,被迫放弃最喜欢的建筑专业,我想要找些事情来转移下注意力,那时候,我想到了你。” 纪悠不放过他:“你早就看出来我喜欢你了,对吧?” “我看得出来大部分女生都对我有好感。”江念离叹息了下,看着她的眼睛,“小悠,我承认当年表白的时候,我动机不纯,甚至还曾刻意诱导你读建筑系,帮我完成心愿,但在那么多女孩子中,我只想到了你。” 纪悠挑了下唇,有些讽刺地笑:“那我该感谢你挑中了我?” 摇了下头,江念离的笑容里也多了些苦涩:“小悠,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话,那么我一开始就有罪。” 纪悠看着他:“那好,我换一种问法……八年前你仓促离开,除了你爷爷给你施压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江念离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才挑起唇角笑了笑:“有,我既然已经处心积虑地影响了你的高考志愿,我不想再害你名落孙山。” 纪悠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了解江念离,她甚至不假思索:“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开始就怀有其他目的,而是真的喜欢我的话,即使你爷爷施加再多压力,你也不会放弃我?” “对……”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江念离微闭了眼睛,“假如我们从一开始就是真心相爱,那么我可以拼上我的一切去争取,但当时的情景,我无法说服我自己,让你和我共同面对。” 这么多天来,纪悠觉得自己从未有此刻般清醒,她甚至很平和地笑了笑:“当然你离开我,还因为你觉得自己能够忘了我,对吗?” 很久都没有回答,纪悠看他露出一个微笑,还是像往常一般温柔平静,而后他说:“小悠,即使你想判我死刑,也不必这么急着下定论。” 纪悠挑了下眉,看着他在灯下变得有些苍白的脸,不知为何觉得有一种类似痛快的感情涌了上来,她笑着说:“怎么变成我想要判你死刑了,‘以为我还能忘了你’,念离,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她大费周章地来到这么幽静古雅的地方,此时却一点也没有吃饭的胃口,于是便站起来打开门走了出去。 卓言双手插在口袋中,站在回廊下,看她出来,笑了笑:“不吃东西?” “送我回去吧。”纪悠抬头对他说。 不再问其他的东西,卓言回到房间内向江念离告了别,取了自己的外套,带她离开。 一路无言,到了纪悠公寓的楼下,卓言趁她没打开车门,笑着转头对她说:“小悠,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再决定对念离的态度。” 纪悠早已疲惫到不再去想任何事情,笑了下:“你不是来横刀夺爱的吗?怎么又做起说客了?” “我希望你能深思熟虑,真的决定放弃过去……然后才来到我身边。”卓言笑起来,“当然如果你还决定留在念离身边,我会祝福你们。” 纪悠开门下车后,才弯下腰对他说:“到现在才说这种话,太虚伪了啊,卓大公子。” 卓言一笑,不再说话。 纪悠冲他挥挥手,看着他开车消失在夜色中。 将纪悠送回家,卓言一边开车,一边拨通了江念离的电话。 接通之后,话筒那边就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吓得卓言一惊:“念离? 你不舒服?” “死不了……”对着他就没了好脾气,江念离又咳了几声,“卓言,你倒真够意思。” “别……是小悠逼我调查你的。”虽然担心,卓言还是寸土未让,笑着,“我只帮她查明真相,至于其他,就看个人造化了。” “造化?”江念离突然冷笑了一声,“谢谢你提醒。” 卓言还想说什么,那边就传来忙音,江念离已经挂了电话。 他愣了一会儿,轻叹道:“这次好像有点过分了?” 要不要原谅江念离? 纪悠无法下定决心。江念离之于她,好像永远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 他只用一个微笑,她就丢盔弃甲,连一再坚持的原则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就算现在,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欺骗自己,她竟然还是无法干脆地转身离开他。 也许卓言是对的,他看出她的犹豫,所以让她再思考一段时间。 不知是不是江念离帮了她,检察院又传唤了她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她接连几天在家无事。 这天她又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发呆,睡意昏沉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觉得房间里有些不对劲,抬起头,果然看到江念离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坐着,静静地注视着她,看她醒来,就对她笑了笑。 几天前,她以为回来的是他,结果却是卓言,今天她一点都没觉察到,他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纪悠坐起来清了清嗓子,穿上拖鞋,去给自己倒水喝。 “小悠。”对着她的背,江念离开口,“这几天你还好吗?” 纪悠倒好了水,端起来喝着润嗓子,淡淡应了声:“还好。” 笑了下,江念离微低了头:“对不起,小悠,我总是给你带来麻烦。” 纪悠没有回答,他就顿了下,接着说:“这次你被陷害的事情,与我有关,我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你不要担心。” 这些纪悠早有心理准备,她是个建筑师,工作接触的人不多,连交际圈都很小,平白无故怎么会有人陷害她? 而不管是江念离的爷爷,还是和他有婚约的宋家,动动指头就可以置她一个小建筑师于死地。 她笑了笑,不自觉带了点讽刺:“谢谢。” 看着她的神情,江念离轻咳了一声,笑笑:“等事情平息了,你想回纬业建筑或者科建设计院都可以,我尽我的能力补偿你。” 提到工作,纪悠恍惚了一下,她其实已经隐约明白,经过这件事情,即使她参与了设计,只怕纬业建筑也不会再对外承认她是“一城四季”项目的设计师之一。 更何况因为这个官司,她也无法有始有终地进行工作,这几天肯定是设计修改的重要阶段,她却只能闲在家。 当初接到项目的喜悦,从设计院调到新公司时的兴奋,初步取得新团队信任的开心……一切都离她远去了。 她不是那种非常计较得失的人,也不会为了这一次徒劳无功而耿耿于怀,却难免失落。 “小悠……”注意到她的神情,江念离唇边挂上了微笑,“和我在一起,你或许还会失去更多……是不是需要我像当年那样,替你作出选择?” 纪悠还是沉默着,低头看着手中的马克杯。 她不说话的时间太久,江念离只有将这当做默认,他放在沙发上的手渐渐握紧,咳了几声,缓慢站起来:“我明白了。” 闭了闭眼睛,他转身走向玄关。 他身后传来“嘭”的一声,是纪悠将马克杯重重放在茶几上的声音。 “江念离!你不要太自以为是!”她气得口不择言,“明明是你谎话连篇,态度暧昧,为什么还想让我先低头!” 他转过身,勉强笑着:“我没有这么想。” 纪悠几步走过去,死死盯着他,然后抬手抱住他的腰。 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在他怀中吸了口气,觉得自己简直是自暴自弃:“我为什么就不能赶你出去?” 江念离顿了一下,抬起手搂住她的肩膀,很轻地拍了拍:“小悠,是我的错。” 纪悠只是闭着眼睛拥抱着他,她曾以为不管多么疲惫,自己都可以在他的怀中汲取无穷的力量,但此时此刻,她却只感到一种更加浓重的疲倦。 第8章 一念的差错 江念离到底是留在了她的家里,纪悠发现他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额头和身上也出了不少冷汗。 她把他带到卧室里躺下,他这才抬起手按着胸口,紧蹙眉头,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纪悠忙从他口袋中取出药给他服下,让他靠在床头休息:“不舒服怎么不早点说?” 江念离闭着眼睛,脸色还是苍白的,但他只是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纪悠现在已经放弃了解读他的想法,只是苦笑了下:“我还真是怕了你了。” 将他安顿好睡下,纪悠起身去厨房做晚饭。 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通常都随便对付一下,但既然江念离来了,就不能再随便安排。 她炖了一锅枸杞羊排,又清炒了一个蔬菜,在等汤出锅的时候,江念离又一次无声地站在了她身后。 纪悠感受到身后江念离的气息,笑了下,轻靠到他身上。 江念离抬手将她搂住,动作中充满呵护。 “念离……”被他的温暖包围着,纪悠轻声问,“假如当年你不是为了那些原因接近我,如果我们是真的相爱,当你爷爷阻碍我们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江念离抱着她笑了笑:“我那时候还没有和爷爷抗衡的能力,也许我会带你私奔吧,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到哪里都可以。” “听起来还挺不错的。”纪悠笑了起来,明知道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幻想那样的情况。 江念离只比她大两岁,大学还没有毕业,她也只是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小丫头,两个人如果私奔了,只怕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我们会很穷。”假设了一遍,她先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是啊,会很穷。”江念离笑着,“不过我们都不算笨,应该会很快赚到生活必需的钱。” “你身体不好,万一太累发病了怎么办?”这么想着,纪悠真的担心了起来,“所以你还是在家休息好,我去打工。” “我怎么能让你来养活我?”江念离笑笑,“我可以的,不用太担心。” “我当然会担心。”纪悠轻哼了声,“等我们到了陌生的地方,可以先租一间房子,不要很大,够两个人住就好,剩下的钱还要买吃的用的。找工作的话,我要干得比你多点,你要注意身体,我们挺穷的,你发病了没钱看病怎么办?” “这么看,我是个挺大的累赘。”江念离笑,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我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我不会逞强。逞强的后果是我们不得不向爷爷低头,那怎么可以,我还要保护你呢。” 纪悠点头附和:“是啊,我们两个要努力生存下去,不向任何人低头,刚出去的时候肯定会辛苦点,但时间久了,就会慢慢好起来……” 她突然顿住了,隔了一会儿才笑道:“念离,你看……我们也是可以的……” 她握住他的手,退出他的怀抱,笑了下:“汤要出锅了,念离,你去餐厅等着我吧。” 江念离放开手,笑着后退一步,颔首说:“好。” 魔法时刻只能维持这么久……在那个幻想的世界中,有一对真心相爱﹑同甘共苦的少年男女。 他们抛弃了以往的一切才能走到一起,他们携着彼此的手,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住在狭窄的出租屋里。他们每天出去打工,用自己的双手,换来微薄的薪酬。 她会用攒下来的私房钱给他买营养品,却不舍得给自己买一瓶面霜。他可能会在下班途中,克服多年来的礼仪教养,偷摘下别人家花圃里的一朵鲜花,作为送给她的礼物。 他们一无所有,却可以全身心地拥有彼此。 他们不用欺骗对方,也不用猜忌怀疑……和他们相比,现在衣冠楚楚、身份显赫的这两个成年人,是那么自惭形秽。 纪悠将煲好的汤盛出一碗,放在江念离的手边,坐下对他笑笑:“这几天身体怎么样?胃口好吗?” “还可以。”江念离微笑着回答,看着她坐下来,“抱歉,这关键的几天,没能陪在你身边。” “你肯定也是为我的事忙了几天。”纪悠这点还是清楚的,对他笑了笑,“我说了,别总觉得抱歉,都不知道注意自己的身体。” 江念离点头笑:“我记住了。” 两个人相对着吃饭,吃完晚饭,纪悠收拾好餐具,他们就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节目,然后等夜深了,再一起回房间睡觉。 一切就像之前一样,只是当躺下睡觉后,纪悠闭上眼睛转过身去,将自己和江念离的距离拉开。 第二天清晨,江念离离开了。 纪悠醒来的时候,另一半床已经空了,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的。 客厅和其他地方也没有他的身影,她这个公寓并不大,少了一个人的气息,就会很明显。 望着空荡荡的家,纪悠轻舒了口气。 昨晚他突然出现,今早又突然离开,她拿不准江念离在想什么。 两年的相处,她好像已经了解了江念离,但越是了解他,就越难以猜透他。 她只知道,她永远都不知道下一步他将会做什么,却也不会意外他做的任何事情。 其后几天,江念离都没再主动联络纪悠,而纪悠也不再试图去联系他。 检察院在调查了一段时间后,表明她的嫌疑被初步解除。 她终于可以再以建筑师身份投入工作,但“一城四季”项目的设计已经进入尾声,没有了她插足的余地。 还好她当初离开设计院,是以借调的名义,所以当罗昊辰将她叫到办公室,询问她的意愿时,她笑了下说:“我还是回设计院吧。” 罗昊辰有些歉意:“前段时间的事,没能帮上你的忙,真是抱歉。” 不愧是江念离的好友,都喜欢把“抱歉”两个字挂在嘴上,纪悠笑着摇头:“您言重了,那个事情本来和纬业建筑就没有关系,反倒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耽误了设计进度,我很愧疚。” 罗昊辰皱着眉,纪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一次见到他,总觉得他消瘦了一些,整个人也没了原来的锋芒毕露,多了些低沉的气息。 想到自己在纬业建筑受到他关照,纪悠觉得应该关心下他:“罗总,您最近是不是太忙了?气色很不好。” 罗昊辰抬头看着她笑了笑,突然说:“小纪,明晚念离和心悦的订婚宴,你会不会到场?” 纪悠一愣,随即苦笑了下:“我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罗昊辰也有些意外:“对不起……这段时间你没有和念离在一起?” 纪悠摇头:“我和他差不多有半个月没有联系了。” 罗昊辰目光闪动了下,像是瞬间就下定了什么决心,勾起了唇角说道:“小悠,明天他们的订婚宴,我带你去怎么样?” 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内,纪悠已经想好要去找卓言求证,但亲临现场这个打算,她还真没心理准备,又愣了愣,才笑问:“罗总,您为什么要带我去?” “因为看着他们订婚,我会不开心。”罗昊辰一笑,“所以我也不打算让他们太痛快。” 纪悠没料到罗昊辰会直接对她说出这种话,惊讶之余又开口:“罗总您……” 罗昊辰还有闲心开玩笑:“我是心悦的正牌男友,可惜她好像不打算承认。” 这样的发展真的出乎纪悠预料,她只考虑了片刻,就笑起来:“也好,这么看我这个念离的正牌女友,明天最好也在场才有趣。” 罗昊辰微眯了眼眸,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语气里有了些冰冷的味道:“那就太好了。” 从纬业建筑大厦里出来,纪悠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宋心悦的男友居然是罗昊辰,她没听江念离提过,宋心悦自己也没有说过。 不过像举办订婚宴这种事情,江念离也就罢了,宋心悦居然在明明有男友的情况下,还不去反对,罗昊辰似乎被气得不轻。 纪悠想了下,还是给卓言打了电话,提到明天的订婚宴,卓言就笑起来:“是啊,我不敢告诉你,上次的事情念离已经恨上我了,要是我再带你去,我怕他会直接拆了我的骨头。” 江念离那么文质彬彬的人,被他形容得好像恶鬼一样可怕,纪悠不由得笑了:“这样正好,我被罗昊辰带过去,念离也不会怪你了。” “嗯,你想来就来吧。”卓言说着,笑了下,“小悠,你还没有作出决定,对吗?” 他一语中的,纪悠承认:“我下不了决心。” 卓言低笑了下,开玩笑般地说:“我真是任重而道远。” 纪悠笑了:“你可以换条道,很可能是一马平川。” 卓言忙否认:“你别这么说,我是风流不是下流,我对你一心一意。” “嗯,见一个爱一个,对谁都一心一意,像段誉的老爹一样嘛。”纪悠也笑着开他的玩笑。 既然明天要去参加江念离和宋心悦的订婚宴,纪悠回到家里,就着手准备。 因为不常用到,她的礼服不多,上次穿去参加晚宴的那条黑色裙子不能再用,她在衣柜里挑了一下,挑出一件米白色长裙。 发饰她选了一个双股发簪,那是她从一家颇有名气的仿古首饰店里淘来的,不是随处可见的那种用钢丝缠起来的发饰,而是用手工锻造,嵌了珍珠和冰种翡翠的,非常精致美丽。 买下这个发簪的时候,她只是被那种介于古典和现代之间的静美所打动,并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用到它。 又挑了一对镶了碎钻的珍珠耳环,她站在穿衣镜前试衣服。 镜子里的女子一身浅色长裙,绾起了漆黑长发,眉目秀丽,低头间尽显温婉。 她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自己,自嘲地想,没想到第一次这么隆重地打扮,是由于这种原因。 然而明天晚上,她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武装,对她来说,那是战场……而上战场,怎么可以不穿战衣? 罗昊辰非常准时地来接人,当他看到从电梯中走出来的纪悠,目光中有了些赞赏:“今天很漂亮,小纪。” “你也很英俊。”纪悠笑了下,她跟罗昊辰真是不谋而合。 昨天还看起来有些阴沉和颓废的人,今天刻意穿了浅灰的西服,从头到脚容光焕发,帅气到简直可以去拍杂志广告。 既然已经不再是纬业建筑的人,纪悠觉得自己也不需要再叫他“罗总”,笑了笑之后就说:“昊辰,我们可以出发了?” 罗昊辰挑了下眉,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请上车。” 江宋两家举办订婚宴席的地方,当然不能随便。 夜幕没有降临,本市最老牌的五星酒店门口就停满了豪车,进出间,都是世家子弟、各界名流。 罗昊辰带着纪悠走进去的时候,宴会还没有开始,布置得华丽璀璨的大厅里已经到了不少人。 身为纬业建筑的总裁,罗昊辰也认得在场的一些人,随意地和几个人寒暄过,他带着纪悠走到不太引人瞩目的一处。 看到纪悠的目光似乎在人群中寻找什么,他笑了下说:“江公子不会这么快出来,他应该在后面等开场。” 纪悠还在找着,笑了笑:“我当然不是在找他,我在找卓言。” “卓少?”罗昊辰有点讶异,“没想到你已经和卓家二少认识了,他还真是哪里都不缺席。” 卓言居然在家里行二,纪悠想笑,又连忙忍住了:“他真的有那么无处不在?” “漂亮女士在的地方,必定有他在。”罗昊辰说着,又笑了,“说实话,我倒觉得做他的女人,比做念离的女人轻松些。卓少是出名的风流君子,对每一任女友都呵护备至,而且绝对不会朝秦暮楚。” 不用他说,纪悠对卓言的印象也不差,现在带点戏谑地说:“这么看来被他甩掉的那些女人,可以私下组织一个他的粉丝团。” 罗昊辰摇了下头:“传言多不可信,别看卓少像个花蝴蝶一样,他真正谈过的恋爱,据我所知只有两场。” 他说了一个现在知名度非常高的女星的名字:“没想到吧?卓少的初恋是她,可惜她只是想借着卓家的势力往上爬而已,没过几个月,卓少就明白过来,去酒吧喝了一场酒,然后给了她一笔分手费。” 罗昊辰说着,语气沉了沉:“他第二个恋爱对象,就是和他青梅竹马的心悦。” 纪悠不知道卓言还和宋心悦谈过一场恋爱,顿了顿:“他们两个相爱?” “相爱?”罗昊辰冷哼了声,“他和心悦的关系,就像念离和心悦的关系一样,都多大年纪了,还在玩那种小孩子家家酒游戏!” 纪悠哑然了,说实话,她没有在那种大家族里长大,也无法想象为了家族利益,必须要和熟悉到好像亲人一样的青梅竹马结婚的情况。 所以像宋心悦那种并不爱江念离,也不打算和他结婚,却坦然做着他的未婚妻的心理,她无法理解。 看罗昊辰怒气冲天的样子,他也不能接受吧? 他们说着,听到人群中一阵骚动,大厅的发言台上,已经站了一个司仪,正礼貌地请各位来宾注意,仪式就要开始了。 江念离和宋心悦果然直到此时,才出现在发言台一侧,江念离穿了套深色西服,宋心悦则一袭淡粉礼服,两个人胸前都别了一朵纯白的玫瑰。 代表宋家发言的是宋心悦的大哥宋心恒,这个宋家现今实际的掌权人一如传言中的沉稳,讲话绝对精简,却一再用如电般的目光扫过全场,威严十足。 纪悠听到身旁的罗昊辰轻哼了声,似乎对他相当不以为然。 宋心恒说过之后,接着走到话筒前的是江念离。 他父亲早逝,江家老爷子自然不能抛头露面,所以讲话的只能是他。 带着微笑一一注视过全场的人,他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依然温文优雅:“非常谢谢诸位的见证,心悦是我挚爱多年的女子,能够在有生之年娶她为妻,是我的夙愿……” 听到这里,罗昊辰忍不住冷笑了下:“他平时对你说情话,也是这样张口就来?” 眼看罗昊辰已经被妒火冲昏头脑,纪悠惊讶自己竟然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只是笑了下:“是啊,他的嗓音很适合说这种话。” “……在心悦六岁的时候,她曾说过要画一个大大的城堡送给念离哥哥。”台上江念离开始含着微笑追述两人的过往,“我没想到她十六岁那年,真的画了一个城堡,当然,是交给画廊拍卖了。” 来宾配合地发出善意的笑声。 罗昊辰突然开口说:“我忍不下去了。” 纪悠一呆,看着他大步穿过人群,走向了发言台,而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拉住宋心悦的手。 近乎粗暴地将她拖到话筒前,罗昊辰一手拿过话筒,微微一笑,说了句:“对不起,今晚的闹剧到此为止。” 罗昊辰紧握着宋心悦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带着她径直走出了大厅。 四周一片沉寂,这种情形下,最冷静的竟是江念离,他还是那样微笑着,对着话筒说:“那么,再次感谢诸位的光临。” 纪悠想罗昊辰起码有一句话绝对没说错……这真的是一场闹剧。 堂皇的开始,尴尬的结尾,纪悠站在台下,看着宋心恒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身离去。 江念离则还是微笑着走下来,冲身边的几个人点头问好后,就准备离开。 纪悠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叫住他:“念离。” 他转过身,纪悠看到他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就隐在那不变的微笑下。 他笑着说:“小悠。” 这一带人虽然不是很多,但身边的目光迅速都变成了探究和好奇,纪悠又走近了一些,拉住他的手,对他笑了笑:“念离,你最近都不来看我,我好想你。” 寂静再一次来临,并且从他们身边越传越远。 纪悠俯身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了吻他的薄唇,笑着:“念离,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带走了?” 纪悠退开一些,看到他看向她的目光,从深深的震动,再到平静无波。 她又笑了笑:“念离你看,心悦已经跟着昊辰走了,我们也不用再隐瞒了吧?” 江念离闭上了眼睛,将唇角勾得更高,又睁开眼温柔地说:“好的,小悠。” 他将她拉过来,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她搂在怀中,还彬彬有礼地朝宾客们微欠了下身,才带着她,从侧门离开大厅。 门外的休息室内站着宋心恒,他一眼看到被江念离搂着的纪悠,目光就又冷了几分:“江先生,你的情人果然也来搅局了。” “我想您理解错误了吧?”事已至此,江念离对他也不再客气,冷笑了声,“打断仪式的似乎是令妹的情人。” 宋心恒被撩拨起了火气:“那个男人是江家旗下产业的负责人吧?我记得他还是江先生的好友!” “那又如何?宋先生打算逼我娶令妹?”江念离唇边的笑容带了三分讥讽,“我是可以忍受,但我不知道那些八卦记者会怎么写!” 一再被忤逆,宋心恒的耐心也到了极限:“江念离,和宋家定下婚约的是你爷爷!” “我的家务事,就不劳宋先生费心了。”冷然一笑,江念离揽着纪悠从他身边离开。 一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江念离没有带纪悠从酒店离开,而是乘电梯直接到了上层的套房。 进到房间,江念离就解开领带,将衬衣扣子松了,一手却还是拉着纪悠的手。 纪悠不说话,任他拉着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 江念离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静了片刻,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对她笑了笑:“小悠,今天你不该来的。” “我不该来,然后你等着罗昊辰在订婚宴上抢走宋心悦,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摆脱这桩婚事了?”纪悠说,“这对你来说,的确很有利。” 江念离沉默了一下,还是笑了笑:“小悠,我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来。” 纪悠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说:“念离,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不是我的事情,而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可以因为各种理由和苦衷离开,也可以因为各种理由回来。甚至连我们怎么克服阻碍在一起的过程,你都一步步想好了。我只要按着你的安排去走,就可以了,对吗?” 江念离蹙着眉,突然咳了几声:“小悠,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对吗?” 纪悠正在气头上,听到这句话愣了下:“我没有这么说过。” 江念离笑了笑,抬手按住胸口:“你早就定了我的罪,说没说过又有什么区别。” 纪悠愣了愣,看到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还是问:“你不舒服,需要吃药吗?” 江念离合上眼睛靠在沙发上,微微喘息着:“不用。” 自从重逢后,他一直都处处忍让,纪悠没想到他居然在这时候闹起了别扭。 她有些无奈,再怎么吵架,她总不能看着他发病,于是过去揽住他的肩膀,用手轻揉他的胸口,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念离,我们先不说这个了,你还是吃了药休息一下吧。” 江念离轻咳了声,也没睁开眼睛看她,隔了片刻才说:“文叔在楼下,你可以让他送你回去。” 纪悠听出了他逐客的意味,如果是在以前,她肯定不放心他一个人,会放下身段说点软话,可是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留下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站起身来笑了笑:“好,你自己小心身体。” 出了套房的门,她给文叔打了电话,果然很快就得到答复说为她安排好了车。 她下楼穿过大厅就见到了文叔。他一看到她就走上来问:“江先生还在上面?” 纪悠点了点头:“是。”她想到自己有义务告诉别人江念离的情况,就又说,“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舒服。” 文叔听完,眉头随即皱紧,口气一下变得严厉:“江先生不舒服,你还能放他一个人在那里?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发烧。” 可是刚刚在订婚宴上,还有他和宋心恒对峙时,明明没什么不对劲,不过她心情激动,也没注意他体温是否异常。 纪悠心里一惊,这才觉得后怕,不等文叔再说,便转身飞快地向电梯跑去。 纪悠匆忙回到那个套房门口,一边按门铃,一边对门内轻唤:“念离?” 她心急如焚,偏偏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打开。 一眼看到里面的江念离正紧揪着胸口衣物靠在墙边,纪悠顾不上说别的,慌忙抱住他:“念离!” 江念离将身体的重量大半都转移到她身上,轻咳了咳,呼吸有些粗重:“你回来干什么?” 纪悠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使起性子来了,只能顺着他:“念离,你先去坐下休息好不好?” 他根本不配合她,半个身子靠在墙上,低着头不住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点:“既然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对……你也不用再顾及我。” 纪悠扶着他,这才感觉到他肌肤那异乎寻常的热度,她一着急,口气就不好了起来:“你怎么这么莫名其妙!每次利用自己的身体很光荣吗?” 江念离抬起眼看着她,脸色更苍白了一些,却勾起唇笑了下:“身体不好真是抱歉……我会对自己负责。” 纪悠愣了愣,刚想反驳他怎么对自己负责,顿觉手上一轻,江念离已经将她推开,自己又站直了些,但他的手还是在胸口紧按着。他深吸了口气,抿紧薄唇,指了指门外:“纪小姐,请便……” 别说重逢后,便是以前交往的时候他也从没对纪悠发过脾气,最多不过是在她做了什么错事后,对她的态度稍微冷淡一点。 面对这样的他,纪悠居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刚才进来并没来得及关房门,于是门就这么开着。 纪悠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越过他的手臂将门关上,而后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 江念离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时气结便又咳了起来:“你……” 纪悠干脆拖着他直接走向里间的大床,将他半扶半拖地按在床上,又用靠垫将他的身体支起来一些,然后出去倒水。 她端着一杯兑好的温水回来,江念离看着她,边咳边说:“纪小姐留下来,不怕被我利用?” 纪悠干脆冷着一张脸,在他身边坐下来,还非常自作主张地将手伸到他上衣口袋中,摸出应急的药片。 她取出他惯常的用量,看着他:“够吗?” 江念离看了看她,还是不住咳着没回答。 纪悠也不管那么多,将药片强硬地塞到他口中,又把水杯凑过去,放在他唇边。 她做到这份儿上,他再不吃药,会显得他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江念离闭目将药和着水咽了下去,然后靠在身后的垫子上,不再说话。 沉默了好长时间,纪悠才开口:“我可以不在乎被骂作‘第三者’,或者被认为是靠暧昧关系上岗的人……甚至连被陷害,差点坐牢都可以忍耐。” “我说过要为你斩杀大恶龙。”她说着,笑了笑,“要是连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怎么还好意思说自己爱你?” 握住他放在身侧的那只手,她微微用力收紧手指:“可是念离,为什么我愿意为你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你也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们之间却还是一团糟呢?” 没有回答,江念离还是闭着眼,除了胸口的起伏和喉中不时溢出的低咳,不再有其他动静。 纪悠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侧身吻了吻他无色的薄唇:“念离,我真想把你带走,我们一起逃走。” 纪悠没有再离开,那晚江念离发病后疲惫,睡在了酒店,她也留在了那里,之后她就再没离开江念离身边。 她刚转回设计院,趁着这几天空档期,就一直陪在江念离身边。纪悠光明正大地跟着他回别墅,又和他住在一个房间,不出几天,果然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江家老爷子。 破天荒地来到孙子的住所里的江谦,自从看到纪悠后,目光就一直停在她身上。 江念离在楼上休息,纪悠坐在他对面,对他笑了笑:“江爷爷,您好。” 到了江谦这个辈分和年纪,当然不会当面为难这么一个小姑娘,他笑了下,还算和蔼:“我们家小离很喜欢你。” 纪悠坦然承认:“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我也很喜欢念离。” 江谦还挺感兴趣:“你有多喜欢小离?” 纪悠还是笑了笑说:“我十年来只喜欢过念离一个人。” 江谦笑了起来:“一辈子有很多个十年啊。” 纪悠仍是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也许我下个十年还是喜欢念离。” 这次会面,江谦给纪悠的评价是,沉得住气,不像她爷爷。 而纪悠对江谦的评价是,不愧是江念离的爷爷。 兴许是前段时间太累,这几天江念离的身体一直不好,低烧不断,虽然能坐起来处理一些事,但大半时间都在卧床。 江谦当然是担心的,拉着出诊的医生问了不少事情。 好在裴知味忙,时间宝贵,只匆忙来了一趟后,就交给了其他医生负责,不然纪悠怕以他的脾气,会当场不耐烦了。 江谦在这里留了不短时间,又和江念离说了会儿话才离开,临走前,他又对纪悠说:“好好照顾小离。” 纪悠点头答应,看到他顿了顿,布满皱纹的眼角流露出一点类似苍凉的神情,他补了一句:“我只有小离一个孙子。” 当年阻碍她和江念离在一起的最大因素,就是这个脾气又倔又暴躁的老人,现在他终于不再为难他们了? 纪悠点了点头:“我知道,您放心。” 将江谦送到别墅门外,看他坐上专车离开,纪悠才返回。一到楼上,她便看到江念离披了外衣靠坐在床头,微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悠在他身边坐下来,笑了笑:“今天头还晕吗?” 江念离抬眼看了看她,这几天他对她的态度还是有些冷淡:“还好。” “你爷爷让我好好照顾你……”纪悠感叹,“可是你总爱累着自己,身体怎么会好?” “这次是被你气的。”江念离突然开口说,“不是你突然在订婚宴上闹了那一出,我也不会气到胸闷。” 纪悠愣了下,不由得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你跑去跟别人订婚,我都没说什么,我不过去了趟现场,还能把你气到了。” “宋心恒是什么人?你还冲到他面前去。”扫了她一眼,经过了几天时间,江念离显然还是余怒未消,“除了卓言,连昊辰都会给我找事了!” 他脾气哪里好了?但凡忤逆了他的人,全都念念不忘,还一发脾气就冷上几天的脸。 纪悠一边在心里腹诽他不愧是江谦的孙子,一边还得哄他:“好了,我不计较你去跟宋心悦订婚,你也别再计较这个了。宋心恒不是也没把我怎么样吗?你看我这几天都乖乖跟着你……” 他神色还是淡淡的,纪悠只好凑过去将手臂放在他腰上,抬头对他撒娇:“来,冷美人笑上一个吧,不然都能当制冷机了……” 江念离将她推开一些,终于露出点笑意:“你连这时候都不忘轻薄我?” 纪悠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立场。 理智告诉她,她早该离开江念离了,虽然他出发点好像都是为了她好,但却总在做一些违背她意愿的事情。 但……也许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说不清谁对谁错。 她不打算再想,现在留在江念离身边,也没有考虑太久远的事情,只是觉得此刻不适合离开,仅此而已。 几天后她回纬业建筑作最后的工作交接,见到了罗昊辰。 他气色精神已经比前几天好了太多,简直可以说是焕然一新,他笑着对纪悠说:“那天夜里拉着你去,抱歉了。” “没什么,正好我自己也想去看一下。”纪悠笑了下,“不然总是被蒙在鼓里,也是很不愉快的。” 罗昊辰闻言挑了下眉:“念离这个人,不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就不是他的风格。那晚他故意搞成那样,就是等我去抢心悦,现在他开心了吧?” 以罗昊辰那晚的愤怒程度,纪悠也猜到江念离之前只怕没跟罗昊辰商量,算准了他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才故意做了场戏,让罗昊辰忍耐不了,将宋心悦抢走。 可是这么一来,罗昊辰就背上了大闹订婚宴现场,还抢了好友未婚妻的恶名,如果站在罗昊辰的立场上来说,真是骂死他的心都有。 纪悠也很无奈:“他还在生我的气,说我不该到宋心恒眼前晃。” “宋心恒那个人心高气傲,做事不留余地,念离担心你也是对的。”罗昊辰笑了下。 “是啊。”纪悠也笑着随口说起,“之前我被陷害,就是他授意人做的吧?” 这个事情她没问过江念离,因为不管是江谦做的还是宋心恒做的,对她来说没什么差别。 但那天见了江谦以后,她就打消了怀疑他的念头,不管江谦八年前曾经做过什么,看他现在的态度,已经是不打算继续阻挠他们了,反而还嘱托她照顾江念离,分明是倾向于接受的姿态。 这种固执老人,态度转变不可能是一天两天的,也没必要在她面前作假。所以不可能前几天还在授意人诬陷她,过了几天在别墅里见到她就一改态度。 听她这么说,罗昊辰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你以为是宋心恒?他的性格是业内有名的孤高,别说对你,只怕对我都不会用那种手段。” 纪悠一愣:“那会是谁?” 罗昊辰微皱了眉:“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不过短时间内备下那么多材料,连检察机构也买通了,有那种能力的人不多。” 她心里有疑惑,但也没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结,于是便笑笑结束了这个话题。接着她通过罗昊辰问候了一下宋心悦后就出来了。 时间还早,她就打了个电话给文叔,告诉他自己要回别墅吃午饭,就驱车回去了。 纪悠停好车进到客厅,一眼就看到江念离正坐在靠窗的沙发边看报。 他这个样子,多半是刚起床吃过早饭,纪悠笑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今天好些了吗?” 江念离只是淡应了声,没看她,目光还是没离开报纸。 这几天相处下来,真像她才是那个不声不响跑去跟别人订婚的人,江念离才是受了很大委屈的一方,每天还要她哄。 纪悠无奈地轻叹口气,起身准备回房,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罗昊辰那句“念离这个人,不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就不是他的风格”。 犹豫了一下,她开口问:“念离,那次陷害我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她这句话太突兀,江念离就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到她脸上,似乎是思索了一下才说:“我也没有查出来,好在那边也无意置你于死地,没有下一步动作,不然会更麻烦。” 纪悠点了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扣住掌心,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反正也过去了,就算了。” 纪悠知道自己不该多疑。 可是不信任的种子一旦种下,生根发芽乃至长成参天大树,就不是她能够控制的了。 当怀疑上江念离的那一刹那,纪悠就知道有些事情无可挽回。 她没有追问,还是若无其事地留在江念离的别墅里。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段时间江念离的事务多了起来,他对纪悠稍显冷淡,倒也不全是在闹别扭,而是有时候真的精力有限,疲于应付。 这天他一整天都没怎么走出书房,纪悠当然也就没怎么和他说话。 入夜后纪悠在自己的房间里刷了一会儿网页,然后走出去准备给自己倒水喝。 路过二楼的小客厅时,她意外地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 这个客厅是临着窗子设的,窗外就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因为一般情况下并不用来待客,所以夜里就没有开灯。 现在窗外只漏进来一点微光,浅浅地勾勒出沙发上那个人的轮廓。 纪悠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笑了笑说:“不忙了?” 隔了有一会儿,江念离才开口:“还好。” 黑暗里他的声音有着浓重的疲倦,纪悠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惊,在沙发上摸索到他的手握住,感觉到他体温没有什么不对,才稍稍松了口气:“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似乎是勾起唇无声地笑了,但没有别的任何动作:“今天的月色挺好,从这里看出去,庭院会很美。” “真的吗?”纪悠将信将疑,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她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此刻从落地窗里看出去,果然看到月华洒满树梢,在院子里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每当夜风轻轻地吹过,树影婆娑,月光如银。 “是很美……”她轻叹了声,索性坐过去和他贴得更近,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告诉我你在学古典美人,对月伤怀。” 他低笑了声,并不理会她的调侃,而是将头轻靠在她肩膀上:“陪我坐一会儿。” 在这样的情形下听他这么要求,纪悠怎么也不会拒绝的,于是搂着他的身体点头:“好啊,我怎么舍得让美人形单影只。” 他又笑了下,不再说话。 四周一片寂静,似乎连窗外那穿过树林的窸窣风声,都能听得到。 他就这么靠在她的肩头,气息微弱,有一刻纪悠突然觉得他是不是已经昏倒,不由得有些心惊胆战地叫:“念离。” 屏住呼吸等了片刻,才听到他低低开口:“小悠,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会不会太贪心?” 想要自己心爱的人留在自己身边,又怎么是贪心? 纪悠笑了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到了现在,她突然不再确定自己是不是江念离的心中所爱,他心思太深,让她看不透,而她一直以来坚持的一些东西又被他动摇。 她沉默了太久,连江念离都觉察出了不对,但他同样也没有追问,而是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撑起身体坐起来,笑了下:“小悠,早点休息。” 纪悠看着他站起身,走向亮着灯的书房。 看着他的背影,纪悠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让她早点休息,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早点睡下吗?明明他才是身体不好的那一个。 正闲来无事,纪悠接到了卓言的电话。 这位大少颇有些神出鬼没,纪悠听到他的声音,就立刻想起来:“念离和心悦举行订婚典礼那天,你没有在场吧?” 卓言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知道昊辰是肯定要去抢人的,所以那么尴尬的场面,我还是不要到场的好。” 他倒把自己推得很干净,纪悠想到罗昊辰的性格,再看看江念离,这三个人简直是在比着看谁城府更深。 她忍不住叹息:“你们果然是好朋友,没有一个肚子里是有好水的。” 卓言“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别这么说,我们都是好人。” 对此,纪悠不置可否,只是问他:“你找我有事?” 卓言笑:“没事就不能找你?我知道有家咖啡馆,店主养了很多猫,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就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一起去吧。”他的提议还挺诱人的。 纪悠果然很感兴趣,笑着道:“好是很好,不过我没在家里住,在念离的别墅里住着。” 卓言失笑:“我说一连这么多天你都不见人影,原来是和念离在一起。” 纪悠笑了起来:“你约个时间吧,我自己开车过去。” 和卓言约好了下午一起去那个咖啡馆,纪悠想着要去跟江念离说一下,结果走到他的书房前,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对话声。 江念离似乎正在跟什么人谈着公事,纪悠想了下,就没进去告诉他。 虽然现在他们两个人算是在一起,但还是没必要事无巨细地交代行程吧? 午餐时间江念离还是没有出现在餐厅,所以吃过午饭,纪悠就换上了一身便服,出门赴约。 那家咖啡馆坐落在距离她家不远的步行街,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和其他咖啡馆不同,这家小店装饰以布艺为主,到处都是可爱的抱枕和绿色的植物,走进去就感觉一阵轻松。 卓言今天的打扮也很随意,就这么穿着T恤和牛仔裤,又将额上的头发放下来的样子,居然微带了青涩的气质,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未出校门的学生。 纪悠和他走进去,就被热情的店员招呼,然后他们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不久,就有一只大花猫悠闲地踱了过来,四爪并拢,团成一个团子,趴在卓言身旁。 纪悠既眼馋又好笑:“猫咪好像很喜欢你啊。” 卓言一笑,伸出手来去挠那只花猫的下巴,它惬意地伸长了脖子,一副颇为舒服的样子。 纪悠一下子更为羡慕,眼睛都要冒出光了。 不管多大年纪﹑性格怎样的女性,都对毛茸茸的小动物没什么免疫力。 卓言笑看着她:“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很讨小动物喜欢的。” 正说着,那只猫咪躺倒在沙发上,一翻身,眯着眼露出肚皮来,嘴里也发出咕噜呼噜的声音。 卓言笑:“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纪悠唯有嫉妒的份,不过卓言真的有吸引小动物的潜质,没过一会儿,居然又来了一只猫咪,趴在他脚下。 看纪悠实在太羡慕,卓言就笑着解释:“也许它们只是喜欢这张沙发,我们可以换个座位。” 纪悠自然是立刻响应,果然就如卓言所说,她坐在那张沙发上,那两只猫咪也照旧眯眼打呼噜,连动都没动。 卓言笑着说:“猫是很自我的动物,估计我们在不在这里,对它们都没什么影响。” 纪悠正挠着沙发上那只花猫的下巴,侧头笑看着他:“说得你很了解它们一样。”卓言耸了耸肩:“我家里就有一只虎斑猫,它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肯纡尊降贵在我膝盖上趴一会儿。” 纪悠立刻大感兴趣:“你家里就有?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家里看猫咪?” 卓言笑起来:“我家里还有两只阿拉斯加,我怕你被吓到。” 纪悠挑了挑眉:“你太小看我了吧?我从来不怕大型犬,只要它们不咆哮。” 卓言哈哈大笑:“它们很乖的,不会对淑女乱叫。” 两人坐在猫咪们身边随意地聊着天,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晚饭的钟点,卓言笑笑说:“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她出来也没有说一定要回去吃晚饭,再加上她今天玩得比较开心,就犹豫了一下说:“也成,我给文叔打个电话说一下。” 纪悠是个比较不合群的人,高中时代别人都有了一群死党,她却基本上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虽然看起来跟所有同学关系都还不错,说得上要好的却也就路茗茗一个,所以毕业后自然就很少和昔日的老同学来往。 到了大学后更是如此,等参加了工作,除了有些同事聚会和路茗茗的邀约,基本上就没什么活动了。 卓言虽然和她认识不久,却已经是和她走得比较近的人了。 这段时间来她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上都不顺利,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释放压力的机会,而卓言这个人又有一种天生能让人放松下来的特质,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和他在一起多待一段时间。 听到她要在外吃晚饭,文叔倒没说什么,只说不要太晚回去。 放下电话,她转头看到卓言,就先声明:“不要再带我去上次胡同里的那个饭店了……我没什么品味,我只想吃饭。” 她也不知道这些有钱人是怎么想的,吃个饭也要到那么神神秘秘的地方,上次那个饭店,价格昂贵就不用说了,估计还是会员制,藏在深巷里不说,进去时那套程序,就是想把大部分人拒之门外。 卓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好,我只是觉得那里说话比较方便,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们去个更随便的地方。” 纪悠笑着:“最好是热热闹闹﹑灯火通明的。” 于是他们去了一家五星酒店的日料餐厅。 不用说肯定是临近市中心,他们坐在布置简洁古雅的日式餐厅里,窗外就是灯火辉煌的都市夜景。 他们要了梅酒,就着关西牛肉火锅喝了一些,纪悠渐渐有些微醺。 她支住头,忽然笑了笑说:“我研一那年暑假,自己一个人去新疆,沿着丝绸之路,从敦煌和吐鲁番去北疆,一路上见到的都是戈壁滩,那时候我心里想,也许念离走后的几年,我都像是走在戈壁滩上,因为满目都是荒凉,所以就只是走着,连怎么走过都不知道,只知道一直往前走,也许有一天就会到达绿洲。” 卓言不动声色,隔着火锅的薄雾看她:“你这么爱念离?” 纪悠笑着点头:“当然,我只爱过他一个人。” 她回答得竟然这样干脆。 卓言的目光仿佛深了几分,最后只笑道:“我都有些嫉妒念离了。” 纪悠笑:“你还用嫉妒念离?爱着你的女人,只怕比爱念离的多得多了。” 卓言笑了下:“那不一样。” 梅酒的酒精度数不高,原本是不会醉的,但纪悠不知怎么吃完了饭还是有点头晕。 卓言替她拿起放在一边的外套,笑着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纪悠想了下,笑着点头:“好吧,麻烦你了。” 卓言也不坚持,将外套递到她手里,笑笑:“你的车可以让文叔明天交代个司机来取。” 纪悠笑,感谢他的细心:“谢谢。” 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多说,卓言将纪悠送了回去,车停在江念离的别墅前,纪悠刚下车,就是一愣。 江念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这时看着他们笑笑:“卓言不进来喝杯茶?” 卓言倒是大方,笑了笑就下车:“正好,我有些话想对念离说。” 不知是不是夜里吹了点风,纪悠觉得头有些疼,就说:“那你们先聊,我先去房间里换件衣服。” 江念离笑着点头:“去吧,小悠。” 纪悠对他们笑笑离去,她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先是用热水冲了个澡,又换了居家的宽松衣服,这才从楼上下来。 以前工作紧张,她养成做起这些事情来极有效率的习惯,现在全部做完才不过半个小时,但当她从楼上下来,一楼的客厅里只坐着江念离一个人,卓言好像已经离开了。 刚才还说有事情要说,怎么转眼就不见了?以卓言的性格,也不是这么来去匆匆的吧? 有些奇怪,纪悠就笑着问坐在客厅里的江念离:“怎么不多聊几句?” 江念离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在沙发上,背影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僵硬。 纪悠转过去走到他面前,当看到他茫然的神情时,才一愣:“念离,你怎么了?” 江念离的脸色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微垂着眼眸,淡淡地说:“小悠,我们还是分手吧。” 纪悠安静了很久,才笑笑:“这次我能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江念离还是垂着眼睛,唇角勾了下:“可能是我觉得累了,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让我有些无力。” 纪悠没再说话,他们就这么长久地僵持着。 没人从客厅经过,死寂像是黏稠的水一样蔓延开,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最终纪悠笑了笑说:“好。” 她说着又笑了下:“我去楼上收拾东西,我今晚就离开。” 她在楼梯前站住:“念离,我不管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决定再次放弃这段感情……如果连你都不再坚持,那我也没有坚持的必要。” 她没有听到回答就上了楼。 她在这里的物品并不多,收拾起来也用不了多久,等她提着不大的行李包走下楼,江念离还在客厅里。 站在门口,他望着纪悠,唇边的笑容依稀是温柔的:“我让司机送你。” 纪悠知道这别墅区附近肯定是打不到车的,也觉得自己没有客气的必要,便点头说:“谢谢。” 她不多停留,提着行李出了门。门外站着的文叔,为她打开了车门。 纪悠俯身上车,没有回头。 车子很快驶出江念离的别墅,夜色中那些高大的树木在窗外闪过。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从这里经过,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纪悠突然觉得心脏一阵刺痛,她今天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以为只不过是出去喝一杯咖啡,她以为今晚还会睡在江念离的房间隔壁。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今晚主动一些,去他的书房拥抱他一次,哪怕他没什么回应,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个拥抱。 毕竟他们这段时间关系有点僵,她不希望再继续这样冷战下去。 她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浴室里热热的蒸汽都还没有散,但转眼之间,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一切都结束了,年少时她那些可笑的单恋,还有此后这么多年的等待。 她是那么爱江念离,所以就以为他也一样爱着她。 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纪悠用力咬住牙齿,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江家的别墅里,目送着车子走远,江念离低头咳了几声。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举起手机,拨出最上面的那个号码。 接通的声音传来,他闭了闭眼睛,低声开口:“小悠已经走了,你满意了?” “哦?”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是不久前才告辞离去的卓言,他笑了一声,“我没想到你真的让她走了。” “你费了那么大工夫挖出那个秘密,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他靠在客厅一侧的墙壁上,微闭着眼睛笑了笑,“卓言,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对我。” 沉默了片刻,卓言似乎也有了点愧疚,笑笑:“念离,别这么说,我还是你的兄弟,你吩咐我做的事情,我还是不会打一点折扣的。只不过在小悠这里,我当仁不让而已。” 江念离轻笑了下:“我等了八年,等到终于可以再见到她……然后你把她抢走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了。” 他断开了通话,用手掩住嘴巴咳了一下,等放开了手,掌心已经染上一片暗红。 “江先生……”站在他身边的文叔犹豫了一下,开口说,“您还是尽快动手术吧。” 江念离看着掌中的那团血迹愣了片刻,才点头:“好,你去安排吧。” 直到八年后,他才看清,他还是那个软弱无能的男人,多少安排和手段,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纪悠问他为什么等了这么多年才回来找她。 问他为什么当初不肯和她同甘苦共患难。 他始终找不出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于是只能费尽心思地编排,一次次去圆谎。 当初江谦用纪悠的前途威胁他,将他逼到国外,他的确是妥协了,但他原本打算暂时对江谦虚与委蛇,等到第二年就立刻回国找纪悠。 后来他就遇到了Jennifer,那个直爽泼辣的美国女孩,不过是因为他出言帮她应付了一个向她求爱的小毛头,就声称爱上了他。 他并没有将Jennifer的示爱当真,以为她不过是说说。 但几个月后,Jennifer却突然一大早来到他的寓所,脸颊略微涨红地告诉他,她听从了她父亲的得力幕僚的话,调查到了一个事情,如果他想让她继续保护这个秘密,就要认真地和她恋爱。 如果是关于他的什么秘密,哪怕是用他家族内的隐秘来威胁,他都可以一笑置之,甚至想到了化解的办法。 然而他那一刻是真的不得不承认自己败给这个美国财团的幕后参谋了,他的调查不是针对江念离本人,而是针对纪悠。 他们查到了一个连江念离都不曾知道的秘密,纪悠的母亲是魏品芝,但她的亲生父亲,却不是纪成钢。 魏品芝在嫁给纪成钢的时候,已经怀孕五周,别人都以为她和纪成钢是奉子成婚,但在纪悠五岁的时候,她曾经被带到医院做过一次DNA亲子鉴定。 这个鉴定结果显示,纪悠和纪成钢没有血缘关系。 于是这个秘密,魏品芝和纪成钢显然是知道的,被隐瞒的人,只有纪悠。 他想起来纪悠谈起自己的父母,那种由衷的自豪和敬爱。 如果这个秘密,被魏品芝和纪成钢守口如瓶地保留了那么多年,那么他也同样要守住这个秘密,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所以在Jennifer的威胁下,他留在了美国。 没有像Jennifer所说的那样,认真地和她恋爱,却也没有再回国,这是他所能作出的最大妥协。 八年的时间,几乎是一场拉锯战,通过国内的下属,他时刻能知道纪悠的消息,纪悠却对他一无所知。 直到去年,在他的坚持下,Jennifer终于放弃了对他的监视。 他以为长久的等待总算能够结束,却没想到卓言会对纪悠产生兴趣,而且能够凭着对他性格的了解,查出他之所以受制于人的真正原因。 他真的开始怀疑这是报应了……每每机关算尽,收获的却是一场空。 第9章 雪中的宁静 关上了房间里的最后一盏灯,纪悠仰面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感到了一阵无法表达的疲惫。 明明已经累到极致,本应该思绪翻涌,她却奇异地什么都不愿去想,还带着些不管不顾的轻松。 她在离开江念离的这个晚上,洗了一个热水澡,还做了一个面膜,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慢慢地回忆起从前的一些事。 既然已经准备放弃,那么再想起来那些,就不会有酸楚的疼痛,反倒有些淡淡的怀念。 她想到江念离第一次约自己出来。 他穿着白衬衣,站在他们家楼下的树荫里,双手插在口袋中微低着头。 有个邻居从他面前经过,他还有礼貌地抽出手,后退一步,冲那个叔叔笑了一笑。 她走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怎么到我家里来了,被我爸妈看到了怎么办?” 他低下头笑:“那只有被揍一顿出气了,谁让我是拐走他们宝贝女儿的坏小子。” 她脸颊更加发烧,拉住他的袖子说:“别贫嘴了,赶紧走吧。” 那时候他们还都年少,说话远比现在没顾忌,就算如江念离这样家教严谨的人,偶尔也会迸出一句“小笨蛋”。 她当然毫不客气地挥拳相向,直到他讨饶。 路边快餐店和奶茶店, 因为可以随便坐上很久, 多半是他们的约会地点。 江念离一般会带一本专业书,她则铺开作业本和试卷,两个人相对而坐。 每每写上一会儿,她就会抬头去抢了江念离的书,将自己的作业理直气壮地塞到他手里:“这道题我不明白!” 江念离总是轻咳一声装模作样:“这么简单都不会,怪不得是笨丫头。” 她恨得在桌下踢他一脚:“就你聪明好不好?你明天去给珠穆朗玛峰设计个电梯!” 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却也能争得乐此不疲——是只有在年少的时候,才能够做下的傻事儿吧。 那个时候的江念离,不会在夜深人静时,一脸疲惫地坐在不开灯的客厅里。 那个时候的纪悠,也不会在一片黑暗中,躺在床上回忆往事。 她相信他们是真正相爱过的,一个人城府再深,年纪不大时,总还留着几分青涩的赤诚。 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两年时光,没有欺骗,也没有猜疑。 有的只是两个透着傻气的少年男女,在一起重复着无聊却也甜蜜的日子。 最后闭上眼睛,纪悠在心里想:也许没有这些无休止的误解和事件,他们终究也会走不下去,现在的江念离和纪悠,或许已不再适合彼此。 几天后下雨了,B市本来就干旱,又恰逢干燥的季节,所以这是两个多月来的第一场雨。 在这场秋雨中,纪悠回到了设计院。 走进这个有些古旧的大院时,她恍然间好像回到了毕业那年。 她走进那个毫不出众的陈旧大门,经过老式楼房前高大的树木,来到散发着特殊纸墨香味的办公室里。 从那一刻开始,她不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建筑师。 以后无论走到哪里,这里都是她的起点。 再次来到院长办公室,费院长看到她,笑了笑说:“没什么大不了,正好人事关系没有调走,设计院随时欢迎你。” 纪悠点了点头笑着,真心诚意地道:“谢谢您。” 费院长摆了摆手:“好好干吧,年轻人前途无量。” 像科建设计院这类的老牌设计院,里面的设计师似乎不如外面有些大公司里的设计师风光,但人情味却更浓,待得久了,更会有一种归属感。 纪悠笑了下:“好,我会努力的。”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纪悠回到自己原来的那间办公室。 一路上遇到的老同事都和她打着招呼,没有一点隔阂。 她被带去调查的事情,因为处理得当,又很快消弭,在科建设计院里,除了费院长知道之外,其他的人似乎并不知晓。 同样是两个月前她每天重复的工作,同样还是这个办公地点,还有昔日的同事们,一切都像回到了过去。 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打开电脑,纪悠恍然间觉得这几个月好像做了一场梦,似乎江念离从未再次出现,而她也从没离开过这间办公室。 工作一天,当下班的时间到来,纪悠准备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接到了卓言的电话。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要不要一起吃饭,祝贺你恢复工作?” 纪悠听到他的声音就不由自主地带了点笑容,她回答:“好啊,这次还是你选地方?” 卓言自然是不会拒绝的,笑着说:“没问题。” 最后两个人约在距离市中心较远的一处特色餐厅。 纪悠挂掉电话,唇边的笑容还没有褪去。 她喜欢和卓言相处的那种感觉,轻松自在,不用去想其他的事情。 但她却清楚地知道,她对卓言,并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她喜欢的人,始终是那种温柔又安静,很可能话不多,却只用一个微笑,就能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沐浴在阳光中的类型。 就像是——江念离那样。 所以在当年,江念离和她分手后,纪悠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也许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她喜欢温柔内敛的人,而江念离不过是恰好第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这种类型的人。 只要她再碰到一个类似于他的人,她一定会忘掉他,全心投入下一段恋情。 可悲的是,他走后八年,她再也没能和谁开始。 也不是没有碰到过对的人,研究生时高她一个年级的师兄,俊美温和又风度翩翩,做毕业设计时,他带着几个学弟学妹忙,喜欢在深夜的时候约她出来喝东西。 他从来不让她点咖啡,总是微笑着替她要一杯热奶茶,然后笑着说:“做建筑设计都是拼命的,但女孩子还是不要喝太多咖啡。” 他们都是单身,常常这么一起出来,她不是不清楚师兄的心意,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最后毕业,那个师兄和他们一起吃了散伙饭,在告别前,对她笑了笑说:“小纪,以后保重。” 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真的不一定是非他不可吧?却又为什么,这么念念不忘,无法前进? 和卓言吃饭的时候,纪悠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好在卓言有足够的能力化解尴尬,他主动讲了一些笑话,也算活跃了气氛。 两个人从餐厅里出来,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地将天气衬得分外湿寒,纪悠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念离这几天还好吧?” 卓言一顿,笑了下:“你对念离真的很关心。” 纪悠笑了笑:“是啊,我很爱他。” 她说得非常自然,仿佛不过是承认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卓言目光微闪了下,然后笑道:“即使他两次离开了你?” 纪悠也笑:“说起来好像我很没原则吧?但爱他就是爱他,否认了也改变不了。” 她顿了下,接着又说:“只不过现在虽然还是爱着他,却没有了和他在一起的执念罢了。” 卓言没有对此作出评价,而是接着问:“那么如果以后念离想跟你复合,你还会答应吗?” 纪悠这次同样没有丝毫犹豫,笑着摇了下头:“我有我的底线,哪怕再爱他,我也不会让自己第三次犯同一个错误。” 卓言不再追问,笑了笑说:“我这几天和念离联系也不多,如果你关心他,我可以给文叔打个电话问一下。” 纪悠点头:“谢谢你了。” 今天纪悠没有开车,来到停车场,卓言打开车门请她上车,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发动了车正要出发,卓言忽然转头说:“我还是有机会的,对吗?” 纪悠顿了下,多少有些意外。 卓言虽然几次对她表白过,她多少有些当他是开玩笑,但现在他就这样转过头来,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衬得目光分外清亮。 “抱歉……”纪悠低下了头,这个时刻,她再也笑不出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忘掉他。” 沉默了有那么片刻,卓言就又笑了起来:“没关系,只要不是八年就行。” 还是垂着眼睛,纪悠想起来那天见到江谦,那个老人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没有带什么恶意,而是像说寻常话一样“一辈子有很多个十年啊”,那时她还笃定地以为,这次她一定会坚持到最后,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 谁知道短短几天,她所相信的那些,就又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也只是个普通女人而已,和爱着的人结婚、生子,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就是她的全部奢求……她并没有坚强到,能承受太多次的得到和失去。 卓言一直将她送到了楼下,秋雨还在下着,到了夜里,空气中就有一股蜇人的寒凉。 她下车后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抱住自己的手臂,才冲车里的卓言笑着挥手:“谢谢,回去的路上小心。” 卓言对她笑了一下,才开车离开。 他的眸色在离开她那一瞬间就变得更深,一边熟练地将车开出小区,一边拨打了江念离的电话。 像他预料的那样,铃声足足响了半分钟,在即将断掉之前,才被接起来。 江念离的声音低哑,还带着一声轻咳:“有什么事?” “当然是小悠的事儿。”卓言笑了下,却再没了平时的潇洒从容,“她今天问我,你这几天怎么样?” 话筒那边良久都没有声音,蓦然传出几声咳嗽,卓言安静地等着,等到江念离的呼吸略微平稳,才听到他说:“这不就是你要的结果吗,卓少?” 卓言一瞬间有些无言以对,最终叹了口气:“你快去做手术吧,我暂时还没机会乘虚而入。” 江念离冷笑了一声,干脆地挂掉了电话。 卓言的心情实在太烦躁,索性将车开到路旁,打开车窗,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抚住额头。 纪悠不会知道,刚才看到她在秋风里无意识地抱紧自己的样子,他是花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对她说:“你回到他身边吧,是我的错,离间了你们。” 他喜欢纪悠,这点毋庸置疑,那天在晚宴上初遇,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靠着窗子的身影。 那种气质很难描述,不算脱俗,但却绝不媚俗。 他是和宋心悦一起长大的,所谓艺术家气质﹑清丽出尘一类的形容词,他首先会想到她。 宋心悦总是穿着略显宽大、面料舒适的浅色衣服,一头飘逸的长发随时可以拉去做洗发水广告,下颌微微抬起,目光清明缥缈,像是可以穿透时空。 纪悠是不同的,她既不像晚宴现场的其他女人一样,带着满面的微笑熟练地交际,也不是神游物外、完全超脱了出去。 她更像一个沉静的观察者,藏身在灯红酒绿中,淡看世情百态。 那时他只是好奇,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人,为什么可以有如此豁达的目光。 后来一次次接触中,更让他加深了这个印象,她的种种言行,不是一句“宠辱不惊”就可以概括,他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可以和她相配的句子——她活得很自然。 就像一棵树木,在阳光和风雨中生长。 没有任何矫饰,却已足够美丽。 追求她的念头,也绝不是一时兴起,他被她吸引,渴望了解更多。 于是他做了一件错事,很有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卑劣的决定——将她从江念离身边抢走。 他没想到,事情才刚开始,就已经骑虎难下。 纪悠这天晚上,再次做了那个噩梦。 她站在一片荆棘中,看到了江念离,她看着他的白衣沾满了鲜血,看着他面容苍白到好像死去,却再也伸不出手。 她无法再去拥抱他,哪怕会心疼到不能呼吸。 他不再是她的了,她又一次地,只能选择旁观。 是不是很悲哀?她不清楚,她只知道,在梦里她握紧了手,再没有向他的方向,踏出一步。 几场秋雨过后,秋叶落尽,就到了初冬。 即使时不时就能见到卓言,但纪悠没再询问过江念离的情况,卓言也就没再说过。 江念离像是又一次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就像当年那样,一去杳无音讯。 纪悠禁止自己再去想关于他的事情,她早就是成人了,知道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你不能用合理或者不合理去衡量它们,当那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唯一能做的只是让它们静静远去。 在这段时间内,卓言时常会约她出去,两个人除了寻找有特色的小店吃饭,也就一起看过两场话剧,他们像是任何一对处在准备恋爱阶段的都市男女。 不过纪悠知道,她还是无法和卓言开始,上一次江念离从她身边离开,她用了八年的时间,都没能再次爱上一个人,这一次她需要花费多久,才能彻底将过去放下?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当冬季来临,她在一个清晨,知道自己得到了一笔以她名义成立的信托基金。 那笔钱数额并不小,而来找她谈话的理财顾问也明确表示,这笔钱来自一位姓江的先生。 她从来不知道,江念离给前任女友分手费时如此大方。 带着点哭笑不得,她送走那个理财顾问,直接打电话给江念离。 电话是通着的,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两个多月来第一次通话,纪悠不等那边说话,就开口:“我不能收这笔钱。” 话筒对面一阵沉默,等了一会儿,江念离的声音才传来:“抱歉,我只是想作一些补偿。” 他的声音很轻,听筒里还传出一些电流的杂音,将这句话打得有些模糊凌乱。 纪悠轻吸了口气,才接着说:“你知道我不需要物质上的补偿。” 江念离似乎是笑了下,他突然说:“小悠,我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 听到这句话,纪悠反倒更觉得有一种隐约的愤怒:“你这样做,是想安抚你自己的良心,还是想要我以为……你是在给我留些东西?” 那边传来一阵轻笑,夹着几声轻咳,江念离笑着说:“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真的不接受,我让文叔把这笔钱收回来。” 纪悠略微松了口气,刚才那么问江念离的时候,她自己好像更紧张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如果说江念离真的只是为了补偿她,那么这对她来说虽然不能接受,但也不会觉得有伤自尊。 她是个分得清这方面事理的人,补偿不补偿她,选择权在江念离,但接受不接受这份补偿,决定权却在她。 她害怕的,只有另外一种情况……幸好,江念离的回答很自然,他没有过多要求她收下这笔钱,而是很快接受了她的决定。 这么看的话,可能真如他所说,只是想要给她一些补偿而已。 解决了这件事情,她准备马上就道别挂掉电话,江念离却顿了下,又说:“小悠,我不是想打扰你的生活,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以后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话,随时可以联系我。” 这还真像任何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会向他前任女友所说的话。 如果说这番话的是别人,纪悠一定会觉得再自然不过,然而当这些话从江念离口中说出……就显得太正常了,正常到像在隐藏什么。 她愣了一下,几乎是失控般地脱口而出:“念离,你在哪里?” 那边江念离的声音依旧平静,还带着些笑意:“我在国外,刚做过手术,一切都好,你放心。” 愣了很久,纪悠才再次开口:“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这句话里的几个信息,她连一个都不能立即验证:在国外,于是连卓言也见不到他,刚做过手术,一切都好……更是无法证实。 那边顿了顿,江念离带着些玩笑的口气:“小悠,我在瑞士,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来看我。” 也许真的是她多疑了?她平静了一下心情,说:“那好,你注意身体,再见。” 他笑着说:“再见。” 电话挂断,纪悠看着恢复了漆黑的手机屏幕,却觉得思维再次乱了起来。 这个通话太天衣无缝,她反而还是不能确定,江念离是否真的出事了……还是他这么做,就是想让她以为他出事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性格中的软肋,在这种时刻暴露无遗。 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无数种可能,而目前最让她害怕的一种是,如果江念离真的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办? 就像她一直在做的那个梦,她不知道那意味着潜意识里的担忧,还是某种预兆。 深深吸了口气,她抬手捂住眼睛,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投入工作,当这难熬的几个小时过去,下班回到家里后,她才给卓言打了电话。 以为她是来约自己吃饭的,卓言吹了声口哨,心情很好的样子:“我等了这么久,你总算主动了一次,真难得啊。” 纪悠有些歉意:“对不起,我是来问你其他事情的。” 卓言一顿:“关于念离的?” 他这么直接,纪悠也就没再说闲话:“我想问你,念离是在瑞士吗?” 出乎她的意料,卓言回答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有三个月没见他了。” 纪悠心里一凉:“从我和他分手后?” 卓言总不能说你们分手是因为我从中作梗,所以那之后我们也闹翻了吧。 于是他笑了下说:“这段时间我也没怎么和念离联系。” 纪悠顿了顿:“抱歉……” 她又和卓言说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 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发呆,无意间将目光移到了放在客厅一角的一只箱子上。 那是她整理出来的江念离留下的物品,从她这里出去的时候,江念离似乎是没料到要和她分手,所以留下来不少私人物品。 她三个月前就把这些东西都归纳到那个箱子里了,想着如果江念离不让人来取走,她就找个时间通知文叔来拿。 其后她工作忙起来,也刻意不再去想和江念离相关的事情,就把这件事情忽略了。 纪悠走过去将那只箱子重新打开,一件件地翻出属于他的东西。 除了挑食之外,江念离的生活相当自律,于是留在这里的杂物很少,只有一只手机充电器和一个电动刮胡刀,剩下的就是衣服和药品。 纪悠拿出一件衣服,那是件浅蓝色衬衣,准备送洗的,当时纪悠没心情去看,随便叠了塞在里面。 现在她又拿出来,指尖抚过领口,却在衣领边缘,发现了一块褐色的污渍。 这块污点很小,如果不是认真去看,很难发现。 但以江念离平时对自己仪表整洁度的要求,很难想象到他会让衣服沾上这么一块东西。 拧开身旁的落地灯,把衬衣拿到明亮的灯光下仔细打量,又用指尖抚摸污渍下有些发硬的布料,纪悠终于确定这个污点是干涸了的血迹。 她想起来他住在这里时,曾经有一次忍不住咳血,那么这滴血是那次不小心溅上的?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还咳过血? 他的衣服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味道,清爽里带着些微苦,纪悠抱着这件衣服,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却是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的这段关系,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辗转难熬,无法解脱,他同样承受着压力和痛苦。 她也第一次开始反省——八年前他们无果而终,真的全是江念离的责任? 的确是他先一步提出分手,并且杳无音讯,但她从来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就那样任他离开。 她没有去争取,为了自尊或者是太胆怯,甚至连一句质问都没有。 如果她八年前就坚持要把他找出来当面对质才肯死心,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他们也许就不会有八年的分离? 这样的可能性,她只想了一下,就觉得心里一片酸涩。 抱着那件衬衣滑坐在地上,她拨了文叔的电话。 文叔的电话总是很快接通,纪悠顿了下就说:“我想再见一下念离,您能替我安排吗?” 没有问她原因,文叔很快说:“好的,什么时间?” 纪悠回答:“尽快。” 接下来文叔让她准备好签证材料,告诉她明天一早就会有人去取。 她一一答应下来记好。 放下电话,她突然长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她也知道自己应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去过她平静的生活。 那样,才是对她自己最有好处的做法。 但人这一生,总有些时候,需要一些做傻事的勇气。 她并不是想去挽回什么,她只是想要再见江念离一次,这样即使日后再不相见,或者是死别,她也不会再有遗憾。 文叔效率很高,材料送过去的第三天,签证就已经办妥。 纪悠向费院长请了一周的长假,就准备出发。 然而路上却不顺利,她从B市的国际机场出发时,天气就开始变得恶劣。 一股寒流猝不及防地席卷了亚欧大陆,浓厚的铅云一望无际,伴着寒风和突然开始的降雪。 随着风雪加剧,飞机在中亚的一个小机场里迫降。 机上的乘客都被请下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登机。 纪悠带着行李箱,和其他乘客一样,裹着配发的毛毯在候机大厅里等待。 年代久远的苏式建筑虽然隔断了风寒,但手机几乎没有信号,她仍旧不停地尝试给文叔的手机发短信,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就是可能会晚一些到达。 短信发送出去一段时间后,她突然接到了一条短信。 发件人是江念离,信息很简短:不要着急,照顾好自己。 她并没有直接告诉江念离自己将要去看他,但为她安排行程时,文叔肯定会把这些向江念离汇报。 这几天江念离也从来没联系过她,现在却突然发来这么一条短信。 纪悠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字,抱住自己的肩膀,低下头轻靠着冰凉的手机外壳。 她最后还是回复了江念离的短信,内容也非常简短:知道了,我会的。 他们被困在机场整整一天,第二天才再次出发。 接下来的天气虽然还是不好,但飞机总算安全降落在了苏黎世机场。 雪还在下着,出了机场,门外的世界一片银白。 江念离安排了人来接她,那是个头发花白的华人,说着一口略显生涩的普通话,谈吐仪表却得体又礼貌,自称姓陈。 纪悠暗暗想江念离还真喜欢这样的老年绅士,她在上车后问:“陈先生,念离来这边有多久了?” “约莫两月有余。”陈先生的措辞里带着些文言的韵味,“纪小姐来探望江先生,想必他会很高兴。” 纪悠顿了下问:“难道这两个多月,没有人来看过他?” 陈先生一边开车,一边摇了摇头:“江先生的确没有访客。” 两个多月,也就是说他们分手没有多久,江念离就来到了这里。 他在电话里说刚做完手术,并且手术很成功,但真正来了后,纪悠开始怀疑了。 他如果真要做手术,不去找裴知味,却舍近求远来到这个明显没有什么亲友的异国城市,且不说旅途颠簸,就是术后护理之类,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他显然也不是术后来到这里休养的,心脏病手术不是小手术,恢复期也很长,刚做过手术就到处乱跑,别说裴知味不会同意,任何一家医院都不会放任病人就这么走掉。 江念离居住的地方距离机场并不算远,但路面有积雪,他们车速很慢,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一片位于山脚下的居住区。 这里的房屋很稀疏,两栋房屋之间往往隔着很大距离,住宅背后就是树木茂密的山坡,山上落叶乔木上压着厚厚的积雪,枝干舒展,宛如童话里的仙境。 纪悠进到房间里,就看到江念离从客厅走了出来,他穿着宽松的浅色羊绒衫,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不错,他笑了笑说:“小悠,欢迎过来。” 陈先生帮她把行李放在门边,就道别走了出去,看起来他似乎并不住在这栋房子里。 纪悠仔细打量着江念离,笑了下:“是我有点任性了,一定要过来看一看。” 江念离向她笑着,自己主动提了起来:“对不起,我并没有做手术,骗你是怕你担心。” 纪悠摇摇头:“没关系,只要你身体状况还好,我也没什么担心的。”她顿了下,才问,“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这段时间一直躲在这里休息,所以还是挺好的。”江念离微微笑了笑,“你坚持要过来,还是因为不放心吧,真是抱歉。” 纪悠看着他,没有马上接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江念离似乎突然对她客气了起来。 之前就算是久别重逢,他对她也并没有这么生疏,反而是刻意的暧昧居多。 见她没回答,江念离也不以为意,继续说:“能在这里住几天?等天气好了,我可以让陈陪你逛一逛市里。” “除去路上的时间,大概四五天。”纪悠说着,打量了一下室内,这栋房子不大,房间也不是很多。 她笑笑:“我需要住客房吧?” 江念离也笑着点头:“不好意思,忘了让你先收拾一下。” 他转身提起她的行李箱,帮她拿到二楼的客房里放下后,笑着问:“想吃点什么?不过这里材料不多,我手艺也一般。” 纪悠虽然想到了他可能是独居,但没想到连饭也是他自己做的,微愣了下:“你一直一个人?” 江念离点头:“本来就是来静一下的,一个人好一些。” 纪悠没再问,江念离就笑了笑离开了。 打开行李箱,将衣物随便收拾了一下,换了套衣服,纪悠就走下楼梯。 还没走进厨房,她就听到里面传出几声轻咳。 这栋房子风格是古典欧式的,内里装修也不例外,厨房与餐厅之间还隔着一道雕花的木门,纪悠推开门走进去,看到江念离一只手插在口袋中,用一只手拿着平底锅翻炒着什么。 抽油烟机低沉地嗡鸣着,他并没有围上围裙,距离灶台也远,姿势闲雅得仿佛是站在书桌旁。 这样做饭没问题吗? 纪悠有些好笑,走过去问:“做什么?” “炒饭。”似乎也对锅里的东西不太确定,江念离想了下才回答,转头看到她笑了一下,“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 纪悠觉得自己不应该打断他的好兴致,就笑着缩了缩肩,退回到餐厅里。 隔了不久,江念离就端着两个盘子走了出来,每个盘子中都盛了些颜色鲜艳﹑卖相很不错的炒饭。 将其中一个盘子放在纪悠面前,他屈指搭在唇边咳了两声,才笑笑:“只是看起来还好,味道不敢保证。” 纪悠不动声色地拿起勺子:“没关系,我不挑食。” 江念离又从厨房中端了两杯蔬菜汁回来,有些歉意地说道:“我一般都做得比较简单,你将就一下。” 将口中的炒饭嚼了嚼咽下去,纪悠喝了口浓稠的蔬菜汁,点头说:“没事儿,我很好打发。” 说实话味道不坏,当然也不能说好就是了。 不过刚做好出锅的新鲜食物肯定比飞机上提供的快餐要好吃,纪悠早就饿了,于是一口口将炒饭吃光。 江念离也坐在餐桌边,只喝了几口蔬菜汁,看到她面前的盘子空了,就把自己那一份也推了过去:“还想要的话,这个也给你。” 他这么说,纪悠就不客气地把那个盘子也拿到自己面前,笑了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既然两份炒饭都落入她的肚子里,吃完后清理餐具的责任,她就主动揽了过来,边收拾餐桌,她边笑着说:“虽然你是主人,不过既然我在这里借住,那么下顿饭还是我来做比较好。” 江念离也笑着看她:“也好,这样你的味觉就不用被我做的东西折磨了。” 冬日的白昼短暂,她将餐厅和厨房收拾一新后,天色就暗了下来,雪花也重新开始零星地飘下。 纪悠回到客厅时,江念离正端了一杯红茶站在窗户前,看着窗外的积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纪悠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个房子里除了家具和陈设之外,没有任何娱乐工具,不要说影音设备了,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 不知道江念离一个人在这里的两个月,都是靠什么度过长夜的。 书房里肯定是有电脑和网络的,但上网刷帖子或者看片子?又实在不像是江念离会做的。 纪悠走过去站在他身旁,笑了笑:“发呆倒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江念离转过头来看向她,他的目光里还带着些未褪去的虚茫,微顿了下,才说道:“是啊,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纪悠看着他的脸,开口说:“念离,我这次来,真的只是想确定你好不好……至于其他的,我都没有想。我来这里,并没有什么目的。” 江念离抬起微垂的眼眸,注视着她的眼睛,然后点头笑了一下:“我知道。” 纪悠笑了笑,换了个更轻松的口气:“所以只要你不介意房子里多出了一个人,我们可以更加随意地相处。你早上不用勉强自己早起,我也会配合你的作息。 这几个月工作太累,我正好找个机会喘息下。” 江念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红茶杯随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笑笑说:“对了,忘记告诉你,这栋房子里除了我们,还有几个房客。” 纪悠很惊讶:“还有几个?” 江念离一笑,示意她跟自己到一楼的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关着的门,江念离将门打开,门外就是一个只有一人高的玻璃房。 这个玻璃房是用作种植花草的,房子里暖气也通了进去,他们一进到里面,扑面而来的是湿润温暖的空气,接着他们便看到在几株热带植物间,还蹲坐着几只体形肥硕的猫。那几只猫看到他们出现在门口,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就又各自眯上了眼睛。 江念离笑:“这个暖房有一个通风口,它们可能是从那里进来的。这个房子从买下后,我就不常过来,也许它们才是长期居民,我们只不过是暂住的房客。” 纪悠看看那几只怡然自得﹑俨然一副主人架势的猫咪,又看看江念离,就笑了起来:“我最近几个月好像跟猫有缘,总是在各种地方碰到它们。” 江念离勾着唇角,将那扇木门又关了起来,笑道:“打扰它们睡觉是不礼貌的行为,所以我还没有进去过。” 纪悠好奇地问:“你白天也没进去?” 江念离轻叹了声:“是啊,因为它们一整天的时间,好像都在睡觉。” 纪悠忍不住笑了:“这还真是……” 江念离也笑了起来,只是边笑边又侧头咳了几声。 纪悠看着他在灯光下变得有些模糊的侧脸,突然觉得,只看一看似乎还是不够的,她还是想要抬起手,抚摸他的脸颊,甚至拥抱他的身体。 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为了倒时差,纪悠很早就上床睡觉,江念离送她回房间,唇边含笑:“我就在隔壁,夜里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叫我。” 她点头表示知道,他就笑着离开。 这里的夜晚很安静,纪悠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不到四周有任何声音,就渐渐睡着了。 第10章 离去的后爱 第二天一早,纪悠刚起床梳洗完毕,就接到了卓言的电话。 没有过多的追问,卓言只是问:“你在瑞士?” 纪悠承认:“是,我想来看一下念离。” 卓言笑了下:“挺好的,替我向念离问好,让他注意身体。” 纪悠笑着答应:“好,我一定带到。” 江念离心脏不好,还有些低血压,早上一直起得不早,纪悠挂了电话,又做好了早餐,便坐在餐桌旁边翻看本地报纸边等他,然后气馁地发现,德语的报纸,她只看得懂上面的图片。 等到江念离终于下楼时,已经是当地时间十点多,他还是穿着宽松款式的羊毛衫,边走下台阶,边掩着唇轻咳了几声。 从昨天来就听到他不断咳嗽,纪悠就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笑了下说:“没什么,还是容易感冒。” 纪悠看他脸色还好,就没再多问,笑着说:“我做了早点,中式的。” 江念离看到桌上摆好的清爽小菜和白粥,笑笑:“还是这样的早餐最好,可惜我自己做不了。” 纪悠笑着开玩笑:“这个问题的话,请个广式粥点师傅,他能让你每天早上都喝不同的粥。” 江念离笑了笑,坐下来拿起汤匙:“要是能那么简单就好了。” 他话里有话,但纪悠现在已经不好再细究他话中的意思,就笑了下没再说话。 外面还在下雪,积雪颇厚,温度也低。 纪悠本来也没想出去游玩,现在天气不好,干脆就顺理成章地窝在家里。 江念离看她有些无聊的样子,笑了下:“二楼有无线网络,你如果想用网络,可以上去用。” “工作时看电脑还没看够,到这里还继续看?”纪悠笑,“我根本没带电脑来。” 她想了下问:“你这里难道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比如跳棋和扑克牌之类?” 江念离微愣了下:“这个的话……” 他找了一下,还真给他找到一个能让两个人打发时间的东西,一副围棋。 这下轮到纪悠犯愁了:“江大少,我是文盲,我只会下五子棋……” 江念离笑了起来:“五子棋也可以。” 纪悠连连摆手表示不要:“如果我一个人也就算了,连累你坐在那里陪我下五子棋,就太煞风景了。” 她笑着说:“反正有时间,不如你教我下围棋吧。” 对这个提议,江念离也没反对:“这样也好。” 他将围棋摆在客厅的茶几上,两个人各自拉了沙发坐下来,就准备开始了。 围棋的规则并不复杂,江念离很快就对纪悠讲完,但真的下起棋来,棋力高低差距就很大了。 他不得不一边自己落子,一边教纪悠如何去下。 围棋一局耗时很长,也的确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纪悠和江念离的第一次对弈,持续了一整天。 中午还是纪悠做了些简单的中式菜,下午雪小了些,纪悠便裹上大衣,在院子里散了散心,还拿着铁锹胡乱堆了一个小雪人。 江念离没和她一起行动,但也穿上大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她一个人玩得起兴。 纪悠在苏黎世的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 夜幕再次降临后,他们吃过晚饭,一起坐在客厅的落地灯下,将那一局进行到收官。 她托着头,看着灯光下他清俊柔和的面容,突然笑了下:“念离,这还是我们两个第一次,以不是恋人的身份相处吧?” 当年没说过几句话,江念离就向她表白了,之前他回来,她很快就原谅了他,两个人又开始在一起。 他们还真的没有以普通朋友,或者仅仅是故交的身份,像这样待在一起,聊天下棋,相处得平和又安逸。 江念离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笑了下:“怎么,发现这样也不错?” 这样当然不算好,却总比没有见到他时,被怀疑和担忧占据了全部身心的时候要好得多。 纪悠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样已经很好。” 要求分手的那个人是他,所以她再没有立场以他的恋人自居。 江念离笑着没再说话,只是侧过头去轻咳了几声。 一局终了,纪悠将棋子和棋盘收好,他们又坐了片刻,就各自回房间休息。 纪悠来到这里后的第三天,雪终于停了下来,天气放晴。 江念离问她要不要让陈先生陪着她做向导,一起到市里去看一看,她想了下,还是继续留在房子里。 她原本也不是来旅游观光的,更何况这样和江念离独处的时间,很可能就只有这么几天了。 她还是和他下棋,然后在闲暇时坐下来喝茶聊天,这样的时光缓慢又安逸。 纪悠来这里的第四天早上,却发生了一点小状况。 那时纪悠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突然听到窗外有一阵阵低沉的动物叫声,她分辨了一下,才听出来是猫叫声。 叫声很紧,又一声一声分外凄厉,她连忙穿了外套,跑到后院里查看。 她很快就发现,在厨房外突出的窗台上,距离地面大概有两米多高的地方困着一只猫。 那是一只长得很漂亮的灰色虎斑猫咪,个头不小,看起来很威风,但此刻偏偏哆哆嗦嗦地蹲在很狭窄的一片木质横梁上,嗷呜嗷呜直叫。 她实在想象不出来这只淘气的猫是怎么跑到那里的,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地冲它说:“下不来了?傻眼了吧?” 那只猫咪当然听不懂她说什么,皱着脸冲她“嗷呜”了一声,前爪继续不安地挪动。 她们一人一猫正说得起劲,在二楼睡觉的江念离也被惊动了,推开卧室的窗户看下来:“怎么了?” 纪悠笑:“这只笨猫下不来了。” 那个窗台上的木质横梁并不是很高,按照猫的弹跳能力,从那里跳下来应该不会摔伤,但这几天到处都是积雪,那只猫显然是失去了判断能力,不敢再直接跳下来了。 但以那个高度,她和江念离又都够不到,所以还真是有点为难。 她想了一下:“要不然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江念离打量了一下现场的情况,笑起来:“这样的事情应该还轮不到警察出马,你到书房帮我把梯子搬下去。” 纪悠扼腕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江念离的书房里就有一个小梯子,平日里用来取高处书架上放置的东西,那个梯子虽然不是很高,但两米多的距离,也应该够得到了。 纪悠于是跑回屋里,和江念离一起将那个木质的小梯子搬到屋外,在雪地里支好。 纪悠估计了一下,觉得那个高度她上去就可以,就自告奋勇:“我来吧,你扶着梯子。” 江念离在她身后笑了一下,说:“你真要这样的话,会伤了我的男性自尊。” 纪悠只是下意识想到他心脏不好,最好还是不要爬高,并没想太多,既然江念离这样说了,于是就笑了笑道:“念离,你可以?” 江念离笑看了她一眼,也没再多说,只是示意她扶好梯子,就稳步踩了上去。 不得不说男性在运动方面的神经都比较好,他动作轻快,几步上去,用手抱住那只可怜的虎斑猫,然后就这么一只手将它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扶着梯子走了下来。 一到地面,那个虎斑猫就从他手里跳了下去,蹲在雪地里,冲他们“喵喵”叫了两声,看起来是在感谢。 可惜相比他们折腾了半天,它的感谢实在太简短了,这家伙很快就又翘着尾巴得意洋洋地转身跳着跑了。 纪悠摇头叹气:“这绝对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啊。” 江念离在她身旁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身旁的梯子:“我们还是先收工好了。” 两个人又合力将梯子搬回了书房,纪悠揉着冻得有些凉的手,笑着说:“大早上就折腾了这么一圈,你早饭可以多吃点了吧?” 江念离刚才救猫的时候身手不凡,但早上毕竟是被吵醒的,再加上外面有点冷,回到屋子里后他就咳了几声,这时候听到纪悠的话,只是摆了摆手,笑了下,说道:“我暂时吃不下,你可以先吃。” 知道他早上血压低的时候没有什么胃口,纪悠就笑了笑:“也好,我把粥放在电饭煲里保温,这样你随时可以吃。” 江念离又冲她笑了笑,就回了房间。 大概是回去又补了会儿眠,江念离比平时还晚了一些下楼,吃过早饭后按着惯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纪悠走过去将泡好的红茶放在他手边:“早上着凉了吗?需要吃药吗?” 他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着她笑了笑:“我还好,小悠,不用太担心。” 纪悠笑笑:“不好意思,总是害怕你又出什么状况。”她顿了下又说,“其实这个季节,气候温暖又适合疗养的地方有很多,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喜欢这座城市。”江念离对她笑着,“所以在这里心情会好一些,和气候反倒无关。” 他本来就是心脏疾病,和心情好坏密切相关,所以她还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于是笑笑说:“你高兴就好,就是天气突变,容易引起呼吸道感染,你要多注意一下。” 江念离笑着点头:“我很小心,谢谢你,小悠。” 纪悠舒了口气:“对不起,我要向你承认,是我小人之心了,我听到你在瑞士,还以为你是故意到这里来,好让我担心……” 看着她笑了笑,江念离唇角微勾着:“原来我这么没信用,真是不好意思。” 他这么说,纪悠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笑掩饰尴尬:“是我多想了,抱歉。” 江念离笑笑没再说话,将目光移回报纸上。 按着前两天的惯例,他们本来是要开始下棋的,经过两天讲解,纪悠也多少掌握了一点围棋技巧,正准备试一试身手。 然而看完了报纸,江念离说有些事情需要他用电脑处理,就回了书房。 他不再陪着自己,纪悠多少有点无聊,闲着没事,准备在楼下打扫一下卫生。 虽然这栋房子,每隔一天就会有人来彻底清扫一次,但要找的话,还是能找到点事情来做的。 比如擦一擦那些摆设,将厨房的碗筷再重新放一放之类。 这样纪悠就打发掉了上午的时光。下午时,江念离像是已经处理好了那些事务,又回到楼下和她摆开棋局。 不知是江念离今天状态不好,还是纪悠已经学有小成,除去特别为难时,她向江念离问了几步,其他时候她都靠自己考虑,最后战局居然勉强平分秋色。 带着些兴奋,她收拾棋局的时候得意地显摆:“原来我在围棋上天资过人啊,要不要考虑让我做你的入室弟子?” 江念离笑:“我自己也是业余水准,怎么有资格收弟子?你要真感兴趣,我倒是可以介绍个专业的老师。” 纪悠只好叹息:“我在开玩笑啊江先生……这样你都听不出来?” 江念离咳了咳,才笑着说:“那还真见笑了。” 纪悠将棋子一枚枚捡回棋篓中,然后把棋篓盖上,笑了笑:“念离,为了能按时回去,我明天就该走了。” 江念离点了下头,微笑着说:“预祝你回程顺利。” 纪悠对他笑:“谢谢。” 四天的时间,不够长,却也不算太短暂。 她来的时候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这一次是她最后一次主动见江念离。 无论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还是为原来的一切画上一个句点。 从这里回去之后,她会真正地,重新开始。 航班是第二天一早的,江念离破例早起送她。 开车送她去机场的还是陈先生,她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在门口对江念离挥手,笑着说:“再见,念离。” 他也笑着对她挥了挥手:“再见,一路顺风。” 她再没说其他的话,对他笑笑,就走下了台阶。 帮她将行李放在后备箱时,陈先生低声说了句,似乎是疑惑:“不拥抱吗?” 纪悠笑:“不好意思,我们是保守的中国人,除去恋人外,不和异性拥抱的。” 陈先生耸了下肩,说了一句:“太墨守成规就没有玫瑰了。” 毕竟是在国外久了,比起文叔的谨慎,陈先生其实更像欧洲老绅士,优雅得体之外,不经意间还流露出一点俏皮的幽默。 纪悠笑了笑,他们一起上车,车子很快驶了出去,纪悠从倒车镜里看到江念离站在门前的身影渐渐变小。 比起她来的那天,路面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所以车速要快上许多,那些优美的建筑飞快后退。 一边开车,陈先生一边有些遗憾地感叹:“苏黎世是个很美的小城,纪小姐这次过来没能游览一番,实属憾事。” 纪悠听他总是用一些不大口语化的词句,便笑着问:“您是在国外出生的吧?” 陈先生笑说:“我是第二代移民,我父母早年移居瑞士,在这里生下了我。” 纪悠笑:“怪不得您说话好像带着上世纪的韵味,很优美。” 陈先生笑起来:“过奖了,江先生也如是说。” 提到江念离,纪悠顿了下,笑笑说:“他一个人在这边,有什么事的话,还请陈先生多照顾一下了。” 陈先生听着点头,突然轻叹了声:“我会尽心的,生命可贵,江先生还这么年轻。” 纪悠一愣,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不祥:“江先生的情况很糟?” 陈先生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也有点惊讶她这么问:“纪小姐不知道?我听闻江先生此次前来,是放弃了手术治疗的。” 纪悠突然心底一凉:“放弃了手术治疗是什么意思?” 陈先生觉察到她并不知情,解释说:“三个月前江先生病情恶化,手术成功率降低,随后他来了这里。” 病情恶化,放弃手术……她从来没听到过的消息,也没从他的言谈举止里看出来一点端倪。 她还想当然地以为,他是故作姿态,利用她的担忧骗她过来。 纪悠的心跳变得很快,她看着不断后退的街景,突然说:“对不起,陈先生,我想起来还有些东西没带,能再送我回去吗?” 陈先生有点惊讶:“这倒可以,但回去一趟会赶不上飞机。” 纪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没关系,我可以改签。” 陈先生看她坚持,也就不再多说,将车掉头回去。 他们很快又返回了那栋房子,门口当然已经没有了江念离的身影,纪悠抢先跳下车,去按门铃。 然而门铃响过了一阵,还是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她一下急了起来,抬手去捶门:“念离!” 陈先生随后跟了过来,忙掏出口袋中的钥匙开门:“纪小姐,请冷静。” 她怎么冷静得下来?等陈先生打开房门,她快步冲了进去。 一楼并没有江念离的身影,她立刻快步走到二楼他的书房外。 书房门是关着的,照旧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她直觉到出事了,来不及敲门,就推开房门。 江念离就在正对房门的书桌后坐着,单手压住胸口,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纪悠走路都有些不稳,跌跌撞撞地过去握住他的手,轻唤:“念离……” 他眉头紧蹙着,听到她的声音睁开了眼睛,勉强对她勾了唇角:“小悠……怎么回来了?” “念离。”纪悠的声音发着抖,她抱住他的腰,将他紧按在胸口的手拉开了一些,“很疼吗?忍一下,我叫救护车。” 江念离勾起的唇角挑得更高了些,他笑着说:“吃过药了……” 他说着,抬起了另一只手,用握在手里的手帕按住嘴巴轻咳,这一咳就咳了许久,他牢牢捂着嘴巴,身子微微向前倾。 不再咳了,他就侧过头去,把手帕收起来握好,然后微笑着看她:“没事的……我很好……” 纪悠这才心惊地发现,他目光已经开始有些涣散,那一双深瞳里的光亮,像是燃烧到尽头的烛火,明灭不定。 她不敢再耽误,回头对陈先生说:“快打急救电话!” “我很好……”江念离伸过手来,轻握住她的手,随即就又放开了,唇边的微笑还是没有变化,像被丈量过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温柔却又惊心,“小悠……你不用回来……” 她以往怎么没有发现?他微笑的时候,她通常都觉得他像戴着面具,于是就觉得那些柔情里都带着点虚情假意。 现在当他意识都开始消失,却还是那样微笑着,一遍遍向她保证着自己很好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一直那样笑,根本没有那么多她以为的复杂用心……只是因为,在他身边的是她而已。 他还是对她微笑:“小悠,你快些走吧……”他蹙着的眉又紧了紧,撑住扶手坐直了一些,忽然笑了一下,“我没有想过要骗你来……我以为那样说,你反而不会来……” 他胸口的起伏还是那么凌乱和艰难,咳了咳,身体又向后倒了下去。 这次他没来得及用手帕捂住,一道细细的鲜血顺着他唇角滑了出来,落在他的衣领上。 纪悠胸中的刺痛飞快弥散开来,她止住喉中的哽咽,整个人觉得酸涩又难熬。 她紧抱住他滑落的身体,轻吻他冰冷泛白的薄唇,觉得脸颊上湿冷一片:“念离……我不在意的……我只是想见一见你……” 他的唇角勾得更高,像是用尽了力气,将冰凉的手掌贴在她面颊上,声音逐渐低下去:“小悠……你可以走了……从我这里……” 这一次她感受到了,他的指尖满是眷恋,然而他却说着让她离开。 一切都和她梦中的情景惊人地吻合。 她分不清这是不是又一场噩梦,只是模糊地想着,她说自己是最后一次见他,会不会一语成谶? 她刚刚差点就上飞机走了,如果她真的就这么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栋异国空荡荡的房子里,日后才得知后来的事,她会恨不得就在那一刻死去。 他还在不住地轻咳,每一次的声音都不大,却像是带动了整个胸腔在震动,他唇角的血渐渐多了起来,没多久就将领口染红了一块。 她只是近乎机械地,一遍遍吻着他的双唇和面颊,直到他双眼中的光亮,如同收尽了最后一缕星芒的夜空,缓慢黯淡下去。 他的眼睛合了起来,眉心舒展,神态安详静谧。 急救人员赶来,从她手中接过他的身体。 她看着那些人忙碌,在他身上接上各种仪器,用担架将他抬到救护车上。 她看不懂那些跳跃的曲线和数字,只知道牢牢地握着他的手,即使他手指已经无力地蜷曲着,冰冷无比。 耳边有人不断地安慰她,她听不懂那些陌生的语言,也无力去分辨那些话语里的好意,她拉着他的手,心里想到的,全是不相干的片段。 想到他们年少时的一些玩笑,想到重逢后他们疏离又和好的那些事情,想到他一次次口不对心的态度很暧昧,想到她和他争吵想要干脆地离开他,想到她最后还是没有骨气地来这里见他,想要摆脱这段让她心力交瘁的恋情,却还是彷徨着念念不忘。 她想她还是不愿承认,躺在这里毫无知觉的人,是江念离。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些该死的人和事,一次次地,要将他从她身边抢走。 纪悠被拦在了抢救室外,陈先生拉着她在等待区坐下,就匆忙去安排别的事情。 她用手抚住额头,觉得脑袋里还是一团乱糟糟的。 也许是她看起来太糟糕,一个护士走过来用英语对她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纪悠抬起头对她勉强道了句谢,就低下头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当他毫无知觉地躺在她怀里,她觉得任何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 原来那么多的坚持,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没有那么卑微,会在此刻乞求上天他如果能平安无事,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只是一遍遍对自己说,假如命运真的如此残酷,她会毁掉她能够看到的一切。 陈先生再次回来,看到的就是以近乎蜷曲姿势,坐在长椅上的纪悠。 他连忙走过去,按着她的肩膀说:“医生说情况尚且可以控制,不要太担心。” 他顿了一下,因为纪悠抬起头,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不是太过惊慌害怕而显得绝望的目光,而是犀利得让他想到冰冷刀刃的目光。 “纪小姐?”略带惊讶地叫了声,陈先生忙对她重复,“医生说江先生的情况虽然严重,但还可控制。” 她这才收回那种目光,像平时那样淡淡地笑了下:“谢谢。” 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江念离就被转移到了病房。 她不会说官方语言,便由陈先生去和主治医生沟通一番,再回来告诉她。医生说江念离咳血症状跟瓣膜病变有关,应该持续有一段时间了,这种出血一般都会在发作后逐渐停止。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由于瓣膜病变加剧,江念离已经有了慢性心衰症状,同时他的肺部出现了比较严重的感染。 所以除了住院观察一下,尽早帮助他的身体恢复到可以进行开胸手术,医院能做的事情有限。 纪悠近乎木然地听着,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点:“恢复到可以进行手术……念离现在没办法做手术?” “肺部感染无好转的话,贸然手术会扩大感染面积。”陈先生轻叹了声,“就是因为如此,江先生才会从中国来休养,可于事无补。” 纪悠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越过他,轻轻走进病房。 因为失血和药物的原因,江念离还没有恢复意识,为了避免过多变化体位,他身上那件沾了血的衣服并没有被换下,病床也刻意调高了,让他保持半卧的姿势。 现在他的身体上接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纪悠走过去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伸出手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还是带着凉意,即使掌心也没有任何温度,纪悠将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那冰冷的手指,俯下身体,将头靠在他手背上。 陈先生没再说话,帮他们带上房门,留在了门外。 白日还很长,但纪悠没有任何胃口,她只是守在江念离的床边,听他平缓的呼吸声,还有仪器规律的响声。 病房里安静到时间都像凝固了,于是她望着他苍白的侧脸,开始漫无边际地回忆起一些事情。 大多是被她忽略的陈旧往事,因为时隔太久,她想起那些画面,都带上了一层模糊的感觉,如同老旧电影,一幕幕在眼前出现。 但纪悠却清楚地知道,这是真正的、属于她的记忆……关于江念离的。 她后来一直觉得,江念离在坡道上那抬眸一笑,是她最早对他的印象,但其实不是。 她早就注意到他了,早在那个夏天之前。 那时她刚刚升入这所远近闻名的重点高中,虽然中考成绩优秀,但这里的大名也让她带了些许的惶恐和敬畏。 能够进入这所高中的学生,无一不是成绩突出,能力过人。 在一群相对普通的孩子里保持优秀,和在一群优秀的孩子里继续优秀,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生性的谨慎和内敛,让她刚进入高一的前半年,几乎毫不出挑,除却因为做事认真负责,被老师推荐进入学生会外,她和任何女生一样,生活单调到无法形容。 也许,她的世界比其他女生还要更加乏味一点。 进入青春期,别的女生多少都开始了个性的尝试,小到刻意改变穿衣风格,大到喜欢上某个有着叛逆气质的男生。 课余时间的言谈交流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谁喜欢了某班谁谁,我们班谁谁又和谁谁恋爱了,这周末去看某某明星演唱会吧,某某明星演的某某电影很好看……她带着微笑,站在一边听着,随口附和,却有口无心。 没有刻意做作,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和她们格格不入。为了掩饰这种差别,她甚至伪装成好好小姐,八面玲珑地处理着身边的一切关系。 所以她没有一个无所不谈的闺密,也是咎由自取吧……她从来没有让别人真正靠近过自己,又怎么能换来可贵的友谊? 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无法真实表达的自我,让她渐渐地感觉到了那么一点绝望。 独属于青春期孩子的那种绝望,没有对生命真正的感悟,于是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度,只是想到如果余生都要活在这种透不过气的感觉里,就会有点不甘心而已。 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注意到了江念离。 他有很多暗恋者,这些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毕竟这个男生,在她第一次见到时,就凭着本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发光体。 他那么俊美,又那么温和,还有着超越了那个年龄的沉稳和智慧,完美到有些不真实。 但她却没有一开始,就随波逐流地暗恋上一个学院偶像,她对他的注意,仅限于对于外表出众异性的天然好感。 她想也许那时她还多少带着些称不上善意的心思:他们同在学生会,所以她可以凭借这个优势观察他,看他究竟会栽在什么样的女生手里,还是最后所有的女生,都要栽在他手里。 接近半个学期的时间,她一直在心里恶劣地数着,有多少件被他拒绝的礼物,还有多少封被他退还回去的情书。 她一点都不害怕江念离会发现她在观察,因为几乎学生会的所有成员都在做着这个统计,有时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还会互相交换一下数字,再一起去找江念离开玩笑。 这种时刻,她每次都站在其他的学生会成员中带笑听着,从不过分表现自己,也不会过分沉默。 那时江念离的目光,也从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每次都礼貌地递过来,再礼貌地转走。 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学妹和后辈,他可能连她的样子都没有记住。 纪悠记得直到他们在一起很久了,江念离在大学校园里牵着她的手,遇到他一个同学。当那个男生打量着她,用羡慕的口气说:“你这家伙,女朋友这么漂亮,哪里拐来的?” 江念离显然感到意外,转头看了她一眼才笑笑:“漂亮吗?我怎么没觉得。” 她一听就暗暗恼怒了,抬脚毫不客气地踹了一下他的小腿。 他才清了清喉咙,忙改口提醒那个男生:“别看了,再漂亮也是我女朋友。” 那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守得住。”边说,还边夸张地冲纪悠抛了个媚眼,“小妹妹,念离要是对你不好,记得给学长我一个机会哦。” 那个男生的下场自然是被江念离揶揄走,她却横了一眼他,愤愤不平:“你居然不觉得我漂亮?” 江念离唇边带着笑,开始饶有兴致地逗她:“再漂亮,天天看也习惯了。” 纪悠气得牙疼,只能恨恨地说:“我也有很多人追的!” 这下江念离的唇角勾得更高了:“那怎么偏偏被我追上了?” 她在当年,就说不过江念离。 然而这件事情也能说明,江念离的确对于女生的相貌是否出众,不是那么上心。 他有足够的资本,忽视掉大众审美,独独挑选他钟爱的那一种美。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自恃貌美的女孩子,在他面前大栽跟头。 让纪悠悄悄喜欢上他的那件事,在别人看来,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没有因为他的某次温柔举动而喜欢上他,也没有因为他无意的关怀喜欢上他。 她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次的事情,那是在第一学期期末的时候,他们学校在海外的友好学校派来了几个留学生,进行为期两周的交流学习。 因为那几个留学生是插班在高一年级,所以需要一个高一的学生在欢迎仪式上发表演讲。 当负责接待的老师在学生会提到这个,她记得江念离笑笑说了句:“让纪悠来吧,她挺适合的。” 所有的参会成员,在当时都愣了一下,因为无论是在班级还是在学生会,纪悠的表现都不突出。但身为副会长,却很少直接表达自己意见的江念离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所以即使是有些疑虑,老师还是接受了这个建议。 散会后她等别人先走,找到准备离开的江念离,对他说:“江学长,我还没有发表演讲的经验。” 他笑了下,目光落在她脸上,只顿了一顿:“没关系,你可以的。” 这可以算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单独对话,只有这么两句,他就笑着转身离开,留纪悠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发呆。 最后那次演讲,纪悠完成得不错。 仪式在学校礼堂里举行,她走到灯光下,带着微笑,对台下熟练地讲出精心准备的英文演讲稿,时不时还会穿插几句俏皮的话语。 在阵阵掌声里,她笑着鞠躬退下。 那是她第一次在高中表现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后来她越来越优秀和自信,却没人注意到,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 那天散场,她刻意走在最后,然后在汹涌而出的人潮里,她找到了那个身影。 所有男生都是一样的装扮,黑色西装校服和白色衬衣,她却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唇边挂着笑容,正和身边男生说着什么,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的侧脸映着午后的阳光,让她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她就是从那一天起,默默地喜欢上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也从未抱有任何幻想。 半年后她真的和他在一起,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她最初喜欢江念离的原因,一直都是独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她一直失落于他对自己的巨大影响力里,纠缠在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上。 她以为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自己太过爱他,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也许,这一切只是因为她需要他。 这样巨大的时空中,每一秒钟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细节,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但却不是所有细节,都有其意义。 在她生命的时空里,最有意义的细节是,她在那一年,在寒意降临的深秋里,喜欢上了江念离。 不是他闯入了她的世界,是她在那个烦躁而喧闹的午后,从那诸多身影中,找到了他。 他是让她走出了孤独和平凡的那个人,如果他从未出现,她的世界将会全然不同。 江念离清醒的时候,纪悠还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 他的目光移到她脸上,神色有一瞬间恍惚,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低声说:“小悠,你真的没有走?” 纪悠点了点头,看着他微笑:“怎么,以为你昏倒前那些是幻觉吗?” 她不过随口开玩笑,他却顿了顿才开口,唇边还是含着笑意:“抱歉,是我失态了……耽误你的行程。” “那个啊?”纪悠笑,“机票随时可以改签,管它做什么。” 江念离再次笑了笑,毕竟精神还没有恢复,他闭起眼睛又轻咳了几声。 “陈先生转告我,医生说你肺部还有瘀血。”纪悠轻吸了口气,才说出接下来的话,“所以不舒服不要忍着,要告诉我。” 她俯身过去,在他苍白的薄唇上轻吻了下。 在她的唇接触到他的一瞬间,他就蓦然睁开了眼睛,黑色深瞳中,有无法掩饰的惊讶和震动。 毕竟纪悠这次前来,一早就表明了自己只是以普通朋友身份来看望他,几天相处,他们也从未有过任何的亲昵动作。 纪悠将头抬起一些,看着他的眼睛:“念离,我没有追过你吧?当年就不用说了,后来也没有……” 她笑着,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现在突然觉得,作为一个女人,老是被人追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准备作出点尝试……我要追求你,念离,你会拒绝吗?” 江念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然后抬起手按住胸口,咳了咳:“对不起……” 纪悠正等着他回答,听到这句话一愣,看到他侧过头,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忙手忙脚乱地扶住他的背,将病床边放着的医用纱布拿了一块放到他唇边。 江念离侧着头咳出一小口瘀血,又断断续续地咳了一阵,才摇了摇头表示好了。 纪悠端起一旁的白水,让他含了一点漱口,又让他将漱过口的水吐到杯中。 放下水杯,扶着他的肩膀,直到现在,纪悠还心有余悸。 她轻舒了口气,小声说:“平生第一次追人,听完表白,我的求爱对象居然吐血了……我是不是太失败了?” 微蹙了眉低声咳嗽,江念离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有些无奈:“你不能再等一等吗?我刚醒就听到你说这些……” 纪悠笑笑:“太突兀?” 江念离抬眼看着她,勾了下唇:“太突然。” 一个字的改动,含义就大大不同,纪悠叹了口气:“你总是这么胸有成竹的话,我会不甘心。” 对她笑了下,江念离靠回病床上低声说:“是啊,我总是胸有成竹……” 在晃神的一刹那,纪悠几乎又要以为自己落入了他早就计划好的圈套,却又想起早上赶回去时,看到的那一幕。 那时她执意要回去,不是因为他在她面前表露了什么,事实上当他站在门廊下目送她远去,都让人看不出丝毫发病的端倪。 她想要回去再看一眼,只是因为她心里,忽然涌上那种无法表述的恐慌。 这个举动没有任何人能预料,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为什么那个时刻,内心的莫名恐惧,会让她那么难以自制。她只能将它归结为第六感。 如果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那么他根本不用等到她离开后,才独自坐在书房里忍受病发的痛苦。 他完全可以趁她还在时,就夸大利用自己的病痛,而不是伪装一切都好,把她送走。 没人会如此毫无把握且无望地安排这一切。 纪悠抬起手放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才笑着对他说:“你错了,念离,这次胸有成竹的,是我。” 第11章 和你的誓言 虽然住院治疗和在家休养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但主治医师还是建议江念离在医院观察几天。 纪悠和陈先生回去帮江念离取一些必需品带过去。 他们去了医院之后,就再没人进过那栋房子,纪悠走入江念离的书房,看到的还是略显凌乱的书桌和座椅。 当时一团忙乱,谁也没想到要去收拾一下。 她抬手去摆正椅子,却在书桌一角的废纸筐里,看到一团包起的蓝色手帕。 纪悠将那个手帕拿起来展开,果然在里面看到暗色的血迹。 当时江念离用来按口的那个手帕早就在他昏倒后,被她接了过来,这个显然是之前用的。 她想起来这几天的那些蛛丝马迹,他一直说自己只是容易感冒,所以才咳嗽不断。 她也从未过多关心,免得太过大惊小怪。 可是在医院里,陈先生告诉她,这样咳血的症状并不是突发,很有可能延续了一段时间。 那么当她以为平和宁静的那几天里,他是否已经悄悄隐瞒了身体的真实状况,只为了让她安心离开? 她原来总以为这段感情,江念离投入得并不多,现在好像揭开了一道面纱,一贯被误解了的真相,让她有些不敢直视。 把这个手帕折好放回去,她找到江念离的手机和充电器,放进包里,又拿了简单的替换衣物和日用品,他们就返回了医院。 纪悠回到病房时,江念离已经拆了输氧的导管,身上却还接着监控的仪器,正半坐在病床上。 看到她进来,他笑了下:“小悠,麻烦你了。” 纪悠站在床边,抬手自然地放在他肩上,一手轻抚着他的侧脸笑:“安心休息吧。” 她现在不再悭吝地表达自己对他的依赖。江念离顿了下,才笑笑说:“小悠,你对我有些太好了。” 纪悠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笑笑,略微耸了下肩:“我说了要追求你,不拿出点诚意怎么行?” 江念离唇角挑得更高:“你突然太积极,我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纪悠所知的江念离,可从来不会不知所措,她正想开口打趣两句,却突然想起那个沾着血迹的手帕,心里紧了一下,笑容就带了些勉强:“我被动了那么久,积极一点难道不好吗?” 江念离摇摇头,对她说:“也没有不好,只是我要先适应一下。” 纪悠从来不是会控制自己情绪的人,这时却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看着他的眼睛说:“念离,我来之后,你身体就不是很好了,对吗?” 从她的神情里早看出她发现了些什么,江念离笑了下:“对不起,咳血是常见的症状,并不算严重,我怕会打扰到你。” 因为怕打扰她,所以就宁肯悄悄遮掩,尽量做到滴水不漏? 她现在都不能确定,那些天里,什么时间他已经发过病了,什么时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她一起做那些无聊的事情。 纪悠俯身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 轻声说: “ 念离, 不要再对我作隐瞒。” 江念离许久都没有说话,轻咳了咳后:“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去提……” 纪悠抬起头,捧住他的脸,轻吻他的薄唇。 他的唇还带着些凉意,纪悠小心地深入,直到得到他回应,听到彼此凌乱的呼吸,才退开。 她笑起来:“我原来觉得以吻封缄太肉麻了,现在觉得挺好的。” 他的脸颊染上些红晕,纪悠觉得自己的脸也发起了烧。 从小到大,这也许是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不但强吻了一个男人,还强迫他和自己深吻。 转开眼睛,她脸上发烫,却故作镇定地说:“你休息吧,我在旁边守着。” 江念离唇角勾起一点,笑了笑说:“好。” 他这么一说纪悠更不好意思,横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去。 江念离也不再逗她,笑着低声咳了咳,就闭上眼睛休息。 这是间私立医院,病房非常安静,也没有探视时间限制,纪悠一整天都在病房里陪着江念离。 下午江念离精神略好了些,看到纪悠窝在窗边的沙发上抱着一本书,就笑了笑:“看什么呢?” 纪悠笑笑,拿着书走过去:“要不要我读一段给你听?” 江念离也笑着:“读书给病人听?我怎么感觉像是回到上世纪的老电影里了?” 纪悠坐在病床边的简易沙发上:“是吗?在空旷的别墅里下围棋、救猫,我们这几天已经干了那么多文艺的事情,索性文艺到底吧。” 江念离看了一眼她手中那本书的书皮,勾起了唇角:“好,你准备给我读什么文艺的书?” 纪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略带尴尬地轻咳一声:“《连城诀》,从你书柜里拿的。” 江念离勾着唇笑意加大:“很好,这本我喜欢。” 纪悠也笑起来:“在病房里读武侠小说——于是我们还是没能文艺起来?” 江念离点了点头,目光含笑:“我们这叫附庸风雅。” “附庸风雅也没什么不好,好在这本书够长,我们能读好久。”纪悠低头吻了吻他,“为美人读书解闷,是我的荣幸。” 江念离笑着看她:“这么久没有这样叫我,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这个爱好了。” “那怎么可能。”纪悠冲他眨眼,“我对美人的执念,是深入骨髓的。” 《连城诀》并不是一本让人愉快的书,相较于金庸其他小说,不但人物不多,连情节也简单。 只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在不多的温情下显得更加悲凉。 纪悠读得也不快,正好打发在医院的这些清冷时光,当读到水笙和狄云在雪山里共处了几个月,从相互芥蒂到相依为命,纪悠停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江念离笑:“在那样大雪中,两个原本不可能会产生爱情的人,竟然会走到一起,然而这一切,看上去又那么自然。与世隔绝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让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了。” 江念离抬起手轻抚她的脸颊,笑了一下:“我们现在,也真有点与世隔绝的意思。” 纪悠握住他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笑了:“是啊,所以我可以强占美人,作威作福。” 江念离微笑着去刮她的鼻尖:“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既然被说了胡言乱语,纪悠就更加放恣了,索性俯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这次她特在他唇上停了许久,让温暖的气息留在彼此的唇齿之间。 江念离还在住院,他们却见到了意外的访客。 那时纪悠也在病房里,护士告诉他们来了一个探病的访客,当那个访客的姓名被说出来时,他们都微微一愣,互相看了一眼。 纪悠站起来说:“我去接一下他。” 她跟随护士匆忙走向前台,然后就看到了卓言,他正靠在柜台上,对接待处那个脸上长了雀斑的小护士笑得爽朗。 还是有些惊讶,纪悠走过去对他笑笑,打招呼:“卓言,你怎么来了?” 她来瑞士的事情卓言知道,但她改签机票,滞留在这里的事,却属于临时决定,这几天来除了给设计院的领导打了电话,说要延长假期,其他人一概没有通知。 卓言转头看着她笑了下,还是那样略显懒散的神情:“我去了你家,发现你没有回来,就去问了文叔。” 他说着顿了下:“其实我原本就打算来看念离,之前我们有些误会,我一直很担心他。” 他之前一段时间和江念离的关系的确有些奇怪,纪悠笑笑,点了点头:“他还好,跟我来吧。” 走廊的距离并不长,在即将走进病房之前,卓言却忽然笑着低声说了句:“你来之前,我就知道你不会回去了。” 纪悠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病房内江念离已经坐起了身,看到卓言之后,并没有微笑,仅是轻点下头:“你来了。” 卓言也不觉得尴尬,反倒很自觉地在病床旁的沙发上坐下,支着下巴对纪悠笑:“小悠,我有些话要和念离说,你能离开一下吗?” 看到面前的状况,纪悠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在场,就笑了下:“好,我出去散步。” 卓言目送她出去后掩上房门,才笑着转向病床上的江念离:“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江念离仅是勾了下唇角:“还好。” 他这么冷淡,卓言脸上的笑容也没减掉半分,耸了下肩:“好吧,反正从小到大吵架,你从来都没原谅过我。” 这么略带无赖的腔调还真让人没办法接下去,就算是和他打了多年交道的江念离也给噎得顿了许久,才说:“你需要我的原谅吗?” “确实是不需要。”卓言笑着,站起来走到窗口。 从这里能看到冬日里整齐的庭院,虽然有些许绿色,但终究显得有些荒凉。他就这么望着窗外,突然说:“念离,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内,对吗?” 江念离微勾起了唇角,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卓言没有听到答案,就笑了下,接着说:“你和小悠分手后,我努力尝试了,可她好像又回到了我初见她时的那种样子,看起来好像离谁都不远,却也离谁都不近。” 他顿了下,继续说:“是我错了,我以为让你离开她,我就会有机会。” 又静默了一阵,江念离才开口:“我住在这里,只是想静一静,我没想到小悠会来,也没想到她会留下。这些话我已经对小悠说过一遍了,我不想将事实重复太多次。” 卓言笑了下,没有回头,说:“念离,我们这样的人,从小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会从长辈那里继承到一些野心。我是天性懒散,自问也没有那种步步为营的能力和耐心,所以选择置身事外。你呢?你曾是我们这一辈里最优秀的孩子,却因为一场大病而不得不放弃。你是否不甘?是否想将你那些不再有机会实现的理想,全都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你想说我对小悠太过执着?”这次看着他的背影,江念离笑了下,“你将这些理解为野心也好,欲望也罢,对于小悠,我绝不会放手。” “我有罪。”江念离平静的口吻还是不带任何情绪,“我的罪孽就是——我永远不会对小悠放手,哪怕死去。” 卓言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来,冲他笑了笑:“好好养身体吧,咱们这些一起长大的人里,现在我在意的也只有你和心悦了。” 他笑着挥手,向门外走去。 江念离在他走出去前,低声说了句:“既然在意我,就不要再做那种可以置我于死地的事。” 卓言的身体微顿了下,轻应一声,出去后顺手关上了房门。 纪悠一直守在门外,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她并没有听到里面说了些什么,看到卓言出来,就迎上去问:“怎么样?念离和你重归于好了?” 卓言对她笑笑,挑了下眉梢:“你很关心我们两个是否和解?” “当然啊,站在我的立场上看,觉得你们还是挺重视对方的。”她看卓言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谈得不错,于是开起了玩笑,“何况你是我的朋友,念离又是我的人。” 注视着她的笑容,卓言忽然说:“对不起,小悠。那次陷害你的人是我。我并不想害你,只是想离间你和念离……还有念离之所以突然提出和你分手,是因为我威胁了他。” 纪悠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回过神,她微微笑笑:“没什么,毕竟我还是找到了念离。” 卓言低头看着她,自嘲般一笑:“看起来你不恨我……做了这么多,我还真像小丑一样。” 纪悠摇了摇头:“我觉得有些生气,但我不会记恨你。事情已经过去,再多说也没有用。”她说着,轻吸了口气,抬起头,“卓言,也许这些话由我来说有些不大合适,但被信任的人伤害,那种感觉很不好。” 卓言望着她笑了下:“小悠,抱歉。” 纪悠轻叹了口气:“没关系,我原谅你。” 这种时刻本来应该是严肃感伤的,但卓言毕竟是卓言,纪悠话音刚落,他就耸了下肩膀,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既然你原谅我,那就太好了,接下来几天我可以和你一起游玩了。” 纪悠很干脆地拒绝:“不行,我要陪念离。” 卓言苦恼地皱起了秀挺的长眉:“那我怎么办?一个人到处逛很可怜的。” 纪悠指了指接待处那个还在有意无意看向这边的小护士:“那个可爱的雀斑姑娘,正渴望跟你来一段异国恋吧?” 有一点纪悠没料错,以卓言的魅力,果然在短短两天内,就和一个当地的大学生迅速熟识了起来。 那个女孩子才刚二十岁,笑容甜美,眼睛还带着些稚气,看向卓言时目光发亮,明显已经被他迷住了。 卓言来到苏黎世后,就借口自己没订酒店,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江念离的别墅。 现在更是毫不客气地将这个新玩伴带回来,煞有介事地介绍说这两个人只是他的室友,可以完全不用理会。 这两天江念离已经出院在家休养了,此刻他正和纪悠在客厅里喝茶,听到卓言用不太熟练的德语瞎掰,忍无可忍地放下手中的报纸,轻咳了咳说:“小悠,我们出去透透气。” 纪悠自然求之不得,放下手中的小说:“好啊。” 虽然天气不是很好,但时间充裕,他们索性乘火车去了近郊的玉特利山。 一路上不见行人,列车行至山上,还能看到一些未化的积雪。 他们穿的衣物虽然足够御寒,但纪悠还是担心江念离会受凉,下车后就问他:“冷吗?不舒服我们就赶快回去。” “还好。”江念离摇摇头,无奈地轻叹,“在这里还能安静一下,回去了头会疼。” 纪悠想到此刻正在别墅里的卓言和那个女孩子,忍不住偷笑,卓言还真喜欢纯情型的,和他闹过绯闻的那些女明星形象也大多清纯可爱。 她看到江念离轻蹙了眉,显然还是不悦,就踮脚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下,笑着:“好了,我们不管他们了,走一走散散心怎么样?” 江念离神色这才稍好了些,将手交给她握好。 他们一路慢慢走过去,除了有一对登山的中年夫妇从他们身边经过外,没有碰到任何人。 相比喧嚣的市区,纪悠还是喜欢这样静谧的自然景观,她紧紧握着江念离的手,走在被白雪装点得宛若油画的林木之间,四周寂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就这么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她停下脚步,转身抱住江念离,将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念离,等你身体再好些,是不是就可以做手术了?” 到了此时,她似乎有些理解江念离一直延迟手术的理由,不管准备得如何万全,心脏手术毕竟有着不小的风险。手术成功,那是皆大欢喜,但如果出了什么差错,那么有些错过,就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所以对于江念离来说,有些心愿未了,就不顾病情恶化,宁可一再拖延,也不想进行手术。 “不要担心。”笑了下,江念离抬手搂住她的身体,轻声说,“小悠,我现在还要陪你。” 闭上眼睛,纪悠将抱着他腰的手臂更收紧了一些。 他们此刻当然算不上生死离别,只要不再出现什么状况,江念离很可能会渡过这次难关,然后不管有多少阻碍,都不能再将他们分开。 纪悠靠在他胸前,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念离,我一直爱着你,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纪悠向设计院提交了长期休假的申请,她自己也没想到这次会逗留这么多天,于是打电话向院长详细解释了一番。 她通话的时候江念离就在一旁,等她挂断了电话,他就放下手里的报纸笑了下开口:“小悠,我还好,你回国也可以的。” 纪悠抬头扫了他一眼,目光颇为凛冽:“还来说这种假惺惺的话?” 她太霸气外露,江念离反倒笑起来:“小悠,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霸道了。” 纪悠挑了眉尖:“对付你这种什么都不爱说的人,霸道难道不对吗?” 她气焰正盛,江念离肯定是不会直撄其锋芒的,于是笑笑对她招手:“小悠,过来。”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纪悠还是走了过去,在他身侧坐下,顺势搂住了他的腰:“怎么了?” 江念离揽住她的肩膀轻拍了拍,笑着:“女孩子还是乖巧听话一些可爱。” 知道自己被他算计了,但此刻纪悠正窝在人家怀里,无论再说什么,都难免有色厉内荏之嫌,只得抬头在他还是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泄愤:“我就是太乖巧,才会被你欺负!” 江念离对此保留意见,只是抱着她低叹了声:“我怎么舍得欺负你。” 说得这么深情,但他真没干过欺负自己的事吗?纪悠嗤之以鼻。 但此情此景太过安逸,她就索性靠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身体,没再还嘴,任自己懒懒地躺着不再动弹。 卓言毕竟不能久留,在这里待了一周多,就回了国内。 纪悠也跟父母通了电话,让他们把自己的电脑和一些工作用的资料寄过来,她有时候会看看资料,随便做一些设计方案,避免长时间不接触工作,以后会有陌生感。 那场大雪过后,天气没有变得更加寒冷。 经过一段时间调养,也托天气的福,江念离的身体状况好转,如果这样持续下去,有望在冬天过去之前,就恢复到可以进行手术的程度。 这段日子里纪悠一直陪在他身边,跟之前在国内时不同,现在日子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纪悠记忆中学生时代的那些假期。 那时候两个人几乎每天都偷偷约会,在一起度过仿佛永无止境的时光。 相处模式跟八年前太像,纪悠一夜之间找回了很多当时的习惯。 她喜欢躺在江念离的膝盖上看书,喜欢在他撑着头好像睡着的时候低头猛地在他脸颊上偷吻一下。 还喜欢从背后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脊背上吹气。 她这么做的时候,江念离总有些哭笑不得,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来:“你又做什么?” 她就假装乖巧地低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没做什么啊。” 腹黑如江念离,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声气:“那你是想让我做点什么了?” 纪悠绷不住喷笑出来,抬手抱住他的脖子:“好啊,欢迎美人对我为非作歹。” 这个“美人”又是重逢后她嘴里常说的词汇了,江念离笑着抬手搂住她,低头说:“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倒成了我为非作歹了。” 两个人就这么拥抱着,江念离笑了下,低声说:“小悠,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可以在一起。” 他这句话还包含了另一层意思,纪悠顿了下,抬头笑看着他:“看来你认为我们早晚会在一起。” 江念离唇边挂着微笑,摇头:“没有……我只是知道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放弃你。” 明明无法放弃,却还是给了她离开的机会吗? 注视他一阵,纪悠轻叹了口气:“我记得你之前不会说甜言蜜语的,怎么现在说起情话来这么厉害。” 对此明恭维暗诋毁的话语,江念离还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是吗?” 纪悠抬头轻吻他的面颊,笑着说:“可惜我就吃这一套。” 日子就这么过去,没等江念离好转到可以接受手术,圣诞节和新年就来了。 算起来纪悠也在苏黎世住了两个月,却除了寥寥几次外出,都在家里陪着江念离。 周围节日气氛一天天浓重,不但街道被彩灯装点起来,连隔壁邻居都已经开始布置屋子,将准备圣诞夜用的圣诞树摆在了院子里。 国内圣诞节虽然也越过越隆重,但这样的西方节日毕竟没有真正融入生活,除了商场和饭店会趁机做一些活动促销之外,没有中国人很认真地在自己家里过这个节日。 所以看到窗外一家人都在打扫布置的邻居,纪悠还是有些新奇。 江念离笑笑走到窗前,抱住她的腰:“圣诞夜,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看一下?” 纪悠当然想,但江念离的身体不适合在寒冷的空气中多活动,于是她回头笑问:“你出去没问题吗?” “随便走一走,应该没问题的。”江念离笑着回答。 既然决定了出去,江念离先约好了陈先生。 等到了圣诞节前夜,他们在家里吃过晚饭,就开车来到市中心。 既然是体会圣诞节风情,他们自然先去了阅兵场,不大的广场里竖起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顺着班霍夫大街过去,还能看到小型的圣诞演唱舞台。 圣彼得大教堂里正在做弥撒,所以大街上人并不多,纪悠和江念离手牵着手走在略显空荡的大街上,听到不远处的大教堂里隐约传来圣歌的旋律,回荡在灯火通明的街巷间。 纪悠没有宗教信仰,却在这个时刻感觉到那种纯净虔诚的力量,她握着江念离的手,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声音太轻,江念离没有听清楚,就笑问:“怎么了?” 纪悠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我说,我愿意承担一切罪孽,希望我的爱人能够安宁健康。” 江念离微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幸好这不是在教堂里说的。”他顿了下笑,“虽然我也不是教徒,但还是不要随便许愿的好。” 天气有些冷,纪悠就揽住他的腰:“我想做你的骑士,当然要为你承担罪孽。” 江念离摇了摇头:“我不想让你为了我去做什么事情,小悠,像你一样,我还是希望我的爱人能够安宁,这样就够了。” 纪悠沉默了,她也希望一切都好,然后她和江念离能够一直都在一起,不用再经受分离的痛苦,也不用担忧着会失去对方。 但世事哪能都如人愿?她没有杞人忧天到去忧虑没有发生的事情,现在也有了面对一切可能的决心和勇气。 她将身体贴在他的怀抱中,没再说话。 接下来他们还是去了有圣诞市场的苏黎世火车总站,室内的温度总算高了点,气氛也热闹了很多。 除了售卖各种圣诞饰品的小摊,火车站内还有一个全部由施华洛世奇水晶装点的巨大圣诞树。 纪悠进去后就对着那棵通体银白、美丽到仿佛梦幻的圣诞树感叹:“在这棵树下接吻的感觉一定很好!” 女孩子果然还是喜欢美丽的东西,刚才在神圣的大教堂前她没说要接吻,现在到这个人来人往的市场里倒想了。 江念离在一边笑着说:“我愿意配合。” 东方人骨子里还是内敛,纪悠到最后也没有对着眼前的美人热吻下去,仅是抱着他,踮起脚来在他眉梢轻吻了一下:“圣诞快乐,念离。” 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回吻,江念离也说:“圣诞快乐,小悠。” 那一刻彼此间交缠的气息,让人迷醉。 他们出去得并不久,在午夜之前就回到了家里。 江念离的肺部毕竟不好,进了房间就轻咳了一阵,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 纪悠泡了一杯红茶,递到他手中:“累吗?还是赶快休息吧!” 接过茶杯,江念离勾起了唇:“还好,你不是还有其他节目吗?” 以他对纪悠的了解,这个直觉当然是准确的,这么美好的圣诞夜,纪悠肯定没想就这样放过。 纪悠看着眼前含笑的人,终于还是忍不住深吸了口气说:“美人,这么多天了,洗完澡后给点慰劳吧……” 自从来到苏黎世,虽然有时候他们也会睡在一起,但顾及江念离的身体情况,一般都只是拥抱着入眠。 长久的耳鬓厮磨,却没有一点实质的东西,任谁都会积攒点火气。 她说得这么直接和急切,江念离轻笑起来:“看来还真是委屈你了。” 都破天荒主动开口要求了,纪悠微微红着脸去拉他的袖子:“别这么取笑我,我会哭的。” 话音未落,唇边就落下了一个带着微凉的吻,江念离笑着:“我可舍不得。” 纪悠没再跟他斗嘴, 她微侧了头, 就吻住了他的薄唇, 接着就是唇齿相依。 她舌尖灵活,江念离也顺势而为,一个深吻伴着还未消散的寒气,将彼此的气息都打乱了。 等两个人分开,凌乱地喘息着,纪悠将头靠在他肩上偷笑:“你也憋得够久了嘛,还说我。” “不然呢,你以为我是禁欲主义者?”轻喘里还带着几声低咳,江念离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小悠,不要再引诱我,我怕控制不了节奏。” 纪悠不说话,只是低头在他领口处露出的锁骨上轻啃了一下。 江念离吸了口气,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里带笑:“小悠,你还要不要洗澡了!” 她对这个是无所谓,显然江念离要坚持得多,最终在她无赖的攻势下,两个人一起进了浴室。 虽然已经做过爱,也一同居住过一段时间,但江念离性格严谨,她也不是特别能闹的人,两个人一起淋浴,这还是第一次。 纪悠先把衣服脱了一半,只穿了上衣,抬头看到江念离还衣着整齐地站在那里,顿时就有些不服气,走过去解开他的衬衫扣子,手指在他胸前的肌肤上一路下滑:“美人,让我来为你宽衣解带……” 江念离好整以暇,笑着任她动手动脚:“好啊。” 纪悠这才明白过来,这人一开始打的就是让她替他脱衣服的主意吧! 不要以为她会怕! 轻哼了一声,纪悠索性把他衬衣的扣子全都解开,顺势摸到了皮带上的铜扣……他肌肤上传来的热度似乎高了些,她手不由得一顿。 江念离低头笑起来,不再逗她,自己脱去了衬衣,再解开长裤,露出宽阔的胸膛和修长的双腿。 江念离的身材在亚洲男人里,不能算不好,虽然有心脏病,身体也不是很好,他却没有放下锻炼。 虽然体形谈不上健壮,但匀称修长,肌理分明,不见一丝赘肉。 第一次这么直观地和他面对面站着,纪悠轻吸了口气,突然间觉得有些害羞,眼睛也不敢盯着他看,微侧开了些,轻咳了咳掩饰尴尬:“美人果然哪里都很美啊……” 江念离轻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他的语气里带着笑意:“小悠,害羞了可以明说。” 纪悠无法反驳,只能侧靠在他肩上,埋头在他光滑的皮肤上啃了一口:“谁害羞了,我才没有。” 江念离半抱着她走进淋浴房,这里虽然不小,但两个人并排站在花洒下,却还是只能紧贴着彼此的肌肤。 温暖的水流散了下来,无处不在的水雾让视线都模糊了,身体热起来的同时,那些羞涩和尴尬似乎都不见了。 纪悠抬起手来,拨开江念离额上被水打湿的碎发。 他还是笑着,虽然不说话,但低下头,用前额贴上了她的额头。 她不由得抬了下颌,吻住他的薄唇。 如同站在一场温热的大雨里,她紧紧搂着他,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 最终两个人还是没有擦干净身上的水滴,就倒在了卧室的大床上。 还是那么细致又温柔的亲吻,还是渐渐不再区分彼此的沉迷。 这一次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纪悠却觉得,他们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深入和激烈。 仿佛连同灵魂,都融合在了一起。 于是那种热度,好像灼烧了整个世界,直至半点不剩。 圣诞节当天,终究还是下了雪,就在进入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刻。 那时他们已经结束了,灯光昏黄的房间里,纪悠躺在江念离肩上,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非常细微,又难以描述的声音。 于是她抬起头想了一下,说:“下雪了。” 江念离毫不奇怪,笑着吻她的额头:“是吗?去看看。” 纪悠立刻就跳下床,拉着他走到窗前,推开橡木的窗子,在低沉的吱呀声里,他们看到了外面。 同寒冷的空气一起涌进来的,是无边的夜色。 而在窗外的山林中,果然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纷纷扬扬的大雪,正不停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 纪悠回头对身边的人笑起来,她的脸上,有一丝孩子般的稚气:“看,我说下雪了吧?” 江念离没有说话,他轻轻拥起她的身体,侧头轻吻她的面颊:“嗯。” 圣诞节过后就是新年,如果是在国内,新年期间一定有假期,虽然没有春节那样隆重,但亲人也会聚起来庆祝节日。 现在他们两个在瑞士没有其他亲友,就算是新年,也只是纪悠下厨,准备一桌比原来更加丰盛的晚餐。 纪悠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江念离就站在门口,唇边带着点笑意,看她忙来忙去的身影。 他站得久了,纪悠就有些气恼,回头对他说:“难道不会帮忙啊?” 他居然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君子远庖厨。” 纪悠一时无语,真的远庖厨的话,那她来之前的两个月,他都是怎么过的? 但不帮忙也就罢了,还特地在那里站着是怎么回事,纪悠冲他眯了眯眼睛:“那你站在这里,是故意要看我手忙脚乱?” 江念离唇边含笑地点头:“我要慎重考核下你在厨房的表现。” 纪悠几乎想甩手不干了,这个人……就算不帮忙也没必要这么气人吧! 她嘴唇刚嘟起来,身后的江念离就低声笑起来,走过来双手环在她的腰上,接过她手里的刀:“抱歉,故意逗你的……我中餐做得糟糕,但是可以应景做道沙拉。” 逗过了又赶快温柔地道歉,能把这种事情做到不仅让人火气全消,还生出一点微妙愧疚感的,也只有江念离了。 纪悠瞥了他一眼,只得点点头,顺势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好吧……” 嘴上说得好听,江念离的下厨风格也只有一种:尽量简单,尽量少油烟,而且必定衣衫整齐,姿态闲雅,好像在演奏乐器或者绘画,总之不像是在做饭。 但这么一起在厨房的感觉,忙碌不再,只留下温暖和充实。 两个人各忙各的,厨房也不算小,但间或错开身的时候,纪悠总要侧身在他脸颊上轻吻一下。 如是几次后,江念离也笑起来问:“今天的便宜你是不是占得太多了?” 纪悠摇摇头,神情很认真:“哪里,这是刚才逗我的补偿。” 她严肃的样子成功地让身边人又低笑出声。 晚饭全部准备好的时候,恰好夜幕也降临了。 纪悠点燃了蜡烛,在丰盛的餐桌边坐下,拿出一瓶她从地下酒窖里翻出的红酒。 她对红酒的年份和产地没什么研究,但看到江念离瞬间吃惊,继而心疼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选对了,做饭时的那口闷气顿时出了,她扬眉笑道:“怎么?不舍得开?” 明白自己这时候不能表现悭吝,江念离轻叹口气:“怎么会不舍得,小悠无论要什么我都给的。” 不过一瓶红酒而已,他说得好像有多忍痛割爱一样,纪悠偷笑着用启瓶器打开,先给自己倒上半杯,才走过去给他倒上。 于是她一边倒酒,一边就听到他喃喃般地说:“明明那么多,只有这个只剩一支……” 她是为了报那一箭之仇,当然要挑只剩下一瓶的,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轻哼了声,她带着点得意:“这瓶很贵吗?你难过成这样子。” “这倒没有……”江念离笑了下,“只不过这一支的味道我最喜欢,再想找只怕也找不到了,所以打算留到重要场合的。” 纪悠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打趣的机会,笑着道:“原来跟我一起共进新年晚餐的场合还不够重要。” 微顿了下,江念离的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温柔,笑了笑说:“我是指求婚的场合。” 纪悠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突然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没有立刻明白过来。 那边江念离已经擅自举起了酒杯,微笑着:“不过这样也好,今天这个日子还算有纪念意义。” 纪悠还是没完全听懂:“你说什么?” 江念离唇边的微笑更大了些,很自然地说:“小悠,可以和我订婚吗?” 纪悠觉察到自己好像给自己下了个套,沉默了一阵才开口:“手持鲜花下跪那一套我也觉得恶俗,就算了……订婚戒指呢?” “太仓促没来得及准备,以后再补吧。”还是带着笑意,他的目光在烛光中温柔到可以秒杀任何人。 但是,这种理所应当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和江念离在一起久了,她会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 当然最后她还是说了:“好吧……” 不是因为正好开了瓶准备求婚时候用的红酒,或者今天日子有纪念意义的无厘头原因,而是……好像也没什么理由说不吧? 纪悠抬起头,看到他唇边扩大的笑意,和因为忍着不至于大笑而垂下的眼睑,她突然也想笑了,于是就笑出声来:“反正我总是玩不过你,对吧?” 为了照顾她的面子,江念离笑着连连摇头:“没有,订婚戒指的款式可以你来挑。” 这算什么让步? 纪悠轻哼了声:“今天的餐桌你来收拾!” 江念离含笑回答:“好。” 日子就这么散漫地过去,订婚戒指是后来有天他们终于都想起来了,一起逛到市区,随便找了个珠宝店买的。 不是名款,也不是定制,摆在柜台里很不起眼的一款对戒,就是镶着的碎钻看起来像星辰一样,被纪悠一眼看上。 买下来后,他们就站在珠宝店的柜台前,握着对方的手,小心地套了上去。 只是一枚戒指而已,却觉得有些东西被改变了。 江念离抬起手将她抱住,俯在她耳边低声说:“小悠,你是我的了。” 她没想到要反驳他这种略显霸道的说法,只是靠在他肩上轻应了一声。 也不是一味没有波澜,他们刚买了戒指从市区回来那天,似乎是因为外面的天气又骤然变冷了些,到了家里,江念离就坐在沙发上蹙着眉轻咳了一阵。 虽然这些天来他的身体已经渐渐好转了,但纪悠还是吓了一跳,马上半蹲在他面前,给他轻轻按揉胸口:“很不舒服吗?” 江念离紧抿着淡色的薄唇摇头,隔了一会儿才回答:“还好,帮我倒杯温水。” 纪悠连忙起身去倒了杯水,江念离早从上衣口袋中摸出随身的药盒,含了两片药在嘴里,接过来和着水将药咽下。 这次发作不算严重,但闭目靠在沙发上很久,他的脸色还是没有恢复过来。 纪悠一直在旁边握着他的手,看到他终于抬起头睁开了眼睛,勉强对他笑了下:“还以为你弃恶从善,不会再吓我了。” 看着她微微笑了笑,江念离抬起手,用微凉的指尖抚开她紧皱的眉心。 纪悠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突然倾身过来,轻吻住她的双唇。 很短暂的吻,在唇上点了点就移开了,他笑着开口,温暖的气息就在她耳旁滑过:“抱歉,小悠。” 纪悠没有办法再回答什么,她只是在胸口突然涨满的瞬间,开始想到,也许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身边,根本就是注定的结果。 因为这样的温柔,除了承受之外,她无力反抗。 江念离手术的时间,定在中国农历的春节之前。 那时候已经是二月,气温回暖,有利于他手术后的恢复。 只是这么一来,纪悠今年的春节就要在瑞士度过了。 到医院检查身体,确定手术时间那天,和医生交谈过后,江念离就转头问纪悠:“春节你不回去可以吗?” 他现在已经不说“你还是回去吧”,转而问“不回去可以吗”,纪悠觉得是个重大进步,就笑笑说:“没关系,每年都跟父母在一起过春节,少了这一年也没什么。” 抱着他的腰,纪悠还得意地在他脸颊上摸了一把:“更何况,佳节陪美人,我很开心的。” 在一旁的陈先生对此等公然调戏的行为显然很赞赏,竖了个大拇指说:“纪小姐乃是女中豪杰。” 短短几个月,纪悠倒跟陈先生成了莫逆之交,江念离笑看他们,摇头叹息了一声:“胡闹的人又多了一个。” 纪悠跟陈先生很有默契地相对一笑,目光中都有得色。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纪悠抱着江念离的腰,将头轻靠在他肩上说:“念离,我很庆幸,我现在陪在你身边。” 搂着她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江念离微笑着:“我也很庆幸,现在你是跟我在一起的。” 是啊,这个时刻,比起其他的所有事情,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渡过这道难关,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这些天来,好像把未来的幸福都透支了……美满得有些不真实。 纪悠放任自己用力将他紧紧抱住,低头靠在他胸前。 在江念离手术之前,一切都很平静。 生活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就会对气候的变化更加敏感。 某一天纪悠突然发现,吹进房间的风里,不再有那种蜇人的寒意,她知道春天要来了。 为了在手术前将身体状况调整到最佳状态,江念离一月底就住进了医院。 纪悠陪他住在套间里,因为两个人都戴上了订婚戒指,医院的护士有时候就会笑着说他们的感情太好了,很感人。 这时候纪悠一般笑着称“是”,伸出右手去和江念离的右手交握,紧扣的十指间,戒指贴着彼此的肌肤,亲密到无间。 等到手术那天,连天气都很好。 手术时间定在下午,所以中午纪悠还和江念离在病房里一起聊天。 纪悠笑着把手放在他脸颊上,语气轻松:“马上就要做几个小时的睡美人了,到时我会把你吻醒的。” 江念离的唇边也带着笑意,江念离回答:“好啊,我等着你的吻。” 在做大手术前,情侣间这么温情融洽,医院的人倒是见怪不怪了,只是按时间提醒江念离吃安定情绪的药。 纪悠一直微笑着,握着他的手把他送到手术室门口,在他要进去的时候,她轻声说:“我等着你。” 江念离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才松开了她的手。 和陈先生留在休息室里等待手术结束的纪悠,不是故作轻松,她是真的没有预感到任何危机,心境反倒意外地平和。 该做的都已做到,一切都安然宁静,所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江念离会平安地做完手术,然后回到她的身边。 就这么想着,在暖气充足的休息室里,纪悠靠在沙发上支住头,居然昏昏欲睡起来。 隔了很久之后,她才去了那个墓园。 本来想要一个人去的,卓言却坚持要陪着她。 所以当两个人一起走在空旷寂静的墓园里,只听到彼此衣服发出的窸窣声。 冬季还没有过去,触目是一片荒凉,他们终于走到一块被遮盖在树丛后的墓碑前。 “他喜欢僻静的地方,所以选在了这里。”卓言先开口说,微顿了一下,补充上,“他生前。” 纪悠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轻轻扫过墓碑上的照片。 还是那么温和地笑着,这个人仿佛对谁都很亲近,却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隔起了一道墙,隐隐和世界隔离开。 这么一张照片里,那个人的神情没有一点和她在一起时会有的样子,目光专注,笑意真正温暖到眼底。 然而她还是抬起手,去轻轻触摸那张照片。 因为她已经找不到他了,连所剩的,可以用来怀念他的东西都寥寥无几。 墓碑带着石头的冷硬,将她的手变得只剩下冰凉。 葬礼那天她没有去,因为是在国外病故的,所以遗体早就在当地焚化了,带回来的只是一个骨灰盒。 小小四方的一个,一路躺在她的膝盖上,最后被珍重地交到那个神情悲痛的老人手里。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直至葬礼完毕,那个骨灰盒被安放在了这里,重享宁静。 “他的遗嘱,大概很快就会被执行了。”能见她的机会不多,卓言叹息一声,将事情简要交代清楚,“除了原先赠予你的那些,所有的个人资产,继承人也都是你。” 这份遗嘱她是回国后才知道的,原来在手术前,他就立下了遗嘱。 她天天都和他在一起, 却从来没发现这份遗嘱是什么时候被订立下来的。 多么可笑,他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却把所有的私人物品,都捐献给了慈善机构。 于是那些有关回忆的东西,就这么全部都被他收走了。 是不肯给她留下回忆,还是怕她陷在回忆里走不出去?他用这么残忍却温柔的方式,给了她最后的礼物。 她很轻地开口:“念离……”脸上却满是湿冷的泪水。 “纪小姐?”陈先生的呼唤声响了起来,看到纪悠睁开眼睛,他才松了一口气,“您怎么流泪了?江先生的手术已经结束了,很成功。” 她愣愣地抬起头,眼前还是手术等待室温馨简洁的布置,中央空调里还吹着温暖的微风。 没有刚才的一切,冰冷的墓园,还有再也无法触及的笑容。 她擦干眼泪,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即使逼真至极,却也只是一个梦而已。 “江先生的手术很成功。”陈先生笑了下,“如若要喜极而泣,可以见了江先生再哭。” 听到那句“很成功”,她的眼泪果然又流了下来,她真是疯了,才会做那样一个噩梦。 没有对陈先生说话,她站起来就向病房走去。 大概是看他们两个在对话,护士已经将还在昏睡中的江念离送回了病房,此刻正在给他重新接上各种仪器。 病床上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睫在脸颊上投射出一圈小小的暗影,虽然脆弱到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却确凿无疑地均匀呼吸着。 纪悠坐下来,将头埋在自己的双臂里,哽咽着说:“谢谢你回来了,念离。” 第12章 春天的味道 江念离彻底从术后的麻醉中恢复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纪悠遵照约定,低头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带笑说:“公主醒来了。” 江念离勾了唇,已经有力气说话,虽然声音还是有些微弱:“怎么说也该是王子吧?” 纪悠不跟病人争辩,从善如流地又凑过去吻了一下:“好……欢迎醒来,王子殿下。” 没说她连吻两次的作弊行为,江念离笑了笑,勉强向她伸出手。 纪悠立刻把他的手握住,先问关键的问题:“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吗?医生说为了让刀口尽快长好,三天内你最好还是保持半平躺不要动。” 本应是甜蜜又温馨的场景,却被她这句话打乱了,江念离几乎要被噎得再次发病,良久才轻喘了口气说:“让护工来。” 为了方便术后照顾,这次请的护工是个男性,很清秀的一个白人小哥。 纪悠皱眉:“你宁肯让陌生小哥摸你的身体,都不让我摸?” 江念离侧头轻咳了一声,对她已经失去了耐心:“你出去。” 医生说了,现在一切都要顺着病人来,纪悠吐下舌头,飞快地退出房间。 陈先生在一边看着,也跟她一起出来了,看着她要笑不笑:“纪小姐,要适时给男人留点尊严。” 纪悠轻哼了一声:“男人无聊的自尊心,我爱他才愿意为他做那种事情。” 这点上陈先生显然就不和她一个立场了,却也没反驳,只扬了下眉笑笑。 沉默了片刻,纪悠又开口问:“念离一周后就可以出院了吧?” 陈先生点头说:“如果恢复得好,一周后就可回家休养了。” 这些其实纪悠早就清楚,现在不过是确认一下而已,她在心里默算着,说:“手术休养期是三个月。” “没错,虽然半年都是恢复期,但倘若情况良好,三个月就无大碍了。”陈先生笑着说,“三个月后,纪小姐和江先生就要归国了吧?” 这件事情纪悠还真没有想得太仔细,她当时来瑞士,办的只是个人旅游签证,后来决定留下来陪江念离,就由江念离出面,帮她办理了长期居留证。 说起来还是她任性了,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留了下来,连国内的工作都完全丢开了不管。 她几次打电话给父母,纪成钢虽然没说什么,但她从他的语气里还是听出了一些不满。 毕竟完全不顾前程和事业,一直住在国外的男友家里,这在纪成钢看来,是非常不理智和幼稚的行为。 她在江念离手术之前,完全没有去想以后怎么办,只是直觉地认为,自己不能离开,一旦离开,就会后悔终生。 现在江念离的手术成功了,休养恢复后,那么他们就又面临着要回到琐碎的生活中去。 什么时候回国,回国后怎么相处,他们还私自订了婚。即使纪成钢和魏品芝在女儿的恋爱问题上一直算是开明,但回家后还是免不了要向父母作个交代。 想着这些,纪悠的神情就凝重了起来,但江念离才刚刚做完手术醒来,她决定把这些事情再暂时放一放,于是她抬起头笑了下:“虽然三个月后就基本没事了,但半年到一年之内的调养,都还是很关键吧?这些看念离安排吧。” 陈先生点头表示明了。 等了一会儿,护工小哥出来向他们示意已经好了,陈先生就留在了门外,让纪悠一个人进去。 江念离还是半躺在摇高的病床上,看到她略带无奈地笑了一下:“现在可以继续你那些无厘头的谈话了。” 纪悠走过去坐下,低下头,在他唇角轻吻了吻,微笑着说:“我这次要说……我爱你,王子殿下,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 呆了片刻,江念离才将唇角勾得更高一些,目光中光彩流动,那声音虽然还是低微,却温和得好像三月的暖风,足以化去所有的冰雪:“小悠,我也爱你。” 他的下一句却是:“这是……改狗血风了?” 刚做过手术毕竟需要休息,在喝了些温水后,江念离就再次睡了过去。 术后的调养很重要,所以接下来几天,虽然医院本来就提供非常专业营养的食品,但纪悠还是会抽空返回家里煲点老汤,带到医院里来。 瑞士中餐食料难寻,但陈先生是久居这里的中国人,在这方面为她提供了不少帮助。她想要煲一些食疗的汤,还真勉强凑够了原料。 可能对于任何一个热恋中的中国女人来说,看到爱人吃自己亲手做的食物,都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纪悠坐在床前,托着头看江念离一勺勺喝完一碗自己炖的鸡汤,心情大好地接过空碗,顺势在他脸颊上轻吻一下:“美人这么我见犹怜,真是让我做什么都心甘啊。” 她这次跟江念离在一起久了,久违的本性不但释放出来,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这种无赖腔调,要是让原本认识她的人看到,绝对大跌眼镜。 当年她就是这样,在所有人面前都是进退有度、大方得体的样子,唯独在他面前,胡闹任性的时候居多。 江念离含笑看她一眼,他早有了应对策略:不理不听,随她去。 将碗和保温桶一起收好,纪悠又变了新花样,过来轻靠在他身边,双手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在他半开的领口间蹭一下:“美人,我煲汤这么辛苦,你牺牲色相犒劳一下怎么样?” 倒还真拿无聊当有趣了……江念离抓住她的手,将她重新带到自己面前,笑笑,在她唇上吻了吻:“先给个首付,以后慢慢补上,好不好?” 纪悠得了便宜,当然开心,连连点头:“好,好!” 江念离无奈地轻叹口气,顿了顿说:“小悠,你想尽快回国,对吗?” 这件事她虽然没提,但江念离怎么会没看出来,她的事业重心,包括父母亲友,都在国内。 留在这里陪了他半年,已经是非常大的牺牲了,即使她不会以此邀功,但他又怎么能视而不见? “是……”纪悠没有否认,很快应下来,抬起头看着他说,“可是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念离,这个事情我不会让步的。”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当初我留下来,就在心里发誓,我绝对不会再一个人离开,我要带你回去,不管等多久,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 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江念离对纪悠有什么了解,那就是她看起来淡泊无求,很少去在意得失,但一旦下定决心去争取什么,就没有任何人能够说服,包括他在内。 即使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这次纪悠的决心大过以往任何一次,却还是微愣了片刻,才抬起手轻抚她的脸颊,笑了笑:“好,我们一起回去。” 回国的日期就这么定了下来,在三个月后,江念离身体恢复到可以承受长途飞行的时候。 一周后虽然还需要坐轮椅出行,但除了定期到医院检查,江念离已经可以回家休养了。江念离出院那一天,陈先生力主要在家里办一个小型庆祝会。 陈先生其实已经是典型的西方思维,在这些事情上一点不含糊,非常郑重地在屋子里拉了横幅,挂上彩灯和鲜花。 再加上酒水和蛋糕,虽然人少,但庆祝会办得像模像样。 致辞完毕,陈先生打开一瓶香槟,给自己和纪悠各倒了一杯。 至于江念离这里,纪悠递过去一杯温热的红枣花生茶,笑着说:“一年内忌酒哦。” 江念离只得接过来:“谢谢……” 天气不错,大家都很开心,陈先生又喝了几杯香槟,坐在沙发上和纪悠高谈阔论了一番,才告辞离去。 临行前陈先生特别对纪悠叮嘱说有什么状况要赶快通知他。 纪悠知道他是担心江念离,笑着答应,推着江念离的轮椅,一起送他出门。 家里终于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纪悠将江念离推到客厅里,笑着蹲下来,抬头仰望他:“念离,我们回来了。” 江念离抬起手轻抚她的脸颊笑笑:“是啊,你今天兴致很高。” “是很开心。”纪悠说着,侧头在他掌心吻了吻。 他刚做完手术,因为失血和创伤未愈,手心还是凉的,连往日的温度都没有,纪悠却舍不得放开,依恋地握住他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 也许是福至心灵,她突然想起在医院里的那个噩梦,顿了下问:“念离,你手术之前……是不是立了遗嘱?” 有些意外她会提出这个问题,江念离停了一下才微笑着说:“的确是有,我怕会有万一。” “那……”得到意料中的答案,纪悠觉得胸口闷胀了起来,忍不住接着问,“你在遗嘱里,是不是将财产都留给我,却将你的所有物品捐赠了出去?” 这次江念离才真的呆了,隔了很久,直到纪悠抬起头看着他,他才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小悠……你都瞎想了什么?把财产都留给你,是对你的侮辱,我不会这么做的。至于我的私人物品,除了可以拿去拍卖的那些,剩下的我没有安排。” 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纪悠拍拍自己的胸口,脸色还因为刚才的惊悸而有些苍白。在江念离回答说的确留了遗嘱的瞬间,她几乎要以为那个梦是个预言了……一个残酷的预兆,不然她怎么会在瞌睡的那一会儿工夫就做了一个感觉上那么真实的梦? 示意她扶自己到沙发上坐下,江念离揽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温和地开口:“别害怕……小悠,你到底怎么了?” 纪悠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平定下心绪,将自己在他手术间隙里做的那个梦简略地告诉了他。 因为说出来觉得不吉利,她尽量避免了某些词汇,讲得飞快。 安静地听完,江念离也笑了:“怪不得陈先生告诉我说,我刚从手术室里出来时你在哭,他还以为你是太开心了。” 纪悠叹口气:“所以说你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把我吓了个半死。” 江念离揽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你是自己吓自己,之前都那么洒脱,我还以为你想得很通。” “你本来就要做心脏手术,保持心情愉快最重要,我怎么敢表现得太脆弱?” 依偎在他怀里,纪悠轻哼了声,“我这么辛苦把担心都藏起来,结果最后憋坏了,狠狠吓了自己一回,你都不安慰我一下。” 江念离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好,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刚才一通虚惊,纪悠到这时才真正缓过来,觉得害羞了,微红着脸扭过头去:“没诚意。” 江念离轻笑起来:“我也想更有诚意啊,可惜现在条件不允许……” 他这句话是贴着她的脸颊说的,温热的气流随着他的笑声扫在她的耳垂上。 纪悠脸颊更红,只得嘴硬着:“我等着你的诚意。” 这样笑闹了一下,刚才那种紧张的气氛倒是彻底没有了。 纪悠正想挣开他的手臂,就听到身旁那人又若有所思地开口说:“不过……那种遗嘱倒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我是在心灰意懒的时候去做手术的话,倒还真有可能这么立遗嘱。” 纪悠站起来忍无可忍地低喊:“不准再提那两个字了!再提我去你书房把它翻出来撕掉!” 江念离现在行动不便,万事都要依靠纪悠,连忙举起手表示投降,唇边却还带着不小心泄露出来的笑容。 纪悠盯着他看了一阵,最后只能挫败地认命:“我以后再也不傻瓜一样地想东想西了……反正最后一定会被你嘲笑。” 江念离从医院回来那天已经很接近农历新年,他们回家后没两天就是除夕了。 除夕的前一天,纪悠给家里打了电话。 这次接电话的是魏品芝,纪悠之前已经告诉过父母,今年不回家过年了,这次她小心地说:“妈妈,要不然你和爸爸来瑞士吧,现在开始办签证,也许赶得上元宵节。” 魏品芝顿了下,轻叹口气:“还是算了吧,太赶了。”她又顿了顿才说,“小悠,你真的觉得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纪悠是在楼上打的电话,江念离此刻正在客厅里,根本听不到她们的对话。 她想了一下,才说:“妈妈,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什么人或事……就连当初高考,我也没有想过万一我考不上建筑系,会怎么样。对于念离,我却想了很多次,也作了很多次决定想要离开他。可是只要我一想到以后将再也见不到他,就会非常难过。” 魏品芝听着,又叹了口气:“比再也见不到我和你爸爸还要难过吗?” 纪悠一惊,连忙说:“妈妈别这么说,你和爸爸也一样重要的!” 她自小家教严苛,对纪成钢是畏惧大过亲昵,即使在魏品芝身边,撒娇的时候也很少。她工作之后,跟父母之间的走动也并不是太多,往往一两周见上一次。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亲情淡薄,但这不代表她对纪成钢和魏品芝的感情就要比其他的孩子少。 父母对她来说,更像一种支撑,她之所以能这么自信自立地生活,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强有力的后盾。 就像那次被诬陷,情况危急到可能会去坐牢,那时候江念离没有出现,但她接到父亲的电话,就能很快镇定下来。她知道不管什么时候,父母都会是她最后的依赖。 现在临近年关,她不能回家跟父母团聚,本来就是有些难过,魏品芝又突然说了那样的话,她给逼得心里一急,说话就隐约带了点哭腔。 听到女儿发颤的声音,魏品芝也心软了,连忙安抚说:“别急,我随便说的……既然他对你那么重要,那就给自己一次机会争取吧。”她到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不管你作什么决定,我和你爸爸都是支持你的。” 电话转到纪成钢手里,他只是简单问了下纪悠回国的大概时间,说了句家里都好,照顾好自己,就结束了通话。 打完电话,纪悠又站在二楼的走廊里,整理了下心情,才下楼去见江念离。 江念离还是坐在沙发上摆着茶几上的棋盘,看到她下来,唇边添上了一些笑意:“跟伯父伯母通完话了?抱歉,因为陪我,让你不能回国和他们团聚了。” “这些我们不是早就有共识了?”纪悠笑着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跟我还用说抱歉啊,都给我记到账上,回头好好补偿我就够了。” 这几天纪悠趁着照顾他的便利条件,没少向他要补偿,如果她真准备账本的话,起码已经记了满满几页。 被她压迫习惯的江念离将手放在胸口上,半真半假地叹息:“为什么别人手术后都会有温柔体贴的女友照顾,我的未婚妻却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变得更加刁蛮起来了呢?” 他脸色本来就有些苍白,这么腿上搭着薄毯,斜倚在沙发上抚胸低头叹息的样子,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真会心生同情,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纪悠给他逗得笑出声来,刚才的伤感情绪倒是一下都没了。 俯身抱住他,纪悠趁机提要求:“好吧,大过年的在异国他乡没事干,你要提供美色给我娱乐。” 江念离含笑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好啊。” 陈先生邀请他们到他家中,和他的家人一起过年。 但因为江念离的身体还是不太适合外出,他们最终还是选择在家里度过一个只有两个人的春节。 纪悠下厨做了几道简单清淡的菜,又剁了些馅,想要包一点饺子,却有些为难。她是能做些菜,但饺子这样的重头戏,平时不会吃,节日的时候总是由魏品芝操刀,包出来不大不小,形状又好看。但让她来的话,味道可能还能保证,样子肯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她正在厨房犯愁,江念离就走了进来,看到她为难的样子,笑道:“要我帮忙?” 纪悠忙说:“没关系,你还是休息吧。” “每天都闲着,稍微做些事情还好些。”江念离笑了下,已经走去挽起袖子洗干净了手,“我来包饺子。” 纪悠惊讶:“你会?” 他侧头笑了下:“我不是说过吗?我只能保证样子,不能保证味道。” 纪悠想到她刚来那天,吃到的那盘徒有卖相的炒饭,沉默了一下:“你行吗?” 江念离只笑不语。 结果他包饺子的手艺还真不错,纪悠和面擀皮,看他游刃有余地将一个个饺子捏成完美的十二个褶。 这下纪悠彻底拜服了:“你能花那么多工夫把包饺子学到这么完美,为什么做其他菜的时候不能花点工夫调一下味道?” “一定要好看。”对此,江念离只是悠悠回答,“调味太麻烦,炒东西油烟也大。” 对于富家少爷的做菜美学,纪悠只能甘拜下风。 忙活完,他们两个居然也合力制作出了一桌颇为像样的年夜大餐。 此刻国内已经敲过了新年钟声,瑞士却刚夜幕降临。 两个人在餐桌边坐下,纪悠伸出手臂,握住身边那个人的手,笑了下:“念离,新春快乐。” 即使在温暖的室内,他的手还是有些冰冷,他很快回握住她的:“谢谢,小悠,新春快乐。” 纪悠是第一次没有被热闹的亲人包围着度过这个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但看着眼前这个人,却觉得圆满之极,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 她这段时间总是会忍不住去吻他,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确定眼前的人真的在,这次也一样,她顺从自己的内心,侧身在他唇上吻了吻。 江念离笑着看她:“你要吃饭还是要调戏我?” 纪悠轻哼一声:“边吃边调戏不可以?” 当然是可以的……不过纪悠也没有太过分,只是吃完了收拾东西的时候,俯身又在他眉上吻了一下。 她得逞后笑着跳开,开始收拾餐桌和厨房,又将垃圾归类放好。 去门口放置垃圾袋的时候,她无意间抬起头,却看到街区不远地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 现在虽然已经不是隆冬时节,但街道上却还是有些寒冷,附近的住户也都拥有车库,那辆车明显不是属于左右邻居的,却停在那里很久了的样子。 纪悠搜寻了下记忆,发现这辆车似乎近几天都停在不远的地方。 是谁忘了将车开进车库?不至于每天都忘吧? 思索未果,纪悠也没有在意,抱着双肩很快返回家里。 三个月的时光,一下子就度过了。 纪悠承担了大部分家务,还要照顾恢复期的江念离,也并不觉得任务繁重,反而乐在其中。 每天都是两个人在一起,其实就算是学生时期的恋爱,他们也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在一起生活过,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需要一转身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这么亲密无间,却从来不觉得厌烦。 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围棋之外,他们又发展了好多爱好。 纪悠迷恋上去跳蚤市场搜集旧货,然后拿回来用巧手略加修饰,就是焕然一新的摆设和家居用品。 江念离除了看书和棋谱之外,更是堂而皇之地邮购了几个机甲模型来,每天坐在他的书房中,就着满屋子的线装书籍,悠然地黏新型号的高达模型。 纪悠去看过几次,有一次终于忍不住说:“你竟然也看动画,我怎么没见过?” 不是她奇怪,江念离的爱好从来都是古典优雅的,他找一把小提琴每天去拉一拉她绝对不意外,但他居然去干做机甲模型这种典型的宅男行为,实在是让她大跌眼镜。 “模型是属于男人的浪漫。”淡淡说出这句被宅男用烂了的开脱用语,他笑得还是很优雅,“我看动画也不多……偶尔。” 纪悠纠结了,沉默了很久,然后想到她之前提到《黑执事》的时候,江念离还嘲笑她看动画片,立刻反驳:“你也看动画片……” 手上还捧着未完工的模型,江念离抬头看她一眼:“我只看战斗类的。” 纪悠瞬间失语了,战斗类动漫比腐向无节操动漫高贵很多吗?反正大家都是在卖腐……但她还是决定放弃和江念离辩论,因为最后输得体无完肤的肯定是她。 三月份乍暖还寒的时候,江念离有过一点感冒迹象,幸而纪悠发现他咳嗽开始变多,人也有些昏沉,就立刻把他送到了医院。 这次的病情很快就得到控制,用了几天的药之后,他的感冒迹象就消除了,也没有影响术后恢复。 虚惊一场,纪悠在家里从后面抱着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背上,还心有余悸:“跟你在一起果然很锻炼心脏。” 江念离笑起来,握住她的手:“心脏坚强一点是好事儿啊。” 纪悠低叹了一声:“我开始怀念你忍着本性接近我的那段时光了,起码那时候你还会掩饰下自己恶劣的一面。” “可是那样对我的身体不好。”江念离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然后很可恶地接着说,“我身体恢复不了,你会更心疼的,所以我还是放开一点比较好。” 纪悠绕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无奈地赞同:“所以你还是继续恶劣下去吧。” 随着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回国的事情也被提上了日程。 最终确定离开的日子是春意盎然的五月中旬,纪悠提前两天收拾好了行李,因为住得久了,两个人随身物品都多了起来,她整整塞满了两个二十八寸的大箱子。 出发前一天晚上,他们最后一次给温室里的猫喂了食。 自从知道这些猫咪在这里安营扎寨后,江念离就准备了不少猫粮,每天会给这些小家伙喂食,所以附近的猫咪俨然将这里当成了大本营,每天进出自由,每到那个点,就整齐地蹲在猫食盆子前等投喂。 他们走了之后,陈先生还会按时过来喂食,但他们在一段时间内,就见不到这些小家伙了。 今天走进温室,他们发现那只不经常出现的银色虎斑猫也在。 虽然那次大雪中被江念离救过一次,但这只脑袋大大的肥猫非常矜持,很少在温室里出现,也很少会来和众猫抢食。 江念离没什么反应,纪悠却很喜欢这个家伙,惊喜地伸手过去要摸它:“大灰,你来了?是专门来送我们的?” 蹲在地上表情非常勉强地让纪悠摸了摸它的头,那只银色虎斑猫的身子僵了一下后,居然主动用脑袋在纪悠手心里蹭了一下。 “大灰!你喜欢我?”叫着这个自己随口杜撰的名字,纪悠开心起来。 一旁的江念离不由得笑了:“它是看在猫粮的面子上吧?” 果然,等猫粮被倒进猫食盆里后,那只银色的虎斑猫就甩开纪悠,飞速凑了过去,还用肥硕的身躯挤走了一只黑色警长猫。 就这么被无情抛弃,纪悠忍不住抱怨:“说走就走,这么薄情寡义!” 这句话要是在半年前被她随口说出来,江念离可能就会变了脸色,现在却笑着:“谁让你魅力不够。” 纪悠被眼前的猫咪吸引,看也不看他一眼:“哼,我魅力无敌!” 对于她这种自信,江念离只是笑而不语。 将行李装上车,纪悠最后回头留恋地看了一下这栋承载了两个人半年光阴的建筑,感叹地说:“我会想念这里的。” “我们还可以回来。”江念离拉住她的手,笑了下,“小悠,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他很久没说这样的甜言蜜语,现在脸上带着些笑容,温声说出的样子,还真是能让最庸俗的词句,变成最动人的情话。 纪悠也笑了,转身抱住他的腰:“对,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陈先生今天穿了一身浅色西服,笑眯眯地站在车门前看着他们,等他们分开彼此拥抱的手,才笑着略微低头,抬起手臂十分绅士:“江先生,纪小姐,请上车。” 因为江念离身体并未完全恢复,回程旅途又长,他们这次回去,就包了一架飞机。 来到机场专门的停机坪,然后就是登机等待起飞。 这架客机的机舱虽然不大,但设施齐全,还特别配备了一名随机医生。 因为天气不错,飞机上升的时候没有多少颠簸。 等飞机在高空稳定下来,看江念离吃过安神药物,纪悠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握住他的手:“不舒服了要尽早说。” 江念离笑着点了点头:“放心,我会注意的。” 纪悠还是有些不放心,对他说:“你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其实近段时间江念离的身体状况都不错,今天的精神也还好,长途飞行虽然会累一些,但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江念离知道她是关心则乱,但还是答应下来:“好。” 他盖上薄毯闭上了眼睛,再加上药物作用,没多久就陷入梦中。 纪悠在一边看他平和的睡颜,渐渐也觉得有些困,就悄悄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 她本来没打算睡觉的,但机舱里实在太过静谧,不知不觉地,她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其实也没有睡沉,就这么半清醒半迷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身边的人轻咳了几声,而后被她握着的手动了动。 怕他出了什么情况,她连忙睁开眼抬起头:“念离,怎么了?” 江念离的目光中还有些初醒的迷蒙,一边轻咳着,一边微蹙了眉看着舷窗:“小悠,飞了多久了?” 他们上飞机时是下午,如果飞往中国,那么随着时区变化,应该很快就会进入黑夜,但此刻舷窗外还是阳光明媚。 纪悠总算感觉到不对劲,连忙坐起身来,抬起自己的手看腕表,她的手表还是瑞士时间,然而指针已经指向了七点钟,距离起飞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她心里一惊,一个念头浮了上来,然而没等她开口,江念离就看着舷窗在飞机里投下的影子,低叹了一声:“我们大概得去一趟美国了。” 阳光是从右前方射进来的,飞机此刻的方向,是西南方。 美国?这句话太突然,纪悠一时间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江念离握住她的手轻按了按,然后冲她安慰地笑了笑,就按了座位边的呼叫按钮。 身穿制服的白人空姐微笑着走过来,低声问有什么需要。 江念离摇了摇头看着她,用英文说:“我要见你们的负责人。” 空姐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不过她还算训练有素,很快又说:“请稍等片刻。” 她走回乘务区,接着很快地,那扇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一个穿了套头毛衣和黑色西服的亚裔男子。 这个男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体形偏瘦,肤色却有些黝黑,五官称得上英俊,偏偏又带着一种十分冷硬的气质,看上去就让人不是很舒服。 这样类型的人,是纪悠从来没有见过的,她却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无法言喻的压力。 这个男人沉默着走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江念离并没有站起来,等他坐好了,才抬头勾了下唇:“刘,我们又见面了。” 这一次他说的是中文,那个被称为“刘”的男子还是神色淡漠地点点头,也用中文说:“江先生,幸会。” 这一句普通话虽然还算标准,但他的语调略显生硬,听起来就不是以中文为母语的人会有的发音。 美国,还有这个气质特殊的亚裔男人,纪悠在电光石火之间,蓦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你是Jennifer的人!” 刘根本就不在意她也在场,进来后,不但目光从来没落到她身上过,现在对她的话更是充耳不闻,只是紧盯着江念离,再次开口:“江先生,Jenny非常思念您,一直盼望着能再次见到您。” 他应该是Jennifer的亲信下属,不但对江念离十分熟悉,对Jennifer的称呼也相当亲昵。 派这样一个人来“请”江念离前去美国,Jennifer对这次行动相当在意,并且志在必得。 江念离几乎没有对纪悠说过在美国的经历,她也并没询问,这时她却能脱口说出“Jennifer”这个名字,想来她是从卓言那里得知的。江念离转头冲她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小悠,抱歉。” 他们现在的默契早就不是刚重逢时能比的,只是短短一句话,纪悠就明白他是在说此行绝对不会平常,可能还需要面对一些危险场面。 纪悠摇了摇头,轻吸了口气:“我就知道美人是没那么容易被抱回家的。” 事已至此,反抗也是徒劳,江念离又冲她笑笑,也不管刘还在对面正襟危坐,就靠在椅背上再次闭上眼睛。 看他这样镇定,纪悠生平第一次被挟持,竟然也没觉得慌张。她不喜欢刘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感觉,索性就靠在江念离肩上,不去看他。 既然被发现了,刘也没有再离开那个座位,反而堂而皇之地让空姐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边喝边看舷窗外的风景。 从瑞士飞去美国东海岸,倒是比飞到北京还要快两个小时左右,飞机飞了七个多小时后,就在波士顿的机场降落。 空荡荡的停机坪上,早就并排停着几辆黑色SUV,等纪悠握着江念离的手走下扶梯,就看到了被几个黑衣保镖护卫在中间的红发女子。 即使看过照片,纪悠也不得不承认,Jennifer真是一个非常夺人眼球的美女。 她穿了一身宝蓝色套装,波浪般的红色长发散在肩上,一侧耳垂上带着的红珊瑚耳夹露了出来,衬着脸上精致的五官和鲜明的妆容,只需一眼,就给人惊艳之感。 Jennifer看到从扶梯上下来的江念离,立刻露出一个明丽的笑容,上前几步开口:“念离……你终于来了。” 她说出口的居然是字字清晰的中文,虽然和刘一样,语调不够自然,但足以让人听清她的话语。一个在美国生活的纯正白种人将汉语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 而且她称江念离为“念离”,中国人因为姓名的拼写顺序和欧洲语系地区的差异,经常会被国外的人用姓氏简称。但她不知道是被江念离纠正过,还是自己学习后刻意改过来了,这一声“念离”叫得非常亲昵熟悉。 纪悠还没走下扶梯,此时脚下一顿,立刻对这个美女大小姐生出一丝不快,她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略带愤怒地看了一眼。 Jennifer正开心地迎上去,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一道目光,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早年就调查过纪悠,当然不会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据她所知资料,还有看过的照片和影像,她理所当然地把纪悠归类为“外表柔美、内心软弱”的中国女人。 不是她自负,她出身财阀世家,容貌又艳丽逼人,多多少少带着点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场,即使是在当年大学同学里,敢于直视她并给她颜色看的人,也没有几个。 现在这个她从来没费心去多加注意的女人,却一见面就给了她这样一个眼神。 那边江念离从纪悠略微僵硬了的手掌里感觉到她的不快,走下扶梯后就转身向她笑着解释:“是Jenny自己改称的。” 言下之意很明显:不是他要求她用这么亲密的称呼叫他。 纪悠心情豁然开朗了不少,侧头轻哼了一声:“谁管你们。” 江念离看着她微笑,他的眼睛里流溢着温柔,旁若无人地揽住纪悠的肩膀,侧过身去轻吻她的双唇,而后低语:“不管如何,我会护住你的。” 第13章 彼此的真意 拥吻她之后,江念离只简短地和Jennifer打了个招呼,面容淡漠,足以显示出他心情的不佳。 让纪悠惊讶的是,虽然Jennifer的脸色很快不好看起来,却并没有冲江念离发火,反而强笑着告诉他已经给安排好了供他们休息的地方,很快就到。 纪悠多少对这个大小姐有点刮目相看,她接触过的美国人不多,顶多是当初学校里同级同系的留学生,还有工作之后业务上往来的建筑行业内人士。 但以她对这个国家普通国民的印象来说,这些人比之同龄的中国人更加热情开放,也根本没有什么看人脸色的意识。 Jennifer对于江念离的忍让,对她自己来说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 卓言的调查报告不假,这位白人大小姐对江念离的迷恋,真的到了一定境界。 停机坪上短暂的碰面之后,纪悠和江念离就被“请”上了一辆SUV。 Jennifer并没有上他们的车,他们坐在后座,副驾驶的位置留给了刘。 车子出了机场,就一路向市郊驶去,刘和那个戴着墨镜的白人司机都不说话,车厢里一片沉寂。 纪悠看着窗外不停飞逝的风景,自嘲地想,她将近半年的时间都待在国外,却只是从这个城市的市郊,转到另外一个城市的市郊。 正想着,坐在另一侧的江念离伸出手来,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 他的手指还是带着些凉意,纪悠很快感觉到他的指尖在自己掌心轻轻划过,而后又划了好几下。 那几下极有节奏,纪悠马上敏感地觉察到他是在写字。 也是,自从他们上了飞机,只怕就在全方位的监视下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沟通,都不如用写在掌心的汉字来得方便隐秘。 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他的手掌,表示自己已经领悟了,纪悠停下来,静待他写下一个字。 江念离勾唇向她笑了下,接着写了起来。 他写下的第一个字,笔画并不复杂,是一个“我”字。他写上一个字就间隔一下,再写另一个字,整个一句话很快就全部写完:我们到了那里就会被分开软禁,我假装不舒服,争取让你留下来。 他写到这里,又笑了一下,接着写上:不要担心,我没事儿。 等他都写完了,纪悠又捏了捏他的手掌,然后在他掌心上回了一个字:好。 她想了一下,又笑了笑,继续写:我不担心。 等写完了,她突然笑出声来:“我们好像小学生……” 他们在后座上眉来眼去好久了,刘不是没看到,只不过选择无视而已,现在她说出声来,因为并不是密谋的内容,也没暴露什么,所以无可厚非。 江念离也笑起来,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小学生不好?我陪你做小学生的机会也不多。” 她笑着,索性抱住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念离,我越来越爱你了,怎么办?” 不知为何,从在飞机上被劫持到现在被带往陌生国度的陌生城市,她都没有任何惊慌和害怕,反倒有一种该来的总会来的感觉……他们熬过了八年的漫长分离,跨过那么多误解和隔阂,一起撑过了手术的难关。还有什么是不能一起度过的?她想不到。 更何况,这一刻他们在彼此身边,所以无论什么情况,都可以淡看风云,笑着面对。 对于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告白,江念离只是笑:“我也爱你,小悠。” 几辆车足足开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触目都是森林和田野,才转入一条标明是私家路的岔道。 在幽深的树林中,他们又走了一阵,最后总算看到一栋建在河岸边的灰色建筑。 纪悠自己就是建筑师,一眼就看出来这栋占地面积不小的房屋是典型的18世纪中叶风格,并不是木质结构,而是用砖石建成。 地理位置这么偏僻,房屋又这么结实,用来囚禁人再适合不过。Jennifer的家族在波士顿当地非常有影响力,又多少涉及点历史悠久的黑帮背景,所以行事作风也比较霸道。 他们刚下车,Jennifer就走了过来,比之在机场的时候,她的神色更加糟糕。 这下纪悠确定他们刚才坐的那辆车上装了监听器,她刚才跟江念离那番甜得掉牙的相互表白,只怕Jennifer在第一时间就听到了。 Jennifer还是强颜欢笑:“念离,喜不喜欢这里?” 抬头打量眼前的三层砖楼建筑,江念离笑着摇了摇头:“Jenny,如果是你,两次被关在同一栋房子里,你会喜欢那里吗?” Jennifer的眼睛是绿色的,看向江念离的时候灼灼生光,像绿宝石般明亮,此刻却骤然黯淡了下来。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声音里带了些苦涩:“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纪悠无法同情她,却也硬不起心肠来再说什么打击她的话,只能站在江念离身边,侧过头去。 隔了一会儿,江念离才轻叹了下,低声问:“Jenny,这次你打算把我关上多久?” Jennifer朱红的双唇抿了抿,脸上脆弱的神情只闪现了一下,就恢复了倨傲而强硬的态度,她微扬了下颌,抬起头:“我不知道,念离……到你放弃她,爱上我,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此时纪悠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假如他一生都不会爱上你,你就打算囚禁他一生了?” 霍然将目光移到她脸上,Jennifer眼中的光芒不再是面对江念离时的小心翼翼和期待眷恋,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带着烈焰一般的怒火,仿佛会燃烧掉一切。 她不再说中文,而是用美语强横地警告:“女人,不要让我感觉你的存在是一种罪恶!” 纪悠的身材在黄种女人中算高挑,站在这里也并不比Jennifer矮,此刻她直视着Jennifer,挑了眉,同样用英文回以颜色:“我才是无辜的,犯下罪孽的是你吧?” 她们还真准备吵上了,江念离用手指按按额头,轻咳了一声:“我有些累了,我的房间在哪里?” 果然两个女人立刻停下来,同时转头关心地问:“没事吧?” 面对此情此景,江念离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只得按照在车里和纪悠商量好的样子:“不是很好,我要小悠陪着我。” Jennifer闻言又瞪了纪悠一眼,犹豫了一下。 江念离看着她又说:“怎么,不允许吗?” 看到他略显苍白的脸色,Jennifer连忙说:“好。”边说边回头对刘吩咐,“安排江先生去休息,让医生过来。” 纪悠旗开得胜,得意地拉着江念离的手走在前面:“念离,要先睡一会儿吗?” 面对她这种公然挑衅,Jennifer唇角抽动了一下,故意低声用中文说:“小人得志。” 这是她学会的为数不多的成语之一,这时候愤恨起来,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就拿来泄愤了。 对这种低等的反击,纪悠是不屑于回应的,照旧对江念离笑得开怀:“我们进房间吧。” Jennifer是这种出身,又年纪轻轻就接手了一部分家族生意,本来不是这种随时能被激怒的性格。 纪悠就更加不是热爱争斗的人,不管是在学业上,还是在工作上,都比同龄人更加沉稳内敛。 但这两个女人第一次见面,就处处互不相让,连这种小事都能置气半天。 于是本该是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给她们弄得像小孩子斗气一样。 江念离头疼之余,想到她们这样耍脾气的根源是自己,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相比于Jennifer的失态,刘一直都很冷静,也不多话,只是垂手站在一旁,这时候听到Jennifer的吩咐,他微弯了下腰:“江先生这边请。” Jennifer给江念离安排的房间还是他两年前住过的那一间,处在二楼的中心位置,推开窗子就能看到清澈的河流和隔岸的果园。 房间其实很大,是内外套间,外面的起居室还附带了洗漱间和衣帽间。 为了迎接江念离到来,这里早就收拾一新,外面客厅的茶几上还插着一束新采摘的绿色紫阳花,鲜嫩的花朵上还带着露珠,看上去清新宜人。 他们到了后,装了他们行李的那两个大箱子也很快被人运送上来。 术后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又经过了长途飞行和这番折腾,江念离的确是有些累了,等其他人都出去,他就坐在沙发上,按住额角揉了揉,对纪悠笑了笑:“小悠,过来说话。” 纪悠依言过去,贴着他坐下,压低了声音:“这里没有监视器?” 江念离轻摇了摇头:“这个房间里应该没有监视和监听,我两年前对Jenny说不要让我毫无尊严,她就撤了这里所有的设备,现在应该也没有再安装。” Jennifer看起来虽然骄横强势,但对江念离的态度,真的称得上小心翼翼、言听计从了。 纪悠轻叹了声:“她真的很喜欢你。” 她这句话听上去并没有其他意味,江念离勾了下唇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说起最关键的问题:“出发前,我已经告诉爷爷我们今天会回去,飞机没到,他很快就会察觉。” 以江谦的能力,找人的话只怕会有惊人的效率。 江念离略微沉吟着,说出自己的判断:“最多到明天,爷爷应该就会追查到这里。” 纪悠知道两年前Jennifer曾经囚禁了他一周,据卓言的报告显示,他被Jennifer困在这里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向外界求救,期间还跟江谦通了一次电话,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 所以那次江谦直到一周后才觉察到不对劲,火速派人来谈判,将他带了出去。 那一次Jennifer能够困住他那么久,说起来其实和他的纵容和包庇不无关系。 这次就不同了,江谦提前已经得知他们要回去,却没有等到飞机,自然很快就会调查瑞士那边的情况,然后就不难得出他们的飞机被人劫持去了其他地方的结论。 再加上Jennifer已经做过一次这种事情,首先就会被怀疑。 一天的时间,已经算是低估了。 跟他到了这里,纪悠也已经感觉出江念离对Jennifer的态度虽然不能算是亲昵,但却绝对不差。 他始终称她为“Jenny”,虽然知道她把自己劫持到了这里,却只有微微责备的意思,不仅没有发火,对她的态度也只是稍微冷淡了一些。 和他表现在外的温柔有礼不同,纪悠在八年前和他恋爱的时候就觉察出来,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相当强硬的人,不动怒则罢,一旦触了他的逆鳞,再想善罢甘休,那就难上加难了。 就目前Jennifer做出的事情来看:将他从飞机上劫持到这里,第二次软禁,连什么时候放他们走都没有说。 如果做下这些事情的是纪悠自己,她都不能保证还可以继续被江念离善待。 对于Jennifer这个人,江念离即使不爱她,可能也不是没有一点好感。 也许正是觉察到这一点,她才会忍不住想要和Jennifer针锋相对……女人的直觉,让她感受到了来自这个艳丽女子的威胁。 她这么想着,于是故作轻松地抬头对江念离说:“那么我们只用等江爷爷来救我们出去?” 江念离却又摇头:“Jenny不是瞻前不顾后的人,她明知道爷爷会找来,却还是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所以我觉得还有其他情况我们不知道。” 纪悠再一次感受到了无力,像她那次被陷害一样,不知道对手在哪里,甚至连情况都没有完全搞清楚,只能被动地等待结果。 她从不在意那些门第观念,即使站在任何人面前,也不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差异,还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注意到她神情间的失落,江念离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怎么?开始觉得我这个可恶的出身很麻烦了?” 他还是那么敏锐,很多话她根本就不用说出口,他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横了他一眼,她轻哼:“我是草根小民我怕谁,大不了把你抢到山上去做压寨相公!” 虽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长途旅程后这段时间,却是补充体力和稍作休息的好时机。 清洗了一路的风尘,江念离胃口不好,只略微吃了一些东西,就吃了药上床休息。 纪悠还不觉得累,就继续整理两个人的行李。 江念离只透露了只言片语,但她已经知道他们恐怕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于是只从行李里取出了要用的一些东西出来,剩余的照旧打包放好。 她思考良久,还留了一个心眼,其他东西也就罢了,但江念离需要的药物和必需品,她用一个半大旅行包专门装了起来。这样如果匆忙离开,别的行李丢也就丢了,这包东西一定要随身带好。 都收拾好了,她便去洗了澡换上睡衣,走进卧室。 此刻波士顿还是下午四点多,虽然天气有些阴沉,但卧室的窗帘外还是漏进来淡淡天光。 江念离睡在银灰的天鹅绒被褥中,整个人如同陷在一片灰沉的云里,只有散在枕头上的黑发和略显苍白的侧脸看起来分外醒目。 纪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侧躺下。 他一直浅眠,但自从术后精神差了很多,这样的动静也没有把他惊醒。 撑着头靠在枕头上,身旁睡得正好的人鼻息轻浅,露出的脖子和锁骨正在她眼前。纪悠玩心上来,想要凑过去在他锁骨上咬一口,还好终究是怕吵醒他,勉强忍住了。 她就这么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挨着他轻轻躺了下来。 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却又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她闭上眼睛后,终于真正放松下来。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不知道过了多久,睁开眼时已经是深夜,窗外不时传来呼啸风声,她身边的江念离却不在了,连枕上的温度都已经消失。 她忙翻身坐起来,却在跳下床之前听到客厅里有人在说话,应该是江念离,他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带着倦意:“Jenny,我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她这才看到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透进来一线淡黄的灯光。 客厅里坐着的自然是Jennifer,这样跟她谈话,江念离显然不怕她在卧室里听到对话内容。 既然这样,她就下床略微整理了下睡衣,拉开门走到客厅里。 Jennifer已经卸妆换了一件米白色的宽松衬衫,下面是亚麻色的长裤,一头红发也松散地垂在肩头,现在她的样子,比白天的时候少了些凛冽,多了几分邻家少女的清纯。 她不再那么气势逼人,纪悠对她的敌意也少了,坐在江念离身边对他笑笑:“睡好了?” 江念离点头,拉住她的手:“还好,你呢?” Jennifer适时站起来告辞:“我不打扰了,念离,祝你好梦。” 江念离笑着站起来,送她出去。 走出房门前,她站住回头,神色有些黯然:“念离,对不起。” 江念离勾了下唇,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Jennifer脸上的黯然又重了些,低头走了出去。 江念离转身看到纪悠,笑了下,接着解释:“我将Jenny叫来问了一下,果然还是有些其他情况……她是从她丈夫身边逃开的。” 纪悠记起来卓言的报告里说Jennifer一年前已经结婚,对方也是大财团继承人,两家属于联姻。 妻子从自己身边逃走,和旧情人在一起,不难想象那个被背叛的丈夫有多么恼火,又会用出多么狠戾的手段。 看来Jennifer真的是将他们卷入了一个很难收场的麻烦之中。然而看江念离的神色,却还是没有多少责怪她的意思。 纪悠笑了下,有些勉强:“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吧。”江念离说着,抬手捧起她的脸颊,轻吻了吻她的双唇,“对不起,小悠,让你跟我涉险了。” Jennifer刚对他说“对不起”,他又对自己说了“对不起”,这样一环扣一环,她似乎是最无可奈何的。 摇了下头,她抱住江念离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和他离得这么近,她却觉得像是回到了刚重逢的时候……即使不顾一切地重新和他在一起,还是觉得他离自己很远。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压下心头的不安,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他怀抱的淡淡温暖里。 第二天一早,他们去楼下和Jennifer一起吃完早餐,又回到楼上来,就出了状况。 纪悠刚走到卧室,准备整理一下衣服,就隐约听到窗外一阵混乱,有车辆紧急刹车发出的声音,间或还有几声简短叫声。 窗外还是阳光灿烂,她下意识地想去窗口看一下,马上就想到此刻绝对不能暴露位置。 她的手腕很快被握住,江念离快步走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语气带些焦急:“小悠。” 说话的同时,他将她带到怀里,抱着她飞快地滚到窗下,才再次开口:“等下看情况,别怕。” 好在那些响动没多久就平息了下去,门外也很快响起刘的声音:“江先生,你们还好吗?” 江念离应了一声:“还好。” 他还是将纪悠护在怀里,从窗口边移开后,才拉着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将门打开。 刘站在门外,进房后先确定里面没有威胁,才放下戒备开口:“抱歉,河对岸有几个人想冲过来。” Jennifer也很快走了过来,她换上了一身紧身红衣,颇有些英姿飒爽的感觉。 她走过来看到江念离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对不起,唐的人追来了。” 唐就是Jennifer的丈夫,说起来这个人的父亲是美国人,但他母亲却是一个中国人,所以他还有个中国名字叫“唐宇翔”。 卓言那份报告里提到过他的名字,却没有找到他的照片,这个人虽然是财团继承人,但即使在美国也相当神秘,很少抛头露面,知道他真面目的人没有几个。 纪悠正没好气,听她这么说,就顶了一句:“你想给他戴绿帽子,他不追你就奇怪了!” 以Jennifer的中文水平,还听不懂“绿帽子”是什么意思,但纪悠当着下属的面这么顶撞自己,让她有些难堪。 她眸色沉了下去:“纪小姐,你很想惹怒我?” 之前她一直都当纪悠不存在一样,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叫出“纪小姐”这个称呼。 纪悠在气头上,冷笑了一声:“Townsend小姐,念离的身体状况你很清楚,但你却不顾他意愿,将他软禁在这里,更别提你还让他置身危险之中,我真不知道你是爱念离,还是不伤害他就不善罢甘休。” 两年前江念离曾经被她软禁的遭遇,她听到后只有浓浓的心疼,她知道以江念离心高气傲的性格,被那样对待一定会觉得屈辱。 现在她就在他身边,他却还是被劫持到这里,她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的处境,只是为他感到不平:“就算念离对你很温柔,但也不代表你可以这么任性地伤害他!” Jennifer恐怕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当面指责,眼中戾气更盛,抬起手就要按向腰间的手枪。 江念离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挡在纪悠身前,直视着Jennifer的眼睛:“Jenny,请尊重我的未婚妻。” 自从订婚后,他们手上的对戒就再没有拿下来过,Jennifer早就看到了,却一直选择了忽略。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未婚妻”这个词汇,她恍然地看着他,隔了一阵才说:“对不起。” 没有再看向她,江念离拉着纪悠的手转身:“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们先回去休息了。” 她不敢阻拦他们,纪悠在转身的时候,分明看到这个明艳的女子,眼中弥漫开一丝绝望。 就像江念离预料的那样,第二天下午,江谦派来交涉的人就到了。 但纪悠却没想到,来人竟然会是军人。 几个M军士官,还有几个Z国军人,依次从军用的吉普车上下来,肃立在别墅的大厅里,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带了无声的威压。 Jennifer坐在客厅沙发上,刘带着江念离和纪悠从楼上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对峙的场面。 一边是制服笔挺的职业军人,一边是优雅地坐着的白人大小姐。 不管哪一边的气势,都一点也不弱。 看到江念离和纪悠出现,为首的那个Z国上校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开口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首长指示,我们来接两位回国。” Jennifer冷笑了一声:“念离,这几位长官怀疑我非法拘禁你,你要不要跟他们解释一下?” 什么叫“怀疑你非法拘禁”,你本来就是非法拘禁好不好? 纪悠暗暗腹诽,跟着江念离走过去。 江念离笑了下开口,还是温和的语调:“谢谢几位同志,我是自愿来Townsend小姐这里做客的,不存在强迫关系。” 那位上校只是奉命行事,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有变脸色,又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会向首长报告的。” 说完他就转身向身旁的M军负责人行了个军礼,道了声,“谢谢配合”,就带着人很快走了,干脆利索,没有丝毫废话。 纪悠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问身边的江念离:“为什么不跟他们回去?” “没有解决问题,怎么能回去?”他笑了下,对Jennifer说,“我不想现在回到中国去,然后余生都处在严密的保护中……更何况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找到破绽,Jenny,对吗?” Jennifer略带僵硬的身体微颤了下,站起来看着他,目光还是那么黯然:“念离,我很抱歉。” 这位大小姐的中文水准实在有限,她又过分纠结发音和语气,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句。 Jennifer就这么不停地道歉,但又强硬着手腕不让人走,连纪悠也感觉到无可奈何了。 她心里气愤,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索性抱住江念离的腰,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故意抬着下巴斜睨Jennifer:“任你机关算尽,也求之不得。” 她故意将话说得文绉绉,Jennifer果然没完全听懂,愣了下,绿色眼眸中射出些怒火。 还好她总算意识到用中文跟纪悠吵架绝对占不到便宜,冷哼了一声,转身当先走上楼梯。 留下江念离笑着摸了摸怀里纪悠的头发,口气中带有戏谑:“怎么?吃醋了?” 纪悠抬头瞪了他一眼:“你总让着她,我吃醋难道不对?” 这的确是事实,江念离抿唇笑了下,没敢再给她火上浇油。 接下来一连两天,别墅里沉默平静得异常。 从河对岸偷袭他们的人再也没出现过,江谦那边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江念离和纪悠的手机都被Jennifer的下属收走了,无法直接和外界联系。 江念离倒是既来之则安之,每日照常起居,和住在瑞士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纪悠就始终憋着一口气,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怨愤,堵着气不肯跟他多说话。 第三天一早,Jennifer在早餐的时候有些期艾地开口:“念离,今天你可不可以陪我去趟市区?” 虽然手段强硬,但Jennifer对江念离的饮食起居还是非常关心,早请了个粤菜师傅每天单独为他调理膳食。 现在江念离正持着调羹慢慢吃着面前用高汤熬出的鸡肉羹,轻咳了一声,抬头温和地笑笑:“怎么了?” “我父亲让我去见唐的首席顾问赔罪……” Jennifer说着,忙保证,“有我父亲出面,唐不会轻举妄动的,我害怕他派人趁机来这里偷袭,所以跟着我是最安全的。” 了然地点头,江念离笑了一下:“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去。” 松了口气儿,Jennifer笑了笑:“念离,我不会让你遇到危险的……我爱你。” 纪悠没有江念离的特殊待遇,每天陪着其他人一起吃煎蛋和培根,她边往嘴里塞肉,边轻哼了声:真是表白像喝白开水一样容易的浅薄美国人。 这样吃过早饭,他们就准备和Jennifer一起去市区。 纪悠随身带了江念离需要的药物,换上了一套不显眼的灰色套装,就去给江念离整理衣服。 江念离平时的衣物偏浅色调的居多,这次为了不惹人耳目,也穿了一套黑色的西服。 只是他手术后身体一直没恢复,剪裁得体的西服穿在身上,更凸显了他的消瘦,气色也过分苍白。 纪悠一边给他系领带,一边就红了眼眶,她不想给他看到,低下头嘀咕着掩饰:“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么瞎折腾有意思没有……” “小悠。”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江念离俯在她耳边,吻了吻她鬓边的头发,低声说,“爱上一个人并没有过错,我自己也深陷其中,所以没办法对也陷进去的Jenny狠心……” 他陷在哪里,不言而喻,纪悠忍住了就要滑出的眼泪,轻靠在他身上:“所以你就舍得让我心疼……” 抱住她的肩膀,江念离笑了下:“小悠,我赔你好不好?” 纪悠被他骗得多了,才不相信这鬼话:“赔我什么?提前说好。” 她正想着不管江念离提出什么物质赔偿,她都要狠狠唾弃回去时就感到耳边一片温热,是他贴得更近了。 于是带笑的温和话语,就随着温暖的气流传到了她耳中:“赔给你一个男宠……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好不好?” 这个人!大清早的也不害羞,纪悠微红着脸推开他:“哼,自以为是,我才没有那么好收买!” 江念离笑得微眯了眼,相当地自以为是:“还好,以身抵债,我觉得你会喜欢。” 因为在卧室里闹了一阵,出门的时候,纪悠的脸上多少还有些红晕,江念离的神色也不差,本来就温和的唇角微微勾着,深黑眼里盛满笑意。 Jennifer在停车场等着他们,再迟钝,也看出来这两个人之间那满溢的暧昧。 她有些不自然地吩咐刘和她同乘一辆车,让江念离和纪悠上了另一辆车。 这栋别墅虽然僻静,但距离市区并不算太远,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来到了波士顿市中心的街头。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一栋写字楼中,波士顿不是纽约和拉斯维加斯那样以商业和娱乐着称的城市,即使在市区中心,人流也不算太密集,建筑也更加古朴典雅。 穿过高校密集的河畔大道,他们也接近目的地了。 望着车外掩映在树木中的砖红建筑,纪悠想到江念离在国外八年,大部分都在这座大学城里度过,就问:“你的学校也在附近?” “是。”江念离笑着,第一次对她提到自己那八年的留学生涯,“我在学校周边租了一间公寓一个人住,可惜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不能用太多的时间去工作。” “什么工作?”纪悠听完立刻就瞪他,“明明是个大少爷,又不能太累,不准给我假惺惺地去体验生活。” “家世再好,也都是爷爷给的。”他笑了一下,“小悠,我想理直气壮地去找你,又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当然要多努力。” 说起来他似乎提到过当年没有勇气和爷爷抗争,所以耽误了八年才回国。这八年间他做了什么? 纪悠想到自己还真没关心过他如今靠什么生活,她最初想当然以为他是继承了江家的产业。但江谦即使位高权重,多年来江家一直人丁单薄,江谦自己专心仕途,恐怕也没精力多做其他工作,那么江念离的财力,是从哪里来的? 看到她疑惑的神情,江念离笑了笑,轻叹了声:“你怎么对我这么没有信心……虽然起步的时候得到过爷爷的帮助,但我在国内的股份和房产,还有在瑞士的公司,都是我自己的。” 从经济上独立出江家,这就是江念离所说的底气? 纪悠心底突然涌出一阵酸涩,当年江念离孤身在美国,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留学生而已,商学院课程又繁重,他却还是一步步努力着,换来了属于自己的事业。 就算有江谦提供一些帮助,但这其中要付出的心力,怎么想也不会少。怪不得他的病情这几年发展得这么严重,他在外面这八年,过得的确是很辛苦。 看她还是咬着唇不说话,江念离知道她想了些什么,笑了笑,语气故意放轻松:“我这是为了一劳永逸,这样以后不就可以做个被人养的男宠了?” 这段时间纪悠自己不提什么“男宠”不“男宠”的,他倒没事就提出来说了,纪悠给他逗得忍不住笑:“你还真为男宠这个身份感到自豪?” 含笑看着她,江念离说得自然:“因为是你的啊。” 如果不是他的笑容太动人,纪悠觉得自己肯定要叫:节操呢? 她轻哼了声:“知道就好。” 说完话,他们已经到了那栋写字楼下,两辆车都停在楼前的停车场,Jennifer先下车,等看到他们也下车后,才示意身边的人:“一起上去。” 他们今天穿的衣服都不太显眼,混在Jennifer的保镖里,看上去好像也是她的随行人员。 为了保证江念离的安全,Jennifer还特地停了一下脚步,让江念离走在自己的身边,才放心地向那栋写字楼的入口走去。 纪悠跟在他们身后,身边都是高大沉默的保镖,她看着Jennifer和江念离几乎并排地走在停车场里,然后江念离突然抬头向自己的前方看了一眼,停顿了一下,接着他就用身体撞开了身边的Jennifer。 一切都太快,一辆原本在停车场内的黑色SUV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正对着Jennifer撞来,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Jennifer仓促间虽然被江念离推开,但还是没有完全避过,被撞出很远,而江念离则倒在她的身体上,承受了直接的撞击。 Jennifer在第一时间清醒过来,抱住倒在她身上的江念离,她的声音几乎是嘶哑的,却还是带着压不住的恐惧果断下令:“撤回去!” 又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那个车子竟又掉了头,准备再一次冲击。 刘简短地作出判断:“他们还有武器,快回车里。” 纪悠只知道拼命地跟上他们的脚步,在一片混乱中回到了车上。Jennifer正要将怀里的人扶上车,看到她无措地坐在车座上,急着说:“帮我抱着念离。” 纪悠浑身颤抖了一下,忙从Jennifer手中接过江念离的身体,去看他的情况。 他用左手紧紧按着胸前的位置,侧过头咳了咳,鲜血就顺着他的唇角不断滑了下来,在黑色西服上染湿了一片。方才汽车的巨大撞击,不但撞断了他的肋骨,也震伤了他的内脏。 他的眉头紧蹙着,脸色早就变得苍白无比,他没有去看纪悠,而是把目光投向前座的Jennifer,艰难地开口:“Jenny,我们的约定……” 就算是见过无数大场面的Jennifer,这一刻的脸色也已经变得苍白,嘴唇颤抖着连连点头:“我会遵守的。” 仿佛是终于松了口气,他勾起唇笑了一下,身体向前倾了一倾,无力地跌倒在纪悠的怀中。 第14章 怎样的解答 “念离……”纪悠只叫了一声,喉咙间就像是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她深吸着气,恍然间明白过来这是江念离的鲜血,慌着抱紧他的身体,用手去擦他唇边不住涌出的鲜血。 Jennifer脸色苍白地说:“抱紧他,不能再让他改变体位。” 他是靠在自己膝盖上的,纪悠就紧紧搂住他,用尽自己的力气,将他固定在自己怀中。 江念离的眉头蹙得更紧,他的下颌紧绷着,即使没有呻吟出声,纪悠也明白这一刻的剧痛足以让常人无法忍受。 车子如离弦之箭,在马路上狂奔,纪悠看到一股鲜血又从他紧闭的双唇间涌出,她浑身都是颤抖的,忍不住低声叫:“念离……” 似乎终于熬过了那一阵疼痛,江念离侧头轻咳了咳,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到极点,却还是笑着:“别害怕……” 那笑容仍旧温和,但他的声音却带着浓浓的疲倦,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在空中。 车子这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是追来的人在后面的车上开了枪,击中了他们车后的防弹玻璃。 纪悠紧紧护着江念离,两个人的身体却还是被掀起来又重重落下。 落下的瞬间,她感觉到江念离轻颤了一下,而后他极轻地闷哼了一声,随即就抿紧了薄唇,深黑的瞳仁开始有些涣散。 肋骨折断,不断吐血,他却努力保持着清醒,害怕她太过担心,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呻吟出声。 眼前腾起水雾,纪悠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双手还是紧拥着江念离的身体,不敢有丝毫放松。 前座的Jennifer也着急了,对身旁的司机大声说:“再稳一点,快!” 车子在公路上狂奔,轮胎摩擦在地面上的刺耳声音传到了车内。 江念离的目光一直落在纪悠脸上,这时他突然微勾了唇角开口:“我一定会和你回去……回到我们的家里……” 他明明……刚才还在和她谈笑着,说要做她的男宠……纪悠不愿去想,心里不祥的预感却抑制不住地生了上来,可怕到让人绝望。 纪悠强迫自己去忽略它,摇着头:“念离,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你坚持一下。” 江念离还是温和地看着她,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暗了下去。 纪悠有些呆滞地看着他,眼中突然射出凶狠的目光,她咬紧了牙关冲他一字一句地说:“江念离,我不准你死在这里……为了救别的女人,就这样死在我面前……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江念离唇边的笑意更加大了些,轻声说:“我不会……” 仿佛是为了兑现他的诺言,他眼中的光芒虽然微弱,但一直在到达医院之前,都没有熄灭。 纪悠看着急救人员围上来,将他抬到移动病床上,看着他的身体被接上血袋和各种仪器。 她在急救室外被拦下,医院的工作人员用英文对她说,让她到休息室等候,她却只是呆呆地站着,目光看着大门紧闭的急救室。 工作人员重复了几次,见她没反应,以为她是不懂英文,又用生涩的日语重复了几遍。 她摇摇头,抬起手看自己的掌心,那里沾满了从他唇间流出来的血,早就凉透了,却还是鲜红色的,晃得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血色。 她似乎听到Jennifer叫了她的名字,但一切都像是离她远去了,不管是眼前的影像,还是听到的声音。 她的身体软倒了下去,在她身后的刘手疾眼快地抱住了她肩膀,没让她跌到地上。 但她的眼睛早闭了起来,脸上只剩下一片苍白。 其实她失去意识的时间并不久,再次醒来,纪悠发现自己躺在观察室的病床上,身边椅子上坐着抱胸的刘。刘见她睁开眼睛,就开口说:“你昏倒了,医生说只是情绪太激动。” 纪悠坐起来,发现胳膊上有输液的针管,就抓住一把扯掉,抬头看了刘一眼:“念离呢?” “还在抢救室里。”刘的语调虽然不是很自然,中文水平显然要比Jennifer好得多,“他也算命大,折断的胸骨没有刺入内脏,伤势没有看起来那么凶险。” 不是没听出来他语气中淡淡的讽刺,纪悠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刘先生没有至爱的人吧?不是所有人看着至爱倒在自己面前,都还能像刘先生和刘先生的同事一样冷静。” 自从和他们见面后,不知道是不想说话,还是不屑于说话,刘一直沉默寡言,这时候却像是突然来了兴致,接着问:“那么纪小姐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什么叫‘至爱’?” “就是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失去的人。”纪悠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迎上这个面容冷峻的男人的目光,“为了他,你可以做出任何超出想象的事情。” “超出想象的事情?”刘重复了一遍,还没玩味出她话中的深意,就看到她从病床上下来。 “我没事儿,不用在这里浪费医院的资源了,我去抢救室外等念离。”她站在床前说完,也不管刘跟没跟上来,就独自走出了病房。 同样是急救区,抢救室就在几米之外,有两个黑衣的保镖留在门外看守,Jennifer却不见了踪迹。 “唐先生的目标是Jenny,我劝她离开了。”刘走到她身边,解释说。 在写字楼下,那些杀手的目标根本就是Jennifer,江念离用身体替她挡住了那辆车的撞击,但只要Jennifer还是目标,她就还在危险之中。 唐宇翔不去报复抢走他妻子的江念离,也不管Jennifer家族的压力,竟然直接下令将背叛他的妻子杀死,这样心狠手辣的铁腕人物,怪不得能在不到三十岁就掌握了家族的大部分权势。 刘突然上前一步,带些恶意地俯在她耳边说:“纪小姐是江先生的未婚妻,他却能够舍身去救其他女人,江先生的至爱到底是纪小姐,还是Jenny,我真拿不准了。” 纪悠没有理他,只是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坐下,耐心地等待手术结束。 救Jennifer,纪悠并没有觉得有多难接受,她了解江念离,即使站在那里的不是Jennifer,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他都会将对方撞开。 她真正在意的,是他受伤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来寻找她,而是去向Jennifer确定他们的那个约定……她第二次听江念离提及这个词了,第一次是在刚到波士顿那天晚上,第二次是这种生死一线的关头。 究竟是怎样的约定,才能让江念离在几乎要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念念不忘? 她想不到,只知道现在嫉妒和怀疑快要把她逼疯了。 他为了其他的女人身受重伤,即使虚弱地躺在她的怀里,却还是把目光投向那个女子。 纪悠握紧了手,指甲刺入了掌心中,鲜血慢慢渗出来,和掌心的汗水混在一起,疼痛异常清晰。 她低下头,轻声地自言自语,却有着咬牙切齿的味道:“江念离……我等你醒过来跟我解释。” 急救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主刀的医生推开门出来,看到纪悠迎上来,扫了一眼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你丈夫已经没有危险了,不过他刚做过心脏手术,慎重起见,还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下。” 她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谢,赶过去看被放在移动病床上推出来的江念离。 他的脸色还是苍白无比,呼吸器下的面容却平静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紧蹙着,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 ICU不允许人出入,纪悠跟着他转到了那里,却还是只能等在外面。 透过病房外的巨大玻璃,看着里面他安宁的睡颜,纪悠有些无奈地想到——这半年来她出入医院,等在病房外的时候真是太多了,而且每一次,都是因为江念离。 稍晚一些,Jennifer还是不顾劝阻,赶来了医院。 她隔着玻璃看到江念离,脸上立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是我不好,我没想到唐那个浑蛋会这么对我。” 纪悠没再跟她斗嘴,当江念离倒下的那个瞬间,她好像失去了和所有人周旋的力气。 她没兴趣去关注任何人的心情,也不想再压抑内心里的任何想法。 她现在坐在这里,只是因为要等待他醒来,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 还被唐宇翔的人追杀着,Jennifer毕竟不能在这里久留,很快就被下属带走。 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纪悠听出来Jennifer的父亲,也就是Townsend家的家主已经获知了此事,并且十分震怒。 可惜,他没有站在Jennifer这边,而是就女儿破坏他和唐宇翔家族的联姻这件事大发雷霆,并扬言不再管Jennifer的生死。 这下唐宇翔做起事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刘是Jennifer的得力助手,按说在这种危急时刻,他应该留在Jennifer身边,但似乎是Jennifer强制命令他保护江念离,将他安插在了医院。 刘见纪悠没兴趣跟自己说话,也就不再说那些风言风语,而是沉默着抄手坐在长椅上。 看似轻松,纪悠却还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绷得很紧的力量。 每一分钟都那么难熬,长夜一点点走到尽头,第二天一早,江念离终于清醒了。 ICU的医生又检查了一下他的状况,确定他可以转移到普通病房。 半坐着被推了出来,江念离看到等在门口的纪悠,就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小悠……” 没有去握他的手,纪悠只是沉默着扶住病床,低声说:“走吧。” 一直到江念离在病房里安顿好了,她也没有说话。 江念离需要用的药物刘已经让人从别墅里取来,她倒了杯水,然后把水杯和药片一起放到他的手中,就又转身走开,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江念离当然不会猜不出来她在闹脾气,于是顺从地咽下药片,将手中的水杯放下,他轻咳了咳,笑着继续对她开口:“小悠,吓坏了吧?我没事的。” 这句话里示好的成分不可谓不浓,但纪悠还是没看他,虽然坐在床边,但眼睛根本没落到他的脸上,只是垂下头看着脚下,一语不发。 所以她也就没注意到病床上向她微笑着的那个人,脸色还苍白着,因为失血和干渴,本就苍白的薄唇上还多了些干裂,渗出一道道血丝。 “小悠……”没有因为她的冷淡就放弃,他还是笑着,“你一直在外面守着,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次纪悠不再毫无反应了,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出了这个房间。 病房是Jennifer安排的套间,外面是一个会客室兼休息间,纪悠在长长的沙发上和衣躺下。 她的确是累了,昨天江念离还在ICU,就算知道他没有危险,她又怎么睡得着? 只是她现在额头抽疼,脑袋也混乱得厉害,睡下去也是乱梦纷纭。 她一会儿梦到原来的事情,一会儿又是鲜红的血和凌乱的声音,江念离苍白的脸总在这些影像里闪现,还有他唇角从来没有消失的温柔笑容。 纪悠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才发现这一觉她才睡了不到两个钟头,在梦里她却以为已经过了很久。 她头疼得厉害,问守在病房里的保镖,得到的答复是江念离刚睡下了,于是她就走出病房透透气。 这个区域都是豪华病房,除了来回走动的护士和医生外,来往的人并不多。她和遇到的医生点头示意,通过空中走廊走了出去。 下楼来到诊区,才看到人多了些,周边的公用设施也多了。 走到自动售卖机前,她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钱包。 匆忙被挟持来美国,她当然不可能备下美元,好在里面还有张VISA卡可以用,刷卡买了一罐冰咖啡,她走到一个略微僻静的窗台边拉开了锡环。 罐装咖啡的味道当然算不上好,冰凉的液体慢慢滑过喉咙,却让她对眼前的一切有了些真实感。 窗外是陌生的街区和陌生的城市,来来往往的人肤色各异,神色或焦灼或轻松,口中说着圆滑黏稠的美语。 如果是一年前的纪悠,绝对想不到一年后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站在这里。 从飞机上被劫持到美国,每天冒着生命危险……怎么想这些应该都离她很遥远。 当然还有江念离,这一年间的大起大落、数度分合,回过头去看,还是觉得恍若梦中。 但是这不可想象的一切,又都那么顺理成章,重遇江念离,挣扎后还是和他复合,再次浮上来的矛盾和解不开的心结,最终是妥协和退让,为了他不惜抛弃掉原有的安宁生活。 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入了一个不可知的旋涡中,然而即使越陷越深,越来越身不由己,她却没有后悔过。 注定了今天所有的,并不是她的选择,而是远在十年前的初遇。 一罐咖啡缓慢喝完,她将空罐扔进回收的垃圾桶,任由思维漫无边际地远去。 直到脚底蹿上些酥麻的感觉,她才惊觉自己已经站了很久。 出来太久,不知道那些保镖会不会大惊小怪,纪悠这么想着,抬起脚步,沿着来路准备走回去。 刚通过一个走廊,她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正在一脸严肃寻找什么的黑衣保镖。 发现她的身影,那个保镖对着耳麦说了句什么,就向她走来。 “抱歉,刚才随便逛了一下。”纪悠连忙解释,“你们没找太久吧?” 那个高大的白人保镖显然不满她的说法,一双灰色眼睛用力看了她一眼:“纪小姐,出来请带上通信设备。” “抱歉。”忙再次道歉,纪悠想到在这种特殊时间,他们发现自己不见肯定很紧张,顿时更加愧疚。 那保镖耸了下肩:“我们习惯应对了,江先生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纪悠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悠!” 江念离只披了一件外套,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看到她的瞬间,神情放松了一些:“没事就好。” 纪悠没想到他会亲自出来,惊讶过后看到他过分苍白的脸色就急着说:“你来干什么?” 没有回答她的话,江念离只是向前又走了一步,握住她的手:“小悠……让我扶一下。” 放到她掌心里的手不但是冰凉的,还带着极力被克制的颤抖,纪悠想到他的身体状况,赶快撑住他的身体:“你疯了?这么跑出来!” 江念离侧头轻咳了几声,竟然还微笑着反驳:“明明是你先跑出来的。” 没工夫跟他斗嘴,纪悠忙扶着他,对跟在江念离身后的刘说:“找一个轮椅来,把江先生送回病房。” 刘的脸上明显是看好戏的表情,他摊摊手,去向一个护士要了轮椅。 好在轮椅很快就送来了,跟来的还有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严厉表示了一下病人不可以自行随便乱走,不然出了事医院概不负责,一群人才又护送着江念离回到了病房。 只是出去转了一圈,就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纪悠看着重新躺在病床上的江念离,有些哭笑不得,握着他的手道:“我没事的,唐宇翔针对的又不是我。” 江念离还是微蹙着眉,笑了下:“我担心。” 这么一句话,却让纪悠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微叹了声:“好,是我不对,我不会再私自跑开了。” 纪悠抬头勉强笑了下,忽然不想再多说,以她的性格,当然不会跟人争风吃醋,就算江念离对Jennifer过于包容爱护,她也没办法将埋怨说出口。 就如此刻,多说多错,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她想转身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手却被江念离握住了。 江念离看着她,唇角勾起来:“小悠,是我的错……所以我不能再让你有任何闪失。” 他蹙紧的眉头没有松开过,脸色也一直苍白着不见丝毫恢复,目光中却还是柔光流溢,如同蒙着雾气,动人心神。 纪悠觉得自己心里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低下头笑笑:“你也不需要总是道歉,反正你道歉后也还是我行我素,不是吗?” 纪悠憋了几天,经过了这么多事,这已经是她能够说出口的最严厉谴责。 江念离看着她,目光闪动了下,想要说话,开口却咳了几声,他轻吸了口气,想平复下来,却又咳了一声,连忙抬手按住了胸口。 纪悠看到他无色的唇上浮起了淡淡青紫,手忙脚乱地将药翻出来送到他唇边,又急着要按呼叫铃。 江念离蹙着眉吞下药片,轻咳着拦住她,声音低弱:“没事……刚才岔了气……” 纪悠只是看着他,眼眶红了红:“你是不是就欺负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江念离笑了下,将压在胸口的手放下来,按在她手背上:“我不是说过吗?我任你处置。”顿了下,他又轻轻补上一句,“只要你不离开我。” 泪水还是从眼眶里滑了出来,纪悠抬手擦去,她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味。 他跨过了八年的时光,作了那么多努力,不过是为了能够再次把她留在身边——所以才无法忍受她片刻的离开。 她想起来刚重逢时他每天微笑着,尽力在她面前表现完美,却顾不上自己的身体状况,结果把病情拖到连手术都不能进行的程度。 如此患得患失,却是因为无比的珍而重之。 轻吸了口气,她抬头笑了笑:“到了现在,你觉得我还能离开你吗?” 她干脆躺下来,在病床上抱住他的身体,俯在他耳边半开玩笑地说:“别说我不会离开你,就算你再要离开我,无论你逃到什么地方,我都会把你找出来。”说着,她还故作阴狠地冷笑了几声,“碧落黄泉,天上地下,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江念离的眉头还是轻蹙着,还没从心悸里恢复过来,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笑:“这个台词听着好耳熟。” “邪魅角色的经典台词。”纪悠得意起来,“专门用来教育不听话的男宠!” 她还没得意完,双唇就被轻轻堵上了,江念离的薄唇带着微凉的温度,在她唇上辗转停留。 在沉溺进他的味道之前,纪悠撑起身勉强保持镇定:“你干吗?” 江念离只是笑,柔和的目光里微带促狭:“行男宠的职责。” 本来准备因着这次他受伤,要好好给他脸色看,让他意识到爱惜自己身体的重要性,最后还是纪悠自己先缴械投降。 住在医院里倒也不是没有好处,自从第一天Jennifer来过后,她就再没出现过。 看刘的悠闲模样,肯定也不是Jennifer出了什么事情。大概她是为了躲避唐宇翔的杀手,才不得不远离医院。 江念离虽然被撞断了肋骨,但因为及时就医和抢救得法,并没有伤得太严重,随着肋骨一天天愈合,他的精神也渐好。 用本来就在手术恢复期的身体,挺身去替别人挡车,还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不知道该说他胆子大,还是该说他命大。 纪悠想起来气哼哼地在病房里嘟囔这些话的时候,被江念离听到,他挑了唇笑得笃定:“我才刚找回你,怎么可能会死。” 纪悠对那个“死”字还是十分忌讳,抬头狠狠瞪着他:“你再敢这么干,下回我一定挡在你前面,看谁命大!” 果然江念离很快严肃了:“别这样,小悠,绝对不行。” 纪悠最近觉得越来越需要随时控制住自己,免得不小心把他掐死了,然后自己还要给他殉情。 刘则在一边转着手里的小刀,把他们当八点档的肥皂剧来欣赏。 江念离住院的第五天,病房里来了一个访客。 这个访客纪悠没想到,刘也非常震惊地如临大敌,倒是江念离最镇定,笑着说:“让唐先生进来吧。” 来人不是别人,就是正在满天下追杀Jennifer的唐宇翔。 久闻其名,第一次见到唐宇翔其人,纪悠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么出色的人,Jennifer居然不喜欢。 来自母亲那一方的血统让唐宇翔看起来更接近亚洲人,头发也是纯黑的颜色,但他的肤色却很白,五官精致立体,眼眸是淡蓝色的,就算不笑的时候,也英俊到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穿了一身银灰西服,进来后就很随意地坐在了正对着病床的沙发上,抬手支住下颌笑了下:“刘灼小朋友还是出去吧,我谈话的时候,不需要第三个人在场。” 他的笑容堪称绅士,却透着一股冷冽的味道,意外蜇人。 这还是纪悠第一次听人这么直呼刘的中文全名,后面更是恶劣地加了一个“小朋友”,对于刘这样自负身手和智谋的道上人士来说,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 一向沉稳的刘也略微僵直了身体,但却还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江念离握了握纪悠的手,对她笑了笑:“小悠,你也去外面等吧,没关系。” 对于唐宇翔这种身份的人,的确是没必要亲自跑来医院加害江念离。 但纪悠还是担心,低头吻了吻他的面颊:“好,你要小心。”说完才走了出去。 等纪悠关上房门,坐在沙发上交握着双手的唐宇翔笑了一下,淡蓝眼眸中却冰冷冷地没有一丝笑意:“江先生,对于撞伤你的事情,我很抱歉。” “是我自己替Jenny挡了那一下。”江念离也笑了下,“撞伤我不是唐先生的初衷,无需道歉。” 唐宇翔摇摇头:“我很信奉中国古老的智慧,我的信条是绝对不轻易为自己树敌,更何况是江先生这样的人。所以才一定要亲自拜访道歉。” “那还真是麻烦唐先生了,我并没有记恨这件事情。”江念离笑着,“如果唐先生到中国,有机会一定要到舍下一坐。” “江先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唐宇翔淡应着,唇角的笑还是带着些冷意,他顿了一顿,突然说,“江先生会救Jenny我不意外,我意外的是,江先生为什么会留在波士顿?据我所知,Jenny并没有将江先生留下的能力。” 这还的确是,不管是两年前那一次,还是这一次,假如江念离想要离开,Jennifer都无法阻拦。 江念离低头笑了下,最终开口:“两年前那一次,是因为我对Jenny有所愧疚。我刚到美国的那两年,整个人精神近乎恍惚,除了学习和工作,再没有其他的内容。如果不是Jenny时不时地打扰,硬拖着我到处游玩,我可能真的撑不过来。”他说到这里,抬起头看着唐宇翔,“至于现在,我的意图,我想你能够理解。” 唐宇翔剑眉微挑,突然笑了出来:“果然,我没有猜错……江先生之所以肯被Jenny挟持,是因为外面的那个女子吧?” 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江念离并不怕纪悠会听到,于是就笑了下:“是,我想看看,她会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短短的一句话,他说得很轻淡,唐宇翔也听得很淡然。 如果不是彼此能体会到对方的言下之意,那么这段话,在外人看来有些莫名其妙。 唐宇翔没再说话,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有礼地颔首说:“那么再会了,江先生。” 江念离也对他点头:“再会,唐先生。” 唐宇翔站起来走到门口,在出去之前,又回首说了一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你……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江念离微笑了下,看着纪悠很快就走了进来,一脸担忧地问他:“你没事吧?” “说几句话而已,能有什么事?”他笑了笑,还是温柔的语气,对她招手,“过来,小悠。” 余悸未消,纪悠很快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仔细地打量他,确定他的脸色并没有变得更加苍白,才松口气:“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来找你干什么?” “他爱Jenny。”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江念离笑,“大概是因为即使已经失望到极点,还是想看一看,会被Jenny爱着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纪悠仔细想了一下,实在找不出唐宇翔爱着Jennifer的证据,就摇了摇头:“你们男人真奇怪,明明爱,还不说,Jennifer也真可悲,被爱着自己的男人追杀。” “先陷进去的是唐宇翔,我倒觉得他更可悲一点。”笑了笑,江念离看着她,“比如我们两个,先陷进去的是我。” 他第一次这么说,纪悠想了一下,反问:“难道你向我表白的时候,还不知道我暗恋你很久了?” 江念离一愣:“你暗恋我?” 纪悠无语了,当年把她从家里叫出来表白的时候,他那么笃定自信,纪悠以为自己暗恋他的事情已经被发觉了,索性顺水推舟,没想到他根本毫不知情。 “是啊,那时候我已经暗恋你很久了,学院偶像!”纪悠说着,笑着过去握住他的手,将他压住,“所以你是自投罗网。” 江念离却还是认真地看着她,好像自己又捡到了什么珍宝。 那目光太过专注温柔,纪悠几乎以为他又要开口说“对不起”的时候,就被他揽住腰抱在了怀里。 “小悠。”在她耳边轻声说,他的语气有些不稳定,“你一直爱着我?” 纪悠认命地叹口气:“是啊,不然我怎么会拿你毫无办法?我比你陷得还早……还过了八年都没醒。” 微凉的薄唇很快吻了上来,这次是久违的深吻,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江念离才放开她,他染了红晕的脸上带着一丝懊恼:“不能在这里要你……” 自从江念离手术后,他们两个就没有再做爱,最多相拥而眠,本来过完三个月,算是度过了医生要求的期限,江念离却又受伤了。 纪悠低头,恶劣地在他领口露出的锁骨上轻咬了一下:“活该。” 唐宇翔特地来拜访过,接下来的时间,医院这里就风平浪静。 在纪悠的要求下,江念离在医院里住了三周,直到被撞裂的肋骨愈合良好,才出了院。 他们出院那天,Jennifer也赶来迎接。 处在保镖的重重保护之下,她戴着墨镜也难掩憔悴。这段时间唐宇翔的追杀和父亲的压力,让她也开始心力交瘁。 但即使看到她这个样子,纪悠也很难对她生出同情,Jennifer再落魄,对她来说,也还是意欲对江念离图谋不轨的情敌。 一行人乘车还是回到了那个别墅,这里方圆几十公里都没有高楼建筑,唐宇翔无法安排狙击手。房子坚固,沿河而建也易守难攻,与其匆忙出逃,还不如固守这里,还能更有效地保证安全。 到了别墅,纪悠就不再忍耐,看着Jennifer开口:“你现在准备放念离走了吧?” 直视着纪悠的眼睛,Jennifer的目光还是狂热却坚定:“除非我的心脏停止跳动。” 江念离为了救她受伤,纪悠本以为鲜血会唤醒Jennifer的一丝良知,让她不再以那种可笑的理由把江念离留在自己身边,没想到她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到了这种地步,纪悠反倒觉得她很可笑,冷笑了一声:“看来你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Jennifer绷紧了下颌,微昂头,艳丽的脸上不见丝毫脆弱:“谢谢,我一直都是。” 纪悠想要再说,被身侧的江念离握住了手,他笑了下:“小悠,我会找时间和Jenny谈的。” 他这么说,纪悠也无法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拉着他的手上楼。 回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他们还是在一起用餐了,晚饭过后,江念离对纪悠笑了下:“小悠,你先回房间吧。” 纪悠站起来勉强答道:“好。” 她走出餐厅时最后看了一眼,布置华丽的餐桌两旁,只剩下江念离和Jennifer相对而坐。 回到房间后,就隔绝了楼下的一切声音,只有窗外的布谷鸟叫声偶尔传来,伴着永不停歇的流水声。 不知道江念离和Jennifer谈了些什么,她坐下来翻看了一会儿放在客厅的英文小说,还是没等到他们回来。 房门被敲响,纪悠过去打开,看到刘站在外面,对她点头说:“你跟我来一下。” 相处这么久,纪悠感觉出来刘虽然是Jennifer的下属,但地位和其他人不同,不但对Jennifer说话随意,在很多事务上也有相应的发言权。 他是华裔,又是这边她第一个见到的人,比起其他的保镖和人员,纪悠多多少少跟他些有亲近感,答应后取了外套,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刘将她带到一个书房样子的房间里,拉开靠墙的一个书柜,纪悠就看到了一个单向的猫眼。 她凑过去,不意外看到对面的房间里,是坐着的江念离和半跪在他面前的Jennifer。 他们在说什么她听不到,只看到Jennifer抬头仰望着江念离,神情恋慕而急切。 江念离也低头看着她,听了一阵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似乎是被拒绝了,Jennifer低下头捂住脸,身体半俯在他的膝盖上,身体微微颤抖。 “Jenny会爱上江先生,也不是偶然。”刘在她身边说,“Jenny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Townsend先生对她很严厉,几乎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女孩子,关心也少之又少。这么多年来,江先生是唯一对她温柔的人。” 纪悠沉默了一下,回头看着他:“所以你是要我让出念离,好让你的Jenny用他填补内心的空缺?” “你会?”刘忽然笑了下,就像他这个人带给别人的冷硬感觉,他的笑容也很浅,转瞬即逝,不但完全没有江念离那种温柔的感觉,也没有唐宇翔那样雍容中带着冷酷的感觉。 “我带你过来,只是想让你看到,Jenny也有她脆弱的一面,并且希望你……”他一边说,一边顿了下,“尽快让她死心,她现在的状况,很危险。” 纪悠愣愣:“我?” 刘挑了下眉:“Jenny之所以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关键在于她只专注于江先生,基本忽视了你的存在。说到底,就是你作为江先生的未婚妻,并没有获得她的认可。” 获得Jennifer的认可?这还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她们两个可以说是属于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纪悠自问身为一个未婚妻,她在关心和照顾江念离方面,恐怕会得到大部分普通人的认可。 但Jennifer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她眼高于顶,只怕觉得她除了温顺和偶尔会胆大挑衅外,一无是处。 见她皱眉思考,刘又笑了笑:“我期待看到你降伏Jenny的那一刻。”说完,他侧身让开路,“现在,纪小姐请回去好好想一下吧。” 纪悠审视地看着他:“你会给我协助?” 刘相当坦然地摇头:“当然不会。” 这个人还真是,只是把她叫来让她看到这一幕,告诉她让他们重获自由的关键在她,其他任何建议都没有给,这也能算帮助? 纪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跟着他回房间。 她回去后没多久,江念离就回来了,进房的时候他的神色有些疲倦,但还是温和地笑笑:“等急了?” 纪悠摇头:“倒没有。” 在刘语焉不详的提醒后,她还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了,满脑子都是如何让Jennifer认识到她足以站在江念离身边的计划。 她想到半夜偷袭她,还有干脆在餐后堵住她,用武力让她意识到自己也不是好惹的。 但想完,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 Jennifer从小生长在这种背景的财团世家,防身术和搏击术一定没少学,身边还有层层保镖护卫。她一个充其量算体质不错的普通人,想在这方面超越她,简直是天方夜谭。 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江念离也没说话,只是向她伸出手:“那就好,要不要陪我下棋?” 这地方是为了江念离准备的,当然有他爱好的各种东西,连中国围棋也备下了一套。 他们坐下,喝着茶对弈,纪悠明显心不在焉,没多久就被堵死了一大片棋子,只能束手认输。 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刘将纪悠叫出去,丢给她一把手枪。 这把枪小巧精悍,看出来是经过改良的女式手枪,纪悠眼皮跳了几下,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这是?” “最近偷袭频繁,拿着防身。”刘的反应很平淡,“你会用吧?” 纪悠忍住翻个白眼给他的冲动:“中国禁枪,我只摸过老式步枪,还是在军训的时候。” 刘不知道“军训”是什么活动,听完后发出一声惊叹:“你果然很没用。” “谢谢。”纪悠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 好在自动手枪很容易上手,在刘简单的教授后,她算是掌握了开枪要领。 “枪拿在你手里,也就是起个威慑作用,即使连10米以内的人都打不中,也没关系。”末了,刘安慰性地对她说。 她原来真没发现,这个酷比基努·里维斯的人士还有隐藏的毒舌属性。 她将手枪的保险关上,带着回房间,江念离看到后吃了一惊:“你拿这个干什么?” “刘说给我防身用。”纪悠无奈地叹口气,“大概他是嫌我住在这里天天吃白饭吧。” 江念离听后思考了一下,点头勉强赞同:“现在我右手不方便,你带着也好。” 他受伤的部位在右肩,虽然没损伤神经,但肋骨还没完全愈合,用右手的话会牵动伤口,拿筷子都还有些吃力。 但听他话里的意思,枪拿在他手里,会比她拿着管用很多的样子,纪悠惊讶地问:“你枪法可以?” “小时候练过,成绩还好。现在虽然很久没动,熟悉一下应该就好了。”江念离随口说着,笑了下,“枪法跟心理素质关系很大,我比较适合。” 纪悠抚额:“好了,我明白了,这里就数我最没用,我会努力自保的。” 江念离则揽住她的腰,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笑道:“不需要勉强自己,小悠,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动刀动枪不适合你。” 纪悠窝在他怀里,暗想不知道Jennifer听到这句话后会作何感想。 江念离虽然没有大男子主义,但从他会爱上自己这点看,他的偏好明显要传统一点,温柔淑女一些,讨他欢心更加容易。 不过……温柔淑女? 她抬手捏了一下他腰间的敏感地带:“调戏你更适合我一点,对吧?” 江念离带笑低头看她:“是啊,男宠在此,任君扑倒。” 他既然这么说了,纪悠当然就不客气了,抱着他压倒在床上,还按着他的手腕,去吻他抬高的脖颈。 只是江念离此时胸骨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心脏手术也恢复得不错,等她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被反压在床上了。 他的左手放在她背后,双眸里盛满笑意:“今天好像可以了。” 可以什么,她当然不会猜不到,索性红着脸去解他的衬衫纽扣:“医生说不能纵欲……” “我们这是合理地……”他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将吻落在她的胸前,“纾解欲望。” 纪悠抬起头,主动用双唇封住了他的口。 唇齿缠绵,这一刻,连日来的麻烦都被抛到了脑后,只留下彼此的气息,在黑夜里越来越明晰。 第15章 眼前的答案 回来后不到两天,纪悠就见识到了这里的不平静。 唐宇翔的人躲在来送食物的箱式货车里,总共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快被捉住,另一个却且战且退,进到了客厅中。 再上去就是二楼Jennifer的房间,但最终在保镖围堵下,他也被击伤抓了起来。 那惊险的一幕纪悠没有看到,她和江念离在房间里,只听到一阵响动,一切就归于安静。 听到外面响声的时候,纪悠就起身将手枪塞在衣服下。 直到混乱停下,刘过来敲门告诉他们危险已经解除,她才松了口气。 江念离还是安然地坐在高背的椅子上看书,抬头对她笑了笑:“小悠,谢谢你保护我。” 此情此景,纪悠却没有一点自豪的感觉。 每天在这座古堡一样的房子里躲着,无法外出更无法离开,都是蜗居,但这和在瑞士时安逸的生活完全没有可比性,她无法不心生厌倦。 刘说得对,她需要尽快让Jennifer死心——对谁都好。 不是没有想法,她只是没有一个契机去实施。 但连日来不间断的刺杀,却很快将这个机会推到她面前。 又是趁机混入别墅的杀手,这一次是在晚餐时间来的,那个浑身是血的杀手闯到餐厅时,不管是Jennifer,还是江念离和纪悠都在。 事发突然,Jennifer的位置背对着那个杀手,只听到背后有响声,却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唐宇翔不是庸才,一次次的刺杀,就算前面有多少次徒劳无功,也总有一次会成功。 这是Jennifer第二次如此接近死亡。 从餐厅外跑来的刘在快速地移动中,将枪口对准那个杀手,但谁的位置都没有正对着那个杀手的纪悠坐着的位置好。 不知是看到胜利就在眼前,被冲昏了头脑,还是觉得自己在劫难逃,索性拼个够本,那个杀手居然将武器对准了Jennifer身旁的江念离。 他想来一轮扫射,一次干掉两个人。 然而他根本没来得及开枪,比刘更快的是纪悠,她拿起放在身侧的手枪,三枪连发,两弹落空,一弹正中目标。 枪声响过,那具黑色的身躯软了下去,瘫倒在地。 Jennifer震惊地看着对面的纪悠,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这样的反应速度也不算慢。 而且开枪的瞬间,她的眼神非常冷静,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拿过枪,她会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杀手。 刘飞奔过去,确认那个杀手已经毙命,才放下手里的枪:“安全。” 但是纪悠却没有把手里的枪放下来,她还是用那种生手会有的、略带僵硬的持枪姿势托着手枪,非常稳地将枪口对准了Jennifer。 这是第一次,Jennifer从这个看似柔弱的中国女人身上感受到威胁,鲜血的味道还在空气中弥散,那来自刚被纪悠击毙的杀手。 恐惧感从Jennifer脚底生起来,竟让她颤了下。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疯了……” “小悠!”不但Jennifer,江念离也没想到她突然这么干,急着叫。 刘和其他的两个保镖,已经又把放下的手枪拿起来,对准了纪悠。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可以预料的是,只要她敢对Jennifer开枪,他们也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向她开枪。 推开椅子站起来,江念离却不敢再动,眼前的情势太过千钧一发,他唯恐打破这死寂般的平衡。 “我没疯。”纪悠开口说话,她居然还微微笑了,“我救了你一命,Jennifer,我希望能谈一个好报酬。” Jennifer的眸色暗了下来:“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不准再纠缠念离,不要再做任何伤害到他的事情。”纪悠紧盯着她,“Jennifer,我想你有足够智慧来作出合理的判断。到底是一个不爱你的男人重要,还是眼下你自己的生命重要?” Jennifer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在威胁我?”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是的。”纪悠笑了,“Jennifer,是你把我逼到这种地步的,不要以为我不会跟你鱼死网破。” 她顿了顿,加了一句:“我只要念离而已,我觉得这个交易很公平。” 直视着她的眼睛,Jennifer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动摇,很可惜,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每一秒钟都变得非常缓慢,现场的六个人中,四个人的枪都处于随时能发出子弹的状态。 淡淡的火药味道混在越来越浓稠的血腥味中,变得更加刺鼻。 “好。”慢慢说着,Jennifer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了口气,“我答应,明天就让你和念离离开……并且再也不会主动找他。” 纪悠还是直视着她,没有眨眼:“你用什么保证?” “你不要太过分!”这一句话,Jennifer是用美语吼出的,她一手拍在餐桌上,餐具叮当晃动,她抬起头看着仍旧一脸冷静的纪悠,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我发誓,向上帝!” Townsend家族世代都是虔诚的基督徒,这个答案终于让纪悠满意,她的手指从扳机上移开,将枪一点点放到餐桌上,举起空着的双手,笑了一笑:“谢谢你,Jenny。” 刘很快收起手枪,示意另外两个保镖也收枪退出去。 Jennifer用手抱住头,即使她每天被丈夫的人追杀,她也从未在人前做出这么失态的举动。 江念离几步越过餐桌, 将纪悠大力从座位上扯下来, 而后紧紧抱住她:“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喉咙干涩到无法再发出任何声响。 纪悠听到他轻轻地咳了一声。 江念离拥抱着她,猛地咳出了一口血,身体向后倒了下去。 Jennifer的惊呼传来:“念离!” 看不到他的状况,纪悠用力抱着他倒下的身体,直到两个人都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半靠在她肩上,江念离用左手死死揪住胸口衣料,不住地咳嗽着,还带出斑斑点点的血星。 刚才被三把手枪指着还能镇定自如的纪悠,现在却连声音都抖了,只能抱着他不住唤:“念离,念离!” 江念离那双纯黑的眼睛丝毫不见涣散,射出的光芒甚至比平时还要亮,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说了一句话:“《金刚经》,这次抄一百遍。” 还好没有继续咳血,也没有失去意识,江念离在吃过药后情况好了些,被移回了房间。 将他从餐厅抱回床上的是刘,他把江念离安顿好了,经过纪悠身边时,略微停顿了一下,低声说:“做得好……只不过,超出了我的预料。” 纪悠没有闲心去理他,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看着江念离,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垫在他身后的羽毛枕:“念离,怎么样了?” 咳嗽轻微了许多,江念离闭着眼睛,淡淡回给她一句:“还好,没被你气死。” 纪悠现在不敢顶他,连忙低声下气地说:“是我不对,别气了,念离……好不好?” 一向稳重平和的江念离,此刻居然做了一个非常小气的动作,他侧翻了身,将脸转到另一侧,用后脑勺对着纪悠。 眨了眨眼睛,纪悠反应过来后也不敢笑,还是担心着他的状况,轻手轻脚绕到床的另一边,脱了鞋,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侧,继续小心地赔罪:“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其实这种事我也就有胆干一次,真的,我现在吓得心跳还很快呢。” 纪悠一边说,一边抓着他的手,压在自己左胸前,委屈地说:“你听,跳得多快。” 江念离终于睁开眼睛,狠狠看她一下,低咳着说:“我头晕,安静一点好吗?”说完他还是怕语气太重,又扫了一眼满脸失落的纪悠,无奈地加了一句,“你害怕的话,躺我身边陪我一起休息。” 纪悠赶快乖乖躺在他身边,连动都不敢再动一下。 江念离是真的累了,再加上药物的作用,很快就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 纪悠此时才敢抬起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他脸上沾上的血滴刚才都擦拭干净了,沾了血的衣服也都换了,但他的脸色还是苍白着,抿紧的薄唇也毫无血色,泛着淡淡的紫气。 她这么看着他,却终于轻舒了口气,低声说:“念离,我把你赢回来了,太好了。” 即使身体状况不好,江念离还是坚持第二天出发回国。 他没说原因,纪悠当然猜到他是怕自己留在这里,再跟Jennifer起什么冲突。 Jennifer也坚持要亲自为他们送行,站在楼下客厅里,她衣饰整齐、妆容精致,已经恢复了初见时的优雅精致。 看到江念离身边的纪悠,她那双绿色眼睛闪了一下,开口说:“我想单独和纪小姐说几句话。” 纪悠毫不示弱地立刻点头:“好。” 江念离却有些担心,握住她的手腕:“小悠。” “你放心,念离。” Jennifer看着他保证,“我不会再伤害你心爱的人。” 这个“你心爱的人”的称呼,还是第一次从Jennifer口中说出来,纪悠总算是从她那里获得了认可。 纪悠握了握江念离的手,示意他放心,然后跟着Jennifer走到一旁的露台上。 玻璃门和白纱窗帘挡开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抱着肩膀站在阳光下,Jennifer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刘对我说,我需要正视念离的选择,还有你。我承认,我一直很轻视你。你昨晚的行动,让我清醒了过来。” 纪悠不得不承认,就算做了再多不好的行为,Jennifer的性格也很难让人讨厌,她强势却不虚伪,即使是多年的痴恋,短短一晚也足够让她把事情想明白,并且勇于直面。 她说完,顿了一下:“我现在疑惑的是,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你在那个短短的时间内开枪——你不是个强大的人,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如果我当时不开枪的话,牺牲的人不但有你,还会有念离。”纪悠等她问完,笑了一下,“那么我是不是要等到多年后,坐下来怀念那个爱过我的男人?然后思考着为什么我们如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纪悠勾起了唇角,她的脸上,是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神情,明明非常柔和,还带着女性特有的温婉,却明艳到几乎灼伤了Jennifer的眼睛:“抱歉,我不想那样。我爱的人,我要用自己的力量留在身边。” “就算是一个人的孤勇……也可以成就很多事情,不是吗?”她笑着,淡淡地说,“我早就决定不再相信命运,我只相信自己的双手。” Jennifer又沉默了一阵,最终没有再说话,她推开身后的门,先走了进去。 纪悠回到客厅的时候,听到她低声对江念离说:“再见,念离。” 纪悠知道,这是她在这一场爱恋里的结尾。 她像火焰一样,试图燃烧一切来挽回的爱情,终究无果。 Jennifer的车队护送他们到机场,飞机已经安排就绪。 但等在停机坪上的,还有另外一队人。 唐宇翔站在一群黑衣下属中间,穿了一件灰色的风衣,单手插在口袋中,姿态闲雅。 看到这个欲置自己于死地的人,Jennifer毫不畏惧,打开车门走了过去,望着他冷笑:“你准备在这里动手?” 唐宇翔倒笑得优雅:“亲爱的,不要说得那么绝情。如果不是你先要杀我,我又怎么舍得这么对你。” 死死地盯着他,Jennifer语气冰冷:“别再让我看到你这张虚伪的脸,真恶心。” 江念离越过Jennifer,走过去和唐宇翔握手,用中文说:“唐先生,谢谢你来送行。” 唐宇翔笑着看他:“应该的,江先生客气了。” 纪悠一直紧跟着江念离,于是就听到他在放开唐宇翔的时候,笑笑低声说了句:“唐先生,‘刚极易折,强极则辱’。” 以Jennifer的中文水准,还是听不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唐宇翔的目光闪动了下,唇边立刻露出一丝笑意:“谢谢江先生。” 他们又跟Jennifer和刘道别,沿着扶梯上了飞机,行李也被运送上来。 纪悠坐在床边,从舷窗里看到地面上唐宇翔的人还在跟Jennifer的人对峙着,双方不说剑拔弩张,气氛也非常紧张。 想到江念离上飞机前说的那句话,纪悠不由得笑了:“难道你在教唐宇翔示弱?” “Jenny太强了,唐先生也强的话,两个人的关系不会有突破口。”江念离闲闲笑着,“就算在恋人之间,男人总是太强势,也不好。” 纪悠回头看着他挑眉:“你这是经验之谈了?” 江念离还真相当自得,轻咳了咳,笑着:“我只是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条件而已。” 飞机在跑道上快速滑行,很快离开地面,直插云天。 轻微的失重感第一次让纪悠觉得如此轻松,她觉得这一次,他们终于能够真正回去了。 回到那个他们相恋了两年,又再度重逢的土地上去。 她微微侧身,握住江念离的手,笑道:“念离,还好我找回了你。” 这都是后话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两个人都回到国内很久,也正式订婚了。有天和卓言聚会,又说起纪悠在美国的那次惊天壮举。 卓言当然是眉飞色舞,江念离却还是提起来就要瞪她一眼。 纪悠在一边叹着气:“不要再说了,那天那一个彪悍的女人一定不是我……绝对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卓言挑着眉:“哦?拿出点证据来?” 江念离在旁淡然插嘴:“证据多得很,昨晚这位女英雄在厨房看到一只蟑螂,尖叫到邻居差点报警。” 纪悠立刻脸色发白:“不要提那两个字!太可怕了!” 卓言大笑之余,连连感叹说,果然女人眼里的世界跟男人的完全不同。 第16章 我们的坚持 这次飞行时间要比上次长,算上时差,等飞机降落在机场,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他们下了飞机才知道,江谦竟然亲自前来接他们。 短短一次见面,纪悠对这个严肃老爷子的印象的确称不上好,见他安静地坐在来接他们的车里,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念离倒还是笑着,上车后温和地说:“谢谢爷爷来接我们。” 江谦坐在前排,也没有回头,沉声问:“身体怎么样?” “很好。”江念离马上回答,顿了顿说,“让爷爷操心我的事情了,很惭愧。” 江谦重重哼了声:“知道就好。” 纪悠觉得这种场合自己也不好说什么,等他们说完,笑着说:“江爷爷好。” 江谦没理她,纪悠觉得他可能打算无视自己了,就听到他淡淡地说:“叫爷爷就好。” “爷爷”和“江爷爷”的差别不用他明说,纪悠当然知道。 这就是亲口承认她和江念离的关系了?惊喜之余,纪悠连忙回答:“好,谢谢爷爷。” 江谦没再说话,闭目靠在椅背上。 车子滑出停车场,并没有去江家的老宅,而是开回了江念离在西区的别墅。 因为是孙子的私人产业,江谦很少踏足这里,也不习惯在这里久留,让车子直接回来,大半是为了体恤江念离旅途劳顿。 文叔早就准备好了一切,纪悠和江念离回房洗去一身风尘,再回到楼下的时候,厨房已经准备好了午餐。 时隔这么久,再吃到地道的中国菜肴,纪悠连吃了两大碗米饭。 江念离笑着给她夹菜,自己倒没吃多少。 江谦没有久留,只说了一句注意休息,饭后就离开了。 纪悠不是很累,但看到江念离脸色苍白的样子,就知道他实在是累了,吃过饭就催他去睡觉。 江念离非常配合,到房间换了衣服,很快就在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按照这段时间的习惯,纪悠还是躺在他身侧,看他呼吸均匀,睡熟了,才闭上眼自己休息。 她不瞌睡,也就睡得不沉,醒醒睡睡了几个小时,等感到窗帘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她就听到枕边传来一阵轻咳和喘息。 愣了一下,她意识到声音是江念离发出的,连忙开了台灯坐起来:“念离,怎么了?” 江念离是在睡梦中被胸口的疼痛惊醒的,微睁的双目中还透着迷茫,左手紧按在胸前,咳喘了一阵,就侧头吐了一口血。 那血不多,溅在他唇边白色的枕头上,却分外刺目。 纪悠身体一阵颤抖,连忙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慌着给他喂了药,又拿起床头的电话,用内线打给文叔。 虽然也慌了神,但文叔比她镇定一些,连忙叫了家里的护士过去,又打电话叫了裴知味。 纪悠抱着江念离靠在床头,不住地轻抚他的胸口,让他在自己肩上躺得舒服一点。 江念离手术之后一直恢复得不错,除了她用枪威胁Jennifer时被激得吐了血,其他时候情况都还算不错。即使受了伤的时候,也并没有复发。 抱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她在瞬间就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想到江念离可能因为她那次突然的举动,导致病情恶化。 她顿时就希望时光能够倒退回去,那么她绝对不会再那么干……起码要找一个他看不到的场合再做那种危险的事情。 脑袋里乱糟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侧头去吻江念离苍白的薄唇,觉得再这么来几次,她也会跟着得心脏病。 裴知味的住处离这里并不远,夜里开车过来,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一段时间不见,这个爱讲冷笑话的英俊医生还是微皱着眉,快速检查了江念离的情况,最后说:“不是说了术后切忌剧烈的情绪波动?明天一早住院再彻底查一遍。” 吃过药后,江念离已经好了一些,咳嗽稍微平息了一些,脸色也不再苍白到泛青,的确是可以等到明早再入院了。 纪悠听后有些着急:“他怎么了?是复发了吗?” 裴知味看了她一眼:“复发没复发,系统检查后才知道。”他看人极准,平时只不过懒得说,现在突然开口,“你又把他气着了吧?” 纪悠本来就担心着江念离,又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声音都变了:“我不是故意的。” 裴知味哈哈笑了出来:“江同学,我就知道你栽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了。” 江念离一直闭着眼睛养神,闻言睁开眼轻叹了声:“早栽了,有什么办法。” 裴知味挑挑眉不再打趣他们,又留下一些药,就告辞离去。 江念离还没恢复过来,没下床送他,纪悠也不敢离开他身边,还是坐在床上抱着他。 她将头埋在他肩上,闷闷地说:“对不起,念离。” 江念离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笑了笑:“知道错就好。” 这次纪悠不再计较给他占了口头上的便宜,只是吸着鼻涕祈祷他的病情不要无法挽回。 这一夜江念离的情况没再出现反复,纪悠却不敢再睡,躺在他身边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一直没敢合眼。 结果第二天送江念离去医院的时候,她顶了一双熊猫眼,神色比江念离还憔悴。 江念离又心疼又好笑,握着她的手安慰:“没事的,我感觉好多了。” 纪悠红着眼睛不答,抱着他的肩膀靠了上去,神情依恋。 她这个样子,江念离也不好再开玩笑了,搂住她安抚地轻拍了几下。 到了医院,裴知味早安排好了,直接办了住院手续,安顿好,就开始各项检查。 上午查了一圈,有些项目结果,下午下班前就出来了,裴知味穿了白大褂,拿着报告走进来,翻看着说:“这几项都还正常,问题应该不大,住院吧。” 他这几句话说得毫无联系,纪悠不解地问:“问题不大,为什么要住院?” “他术后复发,不住院治疗,手术就白做了。”裴知味把报告放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我说问题不大是我有把握,不代表他完全没事。你当医院是好玩的?” 果然还是裴知味一贯的毒舌风格,纪悠忙投降:“好,遵医嘱,我错了。” 裴知味也见好就收,对一边的护士和见习医生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纪悠等他出去了,才敢悄悄吐舌头:“我开始怀念瑞士和美国那些对女士温柔的医生大叔了。” 江念离笑了下:“知味就是嘴巴太毒……如果不是他最近太忙,没时间出国给我做手术,瑞士那个手术原定是他去主刀的。” 千里迢迢请一个医生过去主刀,是对他医术的莫大肯定,纪悠有些吃惊:“毒舌医生这么厉害?” “我八年前那场手术,就是他主刀。”江念离笑笑,“别的不敢说,对我情况的了解和手术台上的能力,知味比任何医生都要强。” 听他这么说,纪悠突然觉得有些放心了,既然裴知味是治疗江念离的不二人选,那么在他主导下,江念离恢复过来的概率当然就大多了。 她想着,江念离也笑看着她:“所以别担心,知味不是也说了?不算大问题。” 纪悠总算稍微安了心,拉住江念离的手:“念离,我还是心疼。” 江念离则笑看着她:“心疼的话,以后不气我就成了。” 纪悠连连点头,对他笑着示意自己会很乖。 本来因为江念离迁就Jennifer,她气势汹汹准备回国后好好讨回福利,现在这样,她反倒低了一头,别说讨福利,只能乖顺点给他赔罪,这落差不是一点两点。 江念离这一住院,又是半个月。 既然回到了家里,纪悠就抽空去设计院补办了原来的请假手续,又回到纪成钢和魏品芝那里报了平安。 她外出半年多,魏品芝乍一看到她,就摸摸她的胳膊说:“瘦了。” 瘦没瘦纪悠自己都没注意,但在关心她的父母面前,就算她只瘦了一公斤,那也是明显的。 纪悠笑着握住魏品芝的手:“瘦了正好,减肥嘛。” 对她这番强词夺理,魏品芝不置可否,指指沙发让她坐下:“跟你爸聊一会儿,马上开饭。” 看着妈妈转身去了厨房,纪悠就笑着对纪成钢说:“爸爸,您跟妈妈最近身体还好吗?” 纪成钢说话一直干脆利索,只说了声“挺好”,就接着问:“江念离呢?” 魏品芝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还从来没跟江念离说过话。他们还在瑞士的时候,纪成钢却已经在电话里简短地跟江念离聊过一次了,算是有了个初步了解。 “手术后还没完全休养好就回来,怕身体再出状况,正住院调养呢,所以没来。”纪悠忙谎称着,将江念离的情况尽量说得好一点。 江念离身体不好,这点肯定不会被纪成钢和魏品芝所喜,自己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疼还来不及,怎么肯让她嫁给一个经常需要住院的男人吃苦。 对自己女儿的性格非常了解,纪悠说这番话时不自然的神情当然没逃过纪成钢的眼睛,不过他也没点破,颔首说:“等他出院了,带他到家里来吧。” 在她和江念离恋爱的问题上,纪成钢和魏品芝虽然从来没表示支持过,但也没反对,现在这么说,就是准备承认他们的意思。 纪悠明白这已经是父母最大的让步,眼睛有点发胀,连忙点头说:“好。” 从家里出来,纪悠就回医院见江念离,将父母要见他的事转告给他。 “我也的确应该去见一下伯父伯母。”江念离听后笑着,“当年是不敢去你家,害怕被伯父用扫把打出来。” 八年前他们恋爱的时候,江念离已经满十八岁,纪悠却是名副其实的早恋,要是让纪成钢逮到江念离,还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纪悠偷笑:“谁让你这个怪叔叔拐骗未成年少女的?” 江念离微皱着眉很无奈:“我也只比你大两岁而已……” 纪悠占了便宜,笑得更加得意:“两岁就是成年和未成年的天堑。” 面对她这种小人之心,江念离只能笑着摇头,不去跟她计较。 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江念离已经回国,并且住院的消息,没几天卓言就带了个大到吓人的花束,风风火火地过来探病。 冲到病房里放下花束,他就坐到病床前握住江念离的手,伤心的样子十分逼真:“念离,你身体还没好?都是我不对……” 江念离忙甩开他:“得了,又有什么事让我帮忙?” 卓言嘿嘿一笑,跷起了大拇指:“还是念离你了解我,你在瑞士的房子再借我住个把月吧。” 纪悠在旁插嘴:“你去瑞士干什么?” 卓言冲她挑挑眉:“上次那个小美女啊,对我颇有意思,我回来了,她还三不五时给我发邮件,我当然得把握机会。” 纪悠在记忆里努力搜寻:“是那个有雀斑的小护士,还是那个金发的大学生?” 卓言的脸色终于不大好看了,清了清嗓子:“是那个短头发的中国留学生。” 他那几天玩伴换得太勤,纪悠已经彻底没了印象,倒不是故意揶揄他,迷茫地说:“有这个人吗?” 江念离在旁轻笑出声,卓言长叹了声:“算了……此身寂寞谁人知……” 他还寂寞,他收编的美女已经快有一个加强排了吧? 纪悠抽了下唇角:“好吧,祝你马到成功。” 卓言瞬间恢复了神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熠熠闪光:“谢谢,谢谢!” 他复原得太快,纪悠还真不知道怎么接了:“不客气。” 不过有他耍宝,还真为这里添了点活力,安静的病房里不时传出卓言那爽朗的笑声。 纪悠趁他们聊得愉快,下楼去找裴知味拿江念离的检查报告。 转了一圈回来,她走出电梯,就看到空荡荡的护士站旁,卓言将手插在口袋里等着。 无论她什么时候见卓言,看到的都是他开朗热情的一面,却第一次看他一个人沉默地站着,身影竟然有几分寂寥。 纪悠笑笑走上去问:“有话跟我讲?” 卓言笑着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报告,仔细翻看了一下:“念离的身体怎么样?” “裴医生说有复发的迹象,不过发现得早,还能控制。如果治疗效果不错,应该能恢复。”纪悠说着,不免打趣,“你还挺关心念离的。” “那当然,毕竟是青梅竹马。”卓言将报告还给她,笑,“我听说你们已经订婚了,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要叫我。” “就算我不叫你,念离也要叫上你做伴郎吧?”纪悠笑起来,“你逃不掉的。” 卓言耸了下肩:“也是。”他顿了一下,又开口说,“小悠,祝你们幸福。” 他说完,自嘲地一笑:“我还真是个不称职的朋友,既不懂你对念离的意义,也不懂你对念离的执着,所以才做了那么多不光彩的事。” “你要都懂,就是感情专家了。”纪悠也笑。 她真的不怨恨卓言,反倒感谢他曾在自己迷茫的时候,陪在她身边。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那么确定,她除了江念离之外,接受不了任何人的感情。 虽然感慨,卓言还是很快笑得灿烂:“那么再会了,我要去瑞士住一段,离你们远点,养养情伤。” “好啊,欢迎尽快回来。”纪悠笑。 卓言很快就潇洒道别离开,纪悠回到病房时,江念离正半坐在病床上,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悠走过去,侧头在他还是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怎么,一会儿不见就想我了?” 江念离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他每天冷静淡然的样子,纪悠还以为他从来都是胸有成竹呢,没想到他也会说这种略带傻气的话,听完就笑了:“是啊,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江念离没再说话,笑着垂下了头。 刚才在病房里,卓言难得严肃地问他,是否非纪悠不可? 他了解这个发小,从小到大,没有卓言求而不得的东西,他还是不死心。 在瑞士时他能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对纪悠放手,刚才他却犹豫了。 就如唐宇翔所说,被他爱着,其实不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会忍心将她搁置八年,不闻不问,会忍心逼她为了自己,去挺身面对危险,甚至做出用枪威逼Jennifer的事情。 他只知道用各种手段,将她层层地束缚在自己身边,却没想过:是否非她不可? 那么换一个人呢?假如他年少时爱上的是另外一个人,他是否也会如此执着? 看他沉默良久,卓言却先放弃了,叹口气站起来说:“我明白了,我不会再骚扰你们。” 直至卓言离开,他才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答案。 当初引起他的注意,让他想要拥有的人,是纪悠。 此后他被迫离开,用了八年都不能忘怀的人,也是纪悠。 如果每段感情都是一个故事,有些故事很长,用一辈子都说不完,有些则很短,匆匆流年,最终只是一句话:我们错过了。 他不想在她的生命中,只是一个错过——这就是所有的原因。 江念离出院的时候,纪悠告诉了他一个重大的消息。 那就是她决定退出设计院,接着去读博。 被这个消息震得愣了很久,江念离才回过神来问:“为什么?” “设计院的工作毕竟很忙,能照顾你的时间就有限,我又不能一直请假在家做米虫。”纪悠轻松地说,“所以我准备去读博,然后争取留校做讲师,这样空闲的时间就多了。” 江念离还是有些震惊:“可是做建筑师不是你的理想?” “做建筑师是你的理想……”纪悠笑了,“你都忘了,我们刚恋爱时,我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说你的理想是做一个建筑师,可惜你身体不好,所以只得放弃。” 那还是他们刚恋爱没多久的事情,江念离记得那天,自己漫不经心地说起这个年少时的理想,笑着随口说:“不过,你可以替我去实现。” 纪悠竟然真的替他实现了,在他已经离去很久的时候。 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对她笑了笑:“小悠……” 纪悠笑着侧头看他:“怎么,被感动了?” 江念离俯下身去,揽过她的腰,吻住她的双唇。 他们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楼下,这样的动作,难免引起周边人注意。 江念离却生平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如此放纵自己,不为其他,是因为此刻除了吻她,他再也不想做其他的事情。 良久,他才放开纪悠,却还是没有后退,维持着拥抱她的姿势。 纪悠被他吻得有些喘不上气,再加上害羞,脸都涨红了,吃惊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比我还害羞!” 对此江念离淡然笑笑:“有吗?” 说完,拉着她坐上文叔开过来的车。 出院后去看望过江谦,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去纪悠家里。 虽然已经毫不客气地住在了江念离的房子里,但要去见父母,纪悠还是有点紧张,不但自己选了几套衣服换着试,还特地去给江念离挑衬衣。 看她太过小心,江念离不由得笑道:“怎么感觉是我要带你去见家长?” 纪悠抬头横他一眼:“我爸妈本来就对你没什么好印象,要是再不用心点,他们讨厌你了怎么办?” “还好,我很擅长讨长辈欢心。”江念离笑着,握住她的手,“何况父母都希望儿女幸福,我足够爱你,他们会认同的。” 自从医院门前拥吻她之后,江念离说话更加百无禁忌,让纪悠都有点适应不了。 纪悠笑着半真半假捶了他一下,说:“这不是闹着玩的,最好给我严肃点。” 该严肃的时候江念离当然不会含糊。 他们带着礼物来到纪悠家里,他就含着微笑,郑重地对纪成钢和魏品芝说:“伯父伯母好,这么多年才来拜访你们,是我不对,希望你们能原谅。” 纪成钢平静地点头:“没什么,进来坐吧。” 魏品芝则暗暗地上下打量他,也跟着点头。 纪成钢和江念离在客厅里坐着说话,魏品芝就把纪悠拉到了厨房帮忙。 隔着磨砂玻璃门看着客厅里那两道身影,魏品芝边忙着,边悄悄对纪悠说:“眼光还不错,长相过关了。” 纪悠偷笑:“妈,您也是外貌党啊?” 魏品芝是个资深报纸记者,论到网络的新鲜词汇,她说不定比纪悠还懂得多些,当然不会不明白“外貌党”的意思。 她心情不错,轻哼了声:“那当然,你爸年轻时可是系草级别的。” “所以我起码得弄个校草级别的回来,才能入您法眼啊。”纪悠开心地邀功,“妈,我能干吧?” 魏品芝抬手捏她得意的脸蛋:“算是及格了。” 她们母女闹得厉害,客厅却要相对安静许多。 纪成钢抽烟,这时候摸了个烟盒出来,对江念离说:“品芝严禁我在房间里抽,得让你跟我去趟楼顶了。” 江念离笑:“这是我应该的。” 纪成钢和魏品芝住的这套房子是纪悠上了大学后新搬的,顶楼的复式,附送了一个大的露台。 纪悠常年不在家,二楼她的房间也基本空置着,现在他们穿过走廊来到露台上,就隔绝了楼下的一切声音。 站在空旷的露台上,纪成钢将香烟点燃,抽了一口,看着袅袅的青烟消散在空中,才开口说:“你知道很多事情吧?” 他突然开口,江念离却不意外,虽然并没有血脉相连,但纪悠心思缜密,却很像纪成钢这位以严谨细致着称的资深工程师。 江念离笑了笑,说:“那些并不是我主动调查的,不过既然那些事被翻了出来,我就会像您一样,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那个秘密。” 纪成钢看他的目光多了些赞扬,终于细微地笑了下:“小悠的生父,是我和品芝的大学好友。我和品芝在大学校园里开始恋爱,那时候年少轻狂,时不时会吵架闹脾气,互不相让。直到毕业后,我们两个都留在B市,还是如此。当时在里面充当我们两个的黏合剂,一直为我们说话的,就是脾气温和的小岳。” 纪成钢说着,补充了一句:“岳冉,这是小悠生父的名字。”慢慢说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纪成钢的目光里带了些追忆,“我一直不知道,小岳也爱着品芝,反而认为他是我的好哥们,他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那段时间我和品芝又吵了起来,吵得比以往很多次都厉害。品芝喝了酒,不肯回住处,打了电话给我,我却还在赌气,让小岳过去接她。所谓酒后乱性,品芝和小岳也只有那么一次。那晚后没多久,小岳主动申请支边,去了正在大西北施工的一个铁路项目。就是在那时,品芝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们两个正在闹矛盾,很久都没有做爱,孩子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小岳的。我当时很气愤,一怒之下打了长途电话给小岳,骂他乘虚而入,人品低劣,不配做我的朋友。我盛怒之下,什么难听话都说了,小岳一直是个好脾气的人,听我骂完,就默默挂了电话,什么都没说。” 说到这里,他捻灭香烟,按住额头揉了揉:“结果第二天,我们院就接到通知,说昨晚西北项目的施工现场出了意外,正在挖的隧道塌陷,一个工程师留在里面没来得及出来,就是小岳。据现场的人说,塌陷时千钧一发,从看出塌陷迹象到撤退,只有几十秒时间。小岳却不知道为什么正在愣神,所以其他人都顺利撤出了,只有他一个人被埋在了里面。” “那次塌陷让工程停滞了很久,隧道后来也改址了。几千公斤的泥石全都压在里面,为了一个埋在下面的工程师再挖开是不可能的,于是小岳就永远留在了那里。” 纪成钢说着,脸上带了些酸涩的笑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是我害死了我的兄弟。假如我没有经常和品芝争吵,小岳也不会在暗恋中越陷越深,甚至那晚我没有让小岳去接品芝,也就不会有那次的事。在发现品芝有了小悠时,我能冷静一些,不是不由分说破口大骂,小岳也就不会在塌陷来临时来不及反应,被埋在那种地方。” “小岳殉职后不久,我就和品芝结婚了,对外说我们是奉子成婚。品芝后来哭着对我说,连那一晚,也是她心灰意冷之下,主动引诱小岳的。小岳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他并没有真正伤害过谁。”说完,纪成钢抬头看着江念离,“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品芝一定要对小悠隐瞒真相。错的是我和品芝,我们不能再让她背负这个沉重的秘密。” 即使是再详尽的调查报告,也不能查出这个已经被当事人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江念离沉默着,隔了很久才抬起头,郑重地对纪成钢说:“谢谢您,伯父。” 他后退了一步,对着纪成钢弯下腰去,是诚恳而标准的鞠躬,“谢谢您的信任。” 肯把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告诉他,不仅是对他“纪悠未婚夫”这个身份的肯定,更是对他这个人的绝对信任。 他起身,又停顿了一下,才笑笑:“即使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也会严守这个秘密……我知道您和伯母对小悠的爱,也相信你们一定是为了她,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纪成钢微叹了口气:“我知道……” 他说着,笑了下:“也许血缘真是种神奇的牵绊,小悠爱上的人,不像我,倒更像小岳。你的眼神,和小岳很像。” 江念离低头笑了笑,最后问:“您带小悠去过岳叔叔埋骨的地方?” “去过,就在小悠五岁那年,DNA鉴定她确实是小岳的孩子,我带她去了。”纪成钢唇边终于浮上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也带着沉淀了二十年的沧桑,“我告诉小悠是带她去西北看骏马,我们乘火车走遍了那段铁路。小悠在火车上睡着了,当经过那段峡谷时,她自己醒来,让我抱着她看窗外的风景。” “这就够了。”江念离轻声说,对纪成钢微笑,“您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伯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坚持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守口如瓶,代替逝去的故友抚养女儿,并把这个女儿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照顾,甚至打算一生都去守护这个秘密——看起来容易,能做到的却少之又少。 纪成钢望着他的笑脸,有一瞬间的恍然。 这个微笑太温和,让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早就埋身在大西北的友人,当年也是带着这样温柔又包容的笑容,一直默然跟随在他和女友身边。 他微湿了眼眶,却不愿让江念离看到,转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先回了房里。 江念离在露台上又留了一会儿,回到楼下客厅的时候,纪成钢已经神色如常地坐在沙发上。 身前的茶几上有两瓶刚从冰箱里取出来还带着冰霜的啤酒。 他抬头对江念离说:“能喝吗?” “一罐的话,应该没问题。”江念离笑着坐下来,拉开拉环,和纪成钢碰杯。 在厨房里忙着的魏品芝正好出来取东西,看到他们两个一人一罐冰啤正喝得开心,立刻就责怪:“什么饮食习惯?吃过饭再喝酒!” 在里面听到“喝酒”两个字,纪悠也不干了,拎着勺子就冲了出来,指着江念离:“你还敢喝酒?给我放下!” 冷不防魏品芝一个栗暴敲在她头上:“汤圆都溢出来了!给我回去看着!” 纪悠连忙抱头跑了回去。 客厅里纪成钢和江念离又开怀地碰了下杯,纪成钢看起来表情还是严肃无比,眼神里却泄露出一丝小小的得意。 江念离不由得笑了,想,纪悠哪里和他不像父女,明明连这表面一本正经,背后暗自得意的性子都一样。 纪悠自诩厨艺高超,一手调教出她的魏品芝当然更加炉火纯青。 为了照顾江念离,今天的菜色以清淡为主,却做得色泽丰富,口感鲜美。 纪悠给江念离盛了碗桂花小汤圆,献宝般放他面前:“我煮的,尝尝。” 江念离笑着用汤匙吃了一口:“挺好的。” 纪悠就得意地笑眯了眼。 吃完饭又在家里逗留了一阵,纪成钢听说江念离擅长下围棋,立刻颇有兴致地要和他杀一盘。 想到一局棋动辄几个钟头,而江念离下午似乎还有安排,纪悠忙把他们劝住了。 江念离在一旁对纪成钢承诺说改天找个时间一定下个痛快,纪成钢才勉强作罢。 就这样也直到下午,他们才从家里出来。 坐在车上,江念离就抬手按了按胃部,眉头微蹙,看得出来刚才在纪悠家里已经忍了很久。 纪悠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笑着看她,江念离摇头:“没什么,大概是饭前喝了冰啤,胃不是很舒服。” 这下给纪悠找到理由,当即就批评他:“说了不让你喝了吧,还跟我爸一起胡闹。” 因为喝了点酒,江念离神色就有了些轻佻,他挑了眉笑着说:“爸爸第一次请我喝酒,怎么能推。” 他还真借坡下驴,这就叫上“爸爸”了,纪悠无言以对:“你自己想喝就别推卸责任……” 江念离抱着她的腰,在她耳旁轻吻了下,声音带笑:“好吧,我是想喝……今天很开心……” 终于过了纪成钢和魏品芝这一关,纪悠也松了口气,语气轻快:“我也很开心!” 江念离早交代好了去处,纪悠看车外的风景,既不像回江念离的别墅,也不像去市区,反而向市郊开去,就有些好奇:“接下来你的安排是什么?” “既然见了你的父母,当然也要见我的。”江念离笑笑,“我带你去看我父亲。” 纪悠当年就知道江念离的父亲英年早逝,在他还未读高中前就去世了,这时蓦然明了,乖乖依偎在他怀里:“好。” 车子开向的是西郊公墓,这时节不是扫墓季节,临近公墓时,路上的车辆就少了。 本来上午天气就阴沉,到了下午他们出门时,就下了小雨,公墓靠近西山,等拐上专用公路,路旁高大的白杨就遮住了天光,绵长的公路看起来仿佛是一道幽深的隧道。 车子停在公墓的停车场里,文叔和司机都留在外面,江念离带着纪悠走了进去。 撑着伞,纪悠随着江念离走上长长的台阶,虽然已经接近夏季,就算下雨了也绝对不冷,她却突兀地打了个冷战。 触目是略显荒凉的一排排墓碑,还有浓密的灌木,这个场景,就像江念离在手术室时,她做的那个噩梦一样。 觉察到她的僵硬,江念离握着她的手掌紧了紧,笑着转头对她说:“没关系,我父亲不像我爷爷,人很温柔的。” 知道他是打趣,纪悠心情也放松下来,笑了笑:“伯父一定跟你不一样,假温柔,真霸道。” 她就是随口一说,江念离却沉吟了一下,又笑:“这还的确是,我父亲比我温柔得多。” 走进这里,他方才在车上的那些轻松神情就都收了起来,面容还是温和的,却像是多了些什么东西,如同清晨的薄雾般,随时都能消散。 纪悠不再说话,只是挽住了他的手臂。 他们走得不快,转过一丛浓密的灌木,就看到了那座掩在花木间的坟墓。 花岗岩的墓体因为夏季雨水,生了些青苔,那座墓碑却还是干净的,看得出来有人经常打扫。 江念离拉着纪悠走过去,放下准备好的花束,弯腰鞠躬,轻声说:“爸爸,我带小悠来看你了。” 纪悠也跟着他鞠躬,说:“伯父,您好,我是纪悠。” 她手心里还是有些冷汗,她没办法详细地用语言描述出在梦中看到的情景,但不管是这个坟墓的位置,还是坟墓的样子,都和她在那个噩梦里见到的很像。 唯一的区别是,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 简朴的墓碑上,镶嵌着一幅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笑容温和的男子和江念离有几分相像,却因戴了金属框眼镜,更显得温文儒雅。 下面的楷体,工整地写着墓主人的名字:江毓宁。 直起身来,江念离盯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开口说:“我之所以留在瑞士,是因为我父亲生前一直希望可以去那里养老,和我母亲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 虽然有伞,雨雾还是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纯黑发梢落下来一些,贴在他的肌肤上,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我父亲一生至爱我的母亲,却从来没对她提过任何要求,一味地温柔纵容。”说到这里,他顿了下,“但是久而久之,我母亲厌烦日复一日的平淡,想要离开他,去寻找真正的生活。” 最后的结局,纪悠已经隐约猜到,却还是沉默着,听他说下去。 “我母亲一走两年,等她回来时,我父亲已经病危入院。我爷爷对她离家出走的事非常恼火,所以直到我父亲去世,他们也没能再见一面。”缓缓说下去,江念离微垂了眼睑,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伤痛。 这么多年过去,这还是第一次对人诉说自己父母的遭遇,他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我也一直以为母亲并不爱父亲,可是葬礼那天,母亲来到灵堂。那么注重修养礼仪的一个人,哭得几乎瘫倒在地上。那时我就知道,她还是爱的,只不过我父亲给的温柔太多,她以为可以永远挥霍不尽。” “后来她就又走了,临走前对我说,她要离开,不然会痛苦到每天都想追随父亲而去。” 细雨越发绵密,眼前的墓碑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如同隔着长久的岁月而来,寂寞到刻骨。 “是父亲让我意识到,爱一个人,仅有温柔是不够的。”江念离轻声说着,没有将接下去的话说出来。 仅有温柔不够长相厮守,所以就赌上所有、用尽手段,不惜一切也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边。 怎样的深情,就有怎样的执着。 江谦曾说过他父亲和他都喜欢作茧自缚,那么就让他的茧,把他和他的所爱,都牢牢束缚,而后,为他们的未来,撑起一方晴空。 “我的名字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取的,那时候他们还相爱着,所以这个名字的寓意是‘念念不离’。”说到这里,他已经觉得足够多了,抬眸勾起了唇角,“我从小就希望,他们没能达到的理想,可以由我去实现。” 仅有温柔不够? 如果不是从来不信鬼神,她几乎都要以为,在手术室外的那场噩梦,是江念离的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让她要珍惜到手的一切,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她在那时还未曾真正相信吧,即使留在他身边,每天都看着他,还是不确定他的心思究竟是怎样的。 就像她其实一直都不是很明白江念离对自己的感情——他因何爱她,又因何爱她至此。 现在她觉得终于懂了,她想起他们最初相识的场景:在学生会办公室里,黄昏的薄暮将一切都镀上了淡淡的暖色。 那个温和有礼,却又将一切都疏离在外的少年,抬起头冲她微微笑了,眼底眉梢中,有隐约泄露的温柔。 她从那一刻开始陷入一种偏执。 她想走近那个少年,想知晓关于他的一切,想占有他的全部时光,想把他当做她的梦想。 遥不可及,却又近在眼前的梦想,可以装到心底里,珍藏于流年中。 ——她之于江念离,何尝不是如此? 他离开八年,又默默地用八年去等待一个结果。 说到底,一切不过都是执着。 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无论需要抛弃多少所有,都无法放开的执念。 她这么想着,就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带着微笑:“念离,我和你,从此念念不离,好吗?” 江念离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也笑了:“好。” 雨雾中,她看着他垂眸低头,修长手指覆盖上她的手,轻轻握住。 虽然很轻,但她知道,他绝不会放手。 这一生还会有很长,这样漫长的时光中,她将和他一起,彼此守候。 直至光阴流转,年华老去,再也没有比这样更好的未来。 第17章 番外1: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是在纪悠高二那年的暑假,江念离只有大一,距离他们后来的分别,还有一年之久。 和所有暑假一样,炎热的天气,树梢的蝉鸣,空气中有种黏稠的感觉。 电视里的《西游记》和《还珠格格》还在播着,邻居的小孩还会时不时地哭闹。 这个暑假,纪悠经过好几天的计划,第一次对父母撒了谎,谎称是学生会组织的郊游活动,得到了三天的外出许可。 她要用这三天的时间,和江念离一起去距离B市几百公里的一座名山。 只有他们两个人,像所有的学生情侣一样,提前买好了火车票,订了家庭旅馆,就悄悄出发了。 火车早晨从B市车站始发,算上旅途的几个小时,他们真正能在目的地逗留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晚上,一个半白天。 即使如此,纪悠也已经很满足了。 虽然是新修好的火车站,但因为B市庞大的人流,还是显得拥挤杂乱。 番外一当时只道是寻常他们约定在站内见,纪悠背着背包,一路艰难地经过安检,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才在候车大厅里找到了江念离。 江念离没有坐下,而是将行李放在脚下铺好的报纸上,一个人安静地站着。 他穿了方便活动的圆领T恤和牛仔裤,黑色碎发散在额前,看起来比在学校时的样子,多了些独属年轻人的活力。 远远看到纪悠,他就收起掌心的手机,笑笑迎上来,去接她的背包:“累吗?” “现在就累,还怎么开始旅行啊。”纪悠已经连着几天没有见到他,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呢?” “现在就累,还怎么开始旅行啊。”江念离笑着重复她刚才的话,将她手上拎着的一袋零食接了过来。 没过多久就开始上车,他们艰难地排队登车,来到了对应的车厢。 因为是瞒着父母出来,纪悠能够用的零用钱并不多,所以他们买了硬座车厢,不但拥挤,还很杂乱。 挤到位置将行李都放下,纪悠悄悄对江念离吐舌头:“对不起,委屈你跟我一起了。” 江念离的家境具体如何,她只在学校里听人说过他出身世家,却没详细问过。 不过从他平时的穿着打扮,还有常用的东西看,不像是普通家庭。 如果不是迁就她,他恐怕不会这样来挤硬座车厢。 细心地放好了两个人的东西,还顺便帮一个阿姨将箱子举到行李架上,又用一包口香糖哄笑了一个在掉金豆子的小丫头,江念离融入得倒很快。 火车一路南下,窗外的风景也变得越来越秀丽。 他们座位是连在一起的,江念离让纪悠靠窗坐,自己则坐在过道旁。 刚才他们落座,江念离帮助的那个阿姨还笑着问他们是不是情侣。 纪悠忙红着脸转开头,江念离也就没有回答,只是对那个阿姨笑了笑。 因为这个插曲,即使他们坐在一起,纪悠也没办法再坦然地做出太亲密的举动。 江念离倒是淡然,他带了一本书,见纪悠不想交谈,就将书取出来,拿在手上看。 本来期待的旅行,却只能这么干坐着,连他的手都不能拉。随着时间流逝,纪悠开始越来越后悔,早知道刚才那个阿姨问时,就坦然承认好了。 反正她又不认识他们,承认了有什么关系?总胜过现在这样,明明鼻间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清爽的味道,随着列车晃动,身体也会互相触碰到,薄薄衣料阻隔不了他的体温——对她来说,简直是酷刑。 纪悠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从窗外风景,转移到身边的这个人身上,开始偷偷地咬拇指。 这是她紧张烦躁时才会有的习惯,为此还被江念离说过。 正苦恼着,火车经过一个隧道,突然大起来的风声和陡然暗下去的车厢,让纪悠起了冲动:偷偷握一下他的手吧?别人也不会发现。 可惜,她这个念头起得太晚,隧道又太短,还没等她付诸行动,车厢又一下亮了起来,阳光照在对面阿姨昏昏欲睡的脸上。 “啊……”连纪悠自己都没注意到,一声极为惋惜和可怜的声音就从她嘴里发出来了。 她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的手,被一只带着微凉温度的手握住了,接着她听到江念离明显是压抑着笑意的声音:“怎么了,小悠?” 被他发现了……纪悠不吭声,低着头抓着他的手,将五根手指头都挤到他的指缝中,成为一个十指相扣的手势。 觉得心跳缓了点,她才抬起头看着他,假装镇定地微笑:“没怎么。” 不期然撞上了一双含着浓浓笑意的深黑眼睛,只见江念离侧着头,唇角勾了浅浅的弧度,学着她的语调说:“啊,没怎么呀。” 如果是几年后长大了的纪悠,一定会诗意地形容眼前看到的情景:万里风景,不如他浅笑如画。 可惜还是十七岁的纪悠,就只会盯着他的笑颜,努力让自己的脸不要红得更加丢人:“你……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欺负我!” 江念离还是笑得淡然:“有吗?” 段位差太远,纯情派的纪悠,断然斗不过少年老成的江同学。 然而这么一闹,也打开了僵局,此后的几个小时,纪悠恢复了自然。 她挽着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伸手盖在他正看的书上……所有能骚扰到他的举动,她都做了。 两个人进行长途火车必备的泡杯面活动时,纪悠还把自己的叉子伸到他的碗里,捞出来几根面条尝了尝,末了又嫌弃:“这么淡而无味的东西,亏你吃得下去!” “还好。”江念离笑,“体验生活。” 这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大少爷口气? 纪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是泡面,也有好多口味可选的吧?” 江念离终于决定不再保持沉默了,轻叹了声:“这个口味是你替我选的吧?” 这还的确是,江念离似乎完全没有准备路上吃东西的概念,只带了行李出来,这两碗泡面都是纪悠买的,一个是味道淡的海鲜口味,一个是刺激的麻辣口味。 纪悠自己当然挑了麻辣口味,海鲜的就落到了江念离手里。 也觉察到自己无理取闹了,纪悠“噗”的一声笑出来:“那下次替你选一个好吃点的口味。” 他们这里这样闹,对面那个阿姨还有那个自顾自玩着玩具的小丫头也没抬头看他们一下。 也是,陌路相逢,其他人跟他们本来也就各不相干。 几个小时的火车,即使坐着什么都没干,他们下了车后也有点腰酸背疼。 因为是为了那个游人不多的景区专门设的,所以车站很小,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筑的样子,出站口就在站台附近,仅有一道铁门拦着。 他们出了门,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才到了山脚下的旅馆。 当然是典型的家庭旅馆,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是有一点,只剩下大床房了。 纪悠在前厅嗫嚅了很久,才点头:“好吧。” 老板娘看出他们是学生小情侣,笑起来,将他们带到二楼的房间,还热情地告诉他们晚饭一个小时后开始,他们可以到楼下去吃。 房间里窗户推开就是一片婆娑竹林,林中传出鸟儿的鸣叫。 一天的劳累在片刻间得到了缓解,纪悠深吸了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回头看到江念离洗过手后,将行李中的睡衣翻了出来,一副准备立刻洗澡的样子。 江念离看到纪悠看过来,勾了下唇角:“你先来?” 好在他没继续加一句:“一起来?” 纪悠连连摇头,江念离就独自走进了洗漱间。 家庭旅馆的洗漱间,隔音效果当然不会很好,纪悠竖起耳朵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水声。她咬着下唇意识到这是江念离在洗澡……洗澡是要把衣服都脱了吧? 江念离光着身子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刚想到这里,她就意识到自己居然听着江念离洗澡的水声想这么色迷迷的东西!羞愤地捂着脸一头倒在床上,纪悠觉得自己脸烫得像煮开的茶壶了。 她在江念离面前更加抬不起头了! 等江念离从浴室里收拾好,焕然一新地出来,就看到她捂脸倒在床上的样子。 江念离还以为她是不舒服,忙走过去坐下,用手去试她的额头:“小悠,是不是生病了?” 纪悠一把挡开他的手,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胡乱抓起自己的洗漱用品和睡衣,就冲进了洗漱间。 江念离看着在她身后飞快关上的门,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哑然失笑之余,神情也柔和了许多。 小悠……真是害羞啊,他得注意言行了。 此刻身在浴室的纪悠,却又纠结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她打开喷头洗澡的话,在外面的江念离岂不是也会听到声音? 呆站了很久,她才一咬牙,将喷水头打开,在哗哗水声的掩饰里,飞快脱掉身上的衣服,跳过去大力冲洗。 江念离不像她定力差,所以一定没问题的!他不会乱想! ——和异性共处一室洗个澡,都能洗得这么风起云涌的,大概也只有这种年纪才会吧? 晚饭他们是在旅馆内吃的,老板娘亲手做的特色山珍,清淡却有着独特的味道。 他们累了一天,按说应该马上睡觉的,但这么早就睡,晚饭没有消化不说,也实在是睡不着。 他们当初会选择这里,一来是因为这里离B市不算太远,二来是正当暑假,所有的景点都人满为患,更别提那些热闹的海滨,这里不算太着名的景点,游人相对较少,环境也清幽。 只是,清幽的另一个坏处是,这里没有任何可供夜间游玩的地方。 天黑了后,只有山脚下的小镇里有零星的灯火,万籁俱寂。 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安全考虑,出门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 江念离看着她笑笑,将手递给她:“跟我来。” 不知道他将要带自己去哪里,纪悠有些好奇:“我们干什么?” 江念离还是笑着,只是握着她的手,将她带上了三楼的天台。 这个旅馆是一个典型的当地民居建筑,整个格局是一个“凹”字形,合围出一个小院落。 在他们房间的上面,就是连通起来的大天台,老板一家将一面搭上了晾衣竿,另两面却摆了一些桌椅,供房客登高乘凉。 江念离笑着向她解释:“我向老板娘问过了,说这里看星星很好。” 的确是很好,上了这个天台,抬头向上看去,就能看到黑夜里黢黑的山体,还有闪烁在天空中的灿烂群星。远离了光污染,在城市里不可能看到的璀璨夜空展现在她面前,一如童话描绘般美丽夺目。 纪悠兴奋过后,就想到一个问题:“念离,快告诉我北斗星在哪里!” 江念离倒是有些吃惊:“你不知道?” 就算对星座星象没兴趣,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认得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毕竟这个是北半球标志性的星座。 “小时候爸爸教了我很久,我就是分辨不出来。”纪悠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她失望的样子,江念离笑了笑:“没关系,我再教你一遍就行了。” 纪悠眼睛一眯,有意刁难道:“别的也要教!星座什么的不好玩,你教我认二十八星宿吧!” 这个要求就有点过分了,即使喜爱天文,大部分现代人掌握的,也是西方对星座的划分,而非中国传统的星宿。 对她这番挑衅, 江念离还是微笑着: “ 好险, 幸亏我被迫背了《步天歌》。” 他还真懂?纪悠一下来了劲儿,忙拉着他的手:“那快点讲给我!” 最后她就和他挤在了一把躺椅上,被他用手带着,一一指过漫天的繁星:“星辰共分三垣二十八宿,紫微、太微和天市,紫微星就是北极星,二十八宿则分布在这三垣的四周,东方七宿成青龙之象,北方七宿成玄武之象……” “这个我知道!西方七宿成白虎之象,南方七宿成朱雀之象,对吗?”纸上谈兵的功夫纪悠也是有一点的。 “是啊。”他温和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笑意道,“小悠很聪明。” 山间的清风里,这样和他靠在一起,用中国古老的方式,去辨认漫天的星斗,这一幕就这么深深埋藏在了纪悠的心里。 直到几年后,同事之间闲聊,说起了各自的血型星座,又说起能不能在星空中辨认出来各自的星座。 轮到纪悠了,她就笑着摇头:“我只会用三垣二十八宿看星图。” 这话惹得一干同事连连惊讶,问她是不是跟高人学过风水星相、奇门遁甲什么的。 她则只是笑:“碰巧学了而已。”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在天台上逗留到很晚,直到夜风开始带了寒凉的感觉,才回到了房间。 上床互道了晚安,他们并排躺在那张大床上。 被子只有一床,晚间的山里温度并不高,纪悠渐渐感觉到了寒冷。 身边传来江念离清浅的呼吸声,鼻子里嗅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纪悠更加睡不着了。 黑暗中她极小声地说:“念离?”说完又一阵后悔,也许江念离已经睡着了。 果然没传来回答,但随即她听到身边窸窣地响了一下,接着,温暖的肩膀便包裹住了她的身体。 他的体温透过两人薄薄的睡衣传过来,纪悠莫名觉得一阵安心。就这么缩在他的怀里,方才的寒冷和杂念都不见了,纪悠也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身体,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她还打算说上几句什么的,但白天的困倦袭来,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梦境。 一夜好梦,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江念离已经起床了,收拾一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 他看到她起身,放下书笑了笑:“小悠,睡好了吗?” 纪悠连忙点头:“挺好的。” 如果不是确切感觉到了他的体温和气息,她还以为昨晚他拥抱着自己入睡的记忆只是幻梦。 第一次和同龄的男生睡在一张床上,还彼此拥抱着睡去,纪悠本来应该害羞的,但她却奇怪地没有那种感觉。 仿佛和江念离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安心的。 她又冲他笑了笑,就转身进了浴室。 他们今天的安排是沿着山路走到山顶,再乘索道下来,这是座佛教名山,一路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庙宇,正好可以供途中休息时落脚。 纪悠自己不是佛教徒,江念离就更加不信鬼神,这一路与其说是拜佛,不如说是欣赏美景加参观古代建筑。 他们将大部分行李都留在了旅馆,每个人背了双肩包,仅带了水、食物和必需品,就出发了。 一路上风景当然是秀丽清幽的,林野染翠,飞瀑直流,山道不算险峻,也可以走走停停。 纪悠不时会挑起一些话题,比如最近某个好看的电影,某本好看的小说,江念离只是耐心地听着,遇到他没看过的,就会询问剧情。 纪悠也来了兴致,将那些故事口述给他,末了还要加一句:“你说,这个电影好看吧?” 只不过她实在是没什么叙事技巧,加上理科生的单线思维,能把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讲得平铺直叙,毫无悬念可言。 即使如此,江念离还是笑着连连点头:“挺好的。” 山里的游客不多,他们走到一处山谷,意外地听到有人呼救。 那也是一对结伴的情侣,年纪比他们要大一些,看起来都是大学生的样子。 女孩子在山道上挡着,连连大声呼救,声音里带着些哭腔。 江念离和纪悠连忙走了过去,看到山道栏杆外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坐着一个男生。 看到他们跑过来,那个男生脸上带了点尴尬的神色,冲江念离挥挥手说:“哥们,不好意思,脚崴了,没什么大事。” 那个女生则在一边很羞愧地说:“都是我不好,非要让他帮我摘花。” 那块大岩石的边缘,开着一簇红色的山花,随风招摇着十分美丽。 但这样私自跃出栏杆,在危险的岩石间翻来翻去的举动,的确是不可取。 那块岩石和山道间还有一条裂隙,裂隙足有一米多宽,往下也有几米深,如果不小心掉入裂隙的话,确实很危险。 那个男生崴了脚,靠自己的力量的确过不来。 如果在那边有人拉着他,这边又有人接应的话,还是勉强能过来。 这个山谷在山道的中间部位,在这里等待救援队过来,至少需要两三个小时。 估计了一下那个裂隙的宽度,江念离觉得自己能够顺利跨过并将那个男生救过来,就笑笑放下背包:“等我过去吧。” 纪悠忙接过来他的背包,也脱下了自己的背包,并排放在山道上,有些担忧地看着江念离:“可以吗?我过去吧?” 江念离看着她笑了一下,带了开玩笑的口气:“你跳得过去?” 纪悠看着那道让人头晕的裂隙,只能为难地说:“好像跳不过。” “没事的,等我就好了。”江念离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舒展了一下四肢,就轻松跃了过去。 看他的动作轻快,纪悠才稍微放了点心。 江念离过去查看了一下那个男生的伤处,就将他扶起来送了过来。 纪悠和他女朋友忙一手拉着山道栏杆,一人一只手伸了过去,那个男生借力一跃,总算平安回来了。 纪悠松了口气,那个男生和他的女友也都放下了紧张。 见恋人平安归来,那个女生立刻抱住他的腰,捶了他肩膀一下,小声嘟囔:“看吧,逞什么强!” 在山岩上的江念离听到了,笑了一笑,对纪悠说:“小悠,再等一下。” 他说完,转身走到山岩靠外的另一侧,俯身去摘山岩外侧的那丛红色山花。 但最近刚下过雨,岩石上长了不少青苔,他一个没留神,竟然滑了下去。 那个女生正巧抬头看到这一幕,尖锐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看着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山岩后,纪悠只觉得全身都凉了下来。 在还没来得及细想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自己动起来了,奋力一跃。 原本可怕和不可逾越的天堑,此时在她脚下掠过,接着很快,她的脚就踩到了对面的山岩。 连一刻停顿都没有,她几步冲过去喊道:“念离!” 在山岩的另一侧,却没有她预想中的万丈深渊,江念离正抓着一根树藤,站在稍微靠下的一块凸出点上。 “小悠?”看到她,他连忙开口,“你怎么过来了!这么危险!” 虚惊一场,纪悠的腿此刻才开始发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还好意思说我!这么危险你摘什么破花!” “我刚才在远处已经观察过了,山岩这一侧并没有危险,我才会过来的。”解释了一下,江念离看她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惊惧过度了,对她笑笑,“别害怕,我不会做太危险的事情。” 他说着,就将手中摘到的山花递给她,另一只手攀住岩石,借力跃了上来。 相比他们,那一对也是惊魂未定,那个女生还对身旁的男生说:“我不说你了,你们男人天生都喜欢冒险对吧?” 江念离笑了笑,对纪悠说:“还跳得过去吗?” 纪悠这才想到,刚刚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跃过了这个在她眼中不可能会跳过的天堑,现在让她再跳回去,可就没那个勇气了,只得丧气地摇头:“不敢。” 江念离不由得笑了,从她手中接过来花,自己先跳了回去。 他将手里的花递给那个女生:“我替那个哥们采了,希望你能喜欢。” 明白过来他去摘花是这个意图,那个女生和男生连连道谢,又再三谢谢他出手相救。 江念离笑着对他们说了“不用客气”,然后才转身,向对面的纪悠伸出了手:“过来吧。” 拉住他伸来的手,纪悠鼓了鼓劲,努力跳了过来。 另一对情侣见到她也安全回来,就都放了心。 因为那个男生的脚崴了,他们准备在原地休息一阵,江念离和纪悠就和他们道别,先行走了。 走出一段路了,纪悠回头看了看那对还留在山道旁的情侣,忍不住小声嘀咕:“我也想要山花的,还以为是给我的……” 身旁的江念离轻声笑了:“那个是金针花,这里海拔较低,应该长了不少。” 他说着,两个人果然就在不远处的山道旁看到了盛开的另一丛,颜色不若开在山岩上那一丛艳红,却也娇美可人。 江念离俯身采了一朵,回身递给她:“这不是也有了?” 纪悠见果然如此,自己也觉得刚才那对情侣太能折腾了,几朵花而已,男生就去爬山岩,要不是他们正巧路过,还不知道那一对要被困多久呢。 这么想着,她就哼了哼:“别人男朋友送女朋友的花都是山岩上的,你就在路边随便采一朵送给我。” 江念离侧身看着她,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那是因为即使乱花迷眼,我也只要眼前这一朵。” 纪悠笑着捶了他一下:“成了,算你能说,好吧?” 又回想起刚才在山岩上那一幕,她笑了起来:“我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跨过那条大裂缝了,不过那会儿就算要我飞起来,我估计也能!” 江念离微笑着看她:“是啊,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过来了。” 纪悠轻哼了声,随口说:“不过一条小小的裂缝,算得了什么,就算有天让我为你变成女超人,我都做得到。” 这句话江念离只当她是兴致来了乱说,揉揉她的头发道:“好,算你厉害,成了吧?” 那时还年少的他们,都没想到几年后,纪悠真的会为了江念离,做出远远比今天危险得多的举动。 她说了可以为他变成女超人,并非是一时兴起的大话。 好多事情,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这天他们用了六个小时就到了山顶,相较于路上的人烟稀少,山顶上庙宇香火旺盛,来往的人也多。 寺庙外惯例会有些摆了摊替人算命的术士,佛道结合,不知道究竟想要表达点什么。 对此有人嗤之以鼻,却也有善男信女笃信,生意都不算坏。 其中一个中年术士看他们从自己摊前走过,也许正巧是闲着,就用万能的金句去招揽他们:“小伙子,我看你是大富大贵之相……” 江念离只笑了下,礼貌颔首:“谢谢。” 那术士见这招不管用,转而想引起纪悠的注意,只是这次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是常听到的那些,而是一句:“这位小姑娘,凡事执念太深不好,能放就放吧。” 纪悠笑着,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人生在世,没点执着有什么意思,对吧,大叔?” 那术士显然还想说点什么,纪悠就冲他笑着说:“谢谢啦。”拉着江念离走远了。 这段插曲,他们当然都没在意,没过多久就全都忘到了脑后。 他们脚程还算快,所以赶上了寺院中午的斋饭。 寺庙里的斋菜当然味道清淡,不见半点荤腥,米饭也是不精致的糙米,但吃起来还不算坏。 纪悠把分给自己的一碗菜和一碗饭吃光了,看到义务劳动的居士们前来收碗的时候,有不少吃完的人就主动上去帮忙。 她和江念离也各自做了些事情,才从斋堂离开。 古寺的钟声在山巅回响,又到了做下午课的时候,大雄宝殿中僧侣云集,诵经虔诚。 站在殿外看着,纪悠感慨:“有信仰也是件好事儿。” 江念离听了就笑:“的确,相信些什么总是好的。” 纪悠突然把脸转向他,勾起了唇:“其实我也有信仰。” 江念离略有些好奇:“是什么?” “当然是你啊。”纪悠侧头笑了,“江学长!” 江念离愣了一愣,明白过来她是在胡说,好笑地摇头:“在寺庙圣地这样说,你都不怕给我招报应……” 纪悠则得意地踱步走下台阶:“我全心全意,虔诚无比……” 逗留到下午两三点左右,他们赶在人流高峰之前,乘缆车下了山。 回到旅馆,纪悠就瘫倒在了大床上,感叹道:“真好,还可以跟你在一起住一晚。” 江念离看着她勾起了唇角,昨晚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躺在他怀里熟睡,这丫头还真信任他的自制能力。 他点头,说出来的话却多少带了点叹息:“是啊,还有一晚。” 三天的行程很快结束,在回去的火车上,纪悠不再像来时那么害羞,甚至还主动靠在了他肩膀上。 无所事事,她就有些昏昏欲睡了,看着窗外无限延伸的铁轨,她迷迷糊糊地说:“等我考上大学,我就告诉爸爸妈妈,你是我男朋友。”说着,唇边挑起憧憬的微笑,“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常出来玩了,光明正大地!” 江念离手里还拿着那本他从来时就在看的书,纪悠也许没发现,那书页从开始到现在,几乎都没有翻过。 他笑着应和:“好。” 没人会在此刻就能预知一年后的事情,也就更加不能预知到好几年之后,他们究竟会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所以他们都暂且安稳又惬意地享受着当下的温暖时光。 一天又一天,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18章 番外2:大家的幸福生活 由于罗昊辰先生和宋心悦小姐的故事,正文中涉及不多,所以有必要从他们相识的时候开始讲起。 罗昊辰认识宋心悦,是在一次非常普通的画廊义卖活动中。 当红画家贡献出自己的画作,请一大批社会名流,主要是一些企业老板前来观赏,然后老板们付钱买下画,卖画收益则通过专业的慈善机构,捐献给山区贫困儿童。 真的是非常普通的活动,类似的义卖会拍卖会,罗昊辰一年不去上十次,也有八九次。 那次他还是收拾得英气勃发,端了一杯马提尼,含着微笑跟各色人等应酬,并抽空看一看那些他并不感兴趣的画作,准备着待会儿挑一张不太讨厌,价格又适中的买下。 身为画家之一,宋心悦则穿了一身银白晚礼服,在自己的画作附近站着。 这圈子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宋家大小姐的身份,又知道她相当厌恶应酬,所以差不多都刻意避开了,只留她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展厅内,多少有点遗世独立的意味。 罗昊辰就是这么发现她的,很不幸,他刚从美国过来,兴趣也仅限于研究对手资料,并不是挖掘八卦,所以他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谁。 他只是觉得她身上的气质让他相当好奇,就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过去,微低下头向她示意,并微笑着开口:“小姐,您一个人?”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向她搭话的英俊男人,宋心悦只用下眼角瞥了那么一下,就淡淡地说:“不然?” 罗昊辰被噎得好像吞下了自己酒杯里的整个橄榄——他从来没被异性这么鄙视过,真的! 而且这个女人,明明比他要矮上十几公分,却十分明显地用俯视的目光在看他,好像他不过是她脚下的一粒灰尘! 自尊心备受打击后,热爱挑战的罗昊辰反而燃起了熊熊的战斗火焰,勾了下薄唇,笑得更加温柔迷人:“您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士,竟然没有人陪伴,真是太神奇了。” 他说着,用自以为最善解人意又温文儒雅的声音继续说:“我只是看到您一个人站着,有那么点孤单,所以才忍不住上来搭话,希望您不要误会。” 被鄙视了,还诚恳地解释道歉,并且态度彬彬有礼,内容温柔动人,只要对方不是铁石心肠,绝对会被打动,进而后悔自己刚才对他那么冷酷,罗昊辰这么想着。 岂料宋心悦小姐还真就是铁石心肠,只不过这次不用下眼角瞥了,整个眼睛抬起来,轻蔑地将他从头看到脚。 罗昊辰不得不承认,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外貌相当对他胃口。那一双眼睛虽然冰冷,形状却极其优美,一眼看过去,如同看到雪山上晶莹的冰湖,让他差点打了冷战——激动的,不是冻的。 眼前这个女人还是那么冷冷地开口,充满讽刺的味道:“原本就不是温柔的人,就别假惺惺来冒充。”她略顿一下,说出了更加狠的第二句,“原本也不是懂画的人,偏偏爱来凑热闹。画到了你们手里,还不如挂在养猪场好一些。” 罗昊辰再次被噎了,噎到他忘记假装风度翩翩,抽着唇角反驳:“没有我们这些不懂艺术的俗人,小姐您的画卖给谁?” 宋心悦还是那副冷冷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嘲笑:“我自己买。” 她说完,似乎彻底丧失了和他交谈的兴趣,转身走向了另一侧,还是那么一站。 罗昊辰呆立当地,直到一个在旁看了一阵好戏的人走过来,清咳了几声,对他提醒道:“罗总,那位是宋心悦画家,宋心恒宋董的胞妹,她一直都这样。” 原来是宋家的大小姐,罗昊辰觉得自己总算懂了:出身豪门又自负才华,能不眼高于顶才怪! 怪不得所有人都绕着她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谁没事送出脸来给宋家大小姐抽? 清高成这样,画作能画成什么样? 罗昊辰带着一丝玩味地转身,他还真不是不懂画。 他的家族在美国当地也不是无名之辈,几代熏陶下来多多少少都有点见识,加上他又早在欧洲看过了无数场画展,国内这些作品,早就引不起他的兴趣。 然而看到身后墙上挂着的那几幅画,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仔细去看。 相比满屋子自诩后现代风格,其实是狂野的胡乱泼墨,宋心悦的画作,竟然是偏向古典的写实派油画。 技巧当然没到大师的水平,构图却极清丽,色彩也赏心悦目,透着五月繁花的味道。 如果说画如其人,那么宋心悦的内心,绝对不是表面看上去的冰山,而是一座开满鲜花的庄园。 罗昊辰不得不承认,他很想进入其中。 连标价都没看,他就指着自己面前的这幅静物油画说:“我想要这幅。” 旁边当然有随时待命的工作人员上来,热情地帮他介绍这幅画的创作意图和艺术价值等等,并询问了他邮寄地址。 罗昊辰以为照刚才冲突的激烈程度,宋心悦一定会冲过来,抢在他前头把这幅画买下来,以免落入他这个连猪都不如的大俗人手里。 但她还是那么笔直地站在人群之中,仪态无可挑剔,神情却像早就不在这世俗里。 最终,那幅画就这么被罗昊辰买走,并珍而重之地挂在了他卧室的墙上。 他也郑重地开始了追求宋心悦的漫漫道路。 当辗转通过别人,得知宋心悦竟然是江念离的童年玩伴和婚约对象,他就在高尔夫球场里,对着这位大学同学举起了手中的球杆:“我说怎么温柔攻势对她不管用!我再怎么装,怎么可能装得过你!” 江念离很平和地微笑:“我这是与生俱来,不是装的,谢谢。” 不管怎么说,罗昊辰先生回去后就改变了策略,那就是:装个头,直接迅猛扑倒! 于是他真的就扑倒了,并在两个人确定关系后某一天,闯进宋心悦和江念离的订婚现场,直接拽着人将之抢走。 B市权威赫赫,能够呼风唤雨的宋心恒宋家大哥,在本性霸道、横行无忌的罗先生眼里,只不过是将来过节时需要应付的亲戚之一。 他绝对不是在利用这个姑娘治疗情伤——卓言不知道第几遍地告诫自己。 那个被他惦记着的姑娘叫颜琳,不是那么起眼,却又有个味道独特的名字,很像纪悠。 但颜琳本人却一点也不像纪悠,她梳着短短的黑发,衣着中性,还会骑着哈雷摩托,在苏黎世美丽典雅的大街上风驰电掣,然后收到一堆罚单。 卓言和她认识,缘于卓公子不小心在苏黎世的大街上迷了路。 他懒得去看地图,更加懒得找警察,索性拽住路边摩托车上的短发女孩子问:“我要去阅兵场,该怎么走?” 虽然对方是黄种人,但不确定是不是亚洲其他国家的,所以他用的是英文,对方却上下扫了他几眼后,就用中文回答说:“这条路走到尽头左转,再沿着Bahnhof大街走,就到了。” 意外找到同胞,卓言注意到她的德文发音相当标准,立刻热情地说:“小姐,你是中国人吧,我也是!我想找个可爱的女孩子做向导,你有时间吗?” 颜琳冲他伸出手:“有纸笔吗?” 卓言心说有戏,立刻摸出纸笔来递给她,再一次强调:“你好可爱啊,这个摩托车也很可爱!” 颜琳抬头瞥了他一眼,在纸上刷刷写下一行电话号码,然后是自己的名字:颜琳。 卓言仍旧不知死活地感慨:“原来是琳琳,我可以叫你琳琳吗?” 他这种公然调戏的行为,要放在别人身上,可能立刻会被揍。 但偏偏二货自有二货独特的魅力,那张诚恳无比又英俊阳光的脸,还真让人生不起气来。 颜琳发动了摩托车,侧头示意他上来:“送你过去。” 卓言一点没推辞,非常顺势地坐了上去,双手还搭在人家姑娘的腰间。 颜琳穿了紧身的黑色皮衣,柔韧的腰身裹在冰凉的皮革里,卓言暗自心喜:手感真好。 可惜没等他进一步脑补,下一刻他就往后仰了一下,差点跌倒下去——颜琳发动了摩托车,而且一开始就是极快的速度。 卓言马上紧紧抱住了颜琳的腰,他可不想在异国从摩托车上跌下去摔死。 很快到达卓言的目的地,他在班霍夫大街入口处下来,虽然腿有点软,还是强自摆出一副潇洒姿态,向面前的飒爽美女道别:“谢谢你,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哦。” 颜琳只挑了挑眉,还是维持着骑在摩托车上的姿势,没打算动的样子:“别客气。” 以为她也是到附近有事,卓言就笑着挥手走开。 他来阅兵场其实只是随便逛逛,在不大的广场上绕了一周,又进了周边街区的几家品牌店,就又逛回了原地。 出乎他的意料,颜琳还留在原地,她侧着身靠着路边的一根路灯,摩托车则停在她身旁。 卓言笑笑走了过去,开玩笑般说道:“琳琳美女,难道你在等我?” 颜琳勾了勾唇,她只是很酷,却并不冰冷,笑起来还有些阳光的样子:“还要去哪里?” 这句话就是承认了她的确是在等他,卓言顿时受宠若惊:“哎呀,最难消受美人恩,今天居然让我碰到了。” 他天生厚脸皮,人家既然说了要送他,他绝对当仁不让:“中国园?” 他其实已经去过一次,只是没事找事罢了,颜琳扫了他几眼,一偏头:“上车。” 还是坐在她身后,这次卓言相当主动地紧抱住人家姑娘的腰,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为自己开脱:“琳琳你摩托车骑得真快,我吓了一跳呢!” 对他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言论,颜琳同样没搭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就冲了出去。 去完了中国园,他又想去大教堂……一整个下午,他就让颜琳骑摩托带着自己满城晃悠,趁机好好地抱了人家的纤腰,吃了无数豆腐。 晚上他终于让颜琳送他回去,报上了江念离别墅的地址,颜琳一路飞驰,将他送到了地点。 看到那栋漂亮的别墅,颜琳笑笑,吹了声口哨:“有钱人啊。” 卓言笑得非常灿烂迷人:“琳琳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朋友的中餐做得很好哦。” 带着他跑了半天,颜琳的确也饿了,又听到可以吃家庭厨房里出产的中餐,当然就跟了进去。 纪悠这些天已经习惯每晚准备四个人的饭菜,以防卓言带各色MM回来,今天看到他果然又带了一个,就笑着礼貌地打招呼。 因为卓言实在是每天换着不同类型的美女带回来,纪悠看到颜琳也只暗赞了一下这个女孩子真帅气,就没有其他想法了,所以她也就没注意到,连着三天,卓言带回来的人都是颜琳。 他实在把苏黎世这座小城玩得没什么好玩,干脆就让颜琳带着他四处兜风。 颜琳倒是毫无异义,她是苏黎世大学的留学生,只要没课的时间,都会用来陪卓言。 她的性格也很好,爽朗大方,话不多,办事却利索。 卓言还是第一次深入交往这种中性化的女孩子,越来越觉得这种性格实在太好了。 不娇气不用哄,不必挖空心思买礼物送她,只要每天献上纪悠制作的晚餐,颜琳就相当满意了。 她彻底爱上了纪悠的手艺,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朋友做菜真好吃。” 如果可以,卓言很想继续跟这个他刚喜欢上的姑娘继续游游荡荡。 可惜,他的签证到期了,家里的老爹也发火来催。 依依不舍地跟颜琳告别,他信誓旦旦:“我还会来看你的,琳琳,等我哦。” 颜琳对此不置可否,挑着眉跟他挥手道再见,独留卓二少一个人在那里感伤离别。 可惜,卓言此人说话一直不能作准,他这一去就是半年。 他老爹终于再也忍不了他每天荒唐过活,将他揪到自家的公司里做了最苦逼的产品部经理。 上有老爹威压,下有老哥监督,卓言苦不堪言。 他当然没忘了远在瑞士的新兴趣,没事就给颜琳写个长长的邮件,汇报自己最近一段的情况,再写上很多乱七八糟的心灵感想。 颜琳每次都回,只不过她语言比没话硬扯的卓言精练太多,几句安慰和开导,再说一些学校里的逸闻趣事,就没了。 偶尔卓言太忙,她还会主动来邮件,问:话痨怎么了?不见你邮件还真不习惯。 这些明显是无聊之下做出的举动,被卓言当做了琳琳对他大有好感的有力证据。 时光就这么蹉跎着,卓言听到江念离和纪悠终于回国的消息,正巧鉴于他前段时间比较尽职尽责,他老哥特地给了他宝贵的一周假期,让他出去放风。 他当然迫不及待地订了去苏黎世的机票,顺便去找江念离借他的别墅一用。 病房里几句话,他又将话题扯到了纪悠身上。 他承认,即使最近半年,被颜琳分去了一些注意力,他还是对纪悠不死心。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更何况这差不多是他成年后第一次真正动心。 跟大部分人认为的不同,卓言卓二少,是个外表风流,内里闷骚的人。 他年少时唯一认真的爱恋,是对青梅竹马的宋心悦,懵懂却又青涩。他不懂得如何表达,只能用戏谑和对同性一样无差别的亲密去对待。 于是理所当然地,宋心悦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意,这段感情也无疾而终。 成年后,他看似流连风月场,跟不少女明星也传了绯闻,但真相只怕会跌破很多人的眼镜。 风流的卓言公子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他送过无数名表珠宝的女明星,也只牵过人家的手而已。 第一次动了真心,却不幸彻底做了炮灰,面对用生命去等待的江念离,还有坚强得一次次去追寻的纪悠,他除了退却,没有其他选择。 最后一次出言询问,不意外再次得到了江念离绝对不会对纪悠放手的答复,他带着一点惆怅和释然,走出了医院。 颜琳还在苏黎世等着他,这个次次给他意外,让他充满新鲜感,期待去不住挖掘的女孩子,他想要学着爱上她。 绝对不是利用她治疗情伤——上一段无奈的情感,还让他背负起了背叛好友的沉重包袱,早就该被遗忘,而后留待年老的时候,在谈笑间说起,笑着自己当初的傻气。 这是后话了,很久之后,终于赢得颜琳的芳心,并和她陷入热恋的卓言,有天冒着星星眼问自己心爱的女友:“琳琳,你第一次见面时就爱上我了吧?不然怎么会带我玩了那么久?” 颜琳只带笑看他一眼:“那个啊……” 她想了想没说,毕竟,真相挺打击卓言那颗澎湃的红心。 她其实只是热心而已,她从小就是十佳少先队员,出了国也还是十佳留学青年。 就算是条狗,在她脚边蹭蹭求安慰,她只怕也会蹲下来,把它摸到满足为止。 更何况卓言只是嘴贫了点,稍微占了点对她来说不痛不痒的小便宜,如此而已。 那时江念离和纪悠正在筹备婚礼,他们听到了从美国传来的最爆炸的消息,英明神武、强大无比的唐宇翔先生他——受伤了。 当时纪悠沉默了一下,转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看报的江念离:“你把他教会了。” 江念离则淡淡一笑:“很好。” 唐宇翔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就是在他和Jennifer一次对峙中,闯入了疑似其他组织的杀手。 那人趁两方不备,对Jennifer放了冷枪,而身手矫健、反应迅速的唐先生则纵身扑了上去,替Jennifer挡了一枪,正中前胸。 根据刘发来的邮件描述,当时唐先生胸口血流不止,将银灰的西装都染红了一大片,还因为子弹射中了肺部,连连咳出了血。 但坚强的唐先生硬撑着将沾满鲜血的手放在Jennifer脸颊边,说完了那句“你没事就好”的台词,才倒了下去。 刘在这一段描述后批注:真是勇气可嘉啊。 对着电脑屏幕的纪悠满脸黑线……这位唐先生,难道就不知道什么叫“演过了”吗? 可惜纪悠并没有在现场,所以也没看到当时Jennifer的表情从震惊转为动容,又从动容转为焦急,进而一把抱住了正在以慢动作向前扑倒,快要用英俊的面部亲吻大地的唐宇翔。 大声让保镖将车开过来,Jennifer的脸上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惊慌表情。 直到紧抱着唐宇翔坐上车,又命令车子全速开往医院,她还没从慌乱中彻底清醒。 唐宇翔很强,这她一直都知道,不然父亲也不会强迫她嫁给他。 只是她从来没设想过,这么强大,甚至一度要杀掉她的男人,会因为保护她而受重伤,咳着血无力地躺在她怀中。 紧按着唐宇翔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Jennifer甚至没空去想几个月前,也是坐在后座上这样拥抱着受伤爱人的纪悠,心情会是怎样。 相比于纪悠单纯的心疼和害怕,Jennifer胸中喷薄而出的感情当然更多。 有惊讶,有不可置信,也有不能理解,更加离谱的是,她居然觉得心房里有块地方在剧烈地疼痛着,好像心脏病发作的感觉。 身体底子比江念离强得多,意志也无比坚强,即使受伤比江念离要严重,到达医院的时候,唐宇翔也没有失去意识。 但他也无力说话,沾血的薄唇紧抿着,看向Jennifer的目光却一刻不曾离开。 他被推进手术室急救,Jennifer才稍稍松懈下来,脚下一软,居然无力地跌坐在地。 “不要担心,你先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前来安慰的护士并没有放过她手上没摘下来的婚戒,这么对她说。 Jennifer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这个婚戒她早就想摘了,但骨子里的傲气让她固执地认为,必须在和唐宇翔正式离婚后,才能把它摘下来。 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放在她面前,只要唐宇翔死了,那么她就可以完全摆脱掉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Jennifer觉得她一点也不想让唐宇翔在这里死掉……一定是因为她不想欠他人情,没错的。 连Jennifer都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刘把她拉起来,她才恍惚地意识到,她居然就这么毫无形象地呆坐在医院的地上思考问题。 清了清嗓子,她理了理衣服,想表达自己很镇定,却意外地触到一片开始变硬的血迹,手指忍不住又抖了一抖。 刘将她的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表情严肃地提醒Jennifer:“唐先生的人也到了,如果待会儿唐先生不能活着出手术室,他们很可能在这里跟我们血拼。” Jennifer理了理头发,回头看到站在走廊里那帮满身煞气的黑衣人,勾起唇艳丽一笑:“怎么?我是你们先生的夫人,忘了?” 如果那帮黑衣人能吐槽的话,他们一定会说,拜托,夫人,全城的人都知道你们互掐到恨不得立刻弄死对方。 沉默很久,一个人才越众出来,将一个文件夹交到Jennifer的手中,同时说:“夫人,这是先生的遗嘱,他将所有的公司和产业都赠给您了。” 这里是插播的说明:自从在江念离那里得到灵感后,唐宇翔详细研究过江念离的战略,他认为遗嘱攻势很有用,全面体现对爱人的重视。 不过,随身带着遗嘱难道不可疑吗? 刘在Jennifer看不到的地方无语抚额。 Jennifer则被遗嘱吸引走了所有的注意力,没有怀疑就接了过来,眼眶居然红了下:“他为什么这么做?” 被委派了戏份的可怜助手在心里默默说,当然是为了得到您,夫人。 手里拿着那份遗嘱,Jennifer默然不语。 运气很好的唐宇翔肯定不会因为这颗小子弹就死掉,他的手术相当成功,随后马上被转入隔离病房,又很快被转入普通病房。 不过很可惜,他清醒过来后,没看到守在床边感动流涕的爱妻,而是替代爱妻的刘。 沉默冷酷的保镖,皮笑肉不笑地对他勾了勾唇:“唐宇翔同学,让我来补充一下你的人物设定吧。” 热爱看肥皂剧的刘灼先生,对设计剧情相当有心得体验,他的意见是:深情病弱男的设定太普通了,应该加入新的魅力点,比如玩世不恭、外表冷峻,其实却深情病弱的美男子,绝对秒杀所有人。 求妻心切的唐宇翔唐先生目光闪烁了很久,当即决定,听刘高参的。 于是当Jennifer外表不紧不慢,实则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看唐宇翔时,看到他靠坐在病床上,神情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冰冷,冷冷地对她说:“Jenny,很开心吧?看到我这个样子。” 抱着他一路赶到医院,又守在手术室和隔离病房里提心吊胆了那么久,没想到他一醒来是这样的态度,Jennifer立刻觉得自己被一口气噎到了,也冷冰冰地回复:“那是绝对的,你小心点,别死得太快。” 说完她就准备离开这个让她火大的病房,却看到病床上的那个人按着胸口咳了一声,“噗”地吐了口血。 大起大落的情绪即使Jennifer这种女人也受不了,她冲到病床前看着唐宇翔苍白的脸,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唐,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刘高参在一旁抱着胸连连颔首,觉得眼前的戏码终于让他满意了点。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甜蜜地在一起了?还是继续相爱相杀? 刘高参在邮件里没详说,只说一个月后的圣诞节,Jennifer已经决定和唐宇翔一起度过了,当然是单独的。 真是……可喜可贺。 至于刘高参自己,他得意地宣布,也有了可以一起度过圣诞节的爱人,还特地附上了心爱之人的照片。 金发碧眼的一个大学生,才刚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对着镜头笑得春光明媚,是个男的。 江念离的身体差不多恢复了,纪悠就和他去领了结婚证。 虽然江谦和纪悠的父母对他们的婚事都算是默认,但他们两边都没说,悄悄去领了结婚证,颇有点偷偷摸摸的意思。 大红封皮的证件拿在手里,纪悠多少有点不真实感。 就这样,她和江念离就是合法夫妻了,不需要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不管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 出了民政局,纪悠一时兴起,转头对身旁的江念离说:“相公啊。” 江念离勾了唇角:“娘子。” 纪悠继续严肃着脸瞎掰:“相公,往后不准再看别的女人,不准再跟别的女人说话,要遵守三从四德,懂吗?” 笑着听她说完,江念离轻叹口气:“娘子,未免太苛刻了吧?” 纪悠满面春风,志得意满:“已经签了卖身契,你就别想翻身了!” 既然领了证,纪悠就觉得找个时间把自己父母和江谦请到一起吃个饭就可以了,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办婚礼。 江念离比她更怕吵闹,立刻答应了没有异议。 但到了江谦那里,就变成了绝对不可以。 老爷子相当坚持地发话说,当年江念离的父母就没有举行婚礼,结果后来就离婚了。婚礼体现了双方对彼此人生的郑重承诺,一定不能马虎。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江念离和纪悠当然不能不遵从。 只是准备一场婚礼,真的是一件相当累人的事情。好在有万能的文叔主持,他们比其他夫妻轻松了不少。 婚期一天天临近,纪悠什么都不担心,只担心最近她过得太安逸,会穿不上那件按照她原来身材定制的礼服。 像所有的准新娘一样,她每天晚上洗过澡后,都要站在卧室大穿衣镜前,撩起薄薄的睡衣对着自己的小肚子哀叹。 这天同样刚洗完澡的江念离路过,看到她的样子,目光就深了几分,笑着说:“怎么了?” 纪悠发愁叹息:“念离,我是不是比在苏黎世时胖了?” 在苏黎世时,虽然她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却暗自担忧着江念离的病情,天天食不知味,实在有点太瘦了。 现在她恢复到了他们重遇时候的样子,还真比在苏黎世时,显得丰满了一点。 不过,因为安宁幸福的生活,加上心情一直很好,她的肌肤比那时候更有光泽,脸颊上添了些可爱的圆润弧线,双唇也光泽诱人,透出粉红的梦幻色彩……吸引力丝毫没打折扣,还增加了不少。 尽管对眼前的娇妻相当满意,但情绪表达一贯不激烈的江念离也只笑了笑:“这样就很好,我很喜欢。” 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肯定不能让纪悠放下忧虑,她又叹了口气说:“白色礼服会显胖啊,还是无袖的……你看我手臂这里是不是很多肉?” 边说,还边将真丝的睡衣解开来,将手臂露给他看:“是吧?” 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还用那么毫不设防的目光看着自己。相比大部分色急男人来说,把隐忍稳重当做行为标准的江念离,自然还是笑得温柔,轻声安慰:“相信我,小悠,你现在很完美。” 此时的纪悠,是听不进任何温和劝解的,只是继续叹气说:“会不会有很多人来啊,真不想让他们看到我丢人的样子……” 江念离早已意识到任何的语言沟通都是无效的,他站在她面前,忍了又忍,最终决定——不忍了。 他走过去抱住她的腰,低笑了一声:“真的担心的话,适当做做运动吧?” 纪悠丝毫没有发觉危险近在眼前,还惊喜地连连点头:“是啊,多做运动消耗脂肪!我要不要每天晚饭后去跑步?” “有一项运动,消耗卡路里比跑步更多。”俯在她的耳旁,江念离带着笑,耐心提示。 愣了一下,纪悠才从刚刚的思维里拔出来,开始有点明白了:“念离,你是说……” 江念离勾着唇笑了,既然语言不行,那么他可以身体力行地向她表达下自己的意见。低头吻上她的唇,而后他笑了:“小悠,在引诱了我之后,要负责。” 被江念离抱着放在床上,纪悠勾着他的脖子,还眨着眼睛试图辩解:“我没有引诱你啊……” 江念离干脆再次堵住了她的双唇,辗转深入。 他的手滑过她的脊背,轻而易举地将已经解开的睡衣褪下,把她拥入怀中。 像他的爱一样,他做爱的方式其实非常温柔,同时又非常霸道。 迎着他的身体弓起腰,纪悠觉得自己连喘息都急促起来,她的手指也伸过去,挑开他胸前的衣服,然后慢慢摸索他赤裸的胸膛,一寸一寸,不错过任何一片细微的肌理。 还未真正开始,两个人身上都起了层薄汗,炙热的味道向空中散发了出去……这真的是一种非常消耗热量的运动。 婚礼如期在本市最古老的教堂里举行。 纪悠身穿白色礼服,白纱从头顶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目光。 她被纪成钢牵着手,一步步走进有着高高穹顶的礼堂,走向神坛。 沿途的长廊两侧,装饰着盛开的繁花,两旁座椅上,坐满了盛装的宾客。 纪悠以为自己会紧张,但当她看到那等在红毯彼端的挺拔身影,就平和了下来,并且渐渐地,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涌上眼眶。 她就这样郑重地,走到他面前,她的手被交付到了他的手中。 而后她的面纱被他掀了起来,他们宣誓,交换戒指。 当江念离为她套上那枚小小的白色指环后,她踮起脚来,拥抱着他,吻他的唇,这才知道原来在婚礼中见过的拥吻,并不都是刻意作秀。 至少在此刻,她眼中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 看着眼前这一幕,身处贵宾席的江谦,无声地将手放在了上衣口袋的位置……众人都知道他没有信仰,没人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要为孙子安排一场纯正的基督教婚礼。 真相是,他的确不信教,他儿子却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今天这个时刻,他将儿子生前用的玫瑰念珠带了过来,就放在上衣口袋中。 仪式举行完毕,随后就是午餐会了。 午餐会就在跟教堂只有一墙之隔的酒店内举行,江谦满面春风,持着酒杯不断应付前来道喜的各色人等。 因为心情好,老爷子喝得着实有点多了,一转眼,看到携手游走于大堂内的孙子和孙媳妇,略带醉意地提高了声音:“小离,小悠,什么时候让我看到重孙子啊?” 江谦老当益壮,身体一直很好,于是这句话被他运足了中气说出来,就过于响亮了点。 起码方圆五米内的人,立刻就将目光投向了江念离和纪悠。 纪成钢碰巧也在附近,不等江念离和纪悠回答,走过来不咸不淡地说:“江老,年轻人的事情,我们就不要干预了。” 纪成钢其人,像他过世的爸爸纪东方一样,一板一眼,说话从来不会转个弯,也像他爸爸一样,随时能点燃江谦的怒火。 老爷子一瞪眼:“我问我孙子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纪成钢也是中气十足,强硬地顶了回去,“谁让你孙媳妇是我女儿!” 江念离和纪悠连忙默契分开,一边去哄爷爷,一边去哄老爸。 于是,继续杀怪过关吧,这艰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