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来》 第1章 序 让我们静静地 ——等风来 滕华涛 终于又到了写序的时间。 每到这个时候,就说明我和鲍鲸鲸合作的又一部作品接近完成了。 从鲍鲸鲸连载小说开始,到我们电影拍摄结束为止,我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是 :尼泊尔 ?为什么要去尼泊尔拍电影 ? 我每次给出的答案都不相同。面对文艺青年,我说是因为旅行的意义。面对 “资本家”,我说的是仁波切。面对时尚小资,我会拿出手机里存好的一张照片,回答他 (她)八个字 :佛光笼罩、幽静深远。 实际上呢 ?为什么鲍鲸鲸会跑到尼泊尔这个国家去写一部《等风来》的小说和电影剧本 ?她在后来的剧本里,借助女主人公程羽蒙,写下了如下的对话。 程羽蒙 :托斯卡纳的美食探访,怎么我收到通知,不让我去了 ? 主编 :喔,托斯卡纳那事儿黄了。 程羽蒙 :怎么会呢 ?不是策划很久么 ? 主编 :改成去新西兰海钓了。 程羽蒙 :所以呢 ? 主编不耐烦地摘下按摩仪,两只眼睛周围涂着绿色的胶质物,主编边擦脸边看向程羽蒙, 主编 :新西兰那个海钓,是几个小富二代搞的,人家本来就要去那儿玩。 程羽蒙愣住。 主编 :里面有个小孩的父亲,在咱们社里投着广告呢,就跟我们商量,让咱们杂志追踪一下,给这些孩子提供一些正面点儿的,阳光点儿的报道,最好能跟慈善啊、自我价值的体现啊挂上钩,作为回报,人家愿意再给咱们社多投一倍的广告,你说这事儿,社里能不答应么 ?双赢,win win !OK? 程羽蒙愣在原地。 主编 :不过呢,本来社里说,新西兰海钓能成大专题,就不用再派人出国了,后来还是我求社长,说小程不容易,之前没出过国,这次护照都是办的加急,就怕去不成,好歹让她出一次国。 程羽蒙表情缓和。 程羽蒙 :那……那您准备派我去哪儿啊 ? 主编假笑。 主编 :一个非常棒的地方。 程羽蒙表情期待。 程羽蒙 : ……那是 ? 主编 :博卡拉。 程羽蒙 :听着,好像离托斯卡纳也不远啊。 主编笑容微僵,点点头。 主编 :说起来,是不太远 ……尼泊尔你知道吧 ?是尼泊尔的一个非常nice的度假城市。 程羽蒙眼睛睁大。 程羽蒙 :尼泊尔 ?!我去那儿干吗啊 ? 主编不耐烦地翻看起桌面上摊放的杂志样张。 主编 :尼泊尔怎么了 ?空气新鲜,物价便宜,还有那么多雪山,是咱们东方的小瑞士呢 …… 程羽蒙 :可是主编,我为了去意大利做了那么多攻略,各种食材怎么吃,好吃的小饭店怎么找,我都准备了三个月了 !突然换我去尼泊尔,就算您把这地儿说得再好,落差是不是也太大了,太不公平了 …… 主编烦躁地看向她。 主编 :小程,我训练你训练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不能把你的素养raise到和我相仿的高度呢 ?你站在我面前,向我抱怨不公平 ?So funny !你要找公平 ?麻烦你出门,下楼,右转,走五百米,有一栋建筑叫 “朝阳区人民法院”,那里有你要的东西。 程羽蒙呆愣在原地。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 2011年,《失恋33天》上映前,我交给鲍鲸鲸一个难度很大的作业 :把小说 《浮沉》改编成一个30集的电视剧,这里面涉及7个亿的资本博弈、国企改制、对中国国进民退现状的思考、职场白领的生存守则,等等等等,当时所有人都怀疑我把这个项目交给一个 1987年出生的小女孩是不是脑子有点坏掉了,但我坚信鲍鲸鲸可以写出我想要的故事,她也勇挑重担,开始奋勇创作,当然,过程可想而知,非常地艰苦,鲍鲍几度崩溃,数次对着电脑痛哭流涕,认为她根本交不出这个作业了。 因此,在一个夏末秋初的美好的晚上,我们约着喝小啤酒聊聊剧本,在尽我所能地鼓励了鲍鲍的创作之后,我更需要许诺一个美好的未来。 我:现在剧本已经完成了80%了,只差一口气你就成功了 !这个写完之后,你好好休息一下,后面的电影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去国外拍,这样,你写完 ,浮沉 ,之后,马上可以出国转转,旅行、休息,外加想想后面的电影。 鲍鲍眼睛亮了一下 :……您打算送我去哪儿呀 ? 我略略沉吟 :马尔代夫 ?就马尔代夫吧 !你带着小王一起去,好好玩玩。 鲍鲍 :谢谢导演 !那我回去写剧本了,拜拜 ! 等到《浮沉》交稿了,我们还是约着一起去喝小啤酒庆功,喝到高兴的时候,我突然跟鲍鲍说 :我怎么仔细想了想,去马尔代夫拍个电影挺没意思的呢 ! 鲍鲍警觉地 :怎么没意思了 ? 我:你想啊,那地方除了海、沙滩、酒店之外没别的东西呀 !我又不是去拍MV,上那儿干吗去呀 ? 鲍鲍 :那您是想去 ……? 我:尼泊尔 ! 鲍鲍 :尼泊尔 ?! 我:嗯,尼泊尔。 以我对鲍鲸鲸的地理知识的了解,她一定需要回家Google一下才知道尼泊尔的具体位置,但她本能地知道这事有点不靠谱,所以,她问了一个后来所有人都在问的问题:为什么要去尼泊尔 ?? 其实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 ———为什么我们现在有钱了,日子过好了,但我身边的各种人都不开心 ? 没钱的不开心,觉得自己没钱还好理解,有钱的也不开心,虽然他们没觉得自己太有钱,但总体来说都不开心,没结婚的,不开心,结了婚的,也不开心,忽然觉得自己怎么处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国家中,这个国家没有 “没头脑 ” ———因为一个赛一个的精明,但这里充斥着 “不高兴”。 为什么 ? 这是我问鲍鲸鲸的问题,也是问我自己的问题,之后为寻找答案的鲍鲸鲸,独自奋勇地开始了去尼泊尔采风的行程。 等到她回到北京吐槽完停电被吓、旅行被骗之后,说出了三个字击中了我 ———等风来。 这是博卡拉飞伞翼滑翔的教练告诉她的话。 不管你有多着急,或者你有多害怕,我们现在都不能往前冲,冲出去也没有用,飞不起来的,现在的我们只需要静静地,等风来。 当时我就确定,鲍鲸鲸没有白去尼泊尔。 后面的故事我其实也没想到。 鲍鲍三赴尼泊尔,四易其稿。 电影的筹备一波三折,几乎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是瘦小的她坚定地告诉我,我们的判断没错,鼓励我开开心心地去尼泊尔好好享受拍摄时光。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这部电影让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尽兴,直到今天,我也不那么确定我拍得好不好,但我只想说 :谢谢鲍鲍 !谢谢 《等风来》!感谢它带给我的困难,因为我从困难的尽头总是看到绚丽的曙光 …… 终于有一天,我在博卡拉海拔两千多米的山上拍摄 “等风来 ”这场戏的时候 ———凌晨五点,天蒙蒙亮,工作人员都在辛苦地搬运着重型摄影照明器材,Fishtail山峰已经渐显轮廓,我们都着急地开始互相催促,大声喊着尼泊尔方面的协拍人员快点干活,我记得我 怒吼着说 “我起了这么早可是眼看要错过拍出最美的日出画面 ”时,突然一只鹰悠然地划过万道霞光,在我们头顶上悠然而自由地翱翔着。 太阳出来了,洒在美丽的鱼尾峰上,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的工作凝望着这只鹰,时间好像静止了。 我似乎错过了什么,那个是我刚刚着急要拍到的 …… 但我似乎又等到了什么 …… 我好像跟王灿和程羽蒙一样,悟到了什么,但又没完全参透 …… 所以,无所谓啦,让我们静静地,等风来…… 所以,我们都没变,你懂的 …… 所以,鲍鲸鲸,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干了,你随意。 2013 .7.1 写于 《等风来》一稿定剪时 第2章 这个世界的穷邻居 手机在客厅嗡嗡振动时,我正在通马桶,一边忍着恶心安慰自己 :多忍一秒是一秒,多捅一下是一下,捅下去的是屎,忍下来的是钱,上次请了水管师傅来,进门出门也就用了半个小时,一共要了我三百五十块。 看着水里上下翻腾的屎花,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再加上电话不停地响,我终于放弃了努力 ———何苦呢,“毅力”这个词,只有从成功人士嘴里说出来才有意义,像我这种只是跟马桶过不去的人,只会凸显出我的没底线而已。 电话是高中同学老周打来的,说准备办一个高中毕业十周年的聚会,问我要不要参加。 说老实话,我不想参加。 我分别参加过高中毕业五周年和九周年的聚会,按说时间跨度挺大的,但我发现,每次聚会的差别都不大。 先是坐在一块儿相互寒暄,然后开始喝酒吃饭,喝到一定程度,进入下一环节 :嘚瑟显摆。 “我最近升官了我家孩子会说话了这包好看吧是我老公送哒你们还没去马尔代夫啊再不去那儿就要被淹啦 ……” 诸如此类, 就像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致辞一样,都在等自己的时间段发言,时间紧任务重,别人在说的时候,其他人也没怎么仔细听,心里都琢磨着怎么把自己这几年挣到手的东西用最低调最淡定的方式摊在桌面上。 各自汇报完毕,伴着高涨的酒意进入怀旧环节,大家开始追溯高中时的往事 :谁和谁一起追过谁,谁和谁一起欺负过谁,哪个老师脾气好,哪个老师有狐臭。 催泪点是毕业典礼那天,夏天阳光下暴晒的操场,校长站在升旗台上喊的那句 “解散”。 一般回忆到解散段落时,酒瓶也都空了,大家纷纷落下眼泪,相互拥抱,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们不能解散啊,不能解散。 不远处,服务员看着我们这群最后的客人哭成一片,着急打烊下班的他们一脸冷淡。 这个段落结束后,也就真的要解散了,各回各家,洗脸刷牙,第二天醒来,酒喝得太多,脑袋丧心病狂地痛,但为了明年的同学聚会有新内容可表演,必须得起来去上班,装孙子的继续装孙子,赔笑脸的继续赔笑脸,挤地铁的时候回忆起昨晚,校长说的那句 “解散 ”就真的那么有煽情点么 ?现在就不觉得了,但下次聚会时,一定还是会哭的,。 说这么多,但不代表我讨厌高中的同学聚会,相反,我还是每次聚会里,最投入最专注的那个人,我需要在我现在完全被别人无视的人生里,靠他们来刷一下我的存在感。 “哎,到底来不来啊 ?聚会 ?” 我看看不远处的厕所,想想厕所里那个内容丰富的马桶,刚想推辞,同学接着说 :“这次聚会你应该来,除了咱们留在北京的几个人,还有一个老同学从咱们老家过来了,这次主要招待招待她。” “谁从大同过来了 ?” 我老家在山西大同,我是在大同上的高中,高考以后,班里有人考到北京,有人考到上海,也有人就在家乡留了下来。 “吴亚丽,你还记得她吗 ?” 我举着手机愣了愣,然后开口 :“我一定来,饭店我定,这顿 ……我来请。” 老同学有点儿惊讶 :“啊?你跟吴亚丽这么熟吗 ?” 我跟吴亚丽,其实真不熟,但是这些年我一直记得她。 我记得她跟我的关系不远不近,记得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校花,也记得好多人都把这事儿当成一个笑话。 我记得她长得特黑,胸挺大,当时有男生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捂着胸嚷了半节课的疼。 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在我高中毕业纪念册上写的一句话 : 程同学,不要甘于自己的平凡,我相信你一定会幸福的, 当时看到这句话,气的是前半句 ———我怎么就平凡了 ?虽然考上的只是二本,好歹也是北京的学校,轮不到待复读的你来说我平凡吧,所以后来一直没和她联系过。 大学毕业以后,开始找工作,换工作,谈恋爱,被劈腿,疼了一阵儿,卧薪尝胆,准备再战,忙忙乱乱的工夫里,时间过得远比上学的时候快,回忆起高中时代,日子过得像是DVD卡碟了一样,每个日子都那么静止漫长。 但吴亚丽写的这句话,我却一直记得,而且,我开始越来越生气她写的这后半句。 “你一定会幸福的。” 招聘会现场,小破公司的HR拿着我的简历,看都没看随手一塞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句话。 找房东来修电热水器,听着房东在电话里说 :“哦呦,付着租民房的价钱,想要住精装公寓是吧 ?”那时候,我想起来这句话。 跟老板要求收加班费的时候老板一脸我手刃了他双亲的表情,早上挤地铁时被挤得内衣变了形,同事结婚的前一天,凌晨四点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误收的两张五十块假币包进红包里,被发现了会很丢人 ……后来还是包进去了,凭什么不包进去,和这同事共事半年,茶水间里狭路相逢,打个招呼都费力,到结婚了,甩个罚款单给我,请帖上还写着什么 “邀请我的挚友”,他用假情假义,我还他两张假币,没什么不可以。 但这些时候,我安慰过自己以后,都会想起这句话,吴亚丽用贱兮兮的粉蓝色荧光笔在纪念册上写下的这句话。 “你一定会幸福的。” 我一直想找到吴亚丽,告诉她 :早知道当初跟你打个赌,赌一个普通人,比如我,在这个社会里,没有著名的爹,没有会来事儿的妈,没有北京户口没有海归经历,不卖身不卖肾,只是小心翼翼左躲右闪地活着,而且,居然还相信自己是不平凡的,我跟你打一百万的赌,来赌我活得幸福,还是不幸福。 幸福是什么 ?对我来说,不是那些忠于内心随遇而安的鬼扯,人活得幸福不幸福,完全取决于我的邻居过得怎么样。 邻居每天粗茶淡饭,我吃泡面能加根火腿肠,都会开心一点。 邻居每天炖肘子煎带鱼,那我这碗泡面就完全值得含泪下咽。 这个邻居不一定要住在隔壁,他们在我生活的四处出没着,我今年二十八岁,未婚,无男友,在一家时尚杂志做没有三险一金的美食专栏作者,每天告诉无知读者,上流社会的日子该怎么过。 但我住的房子是租的,我写一个字赚一块钱,不写就没有经济来源。 我是这个世界的穷邻居,我是提供给别人幸福感的那个家伙。 所以我过得不幸福。 “不要甘于自己的平凡,我相信你一定会幸福的。” 高中毕业时,我拒绝承认自己是平凡的,我讨厌这话的前半句,工作后,我恨这句话的后半句,因为它错得太离谱。 而毕业十年,我对我高中同学吴亚丽的一句可能根本没走心的毕业赠言这么耿耿于怀斤斤计较,甚至想要当面对她说 :这句话是错的,大错特错。 记仇记得这么深,原因大概只是因为 :这句话我信过。 第3章 奥斯卡时段 “程蛋清 !” 刚踏进餐厅,就有人叫出了我高中时的小名,这个人就是吴亚丽。 我仔细看看吴亚丽,十年了,“女大十八变 ”这话,放在吴亚丽这儿 ……还真是没什么说服力,脸还是黑得那么醇厚,眼睛还是肿得那么圆润。 老同学们也都到了,围坐一桌,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眼含热泪好久不见的表情,包括我,也包括吴亚丽。 “蛋清儿,你看你变得多洋气,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吴亚丽摸着我的衣服说, 我也拉过吴亚丽的手 :“洋气什么啊,北京生活压力大,你看,我都有眼袋了,还是你好,十年了,一点儿没变。” 吴亚丽高兴地笑了,一笑,眼睛更看不见了,只剩下两条被挤出来的褶皱挂在脸上,旁边的老同学说话了 :“吴亚丽,你别管人家叫蛋清了 !人家现在可是著名的美食专栏作家,写文章的,文化人儿呢,名早改啦,叫羽蒙,程羽蒙,你还蛋清儿蛋清儿的,土鳖死了。” 我被叫成程蛋清,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吴亚丽,这也是她对我这个名字这么记忆犹新的原因,高中时,女孩儿们已经开始爱臭美了,以吴亚丽为首,有一群女的,每天课间都在交流美容心得,我其实也好奇,但又不想凑上去听,高中时候的我,走的路线是孤独寂寞清高冷,而不是减肥去痘离子烫,有一天,远远地听到吴亚丽说 :“蛋清是去痘的,在脸上敷一层,真的有效果 ……” 我听了个半懂不懂,摸摸当时脸上的一层包,有了姑且一试的心情,但当时话没听全,也不懂面膜的使用原理,真以为早上洗完脸,敷上一层就可以了,结果到了学校,脸上的蛋清开始变硬,一层一层地掉下来,惹得同学一顿嘲笑,从那之后,吴亚丽就开始叫我程蛋清儿了。 上主菜之前,我已经把吴亚丽的近况打听得七七八八了,高中毕业以后,她复读了一年,结果成绩还不如前一年,家里准备再让她复读一次,吴亚丽直接跟她爸说,再复读一年,家里户口本上,恐怕就得少一个人了,家里也没再强求,给她找了个普通工作,后来又找了个正常对象,再后来就结了婚,这次来,是来北京旅游的,结婚的时候没度蜜月,这次正好俩人都有休假,就来北京补一次,听吴亚丽说完近况,我突然不打算告诉她,关于她在我纪念册上留下的那句话了,比起她过的乡镇生活,我要高级多了。 老同学们纷纷表态 :“亚丽,那你就让我们安排吧 ?想去哪儿玩 ?你说 !” 吴亚丽笑着摆手 :“不用不用 ……” “别客气,玩儿,你找我们,吃,你找蛋清儿,她肯定知道哪家馆子最地道 ……” 我迎着大家的目光,终于等到这么一个时刻,把我此次同学聚会,要显摆的事儿说出来了。 “亚丽,你看这事儿不凑巧,按说你来趟北京,我必须得把你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吃烤鸭,上有大董,下有段芳,味道都正宗,各有各的好,吃涮羊肉,我也能带你找到老北京最好的馆子,师傅以前是食悦坊的,手切羊肉,那叫一个薄,这些地儿我都熟,我带着你去,肯定招呼得最好,可是你看,不巧,我后天就出国了,我们杂志社安排我去托斯卡纳,到那边采采风,吃吃当地的特色,主要就是公款出去玩儿一趟,我要知道你来,我就 ……” “别,你去你的,这么好的机会,托斯卡纳是吧 ?托斯卡纳是……” 吴亚丽一脸迷茫,估计是第一次听见这么个地名。 “是意大利的一个地区,美食之乡,pasta— ——哦,就是咱们北京说的意大利面,做得特别有名,现在去,正好当地水果都下来,正是吃车厘子和红莓的好季节呢。” 吴亚丽越听越迷茫,尤其在我把樱桃和草莓换了俩洋名之后。 “听着就好,你看你蛋清儿,一去就去这么洋气的地方,你要不说是意大利,我还以为托斯卡纳是一国家呢。” 我云淡风轻地笑笑 :“你没看过《托斯卡纳艳阳下》 呀?那电影拍得特别美,蓝天白云,树啊草地啊,都特别绿,希望这次去也能赶上好天气,其实去国外玩吧,也就是为了换换环境,北京污染太严重了,吃的东西也都不新鲜。” 吴亚丽尴尬地笑笑 :“你看,你都往出跑了,我还往北京挤呢,这人比人真是不一样。” “快别这么说,我还想着有时间,回咱们大同好好待一段时间呢,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没什么压力,日子过得普通点儿,不过平凡就是福嘛。” 吴亚丽盯着面前的刀叉,没说话,这时候,主菜上来了。 大家都转移目光,盯着面前盘子里的东西, 一个男同学表情棘手地说 :“这老外吃东西,就是麻烦,你看这一盘一盘上来的菜,盘子齁大齁大的,东西就这么点儿,还不够咱们那饭店里送的小菜分量多呢啊。” “是,刚刚那个菜,脸盆大的盘子里,就放一个虾,而且那虾要是塞牙缝儿里,都不好往出抠呢,个儿也太小了。”另一个男同学跟着发牢骚。 我看看两个一脸饿相的男同学,轻轻拿起刀叉:“刚刚那个是前菜嘛,就是用来开胃的,那个虾是新西兰海虾,用橄榄油浸过,味道其实还可以吧,这家店的食材都是当日空运来的,质量上还算有保证。” “真没吃出来。”男同学说,“还没等尝出味儿呢,就没了,要真这么好,也不说多给两个,那咱们现在吃的是啥 ?” “烟熏半干香肠配藏红花pasta,其实在法餐厅里点意大利面蛮有风险的,不过这餐厅的主厨在米其林餐厅工作过,味道应该有保障,而且藏红花和pasta配在一起,挺有新意的,不过到底好不好吃,我得从托斯卡纳这种pasta的老家回来以后,才有发言权吧。” 说话的工夫里,我已经不紧不慢手法熟练地把自己面前的香肠切好了,刚好一口放进嘴里的大小,周围一片沉默,谁都没接茬儿,只是拿起刀叉,开始切香肠,周围响起一片刺耳的刀划过盘子发出的尖利声音。 “哎你们看这,这个面,像不像咱们大同的那种抿疙瘩?”吴亚丽用叉子叉起一片蝴蝶面,扯着嗓子打破了沉默。 “真的哎 !”同学们纷纷抬头附和。 “哎呀你一说抿疙瘩,我就想起咱们学校门口那家了,记得哇,也卖粉皮子,那个面疙瘩,好吃的呀。”同学老周一脸向往。 “那卤也好,浇上胡麻油炸的辣椒,香死个人了。” 在吴亚丽的带领下,我这些在北京待了小十年的老同学,纷纷含着口水说起了家乡话。 “哎,我就知道你们馋咱们大同的吃食了,面条粉皮子我没法给你们带,我给你们带了点儿胡麻油来,你们回家买点儿干辣椒,放上油一炸,拌个面条吃吃,好歹有点儿家乡味儿。” 吴亚丽这话说完,一票同学脸上都亮了,一个劲儿地谢吴亚丽,吵吵嚷嚷的时候,我吃了一口香肠,扬手,叫服务生过来。 穿着一身黑,表情像殡丧从业人员一样的服务生进来,冲我微微俯身。 我把面前的盘子一推 :“麻烦请你们chef来一下。” 服务生一愣,然后点点头,走开了。 吴亚丽问我 :“咋了 ?你要找谁啊 ?叫他们老板 ?” “这种地方,叫老板没用的,要叫chef,也就是主厨来。” “叫厨师来干吗 ?你吃出头发啦 ?不应该哇,这种地方,看着挺干净的呀。”老周说。 “哎现在可不一定,有的地方,看着可干净了,你要到后厨看看,吓死个你,哎有一次我在周家花园吃饭,呢地方,够贵了哇,你猜我吃出来啥了 ?吃出来一片假指甲,你说恶心不恶心 !” 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主厨来了,是个中国人。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主厨面无表情地发问。 我用叉子叉起一块熏香肠,举到半空。 “今天的主菜是烟熏半干香肠配藏红花pasta,对么 ?” 主厨点点头。 “那您尝尝今天的香肠,是半干的么 ?它是全干的。” 主厨皱皱眉,不情愿地接过叉子,把香肠放进嘴里,嚼了嚼。 “是这样的,小姐,香肠的熏干程度,其实是因人而异的,您可能觉得有些过干了,但是我觉得还好。”主厨口气不咸不淡地说。 “你觉得还好 ?” 我还生怕他不跟我打这个嘴仗呢。 “这道菜,把藏红花和香肠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半干的香肠吸收一些藏红花的味道,你放一根全干的烟熏香肠,和放一截全生的白萝卜,在这盘面里,都意义一样了,而且,你已经坐到了主厨的位子上,应该比我更了解,全干香肠的热量是372卡路里,半干香肠的却只有285,现在都提倡低热量饮食了,你收着我们这么贵的钱,还要让我们像吃麦当劳一样担着变胖的危险 ?” 主厨愣在原地,想说什么的表情,但就是出不了声儿。 “还有,不说这香肠了,就说这面吧,我知道这是法国餐厅,点pasta本身就有风险,可是,你看看这盘pasta,油是油面是面,跟离了婚似的,七零八落的就端了上来,一盘好的意大利面,最重要的无非两点 :一、油面不能分离,二、端上来的时候,盘子要暖,你这两点,一样都没做到。” 主厨鼻尖上泛起油光来,也没有刚刚的走秀男模的冷艳气质了。 我把盘子往前推了推 :“做这么一盘东西出来,砸的是你们的招牌,可丢的是我的人,我老同学难得聚在一起,你就让我们就着这种东西边吃边聊天 ?” 吴亚丽偷偷拽拽我 :“我觉得挺好吃的,算了算了 ……” 我轻轻把吴亚丽推开,好吃是因为你没吃过,我不接着闹怎么打折啊 ? “是我的失误,您的意见很专业,我会好好改进的。” 主厨憋了半天,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可我并不是来这里给你上课的呀,我是来消费的,是来吃饭的。” “我会给您全部的餐费打一个折扣,您看可以么 ?” 等的就是这个。 之前话都说出去了,地方我定,饭我来请,可是一点儿折都不打,横竖要五千多块,实在是心疼。 “您觉得可以么 ?” 我不置可否,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吊灯。 “我既然在你这里请客吃饭,怎么会在乎你打折的那点儿钱 ?我们吃的是气氛,是菜品的水准,哦,说到气氛 ……”我指指吊灯,“你们店开了这么久,就从来没觉得这个灯有问题么 ?” 主厨茫然地摇摇头。 “我从坐下来开始,就一直觉得不舒服,一顿饭,终于让我发现了问题出在哪儿,这盏吊灯有十一个灯泡,麻烦你把最靠近餐桌的这个灯泡拿掉。” 主厨招呼过来一个服务生,踩着凳子把灯泡给拧下来了。 我指指桌面 :“看见了么 ?桌上少了什么 ?” 主厨和我的同学们都盯着桌面一阵扫视。 我指指盘子边沿 :“少了刚刚那个灯泡反射到盘子上的光点。” 一伙人抬起头,呆滞地看着我。 “每次我低头要吃东西的时候,这个光点都会反射到我眼睛里,闪那么一下,实在是太影响我品尝动作的连贯性了,你们店是米其林二星 ?就这么一个小光点,都能证明你徒有虚名。” 在主厨表示送一瓶酒并且全单七折后,我知道我的表演时间结束,可以骄傲地谢幕了,我也知道这样的我,在这位主厨眼里,就是个找碴儿的事儿逼,在隔壁桌客人的眼里,我可能看起来像个活跃气氛的小丑,但是,现在的我早就学会了自动去屏蔽不相干的目光。 我只要吴亚丽看到我。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没有人抱头痛哭,没有人感慨念旧,在周围气氛的影响下,大家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只是举着杯子,偶尔斯文地碰一下,喝一口饭店送的asti气泡酒,听我给他们讲讲气泡酒和香槟有什么区别,香槟命名权的官司打了多久,托斯卡纳的一种叫“Acqua panda”的水最适合和橡木桶白酒陈酿一起喝,而女人一过三十,就应该每天只喝Contrex矿泉水,既可瘦身,又可护肾……我生搬硬套地讲着,大家浑浑噩噩地听着,吴亚丽羡慕得就跟她听懂了似的。 如果再以奥斯卡来打比方,我觉得,我今天得的是终身成就奖。 吃完甜点,大家就纷纷表示要回家了。 “真吃好了么 ?别跟我客气啊亚丽。”我一边在账单上签字,一边看向吴亚丽。 “真吃好了真吃好了,哎呀都是以前莫吃过的,开了眼了,我老头死活不来,你看,让他后悔去哇。” 我们走出大门,我转身看看大家 :“你们都怎么走 ?” “打车吧 ?我们把亚丽送回去,你怎么走 ?” 一辆银灰色的别克GL8停在我身边,电动车门缓缓打开。 “我们杂志社给我配了车,亚丽,我送你吧 ?你住哪个酒店 ?” 大家看看我身后的别克,老周表情很微妙 :“行啊你,这么快杂志社就给发了车啦 ?这谁说书生不赚钱啊,你看我们程大作家,好吃好喝的,车也有了,下次咱们同学聚会,就去你大别墅里办吧 ?” “别挤对我了,走走走,我这车坐的人多,都上车,要是咱们没尽兴,我再带你们去个会所,咱们坐下来喝两杯,那儿有非常棒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几个同学互相扫视一眼,表情也都不自然,然后老周发言了 :“算了,大家都不顺路,天儿也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们负责把亚丽送回去。” “真不用我送 ?” “真不用真不用。”大家都意志坚定地摇着头,我顺势上了车,摇下玻璃,跟大家挥手 :“亚丽,在北京好好玩啊!注意安全,给你先生代好。” “好!蛋清儿,你自己去波斯卡亚注意安全啊 !” 车窗慢慢摇上时,我刚好听见老周笑话吴亚丽 :“什么波斯卡亚,是托斯卡纳 !哎咱们这种山药蛋,去不了也就算了,连个名儿都说不对。” 我坐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缓缓地笑了。 我脸上这个笑挂了很久,直到司机转过头来跟我说 : “哎大姐,大姐 ?” “嗯?” “你订我的车就订了一个小时,对吧 ?现在要超了,刚刚在那餐厅门口等你等了有半个小时呢,你看咱们怎么办 ?是你再加一个小时的钱,我给你送到家门口,还是你到点儿就下车 ?反正现在就十几分钟了,我肯定没法给你开到你家了,这才三环,你家在五环外呢。” 我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五张一百的,放在副驾驶位子上:“一小时五百,对吧 ?你一会儿数一下,再开五分钟,然后到前面找个地铁站,把我放下。” 第4章 冷光源和存在感 从温暖宽敞的别克车上下来,站在了亮着白光冷清清的晚班地铁里时,我脸上依然带着笑,虽然这个笑容有些没头没脑,虽然晚上演这场戏,花了我一个月的稿酬外加下个月的水电费,但我觉得值。 我知道这种行为肤浅,可笑,不踏实,但每个人都有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有的人可以用做慈善去证明自己灵魂的伟大,有的人可以靠抄经书来证明自己精神的超然,但我,只想用别人羡慕的眼光,来证明自己活得不错,我在这个城市里,有属于我自己的位置,因为大多数时候,我都只是别人眼里的那个穷邻居而已。 为了这份认可,花多少不该花的钱,演成一个多装逼的人,我都心甘情愿。 回到我五环外的贫穷白领大本营后,卸妆,敷好面膜,我在我的Artemide落地灯旁边坐下来,光正好把我暖暖地裹住,这盏意大利牌子的落地灯,简直是装精英范儿的最佳良品,从线条到造型,每一处都让人自我感觉良好,从意大利原装进口,一盏灯13200块,而我这盏,出自淘宝山寨款,280块。 从窗外望出去,那夜景让人泄气,密密麻麻的窗口,都是一片漆黑,我对面的窗户里,那个中年人在客厅里关着灯看电视,光着膀子一动不动,几个小时都不会换姿势,那也是一辈子。 我突然想起来没留吴亚丽的手机号,没她手机号,怎么跟她汇报我托斯卡纳的行程进展呢,于是拿过手机,开始给老周打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才接通,那头吵得锣鼓喧天,老周大声地嚷嚷 :“喂!喂!蛋清儿啊 ?” “你没回家啊 ?又去哪儿混啦,这么吵 ?” 老周的语气吭吭哧哧 :“没,没有,我们都回家了 ……” “哎,我就问你一下吴亚丽的电话,刚刚着急走,忘了记了。” “哦,行,我一会儿发你手机上啊 !那先这样 ……” “好,记得啊……” 我正准备挂电话时,电话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老周 !你吃不吃猪脑啊 ?你不吃我们就往清汤锅里下啦 ?” 这是吴亚丽的声音。 原来我走以后,他们接着找地儿吃火锅去了。 老周尴尬地敷衍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电话一挂,那边的热闹、嘈杂,和依稀可见的火锅蒸汽,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我这边的冷光源、假蜡烛香,和硬拗出来的精英腔调。 第5章 用命换钱的人 “明白我的要求了吗 ?” 一身香奈儿度假装,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姑娘,微微皱眉,盯着我问道。 我点点头 :“你放心,既然这个项目是我主编交代我做的,我一定会很认真的。” 这个自称Mlisa的女孩满意地点点头,轻轻转身,开始和其他的几个富二代朋友聊天,完全当我不在场。 这是个私人的活,是我工作的杂志社主编介绍给我的,给这个女孩新开的餐厅设计一份菜单,包括菜品名称和定位定价,去托斯卡纳前,有这么个机会可以多挣点旅费,我正求之不得。 “Mlisa,你爸对你真好,又给你开餐厅啊 ?那上次那个咖啡馆呢 ?不干啦 ?” “不干了,烦。”Mlisa用兰花指轻轻捏起茶杯,“那个咖啡馆找的地方不好,老是有土鳖小白领混进来,那种用命换钱的人懂什么咖啡呀 ?你冲杯猫砂给他们喝,他们都喝不出来的。” 正在一旁做记录的我,后背上没来由地中了一箭。 几个女孩附和地跟着笑,其中一个女孩猛点头 :“我也特别受不了,我爸前一阵让我去他公司实习,我去了两天就受不了了哎,彻底崩溃,那些人连去趟怀柔农家乐,都好意思发微博哎 !” 几个女孩一阵做作的轻笑,坐在一旁的我,努力把这些声音屏蔽掉,站起来,准备离开。 “Mlisa,那我先告辞了,菜品的方案出来我会跟你联系。” Mlisa点点头 :“好吧,要记住喔,我最care的就是……” “要让月收入没过三万的人,看过菜单以后,就识相地离开。”我自动接上她的话。 转身走向酒店门口,我知道这群姑娘在背后看着我,所以我努力把后背挺得笔直。 这时手机响了,主编发来的短信。“小程,来社里一趟,托斯卡纳采风计划取消 ……” 主编Lily姐从会议室出来时,一脸疲惫,脸上的妆已经花掉了,一片油光锃亮,等在走廊上的我冲上去,一把拽住主编 :“Lily姐,我一直等你来着。” “啊,是为出国的事儿吧 ?”主编神色涣散地径直走向电梯。 “对啊,为什么突然就不能去了 ?” “没说不让你出国啊,只是地方稍有改动嘛。”Lily姐一脸不耐烦地走进电梯。 我也蹭着跟了进去 :“不是稍有改动啊 !我们是从意大利,改成了尼泊尔啊 !” Lily姐按下B2停车场的按钮 :“因为托斯卡纳那个策划黄了。” “怎么会呢 ?策划了这么久 ……” Lily姐皱着眉头靠在电梯墙壁上,盯着显示屏上变换的数字。 “有几个小富二代,要去新西兰海钓,里面有个小孩的父亲,在咱们社里投着广告呢,就跟我们商量,让咱们杂志追踪报道一下,给这些孩子提供一些正面点儿的、阳光点儿的报道,最好能跟慈善啊、自我价值的体现啊挂上钩,作为回报,人家愿意再给咱们社多投一倍的广告,你说这事儿,社里能不答应么 ?双赢,win win。” 我有点儿急了 :“可是这些富二代出去吃喝玩乐,能写出什么来啊 ?他们认字么 ?” Lily姐忍耐地看我一眼 :“不认字儿没关系啊,有认钱的帮他们呢,本来社里说,新西兰海钓能成大专题,就不用再派人出国了,后来还是我求社长,说小程不容易,之前没出过国,这次护照都是办的加急,就怕去不成,好歹让她出一次国。” 我沉默了片刻,但焦躁的心情在不断加温。 “我为了去意大利做了那么多攻略,各种食材怎么吃,好吃的小饭店怎么找,我都准备了三个月了 !突然换我去尼泊尔,落差是不是也太大了,太不公平了!” 听完这句话,Lily姐突然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然后动作粗暴地伸手取消B2的楼层,直接按下了顶楼29层。 我吓了一跳 :“Lily姐……你带我去哪儿啊 ?” “我带你去找找公平。”她说。 一路把我拽出电梯,站到顶层天台边缘后,Lily姐指着我们对面一栋陈旧的老居民楼,冷冷地说 :“你看看对面的这栋楼,建国的时候盖的吧 ?家家户户还用公共厕所呢,走廊上转个身都得擦着别人的鼻尖过,你说这公平么 ?不公平吧 ?” 我一愣。 Lily姐指着那些窗口 :“你看,那家,两口子正吵架呢吧?楼下那家,六口人挤在跳蚤屎那么大个屋子里吃饭,头顶上那灯,也就三瓦吧 ?” 我看着那些窗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敢保证,你面前这整栋楼里,没有一家会觉得自己活得特幸福特舒坦的。” “Lily姐,我不是要抱怨什么,我是觉得委屈 ……” “委屈 ?那行,我不安慰你,你这么委屈,你含恨跳下去啊 !我敢保证,你一跳,对面整栋楼里的人,就立刻都幸福了,因为他们不是最惨的,有你垫底儿了,起码人家活着啊。” 我看看脚下,有风呼呼地刮上来,风声盖住了街道上的喧闹。 我向后退了一步。 主编指指筒子楼后面一栋高层精装公寓,那公寓灯火通明,气派极了。 “后面那楼,精装,一平米六万,顶层是复式别墅,还带私人空中花园。” 主编看向我 :“你要的公平在那儿呢,可你能够得着么?着急 ?着急有什么用,有本事你飞啊,长翅膀了么 ?” 我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Lily姐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 :“没被逼到跳楼的份上,又没条件一步登天,咱能不能就踏踏实实的,有个机会给你,就是一个台阶,低头往上爬就是了,别心高气傲地非得抬头看。” Lily姐拿出手上活页夹里的一页策划书,指给我看。 “在世界的中心呼喊 :我好幸福 !” “小程,我觉得你的幸福指数特别低,动不动就觉得别人跟你的自尊心过不去,可是,你看现在这社会,大家都这么忙,谁有时间逗你玩儿啊 ?我觉得你去尼泊尔,是因祸得福,去看看人家的幸福指数怎么就那么高,去给心灵吸吸氧,给精神松松绑,Enjoy it! (去享受吧 !)我手上这个,就是咱们这次的主题,我给你三个版做,你在那边写,我在这边给你登,OK?” Lily姐抬头看着我,一笑,笑得标准极了。 “就劝你这么多,你要实在不想去,我不为难你,我派广告部的小林去,那孩子不挑。” 我看着主编手中的样张,看着 “我好幸福 ”那四个大字, 脚下的车水马龙、面前的陈旧老楼和远处的豪华公寓,在这一瞬间,好像都有话要对我讲一样。 “那些拿命换钱的人啊 ……” 脑子里突然闪过了那个千金小姐说的话。 Lily姐说得没错,我们这些拿命换钱的人,低头往上爬就是了,没有资格抬头看。 又何必抬头看。 “Lily姐,我去,您这么辛苦地给我争取机会,我已经很幸福了,刚刚有点孩子气。” Lily姐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嘛,只要把心态调整好,尼泊尔也可以是托斯卡纳,对吧 ?” “太对了。” 第6章 幸福之初 2011年9月11日晚八点半,我抵达了成都机场,刚走出闸口,就看到了一个老大爷举着一个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 :“幸福之旅”。 牌子四周,三三两两地站着刚抵达的团友,这个临时旅行团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单身女孩,大学刚毕业的样子,眼睛瞪得像猫头鹰一样四处乱扫,长得又高又瘦,头发很短,从后面看过去,像个男孩儿。 除了我们两个单独出行的,还有一个摄影驴友团,三男两女,脖子上挂着5D相机,各个都背着装尸袋那么大的背包,身披冲锋衣,脚蹬登山靴,有的人背包后面居然还挂着一行军铲,各个都是一脸的严峻沉默,不像是去旅游,更像是去盗墓。 除了这个摄影冲锋团,我们这个旅行团里,还有一个可怕的团体,团队游的噩梦,出国行的克星,那就是 ———大,姐,团。 我一个做旅行社的朋友曾经总结过旅行中最让人讨厌的大姐团排名 :第一名 :美国大姐团,第二名 :韩国大姐团,第三名 :台湾大姐团。 美国大姐团恶心人,主要恶心在视觉上,都很胖,丰乳肥臀的,一群美国大姐横跨过广场,简直就像象群慢悠悠地横穿过草原,一时间四周的空气密度都紧张了,心理上有种全世界的黄油都开始溶化的感觉。 韩国大姐团恶心人,主要是因为韩国人可能有一半外星人的血统,所以不能够很好地和其他的地球人打成一片,就算是旅游,韩国大姐们也都是统一的身穿花衬衫,扣着白檐帽,手上还戴着一副破破烂烂的白手套,活像是刚从腌泡菜现场硬给拽到了景点旁,不过韩国大姐们倒是不聒噪,顶多是进了商店以后,一群人齐刷刷地大喊一声 “药布 (老公 )!”就跟集体被摸了屁股般,吓人一跳。 台湾的大姐团,最大的特点就是吵,而且不管她们的度假地是哪儿,都要打扮成一副去毛里求斯晒太阳的样子,全程相机不离手,一刻不停地照相,照相时是一脸的淡定,扶着花儿看着天面带微笑小腹收紧,但照完以后就要立刻抓起相机查看一遍,而且查看完还要立刻重照一遍 : “哎呀!这张照片我脑袋后面有柱子挡到了啦 !”照相 —检查 —重照一遍 —寻找下一个照相景点,这就是台湾大姐团。 我走到写着 “幸福之旅 ”的牌子底下报了个到,大姐团里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大姐一脸不耐烦地凑过来 :“这下人齐了嘛,可以走了吧 ?” 举着 “幸福之旅 ”木牌子的大爷一脸麻木地重新数了一遍人,然后摇摇头 :“还差一个,你们先去车上等着吧。” 我们拎着箱子走出机场,看到了一辆早该在十年前就报废的面包车,上面贴着皱巴巴的四个字,当然了,是 “幸福之旅”,但以这辆车的破损程度、寒酸气质和车窗上厚厚的油腻污垢来评价,我觉得还是应该在车身上贴 “穷途末路 ”四个字比较合适。 在车上一等,我们全体人就等了近两个小时。 在这两个小时里,我缩在闷热的面包车后车厢里,听着驴友团的人不停地测试对讲机 :“test,one!two!three!test,one!two!three!” “小飞,小飞,向我报告你的位置,over。” “阿关,阿关,我在你正后方,over。” 等到最后,大家都有点儿着急了,一个大姐拉开车门,开始骂骂咧咧 :“怎么回事呀 ?干脆也不要回酒店好啦,还休息什么呀都十二点钟咯,早上五点还要来搭飞机的呀 !” 正骂到一半,接机的大爷拎着一个人冲过来了 :“人齐了人齐了 !出发 !” 车上被塞进了一个年轻男孩,座位已经坐得差不多了,男孩只好挤在我身边,我还没来得及打量他,车厢里先弥漫起了一股很大的酒气。 “对不起啊 !对不起 !对不起 !”这男的一脸迷茫地站了起来,冲着我们开始鞠躬,低矮的车厢里,响起了咚咚咚三声 ———他的头撞在了车顶上,每鞠一躬,起来时就撞一下。 “想,想着坐早班飞机来着,架不住哥们儿劝,说十几天见不着,怎么着,怎么着也得吃顿饭再走,这一吃,就,就把飞机耽误了,临时又改签 ……” 合着这个醉醺醺的二百五,是因为和朋友喝大酒才误了飞机,所以让我们等了这么久。 车厢里升腾起了一股 “出门不利遇傻逼 ”的云雾。 接机的大爷用力地把这男的按在了座位上,用成都话教训了他一句 :“个瓜娃子,拖了后腿还好意思嚷嚷哦,再问你一次,你是叫王灿,对吧 ?” 这位叫王灿的男同志醉眼蒙眬地点了点头。 面包车终于发动,拉着怨念冲天的我们,向酒店方向开去。 这时的成都,已经是深夜十分了,路上几乎没什么车,只有我们这辆破面包,顶着四个诡异的大字,开云破雾地在高速上开着。 叫王灿的这个家伙,车开了没多久就睡着了,车开到一半,王灿突然醒了一下,半眯着眼,捅了捅右边坐着的小女孩儿 :“哎,给我来块儿热毛巾。” 那女孩愣了一下,居然答应了 :“好,你等一下啊。” 女孩打开车窗,拧开一瓶矿泉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块毛巾,弄湿了,递给王灿。 王灿闭着眼睛,把毛巾往脸上一盖,然后立刻不高兴地拽了下来 :“要热毛巾啦 !” 车厢里一片安静,我们都盯着发酒疯的王灿,还有给傻逼献爱心的热血女孩,女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愣神的时候,王灿把眼睛睁开了,焦点不准地看看前方,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扭头把目光定格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对的时间里,我还真有点儿紧张,上次被一个男的盯着看这么长时间,已经是两年前了。 然后王灿说话了 :“这什么航空公司啊 ?妈的空姐长得这么丑。” ……面包车继续向前开去,载着一车厢的窃笑声,以及再度呼呼大睡的王灿,和表情僵硬的我。 幸福之旅,就这么开始了。 第7章 一场冷笑话 清晨六点,空荡荡的候机大厅里,扎着一小撮人 ———那是我们 :幸福旅行团,办理登机牌的柜台里还没有人上班,只有我们几个,各个睡眼惺忪,站在刺眼的白光下,彼此的脸上,都挂着一个讪讪的笑。 讪笑的原因,我不好意思说出口,昨晚到了酒店后,接机的大爷在大厅里告诉了我们第二天出发的时间。 “早上六点半我来接你们,飞机是八点半的,集合不要迟到啊,你们早点到,早点办登机牌,可以挑到右边的窗口,这条航线是从喜马拉雅上面飞,能看到珠穆朗玛峰哦,坐飞机去尼泊尔,这个便宜占不到,蛮可惜。” 大厅里站着的人,本来个个都困得云山雾罩,一听完这话,眼睛都回光返照地亮了。 “是只要早点儿到,就能抢到右边窗子的票吗 ?”大姐团里的短发大姐问。 “这说不定的咯,要看明天的乘客多不多,要是就咱们这一群人,一定没问题喽,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自己早点打车去嘛,打车不贵的。” 除了喝多了一下车就去房间里睡觉的王灿,现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一阵沉默后,短发大姐发话了 : “那不用,干吗还自己走呀,路又不熟,咱们还是大家伙一起坐面包车走,互相有个照应。” 摄影团里的男男女女也都拼命点头 :“对的对的,没必要,抢不上窗口就抢不上好了,不就是经过珠峰嘛,又不是自己登上珠峰了。” 众人一番点头,表示明天六点半,大家一起走。 然后,然后就是今天清晨的五点四十分,我们在机场,相聚了。 在偷偷打车来的路上,我还在想,我应该是第一个吧,反正靠窗的位子,我抢定了,这种可以回去吹吹牛逼,说 “我从珠峰上空飞过 ”的机会,怎么可以轻易放过去。 可是踏进机场后,我惊讶地发现,大姐团已经等在柜台前了,昨天晚上那个拍着胸脯说“明天一定一起走啊 ”的短发大姐,排在第一个。 然后我们又带着这个尴尬的笑容,迎来了驴友团的冲锋队员们,除了王灿和那个热血女孩儿,我们的人基本上都到齐了,而这时,刚刚六点半。 到了这个时候,我基本上已经确定了,我们这个团的团友,全是一群占便宜没够的穷酸人士,和我的社会属性基本一致。 最后,在酒店大厅集合的,就只有王灿和那傻姑娘。 王灿到了机场的时候,我有些惊讶,昨天车里黑,没看清楚,现在光天化日的,王灿的一身出行装备还是挺抢眼的,尤其是他拎的那个中号的RIMOWA旅行箱,箱子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普通小白领攒两三个月的钱,也能代购一个回来,但特别的是箱子上贴着的密密麻麻的行李贴纸,这个行李贴纸,不是那种普通的托运标,也不是那种土鳖卡通贴纸,而是实打实的国外航空公司和五星级酒店精心设计的旅行纪念贴,这几年旅游业发达,再老牌的公司也没法儿接着拗造型了,都纷纷投入了价格战里,这些小细节也都不注意了,但早几年,如果拎着箱子出国玩过一圈,回来以后这箱子都值得放进镜框里裱起来 ———王灿就拎着这么一个箱子。 因为这些贴纸,我忍不住又多看了王灿两眼 :上身嫩黄色,下身粉蓝,这种娘炮气的搭配,居然没穿出小白脸儿之感,所以肯定出自大牌,只有那些贵得要死的大牌男装的亮色系衣服,能让你看起来出身富贵毫无心机,而不是变成一个被包养的男秘。 看起来这么富贵的一个人,怎么会参加了我们这么一个小市民的廉价旅行团呢 ? 心里犯嘀咕的工夫里,登机了,破破烂烂的737,破破烂烂的座椅,破破烂烂的飞机餐,载着我们飞往目的地。 珠峰要过了西藏之后才能看见,我准备先闭目养神一阵,刚要合眼,大姐团的三个人凑了过来,短发姐首当其冲地开始搭话。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 “我?我姓程,叫羽蒙。” “哦呦,名字好听的,我姓那,你叫我那姐就好啦,她姓杨。”那姐指了指二号大姐,“她姓孙。” ———三号大姐。 “咱们都是女的,路上多照应,你自己一个人出来,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找我们。”本来是段挺感人的话,但是,那姐接着说了一句,“反正咱们年纪也差不多,有的聊的。” 我隐约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程,结婚了没有啊 ?” ———果然 ! 我摇摇头。 “哦呦 !”那姐一脸惊讶。 我点点头,温柔地微笑,对她的惊讶表示充分的理解。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时而微笑,时而点头,全程沉默地了解了各位大姐幸福的家庭生活,“小程啊,还是结婚好,结婚也能出来玩的,把孩子交给老公一管,跟着姐妹们出来,该怎么玩怎么玩,关键是,你玩好了,还有家回的,还是结婚好,小程。” 是有这样的一种女人,结婚对她们来说,意味着得道升天,凤凰涅槃,从此和这个吃人的社会划清了界限,全天下的未婚女性,在她们眼里都全身写满了凄惨。 你月薪过万有什么用啊 ———不如我嫁得好。 你老板没了你不行又怎么样 ———快看我老公给我买的包———还是嫁人好。 你自己能供房真棒 ———可那么大房子晚上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 ———唯有结婚是正道。 像那姐这样的已婚妇女,就像一个黑洞般存在着,所有的话题最终总会按照上述的公式,被吞噬进去。 为了打败那姐的已婚自豪感,我无奈地开始了漫无天际的吹牛逼。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想去哪儿就去了,没有拖累嘛 ……我都去过哪儿 ?我想想啊,有一年夏天,在托斯卡纳,哎,那才叫度假呢,一整天,什么都不用做,当然,你也可以帮着采采葡萄什么的,或者进森林里散散步,摘摘野果,哦对了,还可以采松露 !就是咱们这边的西餐厅动不动就卖出天价的那种东西,那边儿,漫山遍野都是,很常见的小零食,随便拿来炒鸡蛋用的。” 其实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瞎聊什么,几个拎着杂牌帆布旅行箱的家庭妇女,能有机会听听这些词儿,了解一下新世界的动向就不错了,倒是不远处的王灿,突然摘掉了眼罩,往我这边儿看了一眼,眼神不清不楚的,正吹牛吹得高兴的我,才不会被区区一道目光制止住。 对,我没男朋友,没老公没孩子,没车没房,但你架不住我有品位。品位这东西,不是说吃好住好见识多广就能培养出来的,多少煤老板走完了欧洲,下飞机第一句话是 “赶紧给我整碗面奶奶的,除了饿啥都不记得了”,而我,虽然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但我该懂的都懂。 “羽蒙姐,那你去过多少个国家呀 ?”我一直觉得脑子不太灵光的那个女孩也凑了过来,她姓李,全名李美玲,但我在心里还是愿意管她叫 “李热血”,这姑娘从上了飞机以后,就一直跟打了鸡血似的咋咋呼呼,全机舱的行李,恨不得都是她帮着放的,屁股像通了电一样的坐不住。 “去过多少个国家啊 ? ……一下子算不清,只记得比较好玩儿的国家,比如芬兰啊,意大利啊,哦,英国附近有几个小岛也不错的,其中一个叫凯尔西的岛,我当时去的时候,岛上的常住居民才十二个人,安静,太安静了,那子过的,可真是松了绑的生活啊……”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出国,护照都是临时办的,这个凯尔西岛,是从旅游卫视上看到的。 “真好。”李热血一脸单纯地表示着羡慕。 “是呀,真不错。”那姐也表示了同意,“全世界地玩,不结婚也值了,有家就行不通的,变成累赘了。” 我在这边没皮没脸吹牛逼的时候,冲锋队员们也没闲着,心存壮志如他们,才懒得听我们这种家长里短,早就在窗边架好了机器,大大小小的依次排开,简直是一个小型新闻发布会的阵势,镜头密密麻麻对着窗外,等着狙击雪山,机舱里的老外也纷纷拿出卡片机,不是为了拍珠峰,是为了拍这种奇观。 飞机经过珠峰时,机舱里响起了一阵快门声,我看着那个被雪覆盖的小山头,从上空俯视它,它的样子实在是 ……太普通了,不过也正常,再有型的冷峻熟男,再销魂的美艳女神,你光从上面看人家一脑袋顶,估计也看不出什么美来,没准儿还会发现早期秃顶的迹象。 珠峰 ……上大学时,我也参加了学校的登山社团,登山这活动,其实我特别讨厌,费了半天劲爬到顶上,然后再臊眉耷眼叫苦连天地爬下来,这过程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老实说,我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不过,现在的我,倒是明白了人生不少事儿,都和登山的过程很像。 当时我加入登山社,是因为登山社里好看的师哥多,出去玩的机会也比较多,虽然只是爬一爬香山西山百花山之类的小土坡,但起码也能和师哥们亲密接触,记得当时一个长得最好看,我们私下叫他 “肌肉样板间 ”(因为他小腿上的肌肉修炼得实在是标准 )的师哥,每次登完小野山以后,都会在山顶很煽情地喊 :“珠穆朗玛峰 !我又离你近了一点 !” 现在想来,真替当时的场面尴尬,后来,师哥毕业了,毕业后的他有时候回学校,到登山社来看看我们,还一直说着登珠峰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再后来,听说他回了老家,当了一名保险业务员,再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登一次珠峰,最少的预算也得四十几万,这个梦想根本不是只靠煽情的青春呐喊和完美的小腿肌肉就可以实现的。 说句丧气的话,青春啊,有的时候真像个冷笑话,要事隔多年才知道,当时的笑点在哪儿。 李热血凑到我身边,打断了我一个人的观瞻珠峰活动。 “羽蒙姐,你说,你去过那么多国家了,还愿意来尼泊尔,这说明尼泊尔肯定也不差,对吧 ?”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应该 ……应该是。” 李热血打开手上的旅游手册,翻开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介绍,轻声念了出来 :“幽静深远,寺庙林立,佛光笼罩……” 李热血一脸兴奋地抬头冲我龇着牙花子笑 :“羽蒙姐,你说得多美啊 ?能被佛光笼罩呢。” 我有些棘手地再次点了点头 : “ ……一会儿就能知道了。” “尼泊尔,栖身于山间的宗教王国,幽静深远,寺庙林立,佛光笼罩,世外桃源 ……”当我们这一团人站到了加德满都特里布汶机场外面时,所有人都傻了几秒钟,我在心里又重新默念了一次旅行手册上的这段开篇介绍。 这段介绍和我眼前看到的景象 ——没一个字能对上号儿。 面前的 “幽静小国”,尘土漫天,太阳暴晒,汽车横七竖八地停着,出关口挤着一大堆人,都扯着嗓子喊着什么,但又不像是来接机的,因为不管是谁出来,他们都会喊,离得近了,还会摸一把拽一下。 我的心理状态一时有些难以调整,但刚要绝望的时候,我瞄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摄影冲锋队员们,心情顿时好多了,他们脸上才是真正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戳在原地,披挂着一身吓唬人的装备,其中一哥们儿的手还按在相机快门上,手指微微地抖着。 王灿站在我右边,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一边把墨镜搭到脸上,一边慢悠悠地吐出一句 :“呦,有点儿意思啊。” 看着很淡定,但我估计他还只是宿醉未醒。 大姐团开始一大坨一大坨地往脸上糊防晒霜的时候,我们的地陪导游终于出现了,一个尼泊尔年轻男孩举着“幸福之旅 ”的牌子,一路跌跌撞撞地往我们这边跑过来 : “对不挤对不挤 !”咖喱味儿的中文冒了出来,“堵车了 !” 看来,“堵车 ”还真是个国际通用的迟到借口。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拉辛,这两天里,我会和大家在一起,我们现在的位置是 :加德满都特里布汶国际大机场,是尼泊尔最大、最重要的机场,很好的机场 ……”那姐不耐烦地打断了拉辛的介绍 :“好了好了,赶紧上车吧,我们都在这儿晒半天了。” 拉辛赶紧点点头,“好的好的,我们这就上车,车就停在那边,很好的车 ……”拉辛一边说,一边从手上拿着的一个破黑塑料袋里往出掏东西,“我们,我们上车前,还有一个小,小活动 ……” 拉辛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一个个花环,花是屎黄色的万寿菊,用铁丝稀稀拉拉地穿在一起,都快蔫了,拉辛一脸庄严地给我们挨个挂在了脖子上,然后双手合十 :“那妈死特!欢迎来到神圣的尼泊尔,希望大家能在这里,收获很多的,幸福快乐 !” 一阵大风刮过来,我们和脖子上半死不活的花环,都在原地被披挂上了一层黄土。 车子向城里开去,我们所有人都开始相信拉辛所说的堵车了,甚至都觉得用 “堵”这个词来形容尼泊尔伟大首都的路况,实在太谦让了,车多路窄也就算了,关键是毫无交通秩序可言,全体驾驶员都像特技车手一样,胆大心宽,简直就是抱着一种 “无非一死 ”的心情在路上驰骋着。 一路上,大家都提心吊胆地看着窗外,那姐开口问了一句 :“咱们住的酒店怎么样啊 ?”语调里有一丝忧郁。 “我们住的酒店,叫作喜马拉雅大酒店,很好的酒店,豪华 !” 谁都没搭话,拉辛用力说出的 “豪华 ”两个字,孤零零地在车厢里飘着。 第8章 抵达不了的地方 “这样也有资格说是 ‘豪华 ’?拉辛,你中文是谁教的啊 ?” 一路没怎么说话的王灿,终于站在我们住的酒店前开始暴躁了。 而我,经过一路的精神洗礼后,现在已经处在了一种很微妙的平静中,只是看着面前的 “豪华酒店”,努力发掘它的美感 :盖在一条泥泞小路尽头,是一栋平地而起的三层水泥小楼,外墙上刷着孔雀蓝和刺眼的粉色,目测下来,这楼每层最多三个房间。 “不行,这种地方我不住,换酒店。”王灿发话了。“换个能住的酒店,像这种地方,在中国,是用来拆迁换房款的临建,不能住人的。” 拉辛为难了一会儿,点点头 :“好的,好的,没有问题,加德满都有很好的酒店,五星的,世界都有名的 ……” 王灿摘下墨镜打断他 :“先别宣传了,你还说这酒店豪华呢,先带我过去。” “好,马上,离得很近的,就在我们的酒店后面,hyatt,有名的,还有人要换酒店么 ?” 我们顺着拉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地势比较低的地方,看到了一座气势很恢宏的皇宫式建筑,有一个不小的游泳池,院子大得足够建一个高尔夫球场 ———那儿倒很像一个幽静小国。 我也想换酒店,和我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那姐,她开口问拉辛 :“那边多少钱一天 ?” “现在是旺季,具体的房间要问了才能知道,但是,一般都要200美元以上的。” 大家全都沉默了。 最后,只有王灿面不改色地依然决定要去住hyatt,我们所有人,还是留在了这所王灿口中的 “待拆迁 ”的危房里。 王灿坐在柜台旁的沙发上,等着拉辛帮我们办check in,酒店大厅黑乎乎的,飘着一股陈年的印度香的味道。 一坐下来,沙发上陈年的灰尘便一拥而上,填好所有表格,被一大堆蝌蚪一样的尼泊尔文搞得头晕脑涨后,我终于领到了钥匙。 房间在三楼,拖着行李开始爬楼梯时,我突然想起来护照忘在了酒店前台的桌子上。 连滚带爬地回到大厅,扫了一圈,发现我的护照正拿在王灿的手上,而且他正在翻看。 王灿抬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轻描淡写,但眼神里有一种很贱的嘲笑。“护照还给我。”我口气生硬地说。 王灿扬了扬护照 :“这护照是你的 ?”我点了点头,回避他的目光。“那你 ……到底是叫程羽蒙,还是叫 ……程天爽啊 ?” 正在前台办手续的李热血扭过头,瞪着眼睛看我。 “程,天,爽……成,天,爽。”王灿饶有兴致地念着我的本名,“这名儿起得够激烈的啊,你爸妈很乐观嘛 !” 我上前一把抓过护照,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走去。 “哎!程天爽 !”王灿在我身后叫住了我。 “干吗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 “你当时在托斯卡纳,是自己去森林里摘松露的 ?” “是啊,怎么了 ?” “那还挺有意思的。”王灿讨人嫌地笑着,“我当时住在普罗旺斯,听当地农民说,他们都是让猪用鼻子去从地里拱松露的。” “……”我冷冷地看着王灿,努力镇定一秒钟,准备好反击,“各地风俗不一样,反正我去了可以用手摘,你去了可以用鼻子拱,因人而异吧。” 回到那个破破烂烂的房间,坐在弹簧直硌屁股的床上缓了一会儿,我重新站了起来。 本来装逼这种事儿,既然做了,就得分分钟做好准备被拆穿,我连本名都斩钉截铁地换了,丢这点儿脸不算什么,何况,我都住进这样的房间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房间倒是很大,一望无际的大,除了床之外,寒酸得没有任何家具来阻挡视线,一台十几寸的小电视挂在墙上,地上铺着一条颜色可疑的劣质地毯。 我被一连串的失望打击得有点心如止水,只好先洗个澡,然后出去逛逛,下午是休整时间,晚饭后,拉辛帮我们安排了一堂什么心灵探索的课程,说是能帮我们更好地融入尼泊尔,更好地体会尼泊尔这个佛教国家的内涵,依我看,要想更好地融入尼泊尔,搞这些虚的没什么用,不如一人发一套3M的耳塞口罩来得实在。 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水管里咕隆咕隆一阵响,然后,有水涌了出来,我把手放进水流里,水落到手上,一层泡,像苏打水一样。 我用玻璃杯接了半杯水,放在阳光下看了看,淡黄色,如果加上点儿沫子,简直就是一杯很好的生啤酒了。 我举着杯子发了半天的呆,实在是叹为观止。 我带着焦灼的心情出门,准备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卖瓶装水的超市,下了楼,正好看见拉辛和王灿顶着阳光走进大厅里,王灿手上还拖着自己的行李,脸色灰暗,一进来就把箱子往沙发旁一扔 :“哪儿能打电话 ?我手机没电了。” 拉辛指指门外 :“打国际长途的话,就走出去,过马路,拐弯,左,再拐弯,拐弯以后的右边 ……”拉辛指路的方式实在是太迂回了一点,王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拉辛赶紧补上一句 :“我,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自己找。”王灿不管不顾地走出了宾馆。 看着王灿走远了,我才让自己八卦的心得以释放 :“怎么了 ?不是去住hyatt了么 ?那边没房间 ?” 拉辛摇摇头 :“有的,房间有的,但是王先生的信用卡……用不了。” 我幸灾乐祸地笑了,怀着愉快的心情走出酒店,心里想着额度不够的王灿装富二代装得还真是像,不光外部包装滴水不漏,富二代气质上的娇嗔呆傻,居然也表现得非常全面。 想着王灿的时候,就看到了他,我停下脚步,不是想跟他打招呼,而是 ———我们过不去面前的这条马路。 面前的这条马路,基本上也就是北京的两三条胡同加起来那么宽,可是,却活活挤下了一国道的车,路口没有红绿灯,没有人行道,没有斑马线,车流乱哄哄地扎在一起,往哪个方向开的都有,完全不存在逆行这么一说。 我和王灿一左一右相隔了五六米,直愣愣地站在路边,眼前的繁华有些闪到了眼,那么加都人民都是怎么过马路的呢? 并不远的马路对面,在此刻的我眼里,是一个永远都到不了的地方,我的人生里,有许多已经确定抵达不了的地方:带楼顶花园的千万豪宅,境外银行的大客户室,托斯卡纳的葡萄园————但没想到现在又加上了一项:加德满都的马路对面, 正崩溃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拉辛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们身后:“啊,就知道你们过不去的,加,加都的交通很复杂的,要很久才能明白,在我们加都,我们是这样过马路的……” 拉辛一个箭步冲上街道,四面八方的摩托车流眼看就要从他身上交叉穿过,我正胆战心惊,只见拉辛站在路中间,手臂笔直展开,挡着左右两边,我心想,这管个屁用,你当自己是人肉路障啊,可两边的车流,居然真的轰然停下来了,其中一辆摩托车因为刹车过猛,车后面装着的圆白菜稀里哗啦地滚了下来。 整条路上此起彼伏地响着刹车的摩擦声,拉辛站在原地,高举双臂,两旁的车流只留下了一个人通过的空间————活生生被挤出来的,我和王灿看得目瞪口呆,拉辛转身招呼我们:“可以了!可以了!” 我战战兢兢地穿过马路,顶着众多被迫停车的加都驾驶员的目光,本来以为大家会很愤怒,但小心地左右看看,居然所有人都是笑着的,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正弯腰捡圆白菜的大叔,在我们经过时还边捡菜边冲我们喊:“hello!china! (嗨!中国 [人]) ” “在加都,要这样过马路。”安全抵达马路对面后,身后的车流整体零加速启动,拉辛在喇叭声中,扯着嗓子跟我们说。 我点点头,对身边这位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顿时心生敬佩。 拉辛陪着我去路边的小商店买水,王灿接着脸色阴郁地去附近找地方打电话,我随口问起了拉辛关于水的问题:“拉辛,加都水管里的水,是从哪儿来的啊?自来水公司吗?” 拉辛摇摇头,目光搜索一番,然后指向旁边一个二层小楼的楼顶,楼顶上矗立着一个由三个红塑料盆叠起来的塔形物体。 “水从那里来的。”拉辛说。 “那里?”我指着那三个盆,“是什么意思?” “就是雨水落到第一个盆里,然后从中间的洞流进第二个盆,然后再流进第三个盆,这样,水就变干净了,变干净的水流进水管里,就可以用了。” 我再次看着那座在漫天灰尘和汽车尾气中屹立的三层塑料盆水塔,果然有一根已经发黄的软管有气无力地沿着窗户塞进了房间里。 “尼泊尔水资源很少,自来水非常贵,但是很幸运,我们有雨季,雨季的时候下雨非常多,我们就可以把水存起来,很好……” 拉辛一脸幸福地自个儿叨叨的时候,我们经过了打电话的地方,透过玻璃窗,正好看见王灿站在电话前,抓着话筒一脸愤怒,吼声连门外的我们都听见了。 “……你要逼死我是不是啊 ?我都来了尼泊尔了,我一个人在这破地儿,你还卡着我信用卡不放 ?我告诉你你别太过分啊,不然我让你在国际新闻里看见你儿子啊 ……” 真替电话那头的父亲心酸,生这种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当初扔掉的胎盘拿回来养,现在应该长得比他都更像个人。 在酒店附设的餐厅吃晚饭时,旅行团的成员都已经进入了各自的旅行模式,大姐团的各位边吃边大声讨论着下午的购物经历 :“这围巾起码比国内便宜50块。” “哎呀汇率算低了,你被坑了噻 !” “这尼泊尔人也不实在,价格要对半砍 ……”真让人心生敬佩,居然能第一时间建立起扫货战场。 摄影团众人则是在桌边围成一圈,各自举着单反相机,围着桌上的食物 “咔咔咔 ”一顿拍,脸上的严峻神色,就像是身处血案现场的法医一样。 我看着桌上的食物,别说为它留影了,连吃它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桌面上摆着六个大盘子,每个盘子里装的是一模一样的屎黄色物体,视觉效果很霸气。 我扬手招呼服务生 :“请问这些是什么玩意儿 ?” 服务生松一口气 :“哦!是咖喱啊,可好吃了。” 我隐约猜到这是咖喱了,但需要上一模一样的八盘吗 ? 服务员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在盘子里边捞边给我介绍起来,他从第一盘里捞出一块炸土豆块 :“看,土豆咖喱。”从第二盘里捞出个菜花,“看,蔬菜咖喱。” 依次地,每盘咖喱里只要打捞上来什么厨余垃圾,就是什么风味的咖喱,到最后,尴尬了,因为最后一盘里,他什么都没打捞上来。 “所以 ……这个是 ……?” 服务员淡然一笑,方寸一点儿没乱,回答的大意是 :这是基本款咖喱,历史最悠久,风味最自然。 服了。 苍蝇在这些屎状物体四周飞来飞去,突然,旁边王灿的桌子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拉辛慌忙冲过去 :“王先生,你怎么了 ?” 王灿的桌子上已经是酒瓶林立,王灿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看向我们,然后轻轻抬起手,手上的银叉子上,叉着一只苍蝇, 王灿把叉子随手一扔 :“没事儿,杀生了,在你们这儿算犯法么 ?” 第9章 心灵清理现场 晚上八点,拉辛带着我们去了酒店附近的一个小花园,花园很漂亮,树林茂密,深处藏着几座白色的皇宫式建筑,很幽静,潮湿的空气里透着花香,好闻得让人想拿塑料袋打包一袋,零零星星的小地灯闪着黄色光晕,打在爬满绿藤的墙壁上。 花园中央的一个露台上,放着两排蒲团,一个穿着尼泊尔当地服装的老头坐在正前方,闭着眼睛等着我们,露台四周垂着白纱,每个蒲团旁边都放着一支蜡烛,火苗忽悠忽悠地飘着,看上去虽然有点儿神神道道,但确实有种肃穆感。 大家按照拉辛的指示把鞋脱了,挨个儿在蒲团上坐下来,都是些长期不运动的家伙,在蒲团上把腿盘起来的时候,安静的露台上发出一阵 “咔啦咔啦 ”的骨头折叠声,声声刺耳,各自坐好后,拉辛一脸虔诚地坐在老头一侧,老头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们。 “欢迎大家一起来和我进行空性的禅修练习,今天,我会带领大家去探索心灵的平静。”拉辛开始帮着老头翻译。 大家脸上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包括王灿,不过他因为喝了酒,所以身体在蒲团上不受控制地左右晃荡着,这时,一阵微风吹过,除了带来点儿凉气,还卷过来一阵不知道是谁的脚臭味,淡淡地徘徊在我们四周。 老头又说了一段话,拉辛接着帮我们翻译 :“我是一名佛教徒,已经修行很多年了,尼泊尔,是一个以印度教为主的国家,但同时也是释迦牟尼的诞生地,我选择皈依佛教,是因为爱因斯坦曾经说过 :‘如果有任何能够印证现代科学需要的宗教,那可能就是佛教……’ ” 这名人名言引用的,还真是跨领域。 老头接着说了 :“我相信科学,所以我相信佛教,下面,我们开始进行禅修前的心灵清理,我首先问大家一个问题 :你们,是经由自己心灵的指引,来到尼泊尔这个精神国度的吗 ?” 大姐团和冲锋队员们纷纷点头。 奇怪的是,除了我之外,王灿也没有点头。 禅师自然把目光投向了我们俩,拉辛替老头问 :“那你们为什么要来到尼泊尔呢 ?” 我看着禅师的眼睛,不确定神灵在上,自己应不应该撒谎,左右折中后,决定让答案尽量简明扼要 :“本来要去别的地方来着,后来没去成,所以来尼泊尔了。” 拉辛帮我翻译完后,禅师没表情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接着看向王灿 :“你呢 ?” 王灿懵懂地抬头 :“啊?” “你为什么要来尼泊尔 ?” 王灿一愣,一脸雾里看花的表情 :“这……对着大师,不能说谎吧 ?” 这个拉辛不用翻译,就直接替大师点了点头。 王灿为难地想了想,开口了。“我来尼泊尔,全他妈是被逼的。” 挟着浓浓的酒意,王灿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单口相声表演,向老师讲述他被逼来尼泊尔的前缘。 来尼泊尔前四个月,王灿准备结婚了,时年二十八岁,结婚对象比他小几岁。 “长得不错,就是事儿有点儿多。”至于两家的条件,王灿的原话是,“我爸是傻大款,他爸是煤老板,俩人是打高尔夫球认识的,那高球俱乐部里,会员差不多全是这种土财主,球都打得特烂,但还每周都约着去打,无非俩目的:一是谈谈生意,二是卖儿卖女,一到周末,果岭上的老头们就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球,一边给球友看照片,基本上就是地坛白领相亲会的烧钱版。” “和女朋友谈了半年,说该结婚了,那就结呗,反正也玩儿得差不多了,算命的说我爸今年身体不好,就当冲个喜呗,我对女人这事儿,看得没那么重,对我王灿来说,对咱们男人来说,这活着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朋友!是义气 !!是兄弟 !!!” 王灿说到这儿的时候,从蒲团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禅师身边,搭着人家的肩膀准备接着喷,幸好及时被拉辛给架回原位了。 “对吧大师,我说得没错吧 ?人活这一辈子,谁能证明你活过 ?什么事儿能证明你活过 ?只有一件事 !朋友 !等你丫老了,七老八十,打个喷嚏都他妈心梗的时候,你觉得冷清了,打几个电话,一群老头颤颤巍巍地来了,斗地主斗半天,晚上睡我家,我要过这样的人生,这种人生,只有朋友能给得了你,老婆孩子 ?估摸着指望不上,所以,我那女朋友这点儿做得不错,她不管我,所以说起来结婚我挺乐意的。” 就这么着,婚期逼近,王灿还是和自己的哥们儿天天混在一起,斗地主,联魔兽,没事儿还动不动就飞到国外去喝个红酒钓钓鱼,偶尔也在北京的夜店里组个局,找些穿黑丝和假皮草的姑娘,“夜店简直就是这种姑娘的批发市场啊,要多少有多少,有时候喝美了,搂一下抱一下也有过,但因为人家哥们儿都这样啊,我不这么干,人家以为我喜欢男人呢,哥几个再防着我,这误会不值当。” 婚前的第一次争执,发生在婚礼请柬的问题上,未婚妻是个婚礼狂热爱好者,可能从五岁起就开始琢磨怎么把自己嫁了,为了能在教堂里结婚,十八岁的时候还跑去信了天主教,婚前俩人偶尔约个会,都是王灿听她絮絮叨叨,花是订什么花啦,婚纱是要A字摆的还是鱼尾款的呢。 有一天聊到请柬,未婚妻拿来一厚沓,各式各样的,有的打开以后是立体的心形,有的是拉花,还有带香味的,乱七八糟,看得王灿头皮直发麻,“该选哪种好呢 ?”未婚妻问他,“你自己定,这玩意儿,娘儿们兮兮的,我怎么给你出主意。” 隔了两天,两人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未婚妻在他旁边把玩着当天那对新人的请柬,开始念叨 :“其实用带咱俩照片的请柬也不错 ……”为了转移话题,王灿随口问了一句 :“哎?你说他们结婚为什么都定在周末啊 ?千篇一律,没创意。” 未婚妻当时回答他 :“你当人家都跟你似的呢,平时也不上班,大家都有工作的,你定在工作日结婚,人家凭什么旷工一天来参加你的婚礼啊,谁舍得啊。” 未婚妻是个明白人,但她没想到,她的这个回答,带给王灿一个灵感的火花,过了几天,王灿抱着一箱子请柬来了,特美,甩出一张给未婚妻 :“请柬我设计出来了。” 未婚妻当时很惊喜,但拿过请柬一看,脸就僵了。 请柬的设计简明扼要,没有拉花,没有香味儿,也没有两人的照片,封面上是一轮红日,红日中央两行大字 :婚礼定在本周三谁来谁是真朋友。 未婚妻为这份糟心的请柬跟王灿冷战了很久,“我就不明白了,婚礼这么多事儿,我都不插手,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就想请柬搞搞新意,怎么就不行了呢 ?” 王灿坚持不换请柬,说要以请柬来向朋友们证明他们的灿爷结了婚也不会归隐田园,未婚妻到后来也就算了,但终究还是怀着别别扭扭的心情,一直到了结婚当天。 结果临结婚的前一天,还是出事儿了,事儿也是出在王灿这群朋友身上,结婚前两天,这群人在夜店里玩儿,黑丝女军团的姑娘们就问起最近怎么不见王灿出来一起混了,朋友们就说,灿爷要结婚了,已经被超度到另外一个凄风苦雨的世界里去了,姑娘们一听,不乐意了,你丫说结婚就结婚,那之前跟我们喝的小酒拥的小抱算怎么回事儿啊 ?虽然这群姑娘天天在夜场里混,是一群喝百家酒长大的孩子,没有心存高远地想着能在这种地方捞个富二代嫁了,但是出来玩,都讲究个人情冷暖,你说撤就撤,都没拉着我们的手潸然泪下一把,也没表示一下最基本的不舍,还防着我们,这也太不懂夜店的礼貌了吧 ? 几个姑娘越想越气,去洗手间一合计,决定出口气,回到包厢里,就开始猛灌这群人的酒,把婚礼的时间地点都套了出来,准备祸害王灿, 婚礼当天,应未婚妻的要求,所有女宾都需要穿淡粉色的服装出席,“公主病嘛,没办法”,教堂里也布置得一片粉嫩,“跟日本那只没嘴的疯子,叫什么来着 ……哦哦,HelloKitty! ———跟丫要结婚似的”。 但王灿一到现场,就傻了,黑丝女军团一水儿的黑皮草黑手套,有一个还戴了一有黑面纱的帽子,整得特别复古,都化着烈焰红唇,齐刷刷地坐在观礼席上,放眼望去,一片粉嫩的鸟语花香里,扎着一群黑寡妇,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王灿站在神父身边,脚都软了,女军团们也不闹事儿,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眼含秋水地看着王灿,王灿瞪向自己的哥们儿,哥们儿们也纷纷用悲痛的眼神表示爱莫能助,一时间整个教堂上空眼神乱飘,都是演技派。 唱诗班唱起圣歌来,教堂大门打开,未婚妻挽着爸爸的手走了进来,王灿站在圣坛前对着神父祈祷 :“让她专心往前走,别往左看,别往左看 ……” 但未婚妻还是看见了,关键是女军团们不怀好意的凝视,由不得未婚妻不去寻找视线来源,未婚妻后来在电话里向王灿形容女军团们那种目光 :“灿爷你倒是乐一个呀 !” 经过了女军团的眼神攻击后,未婚妻前行的步伐越来越缓慢,脸上的表情也由兴奋、紧张,逐渐变成了一种缓不过劲儿来的木然,就快要走过来时,王灿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地伸出手,准备把未婚妻从她爸手里接过来。 可就在这时,未婚妻突然凑在她爸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爸听完,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马上就要到圣坛边了,神父站到台上,摊开 ,圣经,,大家的目光都汇集到王灿身上,就在这时,未婚妻和她爸一个转身,居然走回去了,王灿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秒,差点儿一个箭步冲上去抓她。 唱诗班反应不过来,还在接着唱婚礼颂歌,神父呆站在台上,嘴半张着,周围群众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有这父女俩,居然还合着音乐的节奏,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原路返回着,一路走出了教堂,到这个时候,歌声才停下,全场一片寂静。 “这个世上,有几个婚礼,是女方让她爹搀着,溜达到新郎眼么前儿,折返 !嘿,然后又他妈的溜达出去了 !遛早儿哪 !” 在后来和未婚妻的电话交涉中,未婚妻坦白地告诉他 : “我当时跟我爸说,爸,这婚我不想结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我爸不傻,也不瞎,该看见的都看见了,所以他带着我就往回走,我明白地告诉你,这婚,我肯定是不结了,我爸本来要租辆坦克轰了你们家的,被我给劝住了,所以你知足吧,就当是被退货了。” 在朋友面前丢尽了脸的王灿,心灵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又迎来了生活上的波折,他爸脸色铁青了半个月后,终于愿意跟他说话了,“我家老头说我,‘连这种烂事儿你都干得出来,你的人生肯定有问题,你爹我就是小学教育程度,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总结不出来,你上过大学,自己好好想想去,’我开始还以为低头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呢,没想到他这次是真生气了,信用卡也给停了,打电话也不接,总之就是我这儿子他不准备要了的架势。” 后来,和一哥们儿喝闷酒的时候,朋友灵机一动,给他出主意 :“你家老爷子不是让你找生命的意义么 ?你去趟印度呗,印度不是庙特多么 ?你多拍点儿庙门口的照片儿,发给你爹,就说你在这庙门口打坐了一下午,想明白了不少人生道理,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有问题,当然了,牛逼也别吹大发了,你爹肯定也明白你没有大彻大悟的慧根,差不多随便说说,意思到了就行,这事儿应该就算过去了。” 王灿琢磨着这事儿可行,但印度他不想去 :“最烦印度阿三了。” “那就去尼泊尔,小国家,听着更清心寡欲。” “行,就尼泊尔了。”王灿就这么定下了,因为信用卡被封,所以这趟旅行是朋友请的客,不过就目前的标准来看,这朋友应该一贯为人比较吝啬,就这么着,王灿来到了尼泊尔。 听完拉辛的翻译后,禅师的表情一度很复杂,沉吟了许久。 “大师,你看啊,我也算跟您交了心了,也不怕在座列位笑话我,其实就是想问您一句 :我知道我错了,但我错在哪儿了呢 ?您看我,一没有害人心,二为人仗义,我就是脑子没满弦儿,不好使,就是笨,对吧 ?所以您看,像我这种情况,在佛教里是怎么解释的啊 ?我是不是有什么前世的孽障啊 ?您说我买点儿王八放放生,管用么 ?” 禅师的表情一阵微妙,但最后还是开口了,翻译过来原话就是 : “人会觉得自己蠢,是因为愚痴暂时令你的心灵蒙上了一层灰尘,没关系,总会有被风吹开的一天的。” 听完这话,我觉得禅师真是太客气了,普通的傻逼,是愚痴给心灵蒙上了一层灰,但对于王灿这样的,应该是愚痴给他的心灵盖上了一座蔬菜大棚吧 ?还是包得密不透风,终年恒温恒湿的那种, 第10章 五星级酒店的宗教 结束了灵修课后,拖着两条外翻的双腿回到酒店,打开电脑,准备把禅师后来讲的一些佛教名词记下来,写美食专栏的时候,也可以增加一些精神高度。 把那些词记好,打开QQ,有一条主编发来的信息,还有一个待接收文件。 “在那边都顺利吧 ?自己注意安全,我发一个可报销费用清单给你,本来应该你走之前给的,后来忘了,我现在发给你,省得你回来以后有的费用报销不了。” 我点下接收键,把电脑放在一边,进卫生间里开始洗澡,努力对微黄的水流视而不见。 洗手台上放着我带来的浴盐,满满一大罐,是不久之前刚从日本代购的,家里没浴缸,没法儿享受泡澡,现在酒店也都鸡贼,普通的商务酒店别说浴缸了,卫生间都是拿玻璃隔出来的,恨不得连门都不装。 知道能去意大利后,我赶紧从日本代购浴盐,买的是最贵的,想着每天晒完托斯卡纳的阳光以后,可以在乡间旅馆的四爪陶瓷老浴缸里泡一泡,日本代购的时间长,我怕临走前货还没到,于是几乎天天催卖家 :“货到了吗货到了吗货到底到了吗我很急啊。”故意不加标点符号,以示我的丧心病狂。 最后把卖家逼得只好回我 :“这位亲,您别在旺旺上给我留这样的留言了,我们都快被缉毒部门盯上了。” 但最后浴盐还是及时送到我手上了,在我来尼泊尔的前一天。 我边冲澡边隔着一层水雾看那罐浴盐,这浴盐也真是委屈,漂洋过海来了,本来海对面的人盼它盼得望眼欲穿,结果横生变故,最后莫名其妙地流落到了尼泊尔,变得毫无用处,它简直见证了我这半个月梦想被充气再充气然后砰的一声破掉的全过程,所以这浴盐,基本上已经成为我托斯卡纳之梦的骨灰盒。 正默哀的时候,轰的一声,整个房间都黑了 ———停电了,我站在一片黑暗里,水还接着洒到身上,眼前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凭手感摸到浴巾,随便裹着走出卫生间,四周是实打实的黑,幸好,笔记本电脑还亮着,白光微弱地照出一小片亮,我打开门看看外面,走廊上也黑了,看来是整栋楼都停电了,我最怕黑,从小就是,自己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开一盏小灯,以应对自己在睡着时未知的危险————鬼、小偷、内裤大盗,这些我都怕,但最怕的,还是黑暗本身。 我摸到手机,给拉辛打电话,拉辛那边睡得正香,说话迷迷糊糊的:“停电啊……很正常的,加德满都呢,电很少,宝贵,所以晚上全城都会停电的……什么时候来电? ……大家都睡觉了 ……怕黑?哦,那你在房间里找找,有蜡烛的,应该有的……” 最后几句话,拉辛简直是用梦话的语气说的,我挂了电话找了找,真的在抽屉里找到了两根白蜡烛,又细又长,估计都烧不够十分钟,蜡烛点上后,两团小火苗晃晃悠悠,更显得屋子里鬼气兮兮的, 为了缓解紧张,我牢牢地把电脑抱在手里,屏幕上显示,刚刚主编发给我的报销清单,已经下载好了。 可报销物品清单: 住宿类:无。(所有酒店已由杂志社提前支付完毕,作者本人在当地的所有额外住宿类花销,都不在报销范围内。) 游览类 :无。(所有行程已由杂志社委托旅行社代理,作者本人的额外计划,由其自理。) 餐饮类 :鉴于作者受杂志社委托,前去当地采风撰稿,所以餐饮类提供相关的账务报销,但仅限于尼泊尔当地食品。 医疗类 :因食物中毒产生的医疗救治费用,杂志社提供全额报销,但需作者提供当地就医手册,治疗药品全称等相关证明,除食物中毒之外的医疗救治,不在杂志社的解决范围内,作者本人需自行与境外保险公司联系解决。 看完这样一份报销清单,我突然不怕黑了。 而且,,幸好停电了,不然四周亮着,更会让我觉得,这清单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冷漠冰凉。 我放下电脑,走到窗户边,因为住得高,窗外的视线还算好,但就像拉辛说的一样,全城,起码我视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没有霓虹灯,没有路灯,没有通体发光的写字楼,只有低矮的建筑和寺庙,不出声儿地藏在黑暗里。 因为整座城市绝对的黑,反而衬得天很透亮,窗子外,右手边,有一座佛塔,一动不动地立着,比白天的它看起来,更显得像那么回事儿,甚至有点寂静辽远。 我准备睡觉了,先放下自己的抱怨,心上插的那一刀,就先让它插着好了,就像淘宝上很想买的东西,长了草又买不起,那草就让它长着好了,既然全城停电,那我索性也暂时关机,互相配合一下存在的意义,就在我把自己安慰得已经快得道升仙的时候,转身的一瞬间,身后突然有了光亮。 我惊讶地转过身,看到我们酒店对面的hyatt,那座宫殿一样的五星大酒店,轰地一下,整体亮了,每个小窗口都透出了暖黄色的光,远远望过去,万黑丛中一点亮,简直像是宇宙中心一样,远远地能听到发电机气壮山河地响着。 我试着按按我房间的台灯开关,还是没电。 建立在我住的酒店和hyatt正中间的那座佛塔,被光隔出了一条明确的分割线,佛塔顶端的一对般若法眼,一只在光明里闪闪发亮,一只在黑暗里俯瞰着我,神色暗淡。 就算是躺在床上,隔着薄薄的窗帘,转个身,还是能看见那片刺眼的光。 原来只要你付得起一晚一千六百元的价钱,尼泊尔这个国家,还是可以带给你恒定的电力,恒定的水源,恒定的服务质量,就算是全城停电,也没关系,他们用发电机为你打造一片暖色光,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五星级酒店里,和尼泊尔无关,和佛塔也无关,和禅师教我们的本然心无关,五星级酒店的宗教以住宿费为体系,自成一派。 那为什么有这么多普通人来这个国家找幸福呢 ?这种差距,我在国内天天体会,何必专程来这里,在神明的见证下,我再次确定,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生失败者。 第11章 你没做错什么 2011年9月13日,抵达尼泊尔的第二天,我们这个团正式开始了加德满都一日游,首站 :杜巴广场,虽然对旅行手册上的话已经完全不信了,但是这次,手册上有图有真相,放了杜巴广场的一张照片 :红砖砌成的寺庙前,一个当地小女孩在喂鸽子,庙后面是蓝天白云,庙前面是大片空地,意境很散淡,拉辛在车上说,很多人昨天都会被加德满都的拥堵吓到,但当大家到了杜巴广场以后,所有的坏印象都会好转。 我们下车,进了广场,站到了照片上的庙门前,又是一番感叹 :庙是那个庙,天也蓝,好多好多小女孩都在喂鸽子,气氛确实庄严深远,可是,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是我们抵达的方式不对,还是心不够虔诚 ———为什么这里这么臭啊 ? 广场上庙很多,拉辛说这个小广场上,塞下了五十多座寺庙,大的小的,年代都很久远,广场上游客不多,当地人一群一群地坐在庙门口,什么都不干,就那么晒着太阳,按说,这景象确实不错,但是这味道,实在太虐心了,大家脸上都有一种 “不可说不可说 ”的表情,只有李热血,一往无前地闻了一会儿,开始大声嚷嚷 :“哎?怎么一阵一阵的飘脚丫子味儿啊 ? ……还有鸽子屎 ……还有一股什么味……什么味儿呢 ? ……” 大家就在这弥漫的诡异气味里,开始跟着拉辛参观,整个参观流程如下 :穿过人群,到一个庙前,停下,拉辛介绍是什么庙,驴友团开始抢占拍摄位,拿出相机一阵 “咔咔咔咔 ”地拍,前后左右,屋檐台阶,广角特写,连地上的橘子皮他们都拍,拍完,向后撤退,捧着相机埋头检查照片,这时到了大姐团的咨询时间,拉辛被四个大姐团团围住,一一解答她们精神层面的问题 :“哎这个庙里供的是什么菩萨啊 ?” “印度教也挺灵的对吧 ?” “哎那这个猴神能保佑我们家儿子明年高考吗 ?”诸如此类,拉辛额头上的汗源源不断,说话却结巴了起来。 “我对宗教一点儿都不懂。”李热血在我身边说,“什么湿婆、女神之类的,都听不懂。” 我点点头,说我也是。 “不过挺好玩儿的,程姐,你说,那些晒太阳的当地人,他们不用上班啊 ?今天是周三吧 ?” 确实,大周三的上午十点,这些正值壮年的年轻小伙子,都穿着夹脚拖大背心,就这么在一座座庙门口的高台阶上坐着,是修禅么 ?也不像,因为游客一过来,他们就充满激情地口头搭讪或目光围观,有些人倒不出声也不看,但也不像是在和佛祖沟通,只是痴痴地坐着,仰头看天,嘴还半张着。 这个杜巴广场算是加德满都的市中心了,意义重大的程度,相当于北京的故宫博物院,如果故宫里,每天上午的十点,都有这么一大批中青年聚在一块儿,一整排一整排地坐在养心殿门口,穿着背心,脚踩拖鞋,什么都不干,只是抬头看天,时不时还挠挠胳肢窝什么的 ———那画面真是难以想象。 临近中午,气温逐渐升高了,在广场里兜兜转转,已经看了差不多五六个庙,太阳越来越晒,冲锋队员因为背着装备,男男女女都是一身汗,而且只是逛个庙而已,他们几个也要穿着登山鞋冲锋衣,靠近他们的时候,都快闻到馊味儿了。 拉辛本来想抢时间再带我们逛一个庙,但留意到大家的神色都有些涣散,尤其是李热血和王灿,王灿是直用眼神勾勾地跟庙门口的苦行僧挑衅,还说什么 “丫瞪我”,真是可笑,人家苦行僧澄明的世界里,怎么可能看得见他这种货色。 李热血更夸张,广场上有不少尼泊尔妇女,用一种黄色的涂料,给游客在手和胳膊上画图样,类似一次性彩绘,画的图案大多是曼陀罗之类的宗教图谱,为了求个祈福的作用,可李热血 ……她让人家照着她手机里的照片,在手背上画了一个轻松熊。 回到酒店附近吃午饭时,饭桌上的整体气氛比较压抑。“下午什么安排啊 ?”王灿一边一脸嫌弃地拨拉着面前的炒饭,一边问拉辛。 “下午 ?下午的安排很丰富,我们要先去参观国家博物馆,那里有王室的东西,他们用过的东西,然后我们去看牙神庙 ———牙神可以保佑我们的牙齿健康 ……然后我们去太后庙,那里 ……” “哪儿这么多庙要看啊 !”王灿打断拉辛的话,把盘子往前一推,“拉辛,你这个安排有问题吧 ?” “王先生,不,不是这样的,加,加德满都本来就是有很多庙的,庙比住的房子多,佛像比人多,这,这就是加德满都啊……” “那也不对吧 ?还牙神 ?你们这儿的神仙工种分得还挺细啊,有治脚气的庙吗 ?” 拉辛可能听不懂 “脚气 ”是什么意思,但王灿眼睛里的质疑和不屑他还是看明白了,拉辛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王先生,请不要侮辱这里的庙,和佛,你只是经过这里,你可以不相信,但不要骂他们。” 拉辛的严肃让王灿脸上有了一点儿挂不住 :“下午的行程我不参加了。” 王灿把勺子一扔,起身走出了餐厅。 下午的行程,几乎和上午是一样的,看庙,拍照,闻味道。 游览的庙里,有一个供奉着象神的寺庙,倒是有点儿意思,象神是幸运和智慧之神,捎带手儿还管点儿财运,是湿婆和帕尔瓦蒂女神的儿子,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说服自己接受 “湿婆 ”是个男的。 象神的起源,是一个听起来让我有些为之扼腕的故事 :湿婆外出修行,把老婆和孩子留在了家里,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回来,看见老婆帕尔瓦蒂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湿婆气性也大,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就把床上这男人的头给砍掉了,老婆顿时十分崩溃 :“你砍的是自己的儿子啊!一走二十年,儿子他长个儿了啊 !” 湿婆傻了,这次玩过火了,怎么办呢 ?一着急,就顺手砍了一头路边站着的大象的头颅,安在了自个儿儿子身上,于是,湿婆的儿子就变成了半人半象,好在这孩子心大,比较乐观,对新事物的接受度比较高,并没有因为顶了个象头而觉得有什么不妥,性格乐观敦厚,活泼开朗,人见人爱。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没事儿不要围观别人的家庭纠纷,连路过都尽量避免。 队伍里没有了王灿,闲散人员只剩我和李热血了,在大家一窝蜂地挤进帕尔瓦蒂庙,去看湿婆两口子的雕像时,我和李热血留在了附近的太后庙上面,准备歇一会儿,这个庙是整个杜巴广场上最好的晒太阳的地方,庙是由九个高台阶堆起来的,坐在上面视野很好。 李热血坐在我身边,一脸疲惫 :她今天下午又被冲锋队员们抓了壮丁,那群家伙把李热血当临时充电站了,她肩上基本就没空闲过,一会儿替别人挂个包,一会儿替别人扛三脚架,大姐团合影时,也都把她当指定摄影师使,一张一张拍个没完没了,李热血看起来也不情愿,但又不好意思拉下脸来拒绝,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劝她跟我一起在这儿歇会儿,现在的李热血还不明白,只有自私才是自爱的前提 ———很多年前我也像她一样。 “你也不是冲着看庙看佛爷来的,那干吗来尼泊尔啊 ?乐趣不多吧 ?”我们俩坐在台阶上,俯视着广场,我开口对李热血说。 “我来尼泊尔,是因为尼泊尔最便宜,去别的国家我都负担不起,我自己又不敢自由行。”李热血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那可以再等一等嘛,多攒点儿钱,去个好地方。” 李热血摇了摇头 :“我就是 ……就是想找个地方躲躲,能走多远是多远……” 李热血脸色暗淡 :“上个礼拜,和男朋友分手了,我也没难过,就是理解不了,不明白为什么,看电影里都演,一分手,两个人就都找个地方去散散心,我也想试试。” 被分手了,没有悲痛欲绝,只是理解不了,那这算是什么分手 ?这话我没好意思问,诸神之地,我最好收起八卦之心。 “程姐,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见识多,脑子也好使,我能跟你说说我男朋友为什么跟我分手么 ?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拼命点头,神啊,这可是她主动要说的。 “就上个礼拜,我和我男朋友约好一起去逛商场,他说他想给他妈买生日礼物,然后那天我到了商场,他还没到,这人一向是迟到的,我都习惯了,后来,我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他人还没来,我刚想进商场里接着等,正好看见旁边停着一辆献血车,我就想啊,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还不如去献个血呢,还有空调吹,我就上去了,扎上针,开始抽血,快献完的时候,他到了,我就在电话里说 :‘你到献血车上找我。’ “他上来找我的时候,刚好我这袋400CC的血抽完,我就指着那个袋子说 :‘你看你看,我等了你一袋血的时间哎!’我自己觉得特骄傲,但他什么都没说,脸色也不好看,跟他刚被抽了血似的。” 听到这儿,有点儿晕血的我,好像已经看到那一袋子血戳在自己面前了 :“那后来呢 ?” “后来我俩就去逛商场了呀,进了商场,他还是不说话,后来走到卖燕窝的柜台,他就买了盒燕窝,我也觉得买燕窝给他妈挺好的呀,可是,他把燕窝往我手里一塞,说了一句 :‘这个你拿着,回去好好补补,咱们两个先这样吧,都冷静一下,’然后他把我一个人扔在商场,自己转身走了。 “后来,我给他打电话,他只说我让他压力太大了,别的什么都不解释,程姐,你说到底为什么啊 ?我真的理解不了。” 听完李热血的分手故事,我也有种理解力被绑架的感觉,恍惚中都能看到李热血的前男友看完那一袋子血时,脸上的苍白表情,换谁,顶着这一袋子血的压力,这商场也逛不下去。 和听完王灿的故事后那种看笑话的心态不同,李热血的故事,让我听得有点儿心疼。 “你真是因为等得太无聊才跑去献血的?不是因为赌气?” “真不是,当时就是想,反正等着也是等着,就顺便去抽一管呗,献爱心又不用专门挑时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热血了。 “其实工作上,也有很多事我想不通,我一直以为我人缘挺好的,可是有一天,同事在茶水间聊天,我不小心听见了,原来在她们眼里,我干的好多事,都是在故意和她们拉近关系,我觉得最合得来的一个同事说:‘李美玲其实挺可怕的,她老是给我带早点,肯定是图我什么吧?不然怎么会没事献殷勤,’其实我就是因为她有一次说我带来的包子挺好吃的,那个包子铺就在我家楼下,我顺便就帮她买了而已。” 世界上,是有李热血这样的单细胞生物的,觉得是好事儿,就去做了,做完以后,别人怎么去想,怎么去接受,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有一点喜欢李热血了,因为在我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单细胞生物,李热血这种冒傻气的事儿,我也曾经干过。 刚毕业的时候,我在一个师姐开的公司里打工,这个师姐是我很珍惜的一个人,我觉得自己是她的闺密,是个文可听她倾诉,武可替她挡枪的角色,我一往无前地向她表着忠心,也会想象她的世界里,我的存在有多么重要,直到————直到有一天,师姐把我约到办公室里,很认真地告诉我,小程,我需要的是一个员工,不是一个朋友,我有时候不太喜欢你对我说话的态度。 在那之后,又经历过很多次的自以为是,我才渐渐发现,我的这种举动除了制造误会以外,别无用处,这误会就在于:你自己觉得这事儿办得感天动地,无欲无求,但在对方眼里,它只是一场毫无道理的暴风骤雨,人家在盼着它快点过去,你倾其所有的信任、崇拜、爱,献给一个人,如果对方不珍惜你,或是你们之间并不存在平等的关系,那么你这种倾倒行为,只会让对方徒增压力———甚至在对方眼里,这就是你单方面的,不负责任的,情感上的随地大小便。 “程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我这个人做人有问题啊?” 我看着李热血愁苦的脸,没有说破这件事的打算,其实就算我说了,也不见得有用,总有一天,李热血在凭自己的直觉和冲动去决定做一件事时,会开始考虑别人的看法,会开始权衡自己的利益,到那时,她就会开始具备不做傻事的能力,成为一个活在正常世界里,你好我好礼尚往来的聪明人。 但到那时,她也就要开始小心翼翼,开始丧失所有横冲直撞的乐趣。 那一天总会到来的,谁都躲不开,一个人的感情额度是有限的,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冲动消费完,剩下的日子就只能精打细算,所以李热血不用着急。 我看着李热血很干净的眼睛,不远处,夕阳罩在烟雾里,缓缓降落,四周的庙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晚钟。 “程姐 ?”李热血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我。 “你没做错什么啦。”我决定这样回答她。 结束了今天的行程,我脱离大部队回到酒店,准备洗把脸自己出去吃晚餐,一跨进酒店寒酸的小花园里,我就见到了一下午不见的王灿。 小花园的一角,放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蹦床,王灿正在那上面蹦着,一边蹦一边打电话,喊得声嘶力竭 : “……这他妈的什么破行程啊 ! ……(飞上天 ) ……喂?喂?我说我受不了了,你丫赶紧帮我想办法 ! ……你来享受享受试试! ……”我仰着头,看着王灿不断地被弹上弹下,身体在半空中怪异地扭曲着,以保持平衡,而与此同时,他还能骂骂咧咧地打着电话,佛塔就在不远处,静静地见证着,这人类飞天的一幕。 王灿的电话打完了,一直背对着我弹跳的他,趴在弹床上,一动不动,累得像条死狗,一转身,看见了作为忠实观众的我。 王灿大窘,立刻从弹床上下来,一边穿鞋一边说 :“妈的,这地方什么破信号。” 我们这个旅行团里,还真是藏龙卧虎。 在一家纽瓦丽风格的餐厅里,笑容淳朴的主厨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等候着我试菜 ———我此刻身处尼泊尔加德满都,一个心灵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我轻轻切开当地一种名为 “MOMO ”的油炸食物,乍一切开,便是香气四溢,一种纯正蔬菜用油混合起来的香,直袭童年回忆,同样只是蔬菜、面粉,用油炸制而成,但尼泊尔的MOMO,不同于日本天妇罗的丰腴,或是中式春饼的妩媚,尼泊尔的MOMO,更像是一种藏在山野间的国色天香,猛一尝并不惊艳,但细品之下,足以令你步步深陷,因为那味道,事关童年,童年的傍晚,邻居家炸鱼与煎蛋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就是这份MOMO的味道。 “你都让我想家了。”我对年轻的主厨说。 主厨微微一笑 :“那要不要来道汤 ?我会努力做得美味一些,美味得令你忘记家乡。” 好幸运,我来到了尼泊尔,其实我愿意永远留在这个天堂。 在电脑上写完这最后一句话,我连从头到尾看一遍都不愿意,就直接放进邮箱里,给主编发了过去,明天就是这一期专栏的交稿日了。 放下电脑,我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些对不上焦点。 第12章 神明见证 9月14日是帕坦一日游,景点上倒没什么好描述的,照例是人山庙海,鸽群漫天,但帕坦广场,比昨天的杜巴广场让人舒服些,庙比较小巧,也没有怪味儿,更清净一点。 帕坦广场上,有一个很小的博物院,正在办艺术装置品的展览,几艘纸船依次排开,有的是用金纸糊的,有的装着花,都是华丽路线,只有最后一艘,是用破报纸糊的,破破烂烂的,快要沉没在空气里的样子,破纸船上方,是这个展览的主题 ——— “最后,我们上的都是同一条船。” 配合着四周的寺庙建筑群,真是觉得这个主题应景中带着一丝丧气。 我们这个幸福旅行团里,除了冲锋队员外,男的只有王灿,但冲锋队员们自成一国,在一起快两天了,和王灿基本是零交流,因为大多数时间里,他们的脸都躲在相机后面,王灿跟他们搭不上话,又不屑理我们这群女的,所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呈现出一副故作不尴尬的落单状态,昨天自己孤独了一上午,今天明显撑不住了,所以一直拽着拉辛说话。 我远远地看着一脸躁狂的王灿拽着拉辛指手画脚,而拉辛的脸色则是越来越沧桑,于是溜达到两人不远处,正好听到王灿指着街上挂着的成串的彩旗问拉辛 :“哎,小拉,这些旗子干吗用的啊 ?怎么挂得到处都是 ?” 拉辛仔细地解释 :“哦,这些旗子,是为了庆祝寺庙里神的生日,你知道,加德满都寺庙很多,所以神也很多,为了敬神 ……” 王灿点点头,一脸若有所思 :“哦……哎不过你们敬神也敬得讲究点儿啊,你瞧你们挑的这旗子,花里胡哨的,跟一串一串裤衩在脑袋顶上吊着似的。” 拉辛沉默地听完,脸色一僵,拼命咽下一口气,缓了缓神,才开口说 :“王先生,我再说一遍,你不能这样,我们现在周围都是寺庙,都是神灵,你可以不信他们,但要尊敬他们,我是一个尼泊尔人,你说的话,很不好,我觉得很不好。” 拉辛严肃的声明,换来了一句大大咧咧的回应 :“嗨,谁不尊敬你们的神了,这不是给你们的城市规划提点儿建议么 !” 就这么着,拉辛无数次想从王灿身边溜开,但缘分这东西,说来就来,避无可避,不管拉辛走到哪儿,王灿都铁了心要把他当成自己在异乡的灵魂伴侣,后来我也忙着四处乱看,就没再旁听两人的对话,但远远看去,拉辛的脸色,每过十几分钟,都会暗淡那么一度。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真出事儿了。 出事儿的地方,是在女神庙。 尼泊尔实行供奉女神,各地的杜巴广场上,都有一个类似的女神庙,庙里供奉的女神是活人,都是几岁大的小女孩,选拔过程很残酷 :把全国各地找来的小女孩集合起来,放进一个大院子里,一边放狗,一边杀鸡,总之是要吓唬她们,谁能胆大不哭,才算合格,通过了海选,接下来还有层层选拔,比拼眼神的纯净度,脖子的长度,诸如此类,最后选出一个小女孩,供进庙里,让人朝拜,逢年过节出来巡游一番,平时要一直在庙里坐着,当小女神的第一次生理期来了,任期也就结束了,会发给她一笔钱用来重返人间,结婚生子。 帕坦的女神庙在一个四方形的院落里,四周是庙,屋檐雕得玲珑剔透,屋檐下悬挂的铃铛随着风叮叮当当响着,我们进来后,就站在庙宇围出的中间空地上,听拉辛介绍女神的历史。 听完之后,我们都很好奇 :“那女神在哪儿啊 ?” 拉辛说,女神就在面向我们的正殿里,但女神只接受印度教徒的朝拜。 大家纷纷表示不满,王灿的不满表达得最直接 :“好不容易来趟尼泊尔,女神都没见着,回去怎么跟哥们儿吹牛啊,小拉你想想办法。” 拉辛顶着激烈的民意,去门口拉着一个工作人员说了一会儿话,回来以后,告诉我们 :“他们说,交一些钱,十美元,可以看一眼女神。” 大家都交了钱,排队准备接受女神的召见,大姐团开始嘟嘟囔囔了 :“不是说进了景区就没有多余收费了么 ?这笔钱不是他们串通好了的吧 ?” 不过,面对拉辛清澈的目光,谁都不好意思把这话问出来。 虽说是拜见女神,但是并没看到女神全貌,只是女神身处的那个房间,在她眼睛的位置上,对外开了一个长二十厘米宽七八厘米的小窗口,每个人走到小窗口前,那窗口就会从里面拉开,然后,从门里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直直地看向我们,我们则是在外面有点儿心虚地看向女神,四目相对几秒,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小窗户刺溜一声就合上了,黑黝黝的小眼睛消失在窗后,至此,朝拜过程结束,很难称得上有仪式感。 但这短暂的几秒,居然让我有些失神。 女神投向我们的目光,实在太干净,太坦荡,被她注视的那个瞬间,我有些想闭眼,我怕我眼睛里复杂的反光,被她发现。 很久以前,我也有过那么单纯的眼睛,大学时交的男友,在分手时跟我说,你眼睛太干净,我不好意思骗你的,那时候我发誓,作为一个人,总要修炼到有被骗的资格才可以。 一步步往上爬,觉得自己已经磨炼得金刚不坏,但目光所及的地方,却越来越黯淡。 看完女神的眼睛后,我们在不远处站着,等着最后一个看女神的王灿,身后的大姐团怨声一片 :“还以为能合个影呢,就看见眼睛了……” “谁知道是不是真人的眼睛啊,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 正说着话,不远处,拉辛突然用尼泊尔语大吼了一句,脸红得像蒸汽火车头似的,接着,拉辛抬起手,一拳打在了王灿脸上,王灿当着女神的面,被打得滚到了地上。 周围静了一秒钟,先反应过来的王灿,起身就冲上去拽拉辛的衣领 :“你丫疯了吧 !”拉辛没再还手,只是想把王灿推开,嘴里一直喊 :“不要在这里 !先出去 !”但他越推王灿越急,手和脚都用上了,两个人在空地上扭打在一起。 大姐团的那姐站不住了,开始带着姐妹上去拉架,嘴上骂骂咧咧 :“哎你一个导游怎么打人啊 ?欺负中国游客是吧?骗了我们钱还想人身攻击啊 ?” 那姐出口成章,大概是关于黑心导游的法制节目没少看,大姐团的人上去对拉辛拉拉扯扯,王灿得着空开始对拉辛一顿拳打脚踢,拉辛被围攻得很惨。 我站在原地没动,因为总觉得事情不对劲,这几天下来,小拉辛远比王灿给我的感觉正常,一片茫然的时候,四周看热闹的人已经是里三圈外三圈了,大多是当地人,一脸的喜闻乐见,一个当地大爷还一边慢悠悠地剥着橘子一边看,不时露出慈祥的笑容,他们这一架如果是在猴庙里打,恐怕就更对围观群众的胃口了。 大姐团在里面激战正酣,我们的摄影团早就到院子外事不关己地拍照片去了 ———他们对一切人类的活动都不太关心。 我正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李热血从人群里挤到我身边,一脸着急 :“程姐,不怪拉辛 !真的不怪拉辛 ! ……” 拜见女神的时候,李热血排在王灿前面,轮到王灿看女神时,李热血也没走多远,所以听到了王灿激怒拉辛的一句话。 听完李热血告诉我的这句话,再看看被王灿和大姐团的语言和身体双重攻击的拉辛,我一阵怒火攻心。 “根本不关拉辛的事儿 !”我挤进围观人群,挡到拉辛面前,“王灿,你活该挨打,你别欺负拉辛中文说不利索,就在这儿装无辜,你自己好意思再说一遍,刚刚看女神的时候,你问了人家拉辛一句什么 ?”王灿一愣,然后还硬着脖子嚷嚷 :“我就随口一说,傻子才当真呢 !”那姐插进来问:“他问什么了 ?” 我忍下一口气,努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吐 : “看女神的时候,他一边盯着女神看,一边问人家拉辛:我看她一眼十美元,那我出多少钱,能扔点儿吃的进去喂她啊 ?” 最后一个字,静静地响了一会儿,四周没人再说话,大姐团的人不动了,都在为自己刚刚的义愤填膺感到尴尬。 气氛一片沉默,没人再围攻拉辛,拉辛整理好衣服,眼睛很红,但表情努力庄重,他挤出人群,走到女神庙的台阶前,跪倒,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磕头,缓慢,用力,拉辛像是在用这种方法,为刚刚院落里的吵闹,向女神道歉,磕头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刺耳,一声声向四周撞开,围观的当地人渐渐散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拉辛终于站起来,转身看向我们,额头上一片惨红,拉辛看看王灿,又看向大姐团,慢慢地开口说 :“你们中国人,真的什么都不信吗 ?” 拉辛说完这句话,就走出了院外。 我看着站在原地的王灿,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格外讨人嫌,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对他说 :“我真觉得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到尼泊尔来。” 我也转身向院外走去,但身后,王灿的声音追了上来 : “少来这套了,程天爽,我是不该来尼泊尔,你是活该来尼泊尔 !还托斯卡纳 ?还奥地利 ?你去过么你 ?揣着一白本儿护照吹牛逼,不心虚啊 ?” 我愣在原地, 大姐团的人一脸震惊地看向我。 我看着那些大惊小怪的表情,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个笑,至于么 ?至于觉得不能理解么 ?我这么做不奇怪吧 :逃出那个国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就是想忘掉自己的廉价、压抑、不得志,从惨淡的生活里暂时脱身,做一个平时做不到的自己么 ? 拉辛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信的,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命运,我只信我自己,当真实的那个自己信不过的时候,我就选择相信那个伪造出来的人 ———也是自己。 第13章 带我去看最美的地方 从帕坦回酒店的车上很安静,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车厢里一阵沉默,坐在我斜前方的那姐时不时地看我一眼,目光中成分复杂。 到了酒店,拉辛招呼大家在前厅集合一下。 “是这样的,大家在我们旅行社订的行程,现在就结束了,按照正常的计划,接下来大家可以去奇特旺的皇家森林公园,或者去博卡拉看雪山,还有蓝吡尼,那里是释迦牟尼的出生地,想要徒步的话,就可以去ABC大本营环线,这些地方,是比较有名的地方,大家可以委托我们旅行社,来订接下来的行程,我也可以接着作为导游,带领大家游览,不过 ……” 说到这儿,拉辛抬头看了看王灿 :“大家出来旅行,要开心,开心比什么都重要,尼泊尔的旅行社很多,大家可以多选择。” 拉辛说完这段话,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那么就这样了,我希望尼泊尔,能给大家留下好的回忆,幸福的回忆。” 拉辛的结束语一说完,王灿就臭着脸回房间了,其他人原地商量了一会儿,我本来想接着请拉辛做我的导游,却被大姐团抢先了一步,那姐拽着拉辛说 :“小伙子,刚刚我们误会你了,对不起,你挺实在的,我们还是跟着你走。” 最后的结果是,摄影团自己走,大姐团和李热血第二天跟着拉辛出发去博卡拉,没人管王灿去哪儿,要是加德满都的哪个菩萨开眼,就地把他收了最好,杂志社给我在博卡拉订了酒店,我第二天早点儿起,去找个旅行社订个车就可以了, 我们这个临时旅行团,就此一拍两散。 拉辛走出酒店前,我正在看门外墙上的旅行信息,拉辛走过来,看到我,腼腆地一笑。 “一路小心,程小姐。” 我点点头。 拉辛想了想,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程小姐,你把我的电话留着吧,有什么事的话,要给我打电话。” 我郑重地把拉辛的名片收好,拉辛不好意思地笑笑,晒得黝黑的小脸,衬得牙齿流光溢彩地白。 拉辛转身离开,我接着看墙上的景点介绍,但注意力却怎么都不能集中,扭头,看着拉辛步子很快地穿过小巷,走到路口,站了几秒,然后张开双臂挡住车流。 夕阳下的小身影,有点儿像鹰,闪了那么一下,然后被卷进人潮里,不见了。 回房间收拾好行李,我出门打了辆车,到了游客聚集地泰米尔区,就像旅行书上说的,其实泰米尔区不大,但得提前留出两个小时迷路的时间,小路横七竖八,根本分不出东南西北,路两边全是店铺,店老板都站在门口,见到游客就大喊 :嘿!进来看看 !中国人 ?我最爱中国人 ! 喊声此起彼伏,有的不光喊,还要伸手拉一把摸一下,音响大声放着民族歌曲,路上飘着阴魂不散的印度香,摩托车横冲直撞,在泰米尔转了不到一个小时,我脑仁儿就像安了马达一样,马力强劲地转了起来,现在往我脑袋里扔点儿玉米豆,我都能从耳朵眼儿里爆出爆米花来。 在一家饭店里解决了晚餐,喝了两杯酒,终于不那么烦躁了,结账出门,精神一放松,四周的景色也看着顺眼起来,想到明天就可以一个人轻装上路,不禁心情大好,决定打辆车,去看看加都的夜景。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在我身边停下,我凑过去,用英语对开车的大爷说 :“带着我在城里逛一圈,多少钱 ?” 大爷把手放在耳边摇了摇,表示听不懂英语。 我摆摆手,示意那就算了,但司机大爷偏偏不走,身体探出车窗外,用尼泊尔语跟我说着什么,我只好用中文告诉他 :“您说什么 ?我听不懂。”就这么鸡同鸭讲地你来我往,我俩居然聊得气氛很热闹。 和大爷聊得正欢,刺溜一声,一辆摩托车停了下来,一中年大哥跨下车,看向出租车旁的我,用英语问 :“去哪儿啊 ?我送你去啊。” 旅行书上说过,尼泊尔除了出租车载客外,摩托车也是随叫随停的,而且比出租车便宜,于是我告别了大爷,走向了大哥,一屁股就坐在了摩托车后座上,大哥也是个爽快人,载上我就开跑,一路加速地离开了泰米尔。 顶着呼呼的风声,大哥问我 :“你想去哪儿啊 ?” 我在风声里喊 :“带我去看看你们这座城市里,最美的地方 !” 大哥空出左手,在半空中比出一个OK的手势。 大哥不断加速,我趁着酒意看路边的风景,试着让自己对四周的景色生出一些爱意,车越飙越快,经过了旧皇宫,经过了国王大道,经过一片庙,经过了一片野地 ……哎?大哥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确定我已经离开市区很远了,周围已经没有像样的房子,路越来越颠,眼看就要出城了,而大哥还在默默地加速。 “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我在大哥背后大喊。 大哥在高速中,再次空出左手,伸过来拍了拍我的大腿:“我带你去好地方,放心,好地方 !” 在一片荒凉、路灯都没有的土路上,司机大哥的这句 “好地方 ”听得我后背一凉,酒也醒了,心跳加快,手心里一层一层地出汗。 “我不去了 !你送我回去吧 !”我在司机耳边大喊。 司机摇摇头 :“No,no,no ,马上就到了,马上 !”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制订紧急时间处理方案,其实方案就一个 :跳车。 但如果我跳了车,纵使腿没断头没烂,也得接受一个可能性,就是在这荒凉的地界里,我一边夺路狂奔,大哥一边悠悠地开着摩托,不离不弃地跟着我,没准儿还会说 : “跑步姿势不太对啊,妹妹。” 脑袋里翻江倒海的时候,大哥一个急转弯,车停了。 我呆滞地跳下车,大哥笑眯眯地说 :“到了。” 打量四周,什么都没有 :没有房子,没有人,连野狗都没有,但乐观的是,倒有盏路灯半死不活地亮着。 “那个……”我把手伸进包里,摸来摸去,但包里除了手机,一个立拍得相机,半瓶水和钱包之外,没有任何值得拿出来防身的东西,“您带我来这儿是想 ……” 大哥伸手一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戳着一个塔,灰不拉叽的塔身,乍一看像个烟囱。“ 这是这座城市里,我觉得最美的地方,我带你来看。”大哥看着那个塔,很认真地说。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座在我眼中毫无存在感的水塔。 “这个塔,叫dalala塔,白天看的话,就更美了,你可以爬上去,看得很远很远,你也可以不爬上去,就在下面玩,我小的时候,就在下面玩,天天玩 ……” 大哥一边说一边掏裤兜,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夹,打开,拿出一小张塑封过的照片。 “你看,这是我,这是dalala,我小的时候,这里很美,现在也美,dalala,最美的dalala……” 我看着大哥递给我的那张黑白照片,其实根本看不出来哪个是他,也看不出塔和塔四周的景观有什么变化,只是一群小孩儿站在塔前的空地上,没心没肺地笑着。 大哥抒情完毕,转过头来看我 :“美吗 ?很美吧 ?” 我拼命点头 :“美。” “那你怎么不拍照 ?” 我赶紧掏出手机,对着那破塔拍了几张,大哥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那我们……” 我跑到车旁,等着大哥载我回去。 但大哥接着说的是 : “……我们去唱卡拉OK吧?” 我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大哥面前,顶着大哥真诚的目光,我努力冷静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地说 :“大哥,我愿意给你双倍的车钱,你现在,立刻,送我回去,好吗 ?” 大哥的眼睛变得更真诚了,再次比出OK的手势 :“没问题。” 上了车,大哥准备出发前,我又看了一眼那座 “最美的”dalala塔,灰头土脸如它,大概想不到会在一个男人心里的地位,这么伟大。 我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示意他下车,然后从包里拿出了立拍得。 “我给你拍张照片吧,和塔一起。” 大哥感动得一脸柔情似水,其实照片拍出来后,因为四周太黑,只拍到了焦黄的路灯下,大哥笑得龇牙咧嘴的脸,他身后的塔几乎不可见。 但大哥小心翼翼地捏着照片,把它和那张小时候的留影放在了一起。 “谢谢。” “别客气。” 大哥放好照片,斜靠在车边,感动地看着我,眼睛一眯,开口说 :“怎么样 ?” “什么怎么样 ?” “还是跟我去唱卡拉OK吧?我请你。” 我把相机放回包里,重新回到防御状态,一个字一个字地通知他 :“送我回去。” 第14章 黑暗中,那些年的我(1) 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满大街地溜达,想要在旅行社里找个导游租辆车,但几个旅行社问下来,租车的金额我都承受不了,我的预算是在一千块以内,但这个金额遭到了坚决的否定,在英文沟通有限的情况下,我采取了最斯文的方式进行讨价还价 :在纸上写下双方能承受的价格,为了打动其中一家旅行社的老板,我甚至恶心吧唧地在写满数字的纸上写了“China”和“Nepal”,然后在这两个词之间画了颗爱心,奢望能用两国邦交的大气场感动他,但老板不吃这套,只是笑眯眯地说 :“我也爱你honey,但一百五十美元?impossible(不可能)。” 在最后一家旅行社,长得像苦行僧的老板看着我写下的这个数字,沉吟了很久,然后黯然地点点头,用一种得道升仙的表情看向我 :“明白了,你只可以付这么多的钱,对么 ?” 我点点头。 “不想去奇特旺看看了么 ?那里,皇家的公园,美极了。” “钱不够了。” 老板摇摇头 :“够,来,honey,来告诉我你对这趟旅行的要求。” 我低头想了想 :“要舒服,吃好住好,哦还有,我不喜欢走路,到哪儿都得坐车,别让我走着。” 只有一百五十美元预算的我,提出了一千五百美元的要求,但没想到,老板居然点了点头 :“没问题,我的宝贝,一路坐车,森林里的酒店,一切帮你安排好,奇特旺,博卡拉,我们全都去,不要租车,租车不好,危险,我们坐专门的车,司机好,路上安全。” “这么好 ?我可只有一百五十美元啊 ……” “Welcome to Nepal,baby .(欢迎到尼泊尔,宝贝。) ”老板笑得像条拉布拉多犬一样。 一个小时后,当我坐在一辆当地长途巴士的车顶上时,再回想起老板的这句“Welcome to Nepal,”深感人心的不可测,命运的难揣摩。 至于为什么要坐到车顶上,那是因为车厢里 “坐”满了鸡。 车刚进站,我身边的尼泊尔爷叔们就拼了命地挤进车厢,抢上座位,把手里的鸡笼鸭笼放好,然后爬到车顶上,抢一个座席,所以,整辆车的大全景是 :鸡鸭们坐在车厢里看风景,大活人坐在车顶上。 我就这么坐在车顶上,路上的风景虽然壮美,雪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但我根本无心欣赏,司机把这辆破车开得行云流水,险峻的盘山公路上,转弯似乎全凭手感,如果不是坐在我身边的大妈打着手势提醒我,用背包带把自己的手腕和车顶的栏杆拴在一起,我真是分分钟有被甩下去的危险,就算是路况平稳,也要胆战心惊地防备着tata车 (当地的一种巨型卡车 )经过我们时,卷起的小规模沙尘暴。 形势这么险峻,但我身后坐着的大爷,依然悠悠地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烟雾弥漫下,我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旁边坐着的大妈一脸严肃地盯着我,把我从上看到下,活像在做什么研究,她身边坐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像是她女儿,穿着一身落满灰尘的纱丽,头靠在母亲身上,羞涩地看着我。 “yourdaughter (你女儿 )?”我问大妈。 大妈突然露出了一个超灿烂的笑,摇摇头,表示听不懂我说的话。, 女孩听懂了这句英语,认真地点点头。 这时,大妈的手伸进放在不远处的一个布包里,开始不停地摸索,拥挤的车顶上,人挨着人,基本是牵一发而动全局的状态,稍微挪挪屁股都危险,她这一动,整个车顶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大妈终于把手从破烂的布包里掏了出来,手上多了两个橘子。 大妈看看我,把拿着橘子的手伸向了我。 我一愣,有些受宠若惊,愣愣地看着大妈粗糙的双手,和手里的橘子。 “Eat (吃) 。”女儿看着我,很小声地说。 我拿过了一个橘子,大妈开心地笑了。 女儿接过手中的另一个橘子,一瓣瓣剥开,递给了她妈。 女儿边吃边用生硬的英语问我 :“Where are you going(你去哪儿 )?” “Chitwan (奇特旺 ) 。” 女儿用力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我转而问她 :“Where are you going?” 女儿伸手指向公路尽头的远山,“Home (家) 。” 女儿说完,看看身边的大妈,大妈一脸心满意足地吃着橘子,女儿又轻轻地把头靠在了她肩膀上。 那一瞬间,我也很想回家,很想把头在我妈的肩膀上靠一下。 已经太久没回家了,那个有爸妈在的山西小城,拼命地记住异乡的街道、景观,努力和它们打成一片,早就忘了,也必须忘了,故乡有多远。 车开到半路,经过了一个小镇,车上的爷叔大婶们纷纷拎着鸡鸭下车了,瞬间腾出了很多座位,我得以幸运地坐到了奇特旺,但车厢里依然弥漫着催人泪下的鸡屎味道,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把头伸在车窗外,任由风把我两腮的肉吹得直抖,简直就像第一次坐车、兴奋过度的狗一样。 六个小时的车程后,抵达了奇特旺,临近傍晚的奇特旺山区,让鼻孔里都塞满灰尘的我眼前一亮,河床平摊地铺在丛林中,一片苍绿色中,夕阳把一切景物都罩上了一层光,大片大片的原野后面,是浓密的热带雨林,四周安静得会让人自觉地闭嘴噤声。 “温热的心,像毛线团一样展开了。”从一本叫 ,蓝山,的小说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放在这种开阔的环境下,可以确切地表达我的心情。 我住的酒店离商业街很远,在热带雨林里面,绝对地接近大自然,接待我的导游叫KC,年纪轻轻,但眼袋却已层层叠叠,不笑的时候还好,一笑起来,简直忧郁得让人心酸。 酒店占地面积很大,但房间就那么几间,都是简易的小别墅,一人住一栋,每栋都离得很远,我住的这栋靠近泳池边,前面是一片热带雨林,粗壮的棕榈树携手遮天,风一吹起来,树叶的声音很壮观,穿过这片小雨林,才能看到酒店门口的前台。 放好行李,我斜靠在草坪的躺椅上,远远看见KC端着咖啡向我走了过来,风把我头顶的棕榈树吹得哗啦哗啦响,看着火烧云在树影中渐浓渐淡 ——总算有点儿度假的感觉了。 我这种度假中的感觉,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当天渐黑,雾渐浓,我坐在草坪上一个人吃晚饭,看着不远处那几栋小别墅,只有我那一栋亮着灯时,我心里一虚,问导游兼服务员的KC: “今天晚上,不是就我一个人住这酒店吧 ?” KC轻巧地点点头。 我看向四周,足球场大小的草坪上,路灯亮了,但雾气包围下,可见度不高,更显得那些没人住的小别墅阴森得影影绰绰。 “不会有事儿吧 ?这么大个酒店,就住我一个。” “不会的,我就在前台,有事你来找我。”KC拍拍我的肩膀,很温柔地说。 晚饭过后,我就躲回了房间里,附近实在没什么地方好逛,除了树林就是野地,全都雾气缭绕,山区的夜雾很壮观,一层层地堆在地上,像下雪一样。 我把窗帘严严实实地拉好,把房间外的黑暗挡上,然后开电脑,洗澡,认真地剪了指甲,顺手又修了修头发的分叉 ———房间里没有电视,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在头顶上悠悠地转着,风有气无力地扑到脸上。 十一点半,我被主编的电话吵醒。 “小程啊。”主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起伏。 “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 “你一直没联系我啊,怎么回事 ?” “哦,我现在在尼泊尔的偏远山区呢,这边网不稳定,也只够给您把稿子发过去的。” “那我抓紧时间说,小程,你最近给我的稿子,写得不行啊。” “什么 ?”我拿着电话,一愣。 “除了第一篇还凑合,后面那两篇,写得太普通了,都不像你的风格了,这个专栏,不是要你写你的真实感受,也不是纪实的新闻稿,你得把它美化,让大家看了以后,立刻有去尼泊尔的冲动,这才行,你现在写的,太朴实了,不行。” “可是我看到的尼泊尔,就是这样啊,您不能让我生编吧?尼泊尔的吃的喝的,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糙,这就是尼泊尔啊。” “那我当初派你去北京的郊区农家院考察不就完了么 ?我们何必花这么多钱送你去尼泊尔呢。” 我斟酌了一会儿,唯唯诺诺地说 :“我觉得不能像写北京那些暴发户开的饭店,那么去写尼泊尔,那样有点儿太假了 ……” 第15章 黑暗中,那些年的我(2) 电话里沉默片刻,然后,主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劈头盖脸地在这个死寂的房间里炸响了。 “小程 !你怎么又活回去了呢 !你还记得你第一天转到我手下来写美食专栏,我告诉过你什么 ?我当时告诉你 :你现在可能一个月赚两千,但是你必须写出你一个月赚两万的生活,你要让读者羡慕你,嫉妒你,嫉妒你吃得好住得好,羡慕你的生活,让他们有奋斗的动力,这就是咱们这种杂志的意义,至于你月收入两千,怎么写出月收入两万的生活,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这些年我已经把你调教得差不多了,怎么一出去,就又打回原形了呢 ?别跟我讨论虚伪和假的问题,我付给你稿费,不是让你做自己的,没有人想听你的感受,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 !别把自己那点儿小自我太当回事儿,明白了么 ?” 我拿着手机,没说话,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早就开口说:“您说得太对了。”但这次,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来。 “赶紧把稿子重新改改,这次我对你的要求是 :身在尼泊尔,但要写出托斯卡纳的感觉,要时髦,要高贵,要有名媛感,懂了么 ? “……懂了。” “多用一些fabulous (绝妙 )的形容词,OK?” “……OK .” 挂了电话,我站在房间中央,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主编说这话时,都用上了杀敌般的语气。 小时候,还在世的爷爷常说,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吹牛逼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话糙理不糙,可小时候的我想象不到,如今的我,吹牛逼没底气就算了,居然连说真话都不可以。 心里正难过着,突然,头顶的风扇一声嗡鸣,别别扭扭地停住了,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陷入一团漆黑,停电了。 我立刻慌乱起来,看看手机,凌晨零点十分。 除了手机的亮光,四周的黑是黏糊糊的一团,浓得化不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窗户外是什么情况,我想都不敢想,只有我一个人,前台在遥远的草坪前方。 我拿手机扫视房间四周,总觉得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藏着什么东西,或是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就这么在床上拿着手机抖了一会儿,我实在受不了了,翻身下床,在包里翻到一个小手电,颤颤巍巍地打开门,准备穿过草坪,去前台找KC。 打开门,雾气比睡觉前还重,路灯也全黑着,草坪周围的棕榈树参天林立,枝叶层层叠叠地挡着天空,一丝天光都不透,泥土和植物混合起来,发出潮乎乎的味道,带着一股排外的腥气。 手电照出一条惨白的光柱,我的脚软得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脚下的路,努力不听不看。 穿过草坪和雨林,走到餐厅 :餐厅和前台,都是一团黑,一点儿光都不见。 我一边抖一边小声喊 :“KC?KC?Are you there (你在吗 )?” 没人理我, 我走到餐厅门口,刚想要敲门,就看到了门上挂着的一把大黑锁,这里没有人。 我转身看看前台,同样上着锁。 我喊声变大了,不停地叫着“KC”,没人回应,哪怕远处能响起两声狗叫声都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此时此刻,一片黑暗的酒店里,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刚想跑出去找人,突然意识到,外面也不会有人,外面同样是荒山野岭。 我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开始拼命地往回跑,心跳开始狂飙,用力攥着的手电,因为手心里的汗,好几次都快要滑到地上,跑得太快,手电照出的光线也乱成一团。 因为心里还在祈祷能有活人出现,所以一边跑,我一边扯着嗓子喊 :“Anybody here? Anybody help me? (有人在吗?谁能救救我 ?) ” 这些年的恐怖片,我可真是没白看。 狂奔回房间的工夫里,我还用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看脚下的路,结果,手电一晃,正看见脚下正前方一米处,有一群蛤蟆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大喊一声,转身蹿进旁边的树丛,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偏离了回房间的路,但腿还是停不下来,嘴里还在大喊,我开始紧张得有点儿想吐。 哪怕有人咳嗽一声都好,绝望的我边跑边想,脚步越来越踉跄,手也抬不起来了,手电的光垂在地上,光线忽长忽短。 “得赶快回去,再这么在外面乱嚎,鬼也快被招来了。”心里这么想着,我转身向正确的方向接着跑,但刚跑了两步,腰突然被一个很软,但是很有力的东西卷住了。 那东西卷了我两秒,然后松开了。 是什么东西啊 ! 脑子里迅速闪现出的画面,绝对比任何我看过的恐怖片都惊艳。 我戳在原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断了,断得干干脆脆,一点余地不留。 我在原地蹲下了,我跑不动了,我放弃了,不管 “它”是什么,或者想要对我干什么,都无所谓,我用短暂的几秒,回顾了一下自己这个人,思考了一下自己未来的人生,没什么可让我再接着跑的动力和积极性了。 主编说的并不对,这世界上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父母,朋友,曾经以为会携手一生的那些男友,他们都曾陪着我走过一段路,但在某个路口,只能分手,目送我接着向前走,有过队友,有过旅伴,但这条路只能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走完。 我蹲在这一团硬碰硬的黑暗里,这条路像是走到了尽头,这一刻,我开始变得一点方向感都没有,我开始哭,哭声一开始很小,然后一路飙高,最后变成号啕大哭 ———来尼泊尔后,这一路的委屈,来尼泊尔前,我一直在受的委屈 ———我突然发现有那么多委屈值得我现在就这么穷途末路地哭一哭。 我有多久没有这么害怕过了 ?我一边哭一边想。 在北京这么多年,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不怕穷,穷是我生活里最可控的风险,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真心对我,朋友是可以用利益换来的,我也不再害怕别人瞧不起我,因为没成就前空谈自尊,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吃了苦受了气,看够了脸色,我早就不怕黑了,当身处的世界给我关掉了所有的灯,我大可以再找一个灯火辉煌的场所,做另一个虚张声势的我。 上次这么不顾一切的哭,是什么时候? 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没有害怕的底线,也早就没有痛哭一场的心气儿了,但没想到,此时此刻,困在这种极度黑暗里的我,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我————那个离开家上学,会在火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刚工作时受了委屈,会在卫生间里一边拽卫生纸发泄,一边捂着嘴大哭的我,那个把爸妈刚汇来的钱一分不差地转手打给房东,一边转账一边哭的我———因为收到了爸发给我的短信:钱到账了吗?替爸妈请你自己吃一顿好的啊。 那些年的我,这一刻,集体回来了。 手电掉在了地上,四周彻底黑了。 这时,那个东西又轻轻地撞了我一下。 我决定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就算看过以后会被吓死,也值了。 从地上捡起手电,我沿着它撞我的方向照过去,只照到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我往后退了两步,用手电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看到了这东西的完整样子。 是一只象。 准确地说,是只小象,额头的白色胎记还没褪完,体型也不大,正半跪在地上,鼻子左右甩着,原来我刚刚一路哭嚎着跑过时,是它用鼻子卷住了我。 小象的眼睛沉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和象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我不哭了。 我还有同伴,虽然是萍水相逢,虽然和我不是同一种生物。 回到房间后,我缩在床上,紧紧地裹着毛毯,把手电用毛巾绑在了头上,直直地照着前方,我像猫头鹰一样警惕地四处瞭望,但我没有刚刚那么害怕了,甚至在心里,开始有一点感谢这次停电。 太久没有置身于这种绝对的黑暗里,我早忘了自己本身,是不是还有能发亮的地方,但那么多人都在借光活着,我一直觉得不差我这一个,也许只有这么停一次电,我才能提醒自己,人还是得怕点儿什么,也只有停这么一次电,我才有机会脱几件身上穿多了的衣服,灯火通明下,人难免会觉得自己披挂的东西,好像还不够多。 这是我在回到房间后,等着睡意来临前,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也只是因为一点光都没有,我才好意思开口对自己说这些话。 第16章 单车驰过雪下的世界(1) 第二天天一亮,我做的第一件事儿,还是冲到前台,拽着KC一通撕心裂肺地大喊 :“你!不!是!说!24!小!时!都!在!吗?!” KC嬉皮笑脸地反问 :“你找我来着呀 ?” “昨天晚上停电了啊,你知道我多害怕吗 ?一个人都没有,我喊了半天,连声咳嗽声都听不见。” KC给我倒了杯橘子水,摆出一副哄小孩的架势 :“害怕什么呢 ?都十二点了,鸟要睡觉,象要睡觉,大家都要睡觉,还开着灯干什么呢 ?” “对对对 !说到象,你怎么也不告诉我酒店里养着象啊?昨天晚上吓死我了。” “你已经见过八嘎力了 ?我还想今天给你一个惊喜呢,走,我让八嘎力带你去洗澡。”KC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 在白天见到这头叫八嘎力的小象,觉得它比晚上看起来更可人疼了,我骑着它穿过酒店外的野地,来到河边,走进河里,河很浅,河床里是厚厚的淤泥,一开始,八嘎力还用鼻子吸起水,优雅地往我身上洒,但很快,这孩子兴奋了,不管不顾地扭了起来,还不时地要趴进水里,坐在它背上的我,紧紧抓着绳子,以防自己被甩出去,不知不觉,我玩得全身是泥,连喊带叫。 每次被小象戳进水里,裹着泥钻出来时,岸上站着的KC和其他晒太阳的游客,都会鼓掌叫好,我悲壮地觉得这个项目,我不应该出钱,应该是岸上这些家伙赏我两个子儿才对。 八嘎力玩儿痛快了以后,驮着满身都是泥的我,一路趾高气扬地回到酒店,刚晃荡到酒店门口,就看到一辆旅游中巴车,停在了院子里。 前台门口的草坪上,是等着check in的新客人 :八九个印度人,有老有少,像是一大家子的出游,男的穿着灰白的的确良汗衫,女的穿着纱丽,两个小男孩穿着吊脚裤,盘腿坐在草坪上,看到一头大象突兀地闯进来后,俩小孩 “噌 ”从草地上爬起来,张着嘴看。 今晚就不害怕停电了 !我高兴地想着,坐在象背上的我激动地向这一大家子人打招呼 :“Hi!” 结果,热脸贴一冷屁股,一家人直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没搭理我,其中一位印度妇女,还把那俩小孩儿拽到了自己身边,目光里有几分防备。 我把脸上的笑收回来,有点儿讪讪地骑着象接着向前走,走到草坪上时,KC把我从象背上接了下来。 我正准备回房间里洗澡,身后一阵跑车的轰鸣,由远及近,突兀地在这个穷山僻壤响起,然后发出一阵放屁般的发动机的声音,跑车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 我和KC往门口凑了凑,想看看来的是什么人物。 车里先下来两个尼泊尔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人扛着一个箱子,箱子有点儿眼熟,两人跨进酒店,四处看看,扫到我身边的KC后,张牙舞爪地跑了过来,KC冲上去就是一番拥抱揉肩,三个人挤在一起,凑成一幅基情四射的画面。 这画面后面,敞篷跑车里,跨出来一条腿,然后跳下来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抠着耳朵,墨镜上罩着一层灰。 来之前已经在旅行书上看过了,尼泊尔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就这么几个景点,游客们经常走的路线,基本上就是加都 —奇特旺 —博卡拉,所以旅行书上还说了,尼泊尔是最适合艳遇的国家,你在上一个景点没来得及搭讪的姑娘,后面有的是机会重新遇到。 但旅行书上没说,尼泊尔这地方,艳遇好遇,孽缘也好续。 王灿拍着身上的灰,表情欠抽地走进来,一边摘墨镜一边看向我,从上到下扫一眼,开口说 :“呦,您这是玩儿美了啊。”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泥,刚想转身离开,王灿指指停在门口的跑车 :“怎么样 ?奔驰107,经典款,这种车我都能在尼泊尔租着。” 我看向门口那辆老爷车 :“挺好,挺衬你的。” “是吧 ?”王灿晃着一颗鸡窝头,腿往旁边的椅子上一踩,摆出要长聊的架势,两天前在加都大闹女神庙的事,像是根本不记得了。 “这款车国内可不好找了,要说敞篷车走山路就是好,开起来真通透 ……” 我不耐烦地打断王灿 :“哎,咱俩有必要聊天儿么 ?我回去洗澡了。” “那我跟谁聊啊 ?我憋一路了我,这酒店里还有会说中国话的么 ?”王灿直眉瞪眼地回答我。 “你脑子是不是也敞篷的啊,风一吹就散 ?两天前你当着那么多人拆我台,忘啦 ?” “程天爽,你也太记仇了吧 ?心这么重,你对不起你这名儿啊。” 我咽下一口气,瞪着王灿,用手指着他 :“别再跟我说话,我还挺有民族自豪感的,就连站得离你太近,我都觉得我在给中国丢人。” 话刚说完,因为表情太用力,脸上沾着的一块泥干透了,结成硬块儿,啪嗒掉到了我和王灿中间。 我转身就往房间走,泥块儿随着身体的摆动掉了一路,王灿站在我身后,声音不大不小地递上来一句 :“蜕皮儿了嘿 !” 冲进房间,我用力摔上门,以此来表示我听到了。 下午KC帮我们酒店的全体客人安排了骑大象穿越雨林的活动,据说还能看到孟加拉虎,每个酒店的客人都自成一团,每只大象带四个人,象背上有一个木头围成的小围栏,四个人被塞在里面,可移动的空间很小,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我和王灿像一南一北两朝鲜的男女一样,互不相认,自觉地分开坐了两只象,挤在了一群印度人里。 刚开始穿越雨林的时候,大家都很新鲜,拿着相机四处拍,等着孟加拉虎的出现,但半个小时后,大家渐渐都体力不支了,而象群移动的速度,简直是一步三叹,脚步走得格外深沉,阳光透过雨林,直晒我们的头顶,除了经过沼泽时出现了一只犀牛孤零零地原地发呆,引得几十号人拿着相机围观的奇景外,再没出现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事儿,之后的过程里,我大多数时间在躲避树上的蜘蛛网,小部分时间用来观察坐我对面的印度大婶,浓黑的眼线如何被汗水洇成两团荷包蛋。 两个小时后,我们结束了雨林的穿越,带着自己饱经颠簸的屁股回到了酒店,追问KC孟加拉虎为什么没有出现时,KC笑眯眯地给了我们一个洋气的答案 :孟加拉虎脾气很差,所以不好约时间。 晚上吃完饭,昨晚没睡好,今天又和象较劲了一天的我,体力不支地倒在了床上,索性灯也不开了,省得停电的时候,自己再吓醒,人本来就不应该为时有时无的东西瞎操心 ———尼泊尔的电力让我顿悟到了这一点。 但睡到一半的时候,我还是醒了,是被吵醒的,门外一片欢歌笑语,热闹程度堪比庙会,我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了。 我站到阳台上,睡眼蒙眬地往外看,找到了声音来源:泳池里,那个八九人的印度大家庭,齐刷刷地扎在泳池里,女的穿着难看的泳装,手拉手在水里唱着歌,男的和小孩都光着膀子穿着三角裤,扑腾着水花上蹿下跳,时不时地还跟着吼上一嗓子,泳池边上,码着一堆啤酒瓶子。 好欢乐啊 ……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身影,这些黑黝黝的身体在水里蹦跶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类似于鳗鱼养殖场的地方。 我不忍心打断眼前的欢乐,但又实在需要睡觉,于是面带谦卑笑容,远远地喊了一声 :“Excuse me?” 没人搭理我,我又喊了一次 :“Excuse me?hello?” 歌声暂时停止了,一家子老老小小看向我。 “那个 ……稍微有点儿吵,能不能,小声一点儿 ?一点儿就行。” 大家倒是不出声了,但是也没有回应我,只有一束束投向我的目光,那目光和中午打招呼时一样,冷得有点儿让人心寒,是一种完全拒绝和我交流的目光。 我再次下不来台地笑笑,然后盯着目光说 :“Thank you ……have fun. (谢谢 ……玩得开心。) ”然后转身走回房间,松了口气。 但关上门不到两秒,欢声笑语接着响起,分贝比刚刚还大了一些,叫嚣的意思表现得很纯粹。 我有点儿生气了,打开门,冲上阳台,大喊了一声 :“Hey!Keep your voice down,please ……(嘿!请小点儿声!) ” “Shut up!Chinese! (闭嘴 !中国人 !) ”看样子喝得最多的一个印度大哥,醉醺醺地从水里站起来,大吼着打断了我。 我愣着没动,毕竟英语不是母语,就算看得出来是在骂我,但脑子里也要先转化成中文,看我没走开,印度人乘风破浪地穿过泳池,趴在池边,身体半探出来,冲着我再次大喊 :“Go back to your room!Stupid Chinese! (回你房间去 !愚蠢的中国人 !) ” 这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第一次出国的土鳖特质完全暴露出来,因为在国内的时候,再怎么跟人吵架,也不会有人指着我骂 “你这个死中国人”。 当一个半裸印度人让我滚回房间时,我才发现自己还有爱国心这种东西,我又想赶紧回房间,安慰自己惹不起躲得起,又想几步冲上去,把这个黑货的头按进水里,左右为难的时候,泳池里的两个小男孩,开始用屁股冲着我,左摇右晃,嘴里跟着一起嚷嚷 :“Stupid Chinese!Stupid Chinese!” 我开始在脑子里搜索 “印度阿三 ”的英文怎么说,但发现好像根本就没这个词组,内心正翻江倒海时,泳池侧面的那栋别墅,阳台门开了,是被用力撞开的。 王灿的头发睡成了鸡窝状,穿着背心短裤,迷迷糊糊地出现在阳台上,发酒疯的印度大哥听到开门声,把目光转过去,看到王灿,冲着他接着喊 :“Go back to your country!Stupid Chinese! (回你的国家去)!Stupid Chinese!” 王灿看起来还没完全脱离睡眠状态,听到骂声,只是努力把眼睛睁开,看了印度人一会儿,然后从阳台上晃荡下来,走到小路上。 第17章 单车驰过雪下的世界(2) 我以为王灿是要过去打印度人,还有些担心,继宗教事端之后,再引发民族矛盾,王灿这一趟可真没白来,但没想到,王灿根本没往泳池这边走,出了阳台,一个转身,走到楼后面去了。 谁都不知道他去干吗,印度大哥转过来瞪我一眼,不搭理我了,一伙人接着大声乐呵,这时,远远地,王灿推着一辆小推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车上堆着小半车黑了吧唧,一坨一坨的东西。 我和全体印度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但他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依然是一副梦游状,王灿推着车,走到泳池边,把车轻轻放下,退后两步,然后上前用力一脚,推车被他踹进了泳池里。 王灿转身就走回房间,他身后,推车撞出一层水花,然后缓缓沉进了泳池底,车斗里的东西翻滚上来,一坨坨的黑色物体大块大块地散开,泳池里的男女老少一边露出恶心的表情,一边捂着鼻子往泳池上逃,争先恐后地跳出水面,尖叫声一片。 我顺着王灿推车过来的路径看了看,基本上可以确定,他绕到了楼后面八嘎力的象棚,从八嘎力的屁股底下,铲了一车象屎,扔进了泳池里。 王灿从我身边经过时,转身看看身后的屎海滔天,眼睛没精神地半睁着,但脸上却邪气地笑了笑。 那晚,愤怒的印度人砸了半宿王灿的门,但门一直没开。 早上起来吃早饭时,路过泳池,正看到KC一脸哭笑不得地指着泳池的一团狼藉,跟王灿的导游嚷嚷着什么,导游也是一脸棘手的表情,低三下四地不停点着头,一直到吃完早饭,王灿也没出现,可能是还在房间里蒙头大睡,或者被印度人偷偷地灭了口。 我溜达到村子里,租了辆自行车,租一整天,才合人民币十块钱,我骑着车向村外出发,上午的阳光正好,风软软地扑到脸上,草坪旁的电线上,横七竖八地晒着小孩的短裤和袜子,随风飘舞,也是能击中萌点的一幕,路过一户农家时,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口,妈妈蹲在她身后,两人转身对我露出灿烂一笑,温暖得让人一哆嗦,我骑到两人身边,想下车聊聊天气,但仔细一看,妈妈蹲在小女孩儿身后,是在给她抓头发里的虱子,我又赶紧一个转弯,骑回了正路。 骑了十几分钟后,我开始气喘吁吁起来,肺部开始发出漏气般的咝咝声,身边的景色还是那么清淡田园,但我没劲儿看了,只是麻木地踩着脚镫子,在心里发出 “嘿咻嘿咻 ”的悲壮鼓劲声儿。 一边逼着自己往前骑,一边回忆,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骑过自行车了。 最后一次骑车代步,还是刚工作的时候,工作的地方离自己住的地方不远不近,属于坐车不值得,走着又太远的距离,算计来算计去,花一百五十元买了辆二手自行车,第一次骑到我们那栋写字楼前面时,保安说楼前不能停自行车,我又怕车停在路边会被偷,于是就骑着车在周围晃悠,终于找到一个不算远的居民小区,把车停了进去。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每天下了班,我都要先走到那个小区里取车,每次取车都是晚上六点来钟,正是小区里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刻,整个小区里,都弥漫着一股凶猛的灶台味道,那味道里有肉丝炒尖椒,有炖肉,有炸鱼,如果待的时间够久,就能闻出哪家吃饭口味比较轻,哪家的菜放了很多油,有的窗户会突然打开,一把声音横冲直撞地甩出来 : “×××!回家吃饭 !”路上的人拎着啤酒,相互碰到,也会问 :“呦,还没吃饭哪 !” “饭早得了,儿子还没回来呢。” 每天,我都是听着热闹的寒暄声,闻着这种家里饭菜活生生的香,默默地取上车,离开那个小区,在路边的小饭店里吃一笼包子,或者吃一碗桂林米粉,然后回到自己租来的屋里。 再后来,那辆车还是丢了,就丢在那个小区,去取车的我,盯着那一小块空地,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我最后一次好好闻了闻院子里家的味道,然后转身走了,那小区我再也没去过。 苟延残喘地骑了半个小时,我的小腿已经彻底废了,脸上的汗都能把防晒霜揉成面粉团,骑到Rapti河边时,我把车往路边一扔,像条泥鳅一样蜷缩着黏在躺椅上,从背包里拿出电脑,开始按照主编的要求修改稿子。 歇了一会儿,旁边的空地上开始热闹起来,当地的小孩们踢起了足球,仔细一看,KC、王灿,还有KC的两个小弟也混在里面,和另外几个老外游客组成一团,臭不要脸地欺负着一群小男孩,小男孩们也有办法,凭着自己的身高优势,肆无忌惮地带着球撞向成年对手们的下盘,在KC他们数次号哭着捂着命门倒地后,经过双方友好协商,KC一方捞到了一个罚点球的机会,王灿站到了充当球门的草棚前。 又黑又瘦的小守门员目光火辣地瞪着王灿,王灿弯身把球摆好,也不示弱地回瞪回去,但右手却诡异地在上衣口袋里掏着什么,一大一小把气氛搞得还挺紧张。 王灿深呼吸两下,左脚缓缓抬高,小男孩的后背弓起,像个小狮子一样随时准备扑出来,王灿把脚在半空中定格两秒,用力迎向球,小男孩张牙舞爪,半扑着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王灿的手突然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攥着一个东西,用力朝球门左边掷了过去。 小守门员盯着这个移动的物体就朝左边扑了过去,这时,王灿脚起球飞,踏踏实实地把球踢进了球门右边。 以这种不要脸的方式把球踢进去以后,王灿居然好意思开心,而且开心得丧心病狂,还把KC拽过来要一起拥抱,球门边上,纯真的小男孩拿着王灿用来声东击西的那副墨镜,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过那个墨镜,他还真的扑住了。 我收回目光,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面前的河里,又有一群游客,像昨天的我一样,陪着大象洗澡,被虐得满身是泥,空地上,小男孩们正围攻王灿,王灿嬉皮笑脸地左躲右闪,四周一片欢歌笑语,我身边的躺椅上,一个外国老头睡得正香,酣声阵阵,肚皮上的肉随着呼吸自由地颤抖。 就这么活着,也真是不错,欢天喜地,歌舞升平,沾上泥可以立刻洗净,受了气可以立刻还击,就这么凭本能浑不吝地活着,像上大学时的我,像现在的李热血,像不犯二逼时的王灿。 我把目光重新投回电脑上,太阳底下,屏幕上的文字看得我有些眼花,“身在尼泊尔,但要写出托斯卡纳的感觉,要时髦,要高贵,要有名媛感。” 我想起前天主编的要求,抬头看看四周的人和风景,手在键盘上僵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在北京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很假,因为我生存的那个世界里,很难分得清楚什么是真的,在写专栏之前,我是这个杂志社的软文写手,在做软文杂志写手前,我是广告部的文案,这两个工作大同小异,唯一需要掌握的技术,就是撒谎,用谎言虚构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活得真好。 在大款开给小蜜打发时间的昂贵饭店里,我可以吃出 “钻石般的幸福感”,在自称有蓝带学校糕点师的装逼咖啡馆里,我喝到了 “满满一杯的诚意”,在洗剪吹要上千,但洗发水是灌装的坑钱发廊里,我剪发后,“充满了拥抱新世界的勇气”, 这就是我的工作,蹲在电脑前,一边吃米线,一边用电脑堆出一个个外表华丽的闪光体,供别人在上厕所时,上班偷懒时,或是挤地铁时消遣时间,一百个读者里,大概有一个人,会在看完我虚构出的生活后,痛心地感慨 :那才是人过的生活,但他也许想象不到,写出这文章的我,可能就站在他隔壁车厢的地铁里,哈欠连天地想着,该怎么编下一篇用来止痛排便的精神垃圾。 上大学的时候,我学的是新闻传播,给我们讲第一节课的,是一位老先生,他的开场白是 :虽然你们上的这所学校很难称得上是名校,但你们所学的专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专业,因为你们今后,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扫雪工,假象,虚伪,流言,有的时候会像大雪一样,盖住这个世界,大家都出来赏雪,说这个世界真美,但是,雪盖住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所以我们需要扫雪工,把那些迷惑人的假象清扫掉,就算你在扫的时候,有人会骂你,有人会抗议,指责你把美好破坏了,但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在做的事,是正确的,所以,今天,我在开始讲课前,先感谢你们,谢谢你们选择这个专业。 毕业后,我再没有回过母校,也没有再见过这位姓周的老先生,如果让他知道,我不光没当上扫雪工,反而成为了为虚伪添砖加瓦的一员,他一定会失望吧,但离开学校这些年,我心里最难过的事就是,他和他的这些话,已经不能再保护我。 不远处的空地上,那群人不踢球了,都冲进了河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调戏象群,王灿、KC和那群游客,都混得满身是泥,刚刚的小守门员,已经把王灿扔给他的墨镜戴在了脸上,看样子王灿是送给他了,小男孩可能一辈子都会把这个墨镜留在身边,因为这是一个大男孩耍诈进球的证据,但他可能在不短的时间内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个墨镜的牌子是爱马仕,如果卖掉的话,够买一头大象了。 我默默地从躺椅上站起来,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晴空万里的河边,因为河边的这个世界,没有人懂,也没有人在乎一个爱马仕墨镜的价值,但是我懂,我也不能不在乎。 骑车离开河边时,三年前,每个傍晚都从那个居民小区骑车离开时的感觉,瞬间回来了,那种感觉,仔细想想,类似于一种被拒绝感,和三年前不同的是,那时的我,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是这次,我骑车离开时,却回头看了看。 第18章 三个铃铛 第二天就要离开奇特旺了,下午要参加酒店组织的最后一次集体游览,游览的项目是个重头戏 ———坐独木舟去雨林里观鸟看鳄鱼,KC考虑到我们这支队伍里潜在的民族分歧,很大气地安排了两条船,一条船上坐着印度大家庭,一条船上,除了船夫,只孤零零地坐着我,和王灿。 船从河边出发,顶着烈日,缓缓地往雨林里划去,河面忽窄忽宽,茂密的雨林在头顶时聚时散,阳光一柱柱地散在树林里。 船划得很慢,船夫不时站起来,用英文指着某棵树,让我们留神 :看,鸟!我们就立刻抄起望远镜,一阵扫视。 小独木舟吃水很深,我们的船舷几乎快要和水面持平了,这让我有些紧张,但坐在船尾的王灿很悠闲,脚搭在船边,斜靠在座位上,喝着罐装啤酒,嘴里还哼着歌儿,调子荒腔走板,但一刻都不间断,就这么在我脑袋后面像废气一样打着旋。 当王灿把陈奕迅的 ,好久不见 ,糟蹋得面目全非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回头瞪了他一眼,因为他是这么唱的 : “我来到,你的城市,你却不管顿饭吃 ……” 看我回头瞪他,王灿眼睛一眯 :“干吗 ?” “小点儿声行么 ?鸟都听不下去了。” “我自己抒抒情,又没唱给鸟听。” 我懒得跟他废话,转过身,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歌声又响起了,这次是 :“秋裤,是否穿上你就那样的酷 ……” 船划了半个多小时,鸟看了不少,鳄鱼一只也没看到,但可喜的是,王灿的歌声渐渐停了,身后传来一阵 “噔噔噔”的脚步声,船都跟着晃了起来,王灿一屁股坐到了我身后,没皮没脸地凑了上来。 “哎,程天爽,你帮我个忙呗。” 我不耐烦地转头看他。 “你帮我问问这老头,什么时候能看见鳄鱼啊 ?” “你自己问呗。” “我不知道鳄鱼的英文怎么说。” 我认真地看看王灿,王灿也认真地点点头。 “英语不及格,说明我爱国,真的,我那点儿词汇量也就够买瓶啤酒的。” “你中文说得就特好么 ?我也没觉出来啊。” 王灿没反应过来,大大咧咧地一笑 :“天爽啊,咱俩别打嘴架,出来玩儿不就图一痛快么,玩儿完这两天,不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么,懂点儿人情世故,啊?” “王灿 !”我伸出手指着他,“人情世故这种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讽刺啊 ?” “别用手指我鼻子,我容易对眼儿 ……”王灿用力甩开我的手,打断我的话。 战火正要蔓延,前方传出了 “嘘!”的一声,船夫用船桨指着远处河边的草丛 :“Crocodile!” 我俩同时闭嘴,一人抄起一只望远镜,看向草丛,相隔很远的河边草丛里,真的趴着一只鳄鱼,望远镜里的它,体型没想象中那么大,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我们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鳄鱼一直没动,像静物一样不出声地待着。 “这玩意儿真的假的啊 ?怎么看着像石膏雕的似的 ?” 王灿捧着望远镜嘴里叨叨,然后扭头看我,“哎,你让老头往近了划划,能看清楚点儿。” “人家停在这儿让你看,肯定这儿就是安全范围,往近了划,鳄鱼下水了,扑过来,怎么办啊 ?” “不可能,鳄鱼的脾气肯定比你好。” 王灿拿开望远镜,看向船夫,用手比画了一个靠近的手势。 船夫也懒得跟他计较,稍稍往岸边划了划。 王灿示意船夫再靠近一点,被船夫坚定地摇头拒绝了,王灿不敢再惹人家,只好双脚蹲在座位上,半个身子探出船外,看得都快流口水了,嘴里还念念叨叨。 “我最喜欢鳄鱼了,你看它的皮,嘿,就不像是地球上的东西,那个质感,太帅了,也就鳄鱼配披着这种皮。” 我看着望远镜里,鳄鱼一动不动,确实有点儿像雕像,像是当地人刻了一只放在草丛里,供我们远远看看就可以了,除了王灿,谁会要求人家停下船,在这儿看这么半天。 “……每次我看见那些女的,拎着鳄鱼皮的包儿,我就暴躁,就特想上去给她们抢了,抢了还给鳄鱼,你们丫能生吃一头牛么 ?你们丫能一年产四十个卵么 ?什么都不会,凭什么抢人家皮啊 ?个臭不要脸的 ……” 比起看鳄鱼,看发痴的王灿更有意思。 “哎,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鳄鱼么 ?”王灿感慨之余,还想获得一些互动感。 我装作没听见,但王灿没放弃 :“你猜猜,猜猜。” “它和你有血缘关系啊 ?” 王灿瞪我一眼 :“按说我对皮特厚、特冷血的动物都挺尊敬的,但你真是例外 ……” 王灿又把身子往出探了探,脚踩在了船舷上,船夫刚要阻止他,我们的视线里,那只鳄鱼居然动了,移动的速度还比我们想象中快,虽然离我们的船还挺远,但从望远镜里看,鳄鱼目标坚定地朝我们的船爬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船夫身后一躲,动作大了点儿,船身跟着一晃。 王灿嘴里正嚷嚷着 “动了动了 !动……”蹲在船边的他,被船身一震,保持着一个乖巧的蜷缩姿势,“呼”的一声,大头朝下地被兜进了水里。 我和船夫都吓傻了,船夫操着船桨就要来捞人,水里一阵扑腾,王灿脑袋上顶着一大堆水草浮了上来。 不远处,鳄鱼动作缓慢地冲着水面爬了过来。 我和船夫同时出手,七手八脚地把王灿捞上来,让他在船后坐好,蹲在座位上的王灿,顶着一头水草假发,惊魂未定,吓得跟个小鸡子似的,脸色煞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 :“我靠,我家这是差点儿绝了后啊。” 船夫也吓得够呛,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加快速度向回划,没过多久,我们就载着水淋淋的王灿,回到了终点。 我们下了船,走到河边的一片草坪上,等着酒店的吉普车来接我们回去。 王灿一直臭着脸不说话,我也懒得表示歉意,KC和吉普车迟迟不来,我眺望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王灿已经把上衣脱了,挂在河边一棵倒着的枯树上,这树长得十分奇突,已经翻出的树根分成了好几个爪,像是能随时翻身起来,一步一跨地走起路来的一棵树,王灿光着膀子,在树干上半躺着,一束光柱穿过雨林,刚好打在他肚子上,王灿盯着自己发光的肚皮,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一见钟情的表情。 周围经过的三三两两的游客,看到这一幕,都窃笑着走过,我凑上去,小声对王灿说 :“你再忍忍行么,一会儿就回酒店了 ……” 王灿摆摆手,直愣愣地抬头看向我 :“你有镜子么 ?” 虽然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点点头 :“有。” “给我。” 我从包里翻出一个小化妆镜,递给他。 王灿拿着镜子看了看,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又抬头开始打量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 “你把你脖子上的那个项链也给我。” 我摸摸脖子,上面挂着一个在加德满都顺手买的镂空图腾项链。 “干吗 ?你都这样了,还想打劫我啊 ?” 王灿眼睛一瞪 :“赶紧的。”想到刚刚我对他不义,我也有点儿理亏,就把项链摘下来递了上去。 王灿把那个镂空的图腾小扁片儿按在肚皮上,一手拿着镜子,小心地反射着正中肚皮的光柱,然后抬头看我,兴奋地一笑 :“你说,我这么多晒一会儿,是不是能在我肚子上烤出一个文身来 ?那就太帅了 !” 我看着拿自己肚子开玩笑、后脑勺还盘着一髻水草的王灿,一时间有点儿语塞,王灿也没打算从我这儿听到反馈,闷头开始实验。 一起出发坐船的游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草坪上清静起来,王灿还在等着日光文身的出现,如果这个科学实验真有效的话,我也很想目睹一个活人的肚子冒着青烟着起来。 这时,草坪后茂密的森林里,响起了一阵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然后消失在树林里,过不久,又在森林的另一端响起,那声音脆得特别通透。 我和王灿同时竖起耳朵,追捕了一阵铃铛声,但王灿保持着烤文身的姿势,铃声断断续续地响着,我越来越好奇,正好森林里走出来一个当地小男孩,他横穿草坪的时候,我凑上去拦住了他。 “会说英语么 ?小朋友 ?” 小孩乖巧地点点头,但一开口差点儿掀我一跟头 :“what’sup !man? (什么事 ?) ” 看来旅游地区的小孩,从小接受的都是国际范儿的英语教育,我们从小学教的那种“HHow do you do? (你好 )”简直土鳖死了。 “这个铃铛的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呀 ?” “铃声 ?什么铃声 ?” 这时森林里正好传出了一阵铃铛的声音,我指了指树林:“你听。” 小男孩解释完以后,转身蹦蹦跶跶地走了,临走前又甩下一句 :“see ya !Pal!” 王灿在我身后嚷嚷 :“是哪儿的铃铛啊 ?” 我转身看看他 :“是水牛脖子上挂的铃铛,每头牛都挂一个,白天放它们进森林里吃草,去河里乘凉,晚上主人摇一摇铃铛,这些牛就循着铃铛声回家了,要是哪头牛没回来,可以顺着它脖子上的铃铛声,回森林里找,挺好的吧?那是叫你回家,怕你走丢的铃铛声儿。” 我觉得这事很温暖的,但王灿明显兴趣不大,接着低头看肚子,嘴里说了一句 :“不就是一防着牛逃跑的GPS么,那要是牛进了森林,自己把铃铛摘了呢 ?” “牛凭什么摘铃铛啊 ?摘了还有家回啊 ?你会没事儿闲得把你爸给你的信用卡剪了么 ?一个意思啊。” 王灿脸上的表情暗淡了一下。“就跟你脖子上没挂着铃铛似的。”王灿小声地反击了一句。 我被这话堵得一愣。 铃铛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近了很多,仿佛就响在耳旁,仔细听,好像都能听到牛群闷闷的吐气声。 和水牛不同,回家的那个铃铛,确实早被我摘了,我出生的那个山西二线小城,就算全城警钟齐鸣,我也不会被钟声吸引了。 很多次填表,看到 “籍贯 ”两个字,我都会走神儿,籍贯,就是一个能给我父母陪伴,回家吃饭,每晚可以九点钟就上床睡觉的地方,但那里也是一个摔也摔不疼,跳也跳不高的地方,我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在北京这座城市待得越久,就越不能接受自己铩羽而归。 我身上挂着的,是其他的铃铛,一个铃铛是房东挂给我的,每到交房租时,都会急赤白脸地拼命响,一个铃铛是主编挂给我的,而且是和房东的铃铛绑在一起,有时会形成二重唱,还有一个铃铛,是北京这座城市挂给我的,每次被它欺负和冷落得心灰意冷,想要卷着行李回家时,就算咬牙切齿地决定离开,但心里总会有一丝微弱的召唤声,就像这铃铛声一样,想要我别走,想要我留下来。 其实我知道那铃铛声,是我摇给我自己听的, 正数着自己身上的铃铛时,现实里的铃铛声渐近,一大群水牛从森林里浩浩荡荡地现身,脖子上挂着的铜铃相呼应地响着,水牛群横穿过草坪,铃铛声连成一片,浮在半空,集结成团,撞向半空中快要下沉的太阳。 “疼,疼……” 身后咕咚一声,王灿捂着肚子,默默地抱着树干滑了下来,翻在草坪上。 我凑上去一看,王灿的肚子中央,有一个被晒得通红的小圆点。 “这也不是一下晒出来的啊 ?你怎么刚嚷嚷疼啊 ?” “……实在忍不住了。”王灿一脸痛苦地说, KC和吉普车终于出现在草坪边,我和王灿走了过去,王灿边走边揉着肚子。 “哎,其实我晒出来的这块儿,也可以说是一文身呢。” 我扫了一眼,客观地说 :“再怎么看,它也就是一小红点儿。” “咱们换个角度看啊,这个小红点儿,也可以是从遥远的外层空间看到的太阳系,我自己晒出来了一个太阳系,牛逼么 ?” 我点点头,真的服了 :“您父亲真是养了个好儿子,我真羡慕他。” 经过了下午的你来我往后,我以为我和王灿的关系已经趋于平和了,虽然离 “有好感 ”还差很远,但起码看到他的脸,已经不心生邪火了。 但没想到,就是在奇特旺共处的最后这一晚,我和王灿,大打出手了。 第19章 羽蒙(1) 傍晚时,KC把我们两个人接回来后,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我们各自在酒店里待了一会儿,KC过来敲门,说本来酒店给我们安排了河边的篝火晚会,现在也办不成了,但明天就要走,今天怎么也得意思一下,所以请我们两个一起去看酒馆里的当地舞蹈表演,然后喝两杯,不留遗憾地离开。 我们举着伞,和KC一起穿过雨里雾蒙蒙的野地和村庄,到了小酒馆,小酒馆其实是半露天的,就是一个大草棚,建在一大片空地中央,草棚外是一团雨雾,大草棚里,挂着彩灯,点着蜡烛,尽最大可能地把这个孤零零地戳在草坪中央的酒馆,打扮得欢天喜地,灯火通明。 游客们三三两两地坐好后,草棚里的人气变得很旺盛,因为下雨,很多活动都被迫取消,大概附近村子里的游客都集合到了这里。 表演开始了,当地的男孩们光着脚,踩着鼓声,在小小的舞台上卖力地跳,群舞和单人舞跳完后,是人兽舞,男孩和孔雀一起跳的 ———孔雀当然是人扮的了,跳完舞之后,是喷火表演,喷火之后是舞棍,一个多小时的表演下来,男孩们的脸上已经全都是汗,但卖力度丝毫不减,男孩们跳得卖力,我们也不由得看得认真,边看边喝酒,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到了最后,男孩们把游客一个一个抓上来,围成一个圆圈,开始跟着鼓声跳舞,我和王灿都被KC推了上去,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但王灿很放得开,边跳边加入自己设计的动作,上下甩头浑身抖,看着像是被电击了,不过也没人笑话他,大家都努力跟着节奏,转着圆圈。 舞台太小,草棚太矮,灯光太暗,跺脚时,地板上的灰一阵阵跟着升腾起来,就是这么一个舞台,但我跳着跳着,却越来越大声地,跟着这节奏和人群笑了出来,大家都在笑着,有人不小心踩到前面人的脚,有人一边抱着酒瓶子一边跳,上台的人越来越多,鼓声越来越快,转圈的时候,我看向草棚外,雨幕和夜色混合在一起,在这片荒草原上沉默地潜伏着,但草棚里的欢乐,马力很强地向外发射。 我一直觉得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是一句很扯的话,心越大,你允许登上的舞台,在你眼中就越小,小到容不下身,站不住脚。 大概是喝了酒的关系,我开始乐观了一点,我对自己说,就算回到北京后,供我卖力的舞台还是那么大,还是没人喝彩,随时会被哄下台来,但我会想一想现在,想一想曾经在这么一个简陋的舞台上跳舞的我,笑得很开怀,我可以偶尔做做程天爽。 整个表演结束后,大家回到台下,都跳得筋疲力尽,大口大口地灌着啤酒,我也不例外,王灿拎着啤酒,和那群跳舞的小男孩凑在一起,轮番敬酒,搭着肩膀,一副已经拜过把子的兄弟的感觉,我刚把气捋顺,KC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和我碰了碰杯。 “程。”KC抬头,专注地看着我,表情深沉,眼神似水,“程,你明天就要走了。” 我点点头 :“对啊。” “你还会再来么 ?”KC像念诗一样,问出这句话。 我一愣 :“应该,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 KC听完,脸上露出了特别心碎的表情,眼神瞬间写满悲伤。 “程,那以后,我就见不到你了么 ?” 我对此刻的状况有点儿理解不了,KC这是要跟我表白么?不应该啊,我长得没这么可人疼,而且这两天也没打下这种感情基础啊。 但一想到尼泊尔男人的深情和浪漫,我很怕心脏上已经长了一层角质的我,粗枝大叶的回答伤害了他,于是小心翼翼地说 :“客观来说,应该是吧,不过,我会记得你的 ……” KC暗淡地点点头 :“明白了,我也会记得你。” 一阵尴尬的沉默,我都想拔腿跑了的时候,KC一转身,坐到了隔壁桌,和隔壁桌一个丰乳肥臀的金发妹子碰了碰杯 :“Mary,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么 ?” 我眼睁睁地看着同样的心碎,同样的悲伤,KC在人家金发妹子那儿又演了一遍,原来最后的临别告白是KC喝酒以后,要表演的节目。 我一边笑一边又多喝了两杯,渐渐地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周围的笑声吵闹声,也忽远忽近了起来。 “程天爽 !咱俩也碰一下吧 !” 我回头一看,王灿已经回到了我们桌前,但头上顶着孔雀的冠子,几支蓝绿色羽毛在他脑袋顶上左右晃着。 我指指他头顶 :“你先把这个摘下来,晃得我眼晕。” 王灿摸摸头顶,一愣,显然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顶上这个东西的。 王灿把孔雀毛摘下来后,往我身边凑了凑 :“哎,程天爽,明天你坐我的车走吧 ?” 我扫他一眼 :“我有车,干吗坐你的 ?” “你也租车了 ?什么车 ?” “……也是敞篷车。”我想想我那辆 “车”,还有坐在车顶上的心惊胆战,语气犹豫了起来。 “你就跟我一起走吧,路上吃饭喝水,我全包了,怎么样 ?” 我看王灿一眼,决定在摸清他的路数之前,先不发言。 “你就跟我一起走吧,好歹也是个伴儿,来的路上,我那个翻译和司机,都不搭理我,我无聊得都开始数自己的腿毛了,而且我觉得那俩哥们儿老黑我钱,路上停车吃饭,一份炒面他们要了我十美元 !你英语好,路上跟着我,还能省我点儿钱,你又能舒舒服服的,双赢 !” 我被说得有点儿动心 :“也行,不过车费我跟你平摊,该给你多少给多少,不欠你的。” 王灿大大咧咧地一拍我的肩膀 :“就这么定了 !什么钱不钱的,咱都是一起见过鳄鱼的人了,说这多伤感情。” 王灿举杯,跟我碰了一下,喝下一大口。 “再说,多个人一起上路,还能找点儿乐子嘛 ……”王灿冲着我挤挤眼。 听完这话,我刚卸下的防御网,“噌”地又张开了。 “找,乐,子?找什么乐子 ?”我瞪着眼睛问王灿。 王灿一乐,喝得红通通的脸一笑,龇出一排白牙 :“你别想得那么脏 !” 我放松了一下,网收了回来,以王灿的智商,想找的大概不会是我理解的 “乐子”。 “但你 ……也别想得那么简单。” 我转身盯着王灿 :“你到底什么意思 ?” “你看,咱俩,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条路,存在各种可能嘛 !反正你就跟着我走,咱开开心心地玩一玩儿,你回去也可以跟你朋友吹牛逼,说路上捞着一个快乐的小开,共谱了一曲人生的赞歌,多好 !” 王灿自己想象得尽情尽性,但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打在了我脸上一样。 “等咱们到了博卡拉,要是处得好,就一起再混一天,你跟着我,跟着我灿爷,我告诉你,保你天天乐得跟被喜鹊咬过似的,天爽,其实我这一路,发现你活得特累,特拧巴,什么什么都看不惯,天天自己跟自己吹牛逼,这样不好,你应该给自己的心灵洗个澡,我!就可以帮你洗这个澡 ……” 我的愤怒已经冲到头顶了,但还是先拼命忍着,开口问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咱俩可以发展一下艳遇 ?” “别说得这么俗 !咱现在在尼泊尔,不是在工体三里屯儿!在这儿不叫艳遇,是精神上的交集,你看咱们还有两天就回国了,好歹也是缘分,你说呢 ?” 我冷冷地盯着王灿,王灿还傻不愣登地乐着。 “而且,我觉得我特适合你,你多跟我聊聊,我可以帮你纠正一下你吹的那些牛逼,你说的好多地儿,哥们儿我都去过,妹妹,真不是你说的那样儿,你在我这儿上一课,有助于你回去更好地吹牛逼,你说对吧 ?”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怒气已经足够把杯子里的酒精点着了。 “嗨!”王灿大手一挥,“不客气 !” 愤怒指数爆棚,再忍肾该裂了,我抄起桌子边挂的大黑雨伞,迎头向王灿劈去,边劈边大喊 :“谁!他!妈!跟!你!客!气!了!” 伞就要落到王灿头上,王灿这次反应得居然很快,连人带椅子往后一蹭,右手抓住了伞尖,但他动作跟上了,脑子明显还没反应过来。 “我操 !是来了尼泊尔打人就不犯法了吗 ?都动手动上瘾啦 !” 雨伞被王灿紧紧抓着,我俩一人抓着伞的一端,僵持着。 “你到底什么情况 ?”王灿拼命想把雨伞拽过去。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真应该查查,在尼泊尔杀个人犯多大的法,就应该把你这种人留在这儿,北京就能少个祸害了。” “至于么至于么 ?也就是在尼泊尔,我好心想带着你玩儿,你当在北京我看得见你呢 ?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 愤怒得难以控制时,我摸到了雨伞上的开关按钮,想都没想,就用力按了下去。 第20章 羽蒙(2) 老式的黑色大雨伞 “砰”地用力张开,撞向了王灿的脸,王灿被雨伞一推,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 桌上的杯子稀里哗啦地被扫了下去,周围的客人纷纷看向我们,但四周也就只静止了一秒,大家习以为常地接着聊起天来。 王灿在地上躺着发愣,我站起来,蹲在他头顶上方,踩着椅背,看着他的脸。 “咱俩是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是你吧 ?你凭什么,觉得我就可以陪你找乐子 ?我脸上写着 ‘好勾搭 ’三个字 ?我看着像是卖笑蹭饭吃的那种人 ?是,我是穷,我是贱民,我一年挣的没你一天花的多,我出来玩儿都被人瞧不起 !我们挤大公共的时候,你们正开着跑车到处撞,我们攒首付的时候,你们用麻袋装着钱在网上炫富,我们为了一个小职位忍气吞声笑脸迎人,你们到处拜佛捐庙,要找人生的意义,还他妈要听内心的声音,你是不是看我特假 ?你看我后背是不是弯的 ?那是因为直起腰来,就得撞着天花板!我们的天花板为什么这么矮 ?因为没钱,没钱把它堆高一点儿,那我的钱去哪儿了 ?把腰挺直的机会又去哪儿了?都他妈的被你们这种人给抢走了 !抢走了你们变着法儿地嘚瑟,现在,还要从我身上找乐子 ?是,这个社会,谁有钱谁就有资格耍浑蛋,一条狗混到首富的位置上,都能叫人四条腿着地,趴着走,但是,王灿,你丫也该醒醒了,你吃穿不愁,活得青天白日,想过钱哪来的么 ?是我们这种人被迫捐给你的 !说句不好听的,你们丫这种人,得管我们叫妈 !我们一直供着你,让你丫断不了奶呢 !你还想在我身上找乐子么 ?” 王灿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虽然处在暴怒中,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一长串话,不打磕绊地发泄完了。 王灿脸色僵硬地把我指着他的手推开,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起身想走,但走了两步,转身又回来了。 “程天爽,你真想多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女的,我没想过你穷不穷,是干什么的,只是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想跟你多聊聊,我不知道我是哪种人,我没那个闲工夫往自己身上贴金,我也没想到咱俩都是人,但你身后能站着一个队伍,卷着阶级矛盾来跟我单挑,那咱俩就这样吧,接着装不认识,行么 ?你就当我刚刚放了个屁,行么 ?痛快么 ?阶级矛盾我惹不起,你自尊自爱,就是社会对不起你,社会一直侮辱你,您这气节我比不起,我走,行么 ?” 王灿又走了两步,但气还是没忍住,转身回来 :“我们这种人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一棍子抡死一片 ……我们来钱就特容易是吧 ?也得拿命挣 !我爸年前,陪当官的喝酒,回了家先吐绿的,再吐红的,绿的是胆汁,红的是血,洗胃洗了三天 ……” “还不是为了钱么 ?不就为了多挣几百万,命都不要了么?你们这种人,活着不就是奔着钱去的么 ?” 王灿一噎,吐出一口气 :“行,我们这种人,要钱不要命,只要钱攥手里,心跳就不会停,行了么 ?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又瞧不起钱,也瞧不起我们这种人,那你现在活得这么拧巴,又是图什么呢 ?你连爹妈给的名儿都换了,你自己给自己愣编出来一个假人,什么去托斯卡纳摘松露,什么小岛上晒太阳,你不也装得自己吃喝不愁么,那你又是演谁呢 ?还不是在演我这种人 ?” 王灿冷眼看着我,酒意渐渐散掉了,四周的世界在我耳边安静了几秒,我只能看到喝得醉醺醺的游客们,在草棚里相互拥抱、劝酒,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推心置腹,就算世界为我静止了片刻,让我用最恶毒的语言说出那些话,但我攻击的却不是王灿一个人,而是站在他身后的,一大群面目模糊的假想敌,我恨他们恨了很久,久到忘了自己最初的恨意起源于哪里。 在我和王灿相互仇视的世界外,草棚里依然是彩灯旋转,欢歌笑语,马照跑,舞照跳。 “我改名字,是我做不了程天爽,我爸妈一开始想给我起名叫天骄,但怕这名儿给我压力太大,但后来我才发现,我连天爽这么简单的愿望,都替我爸妈实现不了,你可能不知道羽蒙是什么意思,这两个字,就是现在的我,我一直清楚我自己是什么。” 我先离开了那个草棚,雨还在蒙蒙地下着,衣服不会被湿透,只是一点点地变潮,身后那片灯光离我越来越远,在那灯光里,程天爽曾经短暂登场过,但很快地,就被现实的雨滴打得发潮,那影子逐渐发黄,变脆,然后碎掉。 独自穿过草坪时,雨渐渐停了,但不知道是雾水还是眼泪,我的脸上却依然湿漉漉的。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KC追了上来。 “我送你回去。” 我和KC沉默地并肩走着,KC也不出声,只是拿着手电,帮我照着脚下的小路,我们穿过草坪,沿着河堤走向酒店,四周一片寂静。 河面上,不时有动物的叫声传来,我忍不住问KC,是什么动物在叫。 KC走到河边,用手电筒照向远处,光束笔直地穿过雾气,打亮一小片河面,河面上,一群鸭子叫着,缓缓地顺水游过。 身上所有的能量,好像都在刚刚的小酒馆里消耗掉了。 我疲惫地在河堤上蹲下来,默默地看着鸭子消失在视线中。 “Why the ducks go home so late(为什么鸭子这么晚回家)?”我随口问KC, KC想了想,也在我身边蹲了下来,“For the food (为了食物 ) 。”他说。 For the food . 因为KC的这个答案,我把眼睛里的雾气擦干,重新站了起来。 我把名字改成 “程羽蒙”,是在两年前,其实在那时候,“程天爽 ”已经是苟延残喘了,那时候的我在一家小公司里做广告文案,公司派我给一家准备开业的餐厅做创意策划。 那家餐厅的老板一上来就告诉我 :“我们的餐厅,要打文化牌,从logo到装潢,包间名字,菜品介绍,都需要有历史沉淀感,我现在有个想法,我想把中国的名著《山海经》用上来,你看过 《山海经 》么?” 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哎呀你们这代人,没有底蕴,不行的,你回去把 ,山海经 ,好好看看,然后我们再来谈。” 我回去抱着 《山海经 》死磕了一个月,终于琢磨得差不多了,再和这老板聊的时候,我发现他可能也没读过,只是大概翻了翻,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出创意,出了四个版本的方案,再小的细节,我都不放过,那段时间,做噩梦梦到的都是蠃鱼穷奇,,山海经 ,里的各种异兽,这老板听我聊了两次,开始还很满意,让我放手去做,但后来他忙了起来,就把这事儿交给他女儿管了。 他女儿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第一次给她看构思,是在一家宠物美容店里,她一边看着自己的泰迪狗修毛,一边听我给她讲方案。 “《山海经》,那么老土,谁会喜欢啊 ?” “您父亲想用这个创意点 ……” “我觉得不行,应该用有意思一点儿的,你再好好想想吧……哎,你觉得我要给我们家coco身上的毛染个色的话,染什么颜色的好 ?淡蓝还是粉黄 ?” “淡蓝吧 ?” 他女儿点点头 :“行,那我选粉黄了。” 我和他女儿僵持了很久,直到老板出差回来,最后一次开会,老板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我做的第六版方案,我心里已经开始觉得不妙,果然,老板抬头笑了笑,开口说 : “我最近想了想,,山海经 ,做主题,恐怕不合适 ……你看过穿越小说没有 ?” 我再次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这个我也没看过,不过女儿给我提了个好建议,说这个主题搞成穿越风格,应该不错,比如大厅是现代的,走廊是穿梭机,哎一进包间,回唐朝了 !应该有意思,你回去好好找几本穿越小说看,看完我们再谈。” 后来,这个餐厅的案子我没有再跟下去,公司觉得我能力不够,派了别的同事去,我颓了很久,整理厚厚的 《山海经》资料时,我发现了 “羽蒙 ”这两个字。 羽蒙,是《山海经》里的一种怪物,长着人形,却又生着一对很短的翅膀,能飞,却飞不远,羽蒙住在羽民国,靠近高山,它们终日站在山边,试着用翅膀飞远一点,再飞远一点,但总是摔下来,总是惨败。 这不正是我。 回到酒店后,我穿着潮乎乎的衣服,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看着对面镜子里,作为程羽蒙的我,我知道这个名字的矫情和做作,但我却对它一见钟情,这么多年里,当我离开了规划路线,当我一次次地调低底线,当我装模作样只为了让别人高看我一眼,当我成为了自己年轻时瞧不起的那种人时,我需要有人喊我一声 :哎,程羽蒙。 第21章 不要和大象比摔跤(1) 睡了没多久,天刚半亮的时候,我又被KC的敲门声吵醒了,这次,门外站着的KC,没那么气定神闲,表情有些着急。 “赶快出发吧,公路上有暴乱,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要封路的。” 我一愣 :“什么 ?暴乱 ?” KC安慰我 :“没事儿,尼泊尔常常有暴乱的,而且他们不会伤害游客的,就是要赶快走,在封路之前走,不然就走不出去了,公路一堵,可能要困好几天的。” “可我是坐中巴车来的啊,得到村口等车,长途的中巴车现在有么 ?” KC一脸棘手,摇摇头 :“没有的,现在太早了,就算有,也会被拦在路上的。” “那我怎么办 ?” “……我帮你想想办法,别害怕,不用着急。” KC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从他的表情看来,把握似乎并不太大。 虽然KC安慰我,尼泊尔的暴乱经常发生,但平时在国内看到城管抄摊都心惊胆战的我,还是有点儿害怕,收拾行李的工夫,院子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印度人收到的消息可能最早,已经拉家带口地拖着箱子准备离开了。 我拎着行李走出房间时,正看到王灿的导游和司机在砸王灿的房门,着急得就差拿脚踹了。 印度人坐着大巴车离开了酒店,车棚里只剩下王灿的敞篷跑车,我毫无头绪地坐在前台,KC的大眼睛眨巴半天,忧虑地看了我一会儿,冲我挥挥手 :“来,跟我走,我带你去村口看看有没有车。” 我用头顶着行李箱,坐在KC的摩托车后面,一路穿过村庄,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每家小旅店里,都有载着游客的大巴车在往出开,我趴在KC身后大声问他 :“不能让我出点儿钱,跟着别的游客的车一起走吗 ?” KC回答我 :“他们不会带你的,尼泊尔旅游管得很严,不能在路上随便载客人,平时不行,像今天,更不行了。” 天还没完全亮,四周阴雾沉沉,看着大家都有组织有方向地从村子里坐着车撤退,在我们身边卷起阵阵黄土,我的心情堪比大海上的一叶扁片儿小舟,眼睁睁地看着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大船从自己身边轰鸣着启航。 我有点儿绝望地问KC: “如果村口没车来的话,你能把我送到哪儿啊 ?” KC回头看着我,眼神特别真诚 :“那,我就送你回中国。” “ ……谢谢啊,不过说真的,你到底能把我送到哪儿啊 ?” “村口。” 十分钟后,KC和我等在村口的中巴车站,路上只有往出跑的车,来的车一辆都没有,渐渐地,游客的大巴车和小汽车都走远了。 又等了一会儿,路上开始出现一辆接一辆的摩托车,骑车的都是村子里的年轻人,脸上挂着一副黑口罩,口罩上都交叉画着两道惨白的白条,看上去有点儿凶神恶煞,几乎每辆摩托车上,坐在后座的年轻人,都举着一面旗子,兜着风向前冲。 “这是 ……?”我指着这个场景问KC。 “他们去参加暴乱。”KC说。 “这么多人啊 ……” “我一会儿也去。”KC接着说。 我瞪着眼睛打量KC,真想象不出这个成天找着机会就对游客表白的男孩,参加暴乱会是什么样子。 KC接着说 :“你今天一定得离开,游客都走了,你自己留在这里,一个人,不安全的,不知道路会被封多久。” 我垂头丧气地点点头,不管危不危险,我都必须走,后天我就得回到加都,坐飞机回国了,机票是特价的,不能退也不能改签,不管这次尼泊尔人民的暴乱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人权,它都不能为我几千块的机票钱买单。 路上一片荒凉,kc看着村口的方向,转身看看我 : “……王先生还没走,没看见他的车,如果他的导游能同意的话,你就和他一起走,好不好 ?” 我摇摇头 :“我宁可自己走着出去。” 正说着话,王灿的大红敞篷车裹着一团雾,出现在公路上,导游和司机脸色阴郁地坐在前面,王灿一个人横躺在后座上,外套裹在脸上,蒙头睡着,头底下居然还塞着一个枕头。 我和kc看着这车从我们身边卷着土开过去,司机向KC点了点头,后座上的王灿连眼睛都没睁。 KC盯着后座上的王灿看了一会儿,拔腿跨上摩托车,着急地招呼我 :“上车,上车,拦住他们 !” 我一边拎着箱子追KC,一边嚷嚷 :“我不想搭他的车……” “先拦住他 !他拿了酒店的枕头 !” KC把我拽上车,一路加速,追上了王灿,在路边把他们叫停了。 KC上前和王灿的导游交涉,大意大概是酒店的枕头不是免费赠送的,王灿掀开裹在头上的衣服,睡眼蒙眬地看着四周,KC上前要拿枕头,王灿一把拽住 :“干吗啊 ?” 王灿的导游转过身对他说 :“都跟你说了,枕头是不能拿出来的,你非要拿 !” “我不枕枕头睡觉,枕你大腿啊 ?” “现在他要拿回去。” “给他钱,一个枕头值多少钱 ?” 导游看向KC,用尼泊尔语问了几句,但KC摇了摇头,语气急促地说了一长串话,导游先是一愣,然后一脸嫌弃地看看我,又焦躁地看了看王灿。 “怎么着啊 ?多少钱 ?”王灿边问边伸手摸出钱包。“他们不卖。” 王灿脸一臭 :“不卖算了,还给他,让他拿走,抠门劲儿的。” “光还了枕头还不行,他要我们回酒店,要查一遍房间里你还带走了些什么,不然我们走了,他没办法跟老板交代。” “什么 ?!”王灿怒气冲冲地瞪着KC。“你们丫内酒店里有什么啊 ?连毛巾都是用秃了毛的,有什么值得我偷的啊?找碴是吧 ……” 导游一脸不耐烦地打断王灿的话 :“他说枕头也可以给你,我们也可以不用回去,但你得把这个女人带上,坐我们的车一起走。” 王灿一愣,我也一愣,齐刷刷地都扭头瞪着KC。 “不可能,这女的别想上我车。”王灿对导游说。 “KC,别让我上他的车。”我对KC说。 导游和KC分头劝着我们俩 :“我们不能回去,再回去就来不及了,因为你睡觉不开门,我们出发已经晚了,现在必须走。” KC也严肃地劝我 :“你就坐他的车走吧,先离开这里,你去博卡拉,那里有机场,可以飞回加都,他们可能也去博卡拉,能顺利出去的话,傍晚就到了。” 王灿冷冷地瞪着我,对导游说 :“你知道昨天晚上这女人怎么骂的我吗 ?我凭什么带上她一起走啊 ?” 导游打断他 :“我不想知道,现在我们必须走,我要让她上车。” “程,快走吧,听话,在尼泊尔,我们有一句话叫 ‘不要和大象比摔跤’,现在暴乱就是大象,你不听话,就会出问题,快走。” 虽然王灿还在车上嚷嚷,但司机下车,配合KC,手快脚快地就把我的行李装进了后备箱,然后拎着我的胳膊把我塞进了车厢里。 “走吧。”KC站在车厢外,拍了拍我的头,我身边,王灿还横躺在座位上,几乎把座位占了个满满当当,我得努力把屁股缩成圆锥形,才能不碰到他的脚。 司机开车上路,身后,KC站在公路上,冲着我挥手,身影越来越远。 告别了KC,我转过身,身边的王灿直眉瞪眼地看着我。 “说谢谢。”王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什么 ?” “跟我说谢谢,谢谢我这种人,让你搭上车。” “你现在把我放下也行。” “我的人格做不出这种事儿来,你就说谢谢就行了。” “我也谢不出来。” 王灿眼睛一瞪,刚要接着嚷嚷,这时我的手机特别会挑时候地响了。 来电显示是主编,我一愣,转过身接电话,王灿臭着脸蒙上衣服,接着睡觉,开始当我不存在。 “小程,你出什么事儿啦 ?” 我心里一暖,没想到暴乱这事儿,国内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没事儿,您放心吧,我现在挺安全的……” “没事 ?没事儿稿子呢 !”没想到电话那头,主编语气一转,厉鬼似的嚷了起来。 “稿子 ? ……” “前两天让你改的稿子呀 !还有两个小时就下印厂了,亲爱的,我昨天等你等到半夜,你也没有给我啊 !” 我心里一惊,上次电话里,主编让我改的稿子,我一直拖着没动手改,本来想着昨天晚上弄完,但后来和王灿一闹,就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昨天打你电话也不接,大腕哦 ?不打招呼就开天窗啊 ……” “手机充电来着 ……” “我不要听借口,我只需要稿子,亲爱的。” “主编,我现在正跑路呢,我遇到暴乱了。” “什么暴乱 ?” “这边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好多人去暴乱现场,路也要堵了,正拼命往外跑呢,您再等等我,等我到了酒店,马上给您发过去,行么 ?” “来不及了宝贝儿,我就跟你说一声,我安排了广告部的小林,这期让她先写吧,先替你顶上 ……” “别!别!”我这边着急地喊了出来,正蒙头大睡的王灿可能吓了一跳,腿用力一蹬,狠踹了我一脚。 我一边防着王灿的脚,一边紧紧挤在车门边上 :“您别交给小林写,不就晚了几个小时么,我知道印厂有预留时间的,事出有因啊,我这边儿真是险山恶水,您就同情我一下好不好 ?” 第22章 不要和大象比摔跤(2) “小程,我是同情你的,真的,站在朋友角度,我恨不得现在就能赶到你身边,去安慰你,去hold your hand (握着你的手),但是,作为主编,你不准时交稿,带给我的也是一场暴乱,OK?现在我只能让小林来控制我的风险了 ……” “主编,我不求您真能像朋友似的hold我hand,只求您别一有事儿就把小林抬出来,行么 !” 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刚刚的着急上火,再加上前面未知的路况,我突然觉得自己反正也没什么出路了,干脆就自暴自弃,跟主编掏掏心窝子,把一直想说清楚的话,说出来得了。 “主编,就是这个广告部的小林,我写得不好的时候,稍微一拖稿的时候,还有插的软广告客户不满意的时候,她马上就出现了,这么多年,阴魂不散,其实我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可是一听见这名字我的腿都软,立刻觉得自己饭碗保不住了,主编,我在你手下干活儿有几年了吧,您不用老是备着一个后备军,随时准备着我不行了她就上,您好歹给我点儿安全感吧 ?”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小程,不要跟我要安全感,好好写你的稿子,你就有安全感,准时给我交稿,会让我有安全感,这件事儿是相对的,你别忘了,你当初,不也是广告部的小程么 ?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你是把谁挤下去了?咱们这个行业是流水线,谁都别想一辈子在一个位子上坐稳当了,你不行,我也不行,以后不管你坐到哪个位子上,永远有人惦记着你的位子,不是小林就是小孙,反正总有这么个人,你能做的,就是别给他们留机会,我能做的,就是提醒你,别以为自己坐得那么稳,我做错什么了?亲爱的 ?” “……我知道我这几篇稿子写得不好,但您得考虑一下我的处境,我就是写不出以前那样,我没法儿坐在一草棚子里吃完了炒面,加点儿形容词就能写成秘制海鲜套餐,这次我真写不出来,我觉得那么写特恶心,您要是也来这儿待两天,肯定也有这种感觉 ……” “我就知道 !”主编火急火燎地打断我,“其实我在你这几篇稿子里,就看出有这迹象了,瞧你写得那个拧巴,比文言文读着都拗口,程羽蒙,我提醒你啊,我安排你去尼泊尔,这就是一个工作,你别给我犯那种俗炮小白领常犯的烂毛病,尼泊尔我不用去我也知道,条件是特差吧 ?人民生活特贫困是吧 ?但奇了怪了他们生活得还特幸福,眼神特清透,笑容特淳朴,顿时衬得你心怀邪念了是不是 ?你开始怀疑自己干的这些事儿特别没意义了是吧 ?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存在感了是吧 ?哼,出一次国,去一次什么越南老挝柬埔寨,回来以后就不好好说人话,动不动就抱怨北京空气差物价高,人心复杂眼神肮脏,出去前偷鸡摸狗的事儿没少干,回来以后开始天天吃斋念佛,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这种人我见多了,真不多你一个 !别觉得去趟尼泊尔你就能琢磨出来什么,出世入世这事儿,你以为那么简单哪 ?出去演演游客,在村儿里体验一下生活,拜个佛留个影儿,就顿悟了 ?那我是不是扎在雍和宫里磕半年头,还能成活佛呢 ?要真瞧不起现在的生活,就留那儿别回来,要是还得回来过日子,趁早别给自己上这种套,还没高调的资格呢就嚷嚷着低调,还没活明白呢就开始要去伪存真,这是一种最损己不利人的装逼,自己活得假,别人看着累,听明白了么 ?” 主编一长段话说下来,我才发现,原来她着急的时候,也是一口的北京胡同串子味儿,完全没有了平时硬拗出来的美籍华人口音。 我被主编噎得半天说不出来话,主编也消停了一会儿,缓过一口气,接着说 :“我再给你半天时间,给我把稿子改得像样点儿。” “……好。” “只有半天时间,下午四点前收不到稿子,我就安排小林上,小林没去尼泊尔,她现在写形容词没障碍。” “……四点前一定给您。” 挂断了电话,我呆滞地坐在狭小的座位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时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断断续续地下了起来,和昨天一样,不大,淅淅沥沥的,更催人心烦。 王灿的导游和司机用尼泊尔语交谈着,语气激烈,像是在骂骂咧咧,但居然谁都不动手把车的篷子拉上,雨虽然不大,但车开得快,雨滴甩在脸上,很难受。 我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电量不多了,雨不停地落在键盘上,我只好重新合上。 雨势渐大时,王灿终于翻身坐起来,把裹在头上的衣服掀开,顶着颗鸡窝头发了会儿呆,然后一脸的不高兴,脚开始在车座下踢来踢去,终于踢出把大黑伞来。 王灿用脚把雨伞夹起来,放在手上撑开,雨伞打开时,我眼睁睁地看着伞尖戳着了前排导游的脑袋。 王灿一边把雨伞架在自己身后,一边迎向导游怒视他的目光 :“得了得了,有那么疼么,我给你揉揉 ?” 我看着坐在我身边,在敞篷跑车里撑着把大黑伞避雨的王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你就不能把篷子拉上么 ?” 王灿缩在雨伞里,眼睛一眯 :“当我真傻么 ?这篷子要能拉上,我干吗打伞啊 ?行为艺术啊 ?” “合着您租的这敞篷跑车就只能敞着篷啊 ?” “嫌我的车不好是么 ?那你下去啊,我都不用给你开车门儿,你腿一跨就出去了,快。”王灿斜靠在车门边,一脸挑衅。 “不要和大象比摔跤。”我在心里重复KC最后告诉我的话,这一路的车要是不成功蹭下去,我都对不起KC刚刚的心机,何况我还得赶紧找个地方给电脑充电,再上网把稿子发给主编。 看我没反击,王灿更得意了,指指身后的雨伞 :“程天爽,你看看这伞眼熟么 ?这就是你昨天打我的那把伞,昨天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 看着在伞下嘚瑟的王灿,我真忍不住想把那伞拽过来,一把给他扔出去,有多远扔多远,但我还是忍住了,扭头看向路边,任由雨滴七长八短地甩在脸上。 “呦,今天开始忍气吞声啦 ?昨儿不还让我管你叫妈呢么!怎么现在没气势了 ?是被雨淋得么 ? ……”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雨滴打在脸上,活像是被谁狠狠地,没完没了地迎面吐着口水。 “王灿。”我冷静地打断他,“你要真这么讨厌我,就让我下车吧,行么 ?” 王灿一乐 :“别呀,你走了我跟谁找乐子呀,呦对了,‘乐子 ’这词不能说,一说你就要蹿,来,再蹿一次啊? ……” 左耳朵里,还回响着主编劈头盖脸骂我的话,右边,是可逮着机会讽刺我的王灿,两股声音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表达了一个中心思想 :你的人生真失败。 “……程天爽 ?天爽 ?哎你今天怎么这么不配合啊,快点儿,你表演的时间到了啊 ……” 我看一眼王灿,然后把手搭在车门上,用力一撑。 我想跳车, 车开得飞快,但我还是迅速地把半个身体放在了车门外。 “你丫干吗啊 !” 就快要整个人翻出车的时候,王灿扑上来用力把我拽了回去,吓得司机赶紧在路边刹车,我和王灿在后座滚成一团。 “疯了吧 ?作死啊 ?你死了我是埋你还是不埋你啊 ?”王灿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这暴乱我不闯了,不管是我的暴乱,还是尼泊尔人民的暴乱,我都想不出解决办法,不如先跳了车再说。 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了一点儿什么,其实主编骂得没有错,我一直对生活起着邪念,在怀着邪念的路上,我自己跟自己死缠烂打,愣是把正常的生活憋出了腰间盘突出,腰都歪了,心能不斜么。 这几天下来,我有时候想成为拉辛,有时候想成为KC,甚至有时候想变成王灿,想犯浑蛋的时候,就说一不二地去犯浑蛋,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想成为其他人,但也许没有一个人,想成为我。 司机和导游用尼泊尔语骂骂咧咧地重新开车上路,我坐着一动不动,王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你……不是真有什么事儿想不开吧 ?” 我没动,也没说话。 “不是因为我吧 ?” 我还是没说话,雨越下越猛了,这辆破车里,都快开始积水了。 王灿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然后自觉地坐远了。 “行,我不招你了,你别冲动,气性别这么大,跟你说,跳车其实摔不死,我家老头以前特喜欢在车上骂我,有好几次骂骂把我骂急了,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你要是能查着这两年长安街上的监控录像,录像里当街跳车的人,基本上都是哥们儿我 ……” 我看一眼王灿,还没说话,王灿竖起手挡住自己的嘴 : “我不说话了,不说了。” 车厢里一片沉默,除了司机时不时地会回头警惕地看看我。 过了一会儿,王灿默默地蹭过来,把那把黑雨伞挪到了我身后,替我挡上了雨,然后又默默地蹭回去了。 第23章 如果焦灼感可以取暖(1) 不知道开了多久,前面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停在路边的大巴车,而且车越聚越多,导游的情绪开始焦躁起来,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果然,快要开到国道入口时,再也走不动了,很多大巴车都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 封路了。 前面的路一团混乱,游客的车不多,大多是当地的一种tata车,车型庞大,车身上画得花里胡哨,有的车还通体都装着彩灯,这些车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司机还坐在车里按喇叭,那喇叭也都充满妖气,能按出七八个音调来,路旁边是一条大河,路前面是tata车阵,车身接着车身,像一大片壁画挡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冲无可冲,躲无可躲。 “就说我们要赶快走 !你不听 !现在走不了了 !”导游回头看着王灿,表情有点儿气急败坏。 王灿一脸淡定 :“哦,咱们来晚了,就走不了了,那前面这些车停这儿干吗呢 ?遛鸟呢还是野餐呢 ?” “要是早点走,就能离开了。”导游还是觉得不能释怀。 “要是我不来,你还挣不着我的钱呢,哪儿这么多假设啊?……” “请问。”我出声打断了王灿噎导游的话,“这路,大概会封多久啊 ?” “不一定。”导游丧着脸回答我,“一般起码要一天,因为前面可能就是暴乱的现场,不到晚上他们不会散开的,路就一直堵着。” “好,谢谢。” 我背起包准备下车,王灿又一把摁住了我 :“你哪儿去啊 ?” “我必须得走,车不让过,人总不能拦着吧 ?我自己穿过去。” 王灿把我的背包一拽,扔在自己身边 :“你别瞎折腾了程天爽,自个儿穿过去 ?你当你能隐形哪 ?人家前面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儿了,你不咸不淡地溜达过去,讨厌不讨厌啊?回头两拨人里,要是有一拨犯鸡贼,把你给抓了,一绑,录一录像发网上,要求中国政府提供火力支持,你这 不是给国家添麻烦么 ? ……” 导游表情匪夷所思地看向王灿 :“我们尼泊尔不做这种事的 ! ……” “没跟你说话。”王灿看都没看导游,只是伸出手把导游的头扭了过去。 “我今天四点前必须得交稿,电脑快没电了,我一个字还没写呢。” “嗨!”王灿大大咧咧地一拍我的肩膀,“不就这事儿么?跳车也是为这事儿 ?我带你去找地儿不就得了么 !” 王灿向前俯身凑近导游 :“带我们去找个酒店,饭馆也行,得有网,快。” “没这种地方。” 导游这次没回头,只是用粗暴的语气表达了他的愤怒。 王灿把身子靠过去,一只手搭在导游肩膀上,一只手摸了摸人家的头,脸凑在人家旁边 :“你这是在跟我撒娇么 ?” 导游直愣愣地看着王灿,接不上话来,王灿又从裤兜里摸出钱包,递上去 :“我给你加点儿钱,行吧 ?” 导游臭着脸把王灿的钱包推开 :“不是钱的问题,就是没有这种地方。” “别闹情绪了。”王灿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一千块的尼币。“要就在这儿干等着,我可不给你加班费啊。” 司机和导游一起盯着王灿手里的钱,看了看,谁都没拿,也没说话。 “OK,明白了……”王灿又拿出两张尼币放在手上。“能走了么 ?” 导游拿过钱,用尼泊尔语跟司机交代了一句,车重新开动了,掉头,向来时的方向驶去,导游转身对王灿说 : “不是为了钱,你明白么 ?因为你是客人,所以我必须要让你开心。” “明白明白,你最贴心了。”王灿用力地把他的身体扳了回去。 车子开上了一条山间小路,雨渐渐小了,小路很窄,路边风景很养眼,树木都被雨洗得水灵灵的,但比起风景的温软可人,这条小路的路况就壮阔多了,我和王灿无数次被狠狠地颠起来,然后像自由落体一样落下,有时候甚至还会在半空中撞到对方。 “看!程天爽 !这时候就显出咱们车没顶篷的好了吧 !”王灿被颠得晕头转向,但还抽空冲我喊,“要是有顶篷,早被撞出脑花儿了 !” 看着被路颠得上下翻飞的王灿,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是一本小说的开头 :“快乐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系统引起的。” 老天爷没给王灿一个运转稳定的脑子,但是,它一定给了王灿一套超棒的十二指肠,如果把王灿的消化系统从肚子里拿出来,一定是滑溜溜的闪着完美的光,放进河里,大概都能立刻游出一百米开外去。 颠簸了半天,浑身快要散架时,我们终于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个小服务站,有油桶,旁边有一个小房间,可以吃点东西,但服务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等了半天,终于晃出来一个老头,眼神警惕,颤颤巍巍地走向我们,手里居然抄着根棍子,不过以他的攻击速度,估计我们跑下山了,他还没挪到门口。 导游赶紧上前解释,我们默默地看着老头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商量半天,导游转达了老头的大意 :我们可以留下来,有电,没网,没吃的,他要在后面睡觉,我们不能太吵,电也要收费,按油价给,用完了就赶紧滚蛋, 王灿听完,我本来担心他会急,没想到他脸上居然露出了感动的表情 :“太亲切了,我爸平时就这么跟我说话。‘要钱没有,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麻利儿吃饭,吃完饭赶紧从我眼前闪开,’这老头简直就是我在尼泊尔的爹啊 !” 接上电源后,我抓紧时间开始打字,用余光扫到王灿,只见他四处晃了晃,逗了会儿路边的野狗,被野狗追了半天,终于摆脱了以后,又蹲在路边,用我们仅剩的半瓶矿泉水,浇灌了路边一坨有些干枯了的野草,惹得导游一阵骂, 最后,他又不开眼地凑到我旁边,问我 :“哎,程天爽 ……” “别跟我说话,忙着呢。”我埋头打字,头都没抬地打断他。 “真够过河拆桥的,谁带你来的这儿啊 ?” 我想想也是,只好抬头正视他 :“干吗 ?” “也没事儿。”王灿在我面前顿下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刚刚到底怎么了啊 ?怎么待得好好的就要跳车啊 ?” 我低头接着打字 :“被逼的。” “被我逼的 ?” 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但我打字的动作仍坚持不停。 “被钱逼的。” “你火急火燎的,到底要写什么啊 ?” 王灿边说,边凑到我身后,往我的屏幕上看,我本来想拦住他,但没来得及,他已经大声读了出来 : “……‘荣枯起落,不过排队而已,’这种人生道理,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安慰自己,但当你为了一道美食而去排队苦等时,这种道理,就没有了意义,我可以用一个月的时间,去等一份当季的阿拉斯加雪蟹腿,也可以飞过四千公里来到尼泊尔,只为了吃一碗足够称得上国色天香的炒面,生命的过程不可逆,荣枯早就注定,但我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不惜一切代价,用最绝美的食物,来讨好我自己,这个过程,我可以逆 ……” 王灿读到这儿,实在读不下去了,缓缓地在我身边蹲下来,看着我。 “哎,你这么着急,就是为了写这些玩意儿啊 ?我还当你是战地记者呢,急着报道暴乱现场呢。” 我抬头白了他一眼 :“没想到你还挺高看我。” 王灿一脸 “十万个为什么 ”的表情 :“是说国内就有一堆人守在家里,等你安排下顿饭哪儿吃呢么 ?你不写饭该怎么吃,他们就连筷子都不会使了 ?” 我焦躁地把刚写完的一个句子打上句号,然后回头盯着王灿 :“你是觉得我写的东西特没意义吧 ?” “不是,我就觉得这种东西,值得你把自己逼成这样么 ?” 我点点头 :“值,‘卖文为生 ’四个字儿听说过么,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这四个字儿的动态解释。” 王灿闭上嘴,没再说话,我接着打字赚钱,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死灰复燃了。 “不是我多余啊,你这个写得不行啊,你也没写明白那炒面到底多好吃啊,关键是,咱们在这边哪吃过一顿国色天香的饭啊 ?你这不真实啊。”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我最烦你这种业余的问题了,懂什么叫 ‘美化 ’么?懂什么叫 ‘升华 ’么?瞎嚷嚷什么真实性,那写推理小说的难不成都杀过人啊 ?” “我觉得你还是有点儿瞎编乱造,写炒面就写炒面,讲什么人生格言啊,哎,你是太长时间没吃过一顿好的了吧 ?那你问我啊,我给你点儿素材 ?” 我接着打我的字,头都不抬,王灿开始自己在我耳边儿叨叨起来。 “说起我吃过的好东西,哎哟,那真是 ……能编一国际版的 ‘报菜名 ’了,我想想啊,给你推荐一个,估计对你创作有帮助,对!你一说阿拉斯加雪蟹腿,我想起来了,我吃过一种尼古拉斯海虾,是我们在海上吃的,那个虾的肉哟,特别白,特别嫩,个个都跟模特那大长腿似的,那才是国色天香呢,把皮儿一剥,嘿,裹上面粉,往锅里一放,炸得金黄,往嘴里一送,哎哟,还能吃出海水味儿呢……” 虽然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听,但意志力终归还是没有那么坚强,听着听着,胃袋一阵微抖,笔下正在写的 “尼泊尔炒面”,越写越荒凉。 “……那肉啊,拿在手里都在抖,一放进嘴里,恨不得就化了,咸里带点儿甜,甜里又泛着鲜,吃得人都有幻觉了……” 胃袋从微抖变成了巨颤,屏幕上的字在我眼里,都快排列成一个硕大的虾形了。 “你说的这个虾叫什么虾 ?”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王灿。 “尼古拉斯海虾。” “真这么好吃 ?”我咽着口水问王灿。 王灿认真地点点头。 “那虾挺大的吧 ?每只有多大啊 ?” “每只啊 ……怎么说也得有 ……”王灿脸上露出了一个坏笑,伸出小拇指比画到我面前。 “得有小拇指甲盖儿这么大吧。”我盯着王灿看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王灿 !你在这儿跟我逗闷子呢吧 ?你说的那是炸海米吧 !” 王灿甩着腮帮子狠笑了一会儿 :“跟谁不会升华似的 !不就是把早晚得变成屎的东西,提前说得让你更想吃么,哥们儿我也会,不过放心,我不呛你行。” 我搬着凳子原地平移,离王灿远了点儿 :“别再跟我说话了,我当初买这笔记本儿,就是冲它外形像菜刀,必要的时候能防身,你别逼我在你身上试一次啊。” “又急啦天爽,别走啊,我还有佛罗伦萨爆肚的故事没跟你讲呢。” “滚!”我搬着椅子又躲他远了一点。 王灿看我彻底不搭理他以后,百无聊赖地原地蹲了一会儿,起来蹭到车前,导游和司机正在车里睡着,王灿围着车转悠两圈,又讪讪地走了,最后,他站到了加油站后面的小屋门口,准备去挑战凶神恶煞的老头。 我用余光扫到王灿敲敲门就进去了,然后不出所料地看到老头用拐杖顶着王灿的胸,一路把他捅了出来,这时,山路上响起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一个戴着白十字口罩,肩上披着旗子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飙了过来,在加油站门前停下,下车,眼神警惕地看着我们。 老头用拐杖把王灿拨拉开,走向年轻人,年轻人一边指着我们,一边跟他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老头连说带比画地解释着。 王灿走到车前,踹踹车门,把导游踹醒了 :“什么情况?暴乱杀过来了 ?” 导游睡眼惺忪地凑上去听了听,打听了一会儿,然后回来,冲我们摆摆手 :“没事儿,是老头的儿子,去参加暴乱了,现在回来吃饭。” 我和王灿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王灿直接说出了我心里想的话 :“搞暴乱还有吃中午饭的工夫哪 !是说打架打到一半儿,两拨人都得休战一个小时先吃饭去,吃完接着打 ?” 导游皱着眉头打断王灿 :“不要大声说话了,当心他们轰你走,电用完了没有 ?用完了我们也快走吧。” 我赶紧接着埋头打字,老头的儿子在我们附近坐下来,还是眼神警惕地打量我们,王灿也不知好歹地盯着人家看,过了一会儿,老头从屋里端着一锅饭,还有一大盘煮得黏糊糊的菜,放在了一张小桌子上,儿子用手抓着饭,就着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老头没吃,只是坐在儿子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时不时地问一两句什么。 王灿盯着吃饭的儿子看了一会儿,蹭回我身边 :“程天爽,你饿么 ?” 我努力不让自己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也没有回答他。 “我快饿死了。”王灿一脸惨相,“饿得都没法儿思考了。” 王灿一动不动地盯着身边的父子吃饭,儿子吃得痛快淋漓,边吃边说话,可能是在描述暴乱现场,因为他激动说话的工夫,嘴里的饭粒也像子弹一样向四周扫射着,老头除了起来给儿子倒水,其他时间都听得格外投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笑容也灿烂起来,胡子跟着一颤一颤的。 这顿饭吃得很快,儿子三抓两抓把盆里的饭抓完,抹了抹嘴站起来,跨上摩托就准备走,车发动前,老头又叫住儿子,塞给他一瓶水,帮他把旗竿在摩托上塞好,然后看着儿子一踩油门,红旗招展地上路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老头站在路边,很大声地喊了一句什么。 儿子听到了这句话,没有回头,但是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 老头喊完,导游转过身,看着老头笑了,也跟着说了句话,这句话,换回了老头一个很骄傲的笑。 “老头嚷嚷了句什么啊 ?”王灿远远地问导游。 导游笑呵呵地说 :“他跟儿子说,不用担心我,我问他,其实是你担心他吧 ?老头就笑了嘛。” 王灿没再接着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回小板凳上,看着不远处发愣。 耳边没有了王灿的声音,显得还有点儿不正常,我边做最后的修改,边问王灿 :“哎,你也去跟你这位尼泊尔的爹撒个娇,让他也给我们口饭吃吧 ?” 王灿没接我这句话,不过过了一会儿,可能老头心情大好,居然真的给我们端出来了几张饼。 第24章 如果焦灼感可以取暖(2) 我们吃饼的时候,老头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一脸冷漠,脑门上重新出现了 “别烦我 ”的警示标语,王灿也只是埋头吃不说话,搞得我都好奇起来了。 “哎,想什么呢 ?” 王灿想了一会儿,抬头,眼神直愣愣的 :“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爸冲我这么乐啊?” 我被问得一愣 :“这个 ……你们这种豪门父子情,我实在没什么发言权。” 王灿脸色黯然地瞪我一眼,一张饼被他吃得苦大仇深的:“我最怕跟我爸吃饭了,尤其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哪怕是一司机,他也能把那司机当他儿子,跟人家聊得特美,恨不得吃顿饭的工夫,替人家把媳妇儿都娶了,唯独不搭理我,一顿饭从头吃到尾,跟我一句话都没有。” “你想多了吧 ?一家人吃饭,是没什么话啊,寝不言饭不语,这是家教。” “真不是,我活到这份儿上,总算明白了,我和我爹的关系,就是一衬托关系,我用我的窝囊,来衬托出他的伟大。” “是你想多了吧 ?” 王灿摇摇头 :“我一开始没这么想过,直到有一次,我爹喝多了,回家了撒酒疯,爬到我们家那三米长的大吊灯上,把着吊灯死活不下来,吓得我在灯底下一层接一层地铺被子,他搂着灯诗朗诵,你知道他念的什么么 ?” 我光想象那个画面,嘴角就无法抑制地上扬 :“什么 ?” “他跟一猴子似的搂着灯,一边晃一边嚷嚷 :‘乌鹊难归……何枝可依 !’ ”我站他底下仰头求他,“爸,爸!您有我呢,您赶紧下来吧我求您了 !” “然后呢 ?” “我还不如不喊这句呢,喊完,他搂着那灯,低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我心里都发毛了,然后他接着在灯上晃,喊得更大声了 :‘何枝可依,何!枝!可!依!啊!’ ” 我知道这是一幕家庭悲剧,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象到那个画面,就得花很大力气才能不笑出来。 “……老爷子还是挺有情怀的。”我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 “他喝了酒是这样,不喝酒的时候,更直白,和未婚妻那事儿刚折腾完,我准备来尼泊尔的时候,我去他办公室找他,我爹又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是人渣,说我爱去哪儿去哪儿,就是他挺过意不去的,觉得把洋垃圾输送到人家国家里来了,你说,有当爹的跟孩子这么说话的么 ?你爹这么跟你说话么 ?” 这一点,我安慰不了王灿,我爹不光不会这么跟我说话,反而是把我当成一个宝,不管到哪儿,跟谁都提,说我在北京当作家,我们家祖坟风水好,我爸把我高看得就差拿我去申遗了。 “可能我就是个人渣,我爸那点儿好的遗传,当时接生的时候,肯定被护士当脐带给剪了吧。”看我半天不说话,王灿默默地塞下最后一口饼,绝望地自我总结了一下。 看着终于不那么欢乐小二逼的王灿,我觉得还挺不适应的,绞尽脑汁地想出一句话来安慰他 :“我觉得吧,你现在这个阶段,当你爹需要过程,当渣也需要过程。” 王灿抬头看看我,反应半天,像是没反应过来,但也没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不远处,不远处的小路边,老头搬了把椅子,静静地坐在路旁,看着儿子会回来的方向,背影一动不动,像是可以花一下午的时间,用来等儿子回家的身影,在路的尽头出现。 写完了稿子,我们就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加油站,路上的气氛很沉默,王灿也不嘚瑟了,只是像海参一样软摊在车门边,任由风夹杂着树叶,把他的头发点缀得很斑斓。 我也没心情安慰他,车开回公路入口时,路还堵着,上午离开时等在原地的车,一辆都没少,主编给我的四个小时的时限很快就要到了,可我四周连个电线杆都没有,更别提稳定的wifi网络了。 就这样,车上载着焦躁的我和丧尸一样的王灿,又困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从火急火燎顺利过渡到了自暴自弃,这时电话响了,我的手一抖,以为是主编又来催命,但电话那头,却是拉辛。 “程小姐 !你现在安全吗 ?你在哪儿 ?知道发生暴乱了吗 ?” 听到久违的拉辛的声音,我心里一暖。 “我挺安全的,现在被堵在路上了 ……”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 ?一个人堵在路上吗 ?”拉辛担心地问。 “没有,我和王灿在一块儿呢,我们在奇特旺遇到的,他租了一辆车,我们堵在准备上公路的入口这里了。” “哦,你和他在一起啊,没有问题吧 ?” “没事儿。”我看看身边的王灿,他现在正困在自己的糟心事儿里,没能力添别人的火儿了。 “那这样,程小姐,我们今天早上从博卡拉出发,本来准备去兰吡尼的,但是也被困在路上了,我们准备晚上走夜路回博卡拉,你也来吧,暴乱到了天黑就会结束的,你快来,我们会合,从博卡拉坐飞机回加都,好吗 ?一起走最安全,一定要一起走。” 拉辛着急地说完这些话,听得我很感动,虽然离开加都以后,我和他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的雇用关系了,但出了事儿,他还能惦记着我。 “好,我们本来就准备去博卡拉的,大家都在博卡拉吗 ?” “对,我们都在,快回来吧。”这一句 “快回来吧”,让我恨不得现在就飞过暴乱现场,站到拉辛身边,抱他一下。 挂断电话,我转身对王灿说,拉辛叫我们去博卡拉和他们会合。 王灿露出了一脸纠结的表情 :“干吗非跟他会合啊 ?见了面儿又得打起来。” 我认真地盯着王灿,问他 :“你真想做点儿什么事儿,让你爹对你高看点儿么 ?” 王灿点点头。 “好,那就先从话说出来以后能不挨打做起吧。”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天色变暗后,路也真的通了,前方暴乱的斗士们也都成群结队地往回走,我们按照拉辛的指示,重新上路了。 跟着一起上路的车并不多,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远远近近的车灯,右边是朦胧的山壁,阴森森地耸立着,左边就是悬崖,能听到悬崖下的水流声,但河面是一团漆黑,我们的司机一边开一边骂骂咧咧,转弯的时候全凭直觉,一点提醒都没有,沿着山崖边就甩了过来。 进入山区后,气温骤降,风也越来越大,上午淋的雨本来就还没干透,现在被风一吹,从头到脚泛起又冷又潮的湿气,在寒冷的基础上,我还害怕司机一个不留神,在某个转角的地方冲下山去,当听到上下牙打架的声音从我右边传来时,我才意识到身边的王灿和我一样紧张。 “太他妈冷了,程天爽,你的衣服借我一件。”王灿打着结巴对我说。 我拽拽自己的短袖背心和牛仔短裤 :“你是要上半身的,还是下半身的 ?” “没,没跟你要你身上的,你行李里有没有衣服 ?我连件长袖都没带。” 冻得快要半身不遂的时候,我们终于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举着手电,开始翻能往身上穿的衣服,王灿只有两件短袖背心,一条运动裤,就算全穿身上,也于事无补,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来的时候,一是没想过尼泊尔是海拔分布不均匀的地区,有的地方是热带,有的地方又是高寒,二是没想过会遇到暴乱,大晚上的还要在敞篷跑车里兜风。 我们看着这堆衣服发呆,王灿从我的行李里拎出一副手套,在我面前甩 :“程天爽,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 我想把手套抢过来,但没成功,那副手套是一副很搞笑的手套,是我在加都逛泰米尔区的时候买的,用毛线织的连指手套,戴在手上以后,就成了两条长相呆萌的蛇,手背上缝着蛇眼睛,虎口的位置就是蛇嘴,可以一张一合,总之是一副戴出门会被人当成神经病,但自己看到就会很开心的手套。 我看到这手套的时候,就想给我妈买回去,让她按这个路子织着玩儿,我妈退休以后,每天在家从事编织工作,成天在街上溜达,看我们那个小城的当季流行款,自己琢磨着织,然后很有成就感地一批一批地给我往北京寄,我租的房子里,有一个抽屉,是专门用来放我妈给我织的围巾的,那些围巾我一个礼拜换一条,都能让我不重样地围上三五个冬天,我妈选的颜色,都是艳红嫩粉,比较符合小城的审美观,但在北京这座暗灰色的城市里,围起来总显得有些扎眼,可就算是这样,每个冬天最冷的时候,我都围着她织的围巾出门,不管它和我身上的衣服配不配。 王灿把手套挂在脖子上,重新看看我们的行李,然后点点头 :“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 王灿没说话,只是动手拎起箱子,稀里哗啦地把我们的行李倒在了后车箱里。 十五分钟后,山路上出现了这样的一辆车,车后座上的一对男女穿着层层叠叠的短袖衫,身上,各自盖着一个行李箱,一个完全打开的行李箱,两人就这么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行李箱里 ———这两个人,就是我和王灿,王灿说的办法,就是这个 :盖箱子御寒,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 每当司机往死里转弯时,我们身上的箱子就会撞在一起,王灿的铝合金箱子就会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山路上听起来格外荡气回肠。 缩在箱子里发抖,看着手边深不见底的悬崖,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凉气,风吹在脸上,感觉毛孔老化的速度都直逼160迈,天时地利人和,我终于死心塌地地感受到绝望了。 “王灿。”我看看整个身体都藏进了箱子里,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的王灿,“我是怎么混得这么惨的啊 ?” 王灿勉强扭过头看看我 :“嗨,再撑几个小时就到了,要不然你睡会儿。” 我焦躁地摇摇头,精神高度紧张的我,除非现场拔出几根脑神经,才能在这么危险的山路上睡着。 “我说的不是现在有多惨,你看,四处漏风,路况危险,装备不够,还得安慰自己我不怕,我不冷,我不难受,其实和我在北京过的生活,也差不多。” 王灿看了我一会儿,身上挂着箱子,平行着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爸有一个朋友,我得叫他叔了,是一个导演,我特喜欢我这叔,因为我觉得他活得就特明白,他有一句人生格言,经常跟我说,我觉得说得特别对,特别有内涵,我把这句名言送给你吧。” 我看着王灿,等着他的下半句。 “这句格言就是 :别瞎折腾,没什么用。” “什么 ?” “别瞎折腾,没什么用,每次我特丧特心烦的时候,一想起他这话,心里就敞亮了。” 我匪夷所思地瞪着王灿 :“这八个字也配叫人生格言啊?这也能点化了你 ?那你看见 ‘少生孩子多种树 ’那种大横幅,是不是还热泪盈眶呢啊 ?这什么导演啊,拍过什么片儿啊 ?” “你别侮辱我叔啊,我这叔叔特别有才华,你没看过那个火腿肠广告么 ?就是他拍的 !一群火腿肠打架的那个,影史经典啊 !” 如果焦灼感能用来取暖,我现在应该已经被烤得全身上下暖乎乎的了,我转过头,决定终止和王灿的这种无意义的人生谈话,开始紧张地盯着前面的路宽。 突然,两只蛇形手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那副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王灿戴上了。 王灿的左手开始一张一合 :“天爽妹子,别焦躁了,怨念太大,容易招上脏东西哟。” 王灿的右手跟着说 :“对呀,大姐,别瞎折腾,没用,僧活,不就一个七日接着又一个七日嘛。” 我一把把这两只蛇形爪子拨拉开 :“手套还给我 !” “借我戴会儿,哎,程天爽,我让我这两个小弟,给你唱首歌儿吧 ?” “别,你再把狼从山里招来。” 王灿根本不搭理我,把两只手摆好,左手的蛇张嘴说 : “好!下面我们霸王蛇姬组合,给活不明白的程天爽小姐,献上一曲经典老歌 :《爱拼才会赢 》!” 我刚要出声制止,王灿的两只手已经开始左右两个声道地唱起来了。 左手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 右手 :“呦!呦!” 左手 :“一时落魄不免胆寒。” 右手 :“哦哦哦胆寒 ……” 我一把攥住那两只套在王灿手上的毛线蛇,然后瞪着幕后歌手王灿。 “闭嘴行不行 ?你冻得精神分裂了吧 ?” 王灿把手从我手里挣脱出来 :“不好听 ?不应该啊,你听我这闽南语发音,多准啊 !我当年去新加坡玩儿,就凭这一首歌,愣是把那儿一老华侨给唱得鼻涕眼泪齐下 ……” “你去一边儿逗自己玩儿去,别出声就行。” 王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两只手又演了起来, 左手 :“怎么办 ?失败了 !” 右手 :“咱换首抒情点儿的 ?” 左手 :“走着 !” 我还没来得及捂住耳朵,王灿又代表两只毛线蛇唱起来了,这次的难度更高,还要反串女声。 左手 :“嗨嗨嗨 ———” 右手 :“嗨嗨嗨 ———” 左手 :“西湖美景 ———” 右手 :“三月天哪 ———” 左手 :“春雨如酒 ———” 右手 :“柳如烟哪 ———” 唱到这儿,王灿还给两只手安排起了动作,变化起了队形,毛线蛇开始在我眼前上下翻滚,歌声还继续着。 左手 :“有缘千里来相会 ———” 右手 :“无缘对面手难牵 ———” 左手 :“十年修得同船渡 ———” 右手 :“那个百年修得,滚床单哟 ———” 我看着眼前两只毛线织成的蛇一唱一和,王灿唱得格外卖力,但歌声确实惨绝人寰,山里的动物们听到了,估计都要集体迁徙到安全地带,我的目光无处可躲,只好越过面前的怪异舞蹈场面,躲开这歌声,抬头仰天长叹,刚下过雨,正刮着风的夜晚,天空显得特别高,星星也都全体出动了,亮得密密麻麻,很耀眼。 王灿的歌声持续了很久,那歌声荒腔走板,一路裹着我们这辆孤零零的小车,和车上冻得哆哆嗦嗦的两个人,闯过了一个又一个危险的急转弯,一直到快要下山时,我的睡意终于汹涌而至,王灿也终于声嘶力竭地睡着了。 马上就要睡着时,我向身后的山脊看了看,总觉得王灿的歌声,还在山深处的小路上,让人心裂地回响着,那声音虽然讨人嫌,却也真的能让人轻松那么一点。 第25章 不想投降(1) 第二天清晨,我们终于赶到了博卡拉城外,马上就能洗个热水澡,躺床上睡一觉了,我激动得心潮澎湃,但离城越来越近时,我开始觉得不祥了起来,路上的大巴车越来越多,移动速度很缓慢,这场景似曾相识的感觉。 果然,马上就要进城的时候,路完全堵了,导游下车去看了看,回来通知我们 :博卡拉也有暴乱,和昨天公路上的暴乱不一样,这里的暴乱就在城里,离我们很近。 我们仔细听了听,真的能听到不远处的口号声,和稀稀拉拉的爆炸声,我刚放松没多久的肌肉,又全部收紧,进入了战备状态,虽然一路闯过来,但只是听说暴乱,心里没把它看得太认真,没想到现在,自己能离现场这么近。 王灿这时又来精神了,抱着自己的箱子指手画脚 :“你看!为什么奇特旺那么穷,就是因为那边儿的哥们儿实在是太懒了,连打群架搞暴乱都惦记着中间休息吃顿饭,你看人家这边儿,这么早就起床招呼上了 !这才对嘛 ……” 我屏蔽掉王灿的声音,拿出手机给拉辛打电话,开着车在停车场一样的城外转了几圈后,我们终于看见了在小山坡上席地而坐的拉辛、那姐她们,和李热血。 看到几天没见的大家,我一愣,我一直以为这几天过得最苦的,我应该算是首当其冲,但看到席地而坐的这几个人,居然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被虐过的残样。 李热血看见我,一路小跑着向我冲了过来,站到我面前后,我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小李同学不光是瘦了一点,黑了一些,脸上腿上居然还到处贴着创口贴,简直像刚从传销组织放出来的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啊 ?在哪儿受的伤啊 ?” 李热血一脸的崩溃,吭吭哧哧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 “程姐,我明白我男朋友为什么跟我分手了。” 我一愣 :“啊?那跟你受伤有什么关系啊 ?你靠自残想明白的啊 ?” 李热血摇摇头 :“程姐,我男朋友不是浑蛋,是我,问题出在我。” “那也不至于自残吧 ?你先告诉我伤是怎么回事儿啊。” 等我和李热血在山坡上坐下来的时候,李热血结结巴巴地告诉了我这两天她的经历。 到了博卡拉以后,那姐她们就住进了博卡拉最有名的鱼尾山庄,李热血不想住在那儿,因为里面住的都是来度假的老头老太太,酒店里有一种夕阳红的气氛。 李热血跟拉辛说,她想住在一个离雪山近一点儿的,充满朝气的酒店,拉辛拼命劝她,第一次出国,还是跟大部队留在一起比较保险,但是没劝住,在鱼尾山庄住了一天后,李热血被街上的一个小旅行社忽悠了,说可以带她去住附近山上的萨郎科观景酒店,又便宜又幽静,打开窗就是雪山。 等被带到这个 “观景酒店 ”后,李热血才开始觉得不对劲,一千多米高的山顶上,只有这一家旅馆,确实很幽静,能开车的路只通到半山腰,后面一大截路都要靠步行。 白天的时候游客还很多,都是来山上看雪山的,但到了晚上,游客们就都下山了,只剩下李热血一个人,留在这旅馆里,旅馆的房间还没有厕所大,开门就是床,天花板上还到处爬着壁虎。 在这里住的第一个晚上,李热血坐在山边,伸出手,就能盖住山脚下的一大片灯光,那片灯光是热闹的博卡拉城区,城里肯定是歌舞升平有酒有肉,但一个人晾在山顶上的李热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灯光亮了又灭,身边只有墙上的壁虎一家三口做伴。 “那住一晚上,第二天下山不就得了么 ?” “其实第一天,我也没想走,我觉得自己好像需要那么一个环境,好好想想我和我男朋友的事儿,那地儿真挺适合想事儿的,特别与世隔绝。” “哦,你就在山上想了一晚上,就想明白了 ?” 李热血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没有,其实第一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明白,因为我发现那旅馆居然能上网,我就一直用手机刷微博来着,到了第二天,旅店里住进来一个日本人,一个大哥,年纪看着有三十多了,背着个吉他,长得特沧桑,一看就特有故事,我和这大哥聊得挺好的,到了晚上,我俩坐在山边儿上,一边喝啤酒,一边聊,我问这大哥,你来尼泊尔多久了 ?大哥说来了半年了,我特别惊讶,问他,这地儿有这么好吗 ?结果大哥说,他是为了躲日本的烦心事儿,所以来了尼泊尔,来了以后,发现这儿物价也低,也清净,就不想走了。” 后来李热血和大哥的啤酒越喝越多,大哥也跟李热血掏了心窝子,说了自己是为什么事儿躲到尼泊尔来的,他在日本的时候,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也有固定的女朋友,交往了有几年了,两个人也有结婚的打算,但是有一天,这大哥在公司挨了老板一顿骂,心里挺堵得慌,晚上回家以后,和女朋友吃完饭,一起开始看电视,电视上演的是日本的那种搞笑节目,女朋友一边看一边靠着大哥嘎嘎嘎地乐,越乐大哥越心烦,大哥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就是有点儿快绷不住了的感觉,第二天去上班的路上,他好像还觉得那种刺耳的笑声在自己身边响着,一个礼拜后,他逃到了尼泊尔,来之前还告诉女朋友,这趟旅行就是给自己放个假,很快就回去,但来了以后,他发现自己很难回去了,他不想回到每天早上七点挤电车上班,下了班陪老板喝酒,回了家陪女朋友看搞笑节目的日子里了,还是尼泊尔适合他,他可以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安全一点。 “虽然觉得他挺可怜的,但我觉得这么做肯定不对,说跑就跑了,多不爷们儿啊,你要是不喜欢女朋友了,起码得跟人家说明白,你一走走半年,算怎么回事儿,而且,上班挨骂,下班应酬,男的不都得这样嘛,别人不说,我爸,都这岁数了,不也是天天苦哈哈地上班赚钱养家,晚上回了家陪我妈看那种狗血家庭剧,有时候想看个足球,都得看我妈的脸色才敢换台呢,这么多年了,也没看我爸突然就跑了,找一地儿出家了呀,还说什么 ‘保护精神世界’,其实就是变相逃避嘛,反正听他发完牢骚,我就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还告诉他,人生缺了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缺勇气,该承担的承担,该面对的面对,一受不了就躲起来,这事儿太不热血了,我还是惨遭男友抛弃呢,可也没想着就留在这儿不回去了呀。” 李热血一股脑地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大哥脸上还出现了很受用的表情,是不是完全听懂了不知道,但点头点得很用力,有种被说出心声的感觉,还拍着李热血的肩膀说了什么 “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但我们的相遇很幸运”。 俩人的酒越喝越好,大哥拿出吉他,唱了几首日本民谣,“在那么高的山上,听歌的感觉都不一样,觉得自己跟死了似的,听的都是天堂传来的声音,特别美,特别梦幻”。 大哥唱完歌以后,又郑重地谢了李热血一遍,谢谢她说了很多真实的话,喝得有点儿迷迷糊糊的李热血伸手拍拍大哥的肩膀,开口说 :“别客气,你能想明白,我确实有功劳,对吧 ?”大哥拼命点头,李热血醉醺醺地冲着人家嘿一乐 :“那,现在轮到你做点儿什么,让我舒服一下,开心一下了吧 ?” 李热血自己形容 :“当时那大哥脸上就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愣了一会儿,脸红着点了点头。” 大哥点头表示愿意配合后,李热血 “噔噔噔 ”地跑回房间,过了一会儿又 “噔噔噔 ”地跑了回来,在大哥身边重新坐下,手上多了一个iPad。 大哥傻坐在那儿,看着李热血打开网页,四周响起了 ,海贼王 ,的片头动画音乐,李热血笑眯眯地对大哥说 : “你们日本的 ,海贼王,,我每周都追,这次出国正好赶上更新,我看不了国内的视频网站,只能看Youtube上的,可是没字幕我看不懂,急死我了,现在遇见你,真是老天爷帮我,来,帮我一句一句翻译吧 !说个大概就行。” 日本大哥当场愣在原地 :“这就是你说的让我帮你开心一下 ?” 李热血点点头 :“啊,快点儿呀。” 我都能想到日本大哥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全身血液加速流动了三十秒,然后又瞬间凝固了,全身顿时挤满了血块儿,尤其是下半身。 “这大哥愣了一会儿,勉强帮我翻译了两句,后来就说太难了,他英语没那么好,脸色挺臭的就回房间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就觉得日本人真奇怪,说翻脸就翻脸,咱们中国政府是得防着点儿他们。” 李热血后来也回了房间,但过了不久,李热血快睡着的时候,那大哥大概是酒劲儿上来了,开始站在门外敲李热血的房门,嘴里嘟嘟囔囔地大声说着日语,时不时地说一两句英文,英文的意思是 :“开门 !让我们来做点儿真正能开心的事儿吧。” 听着门外咄咄逼人的敲门声,想到自己又是在这么一座山上,李热血开始害怕起来,这时再仔细想想刚刚大哥脸上的笑容,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酒店的老板住在顶楼,嚷嚷声估计也听不见,一阵心惊肉跳后,李热血给男朋友打了个电话,这是出来这么久,第一次联系他。 “男朋友居然在电话里骂了我一顿,我能听出他挺着急的,但他话说得太重了,他说我现在给他打电话有什么用,人就堵在门口,离得这么远,他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办,又不是他出门打个车就能解决的问题,后来我就哭了,我说,虽然分手了,你也不至于这么冷漠吧,你好歹安慰安慰我,我男朋友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出声儿,后来,他说了很长一段话,这段话让我明白他为什么想跟我分手了。” “他怎么说的 ?” “他说,你自己一个人决定住到山上的时候,没想过后果么 ?你跟一个陌生男人掏心掏肺的时候,凭什么就把人家想得那么单纯呢,他说他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一遇到事儿,都是我脑子一热就往前冲,他在后面帮我跟别人解释,我为什么那么做,有好几次,我也觉得自己好像表错情了,被别人伤害了,但我都逼他安慰我,逼他跟我说,我没做错,他那天在电话里说,他安慰不动我了,从我那次没打招呼就献血之后,他心疼大过生气,但感觉最深的是,他实在承受不了了,他必须得撤,他知道我献完血以后,会特自豪特骄傲,但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因为他迟到了,所以女朋友就跑去把血给抽了,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浑蛋,而且,大多数时候,我都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浑蛋,我永远是逞英雄的那个人,他永远活得很窝囊很小人,他不想从自己女朋友身上,来找这种差距了。” 李热血说话的工夫里,山坡下,暴乱现场越来越混乱了,年轻人集结得越来越多,除了零星的几个人背着枪外,大多数人手上没有拿武器,只是举着大幅大幅的标语,不停地喊着口号,那些年轻人的脸上,写着满满的躁动、张狂和无所畏惧。 “最后,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我不想长大没关系,但总有一天,我必须得活到一个真实世界里,那个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他没有能力一直保护这样的我,我也没有能力永远拒绝长大,我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怎么为人处世,怎么趋利避害,这些能力,是我们必须掌握的,如果我一直拒绝面对它,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和别人格格不入、每天装傻、自己骗自己的人。” 听到这儿,李热血默默地挂断了电话,这时门外也没声音了,李热血打开门缝看了看,日本人终于回了房间,李热血立刻收拾行李,轻手轻脚地走过走廊,然后一路狂跑着下山。 离酒店有一段距离以后,李热血才放慢了脚步,穿着拖鞋,拎着行李,一个人慢慢地往山下蹭,走了一段,后面突然有脚步声传了过来,吓得李热血摸着黑就往山下冲,脚下一滑,狠狠地摔了一跤,稀里糊涂地连人带行李就杵进了路边的石头堆里。 脚步声渐近,李热血心里想着这下完了,彻底栽在日本人手里了,不知道回头祖国会不会替她报了这笔血债,但抬头一看,来的是店老板。 老板站在顶楼阳台上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了拎着行李林冲夜奔的李热血,于是赶紧追了出来,想看她到底要干吗。 后来,老板陪着摔得一身是伤的李热血走到了半山腰,打了几个电话,叫来了一辆出租车,这才把李热血从一个半夜三更的噩梦里带了出来。 “回到那姐她们住的酒店以后,我在厕所里一边洗伤口,一边哭了一场,我明白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面对我男朋友说的那个真实的世界了,其实不是我瞧不起他的世界,也不是我觉得我能改变什么,而是我懦弱,我怕疼,我怕我一走进来,就会摔得满身是伤,我太害怕了,害怕得不敢面对,害怕得不愿意长大,害怕拒绝别人,换来的场面不好看,也害怕别人说我不好,害怕自己变得复杂,变得不干净了,我希望每天都能过得像在幼儿园里一样,可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我得走出这一步了。” 李热血说完以后,沉默了很久,男朋友后来有没有再给她打电话,她没有说。 山坡下的暴乱现场,气氛越来越紧张,警察大批大批地坐着吉普车赶过来,救护车也开始停在不远处,口号声越来越响,已经开始有人举着火把冲撞起来,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烟雾渐浓。 我身边的山坡上是一片沉默,李热血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眼神很空洞。 不远处,王灿正在百无聊赖地拔草,脚下的一片草地,都快要被他拔秃了,身后,那姐一群人絮絮叨叨地大声抱怨着什么,好像是那姐在博卡拉买了一串佛珠,觉得价钱上自己被坑了,正发狠说着进了城就要去那店里讨公道,拉辛站在山坡上,背影紧绷地凝视着暴乱现场。 脚下的场面逐渐混乱起来,警察挡在暴乱人群中间,身后的警车也都列队不断逼近,像是随时会开火的状态,有一群年轻人开始写横幅,横幅上写着英文,高高举着,在游客群里穿行,像是要号召国际友人的支援,很多个横幅上都写着同样的一句话:Fighting for the dream (为梦想而战)。 我冲拉辛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拉辛过来后,我问他 : “这起暴乱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怎么阵势搞得这么大 ?” 拉辛在我身边蹲下来 :“在尼泊尔,我们以前是有国王的,但在2001年的时候,国王全家,都在旧皇宫里被杀掉了,杀死他们的,是国王的儿子,到底原因是什么,我们现在都不知道,有人说,是因为国王的儿子爱上了敌人的女儿,国王不同意他们结婚,所以,他在6月6号那天,把自己的爸爸妈妈,妹妹,全都杀死了,那之后,这个国王的弟弟接管了我们的国家,但是大家不喜欢他,后来,我们就没有国王了,之后,尼泊尔有了很多个政党,大家都想当最厉害的人,所以就会一直打一直打,这一次,是因为其中一个党的领袖,被警察抓起来以后,就在监狱里死了,他的支持者觉得,里面有问题,一听到消息,就都出来了,和他们打架的另外一批人,是那个领袖的反对者。” “那这个领袖是因为什么被抓进去的啊 ?” “他在去年的时候,就一直游行、示威,想要给奇特旺山区的年轻人,争取更多的工作机会,在尼泊尔,人人都梦想当警察,或者老师,因为挣钱很多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机会很小很小。” 我从山坡上站起来,看着脚下的一团混乱,而在我身后,山坡的不远处,能远眺到小城里的景象,那景象却是一派安详,因为道路封锁,小城里没有一辆车经过,小孩们三三两两地在街上踢着球,狗趴在路中央晒着太阳,临街的店铺全都关着门,老人们坐在路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暴乱的方向。 第26章 不想投降(2) 一个转身的距离,隔开的就是两个世界,我面前的世界毫无秩序感,年轻人揣着肾上腺素,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拼,去抢,去声嘶力竭地喊,去不顾一切地毁坏,这过程里不分对错,只是必须去做。 而身后的那个世界,没有时间感,那种宁静是误打误撞中换来的假象,谁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等游客进城,店铺全开,路上挤满大巴车后,那宁静会被瞬间撞散。 我不知道眼前的两种尼泊尔,哪种更真实一点,一动一静,都显得那么极端,这个国家虽然被神庇佑,但照样有仇恨,有愤怒,有执念。 前方的公路上,有年轻人把一辆汽车点燃了,火光冲天,爆炸声惊心动魄地响起来,燃烧的车轮滚向警察,大队人马跟在车轮后,向警察冲去,高举的横幅上,“Dream”这个单词,被火苗衬得格外刺眼。 我们对面的山坡上,一群欧美游客和我们隔空对坐着,几个尼泊尔小男孩举着横幅冲他们喊 :“Fighting for the dream!Save our life! (为梦想而战 !拯救我们的命 !) ” 那些老外也真的三三两两地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我们的视野里,被 “梦想 ”这个单词占得满满当当,这时,李热血凑到我身边 :“程姐,你的梦想是什么 ?” 我被问得一愣。 李热血指着山坡下的那些标语 :“他们的梦想,就是能打赢这一架,对吧 ?” 我的梦想 ……在漫天口号声里,我愣了那么几秒钟。 “我现在还真没什么梦想。” “人怎么可能没梦想啊 ?咱们小学的时候,不就开始写那种 ,我有一个梦想 ,之类的作文了吗 ?” “哦,那种哪儿算啊,那要这么说起来,我第一个梦想,你都猜不出来是什么。” “是什么啊 ?” “我小学的时候写作文,别人写的都是以后想当科学家、建筑师什么的,我写的是,我想当个卖凉皮的。” 一边的王灿听到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应该坚持你的梦想啊,天爽。” 我瞪了王灿一眼,向李热血解释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凉皮儿的,每天一下学,那卖凉皮儿的大婶身边,就挤着好多人,我特爱吃她做的凉皮儿,但是更爱看她给别人拌凉皮儿,那一套动作,简直是行云流水,左手一掀,右手就甩出一整张凉皮儿,啪的一声,抛饼似的晾在菜板上,然后啪啪啪 !手起刀落,凉皮儿就被切得又细又整齐,左手抓起来,抖一抖,往盆里一扔,右手跟画素描一样,扫那么三四下,辣椒蒜汁香油醋,就都落盆里了,大婶用筷子上下一拌,再往小碗里一倒,临递给你之前,扔一小撮香菜,齐活儿 !整个过程都用不了三十秒,等那一个小碗递到你手里的时候,你会觉得这大婶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人,周围全是仰视她的目光,所以我的第一个梦想,就是做这个大婶,做一个卖凉皮儿的。” “程天爽,你那稿子干吗不这么写啊 ?你要这么写,别人不敢说,反正我愿意看。” 我再次瞪王灿一眼 :“所以啊,梦想这种东西,就跟生日愿望一样,一年一变的,我小时候想当个卖凉皮儿的,上了初中以后,我都不好意思在路边吃凉皮儿了,怕被自己喜欢的男孩看见,等上了高中,梦想就成了考上一个好大学,现实么 ?还不算现实呢,等大学毕了业,我的梦想是三年内,在北京买套房,把我爸妈接过来,这梦想坚持了没多久,我发现它不现实,所以就把它缩小再缩小,简化成自己先在北京撑下来,撑到现在,我没梦想了,我只敢说我还有愿望,因为愿望破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梦想破灭了,虽然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却总让人有那么点儿接受不了。” 李热血静静听完,摇摇头 :“程姐,你太悲观了,听你说完,我都快没有梦想了。” “你的梦想是什么 ?” “我的梦想就是能一直像现在这么活着,永远别变。” 我一乐 :“你这也不叫梦想,叫挑战,成功了告诉我一声。” 李热血挫败地想了想,起身往那姐那边挪 :“我去问问那姐她们的梦想是什么。” “别添乱了你,你问那姐能问出什么来啊 ……” 因为想拦住李热血,说话声稍微大了点儿,这话被那姐听见了。 “哎小程,你这话说得不对啊,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家庭妇女的。” 我赶紧冲那姐抱歉地笑笑 :“那姐,我没那个意思。” 坐在那姐身边,一个长得像女版臧天朔、我已经忘了她姓什么的大姐插话说 :“我们那姐年轻的时候,还写过诗呢。” 我钦佩地点点头 :“了不起。” 那姐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们这个岁数的女人,在你们这一代眼里,基本上没什么奔头了对吧 ?我女儿也这么想我,她现在上高中,正是叛逆的时候,平时我管她,说你不要早恋,不要心思太花,该做的功课做做好,考不上大学你就完了,没前程了,有一次把她说急了,她跟我说,妈妈,你不要活得这么现实好不好 ?你看你现在有什么前程啊 ?你平时要求我这个要求我那个,你干吗不把你自己的人生再发展一下 ?你还有梦想吗 ?我看你没有呀,你天天说自己抛头颅洒热血都是为了这个家,只不过我和我爸没把你当烈士看罢了,你自己都活得这么累,我干吗向你看齐啊 ?别老拿过来人的那种口气跟我聊人生啦。” 那姐周围坐着的姐妹,都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女版臧天朔晃着大脑袋点头 :“也不知道现在这些小兔崽子是吃得太好了,还是活得太舒服了,我儿子也是,天天手机不离手,跟朋友一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可跟爹妈一句话都没有,有时候我贱了吧唧地凑上去,说儿子啊跟妈聊聊,你知道我儿子说什么 ?说咱们有代沟,没有共同话题,我气得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壳上 :‘代沟个屁,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怎么不说咱俩有代沟让我别生你 !’这小子一边跑一边嚷,说的话气得我都甲亢了,他说我又没托梦给你让你生我,还说什么我们人权平等,让我别抢劫他的人生,你说这说的都是人话哦 ?” 一个瘦高个儿大姐接过话来 :“我女儿有一次跟我说,她要去参加那种跳舞的选秀比赛,我说妞妞,你连自行车都骑不好,天生协调能力差,更别提跳舞了,妞妞说,妈,你怎么能干涉我实现自己的梦想呢,我做得好做不好,起码我都去做了,不像你,你看你现在只有打麻将的时候才两眼放光,平时不都是在混日子,你好多次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嘴还张着,还流口水,我当时心里就憋着一句话,死活说不出来,我就想告诉她,我是从你这么大活过来的,你说的这些梦想,你妈妈不是没有过,比你年纪小的时候,我就想过当体操运动员,去北京,让主席接见我,得国际大奖,你当我没去实现我的梦想么 ?我对自己下的狠心,比你们狠,你们现在成天嚷嚷着减肥,跟我说妈妈你再发现我吃巧克力就砍我的手,我们那时候减肥,不用跟别人放狠话,该吃饭的时候不吃,没人给你留着,那是活生生地饿啊,为了不让自己发育得太快,拿白纱布裹着胸,一裹裹一年,就为了让自己看着像体操运动员一点,谁没为梦想,对自己下过狠手呢 !” 女臧天朔听完,凑上去摸了一把高个儿大姐的胸 :“现在后悔吧 ……” “去去去。”高个儿大姐把她用力推开, 一旁抛砖引玉,听完大家抱怨的那姐,静静地点起了一根烟,烟雾一吐,眼睛一眯,有了点儿黑手党老大的范儿 : “所以,那天我女儿跟我说完这些话,我就告诉了她一句,我说丁晓琪,为了避免你活到我这岁数,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你妈我就告诉你一个道理,你爱听不听,听了肯定没错,人都会变老,人也都会变俗,你要想一直活在十八岁,只能是十九岁前一天死了,所以,永远不要在上山的路上,笑话那些下山的人,累得像条死狗一样,明白么 ?” 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一愣。 “我女儿吓一跳,指着我说,妈,你怎么这么说话啦!我就冲她乐,跟她说,我这话怎么了 ?你要是早生个二十几年,跟我上同一个高中,我保证你见着我恨不得躲着走。” 第27章 不想投降(3) 那姐一群人笑起来,女版臧天朔说 :“真的,咱们上学的时候,咱四个人,真是挺厉害的哈 !你记不记得咱们那时候老跟三班的孙丽斐她们斗,有一次在水房里,你要拿开水浇人家,还拿肥皂堵她的嘴,就因为人家说你写的诗像顺口溜 ?” 那姐点头 :“什么叫顺口溜,押韵都不懂,咱们学校就她最俗了,天天把那堆破头发梳得跟鸡毛掸子似的 ……哎最近孙丽斐干吗呢 ?你们知道么 ?” “离婚了,有一次逛商场的时候碰见她了,她说她不信邪,准备去韩国整容,回来找个二十岁的,气死他前夫,还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能打折,说话还是那么遭人恨。”瘦高个儿的大姐通报了一下情况。 “又离啦 ?不是刚结嘛,她这是骗婚呢吧,不过上学的时候她就老是神神道道的,说算命的说她命犯桃花,一生坎坷,当时她还当好事儿说呢 ……” “对对对 !说自己就是红颜薄命 ……” 那姐她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我隔着一点儿距离,看着那姐她们一群人,眼神发亮,叽叽喳喳地说着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那一刻,我好像能看见年轻时的她们,从各自步入中年的身体里蒸腾了出来,紧紧地围在一起,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这时,山坡下涌出一阵刺鼻的味道,接着浓雾就冲了上来——暴乱升级了,警察开始投掷催泪弹,浓雾里能看到火光冲天,参加暴乱的年轻人抱着头四散躲开,拉辛拽着我们往后退,虽然没有人会冲上来伤害游客,但还是要尽量躲在安全地带。 我们看着山下的一团混乱,标语牌都被烧毁了,那些年轻人纷纷拽下口罩,用力喘息,口罩拽下后的一张张脸,原来都那么年轻,那么稚气,看不出任何的穷凶极恶。 李热血凑到我身边:“程姐,你看。”她打开了一个手机的app软件,叫 “历史上的今天”。 “每次有点儿什么事我想不明白的时候,都会打开这个软件,认真看一遍,看看历史上的这一天,都发生过什么大事,你看,1787年的今天,《唐璜》在布拉格首演。1969年的今天,两台计算机实现了互联,1988年的今天,宇航员约翰格伦进入太空执行任务,虽然他已经七十七岁了……” 李热血拿着手机,一行行地念着,然后抬头看向我: “我每次看完这个软件,脑子就立刻恢复成一根筋了,历史上有那么多人,在这一天,办成了了不起的大事儿,我虽然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吧,但我也不想就这么被困住,小心翼翼地活着,每天能记在这个软件里的我的一天,只有安全上下班。” 李热血认真地看向我,透过她的瞳孔,我看见了从前的我。 “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是不太好。”我看着山下混乱的场面,“它没那么热血,也不太干净,真的很无聊,因为大家都忙着让自己过得比别人幸福,没时间变得有趣,但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你早晚要接受的,你可以坚持不变,但你的路会走得比别人辛苦一点,因为你不配合,就会显得刺眼。” 我回过头,直视着李热血干净的眼睛,和眼睛里那个过去的我 :“但是,不撞到头破血流前,不想投降吧 ?” 过去的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不想投降。”她这样说。 王灿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年轻人被荷枪实弹的警察们驱赶,前堵后追,两拨对立的武装分子已经分不出阵营,在国家机器面前,他们也只能混成一团。 “程天爽,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 王灿直愣愣地看着暴乱现场,眼神呆滞地开口问我。 “你的梦想不就是 ‘婚礼定在本周三,谁来谁是真朋友’么?”我对王灿的这句婚礼文案一直记忆犹新。 王灿摇摇头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梦想从小到大,就没变过。” “是什么啊 ?” 山坡下,男孩们一步步撤退,但还是有人冲进烟雾中,试着和警察冲撞。 王灿转过身,冲我笑笑,然后开始脱衣服,我赶紧往后退 :“哎哎哎,你干吗 ?” 王灿弯腰捡起山坡上的一根粗木棍,把衣服卷成一个团,绑在了木棍上,然后拿起那姐放在草坪上的打火机,开始点衣服。 “我的梦想就是,战死沙场。”王灿很冷静地说。 “什么 ?” 我没反应过来,王灿认真地冲我点点头 :“战死沙场。” 王灿 “噌”地就往山下冲去,脚步跌跌撞撞,跟举圣火一样举着手里的棍子,棍子上的衣服没完全烧起来,只是一阵阵地冒着烟。 “王灿 !你疯啦 ?赶紧回来 !” 王灿不管不顾地往山坡下跑着。 “你就算今天死这儿,你爸也只会更生气 !没用 !你还是回国再折腾吧 !”我冲着王灿的背影喊。 王灿停下脚步,转身看看我,脸上的笑都有点儿魔怔了:“去他妈的 !” 王灿迈开步子跑下山,他手里的火把终于点燃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其他人都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李热血看着王灿冲进了暴乱的人群里,她也站起来,拍拍屁股,“噌”地就往出蹿,我一把拽住她的后脖领子:“你你你 !你又干吗去 ?” 李热血傻乎乎地看着我 :“我不要变,别人看我刺眼,好过我看我自己刺眼。” “知道你说什么呢么 ?” “知道 !我要让今天变成李热血的一天 !” 李热血用力一挣扎,从我手下跑了出去,一路追着王灿的脚步冲下了山。 我在原地急得直蹦,拉辛从吓傻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路嚷着尼泊尔语,追着两人就从我身边跑了下去。 山坡上只剩我和那姐她们,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冲进烟雾弥漫的暴乱现场,变成三个小黑点,时隐时现。 “那,那姐,怎么办 ?” 那姐站起来,吐出一口烟,沉默了两秒钟,夹着烟头的手向旁边一伸,女版臧天朔就递上来一个矿泉水瓶,那姐动作潇洒地把烟头弹进了瓶子里。 “咱们也下山 !” “啊?”我愣在原地。 那姐一派慢条斯理 :“烦死我了,自己的内部矛盾,困我们这么半天,演给谁看啊 ?老娘我还急着进城退我那串佛珠呢 !” 那个十几岁的大姐头,附身于中年那姐的身体里,替她发话了。 我很难形容出之后的情形有多混乱,反应机制彻底失效的我,心惊胆战地跟在那姐她们屁股后面下了山,在刺耳的呐喊和刺鼻的浓烟双重包围下,我只能看见王灿正举着火把冲到警察面前大声嚷嚷着什么,李热血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乱喊,那姐率领她的姐妹团,不管不顾地径直往城里的方向走着,走得那叫一个目不斜视,气宇轩昂,守在城门口的一群暴乱分子表情惊愕,根本不敢上前,因为实在摸不清楚这几位大姐的路数和状况。 我站在原地,毫无方向感,只是惦记着李热血和王灿的安全,我努力向他们的方向跑去,但身边跑着的人群把我撞来撞去,我都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成为这场暴乱里最先倒下的那个人。 这时,不远处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隔着烟雾,影影绰绰,一辆中巴车向我们的方向开了过来,中巴车卷着浓烟,离我们越来越近,冲进混乱中心时,拉辛从车门里探出身 :“快上车 !我们走 !” 那姐她们和我率先上了车,然后我们一路左躲右闪,冲到人群里,那姐一把搂住正跟着别人喊口号的李热血,拦腰把她捞了上来,车又开到警察周围,我和拉辛拽着王灿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从警察面前拖走,死命把他拽上了车。 “我还没跟他们丫讲明白呢 !”王灿上车以后还嚷嚷。 “闭嘴吧你,你知道你自己一直在说中文么 ?”我一把把他按在座位上。 中巴车不管不顾地往城里冲去,车速还是不敢太快,因为不时会有人冲到车前,用螳螂奋臂的状态试图阻止我们,但过了不久,前面的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时我才敢回头,向身后的战场上看看,神奇的是,我们这群中国人,居然杀出了一条进城的血路,证据就是 :刚刚那群悠哉游哉地坐在山坡上晒太阳的外国游客,正跟在我们的车后,在我们闯出来的路上齐刷刷地跑着。 车越开越快,身后,那群警察和暴乱的年轻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我们离开的方向,和车后的大队人马,催泪弹的烟雾渐渐散开,这场暴乱,像是被暂停了一样。 第28章 等风来 进城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最近的一家酒店,钻进各自的房间,倒头睡去,睡了个昏天暗地。 傍晚睡醒后,我们开始吃在尼泊尔的最后一顿晚饭,那姐借用酒店的厨房,用自己带来的调料,给我们做了一顿酸辣粉,虽然那粉是当地的米粉,很多作料也都不全,但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酸辣粉,吃完以后,连流出的汗,都带着催人泪下的香,不光我这么觉得,李热血也好,王灿也好,也都吃出了目眩神迷的状态。 吃饱后,我们开始为自己庆功,庆祝每个人都全须全尾儿地从暴乱现场冲了过来,我们沿着街道边的小酒馆,开始一家接一家地喝酒,不知不觉间,每个人都喝大了。 记忆模糊前,我只记得李热血开始给男朋友打电话,有时大喊,有时大笑,有时开始说赌气的话,但那边的电话一直都没挂,所以我想,她男朋友,其实还是喜欢她的,喜欢到可以听这么久的醉话。 我还记得王灿搂着拉辛喝交杯酒,边喝边搂着人家说 : “兄弟,你跟我一起回中国吧,我给你找漂亮媳妇儿。” 我也记得那姐在姐妹团的怂恿下,开始大声朗诵她少女时代写的诗,坦白说,那些诗确实有些像顺口溜,但我在那姐的霸气笼罩下,只负责用力鼓掌,绝对不敢告诉她真相。 我们的酒越喝越多,我们说话越来越大声,我还记得王灿坐在我面前,问我,你到底为什么叫羽蒙 ?你骂我的时候,说你名字的意思我不懂。 我干掉一杯酒,告诉他 :羽蒙,就是能飞,飞不远的意思,就是要摔得浑身是伤,却没理由抱怨的意思,就是心里揣着一个大梦想,但却不好意思告诉别人,甚至自己都不好意思想起。 后来,我们几乎是被酒吧的老板轰走的,走到寂静的街道上,我们接着放肆地大声唱歌,四处乱跑,拼了命地说着煽情的话,也许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一群游客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不管不顾地撒酒疯,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就这么现出原形吧,哪怕只有一小会儿,趁天亮之前。 离开酒吧时,我抬头看了看,这一晚的月亮很圆,月光很亮,把酒吧的招牌映得清晰可见,我才发现,我们随便走进来的这家酒吧,名字叫“Once Upon Time” ———很久以前。 第二天上午,我们都被王灿丧心病狂的凿门声给吵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脑袋像被灌了石膏那么沉,打开门后,王灿活蹦乱跳地说 :“快!赶紧收拾一下,出发了 !” “出发 ?去哪儿啊 ?回加德满都的飞机不是下午的么 ?” “不是去机场 !我请客,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王灿神秘地挤挤眼,“主要是圆你一个愿望。” “我的愿望就是再睡一会儿。” 王灿把我推进房间里 :“快点儿洗脸刷牙,我钱都交了,十五分钟后,楼下集合 !” 忍着恶心和头疼,我勉强把自己套进了衣服里,临出门前拿手机,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是主编发来的。 “等不了你,先发小陈的稿子了。” 我心里一凉,立刻上网,开始查我们那期杂志的电子版,果然,这期的稿件,是小陈写的,写的是北京新开的一家西班牙餐厅,稿子写得很用力,能显出时髦感的成语和单词,她几乎全都用上了,但我想,看这份专栏的读者,可能看不出我和她之间的区别或是差距,我 必须承认的是,她写得不差,未来甚至会比我好,小陈就像当初的我,刚开始做这份专栏时,那么热情,那么振奋,那么相信自己在做的事儿,就是我手写我心。 主编终于做到了,做到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感,其实这么久以来,每次催稿的时候,虽然都没什么好脸色看,但她愿意催我,就证明这件事她必须靠我去完成,承认自己需要一个人,我想这会一点点地摧毁她的安全感,现在,她终于安全了。 宿醉未醒,心情郁闷的我下楼,被王灿轰到了一辆敞篷吉普车上,开始一路颠簸地往山上开,我脸色想必很惨,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李热血一直欲吐不能,大姐团也全都士气低迷,那姐表示她从结婚典礼以后,就没再这么不要命地喝过酒,拉辛一开始倒表现得很正常,只是扶着栏杆沉默地坐着,貌似镇定地目视前方,但过了不久,他突然沉着地对我们说了一句 :“对不起。”然后扭头。“哇”的一声,吐了。 这辆车就这么载着我们这群半报废的人,一路冲到了山顶的悬崖边,一下车,悬崖上迎出来几个教练,地上摊满了五颜六色的滑翔伞。 “咱们 ……这是 ……要干吗 ?”我代表大家问王灿, 王灿指指身后 :“滑翔啊 !像小鸟一样飞啊 !” 大家看看脚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全体脸色煞白了片刻,那姐率先说 :“不行不行,我玩不了这个,小王,谢谢你啊,但我不行,我还拖家带口呢,出点儿事怎么办啊 ?” 李热血往前走了两步,看看山下,又看看天,从表情来看,我觉得她更想吐了。 王灿盯着我看,我也摇摇头 :“我没做好这个准备 ……其实我有点儿恐高,我也挺怕死的 ……” “你怎么这样啊 !”王灿打断我,“昨天不是你说的,你想飞,可是没条件飞么 !这都给你安排好了,你怎么又了呢 !啊?程、羽、蒙?” 我一愣,心里有那么一点感动,但这种感动又带着一种解释不清的无力感 :“王灿 ……我说的那个飞,不是真的就得飞出去,那……那是种形容 ……” 我边解释,边看着王灿的表情从困惑变成失落,在他的脸色彻底变成委屈之前,我心一横,牙一咬 :“算了 !不就是滑翔么,又不是跳崖,飞!钱别白花 !” 最后,只有我,王灿和李热血决定滑翔,其他人表示可以坐在原地帮我们拍照,我和王灿反复地问李热血 :“你确定不会飞着飞着吐了吧 ?”李热血眼神呆滞,但动作坚定地点头 :“不会的,放心吧。” 因为是第一次玩,所以我们三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教练指导我们的动作,本来心里就有点儿打哆嗦了,教练的几句话又加剧了紧张的气氛,教练说 :“一会儿起飞时,一定要身体笔直地跳出悬崖,不要因为害怕而把身体缩起来,一定要身体笔直,不然的话,你一蜷缩身体,伞就撑不起来,我们就会挂在那里,很危险。” 我听完更害怕了,谁知道到时候一条件反射,我会不会腿一软,身体就缩起来呢 ?就算背着滑翔伞,可这也是跳崖啊。 背着伞站到悬崖边时,我的腿开始抖,精神高度紧张,紧张到眼前的景物看起来都有点儿模糊了,我只盼着这个过程赶快过去,闭着眼不管不顾地冲出去,赶紧飞,飞完了才能脚踏实地地把心揣回肚子里,抱着这个念头,从背上伞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像复读机一样不停地问教练 : “什么时候往前冲 ?什么时候往前冲 ?我现在就冲吧别耽误时间了 !” 教练面对我神经质的催促,从耐心地让我稍等,到面带神秘的微笑不再回答,在我自己都问得有点儿神志不清的时候,教练突然凑到我耳边,很慢、很认真地说 : “不管你有多着急,或者你有多害怕,我们现在都不能往前冲,冲出去也没用,飞不起来的,现在的我们只需要静静地,等风来。” 愣了一下,在愣着的几秒钟里,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瞬间被撞开了,那些积郁了很久的东西。 “等风来 ?” 教练点点头 :“如果想飞起来的话,只有勇气往前冲,是不够的,我们得停下来,什么都不要想,让自己清空,只是等风来。” 只是等风来。 我知道教练是在告诉我滑翔伞的入门知识,但这 “等风来 ”三个字,却毫无征兆地让我眼眶一热。 我突然不害怕了,我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么久以来,其实我一直是背着全部身家在路上冲刺的状态,我以为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就总能飞起来,就像现在。 一路横冲直撞看不到起飞点,但又逼自己相信确实有那么一个地方存在,我一路跑一路扔,扔掉所有我觉得用不上的东西,比如自尊比如信仰比如毫无用处的自我比如多此一举的倔强,我告诉自己要轻装简行要孤注一掷,必须舍下些什么才能安全起飞才能成全梦想,但我扔掉的这些东西,却一直像条重情义的狗一样紧紧追在我身后,我逼自己别回头,逼自己别在乎,逼自己不去想我抛弃了这么多可为什么别人还是对我这么冷落这么漠然这么你存在不存在都两可,但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没人逼我扔掉些什么,是我自己逼我这么做,我那么需要别人看得起我,是因为我看不起自己了,说着不想说的话,做着不想做的事,已经气喘吁吁但还是逼自己加速再加速,无非是因为前路太远,我怕我松懈一秒钟就会被罚出赛道外,害怕自己脚步一停就前功尽弃再也没有能力飞起来,可是在筋疲力尽气力用完两眼发黑的时候,我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要告诉自己 : 等等,先等风来。 四周一片寂静,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 教练指着我对面山坡上的树林 :“看着它们,看着它们树叶的摆动,那就是风。” 当树叶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时,当树叶发出悦耳的摩擦声时,教练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风来了,飞吧。” 我点点头,深呼吸,身体笔直地迎着风冲了出去,我身后,王灿和李热血也大喊着冲了下来。 当我们飞上天空后,风托着我们,随着气流,缓慢地上下盘旋,真的就像鸟一样。 飞到最高的地方,风变得很大,是实实在在地撞在身上,从耳边呼啸着掠过,我看着脚下的河流、农田和山谷,想象着自己置身其中,会是一个多微小的黑点,肉眼可不可见,我张开双臂,想象着自己能把风抱个满怀。 不远处,王灿在空中大喊着问我 :“开心吗 ?”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不知道脸上的笑他能不能看到。 “程羽蒙 !你的愿望实现了,以后,就做回程天爽吧 !”王灿飞到我正前方,转身,笑得龇牙咧嘴地看着我,这样对我说。 在呼啸的风声中,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作为程羽蒙,在尼泊尔发生的故事,到此为止。 但程天爽的故事,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