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传》 第1章 泰山巍巍 淄水滔滔(1) 第一章 泰山巍巍 淄水滔滔 齐鲁大地,以其神秘的色彩博人青睐,“五岳之长”的泰山在这里崛起,孕育华夏民族的黄河从这里入海,封建社会的文武两“圣人”——孔丘和孙武在这里诞生…… 泰山,这是座透着灵气、放着圣光的奇异的山,它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为群山之冠,“五岳独宗”。 泰山,它是东方文明的代表,伟大庄重的象征。它身分齐鲁,东临烟波浩淼的大海,西靠源远流长的黄河,南有汶、泗、淮诸水,北有淄河。纵览东部沿海广大区域的地理形势,它居高临下,成为万里原野上的“东天一柱”。这里气候温润,土地肥沃,成为古人类繁衍生息的中心地带及古文化的重要发源地。几千年来,这里一直是东方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夏初,禹分九州,其中冀、豫、青、兖、徐五州拱卫在它的周围;战国七雄时,这里是六国之都…… 泰山,它是由美妙动人的神话故事堆砌而成。盘古(传说远古时开天辟地、代生万物的神人)死后,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盘古尸体的头向着东方,而且化为东岳,泰山就成了当然的五岳之首了。 在荒远的古代,泰山是东海中的一个仙岛。精卫鸟(又名誓鸟、冤禽、志鸟,俗称帝雀。相传是炎帝的小女儿女娲死后变成的)衔木石填东海时,先把泰山周围的水填平了,泰山顷刻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残留下来的几股细流和水洼,就是如今的黄河、淮河、汶河、泗水、淄水和东平湖、微山湖等。后来女娲(相传为伏羲帝的妹妹,她炼五彩石以补苍天,抟黄士而造人,被誉为人类的母亲)又捏了好多黄泥巴人,变成高大的占人,依山傍水,繁衍生息。 相传泰山深处居住着一位唤作“石敢当”的青年勇士,山下张员外家的姑娘被妖魔缠住,患了重病。员外诏告天下:凡有能治好小女之病者,诚愿将小女嫁其为妻。石敢当前往张家,并让张家准备一面铜锣,一盆香油,一口大锅,然后他用棉花搓成了十根灯捻,放进香油盆里点着,上面扣着大锅,自己用脚挑着锅沿。半夜三更,忽听妖风自东南而来,石敢当立即挑翻了锅,敲响了锣,妖魔一见灯火,一听锣声便逃之夭夭了。从此妖魔再也不敢来了,姑娘的病也就好了。妖魔仍到处为恶,石敢当应人之邀,有求必应,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呀,于是人们便在泰山石或方砖上刻上“石敢当”的名字,嵌在屋墙上,妖魔见了,闻名丧胆,急忙逃跑。小小泰山石,竟有如此威力,巍巍泰山也就可想而知了…… 泰山在华夏大地的东方,东方是太阳出升的地方,古人即认为是万物交替、初春发生之地。按五行(木、火、土、金、水)东方属木,按五常(仁、义、礼、智、信)为仁,按四时(春、夏、秋、冬)为春,按《周易》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它们分别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中属震,在二十八星宿(角、亢、氐、房、心、尾、,箕、斗、午、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中为苍龙。“东”字繁体为“? ”,木、日居其中。“木”字在甲骨文中与“桑”字通,故有日出扶桑之说。“仁”乃天地之大德,万物生于“春”,“震”与“苍龙”则是帝王出生的腾飞之地。因此,泰山是吉祥之山,神灵之宅,紫气之源。 泰山,它是美的天使。群峰拱岱,林茂泉飞,殿宇辉煌,琼阁掩映,古迹遍布,文物荟萃。泰山多松柏,苍劲挺拔,千姿百态,奇峰突兀,怪石林立,每一景便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曲歌,撩拨心弦,逗人情趣。那富于变化的烟云,使人感到静中有动,气势磅礴。苍松翠柏,悬崖怪石,云海烟雾,辉煌日出,都映衬着它那既雄伟壮丽,又俊俏妖娆的身影,在雄伟中蕴含着奇、险、秀、幽、奥、旷等美丽的形象。如斗母宫东溪内的“三潭叠瀑”,雄中藏秀;“舍身崖”、“百丈崖”,寓险于雄;“仙人桥”、“扇子崖”,造化钟神秀,堪称天下奇观;登南天门则可领略“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及“旷然小宇宙”的神韵;而岱阴后石坞却是探奥寻幽的仙天洞府…… 泰山,这个伟大的哲学家,它告诉人们该怎样处世,怎样做人,倘说“雄伟”是泰山的第一特征,那么“庞大”便是其第二特点了—“根盘齐鲁兮,不知其几千百里”。它凌驾于齐鲁丘陵之上,与周围的平原、丘陵形成高低、大小的强烈对比。它群峰起伏,主峰拔地通天。从山麓至中天门、南天门、玉皇顶,层层叠起,形成一种由抑到扬的节奏感和“一览众山小”的高旷气势。它山脉绵亘,基础宽大,形体集中。基础宽大便产生安稳感,形体庞大而集中则产生厚重感,于是它便告诉人们,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都要沉着冷静,不慌不忙,“稳如泰山”;任务再多,负担再沉,哪怕是“重如泰山”,也要勇敢地担当起来;人要无畏,要坚强,要自信,敢于承受各种各样的打击,“泰山压顶”不弯腰。 第2章 泰山巍巍 淄水滔滔(2) 伟大、庄重,令人肃然起敬;美妙、动人,引人入胜;吉祥之山,赐人瑞福;美的天使,人人敬仰爱慕;能告诉人们怎样处世做人的哲学家,是亿万民众的良师益友。然而,泰山的灵气,主要并不表现在这诸多方面,而是表现在它以丰盛甘甜的乳汁哺育了无数文化名人,单春秋战国时期,循着泰山余脉向南寻去,就有尼山的孔丘、峄山的孟轲、蒙山的墨翟,还有孔子那诸多贤弟子,如颜回、曾参等;沿淄水向北,则有齐桓公、管仲、晏婴,及孙武、孙膑祖孙二人。倘若将巍巍泰山比作一位年高有德的老祖母,她有两只丰腴的乳房,左边的一只隆起,是山脉,用它喂养的儿女崇文;右边的一只凹陷,是河流,用它哺育的儿女尚武。这就不难看出,泰山的主要奉献,是孕育了光辉灿烂的齐鲁文化,因此说它是东方文化的代表。 山系水之源,大山的乳汁汩汩奔突,涓涓汇聚,奔流而下,滚滚滔滔,这便是河流水系。泰山之阴,沂山背后,千谷万壑,汇集北流而成淄水。淄水滔滔,经齐都临淄北去,从乐安入小清河,斜身东北,注入渤海。这是齐国的一条大动脉,它和从这里入海的黄河,以及时水、女水等大大小小的河流,滋润了齐国这块古老而肥沃的土地,哺育了齐国一代接一代的英雄儿女,孕育了璀璨夺目的齐文化,使它既丰厚而又独具特色。 尚武精神,是齐文化的主要特征。西周初年,成王封其外祖父吕尚(姜太公)为齐侯,赐给他“东至于海(渤海),西至于河(黄河),南至于移陵(今沂水东移陵关),北至于无棣(今惠民北)”之地。并授予一些特权,可以讨伐有罪的诸侯(《左传》僖公四年),其封地膏腴千里,富渔盐之利。吕尚一到国,便采取“简其群臣礼,从其俗”的方针,因地制宜地进行管理,使国家发展迅速,到了春秋时期,已经吞并了周围的三十多个国家。齐国本来就是东方大国,经桓公的经营、发展与扩张,“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称霸诸侯的霸主。管仲治齐,不仅有发展经济的一系列措施,还进行了一系列的制度改革。首先,实行寓兵于农,将全国分为二十一个乡,其中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士乡即农乡。平时士“食田”,战时农夫当兵,士当甲士和小军官。士乡中五人为伍,伍有轨长;五十人为小戎,小戎设有司;二百人为卒,卒有连长;二千人为旅,旅有乡良人;五旅一万人为一军,大国有三军,等等。这既是行政组织,又是军事编制。桓公与管仲认识到:国富理应兵强,兵强全赖国富。其次,实行士、农、工、商四民分业定居,其中特别是让士不从事劳动,提供清净的环境,让他们讲学道艺,成为专业武士。第三,以甲兵赎罪。因为当时齐国甲兵(武器装备)不足,管仲便制定了以制造武器装备来减免罪行的制度,从而使齐国“甲兵大足”。通过这一系列的改革,齐国不仅成为当时军事上的头等强国,而且形成了全国上上下下的尚武精神。这尚武精神世代相传,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优良的传统。 阴阳五行说,是齐文化的第二个特点。阴阳说和五行说,是两种以理论思维来掌握世界的哲学学说,它是在齐国产生和发育成长起来的哲学流派。齐人以阴阳五行的观点来观察星象,制定历法,又用来解释春、夏、秋、冬四时的变化,节气的更迭,日夜的往复等,应用的范围十分广泛。 独具特点的伦理学说,是齐文化的第三个特点。它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既讲“仁”与“礼”,但又不将其放在首要地位;二是十分重视功利。 孔子称赞管仲仁德:“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孔子最讲伦理,他既然这样赞扬管仲,可见管仲为人的品格和为政的德行都与仁道符合。一次,管仲答桓公之问说:“信也者,民信之;仁(忠)也者,民怀之;严也者,民畏之;礼也者,民美之。语曰;泽命不渝,信也;非其所欲,勿施于人,仁也;坚中外仁,严也;质信以让,礼也。”(《管子?小问》)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孔子的解释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可见齐文化伦理中的“仁”,与儒家大体相同,但在伦理学说中所处的地位,却并不相同,它不是像儒家那样,把“仁”放到首要地位。管仲认为,伦理道德,必须建立在一定的物质生活基础之上,他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因此,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富国强兵之上。 第3章 泰山巍巍 淄水滔滔(3) 重功利,是齐文化伦理学说的又一特点,它跟儒家在义利之辨中,重义轻利不同。管仲的道德哲学重视功利,他从人性论论述道:“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管子?禁藏》)“民利之则来,害之则去。民之以利也,如水之走下。”(《管子?形势解》)人本身就具有趋利避害的特质,至于道德,并不是人性本身所固有的,它是君主制定出来的行为规范。既然如此,要人民实行这些道德规范,就必须用功利的措施以顺从民欲,以便实行。因此,除了口头说教以外,还必须有物质手段,用赏罚引导人民来遵守。总之,既重视功利,又重视礼义,是齐文化伦理学说的特点。 滔滔淄水自南而来,穿过齐都临淄,进入乐安,斜身东北,曲曲弯弯,汇入小清河,奔向莱州湾。淄水的性格,变化莫测,汛期水涨,茫茫荡荡,不见涯际,像下山的猛虎,脱缰的野马,咆哮着,狂奔着,肆虐着,气吞万里,摧枯拉朽,涤荡着一切污泥浊水。这时的淄水,它是蛮横的化身,暴力的象征,霸主的同义语。泰山巍巍淄水滔滔,这权威的代名词,有谁胆敢在它的面前逞强,它便报你以灭顶之灾。孟春仲秋,它变成了欢快的小伙,活泼的马驹,穿云的燕子,盘旋的黄莺,打着滚,跳着高,唱着歌,欢腾向前。朝气蓬勃,充满着青春的生机和活力,是它此刻的主要特征。枯水季节,它则变成了一位文静活泼的少女,提着洁白的裙幅,一路走来,轻歌曼舞,撤下了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少女出了临淄城,径直向北,走了十多里路,斜身东去,见前面土地平坦,肥沃,河道纵横,空气中散发着阵阵稻香,触景生情,不禁翩翩起舞,尽欢而去。就在少女流连翩跹之处,有一个蛮大的村庄,全村二百多户,以田姓为主,故名田班村(今山东省广饶县稻庄镇段河村微偏东北),村子里住着一家名门贵族,这便是田书,字子占。世袭齐大夫,在齐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与栾、鲍、国、高四大家族共同把持着齐国的政权,主宰着齐国的命运,犹如鲁之“三桓”。田书之子田凭,字起宗,齐卿,年轻有为,有智谋,娴于辞令,深得齐景公的宠爱与器重。尽管如此,田府的宅第却极其平常。虽说它占地面积甚广,前后左右有十多个院落,几百间房屋,但却低矮,不显眼,且一律瓦脊草顶,与寻常人家相去不远。这里虽是将门帅府,但却无森然的戒备,平民百姓亦可随便出入,这是它有别于其他朱门深宅之处,因此也更使它声名远扬,令人叹为观止。从中间的大门进去,穿大堂,过二堂,步三堂,来到后花园。以此为轴线,宅第分为东西对称的两部分,两部分同一布局,同一规格,同一情调。三堂为天然的界限,东西一线,前后有别。前堂是议事、办公、会客之处,后宅乃寝食、眷属居住之所。 公元前545年,即周灵王二十七年,齐景公三年,八月二十八日,秋高气爽,晴空一碧如洗。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冲出临淄,掠过淄水,袭来田班村。阴风化作乌云,将偌大的田班村裹挟得严严实实,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田府的上上下下,田班村的老老少少,无不笼罩在乌云的阴影之下,人人提心,个个吊胆,全都捏着一把汗,在为少奶奶——田凭夫人的安危担忧,大家纷纷拱揖磕头,祈祷神灵保佑善良的少奶奶赶快分娩,将门虎子迅速降生,母子平安,阖家团圆! 少奶奶姓范,芳名玉兰,亦系大家闺秀,颇有教养。白皙的瓜子脸,肌嫩肤细,犹如凝脂,常年泛着润泽的光。一双蚕眉,两泓清池,表情达意,胜似口舌。她性格温顺,举止娴雅,对长孝,对上敬,对下爱,凡与之接触者,无不啧啧称赞。她喜欢穿白着素,一身白绫衣裙,裹着她那苗条的身段;纤纤细步,白莲漂移;伫立远眺,真是一朵亭亭的玉兰花。然而现在,范玉兰却在苦受煎熬,她在床上翻滚,跌撞,嚎叫,呻吟,惨白的脸上汗如瓢泼。她双手使劲把着床帮,指节咯嘣作响。她上牙紧咬着下唇,殷红的血迹污染了衣衾。她欲呼喊,她想破口大骂,然而却力不从心,已经这样折腾了三天三夜了,莫说是一个弱女子,即使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恐也无能为力了。她的头歪向了一边,滑下了绣枕,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高耸、细腻、雪白的小腹有气无力地鼓胀着,一起一伏。她不再挣扎,一任命运的裁决与安排…… 婆婆在室内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有似热锅上的蚂蚁,她在祈求苍天,她在哀告厚土,她在拜请神灵。她在数落,她在唠叨,她在咒骂,她不知所云,不知所为,疯疯癫癫。 年过古稀的祖母,一直守在孙子媳妇身边,默默地垂泪……突然,她双膝跪地,合掌向上,仰面朝天,撕肝裂胆般地呼喊:“天老爷爷呀,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地老奶奶呀,你为何这般不平?天神地祗呀,你们的心眼为啥如此不正?我们田家的列祖列宗,可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情,我的孙儿媳妇,善良得就是一只刚刚降生的小羊羔,你们为什么要让她受这样的折磨呢?求你们睁睁眼,只要能保佑我的玉兰顺顺当当地分娩,保佑我的曾孙儿平平安安地降生,老婆子我诚愿一死,来赎这前世和今生的罪孽!……”老人说完,艰难地爬起身来,用袄襟往脸上一蒙,向案头扑去…… 第4章 泰山巍巍 淄水滔滔(4) 佣人们出出进进,或叹气,或抹泪,或悲泣,全都束手无策。 周围村庄有点名气的助产婆都闻讯赶来了,大家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忙活一气,捣鼓一阵,全都无济于事,于是一个个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去,给田府增添了新的忧愁、郁闷和哀伤。 阴风继续在刮,愈刮愈烈;乌云仍然在涌,愈涌愈厚;人们的心啊,在震颤,在剧疼,在滴血…… 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出了临淄城,沿着蜿蜒的淄河大堤向田班村疾驰,车上正襟危坐的是齐宫太医公孙回春,他正奉太宰晏婴之命奔往田班村,为田夫人难产接生。太医原名公孙瑜,六年前,齐庄公患恶疾,十分棘手,世人皆以为此乃不治之症,而公孙瑜却硬是给他治愈了,乐得庄公连夸太医医术高明:“真乃妙手回春也!”,于是太医便索性改名公孙回春,这也是他一生的荣耀。 公孙回春来到田府,气顾不得喘,水顾不得喝,急忙拿出一应器械,开始了抢救两条生命的紧张战斗……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晋阳宫内,晋平公正踌躇满志地雄居于“霸主”的宝座之上,接受着齐、陈、蔡、北燕、杞、胡、沈、白狄之君的拜贺,检阅着各国的贡物,他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仿佛已经真的成为当今世界的霸主。执政的赵武则指手划脚,吆三喝四,很显出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态。 八国诸侯,为何要来晋朝贡呢?自平王东迁洛邑以来,周室衰微,王命不行,天下纷乱。诸侯各国,争霸图强,于是强凌弱,众凌寡,弱肉强食,战争频仍,攻城掠地,致使城镇被毁,田园荒芜,父子不相见,兄弟离散,杀人盈城遍野,国破家亡。在这样的情况下,宋大夫向戌,晋之赵武,楚之屈建,怀着不同的目的,联合倡导“弭(mǐ,平息,消灭)兵”之议。经过一番游说之后,晋、楚、齐、秦诸强国先后响应,告于各小国,公元前546年会盟于宋,与会者有晋、楚、齐、鲁、卫、陈、蔡、郑、许、曹、邾、滕及宋十三国。会盟时,晋、楚争先,晋叔向劝赵武让楚,于是让楚康王居先。这一次八国朝晋,是依照上年在宋会盟时的约定行事的,鲁、宋、陈、郑、许之君亦依盟朝楚,未至,楚康王死,宋平公折还。 八国诸侯分别将本国的稀世珍宝献上,以取悦晋平公。将自己的国宝献诸他人,能不心痛吗?可是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谁让晋国强大的呢?倘若惹恼了它,它就要兴师问罪,大动干戈,毁尔宗庙,掘尔祖坟,屠戮生灵,正所谓“拳头大是哥哥”。虎吃狼,狼食羊,此乃千古不变之真理,谁能改变得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欲改变之,愿望是美好的,心地是慈善的,人人称颂,但却处处碰壁,最终秦嬴政还是靠手中的武力灭了六国,统一了纷争数百年的天下。因此,不要抱怨狼的心肠太狠,欲想不被狼吃掉,自己就要变成一只虎。 陈贡宝物温凉盏。斟酒于盏内,冬暖夏凉,千杯不醉,万盏不迷。 蔡贡宝物夜明珠。珠大如桃,置于黑夜之中,光明灿烂,有如白昼。 北燕贡宝物鸳鸯剑。此剑雌雄成双,若有歹徒欲陷害主人,剑自会出鞘,斩妖人首级于堂。 杞贡宝物水晶篮。挂篮于庭前,自然生风,若阳光炙烈,亦可促其下雨。 胡贡宝物赤兔马。此乃宝马良驹,不饮水,不食草,日行千里,进能追风赶月,退则隐身匿形。 沈贡宝物飞尘伞。雨天撑之滴水不沾身,晴天撑之可消尘埃。 白狄贡宝物犀角带。此带缠身,水火不侵,灾疫远避。 前来朝贡的八国,以齐国最为强大,但却不见齐景公有贡品珍宝呈上来,晋平公心中很是恼怒。怒形于色,他满脸阴云,面部肌肉抽搐,半天不说话,心中有一股怨恨的怒气在压缩,压缩。 突然,他爆炸似的问道:“齐乃千乘之大国,地域辽阔,土地肥沃,物产富饶,珍宝无数,为何不见有贡品呈予寡人呢?”晋平公的目光像两把犀利的短剑刺向景公,寒光下齐景公那矮小的身材越发萎缩了,且在瑟缩颤抖。他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祈求着什么…… 大厅里气氛异常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正当这时,忽有一人从齐景公背后步上前来,只见他身高丈二,头大若斗,目似铜铃,声如洪钟,肩宽臀圆,虎背熊腰,顶盔擐甲,昂首挺胸站在那里,铁塔一般,吓得晋平公身子不住地后缩,仿佛欲将自己隐匿起来一般。他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何人?有何话说……” 铁塔似的纠纠武士泰然自若地答道:“臣乃齐王之保驾将军田凭是也,正欲向大王敬献贡物。” “贡物在哪里,还不快快呈上前来!”晋平公犹若一位乞丐见到食物一般急不可耐。 第5章 泰山巍巍 淄水滔滔(5) 田凭拱手抱拳,微微一笑说:“大王何必性急呢。常言道,好饭不怕晚,大将押后阵,好戏压轴子。大王既说齐乃东方之大国,兵强马壮,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富渔盐之利,南有泰山之固,北有渤海之险,西有黄河之阻,最后一个呈献贡品,岂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将军所言极是,实乃情理之中的事。”晋平公怒气顿消,满脸堆笑地说,“但不知齐之所贡何物?” 田凭慢条斯理地说:“道家之创始人老聃言道:‘贵者送人以财,仁者送人以言。’齐之君臣虽不敢妄称仁义,然先君桓公也曾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一匡天下,成为华夏之第一霸主,故敢冒昧进言:天下之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行不义必自毙。倘大王能以此言为座右铭,律己处事,必将受益不尽,远胜任何人间珍宝!” 晋平公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于座,哭笑不得。因为这位齐之田凭将军所言,令你无懈可击,细品他的每一句话,无不话中有话,俱都弦外有音——东方之大国,兵强马壮,千里沃野,物产丰饶,富渔盐之利;南有泰山之固,北有渤海之险,西有黄河之阻;齐桓公当日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一匡天下,成为华夏之第一霸主……这与其说是在规劝,不如说是在威胁,是在警告。 田凭的这一席话颇有震慑力,弄得晋平公欲发作,不敢,不发作,不甘,左右为难,狼狈不堪。 七国诸侯都在暗自庆幸胜利,田凭为他们出了一口窝囊气,真乃三寸不烂之舌,胜似百万雄师。 犹如征战沙场,田凭乘胜追击,说道:“天有阴晴,日有昼夜,月有圆缺,春、夏、秋、冬,四时更迭,天下万物,有其生,必有其死,便是那兽中之王的老虎,当年是何等的凶猛残暴,然而当其老得无牙时,一只猎狗便可结果其性命。这些司空见惯的道理,难道还不值得有国者、为君者、称霸者深思熟虑的吗?” 晋平公羞红了脸,低垂了头,满朝文武,也都像经霜的秋草,蔫了。 场上的气氛由紧张而平静,由兴奋而活跃,七国诸侯及其随从,真想呐喊助威,但碍于外交礼节,不得不抑情敛行,故而厅堂里变得春天般的融融和乐。 田凭深受这环境的感染,变得更加兴致勃勃了,他慷慨陈辞道:“灼灼红日,皎皎明月,灿灿星斗,它们是那样的光明,圣洁,伟大,然而,离开蔚蔚青空的扶托,便要一个个坠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接着,田凭又给晋平公讲了两则简短的故事,以说明自己谈话的主旨: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行不义必自毙。 有一贵族,姓张名清乾,家中有财,手中有权,社会上有势,因而他便有恃无恐,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抢男霸女,为所欲为,恨得一方民众咬牙切齿。一天,张清乾的庄园失火,浓烟滚滚,火焰冲天,任凭家丁们喊破了嗓子,敲碎了铜锣,四乡百姓俱都袖手旁观。岂止是袖手旁观,简直是在兴灾乐祸,拍手喝彩,眼看着庞大的庄园变成火海,万贯家产化为灰烬。 有一位县令,爱民若子,一心为民着想,全意为民服务,为了百姓的利益,哪怕是赴汤蹈火,也甘愿为之。一年伏天,大雨滂沱,山洪爆发,泥石俱下,县令所居之宅,眼看为洪水卷走,是数十名百姓,舍生忘死,冲上前去,救出了他八十岁的高堂老母和妻小儿孙。 两相对比,该怎样为人,怎样处世,怎样做官,怎样掌权和用权,不是清似水,明如镜了吗? 田凭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番话不仅是讲给晋平公听的,也是讲给齐景公和其他七国诸侯听的。晋平公似乎为田凭的一席话所动,正听得津津有味。赵武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几次欲打断,但却终无插嘴的机会,因为田凭的话像高山飞瀑一般。他急得团团乱转,不时地捶胸顿足,抽动佩剑的把柄。他知道主公的耳根子软,很怕被能言善辩的齐田凭征服。这一切,田凭全都看在眼里,但却置若罔闻,直到讲话的最后才说:“赵相国为何这般焦躁不安?坛后不是设有伏兵吗,早该动手了……” 这一着数很出赵武意外,他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瞪大了两眼,按剑而前曰:“你……” 田凭亦按剑而前曰:“怎么,赵相国想先比试比试吗?不过大约相国心里清楚,真正比试起来,您远非我之敌手,我先拿下你们君臣的头颅,以谢天下……” 大厅内剑拔弩张,气氛顿时紧张得要爆炸。 晋平公颤巍巍地说:“相国不得无礼,待客岂能不义!” 赵武退后几步。田凭说:“赵相国也不想想,自古文事必有武备,面对虎狼之国。我们八国会以肉投馁虎,毫无防范吗? ……” 晋平公自我解嘲似的说:“列国之间,理应和睦相处,万不可刀兵相见。” 田凭气宇轩昂,说道:“请大王与赵相国切莫忘记,齐乃东方之大国,齐国儿女,均系桓公、管仲之后,岂能甘为人下! ……” 田凭说完,仰天大笑,气贯长虹。 朝贡就这样不欢而散了,临离去时,田凭恐晋于关隘处设有伏兵,向晋平公提出,为防山贼劫掠,蒙羞强晋,请赵相国为众诸侯带路,顺利通过险阻之地。晋平公满口答应。 晋多山路,沿途晋兵四伏,然而有赵相国送行,一路倒也畅通无阻。赵武的性命捏在八国诸侯的手中,晋兵岂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同一时刻,田凭之父田书,正统帅齐军大战夹谷,杀得鲁军人仰马翻。 深夜,田班村田府内宅,太医公孙回春正在给田少奶奶范玉兰接生,不知调理了多久,范玉兰盆骨松弛,有眼疾丫鬟高声叫道:“谢天谢地,总算是降生了!”在场的人闻声全都围了过去,但却是一双圆乎乎的小膝盖。说来这是个好兆头,胎儿跪生,象征着“贵子”,产妇若能忍着剧疼,与医生配合,用力下排,倒也能够产出来。可是如今的范玉兰,哪里还有配合的力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连挣扎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公孙太医慌了手脚,头出虚汗,眼冒金星,双手颤抖,一头栽倒在地…… 正当这时,院子里有人嚷:“怎么样?生了吗?大人孩子都平安吧?快闪开路,让我进去看看……” 说话间,未经通禀,闯进一个夜叉似的中年女人…… 第6章 田府双喜 将门虎子(1) 第二章 田府双喜 将门虎子 却说田凭夫人范玉兰难产,胎儿跪生,太医公孙回春束手无策,额头出汗,眼冒金星,双手颤抖,栽倒在地,正当此时,闯进一个夜叉般的中年女人。这女人进屋后,不问三七二十一,洗干净双手后便动起手来,边忙活边责备众人无知,太医无能,仿佛只有她,才是这田府的主人,才是这斗室的主宰。她的做法跟公孙太医完全相反,不是命夫人用力下排,欲迅速将胎儿产下来,而是让产妇收腹吸气,她用力将胎儿的双膝推了进去,自己则双手在玉兰那高耸若丘的小腹上搓揉按摩。这样一来,范玉兰似乎受的煎熬轻些,脸上那涔涔的热汗在明显减少,脸色由煞白变得蜡黄,渐渐泛起了丝丝红晕,呼吸也较前匀称。不知过了多久,这母夜叉用力按那鼓凸的小腹,玉兰起死回生似的又折腾起来,嘴里不住地嚎叫。她命玉兰咬牙闭嘴,不准出声,玉兰哪里肯听,反倒喊得更凶,于是她一手紧捂玉兰的口,一手继续按摩,这样,玉兰浑身满腹的力和气只能下排,不能上泄。大约又过了三五分钟,露出来的不再是胎儿的膝盖,而是圆鼓鼓、黑糊糊的头顶。胎儿的头在一丝丝增大,突然,母夜叉用力一扶范玉兰的腰,几乎使她在床上坐起,范玉兰发出了撕肝裂胆般的一声惨叫,与此同时,惊天动地的雷声在这阴云弥漫的房间里炸响,这是婴儿降临到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的第一声呐喊! 婴儿的阵阵啼哭,驱散了漫天乌云,抹去了人们额头上的热汗,一颗颗悬着的心放下了,满屋红光,一室欢腾。 范玉兰昏睡过去,一任人们摆布。当她被婴儿的哇哇哭声惊醒,才意识到自己总算是完成了一个女人应该完成的使命,痛苦仿佛早已云消雾散,此刻笼罩着她的只有温暖、甜蜜和幸福。她艰难地侧过身去,欲将乳头塞进儿子的嘴里,可是小家伙眼不睁,嘴不张,只是一个劲地哭嚎,紧紧握着两个小拳头,脚蹬手刨。看来这又是一个不能随俗浮沉的倔强之辈,一个欲与这纷乱社会抗争的武将。 这位母夜叉似的中年女人名叫吴春娘,江湖行医为业,尤长于接生,闻名遐迩,人称吴菩萨。早年家乡遭灾,随父流落来齐,幸得田府周济,方保住了一家老少的性命,故而感恩不忘。近闻田少奶奶难产,专程从外地星夜赶来,总算是如愿以偿,心中无限快慰。 按齐地的风俗,男孩过六日、十二日,女孩过五日,即是说,婴儿降生以后,到了这一天,要大会宾客,隆重庆贺。隆重的程度,自然要据家之所有而定。田家是齐之名门贵族,又生的是男孩,自然少不了大摆酒宴,高朋满座,亲戚盈门,鼓乐喧天,张灯结彩,排排场场,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然而,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孩子的父亲田凭正随国君出使在晋,孩子的祖父田书正率部大战于夹谷,要怎样庆祝,需待父、祖归来之后再定。莫说庆贺,孩子诞生十多天了,连名字还没有呢,因为按习俗,孩子的名字必须由祖父来命。 虽说由宋之向戍、晋之赵武、楚之屈建倡“弭兵”之议,公元前546年,晋、楚、齐、鲁等十三国会盟于宋,达成严禁攻伐的协议。但是,在这纷争的时代,盟约虽说也有某些约束作用,但是,真正讲信义,严守盟约的诸侯却绝无仅有,特别是那些大国和强国,视撕毁盟约为儿戏。十三国商丘之盟的第二年秋天,鲁便挑起了边境冲突,齐景公派大将军田书率兵前往讨伐。 第7章 田府双喜 将门虎子(2) 齐鲁比邻,自古联姻,素为甥舅,但关系却并不友好,长期尔虞我诈,你争我夺,致使两国人民连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齐强鲁弱,齐侵掠鲁国的时候为多。但鲁亦非省事之辈,像只好斗的蟋蟀,时常想跳到鸡冠子上去逞威风。公元前545年春,商丘盟约墨汁未干,鲁便以齐军捕杀了本国牧民的羊群为由,挑起了边境冲突,派“三桓”之一的孟孙氏为将,率师十万伐齐。齐景公获悉边关情报,集群臣于廷议应敌伐鲁之事,世袭大夫田书将军愿率部前往,请战道:“鲁之孟孙氏,乃一代庸夫俗子,何敢猖獗,臣率部前往擒贼,如探囊取物耳。” 齐景公闻言说道:“自古骄兵必败,爱卿何能如此轻敌。” 田书辩驳说:“非是微臣傲兵轻敌,那鲁襄公与‘三桓’实在是不谴战事。夹谷之地,山高壑险,林深草密,率兵十万,犹如虎钻深巷,鲸入溪流,兵卒再多,将帅再强,又有何用?臣请率精兵一万,前往应敌,不获全胜,甘受军法!” 齐景公见田书言之有理,且他从来不说过头话,不做冒失事,稳健有余,泼辣不足,征得几位老臣的同意,便降旨发兵,师出夹谷。 夹谷地处沂蒙山区,为齐鲁交界割据之地,重峦叠嶂,沟壑纵横,天不阴而自晦,日不暗而无光,狼虫出没林间,蛇蝎蜿蜒谷底,马蹬山而折蹄,车入谷则迷路,鲁欲在这里展开大兵团作战,无异于驱赶着羊群进闹市。当然,鲁襄公和“三桓”并非傻到不知昼明夜暗、父长子幼的地步,他是想出其不意,迅速穿过沂蒙山区。直捣齐都临淄,置齐于死地。哪知齐并非一只死狗,而是一只活狼,正当孟孙氏的如意算盘拨得哗啦作响的时候,田书率精兵挡住了他的去路,截断了他的归途,将十万鲁军困在深山密林之中,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活像是风箱里的老鼠。田书并不与鲁军对阵交锋,而是将自己的军队布置在隘口要道处,隐蔽于山林草丛中,雄居于高山之巅,寻找战机袭击消灭敌人。历史上形成的原因,鲁军对齐军本就畏惧三分,对善用兵的田书将军则更是闻名丧胆,加以交战以来,鲁军在明处,齐军在暗处,齐军舍兵车而换轻骑,机动灵活,神出鬼没,弄得鲁军时时被动,处处挨打。懵头转向,不能自主,军心浮动,望风溃逃,草木皆兵。相持了不足半月,鲁军粮秣渐尽,十万人马困于丛山密林之中,官兵饥饿难忍,怨气冲天,常为争夺粮草而不攻自乱,自相残杀。面对鲁军的这一现实,田书采取了一系列诱敌攻心之战。 一队商人,赶着马匹,驮着粮食物品,从山谷狭路上经过,看样子是欲到鲁国去出卖。鲁军在远处发现了,岂能放过,紧紧追赶,欲夺取以填塞辘辘饥肠。商队自然是不会束手就擒的,听到喊声,急忙逃跑,于是前边跑,后边追,直追至高山夹谷之中,万弩齐发,矢如雨下,巨石从陡坡上滚下来,将一个个鲁军士卒砸成肉饼。难道鲁军不会调头逃跑吗?当然会,但回路已被齐军卡住,只好被从山上冲下来的数倍于自己的齐军砍杀而死。 雨过天晴,一群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提着竹篮,唱着山歌,说笑着到深山里来采蘑菇。久困沙场的鲁军士兵,见了女人,怎能不欲火中烧,一个个像发了情的野兽似的去追赶姑娘,姑娘们见状四处奔逃,潜入山林,隐于草丛。岂不知姑娘们出没之所正是齐军埋伏之地,待鲁军士兵来到近前,齐军一声呼啸杀将出来,鲁军无备,被齐军杀得丢盔曳兵,东窜西奔,血肉狼藉。 随着时间的推移,饥饿严重地威胁着鲁军将士,直发展到杀马充饥的地步。官兵们开小差的与日俱增,围绕着粮食、生计、命运、前途,孟孙氏与各将领之间,军队的上下级之间,派系之间,矛盾错综复杂,激烈到白热化的程度,仿佛干柴油脂,投一颗火种便会燃起熊熊的冲天烈火。渐渐的,哄抢粮食,相互格斗,杀死军官的现像层出不穷,鲁军饿成了一窝蜂,乱成了一锅粥,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战斗力。齐军本可以乘机发起全面进攻,一举歼敌。然而,田书却不肯这样做,因为“困兽犹斗”,厮杀起来,必互有伤亡,即使有绝对取胜的把握,自己总要付出某些代价和牺牲。他不忍心目睹自己的将士流血身亡。再说,多杀敌并非兵家之天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英明的指挥员。 山谷里,草地上,丛林中,饿得耳断头低的鲁军战士,怀抱兵器,或卧,或仰、或倚、或立,忽然,不远处飘来阵阵饭香,一个个垂涎三尺。他们中的勇敢者或饥饿甚者,偷偷爬起来,慢慢向饭香飘来的地方蠕动,一个,两个,数十个,他们欲冒着生命危险,去向齐军乞求施舍。在这种时候,只要是能苟活性命,他们是什么事情也能做得出来的。齐军将士,不仅友好,而且慷慨大方,他们将鲁军士兵视为自己的兄弟手足,不仅让他们饱餐一顿,还每每让他们满载而归。军官们发现了,自然是要咒骂,鞭打,严厉禁止的,然而军官亦系父母所生,骨肉之躯,他们也知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于是便渐渐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乃至暗地里怂恿支持,因为战士们归来,可以给他带回点残羹冷炙,聊以活命。 第8章 田府双喜 将门虎子(3) 鲁军战士耳闻目睹,齐军的待遇十分优厚,不仅可以饱餐白米和馒头,还有肉吃,有酒喝,那酒香更是诱人,他们怎么能会不眼馋垂涎呢? 齐军将一袋袋大米,一车车面粉送给鲁军,里边夹有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劝鲁军将士弃暗投明,更换门庭。 田书的这一着确实厉害,不费一刀一枪,不损一兵一卒,弄得鲁军像烤火的冰块,烈日下的雪堆,自动解体消融,每日逃至齐营来的官兵不下数千人。孟孙氏见势不妙,急忙请降,与田书签订了盟约,收拾残兵败将,狼狈回国请罪。 等田书凯旋归来时,已是腊月初七日,第二天便是孙子降生的一百天,依齐国习俗,这一天也是要大庆的,为了图吉利,这次庆贺唤作“过百岁”。因父亲田凭和祖父田书公干不在,孩子的六日和十二日都没能好好过,这“百岁”自然要隆重异常,彩灯高悬,宾客满堂,吹拉弹唱,喜气盈门。酒过三巡,菜过五道,田书命奶娘将少爷抱给各位高朋贵戚看看,这自然不无炫耀之意,而且按规矩,每位赴宴者都要掏赏钱的。赏钱和阿谀奉承之辞,洗礼的圣水似的同时向婴儿泼来,落地铮铮有声。有人问及少爷的名字,田书语塞,忙问身边的高堂老母,母亲似在嗔怪地说:“都过百岁了,还没有名字呢。” “这却为何?”田书似乎吃惊不小。 “都把你给高兴糊涂了。”老祖母哈哈地笑着,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你带兵在外,昨日方归,有谁给孩子取名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田书羞得满脸泛红,这是在向母亲和孩子赔罪。他将孙儿接至怀中,提拎一气,引逗一番,志得意满地说:“诸位请看,这小家伙身躯较平常孩子为大,四肢粗壮有力,虎头虎脑,双目明亮有神,必定又是一员武将。这标志着我田家后继有人,武运长久,就取名田武,字长卿吧,众位以为如何?” 大厅里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经久不息…… 田武出生时的齐国,政局十分不安。齐庄公与右卿崔杼之妻棠姜私通。棠姜有美色。庄公对其心心念念,寝食不忘,二人常背着崔杼耳鬓厮磨,同床共枕,纵云播雨。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鸡蛋没有缝尚能孵化出小鸡,崔杼终于发现了这一隐秘,于公元前548年夏五月乙亥,设计杀死了齐庄公及其随从勇士贾举、州绰等多人。庄公死后,崔杼立其弟杵臼为君,是为景公。庄公死时,晏婴大放悲声,既哭且诉,大骂奸贼。崔杼虽对其恨得咬牙切齿,但畏于晏婴素得民心,不敢问罪。任何阴谋家和野心家都不敢正视现实,崔杼虽有杀庄公的勇气和本领,却不敢让太史将事实真相写进历史。他编造谣言,胡说什么“庄公死于疟疾”,妄图伪造历史,欺骗后人。太史不肯从命,大义凛然地写道:“周灵王二十四年夏乙亥,崔杼杀其君光。”兄弟相继而书者三人,皆为崔杼所杀。四弟依然不肯屈从,所书一如既往。崔杼夺过简牍,威胁利诱道:“尔兄弟三人皆死,汝岂不爱性命乎?若更其语,当免汝一死。”四弟答道;“据实直书,史家之职也。失职而生,不如一死,昔赵盾弑晋灵公,太史董狐直书曰:‘赵盾弑其君夷皋。’盾为正卿,不为怪,知史职不可废也。某即不书,世人必有书之者,墨涂的谎言,岂能掩盖血写的事实!”崔杼无奈,将简牍扔还太史,任其直书,愤愤而去。 齐景公立,以崔杼为右相,庆封为左相,共执朝政。 齐景公二年,崔氏家乱,庆封乘机灭其族。崔杼自杀,庆封独掌国柄。 齐景公三年,也就是田武出生的这一年,栾、高、陈、鲍等族攻庆氏,庆封先逃鲁,继又奔吴。 田武犹如一棵秧苗,生活在条件优裕的稻田里,这里土质肥沃,雨水充足,阳光灿烂,气温适宜,空气清新而湿润,秧苗望日迎风,茁壮向上。 他又像一株生长在向阳背风的山洼里的梧桐苗,青葱葱,绿葳葳,泛着油油光泽,萝卜似的水嫩,掐一指,青汤直冒。他昂首挺胸,蒸蒸勃发。 他酷似一匹小马驹,眼大耳尖,腰细臀圆,穿绫着缎,水光溜滑,青鬃抖擞,四蹄生风,仰天长嘶,狮回虎避。 上述描写,并非单指田武的长相,更多的则是表现他的生活环境、才气、学识和成长。 聪慧、睿智,是童年田武的主要特征,他那大而泛光的前额标志着它接受知识的幅度与容量,他那双明亮喷火的眼睛则告诉人们,这孩子的神智机敏过人,深不可测。 有一座容量极大的水库,通过设计在库底的隧洞放水灌溉下游的十多万亩土地。一旦启开隧洞的闸门,库水便打着旋,跳着高,泛着泡沫涌向隧洞,轰然巨响,震撼山谷。倘使将人类创造的知识财富比作这茫茫库水,那么,田武的学习便是开闸门放水了,既吸且吞,轰轰隆隆,速度之快,数量之多,容量之大,令人目瞪口呆。 第9章 田府双喜 将门虎子(4) 田书与田凭常年在外,教育培养田武的担子几乎落到了年轻的母亲范玉兰一个人的肩上。幸亏玉兰系名门闺秀出身,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知识丰富,功底深厚。开始,母亲给小田武讲上古神话,用英雄形像武装儿子的头脑,陶冶孩子的情操,丰富他的想像力与创造精神。诸如开天辟地的盘古,衔木石填东海的精卫鸟,炼五彩石补天和抟黄土造人的女娲,为繁衍人类而兄妹成亲的伏羲和女娲,教人民种五谷的炎帝,为人民造舟车的黄帝,逐日的夸父,移山的愚公,援弓射九日的羿,在外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接着范玉兰便给小田武讲《诗》,讲《礼》,讲《书》,讲《周易》,教儿子演八卦。或昼,或夜,母子对几而坐,一个讲得娓娓动听,一个听得津津有味。遗憾的是,学问渊博的母亲,常常被如饥似渴的孩子问得瞠目结舌,目瞪口呆。譬如孩子问,既然天地开辟之前混沌一片,犹如一个大鸡蛋清,那盘古是从哪儿来的?他那开辟天地的大斧是谁给他制造的?精卫鸟为什么要衔木石填沧海,是它妈妈让它这样做的吗?它妈妈为什么不带领它一起填呢?既然女娲是人类的母亲,没有女娲便没有今天的人类社会,为什么女人会被人歧视,在社会上总没有地位呢?愚公确实不算聪明,他为什么不把家搬离大山居住呢?搬家不是比搬山更容易、更简单吗?黄帝和炎帝既然都那么伟大,他们为什么要相互攻伐开战,团结合作不是更好吗?帝俊既然那么坏,纵十日为恶,降洪水惩罚人类,百发百中的羿,为什么不一箭将他射死,为天上人间除害呢?每当这时,年轻的母亲便面飞红霞,羞愧得无地自容。为了不影响儿子的智力发育和知识的增长,为了不贻误儿子的前程,范玉兰萌生了设私塾,请家庭教师的念头。 一天,玉兰正在给田武讲嫦娥,讲她那超尘脱俗的美貌,讲她随丈夫来到人间,过不惯那整日乌鸦杂酱面的艰苦生活,讲她偷吃了丈夫的仙药,奔上了月宫,撇下丈夫过那孤独无依的冷清生活,讲天帝贬她变成一只令人讨厌的蛤蟆。玉兰评论说:“一位美丽的仙子,竟然变成了一只难看的蛤蟆,多么可惜呀,这天帝的心情也太狠了!” 五岁的小田武不同意母亲的见解,反驳说:“十日并出,大地炙烤如焚,禾苗枯死,田园荒芜,鸟兽绝迹,大地一片荒凉。为了拯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类,羿不顾天神地祗们的极力反对,背叛天廷,来到人间。援弓而射九日,挽救了濒于灭顶之灾的人类,这是怎样的英雄壮举啊!可是妻子嫦娥却背叛了他,偷食仙药,奔上月宫,这又是怎样卑鄙龌龊的灵魂,天帝让她变成一只丑陋的蛤蟆,让千人鄙视,万民唾弃,不是罪有应得吗?空有漂亮的躯壳,而无美丽的灵魂,乃不齿于人类之狗屎堆,有什么可惜的呢?您若也像嫦娥一样嫌贫爱富,趋炎附势,我就不认你这个娘。范玉兰羞愧地低垂了头,半天默默无言。 又有一次,范玉兰给儿子讲唐尧的无量功德,在她的描绘中,尧是个至仁至圣的谦谦君子,天衣无缝的完人…… “依孩儿看来,尧未必那么完美无缺。”田武打断了娘的话,倔强地昂着头颅,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 田武的一句话,惊吓得母亲毛骨悚然,小小年纪,竟敢亵渎先贤圣哲,这还了得,真乃“初生犊儿不怕虎”也…… 母亲的神态把儿子弄愣了,他莫名其妙地问道:“娘,孩儿说错了什么吗?‘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不是娘对孩儿亲口所言吗?” 范玉兰严肃地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是就常人而言,圣人则又当别论。” 田武理直气壮地反驳说:“尧有臣子相柳、孔壬、三苗,均系祸国殃民之辈,死有余辜之徒,尧对他们可谓大仁大德,一而再,再而三地宽恕他们的滔天罪孽。鲧奉帝命,治水九年,抛妻别子,吃尽了千辛万苦。虽说他有孤傲自负,刚愎自用的致命弱点,但他毕竟是一心为公,全意为民,为救灾难深重的黎民百姓出苦海,赴汤蹈火而不辞。后来主要由于暴雨、淫水和地震等缘故,鲧所筑之堤防一朝坍塌,给人民造成了更为怵目惊心的灾难,尧便将他处死于羽渊。尧对相柳等恶人何其宽容,对犯有错误的鲧何其残酷,两相对比,这难道是公平的吗?尧之处事,难道是完美无缺的吗?故孩儿认为,‘人无完人’,包括圣人在内。” 年轻的母亲再次语塞,满脸霞飞。她望着眼前的儿子,觉得他突然高大起来了,泰山北斗一般,需仰目,方见之。她面前出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其深莫测,其宽无垠,似乎这便是儿子的脑际,儿子的思想。她这样看着,想着,仿佛胸中正有一团蜜在慢慢融化,是那样的甘甜,那样的美。突然,她扑上前去,将儿子揽入怀中,搂抱得是那样紧,仿佛正有人欲给她夺去似的。她的热泪簌簌滚落,滴在儿子那红扑扑的脸蛋上——这是激动的热泪,希望的热泪,甜蜜的热泪,幸福的热泪…… 第10章 田府双喜 将门虎子(5) 田书、田凭归家,玉兰向公爹和丈夫汇报了武儿的成长状况,征得他们的同意,在府上设立了私塾,为儿子请了家庭教师。然而,田武的教师十分难为,不到三年,更换了四名。 例如有一位张凤歧先生,饱读诗书,文思敏捷,出口成章。每当外出,他常触景生情,与田武吟诗作对。他情有所触,感有所动,吟出上句,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要求田武给他对上下句,而且要对得工整、规范。他用这种办法来试田武的才气,培养他的灵感,提高他的反应速度与应变能力。 仲春一日,师生乘船沿时水北上,河床曲曲弯弯,河水滚滚滔滔,春风送爽,绿柳拂堤,燕在穿云,鸟在唱和,诗情画意,陶冶人的性情。前边不远处架着一座石拱桥,小舟循着蜿蜒的河堤前行,来到桥下,笔直穿过,张凤歧吟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田武仿佛早已料到,此时此刻,老师非吟这句不可,脱口而出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张老师乐得将小田武拉到怀里,摇呀,晃呀,吟诗呀,说笑呀,甚至用粗硬的胡子茬去刺他那胖胖的脸蛋,疼得小田武蜷曲在老师的怀里像一只小花猫。在这里,只有情和爱,师道尊严荡然无存。时水汇入淄水,河床宽阔,河水平稳,人仰卧于船上,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般,天上的云在飘,岸边的树在移,船下的水在哗哗啦啦地流,于是张老师吟道:“浪推船移岸不移。”小孙武对曰:“风吹云动天不动。”河面上再次荡起阵阵笑声…… 就在这一年的八月十五日,范玉兰准备了一份厚礼,打发儿子给张老师送去,祝老师节日愉快。师生相处,如鱼得水,视若掌上明珠的得意弟子首次登门,张老师自然要格外亲热,师母做出最好的饭菜招待田府少爷,一天的时光,不觉转瞬即逝,霎时,月出东山,大如伞盖,融融如水之光,照得大地亮如白昼。清风徐徐,送来了月宫桂花的清香,田武徘徊于张老师左右,虽佣人及御者再三催促,仍流连不肯离去。张凤歧夫妻苦留他在寒舍住一夜再走,但事先未经母亲批准,田武不敢自专,于是随口吟道:“清风有意难留我。”按以往的惯例,老师应以“明月无心却照人”对之。但立于对面的张老师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木呆呆地望着田武一行离去,面部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这一夜,张凤歧老师心火上攻,疽发于背而死,享年六十五岁。惊闻噩耗,小田武哭得死去活来,重重地病了一场。 田武的第三位教师姓方,名博古,这是一位老学究,脸终日拉得老长,不苟言笑,好板起铁青的面孔训人。他推崇周公,严守周礼,盛赞仁义,反对暴力与战争。老实说,到这武将世家来为师,并非他心甘情愿,只是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委屈“乞食”。出于封建的师道尊严,他要求学生绝对服从自己,不得有丝毫违拗,这就势必要与思想活跃的田武产生矛盾与对抗,师生关系极不协调。一次,博古先生从制定和执行周礼的前提入手,大谈仁义,强调这是天下的美德。田武不同意老师的这一观点,他说:仁义只是一种完美的理想境界,周公是一个无视现实的梦想家,欲望才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譬如那雉鸡和鸭子,同属鸟类,雉鸡从蛋里孵化出来便飞往山林,而鸭子的雏幼则回到河边。面对天下纷争的列国现实,有国者必须用法制来约束人民,用军队来保卫国家,即以法治治国,以武装御侮。田武的一席辩驳,致使博古先生雷霆震怒。田武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诋毁周礼,亵渎周公,顶撞尊长,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怒之下,先生不仅与学生争吵了起来,还动手打了田武。 家塾里发生的这场风波,田武自然不敢回家告诉母亲或祖母,只是一向活泼开朗的田武,这天回到母亲身边,变得沉默寡言,晚餐很少饮食,玉兰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呢,当夜陪他早些上床休息。 第二天午饭后,素来湿衣不乱步的方博古先生风风火火地跑来田府辞职,因为,早晨田武纵猎犬咬死了他家的五只羔羊。学生对老师恩将仇报,实在让他不能容忍! 闻听这一消息,田府上下,无不惊诧:小田武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 第11章 满腹智谋 一腔正气(1) 第三章 满腹智谋 一腔正气 这天午饭后,范玉兰正与婆母议事,一向湿衣不乱步的方博古先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辞职,因为学生田武恩将仇报,纵猎狗咬死了他家的五只羔羊。闻言满庭皆惊,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不是事实,绝对不可能是事实……”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正当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田武出现在众人面前,他那稚嫩的童声显得特别清脆,特别响亮。他敢做敢当,毫不吞吐支吾,简直是在咬钢嚼铁。 这天是清明节,田府家塾放假,师生游玩一日。当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田武一手牵着猎狗赛虎,一手持着短枪,径直向方老师家的羊栏走去。猎狗闻到浓烈的羊腥昧,长舌耷拉,双耳竖直,垂涎三尺,狂吠着,奔窜着直冲而前。田武松开右手,赛虎拖着哗哗啦啦的铁索闯进了羊栏,见羊便咬。几只大羊躲闪过去,赛虎奔向一只雪白的羊羔,张口衔住了它的喉咙,可怜的小羊羔连叫也未来得及叫一声,便一命呜呼了。赛虎按照训练的习惯,咬死一只,衔着放到一边,又扑向另一只。清晨,方博古正在羊栏里挤奶,见闯进来的猎犬如此穷凶极恶,简直气炸了肺,定睛一看,竟是田府的赛虎,更加莫名其妙。正当这时,田武气喘吁吁地追进了羊栏,向方博古致歉说:“真对不起,方老师,这畜生挣脱了锁链,跑到这里来闯祸。”接着他又转向赛虎,义正辞严地申斥道:“赛虎,你这个不仁之徒,无义之辈,无端跑来侵犯‘羊权’,致使无辜的羔羊丧生。你这种野蛮行径为周礼所不容,倘周公在世,定要对你口诛笔伐。尔需牢记,犬与羊皆家畜,系兄弟之亲也,理当和睦相处,仁爱共之,礼义待之,怎可这等蛮横无理,难道你就不怕天下之仁人君子贬责挞伐吗?” 畜生哪里会懂什么道义,正当田武这样侃佩教诲的时候,又有两只羊羔在咩咩哀嚎中丧生。田武见状,哀求方老师道:“弟子所言,畜生全然不听,求恩师可怜这些羔羊,向赛虎晓以仁德大义,劝其改恶从善,切莫再向同类施行暴力!” 方博古气得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指着田武:“你,你……” 田武忽然感到方老师十分可怜,急忙提短枪奔向正在追逐公羊的赛虎,朝着它的脑门子刺去,赛虎即刻翻身倒地,几经辗转嚎叫,便奄奄待毙了。田武嘲弄般地指着赛虎说:“好家伙,竟然这样不禁刺,一枪便结果了性命。”他伏下身去拍拍赛虎的脑袋说:“怎么样?我的老伙计,还敢再逞猖狂吗?”他颇为感慨地叹息着说:“唉!并非人皆可以为尧舜,单凭空口仁德说教无法改变人类贪欲的本性,还是手中的武器最管用。”他又走向一只血淋淋的羊羔,弯腰提起,抱于怀中,拍着,抚着,十分惋惜地说:“可怜的羊羔,你若手中也有一支锋利的短枪,就不会毙命了。接受教训吧,在凶恶的敌人面前,万不可过于善良……” 田武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见方老师被气得癫痫发作,昏倒在地,全身痉挛,口吐泡沫,急忙喊人将他抬回家去,静卧休养。 半个时辰过后,方博古的肌体在慢慢复苏,神志在渐渐清醒,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虽偌大一把年纪,但却是一个顽童的手下败将。他并不责怪田武,他的恶作剧尽管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但他的思想,他的谋略,他的胆识却是惊人的,不用说,将来这定然是世之雄杰,国之栋梁。为师一世,能教出一个这样的弟子,足矣!他尽管这样想,但却不肯改变辞职的决定,因为田武的捉弄,太使他脸上无光了。 这一富有喜剧情节的故事,春风似的吹到了齐都临淄,田书闻后,开怀大笑,他由此料定,未来的田武,将是世上第一流的军事谋略家,因为他有见地,有韬略,有胆识。 方老师执意辞职,田府无奈,只好付给他数目惊人的酬金。名为酬金,实际上是在以金赔礼,以钱赎过。 田班村有一个人叫刘义德,祖上留下几十亩田产,日子过得十分红火。他整日身着绫罗绸缎,口食鱼肉荤腥,出则乘车骑马,入则唤奴使婢。此人名唤“义德”,实则行为极不端正,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欺弱凌寡,鱼肉乡里。家中姬妾成群,但却四处寻花问柳。段河村有一忠厚农民,名唤段承顺,其妻柳扬花,貌美超群,性似流水,早与刘义德勾搭成奸。刘义德六十三岁那年,结发夫人栾氏病逝,他便设计害死了段承顺,将柳扬花娶回家中,势压群芳,做了刘义德的正夫人。段承顺有一遗孤,乳名来福,这一年十二岁,随母改嫁,来到刘家。无论嫡庶,来福总是刘家的一位少爷,但他却身穿破衣烂衫,所食猪狗不如,每日在刘义德的皮鞭下放羊,喂猪,饲狗,浇菜,挖粪,推土,打扫庭院。很显然,刘义德这是在有意折磨他,一心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刘义德怕来福不久长大成人,会报复他这个衣冠禽兽的“爸爸”,一个杀父奸母的仇人,故而心肠才这样歹毒,手段才这般残酷。 目睹亲生骨肉饱受摧残,来福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柳扬花难道就不心疼吗?人心都是肉长的,牛马尚知舔犊舐驹,更何况是人呢?然而心疼又有什么办法?当初二人私通时,刘义德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说尽了人间的好话。二人相处,亲亲爱爱,如胶似漆,颠鸾倒凤,纵云播雨。一旦霸占到手,柳扬花便成了刘义德床头的一只小花猫,高兴时搂搂抱抱,亲亲昵昵,心烦时咒爹骂娘,一脚踢开。花开能有几日红?待刘义德另沾嫩草,再寻新欢,柳扬花则被弃之如敝屣,除被践踏蹂躏之外,还要从事繁重的家务劳动,无异于府上的女佣。刘义德张口就骂,举手便打,根本不把她当人待。这时的柳扬花,既是刘义德泄欲的器具,又是他的撒气包,更是刘家会说话的牲口。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难保的柳扬花,哪里还有力量再庇护儿子。 第12章 满腹智谋 一腔正气(2) 田武对来福的不幸遭遇早有耳闻,深表同情。一天,二人在街上邂逅,田武见他三根青筋挑着个头,十分可怜,急忙上前施舍,给他几个刀币,主动与之攀谈起来。开始,来福见对面站的是一位阔少爷,怯生生的,犹如白天出游的小鼠,左顾右盼,生怕有猫袭来。渐渐的,他发现田武温和善良,对人热情,待人和气,不似刘家的狗崽子们张口便骂他是“野杂种”。解除了思想上的戒备,来福变得开朗起来,他很机敏、健谈,田武所问,对答如流,只是常常泣不成声。听了来福的控诉,田武由怜悯、同情,变为愤愤不平,疾恶如仇,决心为来福出口气,哪怕教训一下刘义德也好。田武试探来福:“欲惩治坏人,你有胆量吗?” 来福昂起螳螂似的脖子说:“有,只要能报仇,我什么也不怕,死也不怕!与其这样活受罪,还不如拼着一死痛快!” 田武询问道:“你有接近刘义德饮食的机会吗?” “有,刘义德每天早晨喝的参汤,都是由我从厨房端到他的卧室。”来福回答得干净利索。 田武将信将疑地问道:“刘义德身边那么多男奴女婢,为何单命你来端参汤呢?” “这个……”来福答不上来。 田武皱着眉头分析说:“我想,他这准是借机折磨你。比方说,你端汤早了,晚了,快了,慢了,参汤凉了,热了,他都可以此为借口骂你,打你,惩罚你……” “不错,就是这个目的!”来福打断了田武的分析,“有一次,我端参汤来到他的卧室门前,忘记了敲门,一步闯了进去,见刘义德正将一个丫鬟按在床上……” 来福羞愧地低垂了头,半天才抽泣着说:“那天上午,刘义德将我打得死去活来……” 田武眉飞色舞地说:“如此说来,我们有可乘之机了!”他向来福招招手说:“快,伏耳过来!” 来福伏过耳来,田武如此这般地窃窃私语半天,最后问道:“你敢照计而行吗?” “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就等着瞧吧!”来福一乐三颠地去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刘义德喝了参汤,正欲找茬刁难来福,忽感腹中隐隐作疼,继而翻江倒海般地汹涌起来,疼如刀绞,撕肝裂胆一般。突然,五脏六腑仿佛一股脑变作粪便,决堤洪水般地向肛肠泄去。他急忙冲出房门。赤裸着双脚,提拎着裤腰,直奔厕所。空中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大雪,庭院中的积雪有半尺多厚,刘义德在没脚脖子深的积雪中前进,虽只有咫尺之遥,但却比跋山涉水还难。他深一步,浅一步,屎克郎似的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来到厕所跟前,正欲举步闯进,忽见短墙上搭着一条红绸腰带。天,地茫茫,房屋、墙头、庭院、花草、树木,俱都银装素裹,洁白一片,唯有这腰带是红的,明灯般的闪烁,花朵一样开放,火苗似的燃烧。这红腰带告诉刘义德,新婚的八儿媳妇正蹲于茅厕之中方便,断然不可擅入。在门外稍候片刻吧?不行,一则双脚冻得猫咬钻心,二则让八儿媳撞见了也不雅观,于是急忙捧腹返回卧室。 齐国的风俗,无论家中怎样富豪,厕所俱都男女混用,且建于露天。倘像今天城市那样男女厕所分用,刘义德断不会如此狼狈。 刘义德返回卧室,穿戴整齐,一会伏在床上压迫止疼,一会捂着肚子在室内徘徊,不时地发出阵阵呻吟。直到估摸着八儿媳早该返回绣房,这才重返厕所,可是不等走到近前,远远地瞥见短墙的红绸腰带仍在闪烁,万般无奈,只好再次龟缩于室,静心等待。然而,腹中拂腾之物却不肯饶他,迫使他必须以百米的最高速度向厕所冲线:短墙上的红腰带又将他拒于门外,弹回卧室。刘义德这样往返折腾了三五个来回,然而短墙上的明灯仍未油尽,花朵仍未凋零,火苗仍未熄灭,他憋无可憋,只听“轰”的一声闷响,连屎带尿一起便到了裤裆里,浅黄色的秽物顺着裤筒外淌,犹如溪流,臊臭熏天…… 刘义德在晚辈与下人面前丢尽了脸,恨不能脱下裤子把头装起来。他不明白,八儿媳妇为何在厕所里竟蹲那么久,莫非她也坏肚子拉稀吗?会不会是昏倒在厕所里被冻僵了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后怕,急忙命丫鬟到厕所去探个究竟,厕所里哪有半个人影,当然,短墙的红腰带也不见了。刘义德又派人到八儿媳的绣房去查询,日上三竿了,小两口仍在相抱而眠,睡得正香呢。 刘义德知道中人奸计,受人捉弄,大兴问罪之师,欲弄个水落石出,严加惩处,来福自然是审讯的重点。可是,轰轰隆隆地搞了几十天,弄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草木皆兵,但却毫无结果,只好偃旗息鼓,草草收兵,这一切尽管都是在府内秘密进行,对外严密封锁消息,消息也还是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而且变成了“刘义德与八儿媳的红腰带”。 第13章 满腹智谋 一腔正气(3) 来福整治刘义德的点子——参汤中加泻药,厕所短墙上搭新媳妇的红腰带,全是田武策划的。来福终究是个孩子。看看早已风平浪静,为了感激田武的恩德,不自觉地将秘密泄露出去。刘义德获悉后,对田武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一口将他吃掉。然而,田府是齐之世袭名门贵族,田书是左右齐国朝政的风云人物,拔根汗毛比他刘义德的腰粗,他不敢肆意妄为。 三个月后,田府的草园被一场无名大火烧得罄尽,随后不久,柳扬花被卖,来福失踪。 田府真乃仁德传家,草园被焚,竟然不计较,不追究。小田武也未受祖父的责罚,因为他见义勇为,精神可佳,所用计谋,无懈可击。田书认为,孙子有此两得,付出一个草园的代价是值得的。同时他也因势利导地教育田武,凡事不可图一时痛快,要权衡利弊得失,要考虑后果。倘以用兵打仗作比,这一仗实在是败得太惨,未伤刘义德之大体,烧掉了一个草园不说,而且害怕柳扬花母子…… 田武新换的老师姓赵,名佑福,大高个,白皙脸,举止文雅,说话和气,办事稳妥,深得田府上下崇敬。近来赵老师心事重重,整日愁眉苦脸,沉默寡苦,不思饮食。经田武再三询问,他才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乐安城东有一张员外,家有十几亩肥沃的土地,几幢瓦脊草顶的大房,日子过得蛮富庶。张员外膝下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东村果常山为妻,儿子福顺刚满五岁。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张员外之妻忽患不治之症,卧床数月便一命归天了。张员外心火上攻,栽倒在床,五岁的福顺只贪玩耍,无人料理家务,只好将女儿女婿接回家来,共度忧患。谁想女儿女婿竟是些见财忘义的小人,他们见张员外的病势一天重似一天,眼看就没指望了,心里便盘算着怎样才能把这份家产弄到手。夫妻嘀咕数日,终于想出了一条毒计。 一天清晨,果常山以请安为名,手持两张事先写好的“遗嘱”,来到奄奄一息的岳父床前,逼着他在这“遗嘱”上盖手印。张员外闻言,颤抖着双手接过“遗嘱”,用力启动着眼皮,只见上边写道:“城东张员外仅生一子所有家产全部留给女婿外人不得夺取。”张员外见女婿趁危打劫,伪造“遗嘱”,欲霸占其全部家产,不禁气得浑身哆嗉,有气无力地骂道:“你……你这个畜……畜生……”一语未尽,吐血而死。果常山趁机拉着张员外的手,分别在两张“遗嘱”上盖了手印。 “遗嘱”在手,果常山夫妻有恃无恐,根本不把福顺当人待,整日非打即骂,还逼他刷锅、烧火、端尿盆,其心之毒,胜似蛇蝎!果氏夫妻唯恐福顺长大夺取家产,索性将其赶出家门,沦为乞丐。邻里乡亲虽都愤愤不平,但果氏夫妻手中有张员外的“遗嘱”,白纸黑字,无可奈何。 这城东张员外不是别人,正是赵佑福老师的姐夫,福顺是他的亲外甥,他正为外甥的不幸遭遇而苦恼万分,一筹莫展。 听了赵老师的介绍,田武问道:“赵老师何不到官府去告那果氏夫妇呢?” “告?为师何尝不想去告他们,”赵老师显出很为难的样子,“他们手中攥有岳父的‘遗嘱’,我如何能告得倒他们呢?” 田武若有所思地说:“福顺手中不是也有一份‘遗嘱’吗?这便是证据。” 赵佑福垂头丧气地说:“两份‘遗嘱’,一字不差,俱都明写着‘家产全部留给女婿外人不得夺取’,以此为据,无异于拱手将家产让给那两个畜生!”赵老师说着将“遗嘱”递给了田武。 田武接“遗嘱”在手,浏览一遍,说道:“恩师差矣,依弟子愚见,这‘遗嘱’上分明写着:将全部家产留给独生子福顺。” 赵老师颇为不满地说:“为师正忧心如焚,高足切莫戏言……” “弟子何敢戏言,老师请看。”田武念那“遗嘱”道:“城东张员外,仅生一子,所有家产,全部留给,女婿外人,不得夺取。” 经田武这一断句,赵老师茅塞顿开,眼前豁然开朗。他重新拿过“遗嘱”,再看,再读,“遗嘱”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跳跃,闪烁,放着耀眼的光辉。 田武分析说,张员外既有儿子,且年幼无知,怎么会将全部家产传给女婿呢?如果那样,可让五岁的儿子福顺怎么生活呢?再说,古往今来,有儿子在,哪有将家产传给女婿的道理……田武的这些分析,分明是在为赵老师拟定讼辞,赵老师心领神会。 第二天,赵佑福讼之县府大堂,喜逢县令是位“明镜高悬”的清官,一告便准,青天大老爷将张员外的全部家产判给了福顺,果常山夫妻各被杖责四十大板,即刻滚出张家,一日不得多待。 有一段时间,因请不到中意的教师,田武不得不到官学里去读书,这段时间尽管不长,但他结识了许多少年朋友。 第14章 满腹智谋 一腔正气(4) 段河村北有一座龙王庙,庙里住着一位既贪又恶的庙祝。龙王庙下有一个老龙湾,其宽无垠,其深无底,水色墨绿,阴森森寒气逼人,威凛凛令人毛骨悚然。相传这里是东海龙王出入龙宫的便门,每当龙王从这里经过,黑水壁立,水柱冲天,风号木折,雷电劈山,冰雹如拳,暴雨滂沱,给这一带百姓带来极大的灾难。为了祈求龙王赐福,百姓每年都要祭祀龙王,向湾内投入大量牺牲祭品。 段河村有一位巧木匠,名段玉裁,百巧百灵,无所不能,连齐宫里的精致活,都来请他去做。一天,庙祝来找段玉裁,适逢段玉裁背着木匠箱子走出家门,欲到邻村去干活。庙祝说道:“人生在世,助人为善。你给我造一只银柜,我将求龙王赐福于你!” “庙祝”原来是一个看庙者,而这位庙祝却大有来历,相传为龙王的护驾侍卫,曾经救过龙王的性命,年老后方到这老龙湾来看门。 段玉裁说:“我靠劳动吃饭,凭手艺赚钱,何须龙王赐福……” 庙祝吃了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悻悻而去。第二天,他去拜见千乘郡守,说道:“昨夜老朽回东海作客,龙王命余带来书信一封,请父母官亲启。”说着便将伪造的龙王书信呈上去。 郡守打开书信一看,只见上边写道:“尔为千乘之主,我为东海之王。久闻制下木匠段玉裁技艺高超,如雷贯耳,请其来龙宫数日,为小王建龙门一座。常言道,利人即为利己,倘能玉成,余保尔千乘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若有半点违拗,必严惩不贷!” 龙王的“严惩不贷”,郡守知道他的内涵,这便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毁房屋,折树木,淹庄田,人或为鱼鳖……想到此,郡守不寒而栗,急忙将段玉裁召来,讲明原委,命他抓紧准备,三天后送他进龙宫。罕于去龙庭的路径,龙王来信中指明:“可由我庙庙祝指点。”老龙湾为入东海的便门,不用说,届时将把段玉裁抛进老龙湾,让他从那里入东海。 段玉裁心里明白,这是庙祝的报复,因为自己不肯给他造银柜,又顶撞了他,他便假龙王之名,借郡守之手,欲置自己于死地。一个庙祝并不难对付,可怕的是郡守,他手把权柄,治死一个小民百姓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段玉裁虽以满腹韬略闻名乡里,但此刻心中却凝成了一盆浆糊,七孔八窍全让这稠稠的浆糊给堵住了,想不出一个脱身之计,整治恶庙祝之法。正当他一筹莫展,置身于悬崖峭壁上的时候,忽有一道灵光在他面前铺成了坦途,从脚下直通向金灿灿的未来。 段玉裁的儿子大保在官学里读书,与田武同班同桌,两个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彼此心迹互不相瞒。爸爸为恶庙祝所害,眼看就要大难临头,大保自然首先要将这一不幸遭遇言与田武。大保原不过是随便说说,以排解心中的郁闷。不料田武竟有锦囊妙计,使他们一家绝路逢生,且为民除了一条恶棍。 田武随大保来到段家,问明原委,如此这般地设计了一套方案,段玉裁不住地点头称是,言听而计从。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限定的时日到了,郡守、庙祝、县令、三老、官属、豪强、父老,以及围观的百姓数千人皆集于老龙湾畔,为段玉裁送行。段玉裁被沐浴、更衣,打扮得楚楚一新,颇有出门远行的架式。湾畔盛设酒宴,入席者频频举杯,纷纷敬酒,大家都在为段玉裁饯别,以壮行色。日薄西山,牧笛清脆,牛羊归庄,庙祝说:“申时已到,段师傅该启程上路了。”于是席散,庙祝指挥着事先安排好的四个彪形大汉,举起段玉裁抛入湾中,只见段玉裁在挣扎,在下沉,“咕嘟嘟”冒着一串水泡,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岸畔的百姓有的在垂泪,有的在叹息,有的在捶胸,有的在顿足,有的在咒骂…… 这一夜,庙祝在龙王庙内自斟自酌,哼着小曲,直喝得醉成一摊烂泥。 三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段玉裁突然出现在郡守面前,他衣着考究,穿戴入时,举止文雅,风度翩翩,肌嫩皮细,俨若书生。郡守见了,大吃一晾,额冒虚汗,四肢如解,魂不附体,六神无主,坐于大堂之上,简直就是一个木偶。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苏醒过来,看看那段玉裁,认定是昼日见鬼,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郡守的狼狈相,段玉裁看在眼里,笑在心中,但他置若罔闻,恭而敬之地说道:“承蒙老爷差遣,玉裁方得龙宫一展才艺,取悦龙王,惊动水族。三月龙门落成,今凯旋而归,带来龙王书信一封,请郡守老爷亲启。”直到这时,郡守才稍稍回过神来,颤抖着接过信去,启封阅读,只见上边写道:“……段师傅技艺超群绝世,所造龙门,巍峨辉煌,望重赏之!再者,三日后宫中举行龙门落成庆典,请通知我庙庙祝前来赴宴,自然亦从木匠所来之路进宫。” 第15章 满腹智谋 一腔正气(5) 郡守当即赏赐段玉裁黄金百两,召来庙祝,将龙王的来信给他看。庙祝读信,大惊失色,面如死灰……他定睛看那木匠,细皮白肉,与三月前判若两人,不由得想道:木匠肉眼凡胎,尚能入龙宫,见龙王,我长期为龙王守庙,且荐举有功,既请赴庆宴,必有重赏,岂能不识抬举!庙祝这样想着,欣然应邀了。 第三日的申时,庙祝被如法抛进龙湾。然而,他“呼噜噜”喝了几口水,沉到水底,再也没有上来,大约被老龙王永远留在宫中听差了。 却说三个月前,段玉裁根据田武的策划,找来了一只破囤子底,一根长竹管,一块大石头。深夜,他把石头放在囤子里,把竹管绑在囤子沿上,然后把囤子底沉到老龙湾里,把竹管的另一端通到湾边的草丛里。段玉裁被扔下水后,摸到囤子底,蹲进去,口含竹管,一动不动。直到日暮天黑,他才浮上岸来,悄悄回家,一藏便是三个多月。在这三个月里,他不仅一日三餐鱼肉荤腥,而且用牛奶洗脸,所以肌肤才这样白嫩。 段河村西的稻庄有一财主,名郝仲祥,排行老二,人称郝二爷。其兄郝孟祥,早年病逝,撇下孤儿寡母,全仗二爷支撑门户。这郝仲祥刁钻奸狡,表面上对嫂子和侄儿关怀备至,体贴入微,骨子里却是在打着他们那份家产的主意。嫂子哪里晓得他那一肚子坏水,每每说些感激的话,郝仲祥表示,老嫂比母,孝敬嫂子,拉扯侄儿,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嫂子刘氏,乃大家闺秀,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知书达礼,把贞节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郝仲祥抓住了嫂子的这一特点,越发故作亲密,有意给人造成叔嫂关系暖昧的错觉,久而久之,村子里便议论纷纷起来。人言可畏,这对刘氏心灵上的压力很大,生怕会闹出什么意外来。刘氏也曾向仲祥提醒过几次,要他以后多加检点。仲祥总是毫不在意地说:“小人见识,何必多虑……”渐渐的,郝仲祥的妻子对此也敏感起来,盘查过他几次,甚至常常有意监视着他二人的行动。越是这样,郝仲祥越是酸中加醋,对刘氏母子百般体恤,万般温存,惹得妻子暗地里跟他大吵过几场。郝仲祥看着火候已到,决定假戏真做,令刘氏羞辱而死。 这天郝家盛设酒宴,大会宾客,郝仲祥安排妻子下厨帮炊,他与刘氏一起到各餐桌敬酒,俨然夫妻一般,惹得席间许多人挤眉弄眼。三劝两敬,郝仲祥早已耳热腮红,以酒蒙脸,向刘氏动手动脚起来,客中有不堪忍受者,相继离去。恰在这时,郝仲祥见妻子端菜步入餐厅,他越发放荡起来,惹得妻子摔掉了杯盘,大闹起来,指着刘氏的脑袋骂臊货,狐狸精,勾引他的男人! 宴席不欢而散,泼妇闹得天昏地黑。 刘氏经受不了这奇耻大辱,当夜悬梁自尽。 刘氏死后,他的儿子继业掉进了冰窟窿,坠入了万丈深渊,一任郝仲祥夫妇虐待折磨,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十岁被逐出家门,行乞度日;十五岁那年,经人介绍,到县城一家作坊当学徒,几乎全部收入都归叔父所有,自己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 郝仲祥的田产增加了一倍,房舍、庭院占据着双份,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转眼三年过去了,继业离家后,从未再归。每当进入腊月人们便忙着办置年货,筹备过年。这一年,郝仲祥的年货办置得格外多,非常全。进钱如流水,不花留作何用?正所渭“不吃不喝(hā),死了白瞎!”…… 大年三十的晚上,郝仲祥请出了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让它们依次入座。摆上鸡鸭鱼肉,猪羊牺牲,供请祖宗回来享用,以便来年更多地赐福与他。一切准备周全,郝仲祥点起灯笼,开门上街,是谓“接神”。大约在此之前,祖宗们的神灵都在半空中游荡,只有这时才随着孝子孝孙们步入庭院,坐于中堂,享受着晚辈后生们的祭祀。 郝府大门洞开,郝仲祥带领三个儿子,高挑灯笼,跨出大门,燔柴——献爵——奠帛——磕头,恭请福神们进府享用。仪式既完,郝仲祥爬起身来,朦胧中见门码头旁立着一个青年,只见他红盔金甲,颇似披挂上阵的将军。 “哎,这不是继业吗?既回来过年,为何不进家呢?”郝仲祥惊奇地问。 顶盔贯甲的青年将军仿佛十分怕人,听到问声,撒腿便跑。欲跑却又恋恋不舍,故而行动迟缓。 郝仲祥心中划魂,不知所见是人是鬼。假若说这就是继业,他从哪儿弄来的红盔黄甲?倘说不是,为何竟长得与继业一模一样?他这样想着,扑上前去,欲一把拽住,看个究竟,但却只抓到了一个衣角,随着“将军”的用力摆脱,“嘶”的一声扯下一块袍襟,“将军”脱身而去,不见踪影。郝仲祥急忙返回家中,于荧荧烛光下一照,手中的袍襟竟是数片树叶连缀而成,不由得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昏厥不省人事…… 第16章 父子僵持 祖孙漫游(1) 第四章 父子僵持 祖孙漫游 郝仲祥这是被惊吓所致。在当时,活人穿帛着布,只有死鬼才穿树叶,披树皮,而且,活人见鬼,必将不久于人世。 不消说,这个年郝家是在悲泣中度过,郝仲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安排些后事,糊涂时鬼话连篇,未出正月,便一命呜呼了。 年前的腊月十五日,黄昏,朔风凛冽,大雪纷飞,田武独自一人在淄水河畔的小树林里练剑,忽见一个人影跃出丛林,奔向河堤。四野茫茫,银镶玉砌,万物隐形,鸟兽绝迹,这个人为何要藏身树林?他奔向河堤又将何为?田武预感到一种不祥,提剑随后追去。站在田武前边大堤上的,原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看那个头,年龄大约与自己相仿。由于地形和水势的原因,堤下是一深潭,隆冬腊月,潭水亦墨绿翻滚,阴森可怖。少年立于大堤之上一面对血盆大口似的深潭哭诉着,呼喊着:“……人都说‘天无绝人之路,黑暗尽处必有光明’,可是苍天啊,路在哪里?光明又在何方?这全是骗人的鬼话……可怜的娘呀,您在哪里?让孩儿跟您一起去吧!……”少年说着纵身欲跃。田武眼疾手快,练过武的人反应机敏,一个箭步上去,伸手拽住了赴深潭的少年。 这位轻生的少年便是继业,他应田武之求,泣不成声地诉说了自己的全部委屈。昨天,他因饥饿难忍,偷吃了东家喂狗的干粮,东家发现后,毒打一顿,将他赶出了家门。这下半年的工钱,叔父郝仲祥尚未去结算,东家必以偷盗为由,不付分文,叔父自然不会饶他,他不敢去投奔爱财如命的郝仲祥。眼下傍年逼节,继业走投无路,无家可归,只有投河一死,来结束这年幼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风还在刮,雪还在下,虽然夜幕早已降临,但困天地茫茫,万物皆白,加以阴云之上正有一轮明月高悬,这夜也就颇有几分光明,月光与雪光辉映的雪地上,两位少年正在促膝而坐,辛酸地交谈。突然,继业发现了田武身边闪着寒光的利剑,忽地探过身去,伸手便抓。田武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问道:“你干什么?” 继业乞求道:“请将这宝剑借我一用,我去杀死那霸占家产,害死母亲的坏蛋郝仲祥!” 田武微微一笑说:“杀人何必用剑,郝仲祥害死你母亲,不是也未用兵刃吗?何不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田武说完,继续嘿嘿地笑着,他笑得是那样坦然,那样自信。 笑过之后,田武为继业导演了一出杀人不用刀的复仇喜剧。 田武在外边的所作所为,很快传到了范玉兰的耳朵里。人们多以赞扬的口吻向范玉兰讲述着上边这桩桩动人的故事,听了这些赞叹与颂扬,范玉兰心中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忧虑。孩子聪明颖悟,满腹智谋,而且黑白分明,疾恶如仇,作母亲的自然喜出望外。然而他爱管闲事,喜打抱不平,这就不能不令母亲担忧,因为这样发展下去,最易招致祸患,弄得身败名裂,乃至祸及田族。范玉兰越想越后怕,决心控制儿子的行为,让他把更多的聪明才智用到读书和习武上,以便将来和他的先人们一样,文能安邦,武能定国,青史留名。但她苦于无从下手,整日郁郁悒悒,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恰在这时,田凭归来了。他不是回来探亲或休假,而是回来养病,将在家住很长一段时间。齐廷正孕育着一场内乱,栾、高、鲍等族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纠集势力,拉邦结伙,田凭唯恐卷入漩涡,便以养病为名,回家暂避。丈夫归来,玉兰如释重负,将教育培养儿子的责任一股脑推给了田凭。田凭是个既古板又严厉的人,在妻与子面前更加显得威严如山,神圣不可侵犯。田武生性执拗,犹如一头犟犊,牵着不走,打反倒退。性格上的特征注定了田家父子相处必不协调,甚至会有某种程度的对抗。 听了玉兰关于儿子成长情况的介绍,田凭心中甜丝丝、美滋滋的,兴奋得当夜难以成眠。人总是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望子成龙,小田武既然如此聪颖睿智,心中有孔,孔中多窍,将来必成长为栋梁之材。见田家后继有人,一代胜似一代,田凭怎么会不由衷地兴奋和喜悦呢?然而这种兴奋和喜悦的心情,当着儿子的面,他却丝毫不肯表露,闭口不谈田武那些值得肯定和颂扬的东西,只是一味地批评他的不是之处,而且危言耸听,把后果和危害说得是那么可怕,那样吓人。人都有自尊心,从某种意义上讲,儿童的自尊心比成年人更强,更纯真,更圣洁,这父子第一次交谈,田凭便严重地伤害了它,在他那幼小的心灵深处埋下了对抗的种子。 田武不再到官学里去读书,而是由父亲亲自教他。古人讲“君子不教子”,因为势在难行。教育一定要用正理正道,父教其子,当用正理正道无效时,必然要大发雷霆。这样一忿怒,必伤父子之情,儿子会在心里愤愤地说:“你拿正理来教我,而你自己却不依正道而行……”人与人之间最怕伤感情,父子之间更是如此,所以古人“易子而教”,以便使父子之间不因求善而相责备。田凭正是违背了这一教育原则,满以为自己教育儿子会更严格,更牢靠,更放心,但结果却适得其反,不仅伤了父子间的和气,而且险些使感情决裂。 第17章 父子僵持 祖孙漫游(2) 田武读书像一个大肚汉,尽管将厨师忙得热汗百流,也难填饱他的肚肠。他又像一个无底洞,任你将金银珍宝、砖瓦木石、垃圾什物倾倒进去,他都容得下,消化得了。他酷似一匹神马龙驹,无论加多么重的载货,都不会将他压垮,父亲刚刚讲完课,布置完学习任务,转眼间他便一乐三颠地玩耍去了。田凭对儿子的要求,也像当年祖父桓子无宇要求他那样,一天到晚坐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背“之乎者也”。他打心眼里感激祖父的教育与培养,若无祖父当年的严厉惩罚,哪会有今日的知识和学问。田武偏偏是一匹拴不住的小马驹,在书房里很难见到他的影子。当佣人去把他找回来,检查他的学习,他总是背得滚瓜烂熟,对答如流,田凭像针扎气球,转瞬怒气顿泄,于是再授新课,再加更重的载荷。 十几岁的孩子,多是淘气,好奇,贪玩,意志薄弱,自制能力较差,小田武也不例外,常常因此而忘记了父亲布置的学习任务,每当这时,便要遭受严厉的惩罚。田凭惩罚儿子的手段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跪板凳,另一种是用戒尺打掌心。 书房内,小田武跪在二人凳上,因为他背不熟父亲布置的文章,田凭便罚他跪在板凳上想,直至想起来为止。小田武并非因背诵不熟而遗忘,他过目成诵,只要背熟了的内容,永不再忘,而是因为玩的兴致太浓,根本不曾背诵,这哪里记得起来呢?他跪在那里,泪水像两条溪流,不停地泄淌着。膝盖跪疼了,跪麻木了,跪红肿了,跪破了,盛夏,殷殷鲜血,湿透了薄薄的下裳。父亲或满面怒容地坐于对面,静心地看着他想;或背手在室内踱步,脚落地十分沉重,笃笃有声,等待他想;或干脆伏案读书,任其慢慢去想。其实,这时的田武早已封闭了大脑的门户,根本不再思考,他什么也不想,任凭狠心的父亲折磨,时间一久,有时竟从板凳上坠落于地。范玉兰与婆母立于书房门外,眼含热泪,心疼如剜,但她们不敢闯进去将田武领走,因为她们是女人。同是女人,田凭的祖母则又当别论,在田府,她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田书亦需对高堂老母恭而敬之。老祖母获悉后,龙头拐杖点得地嗵嗵乱响,来到书房门前,砰的一声将门捅开,瞪田凭一眼,有时用拐杖点点他的脑瓜,什么话也不说,将小田武扶下地来,扯着手便走。只有老祖母能解围,老祖母是小田武的大救星。渐渐的,范玉兰与婆母有了经验,每当田武跪上板凳,便去禀告祖母,祖母一来,万事皆休,田凭心中即使满怀怨愤,也不敢发作。渐渐的,小田武摸到了规律,跪板凳并不可怕,跪不多久,便会有救星自天而降。从此,他便不把父亲布置的作业当成一回事,忘记了不消说,未忘记也不用功,父子顶起角来,气得田凭眼珠子皎蓝。 戒尺打手掌所造成的痛苦并不比跪板凳轻些,有时手掌被打得红肿,犹若猪蹄。当然,有经验的长者是断然不肯打右手掌的,因为打肿了右手掌则无法持笔写字,无法拿筷吃饭。生身父亲这样残酷地折磨自己的儿子,难道他就不心疼吗?据说这正是爱的体现,这一派人的理论是“爱之深则恨之切”,“恨铁不成钢”,“百炼钢化为绕指揉”,因此要加温,要锤炼。他们还有祖宗的遗训,叫做“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如今田凭既是父亲,又是师长,对田武自然要严教,要百炼成钢。在这些理论的指导下,田凭惩罚起儿子来也就爱心勃发,下得了狠心。这一派理论的蛊惑力极强,寿命极长,直到两千五百多年以后,仍为一些父母、师长所笃信不移。然而,人毕竟不是钢铁,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田凭这样锤炼的结果,将父子情,人伦爱,真的变成了冷冰冰的钢铁,变成了敌对势力。无论父亲怎样打,小田武不缩手,不求饶,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地垂泪,心中燃烧着反抗的火焰,积蓄着报复的力量。 一天,小田武因回答不出父亲的提问而遭惩罚。父亲拿起了戒尺,小田武主动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等待着戒尺的拷打。田武与一般的学生不同,一般的学生见老师戒尺在手,急忙将双手藏到背后,老师见了,愤怒有加,打得更加厉害。田武主动地将左手伸出来,诚愿接受老师的惩罚,常唤起老师的怜悯之情,打得反而轻些。田凭也与一般的老师不同,因为除了师长,他还是父亲,见儿子主动伸出手来,气便不打一处来,于是严惩不贷。今日却有些例外,因为近来儿子患病,身体不适,所提问题的难度又较大,一时回答不上来,似乎有情可原,因而戒尺虽举得高高,落手却不甚用力,然而戒尺刚一接触手掌,便解体四散,碎得稀里哗啦。这很使田凭纳闷不解,今日并未用力,戒尺为何竟会如此呢?父亲纳闷,儿子心里却清楚,他在暗暗庆幸自己的胜利。 第18章 父子僵持 祖孙漫游(3) 老祖母闻讯赶来,见状不问青红皂白,举起龙头拐杖向田凭打去。田凭不敢反抗,不敢逃跑,只能用手臂遮掩,劝老母息怒。祖母一边打,一边骂:“我打死你这个畜生,虎毒不吃子,而你却对孩子下这样的毒手!”数落了一阵之后,老祖母领着田武走了,临去时愤愤地说道:“这事并不算完,小田武若有个三长两短,看我怎样拿你算账!” 木做的戒尺,为何竟这样不结实呢?原来田武每日上厕所,发现那灰与砖剥蚀片片,他虽说不出其中的原因,但却意识到了粪便的厉害。粪便既能损坏砖瓦,不用说,木做的戒尺必不是它的敌手,于是每日偷偷将父亲拷打他的戒尺放到粪便中浸泡,果然不出所料,若干日月后,就变得这般桃酥似的不堪一击了。 习俗的力量是巨大的,因而也是可怕的,连田府这样的豪门贵族,也难以摆脱它的束缚,厕所同样是建于露天。在无自来水冲刷的古代,这实际上是很科学、很卫生的,虽不免要吃风雨之苦,但夏日却不必受臊臭的熏蒸。田凭所居宅院的厕所较宽敞,颇有回旋的余地。不知何时,厕所的东南隅角生出了一棵桃树,两年小,三年大,不知不觉中竟变得枝条婆娑,郁郁葱葱,到了春天,则开出满头花朵,散发着阵阵清香。粪坑,粉桃,倒也颇有几分情趣。随着时光的流逝,满树红花渐渐出墙去了,树根底下又发出了新的枝条,待到田凭归家,这新枝幼条也长得粗赛拇指了。田凭征战沙场,腰部曾受到重伤,起居不甚方便,大便时,或蹲,或起,习惯拽着桃树的新枝条。这天,他又来解大便,抓住那桃树的枝条,正欲蹲下,那桃枝竟然折断,田凭仰面跌入粪坑。幸亏这粪坑刚刚清理过,垫上了一层薄薄的新土,他既未被屎尿淹埋,也未摔伤,不然的话,还不知会造成怎样惨重的恶果呢。尽管如此,这样既惊且吓,田凭病了数月。 知子者莫若母,范玉兰心里清楚,这是田武报复其父所导演的一场恶作剧,但她不敢向丈夫说破,怕惹丈夫生气,激起更加尖锐的父子冲突。范玉兰曾日夜盼丈夫归来,归来后好加强对儿子的管理和教育,谁料一旦归来,父子竟成仇敌,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岂不是要两败俱伤吗?她越想越后怕,不禁暗暗垂泪。幸喜田班村与临淄比邻,常有公差来往。一旦获悉公爹从战场上凯旋归来,范玉兰急忙托人带信请他火速回家。 田书回家,听儿媳范玉兰讲了那一桩桩、一件件不应该发生的父子冲突后,他没有责怪孙子,而是将儿子狠狠训斥了一顿。 田凭坠厕,果然为儿子捉弄所致,那过程是田武亲口向爷爷讲述的。 通过长期观察,田武发现了父亲大便的规律和习惯,将他蹲时必拽的桃枝偷偷用小刀环绕锯割,使其似断非断,待父亲用力一抓,自然要枝折人仰。至于安排在清理粪坑之后发生,做儿子的不过是图报复,想警告他一下,教训他一顿,并非欲置老子于死地。听了孙子这些绘声绘色的描述,田书不仅没有恼怒,反而仰天大笑,因为这是一场精采的、颇具神韵的谋略战。 田书回家的第三天,举行了隆重盛大的祭祖大典,燔柴——献爵——奠帛——行礼——读祝。仪式既罢,众人相继散去,家庙中只留下了他们祖孙二人,面对这满庙的祖谱、神主、牌位、祭器、牺醴,田书向可爱的孙子讲起了田家的列祖列宗,讲述了他们的漫漫家史。 陈厉公名他,是陈文公的小儿子,其母蔡氏。文公卒,嫡长子鲍立,是为桓公。桓公与他异母,在位时间很短,忽患重病,蔡人杀桓公及太子免而立他,这便是陈厉公。厉公有夫人蔡氏,生子名完。桓公之少子林,怨恨厉公杀其父兄,便收买蔡人诱厉公而杀之。林自立,是为庄公,故陈完不得立,为陈大夫。庄公卒,立弟杵臼,是为宣公。宣公二十一年,杀其太子御寇。陈完与御寇亲如一人,恐祸及身,逃奔于齐。齐桓公见陈完仪表堂堂,言谈不俗,颇有经天纬地之才,欲拜其为卿。陈完想,远离祖国,逃奔异邦,身无寸功,若当高位,必遭群臣妒忌。群臣妒忌,祸必及身,坚辞不受,说道:“羁旅之臣,幸免不死,君之惠也,不敢当高位。”推让再三,桓公无奈,使为工正,工正系百工之长。这是齐桓公十四年的事,齐懿仲将女儿嫁给陈完为妻。 陈完奔齐后,不愿称本国故号,于是改妫字为田氏,卒后谥为敬仲。陈国的一支王族就此在齐国繁衍开来:陈完→稚(zhì)孟夷→滑孟庄→文子须无→桓子无宇。无宇生有三子,长武子开,次厘(lí)子乞,三子田书,字子占。田桓子无宇,力能搏虎,事齐庄公,深得宠爱。 景公初立,高强(jiàng)、栾施、田无宇、鲍国四大贵族把持朝政。四族分为两派,栾、高两家相亲,田、鲍二族相善,彼此相互侵凌倾轧,水火不能相容。忽一日,田、鲍合兵攻栾、高,栾、高猝不及防,兵败奔鲁,田、鲍逐两家妻子,没收其全部食邑及家财,登记造册,献于景公,景公喜出望外。景公母孟姬,性贪好利,田无宇献给她珍宝若干。孟姬深受感动,对景公说:“田无宇诛翦强家,以振公室,功莫大焉,何不将高唐之地赐之?”齐景公遵母命以高唐封无宇,田氏愈富,势力更强…… 第19章 父子僵持 祖孙漫游(4) 听了祖父这些介绍和讲解,小田武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原来自己的祖祖辈辈都是些英雄豪杰,作为他们的后裔,该怎样自砺成才,才不辜负列祖列宗的厚望呢?他第一次思索这个问题。同时他也在暗略怨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早些带他到这里来走走看看,多讲些先辈们的光辉业绩给他听呢? 次日,田书带孙子到梅菊斋去参观藏书。梅菊斋是田府的书斋名,大约取傲雪凌霜之意。前边是一规模蛮大的书房,这里环境幽静,陈设雅致,空气新鲜,光线充足,最适合读书、作学问和著述。室内正有三五个青年在忙碌,或翻阅书简,或伏案疾书,大家见田书祖孙进来,都起身致敬。爷爷告诉田武,这些人都知识渊博,手笔相应,他们正在根据自己的意旨,编纂一部军事方面的新书,这书的名字尚未确定。书房的后边是一幢两层小楼,楼上楼下尽是藏书,田武随爷爷观看,爷爷还不断地给他指点解释。这里有《三坟》,这是伏羲、神农、黄帝的书;有《五典》,这是少昊(hào)、颛顼(zhuān xū)、高辛、唐尧、虞舜的书。有《八索》,这是关于八卦最早的书;有《九丘》,这是关于九州土地、风气的书;有晋之《乘》,楚之《祷杌(táo wù)》……这是各国的史书;有记物的《诗》,有记岁的《时》,有谈民之利害的《行》,有卜吉凶的《卜》,有记先王世系的《世》,有议知百官事业的《令》,有治国之善语的《语》,有记前世成败的《故志》,有记五帝的《训典》,有历代的史书,如《夏书》、《商书》、《周书》等,有记九数之义的《数》,有记夏之四时的《夏时》,有记殷商阴阳的《坤乾》;有《图》和《法》;另外,还有记述有关天文、历法、医药、农桑、工艺、民歌、神话等文献资料的各种图书,以及这些书的各种不同版本;更多的则是军事方面的书籍和档案资料,如《黄帝》十六篇,《神农兵法》,姜太公的《六韬》,《军政》、《军志》,《淮南子?兵略训》,《列子》、《周易》、《周礼》、《尚书》、《诗》等等著作中的军事篇,还有丰富的档案资料,如历代著名战争,齐桓公与管仲,田氏祖先征战沙场……嘿,这简直是书籍的大军,书籍的长河,书籍的海洋。田武在埋怨:愚蠢的父母亲呀,你们为什么总是到这里取走一本本书,让我读,逼我背,而不肯像爷爷这样带我来开眼界,见世面呢?他在隐隐约约地责问自己:田武啊,田武,这么多书,你读了几本呢?又有哪一本是你写的呢?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今后要每天到这里来读书,直至将这儿所有的书籍全部读完! 田武迷上了书籍,像饥饿者扑在食物上一般,梅菊斋成了他唯一的家,吃在那里,住在那里,足不出户,心不旁思,简直就是一个出家人。他不再到家塾里去上学读书,新请的先生要到梅菊斋来给他上课、讲解和布置作业,尽管作业堆山成岭,但转瞬他便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跃身书籍的茫茫大海,开始他那搏击风浪的畅游。他的食量在明显地减小,眼圈中的黑线在逐日加深,身体在一天天消瘦,活泼开朗的性格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郁郁寡欢,呆头呆脑。父亲在担忧,母亲在害怕,祖母在叹息,曾祖母在责怪进入耳顺之年的儿子田书,田书则坦然自若,以笑置之。他早已成竹在胸,来年一开春,竟带上宝贝孙子离家而去了。 仲春三月,桃红柳绿,燕逐雀飞,漫漫齐国大地,一派勃勃生机,山在欢腾,水在歌唱,新翻开的黑油油的泥土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农民在田野里耕种,播下一年的希望。季节是美好的,空气是清新的,阳光是明媚的,风是暖融融的,大自然的景致类诗,若画,令人目不暇给,美不胜收,然而,万灵之长的人民却是愁苦的,与这春意盎然的色调很不协调,极不相称。春耕季节,田野上并不忙碌,三三两两的人群,稀稀拉拉的播种者,而且多为老的,少的,女的,偶而出现几个青壮年,像三只眼的马王爷一样引人注目。耳断头低的老牛拉着笨重的铁犁,在空旷的原野里艰难地踽踽前行,后边扶犁的老汉,心是沉重的,眉是愁的,脸是苦的,步履踉跄,偶尔甩鞭吆牛,人的喝声是愤怒的,鞭的响声是抑郁的,牛的吼声是沉闷的。这是一幅奇特的,然而并不罕见的画幅——春天里镶嵌着秋天的萧条,冬天的肃杀。祖孙同载而前,信马由缰,隐隐甸甸,踏青,观光,赏景,指点,议论,倒也悠然自得,然而,见了眼前这萧条肃杀的场景,田书不禁怅然叹息。田武不解地问:“爷爷,你为何叹气呢?难道这春色不美吗?” “春光明媚,春色宜人。”田书回答说。“然而农民心灵上却压着千斤重负……” 第20章 父子僵持 祖孙漫游(5) “这千斤重负是什么呢?”田武打断了爷爷的话。 “是战争,是罪恶的战争!”田书义愤填膺:“战争夺去了无数青壮年的生命,战争使亿万人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战争使田园荒芜,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战争……” “既然如此,爷爷为何总在外边带兵打仗,这不是在作孽吗?”田武瞪大了惊疑的眼睛。 田书长叹一声说道:“你还小,难懂这其中的道理。譬如有一只恶狼正张牙舞爪地向你扑来,你怎么办?要不要奋起将它打死呢? “当然要将它打死!”田武毫不含糊地说。“你不打死狼,狼就要把你吃掉。” 田书喘了一口舒心的气:“是呀,所以爷爷总是在外边带兵打仗。” 田武说:“爷爷真好,常年在外辛苦打狼……”他突然停住了,呆怔怔地盯着爷爷问道:“咱们齐国是否也是一只恶狼,正在到处欺凌弱小的国家呢?” “这个……”田书语塞,沙场老将被十几岁的孩子问住了。 一日,他们来到了北海边。面对茫无际涯的沧海,迎着喧嚣的滔天巨浪,田书向孙子讲述了大海的胸怀,大海的气魄,大海的性格,大海的富有,大海的贡献,大海的功勋。渔船像一只只蠡瓢,在风浪中颠簸出没,鸥鸟追逐着浪花嬉戏,海燕穿云破雾,去迎接那隐隐雷声,这一切,无不引起田武的浓厚兴致,他指指点点地问这问那,爷爷顺势给他讲渔夫的勇敢,鸥鸟的坚毅,海燕的胆识…… 自海边回返,碾过海滩,穿过丛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盐碱滩,盐碱地里点缀着一幢幢茅草房,颇似明亮的夜空中的颗颗星斗。每一幢草房上都耸着一个高高的烟囱,突突地冒着黑烟。草房周围,人影匆匆,看样子十分忙碌,很辛苦。海滩上,密林中,白茫茫的田野里,三三两两的男女正穿梭似的来往,他们肌肤黝黑,衣衫褴褛,头戴苇篱,肩挑木桶,桶里盛的是海水。爷爷告诉田武,这是些盐工,他们正在忙着担海水煮盐。富渔盐之利,是齐国经济的特点,也是齐国强盛的重要原因。 游览归来,田武的脑海里总是翻腾着汹涌的波涛,活跃着那些辛勤耕耘和担海水煮盐的穷苦百姓,他不只一次地做梦,自己正驾着一叶轻舟,劈波斩浪地驶向大海的彼岸;或者变作一只海鸥,在碧波汹涌的大海上飞翔,是那样欢畅,那么惬意,有时竟从梦中笑醒。 春风徐徐,春光融融,阳气上升,春天里,人最易困乏,所以有诗人说“春眠不觉晓”,然而公元前531年春的一个夜晚,小田武翻来覆去,兴奋得一夜不曾合眼,因为第二天祖父要带他去游都城临淄。 田班村离临淄不过四十余里,田家又世代在齐廷为官,眼下爸爸和爷爷得宠于景公,是左右齐国命运的决策人物,可是因田家世代为官清廉,眷属一直远离都城而居,小田武都十几岁了,还一直未到过临淄呢。虽则从未见过,但他却并不陌生,因为他在书中读过,爸爸和爷爷经常谈过,来往的客人不断提过。 齐国的始祖是姜尚,姜姓在殷商时期就是名门望族,其祖先曾在吕地(今河南南阳)为官,后代从其封地为姓,故又称吕尚。姜尚是商周之际姜族的首领,周文王求贤与之相逢,非常高兴地尊其为师尚父。因姜尚曾是文王祖父生前日夜盼望之人,遂又称其为太公耀,史称姜太公。武王伐纣,姜尚为军师,劳苦而功高。姜姓同姬氏周族结有世代姻亲之好,周灭商后,便将姜尚封于齐,建立了齐国。公元前九世纪五十年代,姜氏第三代国君齐献公由薄姑迁都于临淄至今。西周时期,齐首先兼并了周围诸小国,国力开始逐步强盛起来。公元前678年,桓公称霸。挟周室以令诸侯,被推为五霸之首。公元前567年灵公灭莱后,国土扩展至东海。成为东方第一大国,临淄是列国中最繁华的名都。城南山峦起伏,丘岭绵亘,有牛山、稷山、博山和名泉“天齐渊”;东与北面原野辽阔,土地肥沃,盛产五谷,距渤海仅百余里,有渔盐之利;西依系水(俗称泥河);东濒淄河,临淄则因紧靠淄河而得名。 田武随祖父来临淄一看,嘿,好大呀,大城小城相套,大城是官吏、平民及商人居住的郭城,小城是国君料理政务及其居住的宫城。爷爷介绍说,大城南北长九里,东西宽七里;小城南北四里多,东西近三里;两城周长四十三里,总面积六十平方里。小城内宫殿巍峨,鳞次栉比,错落有致,金碧辉煌;大城里街道纵横似棋盘,横平竖直,宽阔整洁,街两旁店铺林立,店内货物琳琅满目。长街之上,车水马龙,往来行人,比肩接踵。循街而行,处处弦歌,人人昂扬……那情景,正如后世有人所描绘的那样:“临淄之中七万户……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搏、蹋鞠(tà jū)者。临淄之途,车毂(gǔ)击,人肩摩,连衽(rèn)成帷,举袂(mèi)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最令小田武流连忘返的还是那些手工业作坊,大大小小的工场,如冶铁场,纺织场,炼铜场,铸铁场和制骨场等。规模最大的冶铁场位于城的南部,占地面积约120万平方尺,广场上排满了小高炉、工棚、帐篷和茅草房,铁矿石、石灰石、柞木炭源源不断地从南山运来,肩挑人抬,车拉驴驮,川流不息,工人们将这些原料与燃料按比例混合装入小高炉内,投入火种,然后以排橐(tuó)用力鼓风。橐是一种鼓风器具,上下两片木板,中间用皮革连接,构成一个富有弹性的皮囊,上片木板后端镶一把柄,用脚踏柄,皮囊上下伸缩而生风。所谓连橐,就是将许多大橐排连起来,众人一起踏之,以达到风大、火猛、炉温高的目的。鼓风者,装料者,看炉者,出铁者,俱都烟炝火燎,一个个黑鬼燎神一般,只有那一双双明亮闪烁的眼睛,告诉人们,他们是人而不是鬼。出铁的场景蔚为壮观,两个人,一人掌钎,一个轮锤,叮叮当当地凿那密封的出铁口,待凿到一定程度,二人相继离去,第三个人双手端着比自己高几倍的长钎,对准那被凿得薄薄的出铁口用力一捅,于是一条红色的蛇蟒钻出洞穴,循着事先筑好的渠槽蜿蜒流淌,喷着火,闪着光,逞着凶,众人远离,以避灼热…… 初夏一日,田书应乐安县令之邀前往赴宴,小田武随祖父同往。乐安县城在田班村西北三十余里处,日上三竿,一辆装饰古朴典雅的四乘马车行驶在通往县城的官道上,车内乘坐是田书祖孙二人,他们渡淄河,过时水,跨跃小清河。时水自西南巨淀而来,东北入淄水,因系时令之河而得名,夏秋雨时,水流湍急,冬春旱时,则水流渐微,其支流经常竭涸,所以又名干时。时水之上,田书触景生情,给田武讲述了公元前685年,齐桓公初执政时,于干时大败鲁庄公的故事,它给小田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田将军屈尊光临,乐安县衙蓬荜生辉,县令受宠若惊,以最隆重的仪式迎接,以最丰盛的美酒佳肴款待,对小田武的恭维则更是无以复加。酒宴过后,县令与田将军在客厅内议事,田武则由下人陪同到乐安城观光。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衙役慌张闯入厅堂,结结巴巴地说:“禀老爷,大,大事不好……” 县令瞪他一眼道:“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衙役说:“田,田少爷他,他……” “他怎么样了?”宾主二人均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坠,坠到济水里不,不见了……” “啊!”二人同声惊呼,一个拍案而起,一个跌倒于地…… 第21章 峄山观景 泰山览胜(1) 第五章 峄山观景 泰山览胜 却说酒宴过后,县令与田将军在客厅议事,有下人陪田武到乐安街头游览观光。忽有衙役跑来告急:田少爷落水,不见踪影。闻言满堂昏惊,或昏厥倒地,或目瞪口呆…… 乐安城小巧别致,风光秀丽,街道宽阔,市面繁华,济水南来,流至城西南角折东而去,形成天然的南护城河。田武是一只水鸭子,嗜水成性,见了水便拖不动腿,定要下去畅游一番。他生长于淄水岸边,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哪怕是整天泡在水里,也不会厌腻,不知疲倦。田书常年在外,自然不知孙子的这一习性和本领。田武见济水与淄水迥然不同——淄水混浊,济水清澈,淄水滚滚滔滔,浪涛喧嚣,济水斯斯文文,波澜不惊;淄水放荡不羁,济水循规蹈矩。乐安城外,济水岸边,绿树红花,相映成趣,蝉噪蛙鼓,热闹非凡,鹿兔戏草丛,鸟雀绕林间。再看那济水河面,绿水,碧波,灰鸭,白鹅,帆影远逝,钓翁近垂。柳丝抚水,落英漂流,歌发水上,笑生渚洲。姑娘浣纱,柳腰弯曲,肥臀舒展,上身一欠一伏,似鸡啄米,千丝情,万缕意,俱溶水中。小伙子脚踏水车,背宽似虎,腰圆若熊,上下躜动,犹如跳跃的麻雀。好一条美丽的济水,是画而有声,是歌而色浓,是诗而味长……小田武几次欲下河戏水,陪同者执意不依。田武并不与之争执,行至一处,忽然失足落水,那头躜动了两下,便入水不见了。 数十人循济水而下,有的岸边奔跑,有的划舟若飞,有的呼唤,有的拭汗,忽有稚嫩的童声隐约传来:“哎,我在这儿呢……”众人循声奔去,在济水转弯处,有一株枯柳斜身探于水中,田少爷骑在歪脖子树上,双脚在水中打着嘭嘭,正玩得惬意呢。 总算没有酿成大祸,大家虚惊一场,一颗颗悬着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这件事告诉了人们,凡是田武执意要做的事,谁也阻挡不了。 自县城归来,爷爷狠狠地责备了田武一顿,甚至巴掌擎得高高,只是没有落到孙子的身上。 小田武的聪明多智,在都城传得沸沸扬扬,乃至神乎其神,连齐景公与晏婴都向田书提及过。 夏秋之交,齐景公与晏婴在柏寝台举行盛大的阅兵式,田书担任这次阅兵的总指挥,并奉旨携孙前往。 柏寝台位于乐安城东八里处(今广饶县城东北二十五华里的花官乡桓台村西南隅),是当年齐桓公为盟诸侯所建,故又称“桓公台”。台高三丈,方圆十多亩(合今四十市亩),台上殿阁巍峨,庙宇壮观,亭榭错落,苍松翠柏,遮天蔽日,郁郁葱葱。台下有校场,广可数百亩,阅兵式就在这广场上举行。战车、骑兵、步卒,各成方队,旌旗猎猎,威风凛凛。看将领,威武雄壮;看士卒,精神抖擞;看战马,膘肥体壮;看兵车,井然若林;看兵刃,寒光闪闪;看盾牌,耀眼生辉;看场面,磅礴壮观;看阵容,整齐肃穆;听喊声,气壮山河。三军壮士,俱在田书的红旗指挥下行动,挥之东则东,挥之西则西,队形变换,迅速井然,兵种穿插,有条不紊,行至检阅台前,昂首阔步,肃然若山,齐呼万岁,声盖寰宇。校场中间,建一高台,高十丈,广五亩,一队步兵拾级而上,列一纵队,直若墨线。一声令下,兵士鱼贯而前,行至台边,主帅未下达住足的口令,士兵们相继步下高台摔死…… 阅兵式充分显示了东方大国的威严和神圣不可侵犯,这支训练有素的金戈铁马,必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无敌。 第22章 峄山观景 泰山览胜(2) 观阅兵,小田武激动不已,他很为自己是一个齐国人而骄傲,更为自己是田书之孙而自豪,他决心长大了做个爷爷那样的主帅、将领,指挥千军万马,叱咤风云,征战疆场。 齐景公踌躇满志,阅兵式后举行了盛大的欢庆宴会,款待文武百官,自然是田书与景公、晏婴同席,小田武也奉旨随爷爷一同入席。国君并非全都令人望而生畏,景公就很平易近人,这也许与晏婴的影响有关,他尤其是喜欢天真活泼的孩子,把他们看成是国家的希望与未来。席间,景公一直将小田武留在自己身边,问这询那,试他的知识,考他的才学,甚至将他拉于怀中抱抱,贴到脸上亲亲。初生犊儿不怕虎,小田武毫无惧色,每有所问,必侃侃而谈一一对答如流,落落大方。他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对景公提出的许多问题,不仅说得出,答得准,而且有见地,有分析,有根据,讲得头头是道。他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转动着机灵的大眼睛,一眨巴便是一个主意,一个道理,弄得满席无心饮酒,都在提问着各种各样的奇特问题。 阅兵固然显示了田书的见宠和声威,欢宴更提高了田族在齐廷的地位,同时也激起了栾高诸族的妒忌,加深了臣僚间的矛盾,埋下了祸乱的种子。 祖孙难分难舍,田武随祖父来临淄居住。八月,天高云淡,十二日晚,一轮明月大如伞盖,高挂中天,溶溶如水的清光照得大地亮如自昼,小田武依偎在爷爷的怀里,逼着爷爷给他讲故事。爷爷略加思忖,给他讲了一个宁戚与管仲初相见的故事。 宁戚是卫国人,知识渊博,才华出众,立志辅佐一位贤明君主,干一番富国强兵的大事业。他闻听齐桓公有宏图大略,任管仲为相,招贤纳士,富国强兵,欲称霸天下,但不辨真假,便决心到齐国探个明白,但因家中一贫如洗,卫齐路途遥远,赴齐无盘费,便雇佣给一伙到齐国去的商人做赶车夫。商人用的是牛车,晓行夜宿,终于有一天来到了临淄城外的康浪河畔。天色已晚,城门紧闭,他们进城不得,只好城外暂歇一宵,待明天一早进城。 宁戚给牛添好草料,躺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盘算着如何见齐王。忽听人声喧哗,宁戚不知出了什么事,忙出帐观看。只见从临淄城走出一伙人来。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前簇后拥,气派非凡。经打听,方知是齐桓公带领管仲一班人,夜半出城会客。宁戚灵机一动,若无其事地走近牛前,见齐桓公走近,便一边给牛添草,一边拍打着牛角,口中唱道:“南山矸(gān)(白净貌),白石烂,生不逢尧与舜禅,粗布短衣适至(gàn)(小腿),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康浪之水白石粲,中有鲤鱼长尺半,敝布单衣裁至骭,清早饭牛薄夜半,黄犊上坂且休息,吾将舍汝相齐国。出东门兮厉石斑,上有松柏青且阑,粗布衣兮绲缕,时不遇兮尧舜主,主兮努力食细草,大臣在尔侧,吾当与尔适楚国。”歌的大意是说:别看我穷,衣服破烂,可我是在寻找像尧舜那样的君主,如果齐国用我,我便留下来辅佐齐君,把国家治理好,如若不然,我只好到别国去了。 齐桓公听这歌词寓意不凡,知道此人定有学问,命管仲第二天寻宁戚,问他愿不愿留在齐国为官。 第二天,管仲遂即去寻宁戚,二人互通姓名之后,谈得十分投机,最后管仲问宁戚是否愿意留在齐国为官。宁戚听了,只微笑着说了一句“浩浩乎白水”,再也不肯言语。管仲一时弄不明白宁戚话的含义,但不好意思再问,只得告辞而去。 讲到这里,田书问孙子道:“你明白宁戚话的意思吗?他是否愿留在齐国为官呢?” “宁戚明明表示愿在齐国为官,辅佐桓公称霸诸侯,管仲怎么会不明其意呢?”小田武不假思索地回答。回答得是那么果断,那么不容置疑。 “孺子何以知之?”田书惊异地问。 田武解释说:“难道爷爷忘记了吗?古时有一首白水诗写道:‘浩浩白水,倏倏之鱼,君来招我,我将安居,国家未定,从我焉如。’这不是情愿留下,辅佐齐国治天下吗?” 田书闻听,紧紧将孙子搂于怀中,亲呀,吻呀,用络腮胡子扎他那胖胖的脸蛋呀,心中浇着油,灌着蜜,燃着火,是那么香,那么甜,那么热…… 一日田书得闲,携田武去登愚公山。愚公山原名杜山,在临淄城西二十余里。这是一座孤山,拔地而起,崛然而立,上刺青天,方圆数里,古木参天,荆棘丛生,怪石林立,兽窜鸟鸣。田书肩背干粮,腰挂水壶,左手牵孙,右手持剑,披荆斩棘,挑蛇杀狼,弯弯转转,坎坎坷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攀上了峰顶。登高远望,长河、大海、旷野、城镇、丘岭,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田书指点江山,向求知若渴的孙子讲解着渤海、黄河、淄水、济水、时水、汝水、临淄、干乘、乐安、博山、牛山、铁山……讲者滔滔不绝,津津有昧;听者聚精会神,如呆似痴。田武借爷爷捧壶喝水的喘息之机问道:“爷爷,这杜山为何又改名愚公山呢?”这是田武的特点,凡事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第23章 峄山观景 泰山览胜(3) 应孙子之求,田书讲述了这杜山改名的故事。 齐桓公即位不久,也是在这样一个晴朗的秋天,为了练兵,亲自带领一队人马,出临淄城西门,到杜山行围射猎。桓公一马当先,指挥着兵士轰、围堵、截,箭射枪刺,不消半日时间,便猎获了许多獐、狍、狐、兔等。正欲收围回城时,忽然一只小花鹿慌不择路地跑到齐桓公近前,兵士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就要开弓放箭,桓公见小鹿样子挺可爱,不忍心兵士们将它射死,想要捉个活的,便大喝一声:“不要放箭!”说着一提缰绳,两腿用力一夹马肚,回手朝马屁股狠狠甩了一鞭,战马会意,撒开四蹄,飞也似的朝小花鹿追去。小花鹿个儿虽小,却异常敏捷灵活,见有人来,撒腿便跑。兵士们不敢放箭,拦挡不住,任凭小花鹿冲出了重围。桓公一时兴起,催马紧紧追赶,那小花鹿在前,拼命地跑,桓公在后,叫劲地追,小花鹿虽离马头不远,可桓公就是捉不到,就这么一前一后,眼看着小花鹿朝山沟里跑去。 齐桓公骑的是宝马良驹,又加上催的急,就像插翅飞行一般,兵士们的马哪里跟得上,只一眨眼的工夫,便被落得不见踪影了。 齐桓公单人独骑,追着小花鹿,一口气跑进山谷深处,小花鹿在山石间左拐右拐,它身子小巧灵活,无处不可通行。桓公的马则不然,休看它在平地四蹄如飞,但到了这山沟沟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左躲右闪,急得团团乱转。桓公翻身下马,只身一人向山谷里寻去。他东寻西觅,转了几个圈,拐了个弯,小花鹿不见了踪影,自己也迷失了路径,连方向也辨不清了。 齐桓公筋疲力尽,看看天色将晚,再也无心找小花鹿了,一心欲往回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归途。他心中着慌,见有一条窄窄的小路,只管循路走去,可是,越走谷越深,越走林越密,越走天光越暗,虎啸猿啼,狮吼狼嚎之声震撼山谷,树木,山石,怪物似的向他扑来,令他毛骨悚然。恰在这里,忽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山谷深处走出一位老者,年纪在八旬开外,手持拐杖,须发如银,身体却还健壮。齐桓公见了,好生欢喜,急忙上前迎住老者,深施一礼,问道:“请问老丈,此处是何地方?”老者闻声抬头,上下打量了齐桓公一番。沉思片刻,手拈银须,微微一笑说:“此乃愚公之谷也。”齐桓公不由得一愣。自己常在这山下行围狩猎,从未听人提起有什么愚公之谷。便好奇地问:“好蹊跷的名字,莫非有什么来历不成?”老者立时冷下脸来,长叹一声说:“实不相瞒,所谓愚公者,系指老朽而言也。”齐桓公哈哈一笑说:“看老丈言谈敏捷,举止大度,何能以愚公称之……”“此话一言难尽!”老汉再叹一声,向齐桓公讲述了自己的一段不幸遭遇。 老汉祖居此谷,日子倒也过得安闲。近年家中养了一头母牛,年下生了一头牛犊,老汉精心饲养,牛犊长得很是健壮。一日,老汉去市上卖了牛犊,买了一匹小马驹,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一个壮年汉子拦住了,他气势汹汹地问老汉,这母牛与马驹是从哪里来的,老汉说:“母牛和马驹都是我的。”汉子把眼一瞪说:“胡说,母牛岂能生马驹!这马驹分明是你偷我家的。”汉子不容老人开口,抢过马驹便走。事情传扬开去,邻里都笑老汉愚,传来传去,众人便将这老汉称做愚公了;又因老汉久居此谷,人们便将这谷称做愚公谷,这山称做愚公山了。 老汉说完,凄然泪下。齐桓公见老汉说得可怜,不便再说什么,便向老汉请教出山的路径。老者向一旁的小路指了指,便自顾自地顺山路走了。 齐桓公按老者指的路走出不远,就听见一阵人喊马嘶,原来是兵士们寻来了,再看战马就在不远处拴着。齐桓公见夜幕降临,飞身上马,带了猎物,赶回都城临淄。 第二天早朝,齐桓公当着文武大臣的面,把在杜山迷路,逢上愚公的事,当笑话说给大臣们听,大臣们笑得前合后仰,七嘴八舌地议论,说这老头也实在是太愚了。唯有相国管仲听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主公,臣罪该万死。” 田书不再继续讲故事,转而问田武道:“田武,你能说出管仲何罪之有吗?” 田武眨眨眼,皱皱眉,略作思考后说:“尧舜之时,国家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是因为有皋繇(gāo yáo)为大理(司法官),国家有严格的政令,故无人敢以强凌弱。如今,竟有强者于光天化日之下夺老者之马,身为相国的管仲,自然应承担罪责……” 这哪里是孩子的话,简直是政治家的头脑和见解。 祖孙二人在愚公山直游玩到红日西沉,小田武仍不肯离去,直到爷爷答应不久将带他去游峄山,登泰山,他这才恋恋不舍地随爷爷下山。 第24章 峄山观景 泰山览胜(4) 峄山雄峙于邾国都城的身后,亦即邾都依偎于峄山的怀抱之中,因山中怪石万垒,络绎如丝,峄绎同音,故名峄山,亦称东山。相传远古时候,女娲炼石为丸,神工补天,天合而去,留下乱石滚滚,危及人间。玉皇大帝闻讯后,派了六位神仙,将亿万块石丸移置一处,堆积成峄山。它丸石绎边,重垒叠嶂,向有“岱南奇观”的美誉。 峄山,海拔555米,周围十几里许。田书祖孙沿山路石级盘旋直上,共四十三盛,约八驻。由子孙石处登山,有荞麦石、虎皮石、左龟石、簸箕石耸立桐迎。过回马岭,经聚仙桥达南灭,旁有大型摩崖,高数丈,上书“灵通泰岱”、“衍岱钟灵”八个大字,字体浑厚,笔力道劲。石坊、石殿、石碑依山而建,鸟瞰万里。南天门东有船石,西有栈道,下临深渊,上依绝壁。 过南天门而凌霄而上,则另是一番景致。悬崖、峭壁、飞岩比比皆是,林木深秀,景色宜人。试剑石拔地而起,高丈余,宽厚不过三尺,赫然有中缝通裂,形若剑劈,颇有妙趣。八卦石为八块巨石相抱而成,相传为伏羲氏曲演八卦处。丸石相挨相叠,相斗相错,颠连起伏。丸石之下,形成了无数的天然洞穴,洞洞相通,穴穴相连,浑然一体,称为“峄孔”。山中有名洞33处,时值东北风起,各洞的泉水同时涌涨,真乃天下奇观! 沿石级盘路继续登山,便到了白云洞。祖孙立于洞前,宛若腾云驾雾,大有飘飘欲仙之感。洞里白云出,洞外白云漫,里外皆白云,云深不知处。洞内有泉,有井,有池,俗传与东海相通,称做“海眼”,故千人饮之不竭。钻出云洞,北望思亲石、朝天泉、飞升台、舍身台,令人肝胆俱碎。 伫立白云洞口,举目仰望峄山极顶,五巨石并肩抱立。形若芙蓉,又像五位仙女刚刚自天池洗浴归来,故名五华峰,光风霁月,直插蓝天。 五华峰怪石嶙峋,陡峭如削,而登攀之路则藏于丸石之下,千回百折,人在其下匍匐而进,忽明忽暗,如入迷宫。登上五华峰顶,脚踏“仙人棋迹”,头顶蓝天,手抚白云,顿觉心胸大开,如释重负。 五华峰周围有居龙洞、车辋(wǎng)石、探海石等佳景胜迹。探海石上削下丰,如引颈探物状,下临深渊,与数十丈的锦屏岩遥相对峙,其势之险,令人魂飞魄散,天晴日朗之时,立于石上可以隐见东海。 登山之路,胜迹佳景目不暇接,下山之路,名胜古迹亦比比皆是。由五华峰向东至炉丹峪,一路有一线天、长廊壁、挂线石、冠子石、仙人棚、石鼓洞、莲花池、金鱼池、隐仙洞等胜迹。 田书带孙子攀登高峰,并非旨在游山玩水,主要的目的在于开阔其心胸,陶冶其性情,培养其志趣,考察其才智,锻炼其意志,增长其才干,提高其认识。人是大自然的骄子和宠儿,只有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融于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之中,才能变得纯真、圣洁、不染世俗的尘埃,回复自然人的圣灵。田书祖孙登山,与其说是旅游,不如说是一次教学活动,以崇山峻岭为课堂,以自然景观为教材,以胜迹佳景为教具,生动形象,意趣盎然。因为目的十分明确,观赏时便有所侧重,或指点,或讲解,或提问,力图对田武有所启迪。 虎啸石像一群猛虎,雄踞于深涧密林之中,占山为王,称霸于世,仰天长啸,山摇地动,落叶飘飘。田书详细指点给孙子看,让他自幼树雄心,立壮志,将来像猛虎一样有威,有势,雄踞天下。 一只洁白的羔羊长跪于地,昂首张目,以待母哺,这是乳羊石。山石尚且知孝,人间岂可不敬父母! 脚下一深涧,寒凛凛,阴森森,令人望而生畏。相传伏羲、女娲在此涧沐浴,繁衍了人类,故唤爷娘涧。伏羲与女娲系同胞兄妹,兄妹婚配,原为人伦所不容,然而伏羲和女娲,却为万世所敬仰,因为没有他们的乱伦,便无今日之人类社会,他们是人类的始祖。由此可见,是非曲直,均以对人类有利为准则。 白鹤泉泉水漪涟,千年万载愈甘甜,酷暑尤显泉水贵,拎水一桶浇烈炎。世上事,以为民谋福利为贵。 悬崖之上迎客松,探身招手,郁郁葱葱,喜迎三江八河的游客,笑送五洲四海的宾朋,虽然身居深山,但却耳边永伴笑声。多一个朋友,少一份孤寂,多一份情意;少一份冷漠,多一颗爱心;少一个冤家,多一条道路。广交天下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则道路四通八达,生活万事如意。 莲瓣峰,拔地突兀,状似出水芙蓉,山作莲池天作水,亭亭玉立,浩然正气长存。“出淤泥而不染”是莲花的特质,它是作人的楷模。 峄山之巅有清池,名峄山眼,晶莹清爽,蓝天白云,俱收眼底,倒映池中。山多高则水多高,水更比山高,为人一世,应具有这峄山眼的精神,不畏山高,不惧石坚。 第25章 峄山观景 泰山览胜(5) 蓝天下,青石上,一株苍松,植根于岩层砂石之中,傲然挺拔,蓊郁墨绿。无肥沃的土壤,无人浇灌,无人施肥,有的只是干旱,酷暑,严寒,风霜,冰雪,但它却傲苍穹,压群雄,这是怎样的骨气和品格啊! 上古时候,帝俊纵子作恶,十日并出,炙烤着大地,庄禾焦,草木枯,百姓如熬似煎。英雄的羿挺身而出,不俱帝俊的淫威,援弓搭箭,射落九日,其中的一颗坠于峄山,形成了日石。田书教育孙子以羿为光辉榜样,不畏强暴,为民除害,解民倒悬。 子母洞、母子石、慈母石、稚子学步石、昆仲石、姊妹花石、夫妻石等,都是田书对孙子进行伦常教育的好教材,母子情牵,兄友弟恭,姊妹并蒂,夫妻恩爱。美满幸福的家庭是一面明镜,它反映着整个社会的风貌,因为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社会的缩影。不仅如此,家庭还是每一个社会成员栖息生活之地,是抚育英雄豪杰成长的摇篮,因此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万不可掉以轻心,等闲视之。 仙人桥是由三块巨石相依、相挤、相抱而成,下临万丈深渊,云雾蒸腾,阴森可怖,令人望而生畏,非勇者不敢趋前,然而已近古稀之年的田书,却携孙往返于桥上,以培养孙子的大无畏精神。事实虽然并非像神话传说的那样,步过桥去便是琼瑶,然而世上事,非勇者和意志坚强者,则难以达到理想的彼岸。 两块巨石相对,颇似蟋蟀,正鼓翅蹬腿,呲牙振须,欲拼个你死我活。莫怪蟋蟀生性好斗,世上万物,人类也在其中,无时无刻不在争斗之中,胜者生存败者亡,此乃千古一理。草木鸟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万灵之长的人类呢?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阶级,一个国家,不做好拼搏的充分准备,等待它的只有灭亡。 虎口石,双耳竖起,巨口张开,吞云吐雾,不可一世。田书携孙闯虎口,拔虎牙,好不快哉! 天梯,自天垂挂而下,云雾缭绕,随风飘摆,英雄骚首,懦夫却步,田书祖孙,一老一少,攀援而上,历艰涉险,终抵峰顶。 这一切,旨在培养田武不畏、不惧、不怯的勇敢精神,砺其志,铸其坚,锻其韧,磨其锋。 擎天柱石,不怕天塌,天塌赖以柱其间。英雄独立石,不惧霹雳,雷霆万钧,巍然屹立,岿然不动。巨鲸吞天石,吞天噬日,犹觉腹空……这便是祖父对田武的要求,是田武自我塑造的典范。 登峄山,培养了小田武极浓的登山兴致,他感到一山一石,一水一涧,一草一木,俱都有深情厚意,给人以启迪,示人以哲理,它们是人类的良师益友。他急如星火。逼爷爷即刻带他去登泰山。 泰山,以拔地通天之势雄峙于华夏的东方,以五岳独宗的盛名称誉古今。它地处中原东侧,盘亘于齐鲁大地,东临黄海,西襟黄河,雄伟壮丽,气势磅礴,风光旖旎,乃华夏之神山,天下之大宗,“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骇矣、惑矣”是它的特色。 泰山之阳,有中、东、西三条大溪谷,形成天然的登山道路。中溪之路是登山主道的东路,田书携孙一路登来,石级盘旋,林荫夹道,峰回路转,深颦瀑溪,风景秀丽优美,文物古迹众多。初登山,山谷开阔,以人文景观为特色。中天门以上,山谷狭窄,山势陡峭,以自然景观为主。 白鹤泉,白鹤盘旋翔集,泉水喷涌,一泻千里;仙人洞内居仙人,降福赐瑞,风清气爽;回马岭下马停蹄,舍鞍马而苦攀援;步天桥,下临深渊;鹰石涧,巨石如鹰;玉液泉,泉水解治百病;蛟龙石,石纹如龙;斩云剑,斩云为雨;云步桥,山势险峻,飞泉清溪,云雾弥漫,人行桥上,如入仙境;迎阳洞,洞顶凝露如悬珠,用器皿承接下来,叫“石乳”,甘甜清冽,可解渴充饥;迎阳洞北,两峰对峙,万松挺立,故名“对松山”,这里古松层层叠叠,荫翳蔽日,松风泉韵,不绝于耳,山风乍起,则松涛轰鸣,如巨浪拍岸;南天门如天上琼阁,山间云雾出没变幻,南天门在云海中时隐时现,环道如银河下泻,天然成梯,好一个登天的诗情画意攀云梯,登南天门之难,正如后世有人所描述的那样:“仰视天门, (yǎo)辽如从穴中视天。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目环道,往往有绳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挟,前人相牵,后人见其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所谓磨胸掩(yǎn)石,扪天之难也。初上此道,行十余步一休;稍疲,咽唇焦,五六步一休。蹀蹀据顿,地不避湿暗,前有燥地,目视而两脚不随。”然而,当你登上南天门后,白云为你擦拭热汗,山风为你清心涤虑,满目空翠,疲劳顿失。岱顶上的奇观甚多,诸如天街、象鼻峰、白云洞、围屏峰、悬石峰、虎头崖、犬观峰、天柱峰、日观峰、月观峰、探海石、舍身崖、丈人峰等,但最令人心醉意迷的还是旭日东升、云海玉盘、晚霞夕照、黄河金带和碧霞宝光。 第26章 峄山观景 泰山览胜(6) 祖孙二人于泰山极顶风餐露宿,次日拂晓,天气晴朗,立于日观峰举目远眺东方,万壑收冥,千岩送晓,一线晨曦由灰暗变成淡黄,又由淡黄变成橘红,继而天空的云朵,赤紫交辉,瞬息万变,有的像万马奔驰,有的像神牛角斗,有的像凤凰展翅,有的像孔雀开屏……但见满天云霞与地平线上的茫茫云海融为一体,犹如巨幅彩画从天而降。云霞雾霭相映,岚光宝气闪烁。浮光跃金的海面上,日轮掀开了云幕。撩起了霞帐,披着五彩霓裳,像一个飘荡着的宫灯,冉冉上升,蓬蓬勃勃环如彩虹,隐约赤轮乍启海面,半吞半吐,欲上而又止,仿佛有二日相继捧出海面。顷刻间,金光四射,群峰尽染…… 泰山上的气候瞬息万变,方才还是朗朗晴空,彤彤红日,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密云浓雾笼罩了西边大大小小的山峰壑谷,只有东边尚有强烈的阳光照射。田书祖孙疲惫不堪,返身西去,欲寻一个旅店安歇,哪怕是一个向阳背风的山窝窝。祖牵孙手,步履维艰,正行间,忽听有人高喊:“碧霞宝光!”祖孙抬头望去,啊!一个巨大的五彩缤纷的光环呈现在面前,它的彩带边缘搭棚在狮子峰上,彩带呈现出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绚丽极了。最外一层的艳红光圈如斑斓的日珥一样,光彩夺目。在巨大的光环中还有一老一少,携手攒动,这是田书祖孙的影像。小田武忘记了疲劳,激动得手舞足蹈,光环中的影像也随着在招手,跳跃。自云飘忽,雾气氤氲,光环时隐时现,时浓时淡,开合幻化。小田武忘情地望着这美丽的光环,目光跟随着它移动。一会儿,宝光又在像鼻峰前的白云洞上空出现了,登山的人越聚越多,连刚刚爬上南天门的游客,也顾不得休息,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泰山的美景如璀璨的星空,令人目不暇给,后石坞、西路、岱麓,均有许多引人入胜的奇景壮观,然而,困乏、疲劳,绳索似的捆绑着田书祖孙,动弹不得,欲下山亦不可能,他们毕竟是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了,二人蜷曲在简陋的山野小店,一睡便是一天。午后落过一场暴雨,很快便雨过天晴了。他们并不去管这些,只是傍晚时分,饥肠辘辘,迫使他们爬起身来吃些东西。酒饭下肚之后,顿感精神振奋,浑身轻松,疲倦完全消失,信步到店外去走走。雨后,天高气爽,山峦、天空一碧如洗。夕阳西下,遥望西天,朵朵残云如峰似峦,一道道金光穿云破雾,直泻人间。在夕阳的映照下,云峰之上均镶嵌着一层金灿灿的亮边,时而闪烁着奇珍异宝般的光辉。那云朵呀,白的,黑的,黄的,蓝的,红的,紫的……真是五彩缤纷,奇异莫测,神女难织,巧夺天工。一阵山风过后,云海茫茫,满天的霞光,全都映照在“大海”之中,壮丽的景色令人陶醉。极目西北,层层峰峦的尽头,黄河像一条金色的带子闪闪发光,它波光粼粼,银光闪烁,黄白相间,时而金银铺就的一般,从西南至东北,一直伸向天地交界处。夕阳沉入云底,云峰上那亮晶晶的边缘逐渐消失,霞光变成了一片火红云。天际、云朵、峰峦都好像在燃烧着,山间里的潭溪,大地上的湖川,也变成了红水火海,闪烁着瑰丽的光彩。山川如此多娇,天地蔚为壮丽! 如同在知识和学问的问题上,小田武是个既贪婪又执拗的孩子一样,他对登山观景也兴致甚高。他没有赏够日出的壮观奇景,第二天寅时,又逼爷爷带他登上了日观峰。然而,今日不比昨天,日观峰以东,云海汹涌,变幻无穷——时而白云滚滚,如浪似雪,时而乌云翻腾,形同翻江倒海;时而白云平铺,宛如千里棉絮;时而山风呼啸,云雾弥漫,如坠混沌世界;时而云朵填谷壑,像连绵无垠的汪洋大海,而那座座峰峦恰似海中的仙岛;时而白云缠绕山腰,酷似达官贵人腰间扎束的玉带。立于岱顶,俯瞰下界,但见片片白云与滚滚乌云时而溶为一体,形成汹涌奔腾的大海,风起云涌,起伏跌宕,有的前进,有的沉浮,有的跳荡;须臾,或白莲朵朵,或堆絮积雪,或龙腾虎跃,或两军厮杀,或万马奔驰…… 虽未见到日出,田武心中倒觉满足,因为这云海别有一番情趣与气势,跟辉煌的日出相得益彰。 归返途中,田武向祖父讲述了自己游览的收获与感想。第一,登高方能远望,人的一生需永不停歇地攀登。第二,世之奇景壮观,俱在耸危之处,只有不畏艰难险阻者,方能一饱眼福。 说得是多么准确,多么深刻呀,闻后田书开心地笑了,笑得那么惬意,那么甜蜜…… 第27章 渤海泛舟 蒙山求学(1) 第六章 渤海泛舟 蒙山求学 一个人一没有大海一样的胸襟,没有波涛汹涌的气势,没有搏风斗浪的意志,便断然不能成为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基于这一认识,泰山览胜归来不久,田书又带领孙子去遨游沧海。 八月,秋高气爽,巧云若画,红叶漫山,北雁南飞,这是一个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金色的季节,田野里洋溢着欢乐,荡漾着歌声,弥漫着喜悦,农夫们或挥汗抡镐,收获一年的劳动成果,或扬鞭吆牛,播种新的希望。一个朝霞染醉了天际的早晨,田书祖孙乘船顺淄水而下,入小清河,奔羊角沟,进莱州湾。好一片镜儿海,墨绿湛蓝,似锦缎一样平滑,若铜鉴一般闪光。无边无垠的海面上,渔帆片片,像蓝天上的朵朵白云。蓝天、白云、碧海、帆影,相召唤,相抚爱,相辉映,于茫茫尽处融为一体。水中的游鱼清晰可辨,或摇头摆尾,或逝如流星,或嬉戏,或追逐,或相残;有一种燕鱼,竟不时地飞上船来,待你去捉,它又倏地腾空而起,一头扎入水中。平静的海面上,偶尔会耸起一个小小的峰丘,舟船远避,绕路而行。爷爷告诉田武,这是鲸鱼的脊背,它能够连人带船,一起吸入腹中,三只帆船一字摆开,顺风顺流,疾驰而前。为何竟有三只帆船呢?原来待田武随爷爷乘船来到羊角沟时,早有两艘庞然大物似的帆船等候在那里,这是爷爷调来保卫他们祖孙安全的军船,每艘船上除船夫与水手外,尚有数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因为海上常有海盗出没。船是歪的,桅是斜的,帆是鼓的,劈波斩浪,风驰电掣。小田武问掌舵的老大,船为何总这样歪斜着,是否有翻倒的危险。老大告诉田武,这叫做“歪船烈马”,船只有倾斜前进,才能其疾如电;马只有性子暴烈,才能够追风赶月。船老大这样说着,竟然操纵得那船几乎躺到了水面上,以梆当底,船底时隐时现,好家伙,有时那船索性离开了水面,在空中飞行。爷爷左手紧握船舷,右臂将田武揽于怀中,怕万一有个闪失,旁边还有两个士兵帮助照护。小田武却毫无惧色,说呀,笑呀,闹呀,一心欲挣脱爷爷的羁绊,玩个痛快。看他那意思,倒好是能一头扎到大海里去,游个淋漓尽致,捉回几条大鱼来。为了稳住小田武的情绪,爷爷给他讲海,讲鱼,讲岛屿,讲龙宫,讲奥妙神秘的海底世界…… 常言道,海上的天,后老婆脸,说翻就翻,方才还是天晴、日朗、海碧,转瞬便阴沉起来,西北天际涌上了一片乌云,既青且紫,像燃烧着的火焰。这乌云在迅速扩展,弥漫,逆风而上,很快遮住了半边天空。这堆积如山的浓云突然旋转起来,形成了一条巨龙,上通天,下彻地,柱立于天地之间。这巨龙在翻腾,在滚舞,在鸣吟,张牙舞爪,喷云吐雾,怪物似的向这边扑来。天越来越低,由铅灰变得鸟盆瓦碴般的阴沉;海越来越不近人情,反目为仇,野兽似的猖獗。富有航海经验的船夫和水手们知道,这是沧溟中形成的龙卷风,看那架式将是一场浩劫,凶多吉少,于是急忙降下樯帆,采取各种应急和防范的措施。正当手忙脚乱之际,龙卷风以泰山压顶之势袭来,茫茫寰宇,变成了一个大旋轮,天旋,海旋,船旋,人旋,世间万物,无不在飞速旋转。海水在汹涌,在狂怒,在咆哮,在沸腾,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变成了滚水锅中的水饺,在左右旋转,上下翻腾,时而被埋入波谷,时而被推上浪峰,时而随波逐流,幸亏事先采取了防范措施,比如用缆绳将人固定在船舷上和桅樯上,船不翻、不打,人则不坠于海,然而一个个呕吐得狼藉不堪,面色蜡黄,状如醉汉,待到风浪过后,三条船打碎了两条,兵士坠海而亡者五六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处的位置尚属龙卷风经过的边缘地带,而那些处于龙卷风经过的中心地带的渔船,无不船破人亡,许多船只被卷到了高空,然后抛到数里、数十里之外,有的竟不见踪影。风暴过后,海面上随流漂泊着船板、帆樯、渔具、什物,更多的则是渔民的尸体,惨状目不忍睹。三条船上的船夫、水手和兵士与田书祖孙聚于同一只帆船上,人多船小,超过了船的承受能力,歪歪侧侧,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真乃同舟共济也!忽然,不远处漂过来一只完好的渔船,两名水手奉田书之命跃下船去,拦住了那只随波逐流的渔船,船上的桨橹早已荡然无存,二人只能在水中拼命地往这边推,直到两船靠拢,原船上的人一分为二,两条船这才恢复了生机,开始了正常的航行。 呕吐过后,小田武一直昏睡不醒,面色煞白,浑身的鸡皮疙瘩暴得老高,蜷曲在爷爷的怀里,活像一只烧鸡,嘴里还不时地鼓泡,鼻孔淌着淡淡的血水。瞅瞅这情形,身经百战的老将,心也在不时地抽搐…… 风息了,云散了,天晴了,日朗了,大海又恢复了平静,碧波万顷,波澜不惊,像平铺着的墨绿色的绸缎,柔软,平滑,飘逸着,皱缬着,闪着细腻的光。两艘船又扬起了白帆,游鱼似的摇头,摆尾,晃脑,舒舒坦坦,悠然自得,船夫们随心所欲地掌着舵,操着帆。像诗人在稿纸上疾书,画家在画布上泼景,音乐家在琴弦上弹奏,他们不是在操劳,而是在抒情,在完成伟大的艺术杰作。爷爷怀中的田武,身上的鸡皮疙瘩在消失,呼吸越来越匀称,脸上泛起了红晕,突然他发出了令人惊喜的梦呓:“爷爷,鱼,大鲨鱼!”脸上现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说完,翻过身去继续昏睡,嘴角淌涎。不知过了多久,小田武终于苏醒了过来,他从爷爷温暖的怀抱中爬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问爷爷:我们这是在哪儿?他仿佛因为过度疲劳,美美地睡过一觉,便一切如初了,先前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是随爷邀游沧海,途遇风暴。 第28章 渤海泛舟 蒙山求学(2) 见宝贝孙子安然无恙,田书压在心上的一块重石落地了,他绘声绘色地给田武讲那龙卷风的凶暴,三艘船遇险的狼狈,士兵们丧生的可悲,田武呕吐后昏迷不醒的可怜。小田武瞪着机灵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当听到兵士们为了保卫自己而英勇献身时,两眼汪着晶莹的泪水…… 又起风了,海在汹涌,浪在奔腾,波在扬花,船在颠簸,小田武倒觉舒适自在,不时地拍手称快。当红日西沉,霞光满天,波涛醉染,浮光跃金的时候,船只从一个小岛的侧旁经过。岛不大,倒也玲珑别致,南、西、北三面环海,东与陆地相接,岛形纵短横阔,北高南低,像一把大椅子。岛上耸立着大小七八个峰头,北部,悬崖峭壁下,礁石林立:南部,缓坡伸处,浅海滩涂,夕阳下,沙赤若金。岛之西端耸立着一座山峰,峰下,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兀立一尊巨石,高可十丈,围径二丈余,形似一披甲大将军,波光辉映下,威武雄壮,据其形态而称之,姑且唤作“将军石”吧。船近将军石,田书命舟子缓行。祖孙立于甲板之上,放眼望去,只见几个浪涛一个接一个地扑向巨石,碰得粉碎,浪花四溅,水柱冲天,轰然巨响。波涌大者,竟然从将军石上端漫过,将它吞噬,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眨眼波涛退去,将军石又傲然挺立,岿然不动。千年万载,这将军石究竟经历了多少风浪的冲击与剥蚀,谁也无法知晓,但却仍旧傲骨耸立,泰然自若,无亏无损。无需爷爷指点和启发,小田武早从它那伟岸的形象和怡然的尊容上,领略了做人的标准——坚强,无畏。 日轮坠水,夜幕降临,浪涛喧嚣,阴森可怖,幸有漫天星斗,一弯新月,方能辨出哪儿是上,哪儿是下,何为天,何为海。在微弱的月色星光辉映下,隐约中发现前方有一黑苍苍的小岛,经过一天的颠簸,特别是那场与狂风巨浪的搏斗,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了,既然前方有可栖息之地,田书便下令划过去,歇一夜再行。两条船相继抛锚,人们舍舟登岸,顾不得埋锅造饭,顾不得支撑帐篷,胡乱啃过干粮之后,于密林中躺下就睡,任寒露打湿了衣衫。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阳光从密林的枝叶缝隙射进草地,五彩斑斓,耀眼生辉。细看这密林,全是桑树,无一杂木。仰望枝叶,白果累累,随风飘摆。既是桑树,为何不在春天结桑椹,而于秋天长白果呢?这白果好吃吗?该是什么味道呢?摘一颗尝尝,这哪里是什么果实,而是蚕茧,细细寻去,桑叶上尚有蠕动的秋蚕和振翅产卵的灰蛾。见此情形,有人脱口叹道:“好一个桑岛!可惜荒无人烟。不然这将是一个丝绸的王国……” 启锚登程,帆船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航行,像犁铧在金秋的原野上耕耘,翻开黑油油的沃土,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航行了三个时辰,午时过后,帆船抵达了登州港。这里是一座依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一行人登上城北的一座凌空欲飞的高山,该山的沙、石、土俱为红色,故名“丹崖”。崖巅有一座海神庙,庙内的海神娘娘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令人肃然起敬。这庙、这神像,是闯荡风浪的渔民建造和雕塑的,以保佑他们的安全。丹崖崚嶒,峭壁刀削,怪石嶙峋,犬牙交错。崖下是茫茫大海,波涛汹涌,撞击山崖,溅花飞雪,咆哮怒吼,发聋振聩,山抖崖颤,令人提心吊胆,毛骨悚然。立于崖巅,放眼望去,浩淼的烟波之中,水天相连之处,有一带黑苍苍的岛屿,这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颇似横于渤海湾中的一条长长的锁链。爷爷告诉田武,这些岛屿原是连绵起伏的碣石山脉,中间并无残缺,更无汪洋,是当年大禹治水时,为渲泄陆地上的汪洋泽国,才凿成了如今这个样子。田武听了不解,问道:“大禹治水,为何要到海中去凿山呢?” 问题提得好,这是一般人所难以理解的,田书解释说,当年碣石山与陆地紧相连,即是说,它是青州的最东端,碣石山外才是茫茫沧海。当时青州为九州之一,地域辽阔,连东北的长白山一带,都在青州的辖区之内,碣石山以西并无如今的渤海湾,而是与陆地相连,当尧之时,由于地体变动,洪水为患,人为鱼鳖。禹奉命继父任治水,在外十三年,吃尽了千辛万苦,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治平了天下水患。禹治水的第一个战役便是凿开这碣石山,然后于青、兖二州掘十河,逆黄河而上,凿三门,留砥柱,擘太华,开龙门……直至避开山海,令茫茫山海之水顺大河而下,畅通无阻,至下游,九河分洪,最终九合于一,并于逆河,从开凿的碣石山的断阙处排入沧海…… 过去,田武只知道大禹是个为民治水,造福天下的英雄,可是这水患究竟是怎样治平,他却一无所知,经爷爷一讲,他对这位治水英雄更加肃然起敬。真难以想像,这连绵的重山峻岭,当年大禹是怎样率众开凿的,这要付出怎样的艰辛和劳苦啊…… 第29章 渤海泛舟 蒙山求学(3) 田武正在冥思遐想,突然有人惊呼:“快看,前边那些岛屿不见了!” 大家顺呼者手指的方向望去,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水天相接处呈现出一座规模巨大的古城。宫殿巍峨,屋舍俨然,宝塔高耸,街市宽阔。街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一会儿,城市变成了重峦叠嶂,群峰突兀,逶迤绵亘,莽莽苍苍,不见端崖。山下仿佛就是大海,大海的岸边隐约现出一带渔村。渐渐的,山峦暗淡下来,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重现出来。 有一位与田书的年龄相仿的老船夫说,那不是碣石山,而是海上三仙山之一的蓬莱,山上居住的全是神仙,他们食岛上的灵芝仙草,故能长生不老,有的活到万岁以上。老船夫说,他师傅行船来到这里,就曾见众神诸仙赴岛聚会,有的云中来,有的雾中去,有的乘龙,有的跨凤,威风极了。 听了老船夫的讲解,小田武十分着迷,逼着爷爷启锚东渡,去游览那神秘的蓬莱仙岛。田书执意不肯,并非因仙岛可望不可及,而是因为这扬帆远航,邀游沧海,像前次游峄山,登泰山一样,目的在于对田武进行教育。既是教育,就要留有余地,不可淋漓尽致。犹如教婴儿走路,先扶着他走,再领着他走,后看着他走,鼓励其不畏艰险,不怕跌跤,勇敢前进。孩子行路,哪能总由长者带领前进,而是要在师长的启发诱导下,自己去寻觅,去求索,去闯荡。攀登是这样,邀游也是这样,人生的道路更是如此…… 涉洋归来,一连数日,小田武不饮不食,夜不安寝。辗转反侧,田书还以为因未带其去游碣石山而闹情绪呢,正盘算着怎样劝解。忽一日,小田武手持竹简,兴高采烈地跑来找爷爷。原来他新写了一首诗,抒发其跨山涉水的感受,并言其雄心壮志。那诗写道: 昊天无梯兮云雾可攀, 厚土无路兮荆棘能践。 渡汪洋兮心胸广, 登泰山兮意志坚。 征途漫漫兮何所惧, 困难重重兮只能闲! 仿春风之熏熏兮大地绿, 效日月之融融兮万物暖。 读了小田武的新作,爷爷兴奋激动得老泪横流,手舞足蹈。多么聪明的孩子啊,没有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不久,田书因操练军队和将率部远征,不便将田武留在身边;古先贤圣哲亦“易子而教”,所以便将田武托付给密友王栩进行教育。王栩者,乃蒙山之道长也,受异人所教,演先天之数,观日月风云,操兵家之长。在一次战争中,田书曾救过王栩的性命,二人遂成刎颈之交。田书拜托王栩教育孙子,自然是以学兵为主,对于道家和阴阳家,田书并无浓厚的兴致。 蒙山系泰山余脉,主要是由变质岩、混合岩和花岗岩构成,峰峦嵯峨峻拔,岩峥嵘,谷幽壑深,壁立千仞,擎天捧日。遍山皆林木,荒草塞其间,上不见天日,密不透缝隙,狼突豺奔,虎啸猿啼,日灿灿而阴晦,月皎皎而翳蔽,天不寒而栗,地不雨而湿。自蒙山向南,峰回路转,弯弯曲曲,行十里许有一峡谷,深邃幽冥,如穴似渊,哗啦啦涧水奔淌,阴森森寒气逼人。谷底由一天衣无缝的青石板筑成,石板成四十五度斜坡,水流石上,常年奔泻如箭。谷深蔽日,不见阳光,积年累月,水淌处生出了绿色的苔藓,光滑如冰,人兽踏上去,哧溜一个腚蹲,臀尖着苔,双手按石,既倒之后,休想再爬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疾向下滑去,滑约三五里,是一悬崖峭壁,高可百丈。下临龙潭,其深莫测,水色深蓝墨绿,旋转汹涌,便是钢打铁铸的,也要化为齑粉,或随波逐流而去,或填塞鱼鳖辘辘饥肠。自古以来,有多少进山打柴、狩猎及采药者,见涧水不深,欲横穿过去,结果全都葬身龙潭,无一幸免。便是那善攀援的山羊、猿猴之类,每年摔死者也不计其数,故下游常可拾到死兽。再者,这里千回百转,沟壑纵横,河穿水插,苍松遮天,翠柏蔽日,蒿莱障目,日出西方,月落东方,入此谷而不迷途者,百不及一。既迷路途,周旋奔波数日后,或饥饿而死,或为禽兽所食。这样以来,屈死的冤魂何止万千夜间鬼火点点,雨昼鬼声啁啁,故人唤鬼谷涧。 鬼谷涧对面向阳的山坡上,茂林修竹之中,掩映着一处幽静别致的院落,院不过五丈,房只有三间,这便是凌云观,王栩师父修行于此观,偶尔收一二弟子,传授所学,田武便是为数不多中的一个。 王栩年高八旬,身长丈二,背不驼,腰不弯,耳不聋,眼不花,鹤发童颜,须髯垂胸,飘飘如银。他博学多能,通天彻地,人不能及。最精通的学问有四门:一是数学与天文,日月星辰,风霜雨雪,四时变化,俱在掌握之中,占往察来,灵验若神;二是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鬼神莫测;三是游学,博闻强记,审时度势,能言善辩,三寸不烂之舌,胜似百万雄兵;四是出世学,修真养性,服食导引,却病延年等,无所不晓,无所不能。虽然如此,但他性格内向,素来默默无闻,从不轻易表现自己,直似一个庸夫俗子。他每日耕种五谷,植些菜蔬,饲养六畜,自食其力,生活倒也安闲自在。足食之外,他还采药制药,到谷外去换些布匹、农具和什物,以供生活所必须。虽是道观,却从无香火,更不出山化缘,宣传自己的道学主张,不过是隐居幽谷,以避乱世罢了。偶然入市,为生计所迫,替人占卜,所言吉凶祸福,应验如神。渐渐有人慕学其术,先生不似儒家大师那样,来者不拒,往者不追,而是审慎以择,视求学者的资性,适合学哪一门学问,便以其术授之,一来造就些人才,为天下所用;二来略有精神寄托,解除孤寂之苦,以利身心健康。 第30章 渤海泛舟 蒙山求学(4) 王栩讲学与众不同,他很少讲理论,多是带弟子深入实际,观察纷纭万状的具体事物,让教育对象因此而得到启迪,然后自已去思考,去分析,去归纳,去总结。在这一过程中,他或给以启发点拨,予以开导,或不闻不问,置之不理。因此,非资质禀赋超群脱俗者,难以成才,半途而废,中途淘汰者,大有人在。 田武鬼谷拜师后,论季节汛期早过,但天有不测风云,蒙山却落了一场罕见的暴雨。阴风在山谷中追逐,奔窜,怒吼,鞭杆子雨直刺恶压,势如倾盆,转眼间便沟满壕平了。铅灰色的天垂直地压了下来,似乎欲将这蒙山挤扁,千峰摇撼,万谷翻腾,王栩师徒坐于凌云观,举首观赏鬼谷飞瀑胜景。仿佛银河断绝,鬼谷涧水天上来,似流星,若骏马,像鸣镝,倾泻喧嚣,惊心动魄,泻到断崖处,垂挂下来,好一匹宽幅锦缎,闪闪发光,耀眼夺目。飞瀑跌落龙潭,轰然巨响,山摇地动,水柱浪花冲天而起,似堆雪,若积云,类棉絮。峡谷两岸,山崖崩塌,岩壁断裂,巨石滚动,树木根拔,泥沙俱下。瀑流激浪中,不时有草木和禽兽的尸体席卷而下,转瞬即逝。飞瀑,激浪,巨涛,浊流,以吞天噬日的气势,猛虎下山的雄威,肆虐于鬼谷涧中,有谁胆敢阻止它前进的脚步吗?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毁灭! 这是田武的入学考试,也是入学后师父给他上的第一堂课。二人默默观赏了一会,突然王栩问道:“武儿,从眼前这激流飞瀑中,你能悟出用兵打仗怎样的道理呢?” 田武见问,略作思考,彬彬有礼地答道:“为国者,必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善用兵者,必以泰山压顶之势,激流飞瀑之威,扑向敌人,使其无喘息之机,无应战之力,完全彻底地歼灭敌军主力。欲达此目的,兵既要多,更要精,关键在于战略部署,每次出击,都要以多对少,以强对弱,造成猛不可当之势。” 听了田武的回答,王栩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嘴角和眉宇间流露着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他反复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少年,似乎要重新了解他,认识他;仿佛并不相信方才这番见解与道理竟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之口。 这第一堂课是成功的,这首次考试是满意的,王栩暗暗给田武打了个满分。然而这成绩是真实的,是必然的,还是虚假的,偶然的巧合呢?王栩心中不踏实,三天后又进行了第二次考试,仍然是这个题目,只是有所变通罢了。王栩师徒不再观鬼谷飞瀑,门前的青石板上,中间放着一块碫(duàn)石和几个鸡蛋,师生相对,盘膝而坐。王栩并不急于开言,他手捋长须,眯着双眼,静坐良久,仿佛赴宴入席,正在耐心地等待上酒菜一般。田武瞅瞅青石上那碫石和鸡蛋,看看老师,察其颜,观其色,分析其神态。突然,脑际一亮,不等老师开言吐口,欠身抓起碫石,将青石上的鸡蛋一一击破。王栩见状,先是一愣,继而开怀大笑,只笑得山谷回响,落叶萧萧;只笑得银须雪髯抖动,满面菊花绽开。笑过之后,王栩竖起拇指,啧啧赞道:“孺子可教也!” 一日,王栩与田武肩扛锨镐,深入一条幽谷。谷左岸有一小片平地,但也坑坑洼洼,坎坎坷坷。半山坡有一水潭,潭水清冽,潭边杂草丛生。休息片刻之后,师徒二人,一个抡镐,一个挥锨,将那水潭的岸边挖开了一道豁口,潭水顺着豁口淌出,奔泻而下。王栩师徒坐于潭边,居高临下,观那水的流势。 豁口的深度有限,故而淌出的潭水数量也有限,待水源枯渴,无流水可观,王栩令田武就此而论,谈谈用兵的规律。凡事物,谈现象易,说规律则难,更何况是谈水说兵呢?田武锁眉凝思,在草地上漫步,他的耳边没有了奔腾的谷水和聒噪的蝉鸣,他的眼前没有了巍巍青山和莽莽林海,只有那飞驰的战车和厮杀的战场,凹凸不平的谷岸草地和弯弯转转的溪流。若干时刻过去了,他终于找到了用兵的规律向老师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他说:“用兵之规律若水,水流动之规律避高而趋势下;用兵之规律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若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可谓用兵如神。用兵之规律亦如天地自然,‘五行’相生相克,四时依次更替。昼有长短,月有圆缺,时时变化,万物之常理也。” 深秋,树上寒蝉悲鸣,高空黄莺叠膀。一天早饭后,王栩将田武叫到身边,递给他一把镐头,一张铁锨,一张红弓,一菔(fú)白箭,限他三天的时间,猎回两只黄莺,掘回五只蝉的幼虫。王栩强调,这蝉的幼虫必是在地下挖掘的,而不能是它自己爬出土来,然后拣回。田武奉命离去了,除了带上工具和武器,还带上足够的干粮和水壶。但是,他并没有去挖掘和射猎,而是到一秋色如画的山谷中游山玩水去了。三天后归来,两手空空。老师问其故,他回答说:“善守者,若藏于九地之下,令敌无形可窥;善攻者,似动于九天之上,高不可测,使敌无从防守。故善攻守者,既能自保,而又能获胜,弟子何以能够捕获呢?凡被轻易挖掘而捕获者,皆非善守者,凡弯弓而被射落者,皆非善攻者。胜不善战者,非知兵也,弟子不肯为,故两手空空而还。” 第31章 渤海泛舟 蒙山求学(5) 田武的一席话令王栩哭笑不得,虽弟子似乎是在戏弄老师,但为师者不得不承认自己命题的不周密,不得不为其非凡的见解与超群的辩才所折服。 仿佛是为了报复昨日的被嘲弄,次日王栩又向田武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有人夸耀自己力大能举秋毫,目明能见日月,耳聪能闻雷霆。王栩问:“汝以为此乃英雄乎?” 田武微微一笑说:“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犹如预见胜利不超过众人之所知,非高明中之最高明者;奋战而取胜,天下皆曰善,非善之善者也。古之所谓善战者,常取胜于易胜之敌,故既无智名,又无武功,蹦其取胜无疑,确有把握,与之交战者乃不堪一击之敌。善战者,总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同时又不放过任何取胜之机。胜兵先创造取胜的条件,而后求战;败兵则相反,先战而后侥幸取胜。善用兵者,多方修治‘不可被战胜’之道,确保必胜之法度,故能掌握胜败之命运。” 田武这哪里是在回答老师的提问,简直是在写学术沦文,作学术报告。不过,他似乎有些出尔反尔,一会儿对那些不善攻守者嗤之以鼻,不屑一战,故而两手空空而还;一会儿又赞扬那些取胜于容易战胜的敌人为古之善战者,这难道不前后矛盾吗?不,这正是生活的辩证法,战争的辩证法,强大的敌人可削弱之,使其处于失败的劣势,然后战而胜之。 第二年春天,和风煦煦,暖日融融,花红柳绿,鸟啼燕飞,一个怡神醉心的上午,王栩于门前的草坪上在给田武上着别开生面的新课。这堂课的中心是讲作战的奇正变化。奇与正的概念很抽象,不好理解。王栩讲学授徒,从不先讲那味同嚼蜡的概念和理论,而是从具体到抽象,从实践上升到理论,而且多是启发学生自己去抽象,去归纳、总结、提高。这天,王栩先从灿灿红日和明媚的春光讲到日月的运行,四时的更替与循环往复。其次,他用青、黄、赤、白、黑五色,在素帛上画出一幅幅绚丽多彩的写意画,有山水,有花卉,有鸟虫。第三,他弹琴击筑,吹竽鼓瑟,用宫、商、角、徵、羽五声演奏了一曲曲优美动听的歌,有欢快的,有悲凄的,有哀怨的。第四,他用酸、甜、苦、辣、咸五种调料做了十个菜款待他这得意门生,自然多是山珍野味。师徒吃着佳肴,喝着自酿的米酒,边吃边聊,边喝边谈,你一言,我一语,共同来讨论这用兵的奇正问题,最后田武奉师命作了总结性的发言,他说:“大凡战者,多以正兵当敌,以奇兵取胜。故善出奇制胜之将帅,其战法如天地变化无穷,似江河奔流不竭,终而复始,如日月之运行,死而复生,若四季之更替。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穷尽也。奇正相生,如循环旋转,无头无尾,孰能穷尽呢?” 盛夏一日,王栩带上器具、弓箭、干粮和水壶,锁上观门,与田武一起周游群山众谷,采药去了。师徒二人,跋山涉水,手之所攀,步之所履,俱为崇山峻岭,深沟险壑,因为这些地方人迹罕至,名贵药材不易被人采走。天气闷热,空中无一丝风,人在山林中行走,如同闷于蒸笼中一般,窒息难熬。王栩虽年高八旬,但因常年跋涉于深山密林之中,什么路也攀登过,什么天气也遇见过,并不感到十分艰难。田武则不然,自幼生于名门,长于宦府,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受得了这样的罪。幸而习过武练过十八般武艺,筋骨尚强健,不然的话,早就累成瘫鸭趴鸡了。王栩见他浑身大汗淋漓,只穿一件短裤,湿得紧紧地贴在肌肤上,张着大嘴,一步三喘,步履踉跄,但他不肯示弱,尾随老师,涉过一涧又一涧,攀过一峰又一峰,直到老师下令,这才瘫坐于地,仰面躺倒,再也不想爬起身来。这是一处背阴的山林,松柏杨柳,挨挨挤挤,密密麻麻,因为山谷中纹风不动,这粗粗细细的树干,就像立正的士兵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排排,一行行,一方方,一队队,肃然整齐,严阵以待。群山众峰,寂静安然,仿佛疲劳过度,都已进入了梦乡。王栩也躺下身去,师生肩并着肩,脸对着脸,同床共枕一般。他们安闲地躺着,胡乱啃些干粮,捧着水壶饮些清泉,边吃边聊,拉家常,谈兵法。小田武精力不济,谈着谈着便昏昏入睡了。 起风了,越刮越大,越刮越凶,越刮越猛,在树梢上奔跑,在山谷中逃窜,在密林中怒吼,枯枝败叶四处飘飞,不断有树枝折断的声音从远近传来,风起云涌,从对面的山峰上俯冲下来,笼罩于密林之上。云是浓的,堆积如山;是乌黑的,将山林变成了洞穴;是翻滚的,像大海波涛汹涌。风与云,这对孪生兄妹,搅得峰峦昏暗,谷壑不宁。隐隐的雷声在远处滚动,越来越近,转瞬到了近前,突然,耀眼的闪电蜿蜒即逝,一声脆雷在头顶炸响,只炸得巨峰颤抖,深壑轰鸣,重林呼啸,暴雨铺天盖地。仿佛云层上边全是水,一旦云层被撕破,这水就一股脑地落了下来。狂风暴雨,像无数条皮鞭,狠命地抽打着山峦,抽打着林木,抽打着河谷,惩罚着这个罪恶的世界。眨眼工夫,山洪暴发,千峰飞瀑,万谷奔腾,屋宇般的巨石在河谷中隆隆滚动,似冲出山林的猛兽,令人望而生畏。 第32章 渤海泛舟 蒙山求学(6) 暴风雨像一个初期精神病患者,发作一阵,疯狂一顿之后便恢复了正常,风停了,云散了,天晴了,峰峦苍翠,流水欢腾,林木蓊郁,兽于林间嬉戏,鸟在枝头唱和。高空一碧如洗,蓝得醉人,燕在低空飞翔,鹰在高空盘旋,各自施展着自己的能力和本事。雕的本领最大,飞得最高,翔得最快,且能伸展着双翅,伫立高空多时,一动不动,它这是在聚精会神地搜寻猎物,一旦发现了目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疾,猛扎下去,猎物则难逃其锐喙利爪,一命呜呼了。 太阳就要落山了,西边是漫天云霞,东方是七色彩虹,鸟归林,兽回巢,连林木也停止了沙沙的议论,开始了匀称的呼吸,啊,多么绚丽而宁静的山林黄昏呀……他们在树林里过夜,篝火野餐,所食尽是老师射猎的飞禽走兽,味道美极了。晚餐过后,师徒于草地上弹琴,唱歌,讲故事,尽欢而眠。这一夜他们睡得是那样香,那样甜。次日,直到朝霞染醉了山林的时候,他们依然是鼾声若雷。 美美地睡了一夜零半头晌,师徒彻底恢复了体力,早饭后又开始了新的跋涉与攀登,直攀上了蒙山之巅。蒙山虽无泰山高大,无峄山秀美,但陡峭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蒙山上有一圆石,大如碾盘。石虽巨大,因其滚圆,着地的面积很小,加以昨日为雷电所击,正摇摇欲坠。王栩师徒坐于峰巅,指手画脚,欣赏着山色风光,忽有一只灰狼跳于圆石之上,竖着双耳,甩着修尾,左顾右盼。灰狼三摇两晃,圆石竟滚动起来。坡陡,石圆,越滚越快,冲力越大,势不可当,直滚至谷底深涧,沿途砸倒的树木,砸死的禽兽数不胜数。 采药归来,不等老师布置,田武以三天来的观感为依据,写了一篇《任势》的文章交老师批阅。文章首先写道:湍急之水以飞速奔泻,冲击巨石滚动漂移,势强大也;鸷禽自高空猛扑下来,捕杀鸟兽,节奏快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峻,锐不可挡,如张满弓弩,其节短而猛烈,犹触发弩机。当谈到如何任势时,文章说,指挥作战,犹转木石,木石之性,置于平坦处则稳,置于陡斜地则移,方者则静,圆者则动。故善战者所造之势,若圆石自千仞高山飞滚而下,遏止者必粉身碎骨。在谈过如何任势的原则和根据后,文章又列举了具体内容——军队行动快速时,像狂风骤至,缓慢时若严整的森林;进攻时,像迅猛的烈火;驻守时,像山岳一样屹立不动;隐蔽时,像阴云密布,不见日月星辰;动作起来,若雷霆万钧…… 王栩正襟危坐,手捧竹简,在读弟子田武的文章《任势》,他神采飞扬,满面笑容可掬,有时竟笑出声来。田武侍立于旁,等待着老师的批评指正。突然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了一条大头修尾、五彩斑斓的长蛇,径直咬住了田武的足踵,田武惨叫一声跌倒,昏迷不省人事,王栩见状,吓得面如土灰…… 第33章 亲爱依恋 寻觅求索(1) 第七章 亲爱依恋 寻觅求索 却说王栩正在批阅田武的文章《任势》,田武侍立于旁,忽从角落里钻出一条大头修尾、五色斑斓的长蛇,咬伤了田武的足踵,田武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昏迷不省人事,王栩见状,吓得面如土灰。这是王栩为教学而畜养的一条异蛇,产于北岳恒山,名“率然”,牙有剧毒,啮草木尽死,更不必说人与禽兽了。常言道,一物治一物,卤水点豆腐,王栩师父特治了一种草药,能解“率然”之毒,口服外敷,数日后,田武方得以转危为安。俗话说,刀伤药再灵,总不如不割的好,王栩所制之药虽有特效,然而人既然中毒,对身体总有损伤,田武一连数月,精神不振,四肢乏力,不思饮食,患处溃疡,浓血淋漓,既疼且痒,焦躁不安。王栩深知其毒厉害,倘治疗失时,毒攻心肺,上通于脑,岂不毁了一个人才!不仅对好友田书无法交代,而且必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所以见田武昏倒在地,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灰。 王栩视田武如同己出,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且以负罪的心情服侍着田武的饮食起居,每日里煎汤熬药,端茶递饭,跑里跑外,问寒问暖。在王栩的精心调剂与照料下,田武终于恢复了健康。不等能够下床走路,田武就早已经在征求老师对那篇《任势》的意见了。王栩怕影响他恢复智力,一拖再拖,劝他等病好了再讨论不迟。可是,田武的性子执拗得像头公牛,老师拗不过他,只好坐于病榻旁给他分析讲解。时间久了,田武躺着听得十分吃力,老师就将他扶起来,背倚行李而坐,或索性揽于怀中,让田武倚在自己宽厚并不柔软的胸前,娓娓道来。王栩并非在就文章谈文章,而是开发生去,以一年多的见闻观感为依据谈兵法,当然重点是谈任势。 兵之势若水,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即是说,用兵不主固常,变动不居,迂回曲折,以达目的。像五行生克,日月变换,四时更替,全是活局,关键在因敌变化,以应无穷,绝不可被普遍的原理和特殊的战法所束缚,尤不可抱一成不变之战法,以应万变。 用兵者要善于造势,所谓势,不是战斗的形式,诸如队形和战斗方式之类的式样,而是战略的有利态势,战役中的有利布势,使自己处于主动、机动、灵活、多变的有利态势和地位。 凡拥有兵力、装备优胜者,占领有利地势(形)者,部队训练有素,士气旺盛者,指挥者足智多谋,善于掌握战机者,通常可以造成有利的态势。 势不是固有的,是靠指挥官高深的战略战术素养,稳操胜算的指挥艺术,极为丰富的战斗经验,以及在战略战术上的深思熟虑才能造成。 善用兵者,必做到势险、节短,这就要求用兵灵活,善于掌握战机;集中优势兵力,以多胜少,各个歼敌,其势如鬼谷飞瀑,蒙山滚石,碫石击卵;转用兵力迅速,战斗时间短促,即速战,速胜,速决,若鸷鸟自高空俯冲而下,捕获禽兽;力求在运动中歼灭敌人。 势险节短之外,还要牢牢掌握六项战斗行动: 一、迅速。兵之情主速,延缓必致误事。所以,当乘虚突袭时,其行动恰如疾风脱兔一般,使敌人不得知其来去,来不及防御抵拒。 二、安徐。当大军行进时,其行动安徐如林,行列整齐,军容严肃,使敌人望而生畏,不敢袭击。 三、猛烈。先头部队或挺进队。进入敌境时,其行动恰如烈火一时迸发,使敌人无法躲避和遏阻。 四、深密。我军的企图和动向,在未实施以前,其深密恰似乌云密布的天空,不见日月星辰,这样敌人便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五、镇定。当战机未熟,伺隙观衅时,其行要像屹立的山岳一样,敌人则不敢摇撼。 六、暴疾。当潜兵突袭时,其行动恰如雷霆闪电一般,使敌人仓皇四顾,罔无所措,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卒电不及瞬目”,这样,敌人在惊恐战栗之下,耳聋目眩,四肢百体几至丧失知觉,就更无从还击了。 田武完全康复了,幸喜没有留下什么残疾和后遗症。 这造孽的率然,真该受到严厉的惩罚,然而蛇蝎之辈,怎可与之计较,王栩怨自己管理不善,还是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立功赎罪吧。 一天,王栩将盛率然的铁笼子搬了出来——率然原盛于木笼之中,咬断了木棂出来闯祸,咬伤了田武,从此王栩便特制铁笼盛之,以铁棍击其头,尾巴就来救应,打它的尾,头就来救应,打它的中部,首尾都来救应。 这率然虽然可恶,但却极其有趣,田武看得入迷,并接过老师手中的铁棍,照样打了一遍,率然的反应如故。这是多么好的教具啊,演示之后可令人不言而喻,善用兵者,要像率然,使三军形成一个完整的、有机的整体,各部分工而不分家,必要时应彼此相互救应,以使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岂止是用兵如此,各项工作无不如此! 由上述描写不难看出,王栩教授,多是从感性到理性,从具体到抽象,从实践到理论,这是人类的认识过程和规律。有时也从理论入手,在理论的指导下实践,或边讲理论边实践,譬如讲“奇兵与正兵”便是如此。 就在逗率然后次日下午,在当院的青石上,王栩老师向田武讲道,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变化无穷。那么,什么是正兵呢?大体上讲,按照通常的战术原则,以正规的作战方法进行战斗的,都可以叫做正兵。根据战场情况,动用计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打敌人措手不及。不是采取正规的作战方法,都可以称为奇兵。 谋贵用奇,奇由正生,无正难以求奇。 奇隐于密,密不仅是避开敌人视线,而重在迷乱敌人的心智。 奇与险常常结为伴侣,在危难中求安全,在险绝处求成功,人们以为不可能取胜的时间、地点,往往是走向胜利的坦途。 无巧不成书,因巧而成奇。战场上时时会有偶然的机遇,意外的良机。智力反应快的将军,则能结交这匆匆来去的不速之客,一矢中的,改变局势。 奇所以为奇,必出于常识、常规、常法之外,活动无定迹,行动难猜测。 奇谋虽可偶然从脑际里闪出,但这决不是侥幸之功,而是因思维突破了旧的逻辑程序的框框。大凡善出奇兵的思想家,都不拘泥常法,所以他们能在极其复杂的战场上,抓住那些最关键、最本质之点,来考虑自己的行动决策;处于进退维谷之际,仍能发挥创造性的思维,从一个可能点(哪怕是1%的可能)出发,进行跳跃式的和不规则的思维,联想而又反想,一下子冲破常见、成见、偏见和浅见的罗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奇将军”只有跨上突然、快速的骏马,才能在单位时间、单位空间里纵横驰骋,创造出神话般的奇迹来。 今天王栩兴致极浓,侃侃而谈,听得田武如痴如呆,师生配合默契,教与学和谐而统一。 第34章 亲爱依恋 寻觅求索(2) 田武双手捧着一碗水递给老师,王栩有滋有味地喝着,还不时地咂咂嘴,像在品尝新酿的米酒。喝过水,略作休息后,王栩挺身而起,拔剑出鞘,于青石旁的草地上击起剑来,边击边讲。 击剑时,武士初立的姿势是“正”,一转而出于击,则与“奇”相当。名手于此姿势一呼出于击——“奇”,同时一转而作防御姿势——“正”,这叫做出于“奇”而立于“正”。在又受人攻击时,一转而变为反击,这便是居于“正”而出于“奇”。由此看来,名手击剑,每一瞬间,都在做攻守的两样准备与变化。 击剑是这样,指挥整个战争也是这样。正兵合战,出奇制胜,二者相映成趣。表现在进攻一方,或正面钳制(正),侧面迂回(奇);或为两翼配合(正);正面突破(奇);或声东(正)而击西(奇);或示形于此(正)而主攻于彼(奇)等等。表现在防御一方,或正面抗击(正)合于敌后抽薪(奇);或阻于多路(正)合于围歼一路(奇)等。 从作战目的讲,“以正合”服务于“以奇胜”;就手段而言,明于正而暗于奇。 奇正交发,变化无常,使敌人莫测虚实,不知孰为正兵,孰为奇兵,因而敌人在战前,也就无从作好部署,恰当配备,适应机宜,结果动辄得咎。所以,良将能出奇制胜。 时光如风似电,转眼间田武来凌云观已近两年。按华夏的风俗,学艺多以三年为期,然而不足两年的时间,田武就已将王栩师父关于军事方面的知识学问掏空。近半年来,王栩越来越感到自己教育田武力不从心,他聪颖过人,才思敏捷,过目成诵,闻一知十,触类旁通,常常目光从老师的面前掠过,察言观色,对老师的意图便心领神会了,且深刻,透彻,全面,入骨三分。人的知识、学问和本领总是有限度的,在这样的弟子面前,谁都会感到自己的贫乏与低能。王栩清楚地意识到,再继续将田武留在身边,便是误人子弟也,因而萌生了遣他提前离去的念头。为师者犹摆渡艄公,迎来送往本属正常现象,哪有终生从师求学而不离去的弟子呢?然而田武将离去,却使王栩抠心挖胆,疼痛难忍。王栩虽不像孔子那样以教育为职业,弟子三千,桃李遍天下,但所授过的弟子亦不下百人,百人之中,无一能与田武媲美者。后世曾有人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视为人生三乐之一,它甚至胜过“王天下”。事实的确如此,师生之间胜骨肉亲,手足情,老师在学生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和无限希望,学生的成长、作为和贡献,是老师的骄傲、自豪和幸福,这种幸福,只有为师者才能真正享受到,从事其他职业的人,包括那些权柄在握的达官贵人,是没有这个权力和福分的。为师一世,哪怕只教过一两个真正的“英才”,他对人类的贡献便是其他任何人所无法比拟的,因为这些“英才”将推动社会前进,改变国家民族和百姓的命运,造福于子孙万代。王栩认为,田武就是这样一个举世罕见的“英才”,一旦要离去,他怎么能不拳拳念念,情牵意绵,如失掌上明珠呢? 田武是怎样精明的少年,王栩老师的心思,他自然不会看不出来,因而近来颇有些失落感,整日悠悠忽忽,仿佛魂魄为鬼神所摄,常不知所措,不知所之。但是,田武是个颇具理智的孩子,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一方面努力而刻苦地学习,尽量让老师少费心劳神;另一方面殷勤地服侍老师,取悦老师,极力使老师得出这样的结论:田武留在身边,生活上方便得多了。他本来性格内向,不善于表现自己,平时只要不是向老师请教或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很少言语,整日默默无闻,而今却每每主动与老师热情交谈,拉家常,谈历史,讲故事,请教探讨学问。这一切,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促使老师放弃让自己提前离去的念头。自打来到这个人类世界,虽说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但田武接触过的人却并不多,父亲严厉得不近人情,令人敬而远之,母亲虽可亲,可爱,可敬,但却软弱无能;张凤歧老师虽博学多才,待人诚挚,但心胸狭窄,气量太小;方博古老师像一具出土的僵尸,古板得令人生厌;赵佑福老师倒也忠厚老实,心地善良,但懦弱迂腐,甚至称不上一个男子汉……迄今为止,田武心目中崇拜的偶像只有两人,这便是祖父田书和王栩老师。特别是在自己被毒蛇咬伤,卧床不起的那些日子里,王老师千般关怀,万般照料,远远胜过了慈爱的母亲。应该说,没有王老师,便没有他现在的生命,从这个上讲,王老师的恩德又在祖父之上。思前想后,田武对王老师怎么能不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呢? 作为长者,王栩不能感情用事,他必须晓大义,识大体,几经煎熬,多次抹泪之后,他终于提出了这个双方都不愿接受的问题,那个令师生凄然泪下的时刻,还是由王栩确定了下来。这期间,王栩多次言不由衷地向田武讲那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的道理;便是那梁上燕,檐下雀,当它们羽满毛丰之后,也要远离父母而去,更何况是从师学艺的弟子呢?天下的人群,有聚必有散;天下的国家,有分必有合,聚散分合,乃日出月落一样出自自然,势在必行,不必伤心落泪。要紧的是弟子离去后,要锐意进取,力争博学多能,以便力挽狂澜,解民倒悬,造福于天下。能够这样,为师也就欣慰自安了……王栩劝田武不必伤心落泪,自己却讲着讲着便潸然泪下了。每当这个时候,师生便抱头痛哭,涕泪交流…… 第35章 亲爱依恋 寻觅求索(3) 王栩跋涉于峻岭深涧,弯弓射猎,以最丰盛的山珍野味为田武饯别…… 师生促膝倾肠,三天三夜,凌云观内,昏黄的灯光朝朝融于晨曦霞光之中…… 田武就要离去了,王栩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出了鬼谷涧,沂蒙山。路上,王栩谆谆叮嘱田武,归家后要下工夫总结历代战争,花力气考察古战场,自己去寻觅,去求索,去创新,去发现那些你应该发现的东西…… 两年,在人生的旅途中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然而在这两年里,田武却出落成一个昂然挺立的汉子,一位英武的翩翩少年,回到家里,长者见了,喜出望外,下人目睹,恭而敬之,举家欢欣,共享天伦之乐。 初见面的日子里,上上下下少不了要问些别后的情形,观内的生活,学艺习武的收获;田武虽一向寡言少语,今番却一反常态,兴致勃勃地谈鬼谷谈沂蒙,特别是大谈而特谈他所崇敬的王栩老师。旬日过后,田武征得祖父和父母的同意,遵师嘱开始了他那翻阅战史和考察古战场的新的艰难历程。 田武首先去考察了葵丘。 葵丘位于宋国国都商丘北部的农村,从宋都到葵丘需走五天的路程。这里很偏僻,柳树很多,地上蒙着一层白沙。这里鼓着几座大小山丘,整个山丘覆盖着沙子,连一棵树也不长,但山丘与山丘之间,点缀着稀稀落落的柳树,一派幽闲恬静的景象——这一带山丘便称葵丘。 公元前651年,以齐桓公为首,鲁、宋、郑、卫等当时争霸中原的各国诸侯会于葵丘,缔结不改变黄河堤坝的盟约。 当时缔结盟约都采取以动物为牺牲,举行歃血的传统仪式,但葵丘会议并没有这种森然肃穆的举动,只是把一纸盟约供奉于捆绑的动物身上。 缔约之前,滔滔黄水一定用于无数次的战争,每次都冲决农田,毁坏村庄,使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葵丘缔约一百多年来,时代嬗递,盟约却严加遵守,黄河之水没有一次用于战争。尽管战乱连绵,国无宁日,但人世间还有可以依赖的东西存在。 田武边考察边翻阅史册。 周初,文王积善累德,天下悦服。虞、芮争利,互不相让,于是入周请文王评判。入周界,见耕者皆让田界,民俗皆让长者。虞、芮之人羞愧得无地自容,相互说道:“吾所争,周人所耻,今见文王,只取耻耳。”未见文王,半途而归,相互谦让。文王兴仁义之师,相继伐犬戎、密须、耆国、邗(yú),如秋风扫落叶,迅即统一了天下。 武王伐纣,纣师虽众,但皆无战心,翘首盼望仁义之师速至。武王至,百姓箪食壶浆相迎,纣师皆倒戈而战,以助武王。武王所向披靡,纣师皆崩叛。 春秋时,楚庄王因郑与晋盟,兴师伐郑。楚师围郑三月,郑以城降楚。楚王入至皇门,郑襄公肉袒牵羊相迎。 这些史实告诉了田武,仁义之师无敌于天下,他将在未来的《兵法》中强调兴师须仁,用兵当义。 公元前627年,秦穆公任孟明为大将,西乞术、白乙丙为副将,率军东进,企图对郑国发起突然袭击。郑国有一个牛贩子叫弦高,他赶了三百多头牛到洛阳去卖。走到黎阳津,弦高从一位由秦国来的老朋友嘴里得知秦国欲派兵进攻郑国,预定十二月十二日出发,不久就要到了。弦高是个忠君爱国的志士,为替国家排难解危,他急中生智,一方面派人星夜赶回郑都向国君报信,一方面假扮成国君的使臣,挑选了二十头肥牛,其余寄存旅店,自乘一车,迎着秦军而去。走到滑国的延津与秦军相遇,弦高按照使臣的礼节见到秦军主将孟明说,我们的国君听说三位将军率领部队来,特意准备了一点薄礼,派我前来迎接和慰劳你们。因为我们处于强国之间,不断遭受外来侵略,故而厉兵秣马,边防将士常备不懈,枕戈待旦,你们见了这些情况不必介意。孟明听罢,大吃一惊,他觉得自己的军队劳师袭远,是为着攻其不备,既然郑国知道了这一行动,又作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恐难取胜,于是秦军改变了计划,顺手在滑国抓了一把,便撤军回国,向秦穆公交差去了。 公元前634年,晋联秦伐郑,郑乃小国,夹于两大强国之间,虽与楚结盟,希望楚发兵救援,然楚慑秦、晋之威,不敢轻易出兵,郑危在旦夕。郑君知老臣烛之武是老练的外交家,有雄辩之才,有胆识,便派烛之武坠城而下,直至秦营,求见秦王。秦王接见了烛之武。烛之武向秦王说:“秦参与围郑,不知是何原因?”秦王说:“秦参与伐郑,助晋讨伐背信弃义者,乃申张正义之举。”烛之武说:“郑对晋,确有失礼之处,然对强秦却敬佩由衷,崇敬之至。秦王乃一代贤明仁德之君,扶助郑君立国,如今又助晋劳师远袭。郑距秦远隔千山万水,伐郑。郑亡之后,秦无半点利益可得。郑败之后,为晋所占领,晋则越发强大了。秦、晋毗邻,晋强大之后,对秦岂不是潜在威胁!恕我直言,大王之举乃自削其国,怎不令人担忧!晋并非信义之国,忆往昔,晋曾许西河之地与秦,后又自食其言,调兵遣将,加强防御,威胁秦之安全。大王如此英明,怎可培养一虎狼近邻呢?依我之见,秦最好是撤出征讨,罢兵西归,这样对秦有百利而无一害。秦罢兵西归,郑愿当秦之保护国,将来秦进出中原,岂不方便!”烛之武的一席话说服了秦王,彼此达成默契,主动撤兵。晋见秦撤兵,郑和楚乃结盟之国,楚必派兵驰援,晋无力单独与楚接战,只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撤兵,郑围不战自解。 第36章 亲爱依恋 寻觅求索(4) 公元前656年,齐桓公联合他的盟国——鲁、宋、陈、卫、郑、许共同伐楚。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楚虽较强大,也显然处于劣势。楚王派使者到齐军交涉,对齐桓公提出质问:“君处北海,吾王处南海,彼此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责问楚国为何不给周天子朝贡;同时,还责问周昭王在汉水淹死的往事。楚使答应前者是罪过,马上恢复朝贡;对于昭王之死,却不负责任。齐对此回答不满意,继续进军。 楚王又派使者屈完到齐军继续交涉。齐桓公把他的联军列成阵势,威胁屈完,要他订立有利于齐国的条约。屈完不卑不亢地答复:“君若以德安抚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汝军虽众无所用之。”这是理直气壮的外交辞令,齐桓公不得不和楚国订立不是完全有利于己的和约而退兵。 读着读着,田武面前浮现出了本朝所发生的两件事。 燕、晋联合攻齐,晋伐阿鄄(juàn),燕侵河上,齐师大败。景公惧,晏婴推荐穰苴(jū),景公拜穰苴为大将,命其领兵抵御燕、晋联军。终因穰苴能明正法令,抚爱士兵,晋师闻之罢兵,燕师闻之渡河而退。 七八年前,晏婴率齐军与晋、楚大战,大张齐国之威,其中以公孙捷、田开疆、古冶子三位齐将居功最伟。 战争结束后,三位将领个个自命不凡,盛气凌人。真正的大功臣晏婴反而谦虚有礼,三位将军则更是目中无人,无法无天,于是国家纲纪大乱,再无安宁之日。 一天,景公召来晏婴,说道:“公孙捷、田开疆、古冶子三位将军目无法纪,胡作非为,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太宰以为如何?” 晏婴早已忍无可忍,见闻马上回答道:“并非无视三人所建之功,然为国为民着想,应尽快除去三凶才好。” “爱卿与寡人不谋而合。”景公捻着三缕长须,脸上颇现得意之色,“此事就由爱卿处置吧!” “是,大王。” 君臣相得,命令果断,回答干脆。 次日,晏婴派人从庭院里摘来两颗桃子,盛于精致的玉盘内,然后请来三位将军,说道:“今日之齐国,全赖三位将军疆场英勇杀敌,今有鲜桃两颗,不忍自食,故请三位将军前来品尝。可惜的是桃少人多,故只能由两位功劳最大者食之。”晏婴指指玉盘中的鲜桃说:“鲜桃在此,自以为最有功者,可取而食之。” 晏婴的话音未落,三人轰的一声围了上去,同时伸手攫取鲜桃,结果公孙捷和田开疆各抢得了一颗,古冶子扑了个空,他恼羞成怒地咆哮道:“你们何能何德,竟敢取走鲜桃!”抢得桃的两位将军一时语塞,有顷反唇相讥道:“你又有何了不得,竟敢于晏太宰面前暴跳如雷!”三个人争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越来越激烈,最后竟连不堪入耳的腥言秽语也污水似的泼向了对方。 晏婴不动声色,任其争吵,坐于一旁静观,半天才说:“三位将军威武显赫,实在难分优劣,还是查查战功录簿来定高低吧。” 晏婴这样说着,早有人从橱子里拿出了战功录,摆在三位将军面前。晏婴接着说道“三位将军之战功,皆详记于此,就以此录薄来定高低吧。” 晏婴这样处理,三位将军自然没有异议。 根据战功录所载,公孙捷和田开疆之所以能够建立战功,全赖古冶子彻底歼灭敌之援军。 当激烈争吵的时候,公孙捷与田开疆早已将鲜桃吞入腹中,这时抠不出,吣不上,羞愧得无地自容,当夜各自刎而亡。翌日,古冶子闻知二将军身亡,羞惚难当,无颜再见世人,亦引佩剑而自裁。 晏婴不用武力,轻易地除掉了三个有害于国的跋扈将领。 深夜,偌大的田府万籁俱寂,只有田武的房间尚亮着昏黄的灯光,田武独自一人在室内踱步,他的脑海里正翻腾着日前所阅读的诸多史料和景公与晏婴的故事。蓦地,所谓“斗宝大会”的情景和父亲的形象闯入了他的脑际,晋阳宫的阴森,晋平公的霸道,赵武的鹰犬嘴脸,大厅内五光十色的珠宝,父亲的凛然正气,晋国君臣的狼狈可笑……这些场景,这些形象,还有那历史和现实的资料,一齐在田武面前闪耀,跳荡,交织,变作漫天云霞和灿灿朝阳,这橘红色的灵光照耀着他,笼罩着他,使他心胸豁然通达,眼前一片光明。他急忙取出简牍,挥毫写下这样的见解: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这是田武兵法理论的基本点,军事思想的主线。 具体说来,它包含着这样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屈人之兵而非战也,二是拔人之城而非攻也,三是毁人之国而非久也。 欲达到这个目的,需要有山岳般强大的国势,令人闻兵丧胆的兵力;须兴仁义之师,不仅自己国家的军民乐而从之,连被攻击国家的百姓也箪食壶浆而迎之;需要有天才的军事谋略家和出色的外交家。 田武手不释卷,马不停蹄,在继续翻阅战史,考察古战场,寻觅求索,获取自己所需要的一切。 第37章 田武考察 田书伐莒(1) 第八章 田武考察 田书伐莒 田武来鸣条(今山西安邑境内)考察。 伊尹是我国三千多年前商汤的大臣,官名“阿衡”,相当于后世之宰相兼军师。为了探测夏桀韵军事实力,伊尹向商汤献策说:“桀之实力多强,号召力多大,我们尚不得而知。可抗贡(不给桀送贡品)而激怒之,令其伐我,以探虚实。”商汤接受了伊尹的意见,不给桀进贡,桀怒,调九夷之兵伐汤。伊尹说:“桀尚有号召力,不宜与之交战。”于是汤赶快向桀陪礼道歉,补送更加优厚的贡品,以息桀怒。第二年汤又抗贡,桀更怒,欲调九夷之兵。九夷反对连年征战,师劳财尽,不听调动了,最后桀只征集了三夷之兵伐汤。伊尹献策说:桀无号召力矣,三夷之兵士气不振,战斗力不强,请速用兵讨之!”于是商汤联合诸侯部队,埋伏于鸣条,诱敌出战,彻底消灭之,建立了商王朝。这便是公元前1763年的鸣条之战。 鸣条之战告诉田武:将帅应审时度势,待机歼敌。 楚、宋的重要边界黄河,其支流泓水曾是楚、宋二国交战的古战场。 当时,两军隔水对峙,楚军有二十万大军,而宋军却只有五万。且不论军队多寡,在敌阵前渡水而过,最为愚蠢,然而楚王轻敌,率然下令渡河。 宋国谋士子鱼,见楚渡河,心喜,急告宋君。楚军不智,率然渡河,请大王下令攻击,必能趁机将其彻底消灭之。” 宋襄公慈悲为怀,摇头道:“虽对敌,又怎能于渡河时下令攻击呢?” 楚军渡河后,阵容一时大乱,子鱼又向宋君进言道:“良机不可再失,请大王速下令攻击。” 宋襄公执迷不悟,依然不肯下令攻击,回答道;“虽为敌人,然军队布阵尚未整齐,君子岂可乘人之危也!” 子鱼忍无可忍,愤愤说道:“战争乃一决生死,战场上怎能心存慈悲?”说完,甩袖离去。 泓水之战的结果,自然是楚军不费吹灰之力地杀尽了宋军——这便是所谓的“宋襄之仁”。 就泓水的地理条件而言,倘在楚军渡河时,宋襄公能当机立断地下令攻击,楚军必早入鱼腹无一幸存。然宋君为仁心所误,坐失制胜先机,结果惨遭败北。 田武徘徊于泓水河畔,脑海里分析着仁与战争。人之异于禽兽,在于人有一颗仁爱之心,因而仁有其存在的必要,但仁不能处处适用。仁是人类的慈悲之心,而战争的过程却要牺牲人命,仁与战争虽手段不同,其目的却是一致的,即用战争来制止不仁的现象,消灭不仁者,仁才能通行于天下。企图以说教来行仁政者,那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不切实际的幻想。 探查完泓水古战场,田武回到旅店,记下自己所悟得的兵法理论:不能妥善利用交战地点的有利条件,必惨遭失败。 楚庄王初继位,荒于酒色,不理朝政,国势日衰。后经老臣伍参、苏从力谏,方一改荒唐,专心治国,召宁海贤人孙叔敖,封为令尹。为巩固王权,振兴国威,孙叔敖谏君伐郑。郑夹于晋、楚之间,与晋结为同盟,楚伐郑,晋必援救,但不会派全国之精兵,楚必轻易击败晋援军,威名远播。庄王纳谏,任命孙叔敖为元帅,伍参、苏从、范山、关越为四大将军,统帅二十万大军伐郑。 郑乃小国,不到三天即被楚军层层包围。晋成公得知郑国情势危急,任命荀林父为元帅,亲统十五万大军援郑击楚。不幸的是,出发的第二天,晋成公死于阵中。为了不增楚之气焰,晋遣将送成公灵柩回都同时,大军继续进发。十几天后,来到黄河边,此时郑国等待不及,已向楚军投降。楚军受降后,现正撤兵回国。荀林父重新编制大军,命先谷为先锋,魏锜(qí)、赵旃(zhān)、赵婴、赵括为大将,渡过黄河。先谷性格粗暴,一过黄河,便立即紧追在楚军之后。此时楚已行军至(bì),众将心慌,庄王十分不安,元帅孙叔敖却信心十足,他分析了敌军的弱点和楚军的优势: 第一,高昂的士气乃决胜之第一要素,而晋军出征之始,即失其主君,士气必低落。 第二,敌军主帅荀林父缺乏统帅力,且不谙兵法。 第三,晋军先锋先谷功利心强,性情粗暴,为人傲慢,与其他将领不合。 第四,行军中途,改变大军编制,传令系统必定尚未确立。 第五,我军刚击败郑军,士气高昂,敌军则士气低落,故我军在各方面均占优势。 第38章 田武考察 田书伐莒(2) 伍参完全同意孙叔敖的见解,补充道:“吾国长久以来为晋所轻,今日正可趁机一雪前耻。” 于是庄王下令总攻击,伍参率先锋军迎头痛击晋军,孙叔敖楚军主力绕至黄河埋伏。孙叔敖料定,伍参将敌方先锋军歼灭后,敌军必溃逃黄河,楚军主力埋伏于此,必一举将其全部歼灭。有人对此部署提出异议:若敌军先设埋伏,我军必失利。孙叔敖断然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因敌军的先锋是先谷,此人性急如火,傲慢轻敌,好大喜功,决不会有耐性躲在溪谷里等待尚不知动向的楚军。孙叔敖指挥楚军主力埋伏于又深又窄的名唤瓶底的溪谷之中,待敌深入,予以痛击。 不出孙叔敖所料,先谷果真中了埋伏。当晋军部队三分之一进入瓶底后,楚军忽地大声击鼓呐喊,冲出树林,奋勇杀敌,一时刀剑声、惨叫声和马嘶声不绝于耳,斩先谷人头于车下,全歼晋军。 读了这段晋、楚交战的历史,田武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 田武来到了城濮(今山东鄄城西南)。公元前632年,晋文公率晋、齐、秦军救宋,曾与围宋的楚军在此决战。 战前,晋国君臣十分细致地对双方的有利和不利诸因素进行了分析判断: “冬,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宋庄公孙)如晋告急。先轸(后为晋中军元帅)曰:‘报旋(晋文公流亡时,曾得到宋国的恩惠)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在此一举)。’狐偃(晋将)曰:‘楚始得曹,而新昏(婚)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这是围魏救赵所本的最早原则)。’” 先轸的中心思想是想趁此机会,发动战争,以奠定霸权。狐偃的策略,认为楚刚统治曹,又和卫有亲戚关系,如果直接进攻曹、卫,则齐、宋可免楚之侵略。晋文公采纳了这一策略。 第二年春天,晋出兵伐曹、卫,都取得了胜利,但楚军仍继续围宋,宋又派门尹般到晋军告急。晋文公曰:“宋人告急,舍之(不设法救宋之急)则绝(两国就会断交),告楚不许(不答应和解),我欲战矣。齐、秦未可(不出兵),若之何?”先轸说:“使宋舍我,我赂齐、秦,藉之告楚。我执(捉住)曹君,而分曹、卫之田以赐宋人。楚爱曹、卫,必不许也。喜赂怒顽(齐、秦喜得贿赂而恨楚之顽固),能无战乎?”先轸的策略确实高明,不仅把齐、秦争取过来,而且又激怒了楚军,非战不可。这样就达到了“取威定霸”的目的。晋文公完全按先轸的意见去做,形成了战前非常有利的战略态势。 战斗开始时,晋令其下军把驾车的马蒙上虎皮,首先向楚右军进攻。楚右军是由其盟军陈、蔡军队组成的,战斗力最弱,遭到这一出其不意的打击,立即溃败。晋上军主将狐毛为了诱歼战斗力较弱的楚左军,接战后故意竖起两面白旗引车佯退,下军主将栾技也令阵后的战车拖着树枝,扬起尘土,伪装败逃。楚军统帅子玉不知是计,下令追击。晋军元帅先轸指挥中军主力乘机横击楚军,晋上军也回军夹击,楚左军大部被歼。子玉急忙下令撤退,才保全了中军逃回楚地。 考察城濮古战场,田武有三点收获: 第一,战前要对战争进程进行严肃的、细致的、全面的分析判断,然后才能下决心,定部署,绝不可贸然应战。 第二,印证了鬼谷涧王栩老师之所教: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第三,兵不厌诈。 田武自城濮来到鲁国的长勺。公元前684年,齐国进攻鲁国,战于长勺。鲁庄公起初不待齐军疲惫,就要擂鼓出战,被曹刿(guì)劝止。待到齐军击鼓三次,进攻受挫,旗倒辙乱,曹刿说,可以反击了。于是鲁军发起反击,打败了齐军。事后,鲁庄公问曹刿打败齐军的道理,曹刿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田武从齐、鲁长勺之战,特别是从曹刿的精辟论述中,获得了新的兵法理论:指挥作战,要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公元前718年,郑国进攻卫国,燕国出兵救援,与郑国的军队战于北制(今河南荥阳县境)。郑以三军部署在燕军的正面,另以一部偷袭其侧后。燕军只注意防备正面,背后遭到了郑军的突然袭击,结果大败。 齐桓公时,蛮族大将令友王和孤竹王分别领兵十万,合力犯齐。齐桓公急忙召见名相管仲商议如何歼敌,管仲答道:“蛮军兵力强大,正面对抗必难以制胜。若能切断敌军后援,烧毁其粮秣,我三万精兵可击溃二十万蛮军。” 管仲派大将高溪率兵一万埋伏于天柱山西侧,断敌后援;孙管湫率五千兵马在鹤子谷烧敌粮秣,大将宾胥无领兵二万正面迎敌,夜袭蛮军。 第39章 田武考察 田书伐莒(3) 齐军部队前以庞大的稻草人为先锋,大军躲在稻草人后面推进。攻击的时刻来临,宾胥无率兵二万,在黑暗中击鼓呐喊,惊醒之蛮军在黑暗中胡乱放箭。齐军早有准备,蛮军之箭全射在草人身上,齐军无人伤亡。蛮军遂如乌合之众,四下窜逃。接着,埋伏于后的高溪,率领一万精兵,在蛮军所经之重要据点斩杀狼狈而逃之敌军。孙管湫带着五千兵马在鹤子谷放火烧光敌军粮秣。黎明时全军突击,将其余蛮军一万余全部歼灭。 考察北制和天柱峰古战场,田武总结出这样的理论:“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公元前700年,楚国攻打绞国,绞人守城不出,楚便用无兵保护的打柴人前往诱敌,使绞人俘获三十人。绞人见有利可图,于次日大批出动。这时,预先埋伏于山下的楚兵突然出击,大败绞人。 这一战例虽然简单,但田武却从中总结出了一条兵法理论:以利动之,以卒待之。即以小利引诱调动敌人,以伏兵待机破敌。 公元前615前,秦国攻打晋国,晋派赵盾为中军元帅,到河曲(今山西永济)迎战。晋军针对秦国出国远征,难以持久的弱点,采取“深垒固军”,待其撤退而击之的方针。秦军因久战不胜,决定撤退,为了掩饰其意图,派使者以强硬的言辞约晋军于第二天再战。秦军的这一企图被晋上军的一个副将臾骈识破,建议乘其撤退时予以截击,但由于上大夫赵穿等的反对而未能实施,致使秦军在当晚得以安全撤退。 这一战例告诉田武:辞强而进驱者,退也。亦即敌人派来的使者言辞强硬,并在行动上摆出进逼的架势,这往往是撤退的征兆。 公元前645年,秦、晋战于韩原(今陕西韩城一带),晋因地形不熟,使战车陷于泥泞而无法行动,全军覆没,晋惠公被俘。 公元前589年,齐倾公被晋军战败,在退却中不明地形,战车被丛木挂住不能行动,伤亡惨重,倾公险些被俘。 这两则战例都在证明,战争中熟悉地形是十分重要的,田武读后总结道:“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è)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 从前,商朝的兴起,是由于重用了在夏为臣的伊尹;周朝的兴起,是由于重用了在殷为臣的吕牙。田武由此得出一条规律:“故唯明君贤将,能以上智(指具有很高智谋的人)为问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这是用兵作战的要事),三军之所恃而动也(整个军队,都要依靠间谍提供情报而采取行动)。” 长途跋涉两年有余,田武返回了临淄,向祖父作了汇报。一天,他出了临淄西城,顺着时水信步向西北走去,来到了史称“干时之战”的古战场考察。 公元前685年,齐桓公初即位,为助公子纠争君位,鲁庄公亲率太军伐齐。鲁军到了齐国边关城下,见城门紧闭,城上刀枪林立,戒备森严,许多兵士手持强弓硬箭,满脸杀气,鲁军大声呼唤,城上置之不理,鲁庄公见状勃然大怒,立时下令攻城。大将曹沫首先率众驾云梯登上了城头,将画戟一摆,一连刺死了十多个齐军,鲁军趁机纷纷登城。齐军守将见了,呼哨一声,齐军立即退下城头,乘车弃城而去。鲁军大开城门,战车浩浩荡荡闯入齐国边城。鲁庄公下令乘胜追击,直捣临淄。 一路上,鲁军不断捡到齐军丢弃的军械物品,几乎再也没有遇到齐军的阻挡,长驱直入,很快攻到了时水(亦名干时)河畔。 时水地处齐都临淄城西,顺地势自南向北流入乐安。在临淄城西北数十里,河上有一座木桥,是鲁国通往齐国都城临淄的必由之路,河两岸虽无崇山峻岭,但却沟壕纵横,林木遍地,战车无其他路可通。 鲁军赶到河边,见河上的木桥已被拆掉,但河水并无滚滚滔滔的气势,急令伐木架桥。鲁军经过长途行军,已是十分疲劳,听鲁庄公下令,也不敢休息,立即去林中伐木、搬运,经过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才把木桥架起来。鲁军刚要休息片刻,就见河对岸齐军数十乘战车,大声呼喊着朝河边冲来。鲁庄公见齐军为数不多,冷冷一笑,立刻命曹沫率军过桥。 曹沫是一员猛将,力气过人,他一声呼喊,首先驱车过桥,后面的鲁军也蜂拥而上,迎向齐军。齐军开弓放箭,鲁军只顾往前冲,死伤不少。但鲁军越来越多,齐军敌挡不住,连连败退。 鲁庄公见齐军败退,心花怒放,嘴里一个劲地喊:“一陕,快过桥,直捣临淄,杀他个孩丫不留,以解我心头之恨!”眼看着鲁军战车已有半数过桥,不料鲁庄公的戎车刚行到桥心,忽听“呼隆隆”怪声大作,鲁庄公抬头一看,只见上游河水像一条巨龙在奔腾,泛着白沫,滚滚而来,与此同时,又听河对岸两旁的丛林中,沟壕里,喊声大作,霎时间,冲出无数齐军,前边败退的齐军,也猛然掉转车头,杀将回来,三路齐军,呼啦啦把过河的鲁军团团围住,又有两支齐军从两翼直插桥头,对准木桥上的鲁军开弓放箭,鲁军的战车挤在桥上,前进不得后退不能。鲁庄公一时脸都吓黄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木雕泥塑的一般。幸亏身旁的谋士施伯令武士秦子和梁子将后边阻路的战车推下桥去,让鲁庄公的戎车掉转车头往回返。 第40章 田武考察 田书伐莒(4) 鲁庄公的戎车刚刚走下桥头,就听“呼隆”一声巨响,木桥便被大水冲走了。鲁庄公看看河中滚滚的恶浪,不由得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再看河对岸的鲁军,早被齐军截成数段,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幸存者全都做了俘虏…… 考察干时之战古战场,田武总结出两项兵法理论: 第一、以逸待劳。 第二、倘敌军渡河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其半济而击之,利。 两年多来,田武一直是白天跋涉奔波,考察古战场,到了夜间,宿于偏僻旅店之中,伏于荧荧烛光之下,或翻阅战史,或整理阅读、考察笔记,先后集成了数十捆。当然,这些记录和感受是零碎的,肤浅的,需日后集中时间和精力加以修订整理,系统提高。 为了炫耀国势强盛,也为了向邻国示威,公元前523年,齐景公欲南巡边鄙,然后到泰山封禅,郊天祭地,告慰神祗——齐是东方大国,现正国泰民安,当今齐君,无愧于桓公之后! 从临淄向南,行不足百里,便是泰沂山区,本就山势险峻,道路崎岖,行车十分艰难,加以连年暴雨水患,山路多被冲毁。为保南巡畅通无阻,早在初春,齐景公就派使臣抵莒,责令莒共公组织民力,抢修道路。莒系小国,早为齐之附庸,数十年来,对齐一直言听计从,从不违拗。近三五年来,与楚来往频繁,大约是有恃无恐之故吧,疏远了跟齐国的关系,对齐景公修路的旨意,莒子虽也唯唯听命,但却迟迟不肯动工。夏去秋来,南巡日期将近,莒毫无事齐之意。消息传来,齐景公雷霆震怒。正当这时,有外交大臣上疏,言莒已三年不曾进贡,实乃可恶之极,不伐不足以申强齐之威,灭莒嚣张气焰。齐景公正义愤填膺,外交大臣此奏,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当即颁旨,派高发率师伐莒,严加教训之。齐师伐莒,若虎入羊群,莒军闻名丧胆,望风披靡,溃不成军。不数日,齐师兵临莒都,莒子不敢迎敌,闻讯弃城奔逃,龟缩于纪鄣。高发班师回朝,因未捉到莒共公而遭贬黜,齐景公又派田书伐之。田书与齐景公立下了军令状——倘不能活捉莒共公,便自提头颅来见! 纪鄣是莒国的一个城邑,城虽不大,但地势却极其险要。它雄居于崇山峻岭之中的一个高阜之上,不到近前,难以发现,这崇山峻岭,便是它的天然屏障,亦可算作它的外城,地势之险,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高阜四周,俱为深沟险壑,形成纪鄣的天然城池。这崇山峻岭,这深沟险壑,共围纪鄣,堪称固若金汤。难怪莒子会龟缩于此,泰然不惊;难怪高发不肯攻纪鄣,伐莒半途而废;难怪齐景公会派田书二次伐莒,活捉莒共公。 不谈田书伐莒,跋山涉水,浩浩荡荡;不谈莒共公怎样安于纪鄣城,歌舞升平,金迷纸醉;也不谈莒军将士如何恃险固守,欲与齐军决一死战;只说纪鄣城内有一老妪,茕茕孓立,形单影只,自齐伐莒以来,寝食不安,昼夜苦忙。 老妪名刘嫡范,年轻时貌美色绝,令一切男子垂涎倾倒。她丈夫赵威虎,身高丈余,腰粗十围,头大若斗,双目似铃,铁塔山丘一般。“威虎”本是其绰号,言其形象令虎豹畏避。绰号贬义者人厌弃之,褒义者人钟爱之,你叫,他呼,人人称喊,久而久之,人们倒将其真名忘却了;被称者本人,也心甘诚愿地以假代真,索性自称赵威虎了。赵威虎不仅相貌不俗,而且力大如牛,骁勇似虎,因而被莒共公封为将军,曾多次受命领兵随田书出征。田书与赵威虎虽说分别为齐、莒两国的将领,且齐与莒系主仆关系,但彼此真诚合作,配合默契,共同的战斗生涯,使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与手足之情,即使在战后,相互交往,也过从甚密。 莒共公系一代昏君,不分真伪,不辨是非,沉溺于酒色,常不理朝政,在强齐面前,不过是仆从走狗而已,靠着他人卵翼的温热生活。他有一位爱妃颇有姿色,名张婕妤(jiéyú),其兄张崇尧,凭着妹妹权主六宫的势力爬上了太宰的宝座,执掌莒国权柄。这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好色之徒,早闻赵威虎的夫人刘嫡范有沉鱼落雁之美,倾城倾国之貌,一心欲霸占到手,整日急得抓耳挠腮,六神无主,七魂出窍。借一次赵威虎带兵出征的机会,张崇尧以公干的身份来到将军府,以卑鄙的伎俩奸污了刘嫡范。受辱后,刘嫡范本欲一死,以示清白。但转念一想,丈夫不在,自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待丈夫归来,不明真相,自己的沉冤恐永难昭雪。想到这里,她强忍屈辱,足不出户,直等到丈夫出征归来。赵威虎绝对相信自己的妻子,更了解张崇尧的为人,他强忍满腔怒火,劝慰妻子忍辱活下去,待他寻找机会杀死这个贼子,为国为民除害,报辱妻之恨。这次率师出征,赵将军是凯旋而归的,为了庆功,莒共公盛设国宴,大宴群臣。这便是机会,赵威虎要让张崇尧死个明白,让满朝文武了解张崇尧的禽兽嘴脸,于是借太宰来席上敬酒之机,以酒盖脸,左手抓住了他的胸口,与之理论。张崇尧正想狡辩,赵威虎挥起右臂,一拳击在他脑门上,张崇尧当即毙命,脑浆迸裂四溅,弄得宴会厅内狼藉不堪。赵威虎挥臂一拳,将庆功会砸成了治丧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宰死了,岂不是国丧!变成了欢庆会,除掉了一个国贼,一个祸国殃民的泼皮,文武臣僚,谁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只是这种喜悦之情,只能藏之于心,不能呈之于色。赵威虎于大庭广众之中,目无君王,击毙了太宰国舅,罪不容诛,立即处死。只是考虑到张崇尧淫功臣良将之妻,亦属十恶不赦,且赵威虎屡屡有功于国,功高盖世,便免除其眷属及族人之罪,赵威虎的妻子儿女得以安居莒都。 第41章 田武考察 田书伐莒(5) 丈夫死后,刘嫡范曾不畏千里迢迢,不惧跋山涉水,用了数日的时间,徒步来到临淄,拜见了田书诉委屈,申仇恨,请田书为其报仇雪恨。田书对赵将军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久经沙场的老将,竟也抛洒了数滴热泪。田书劝刘嫡范要将仇恨埋于心底,等待时机。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君子报仇,三年非晚。刘嫡范听从了田书的好心劝慰,在临淄逗留几日,由田书派车送回莒都。从此以后,田书不断关照刘嫡范一家的处境,经济上常有所接济。若干年后,刘嫡范率全家从莒都迁居纪鄣。 赵威虎生前爱将若子。一手培植提拔了若干各级军官,这些军官对赵威虎无不崇之若父,戴之如天,而对昏君莒共公则视之若寇仇,恨之入骨髓,一心欲寻找机会为赵将军报仇申冤。事件发生之后,赵威虎的这些心腹多受到牵连,有的被罢官,有的被降职。然而,他们毕竟都是些英武之才,帷幄中能运筹决策,疆场上能披挂征战。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观察考验,见他们并无任何反迹,渐渐地解除了戒备,重新提拔重用。 不等齐师抵达莒国边境一早有密探来到纪鄣,与老妪刘嫡范取得联系,如此这般地进行了密谋策划。从此,刘嫡范昼夜忙个不停,白天与保卫纪彰的军官们秘密接触,夜晚则将一捆捆苎麻纺成细缕,然后再将若干股麻缕合为一根粗绳,这粗绳在一寸寸,一尺尺、一天天延伸,延伸…… 闻听田书率师来伐纪鄣,莒共公虽有天险可恃,却也吓得如坐针毡,因为田书非高发所能比,他用兵如神,最擅诈术,常弄得敌人蒙头转向,不知所之。国家存亡,在此一举,莒共公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生死攸关的战争的意义与利害,因而倾全国之武装,加强防范,禁锢得整个纪鄣城铁桶一般,可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但是,莒共公将防务的重点布设在崇山峻岭和深沟险壑的隘口之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道道关,步步卡,戒备森严,哪怕是一只麻雀,也休想飞临纪鄣城;相对而言,对城池的防范就比较松懈。莒共公的战略部署并没有错,田书所率之齐军既然进不了天然的外城,被阻在第一道防线之外,攻城自然无从谈起。一切部署停当之后,共公乘戍车察看了两遍,颇感心满意足,心中的石头落地了,喘了口粗气,似乎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 七月十二日下午,纪鄣城下的莒军官兵突然增加了若干倍,战车拥挤,兵多如蚁。城上守将并不生疑,以为这是国君或主帅的安排部署。既然城外的保卫将士如此之多,城上完全不必像以往那样兢兢业业。加以守城旬余,今日喊齐军到,明日嚷齐师来,但却一直未见齐军的半个人影,将士们一则疲惫不堪,二则怨气冲天,以为上司有意跟他们为难,天天用假语来哄骗他们,使他们昼夜不得安宁。既疲惫,又怨愤,见城下的警卫将士来来往往,蠕蠕而动,这一夜放松了警惕,便是情理中的事了。 戌时过后,自城上垂下一根粗绳,并有莒兵缘绳而下,向城下的一位将军耳语有顷。将军指挥兵士缒(zhuì)城而登,兵士们争先恐后,纷纷攀援登城,鱼贯而上,竟达六十余人。麻绳虽粗,无奈登者众多,难以承受,三摇两晃,上端被城墙磨断,轰然一声巨响,六十人同时从高空坠落下来,上边的摔得重,下边的则砸得厉害,人相摞,肉相挤,喊爹叫娘,惨不忍闻。未缒者听到喊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朝这边围扰过来,想看个究竟,喧哗鼓噪之声,深夜里尤显得雷霆万钧。城下的喧嚷声惊动了城上,城外的鼓噪声感染了城内,于是城上城下,城里城外,一片混乱,像一锅粥,似一团麻。城里不时有人边跑边喊:“不好了,齐军进城了,快跑吧,逃晚了就没有命了!” 高枕无忧的莒共公,睡梦中被喧嚷声惊醒,急忙派心腹内侍出宫探听。内侍归来,吓得缩作一团,颤若筛糠,结结巴巴地告诉共公,齐军已经进城,大街小巷,来来往往,全是齐国的将士,共公闻听,吓得屁滚尿流,待稍微平静些后,急忙令人收拾细软,携眷属启西门而逃。 正当城里城外乱成一锅粥的当儿,有人打开了城门,城外莒兵潮水般地涌进了城去。与此同时,被阻在深沟险壑与崇山峻岭之外的齐军大部队,闯过了关隘,抵达了纪鄣城。 当一轮红日娇羞地从东山尖探出半个笑脸,群峰皆醉,层林尽染的时候,田书指挥着齐军,高唱战歌,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纪鄣城——这一天是齐景公二十五年七月十三日。 如此山绕水围,固若金汤的纪鄣城,田书是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地一举攻取的呢?纪鄣城是攻下了,但莒共公却启西门而逃跑了,田书班师回国后,当如何向齐景公交代呢?出征前所立的军令状,却是非同儿戏呀…… 第42章 废寝忘食 著书立说(1) 第九章 废寝忘食 著书立说 原来,七月十二日下午,出现在纪鄣城下的莒军将士,全是齐军官兵装扮的,田书便在其中。几经调遣,保卫隘口要塞和关卡哨所的将领,全都换成了赵威虎将军当年的部下。七月十二日夜晚,来往于纪鄣街头巷尾的齐军将士,他们高呼:“不好了,齐军进城了,赶快逃跑吧,跑晚了就没有命了……”弄得纪鄣城内一片混乱,这些齐军将士,或为莒军所扮,或为百姓所饰。关键的关键是当今莒军的统帅公衍怡,赵威虎曾救过他的性命。对公衍怡来说,赵将军恩同再造,当年赵威虎衔冤离去时,他曾嚼碎过两颗门牙,吞到了肚里。深夜,荒凉的赵威虎墓前,公衍怡独自一人,长跪于地,留下过铮铮誓言:公衍怡我定要斩昏君,除国贼,为将军报仇!为实现愿望,达到目的,数十年来,公衍怡忍辱负重,逆来顺受,言听计从,颇得共公的赏识器重,竟然混得了高官显爵,兵权在握。赵威虎的妻室儿孙,得以安度平生,也全仗公衍怡的庇护与关照。如今,有了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公衍怡自然要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不仅是为了赵将军,也为了莒国的繁荣昌盛,为了解民倒悬。 然而,守城的将领樊汉年,却是共公的心腹,一个没有头脑的忠君顽固派。故而必须缒城而登,不然,何以会有六十人坠城的惨状呢?还好,恶有恶报,有人乘混乱之机,暗箭射死了樊汉年,打开了城门,齐军进城,如决堤的洪水,直泻而下,汹涌澎拜。 田书既是沙场宿将,犹如深山中的老猎手,自然不会忘记围困山林的目的在于捕获禽兽,此番伐莒,攻纪鄣,旨在活捉莒共公,因此,齐军抵达纪鄣后的第一要着,便是将邑城团团包围,以免共公出逃。这一切,莒共公自然不知,所以他的启西门而逃,无异于自投罗网。 莒共公的悲剧,清楚地告诉了人们,一个人,只有为天下兴利除弊,方能得到民众的拥戴;反之,无论他的权势多大,哪怕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君王,胆敢嘲弄历史者,必遭到历史的严厉惩罚,正如后世有学者说的那样:“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行不义必自毙”。 仲秋八月,天高云淡,北雁南飞,而田书所率伐莒之师,得胜回朝,却在逆雁飞的方向而行,犹如奔腾的河水,欢快地流向北方。方向虽然相反,但他们都是在回归故里,奔向温暖的地方。一路之上,青山迎来送往,绿水伴随歌唱,松涛欢呼呐喊,峰峦尽披盛装,秋风撕扯衣襟,秋雨敲打盔甲,红叶卖弄俊俏,黄花一展风骚,群兽追逐嬉戏,百鸟绕林鸣吟,苍鹰翱翔蓝天,锦鳞惬游浅底……啊,秋天,公元前523年的秋天,金光灿灿,生机盎然。 齐师凯旋,一踏上祖国滚烫的土地,便感到脚下软绵绵,心中热乎乎的,所到之处,百姓锣鼓喧天欢迎,载歌载舞相送,红枣、黄梨、山楂、核桃、山芋、鸡蛋,一个劲地往将士们的腰包里塞。战争是罪恶的,但为民除害的战争,却是百姓需要和欢迎的。 繁华的临淄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里弄,都比过去宽阔平坦,更比以往明亮,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家家张灯,户户结彩,人人衣冠楚楚,个个喜气洋洋,或吹竽弹琴,或鼓瑟击筑,齐唱凯旋歌,共跳胜利舞——好一个欢乐沸腾的海洋! 夜晚,灯笼在燃烧,火把在燃烧,巨龙在燃烧,雄狮在燃烧,长街在燃烧,广场在燃烧,淄水在燃烧。整个临淄城都在燃烧,燃烧着的数以万计的临淄百姓,在以光明欢庆胜利,抒发着自己狂喜的心情。 齐宫内,盛大的庆功国宴正在进行,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山珍海味,摆满餐桌,美酒香醇,溢杯而淌,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喧嚷如潮,歌喉甜甜,歌声袅袅,蜂腰若柳,舞姿翩翩,整个宴会厅浸泡在喜庆和欢乐之中。景公、晏婴、田书为一席,臣僚们纷纷来敬酒,恭维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令人神魂颠倒。词语虽都甜蜜,但田书看得出,那目光却大相径庭,多数是温和的,像三月的春风,个别却是嫉恨的,喷射着愤怒的火焰。这嫉恨的目光像喷洒着的冷水,令田书头脑清醒,使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目前和未来的处境,这场伐莒战争将给自己带来些什么,应该提防些什么。 祖父伐莒有功,凯旋而归,田武欣喜若狂。他自然是没有资格出席国君为祖父举行的庆功国宴,也不像一般青年那样流于街头,汇入狂欢的海洋,而是静静地待在书房里,锁眉凝思;有时也双手背在身后,在室内走来走去,踱着方步;或者到卧室去,倚在行李上,仰面朝天,瞅着天棚出神。他在想莒共公的为人与治国,想莒与齐的关系,想祖父伐莒轻易取胜的原困……突然,他爬起身来,返回书房,伏案挥毫,写下了这样的兵法理论: 第43章 废寝忘食 著书立说(2) 第一,决定战争胜负之关键,不在军与兵,而在君是否有道。君有道,能与将相百官,乃至天下万民同心同德,彼此同呼吸,共命运,官民必能为君出生入死而战,不畏艰难险阻。 第二,兴师伐敌,千里征战,国与民俱耗财力,破坏耕作,杀人亡命,涂炭生灵,为争一旦之胜,故倘吝啬爵禄金钱,不肯用间,致因不了解敌情而败,则为“不仁”。如此将帅,非军之良将,主之贤佐;如此人主,亦非致胜之君也。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人之上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以往事类比,不可以观察日月星辰之位占卜,必取于人,故重在用间。 这一夜,临淄城,从宫内到宫外,从官宦到黎民,俱都尽欢而散。临散宴席的时候,景公宣布了一道严令:明日早朝百官一人不得缺席,包括那些年老和患病者在内,因为,届时将有重要旨意颁布。 齐景公的政令,谁敢违抗!第二天早朝,金殿以下,文武两列,百官跪得黑压压一片,比以往多了若干,许多常年不参与朝政的老臣也都赶来了,不知国君将有怎样决定国家命运的圣旨颁布。气氛也较前庄严肃穆,如临大敌,如行大典,致使不少贪赃枉法的大臣心怀惴惴,唯恐大难临头。那么,今日齐景公颁布的圣旨究竟是什么呢?这圣旨是:田书伐莒有功,自即日起,赐姓孙,封京畿北邻肥沃富饶之乐安为其采邑。 闻旨,群臣无不惊异,田书虽伐莒有功,但这封赏也太厚重了些,为官一生或半世,记忆中不曾有过类似的事情。但君命如山,谁敢说半个不字!因此,惊异之后,纷纷高呼君王英明,赏功罚罪,利国利民,并先后向田书祝贺。 正当田书谢主隆恩的时候,无意中又瞥见了那些喷着火焰的嫉恨目光,但他泰然自若,以笑置之。是呀,明知海上有风暴,但渔家和航海家照样扬帆出海,破浪远航;明知虎豹食人,但猎人依旧手操兵刃进山,跋涉奔波。田书不仅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一个闻名遐迩的军事家,而且是一位颇有影响的政治家。既是政治家,自有其政治家的胆识与谋略,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他将应付各种风云变幻,付出必要的代价和牺牲,并以此为荣,以此为乐。 从此,自田书以下,一律改姓孙,孙书、孙凭、孙武…… 从此,孙书食采于乐安,但他并不到乐安城居住,只是派邑宰去管理。为了政治斗争上的需要,孙书将家自田班村搬到了齐都临淄,自然,自此以后,田班村也就改名孙班村了。 从此,孙书、孙凭在朝中的地位更加显赫,是左右齐廷命运的名门贵族之一。 从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孙武足不出户,闭门谢客,集中精力和时间,整理他阅读、考察获得的资料,从事他著《兵法》的浩大工程。 从此,孙武将行李搬进了书房,吃在这里,睡在这里,工作在这里。这里是简山牍海,孙武像一个猎人,肩扛戈矛,跋涉于崇山峻岭之中,闯荡于莽莽林海之内;又像一位渔翁,驾着一叶轻舟,劈波斩浪,颠簸于汪洋大海之上。他衣无寒暖,食无定时,寝不上床。天气骤寒,他不知道在外边加一件外套,仿佛他胸中正燃烧着一团烈火,对外界气温的变化并不敏感。一日三餐,仆人将饭菜端到他的书房来吃,可是,常常是午饭端来了,早饭尚未动;晚饭端来了,午饭一口未少。母亲来柔肠规劝,他无动于衷;父亲来严厉斥责,也无济于事。在这一较漫长的时间里,饮食的好坏,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因为,哪怕是燕窝鱼翅,熊掌驼蹄,他或不肯启口沾唇,或狼吞虎咽,食而不知其味。而当感到饥饿,需要进食时,信手抓过一个干硬的馒头,冬季里,这馒头也许正结着冰碴,却嚼得正香,有滋有味。夜间,他曲肱而枕,合衣而眠,伏案而睡。所谓睡,不过是打个盹,养养神而已。他的几案旁有一盆冷水,冷水中有一方葛巾,每当困倦袭来,他便以冷水擦面,或把整个头脸都伸进面盆里浸泡片刻,冬季,盆水结冰,效果更佳,一夜数次,晨曦便爬上了窗棂。在偌大繁华的齐都临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总是这扇窗子熄灯最晚,亮灯最早。其实,这里的灯烛光夜夜通宵达旦,直至为朝霞和晨晖所吞噬。 孙武在一天天消瘦,体质在一天天减弱,脸色在一天天变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竟至于目光直僵僵的,神情呆愣愣的,对一切都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仿佛这世间的万物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只有他的简牍、书籍、笔记、《兵法》,才能刺激他的视觉和大脑神经。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是母亲的命根子,见孙武面黄肌瘦的样子和发痴如呆的神情,范玉兰着急了,害怕了,她索性推掉了一切家务,专门来照料儿子的饮食起居,贵妇人当起了女佣人。她也将行李搬进了儿子的书房,伴儿子一起在这里度过,昼夜的十二个时辰,一个月的三十天,一年的三百六十五日。儿子的饮食由她亲自下厨关照,知子者莫若娘,她知道儿子从小喜欢吃什么,得意怎样的口味。饭菜端进了书房,她催着儿吃,逼着儿吃,陪着儿吃,像孩提时那样,一口一口地喂儿子吃。烫了,她给儿子吹吹,凉凉;冷了,她命下人端回厨房重热,重做。她看着儿子吃得香甜,可口,心里激荡着一股暖流,脸上泛起了欣慰的笑影。见娘的满脸阴云散去,儿子吃得更香,食量更大。 第44章 废寝忘食 著书立说(3) 范玉兰了解自己的儿子,理解他的追求,支持他为之奋斗的事业,因此,她不是消极地束缚和限制,而是从积极方面着眼,想方设法帮助他,尽量减轻儿子的负担和工作量,巧妙地分散他的注意力,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帮助儿子强身健体,恢复体力。例如,她给儿子保管、查找、借阅资料,省却了他的许多宝贵时间;她像二十年前坐在摇篮边那样,给儿子唱摇篮曲,讲神话故事,尽管常常惹他心烦,逗他发笑,也不在意;她定时陪儿子到花园里散步,母子并肩,款款而前,边溜达,边拉呱,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半个时辰下来,孙武的脑际里便由混沌而清明了;她请来了举世闻名的拳师,每天早晨来教儿子练那十八般武艺。欲作将军,当军事家,没有超群绝世的武功,怎么能行呢?这点儿子很容易接受。 夜幕降临了,母亲为儿子掌上灯烛,及时剔除烛花;夜寒了,母亲悄悄给儿子披上衣服;夜深了,儿子伸懒腰,打哈欠,母亲急忙将葛布在冷水里摆好,拧干,递给儿子;子时将近,母亲逼儿子上床就寝。儿子很听话,因为,自己不就寝,母亲便不能安歇,她为自己付出的太多,太大了;儿子躺下了,母亲守在床边,给他掖好被角,直待儿子发出匀称的鼾声,才蹑手蹑脚地离去。清晨,母亲用毡毯将窗挡得严严实实,尽量不让晨光射进室内,并命奴仆在窗外看着猫狗,赶着麻雀,以防惊动了儿子的美梦…… 世上最崇高的是蓝天,比蓝天更崇高的是母爱。世上最温暖的是阳光,比阳光更温暖的是母亲的怀抱。一个人,无论他的年龄多大,哪怕他高寿八十,在母亲面前也永远是个孩子;无论他的地位多高,哪怕他是将相王侯,对待母亲,也应该恭而敬之。因为,母亲对子女的爱,是纯真无私的,像透明的玉,蔚蓝的天,明净的水;母亲对子女和社会的奉献,是无与伦比的,像自昼的太阳,夜晚的月亮,万物赖以生存的空气和水。 数月过后,孙武的体质和精神都已恢复。范玉兰意识到,一个人,幼时需要父母照顾,长大成人之后,则需妻子或丈夫彼此相互体恤。儿子已经二十二三岁,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来,必须抓紧给他成婚。 孙武的婚事,曾经有过曲折,走过弯路。 在齐国贵族中,田、鲍两家世代友好,彼此亲如手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在田桓子无宇(孙武的曾祖父)在世的时候,就与鲍家结为鸾凤之好即将鲍国的曾孙女玉凤许给田武为妻,那时田武只有十岁。不过,这只是双方老人议定的事,并未举行什么仪式,譬如通行于世的六礼文定:纳采(男方向女家送礼,求婚),问名(向女家问清女子的名字、生辰),纳吉(卜得吉兆后到女家报喜,送礼、订婚),纳徵(订婚之后向女家送较重的聘礼,也叫纳币),请期(选定完婚吉日,向女家征求意见),亲迎(新郎到女家迎娶新娘)。虽说因男女双方年龄皆幼,不能成亲,但前四礼总是该行的。既然未行六礼,这口头议定的婚姻,是无约束力的,任何一方否定它,与情与理都不算过分。鲍家住在都城临淄,田家往在乐安的田班村,相距虽不过数十里之遥,但来往总不甚方便,因此,孙武与鲍玉凤相见的机会极少。倒也见过几次面,但小孩子家,印象尚且模糊,更谈不上会有什么感情。相反,孙武自幼在乡村长大,每天清晨到淄水河畔练拳习剑,结识了一位名唤田淑贤的姑娘。田淑贤虽非出身名门贵族,但也堪称书香门第,祖父做过千乘郡守,父亲鄙薄仕途,潜心研究学问,为当时的著名学者。诗礼传家,淑贤自幼受过良好教育,加以她聪明颖悟,因而不仅知书达礼,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她有一双表情达意的眼睛,这眼睛犹似两泓清池,晶莹明亮,泛着睿智的涟漪,闪着透灵的光彩;那对眸子似两颗黑宝石坠于琼浆玉液之中,黑白分明,相映成趣。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自由自在地绕林飞翔,无拘无束地昂首鸣唱。她的心像蓝天一样明净,皓月一样纯洁;她的情似三月的熏风,和煦煦,暖融融;她的面庞如出山的红日,娇羞,和蔼、亲切;她的性情若洁白的羊羔,温柔,恬静,敦厚……丛林中,绿草地,一个舞剑,一个读《诗》,旭日为媒,东风是线,将一对有情人连结了起来——初相识,询问攀谈;含情脉脉,秋波顽盼;火辣辣,相依相恋;山盟海誓,跪对青天;如胶似漆,魂系情牵。当孙凭获悉儿子这一隐秘之后,雷霆震怒,狠狠地将孙武惩罚了一顿,硬要拆散这对情侣,毁坏这甜蜜的姻缘。这也难怪,第一,两家同为田姓,门不当,户不对;第二,先祖有约,不可违拗;第三,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第四,目无尊长,私定终身,不孝之极。孙武也并非逆来顺受之辈,他至死不从,较着劲跟父亲闹,不吃,不喝,扬言欲双双投河而死。恰在这时,孙书出征归来,不然的话,孙府真要闹出什么灾祸来,毁了一个人才。孙书虽然年长,但思想却开放,他不肯委屈宝贝孙子孙武,支持他与田淑贤的婚事,至于临淄鲍府那边,由他出面处理。由祖父做主,谁敢说个“不”字,孙武与淑贤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但是孙武要读书,要外出求学,要考察古战场,要著《兵法》,淑贤都大力支持,因而婚期一拖再拖,直拖至今日。 第45章 废寝忘食 著书立说(4) 孙武与田淑贤既是木桃琼瑶①之婚,婚后自然是如鱼得水,和和美美,然而他们并没有沉湎于新婚的甜蜜之中,而是在为自己所追求的事业夫唱妇随,废寝忘食。 盛夏的一天深夜,孙武正在著《兵法》,一会锁眉凝思,一会神采飞扬,伏案疾书。夜溽暑蒸人,空气凝滞了一般,无一丝风,整个夜空便是一个大蒸笼,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便是那蒸笼里的馒头,浑身热汗淋漓,周围蒸气腾腾。孙武只穿一身短裤褂,也还是张着嘴喘息不迭,像那负重奔波的黄牛。田淑贤上身着水红纱衫,下身穿白玉色绸裙,皆轻似云雾,薄若蝉翼,手持团扇,不停地给丈夫扇风,尽管她累得臂酸腕麻,丈夫也还是浑身热汗涔涔。她放下团扇,倒一盆冷水,将葛布浸湿,轻轻地给丈夫擦拭周身。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轻轻的,抚摸一般,孙武由于精神高度集中,仿佛根本就不曾知觉,头不抬,笔不停,继续写作,只是那速度较前更快了些。突然,后院里火光冲天,照得天地一片通红,犹如落日晚霞一般;锣声阵阵,不绝于耳;喊声、喧嚷声如潮,深夜里尤显得惊心动魄。常言道,水火不留情,火光便是命令,喊声即是进军的鼓点和号角,孙武冲出书房,奔向大火熊熊的地方。原来是后院的马厩起火,等孙武赶到,厩前已经挤满了人,沸沸扬扬,乱作一团。有人闯进了厩棚,欲将那数十匹骏马赶出来,然而马多,门小,为火光所惊吓,那马纷纷挣断了缰绳,嘶鸣踢咬,窜来奔去,一匹也休想冲出门去。大火是从马夫的居室烧起的,两位青壮年马夫冲出了火海,脱离了险境,尚有一位老者,正在室内呼救呻吟。孙武高喊一声:“救人要紧,不要管马!”喊着奔向了这间居室。马夫的居室早已为大火所吞噬,浓烟滚滚,窗门都向外窜着火舌,房顶烧得噼噼啪啪作响,眼看就要落架,微弱的呼救声随着浓烟烈火从室内窜出。孙武身高力大,又有浑身武艺,见势一个高扑进火海,去救那个呼救声微弱的老马夫…… 不知过了多久,孙武勒着浑身熏黑、蜷曲得烧鸡一般的老者踉踉跄跄地步出火海,他头发焦糊,衣裤冒烟,走了三五步,一头栽倒在地…… 老马夫得救了,孙武却烧成了重伤。他肌肤溃烂,浓血淋漓,高烧不退,呓语连篇,全府上下都为他捏一把汗,连晏婴和齐景公也时常派人过府探望。终因齐都的医药条件好,又有太医看着治疗,孙武总算转危为安了。高烧一退,神志刚清,浑身涂满了药膏、缠满了绷带的孙武,就强咬牙关,挣扎着开始了他那《兵法》的著述工作。他被死死地钉在病榻上,活动一下,疼痛钻心,生活不能自理,连翻身都需妻子辅助,自然不能起身,不能下床,不能伏案,不能挥毫,但他的嘴还露在绷带之外,能够吃东西——妻子一勺一勺地往里边喂;能够说话,叙述心之所思,脑之所想;他的双目还露在绷带之外,能够在妻子的帮助下阅读书简,观察和分析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作出合理的判断;他的两耳还露在绷带之外,能够听到妻子的读书声,不影响与妻子交谈、切磋、争论。有了这三个器官就已经足够了,当然,更靠清醒明智的大脑。至于皮肉之苦,他完全置之度外,任额头豆大的汗珠滚动,咬破下唇,鲜血顺着口角流淌,他依然是转动着明亮的眸子,娓娓口叙,由妻子淑贤记录。记录一段之后,妻子再读给他听,小两口一起切磋琢磨,斟酌修改。说也奇怪,这样以来,肉体的痛苦反倒减轻了许多。 浑身绷带缠得紧紧,汗水和排泄物难以挥发,加之长期卧床不起,孙武的骶(dǐ)部和髋(kuān)部都已起了褥疮,每当换药时,解绷带常带下疮痂,浓血崩流,那滋味,无异于剥皮抽筋。每当这时,孙武便以著述来抑制病痛,感动得太医与奴仆泪流如注,泣不成声,亲爱的妻子则是以泪水和着血迹,在竹简上记下丈夫所口叙的每一个字。孙武,这是怎样坚强的汉子呀!世上最坚硬的是钢铁,比钢铁更坚硬的是金钢石,而比金钢石更坚硬的,则是英雄的意志…… 半年后,孙武的身体完全康复,幸喜当日没有伤着筋骨,如今没有留下残疾。 仲春一日,孙武正在专心致志地著《兵法》,忽然传来噩耗,他的外祖父病逝了。按齐地风习,外祖父归天,外孙不仅要去吊孝,而且需去守灵。所谓守灵,就是身着孝衫,头戴孝帽,腰捆苘红跪于死者灵前,凡有亲朋来吊孝者,便陪着鸣鸣啼哭。老丧排三,凡六十以上而亡者谓之老丧,在家停灵三天,谓之排三,守灵者自然也要守三天。孙武惜时如金,为了不影响著《兵法》,提出只前往吊孝而不守灵,父母不依,弄得彼此不欢不悦。为了缓和矛盾,田淑贤挺身而出,愿意替丈夫前往守灵。这怎么好相互顶替呢?况且他们结婚刚刚一年,田淑贤正是穿红着绿的新娘子,守灵以后,就要三年穿孝着素了,既然淑贤执意要去,作公婆的也就无可奈何。结果自然是田淑贤博得了一个贤名,而孙武却遭到非议。那还是童年时代,孙武在外祖母家住,因他聪敏过人,能言善辩,颇得众人宠爱,特别是外祖父,视他若掌上明珠,而对几个孙子的爱,则相形见绌。如今孙武竟不肯随俗守灵,怎不让人议论纷纷呢?有的说,老人多半疼闺女,亲外孙,这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有的讲,异姓人不可亲,外孙若狗,吃了便走。为了著《兵法》,孙武背上了一个“不孝”的罪名。 孙武有一表弟端木良,欲娶亲成婚,请孙武为男傧相,被孙武婉言谢绝了,惹得端木良怒发冲冠,拂袖而去。孙武之所以谢绝表弟的盛情美意。说穿了,就是不舍得一两天的宝贵时光。孙武与端木良,虽非一母同胞,但却亲如手足,而且端木良对孙武有过救命之恩。那还是小时候,他们一起在外婆家住,夏末秋初的一天,二人背着大人到野泊里去玩,越走离村越远,不觉来到了一处杨树林,古木参天,杂草丛生。林子里满是漂亮会唱歌的小鸟,草丛里尽是蝴蝶,蝈蝈,好玩极了。二人正玩得惬意,忽然草丛里窜出一条五彩斑澜的毒蛇,昂着头向孙武扑去,此刻孙武正在追捕一只蚂蚱,根本不曾发现,是端木良眼疾手快,抓起一块大石头,向昂着的蛇头狠命砸去。毒蛇受伤了,在草地上翻滚,痉挛,二人手持木棍,又是一顿乱砸乱打,直至将蛇头砸烂。救命之恩未报,如今请作傧相,竟然拒绝,岂不是无情无义吗?须知,作傧相是一个荣耀的差使,需仪表堂堂,道德高尚,受人尊重者,方有资格担任。消息传开,许多人都在说,孙武小有一点名气,便盛气凌人,目无亲友,真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为了著《兵法》,孙武又背上了“不义”的罪名。 秋去冬来,日短夜长,少有晴朗的天空,时常飘散着零碎的清雪,或者一夜北风卷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霎那间,茫茫天地之间,银镶玉砌,冰封雪裹,一派洁净。正是在这样一个风雪弥漫的夜晚,昏黄的烛光之下,孙武奋笔疾书,淑贤在阅读整理资料。突然,扑腾一声,重重的人体倒地声惊动了孙武,他急忙返身回头,只见妻子田淑贤正长伸四肢跌倒于地,身边是散落的竹简。孙武连声呼喊,妻子不应。于此同时,他端着红烛趋向前去,俯身一照,只见妻子面无血色,煞白若冰,只有一息尚存…… 第46章 四族谋乱 孙武奔吴(1) 第十章 四族谋乱 孙武奔吴 却说孙武正专心致志著《兵法》,忽然妻子田淑贤昏倒在地,她面无血色,煞白若冰,只有一息尚存。急忙喊人抬至卧室,请太医诊治。勿需诊脉,一看面色,太医便断定为失血过多所致,问失血的原因,孙武茫无所知。 淑贤患病,已非一日,早在十天前,她忽感腹中不适,急忙入厕,结果便出了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血流不止,腹中五个月的胎儿流产了。为了不惊动公婆,不影响丈夫的事业,她不声不响,不动声色,既未静卧休息,更未补养虚弱的身体,还每日起早贪晚,或翻阅查找资料,或抄录誉写,或服侍丈夫的饮食起居。休怨孙武的心太粗,妻子如此神情和面容,竟然毫无察觉,实在是他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到了著述上,整日伏案笔耕,几乎是头不抬,眼不睁,食不知其味,寝不依时刻,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至于田淑贤流产的原因,自然是过度疲劳所致。 齐国的政治犹如地体,表面看来十分坚固稳定——东方第一大国,与秦、楚抗衡,景公为明君,晏婴为贤相,君臣相得,治理得齐国仅次于桓公管仲之世。而实际上,地心的岩浆正汹涌奔突,随时都有可能冲破地壳,酿成灾祸。这不安主要表现为田、鲍、栾、高四族反太宰晏婴的野心,以及四族之间的矛盾冲突。四族中以高氏为祸首,自高虿(chài)、高强,便觊觎相位朝政,虎视眈眈,但那时还忐忑惴惴,犹贼汉娼妇,总是极力装潢粉饰自己,披着美丽的外衣,裹着遮羞的面纱,将自己打扮成忠君保国的模样。到了今天的高昭子,则自己剥去了伪装,扯掉了遮羞布,一切都变得赤裸裸的了。不过,高昭子并非那种窥其表面知其心的人,他功于心计,擅于权谋,变化莫测。他的仪表、他的形象本身,就是一团雾,令人迷迷蒙蒙,难见庐山真面目。他身高不过五尺,膘肥体胖,且上身子长,下身子短,比例失调。倘他身着红袍紫裳在路上走,远远望去,便是一个彩球在滚,或滚来,或滚去,妙趣横生。不仅整体是圆的,那脸也是滚圆的,规画的一般,且因过于肥胖之故,难分眉高眼低。五官紧凑,像似画在圆葫芦上。倒也并不难看,特别是那眉眼,总是眯缝着,如来佛似的,给人以慈善安祥之感。对高昭子,需反其相而观之。所谓反观,即慈善便是狰狞,安详便是凶狠,像那鳄鱼,见它流泪,并非怜悯与慈悲,而是欲吃人。不仅仪表和形象是这样,语言也是如此,他的心腹、爪牙、家丁,对他的话全都能心领神会。譬如,他说,你要很好地关照这个人,不得有丝毫慢待。他的爪牙就会毫不犹疑地将这个人处死,结果必受褒奖。 公元前517年,鲁昭公率师攻伐季孙氏,季孙、孟孙、叔孙三家联合反抗昭公,昭公兵败奔齐。孔子因鲁乱而带弟子适齐,一是追随国君,欲劝齐景公派兵助昭公复国,二是欲借助齐景公和晏婴的力量,在齐推行仁政德治,以实现自己的学说和理想。 第47章 四族谋乱 孙武奔吴(2) 依照当时从事政治活动的方式,要去投效一个国家,得找一点门路。尽管五年前孔子已经见过齐景公,且齐景公对孔子的印象很好,但如果不打通齐国的亲信,也还是难以掌握到实权。因此,决定赴齐之后,孔子遣人致书晏婴。孔子师徒抵齐之日,晏罂派黎鉏(chú)带随从出城郊迎,按孔子的生活习惯热情地接待了他。晏婴素来佩服孔夫子的人品学识、道德文章,但不同意他的政治主张,认为仁政德治学说,不过是美好的愿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将来有一天能够实现,但现在用它来治国,必将自取灭亡。道不同,不相与谋,晏婴虽礼待孔子,热情似火,但却迟迟不肯引他去见齐景公。他深知景公是个无主见的君王,耳根子软,孔子又娴于辞令,能言善辩,二人相见;景公必被孔子的学说诱惑,乱了方寸。孔子对人,素来是听其言,观其行,如今晏婴有言无行,每当提及欲见景公,他总是以“好说,好说”。“不忙,不忙”应付,怎不心中生疑?正当这时,黎鉏奉高昭子命来请孔子师徒过府宴饮,孔子欣然应邀,率弟子前往。 这黎鉏上中等个,三十开外年纪,白皙的面皮,稀疏的胡须,颇有几分文雅与英俊:这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物,虽是高昭子的家臣,却整日在晏婴身边转悠,颇得晏婴的赏识与器重,他很像一只蝙蝠,在禽与兽的争斗中,能博得双方的喜爱与宠信。飞禽说,蝙蝠有翅膀,分明是自己的战友;走兽说,蝙蝠有牙齿,显然与自己同类。黎鉏就是这样圆滑地骑墙,活动于晏婴与高昭子之间,观察形势,以便决定最后取舍。 长期以来,高昭子在与晏婴的较量中,一直处于劣势,他很想借助于孔子的声誉和力量与晏婴抗衡,斗而胜之,这便是高昭子宴请孔子师徒的目的。当高昭子得知晏婴安置孔子师徒于馆舍时,马上命黎鉏将他们接进府来。将最幽雅舒适的客房腾出来,让给孔子居住。他感慨地说:“馆舍杂乱之地,岂是大圣安身之所!”又说:“让圣人住馆舍,也不知那晏太宰是何居心……” 孔予提及欲见齐景公,高昭子第二天一早便奏明国君,为国荐贤,次日早朝后,齐景公便召见了孔子师徒,彼此谈得很投机,且欲将尼谿一带封孔子,作为食邑。 人多是讲究实惠的,评价人的好坏,也往往从个人恩怨利害出发,圣贤似乎也不能例外。晏婴半月没有办的事,高昭子一朝便办成了,怎不令孔子感恩戴德呢?高昭子轻而易举地征服了孔子,孔子心甘诚愿地做了高昭子的家臣。 高昭子知道,孔子一向力主忠君尊王,如今鲁昭公被晏婴安置在齐国的一个边邑小镇堂阜,过着寄人篱下、孤独、凄凉、悲哀的痛苦生活,令孔子食不甘昧,夜不安寝。为了彻底控制孔子,让他成为一把操在自己手中斩杀晏婴的利刃,他多次上疏景公。谏景公兴师伐鲁,助昭公归国复位。此一举若能得逞,不仅可以控制孔子,而且与晏婴斗争万一失利,鲁国便是自己的退路和可靠的后方。高昭子想得是多么美妙呀,然而终因晏婴的极力阻挠,伐鲁未能成行。 公元前515年,晏婴离京视察,高昭子趁机说通了齐景公,派大军伐鲁,帮助鲁昭公归国复位。兵至郓城,鲁军奉季平子之命,不但不抵抗,反而开城犒师,迎接鲁昭公归国。齐将看季平子并不像鲁昭公和孔子说的那样坏,勃勃雄心先白冷却了一半。恰在这时,晏婴遣使日夜兼程赶至郓城,急令班师,于是昭公复国,半途而废。 晏婴一声令下,讨鲁大军立即班师回国,高昭子再次败于晏婴手下,若在以往,高昭子定要狂暴地饮酒,捶胸顿足地骂人,穷凶极恶地杀人。然而,这次他却不仅十分坦然,安闲自在地在品茶遐思,简直是喜悦、兴奋异常。他想,晏婴此举,必然激怒忠君的孔子师徒,自己正可借刀杀人,一则除掉晏婴,不留任何罪名;二则抵消孔子两年来在齐国的影响,逼他出走。这样一来,他便可玩齐景公于股掌之中,主宰齐国的一切。 高昭子堪称是一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他看得很清楚孔子虽对晏婴屡屡阻挠不满,但他们毕竟是旧友,断不肯妄动杀机,为己所用,因为孔子素来重义气,迂腐不堪。子路倒是个理想的人选,他粗鲁,忠诚,重义气,有武力。趁孔子进宫之机,高昭子派人请子路密谋,成败在此一举。 子路带剑步入客厅,厅内除高昭子外,还有一个一直令他厌恶的汉子,此人身高丈二,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右额角上有一道三寸长的紫红色刀疤。他影子似的不离高昭子左右,不会说,不会笑,脸上无任何表情,木雕泥塑的一般。这是高昭子的近身侍卫,那额上的伤疤便是无限忠于主子的标志。 第48章 四族谋乱 孙武奔吴(3) 高昭子见子路进厅,突然雷霆震怒,击案而起,荼几上的杯盘震得哗啦啦响,仿佛子路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他发泄心中无限的郁愤似的说:“功败垂成,鲁侯复国无望矣!” 子路吃了一惊,忙问:“复国无望?齐军不是已到郓城了吗?” 高昭子见鱼已上钩,更加大发雷霆:“若不是急令班师,眼下准到了曲阜!” 子路茫然不解地问:“下令班师?高大夫此话怎讲?” “仲将军有所不知,”高昭子解释说,“晏婴在外视察,闻听齐军伐鲁,星夜赶回临淄,迫使齐侯下令撤军。还诬下官接受鲁国贿赂,真乃岂有此理!有此矮矬子,下官在齐,难成一事! “原来如此!”子路说。 高昭子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半晌,突然停在子路面前说:“孔夫子乃千古圣人,本可以在齐一展宏图,恩泽万民,然晏矬子处处作梗,致使夫子两年多一事无成,如今他迫使景公下令班师,又陷夫子于不忠不义之深渊。仲将军乃夫子得意高足,忠义之士,值此国难家仇相累之秋,岂能袖手旁观?” 高昭子的话说到了子路的心里,夫子来齐后,那晏婴确是处处作梗,先是迟迟不肯引荐夫子见齐景公,后又谏阻齐侯封夫子食邑,眼下鲁昭公复国在即,他又迫使齐侯下令撤兵。这诸多事实都在证明,一年前自己对晏婴的评价——不仅个子矮,而且肠子细——是完全正确的。 高昭子见子路默默不语,并不催促,他欣喜自己一箭中的。子路正在认真考虑高昭子所提出的问题,大厅里很静,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和高昭子偶尔走动的脚步声…… 子路突然爆发似的长叹一声说:“事已至此,不袖手旁观,又有何路可行呢?” 高昭子微微一笑说:“路倒是有一条,只怕将军怯而无勇,不敢涉足……” 高昭子不仅在研究孔子,也在研究子路,对子路这样性格的人,最好的自然莫过于激将法。 子路果然被激起,高声问道:“有何见教,请高大夫明示!” “好,仲将军果然豪爽!”高昭子走上前去,以长者的身份拍着子路的肩头说:“只要你帮我除掉晏矬子,我便向景公荐孔夫子为太宰,到那时,不仅鲁侯复国不费吹灰之力,孔夫子的仁义之道亦可光照天下,岂不美哉!” 子路一怔,默默地低下了头…… 高昭子冷冷一笑说:“记得孔夫子曾说,见义不为,无勇也,莫非将军无此胆量吗?” 子路说:“非由无勇,此等人命关天的大事,不与夫子商量,岂可贸然妄行?” “此事万不可让孔夫子知晓!”高昭子忙说。 子路问:“这却为何?” 高昭子回答说:“将军请想,夫子乃天下大贤,岂能取故友之位而代之?再者,万一事泄,岂不毁了夫子的贤名?下官深知将军不仅忠于鲁君,更忠于孔夫子。下官料想,将军豪侠,闻名遐迩,为了忠义,为遂鲁君与孔夫子的心愿,必赴汤蹈火而不辞!” “就依高大人,仲由当遵嘱行事!”子路说。他并非为高昭子的一席美言弄晕了头脑,而是在想,何必跟他纠缠,姑且答应下来,待禀过夫子再说。 高昭子信以为真,心花怒放地说:“仲将军真不愧是圣人之徒,忠、仁、义、勇,兼而备之!” 子路告辞离去,高昭子在继续着他的美梦…… 听完了子路的禀报,孔子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同时也在深刻地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善恶不辨,认贼为友呢?反思之后,孔子果决地说:“仲由,收拾行李,即刻搬回馆舍!”说完,前往高昭子书房辞行:“高大人,孔丘在此多有打扰,告辞了。” 高昭子一怔:“怎么,你们要走?” “仍搬回馆舍去住。”孔子冷冷地说。 高昭子在室内来回踱步,彩球滚来滚去,忽然他停下来,也冷冷地说:“夫子,切莫悔之晚矣。” 孔子微微一笑说:“孔丘只知礼义,不知后悔。” 高昭子将右手一伸,作了个送客的动作说:“那就请便吧。” 车轮缓缓滚动,孔子师徒满怀希望而来,心灰意冷而去。高昭子并不送行,只有那额上有紫红色刀疤的汉子跟出了大门。 第二天上午,馆舍孔子居室,晏婴与孔子席地而坐,交谈了半天,临别时晏婴拱手说:“还望夫子海涵!” 孔子默默不语。晏婴欲行又止,继续解释说:“只要晏婴任一天齐国太宰,就决不让齐鲁交战!” 孔子叹了口气说:“暗乎鲁无晏太宰这样的贤臣!” 晏婴上前抓住孔子的双手说:“夫子肯原谅我吗?” 孔子宽厚地笑笑,说:“彼此各为其主,也为其主张和信仰,有何不可原谅的呢?” 晏婴感动得两手颤抖,久久不肯放下…… 第49章 四族谋乱 孙武奔吴(4) 黄昏,孔门弟子正在做晚饭,或淘米,或劈柴,或烧火,突然黎鉏闯进采报告说:“今夜有人欲向夫子师徒下毒手,太宰说,请夫子即刻动身,免遭不测。” 孔子明白了一切,急令收拾启程,淘好的米被倒进口袋里,装上马车。马车急速前行,车后是淅淅沥沥的水滴…… 黎鉏将夫子一行送出城去,迎接他们的是茫茫黑夜…… 黑暗吞噬了一切,远山,近树,城楼,只留下模糊的身影。 夜幕下,城楼上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正在躬身施礼,拜送孔夫子远去…… 夜色浓重的茫茫的原野,孔子师徒正在疾驰赶路,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一片树林,正行间,松林深处窜出两个高大的蒙面人,怒吼一声:“孔丘,哪里去!” 子路忙拨长剑,但已来不及了,一歹徒挺抢向车内刺去。与此同时,另一歹徒亦挥刀上前,像似欲争夺头功,将第一个歹徒的枪架走,保住了孔子性命。子路抽出长剑,与两个歹徒格斗厮杀,让同学们赶紧保驾夫子前进。 两个歹徒都十分骁勇,子路寡不敌众。说来奇怪,其中一个明在与子路格斗,暗中仿佛却在助子路一臂之力,因而子路方得以和他们厮杀若干时光而不分胜负。突然,一歹徒追上了孔子,挺枪便刺。另一个也追了上去,见挡架不迭,手起刀落,将头一个歹徒砍为两段。子路从后边杀来,见状似乎明白了一切,不再进攻。 蒙面人解去面上黑布,抱拳躬身道:“夫子受惊,奴才这厢赔罪。” 孔子急忙还礼:“壮士保护孔丘不死,恩重如山,何罪之有!” 壮士提过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用刀挑去黑布,星光下隐约可辨右额角上那道三寸多长的刀疤…… 又有三名壮士从松林中出来,一齐向孔子施礼问安,他们都是奉晏太宰之命,暗中保护孔子师徒出齐境的。 高昭子的阴谋破产了,他与晏婴的较量再次以失败而告终。当然,他不会就此罢休,正在思虑这场斗争的前前后后,总结失败的惨痛教训。 晏婴执政,三十年来,始终奉行着睦邻友好的外交政策,尤其是对鲁,互为唇齿,历代联姻,素为甥舅,决不肯轻易用兵,在一些臣僚看来,有许多天赐伐鲁良机,都被晏婴有意地放弃了。齐鲁关系,屡屡一触即发,都被晏婴缓和了。正如晏婴对孔子表示的那样,在他执政期间,决不使齐鲁交战。晏婴对鲁,颇有些逆来顺受,他每每力排众议,惹得群臣议论纷纷,乃至不满。高昭子正是抓住了齐鲁关系的这一现实,大肆制造流言蜚语,诸如晏婴卖国求荣,牺牲齐国的利益,换取个人的贤名;晏婴接受俘“三桓”之重金贿赂,里通鲁国,是鲁之季孙氏安插在景公身边的一个内奸……危言耸听,不一而足。千遍谣言成真理,众口铄金,久而久之,昏庸之辈渐渐对晏婴失去了崇戴与信赖,乃至离心离德。正是在这种形势下,鲁国发生了内乱,鲁昭公与孔子师徒先后来到了齐国,推动着高昭子这个彩球滚动得更加欢快了,无处不现,耀眼生辉。 为了除掉晏婴,高昭子拟定了两个方案,第一是收买孔子师徒,借刀杀人;第二,唆使景公亲近重用孔子,出兵助鲁昭公复国归位。这第二个方案,可收一箭双雕之利,一是以孔子抵消取代晏婴的影响和位置,孔子既是靠高昭子荐举、周旋而为景公所用,则必然对高昭子感恩戴德,甘愿为其所用。当然,用孔子,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自己把持朝政。二是给满朝文武和举国上下造成亲鲁、媚鲁的错觉,而这一切正是太宰晏婴所为,届时再组织力量,发动政变,杀死或驱遂晏婴,像当年杀崔杼逐庆封那样。欲实现这第二方案,必须要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光靠高氏一族孤军奋战,犹似以卵击石,只有高、栾、田、鲍四族联手,方能够抵御晏婴的强大势力,战而胜之。 自孔子师徒一踏进齐国的疆界,高昭子这两条方案,便双管齐下,尤其对那第二方案,更是煞费苦心,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和力量。 欲联络四族,同心一向,对付晏婴,并非易事。虽说四家都想宠于君王,都有取晏婴而代之的野心,但他们毕竟曾发生过不共戴天的厮杀格斗,欲捐弃前嫌,破镜重圆,谈何容易!高昭子辗转数夜,熬煎多时,方忍辱含垢,鼓足勇气,硬着头皮,登田、鲍二府之门,游说联络,晓之以利害,动之以真情。 高昭子的祖父高强,年轻时便嗜酒成性,栾施亦系酒鬼,二人常在一起狂饮,每每喝得酩酊大醉。田无宇和鲍国,则是正人君子,十分鄙视栾、高二人的丑恶行径。久而久之,四族形成两派,彼此少有来往。 高强与栾施一起聚饮,醉后常议论田、鲍两家长短,田、鲍闻之,渐生疑忌。一天,高强与栾施又在饮酒,醉中高强鞭打奴仆,栾施非但不劝阻,反而火上浇油,致使家奴皮开肉绽。奴仆怀恨在心,乘夜色奔往田府,向田无宇报告说:“栾、高欲聚家甲偷袭田、鲍二家,时间定在明天下午。”出田府,奔鲍宅,家奴所言雷同。鲍国信以为真,当夜约田无宇密谋,决定先发制人。 第50章 四族谋乱 孙武奔吴(5) 次日卯时,田无宇率兵车数十乘,赶赴鲍国家聚会,途遇高强迎面驰来,他已喝得半醉,见了田无宇,在车中拱手问道:“率甲何往?”田无宇漫应曰:“往讨一叛奴耳!”并随口问道:“子良(高强字子良)何往?”高强对曰:“吾欲饮于栾氏矣。”既别之后,田无宇御手策马驰骋,须臾来到鲍门,见府门前车徒济济,戈甲森森,鲍国已擐甲持弓,正欲开车。田无宇将他喊住,将途中见闻叙述一遍。不知真假虚实,忙派人前往侦探。探者回报:“栾、高二位大夫,皆解衣去冠,蹲踞而赛饮。”鲍国闻言,长叹一声说:“家奴之言不实,吾辈竟贸然行事……”田无宇说:“奴言虽不实,然高强途中见我率甲,问我何往,我漫应以将讨叛奴。今无所致讨,彼心必疑,倘先谋逐我,悔无及矣。不如乘其饮酒,不作准备,先往袭之。”鲍国同意这一见解,两家家甲同时起行,田无宇当先,鲍国押后,杀向栾家,将前后府门团团围住。栾施持巨觥正饮,闻田、鲍两家兵到,不觉觥坠于地。高强虽醉,头脑尚清,对栾施说:“亟聚家徒,援甲入朝,奉主公之命伐田、鲍,无不克矣。”于是栾施悉聚家众,从后门突出,杀开一条血路,径奔齐宫。田无宇、鲍国恐其挟齐侯之命来讨,紧追不舍。景公在宫中,闻听四族率甲相攻,一边急令紧闭虎门,派宫甲护守,一边与晏婴商议对策。晏婴说:“栾、高怙累世之宠,专行无忌,已非一日。高止之逐,闯邱之死,国人怨声载道,今又伐寝门,罪不容诛,宜乘机除之。”于是派王黑率部助田、鲍攻栾、高,栾、高兵败,退于街巷,过街老鼠一般,百姓群起而攻之。栾施先夺东门,高强随后,逃奔鲁国。田、鲍逐两家妻子眷属,尽收其家财食邑,登记造册,献诸景公。景公喜出望外,以高唐之地赐无宇,田氏愈强。 这是田、鲍、栾、高四族先辈所发生的一场殊死搏斗,随着时光的流逝,虽说横沟越淤越浅,隔阂越缩越短,但毕竟疤痕犹存,症结尚在,如今高昭子欲联络一体,共对晏婴,其难度和工作量,不言而喻。 一日,田无宇对齐景公说:“群公子向被高虿所逐,实出无辜,宜召而复之。”齐景公当然举双手赞同,于是田无宇以齐景公之命召子山、子商、子周等回临淄,一应器用、幄幕、衣屦,皆由无宇解囊赡置。诸公子得归旧国,已经不胜欢喜,又见生活所需,衣食所用,无不完备,皆田无宇所赐,一个个感激得热泪盈眶。田无宇又大施恩惠于天下,凡王孙公子中之无禄者,尽散资财以助之;访得国中有贫弱孤寡者,遣人将五谷分送至家;凡有借贷,皆大斗出,小斗入,贫而无力偿还者,即焚其贷券。如此以来,国中无不颂田氏之德,纷纷愿为效死而无憾。 晏婴见民心悉归田氏,劝景公宽刑薄敛,兴发补助,遍施恩泽于民,以挽留人心。齐景公未接受晏婴的这一建议,但却疏远了对田无宇的恩宠与信赖,因而田氏之族,无不抱怨晏婴,这是参与高昭子谋乱的思想基础。 虽为父子,孙凭与孙书不同,他机敏善辩,胆识过人,外交场合,屡建功勋,疆场征战,令敌闻名丧胆。然而,他刚愎自用,孤傲不逊,与人交游,极不随和,群僚敬而远之。与晏婴政见不合,每每争辩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如此以来,孙凭虽身为大夫,却终不被重用。人难有自知之明,孙凭对自己的短处,毫不认识,把这笔账全都记到了晏婴的名下,因而在高昭子谋划的这场以反晏婴为主要目的的动乱中,充当了主力,而且是赤膊上阵,不似高昭子那样隐秘。如今孔子师徒不肯上圈套,已经离齐;欲发动杀死或驱逐晏婴的暴乱,找不到理由或借口,且条件尚未成熟,阴谋已经败露,不知晏婴将采取怎样的清洗政策,为免获罪,参与者纷纷出逃。孙书业已告老在家,不问政事,更未参与这一活动。他屡屡有功于国,堪称德高望重之元老,料晏婴奈何他不得。高昭子反晏婴,孙凭首当其冲,堪称罪恶昭彰,必须赶紧出逃,否则必遭诛灭。然而孙凭固执成性,以为好汉做事,应敢做敢当,站着一根,躺着一条,一任晏婴发落。孙武虽在专心著《兵法》,与此事毫不相干,但他是孙凭的独生子,恐株连治罪,不走凶多吉少。孙府上下,争议多次,最后只有孙武携眷属离家出走。 孙武离家,虽不像抄家灭族那样,后有追兵,前有拦敌,但毕竟是出奔逃难,难能从容不迫,然而所著之《兵法》十三篇,以及有关资料,却不会忘记携带。 一日清晨,家丁护送数辆车出城,后跟奴仆若干,观者皆以为是孙府太太、小姐出城走亲访友,或游山玩水,车上乘的是眷属,载的是细软、器物和书籍。辰时过后,孙武跨上骏马,手持强弓,肩背矢菔,后跟仆从,大摇大摆地到牛山狩猎。 第51章 四族谋乱 孙武奔吴(6) 秋是凄凉的,禾枯草黄,落叶萧萧,万木凋零。夜是寒冷的,悲风呜咽,寒露湿衣,枭鸟啼呜。一钩残月,万颗明星,都眨着哀怨的眼睛,闪着凄清悲凉的光。空旷的杨树林内,车伏马卧,家丁奴仆,都宿于露天,经过一天的奔波,人人筋疲,个个力尽,谁也不觉风寒露凉,铺薪卧沙之苦,睡得既香且甜,鼾声若雷。从未吃过颠簸之苦的妻小,此刻大约正于车中酣眠。孙武却怎么也难以成眠,让守夜的兵丁休息,自己持剑在林间踱步徘徊。自幼跟父亲颇不相得,至今仍觉得父亲的脾气、处世、为人,让人费解。他真不明白,父亲年过半百的人了,为什么要参与高昭子谋划的以反晏婴为目的的暴乱呢?害得一家人各自东西,不得团聚。他尤其舍不得离开祖父和母亲,自己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一家人哪年哪月才能再见面。祖父已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了,为国为民,一生驰骋疆场,少享天伦之乐,现在告老在家,本来可享儿孙满堂,拱围膝下之福,不料却要吃丧子别孙之苦,过孤独凄清的晚年。母亲年岁日高,百病缠身,独生子是她的心肝和命根子、希望和未来,一旦离去,刺激可想而知;父亲再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她怎么活呀!孙武越想越抱怨父亲的过失。虽抱怨,却又担心,担心父亲的厄运与安危,不知将有怎样的灾难降临到一家人的头上……很显然,此一去近期内难以归返,甚至将葬身于异国他乡。自然,何处黄土不埋人,然而,男子汉在世,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尽孝于父母尊长,岂不妄为人生!想到此,孙武不觉凄然泪下…… 奔波了一天,已经离临淄城很远了,不见有追赶的动静,看来安全出境,苟全性命是不成问题了,可是,投奔何方,避难哪里,至今尚未确定,鲁、卫、宋、郑……似乎各有利弊,让人莫衷一是。难道能像无头苍蝇那样,到处乱撞吗?孙武拿不定主意,正一筹莫展,望夜空而长叹……突然,一队大雁自北向南飞去,引颈长鸣,万籁俱寂的夜空中,尤显得清脆洪亮。南飞的雁群启发了孙武,使他胸中豁然开朗,眼前一片光明,当即确定了投奔的国家和地点…… 第52章 楚天腥风 伍员走国(1) 第十一章 楚天腥风 伍员走国 正当孙武走投无路,一筹莫展的时候,引颈长鸣的南飞的雁群启发了他,他当机立断,决定到吴国去。考察古战场时,他曾到过太湖地区。太湖东岸有巍巍穹窿山,山高林密,与外界隔绝,加以太湖水阻,最是隐居的圣地。孙武想,隐居穹窿山深处,像王栩老师那样,种五谷,植菜蔬,饲六畜,猎禽兽,采百药,自食其力,与世无争,闲暇无事,便修改《兵法》十三篇,力争使其尽善尽美。既定之后,孙武心灵上轻松了许多,数月来的忧患烦恼,像漫天云翳,随风飘散,专心一志地兼程赶路。当然,静下来的时候,他的心难免还要一阵阵隐隐作疼,因为临淄城还有他的父母,他的祖父,他的亲人,他们将面临怎样悲惨的结局和可怕的下场呢? 其实,孙府上下,纯系庸人自扰,晏婴不仅对孙凭没有治罪,对高昭子亦未追究,正所谓宰相腹中能撑船呀!相反,对孙武的出走,晏婴痛心疾首,为齐国失去一个栋梁之材而伤心落泪…… 长江下游,吴楚之地。并不像孙武设想的那样幽静、安闲、美妙,它也像中原一样,腥风劲吹,血雨飘洒,到处是阴谋、罪恶和屠戮。 正当秦、晋两国互相攻来伐去,无暇他顾期间,南方的楚国渐渐强盛起来,决心跟中原诸侯争夺霸主。 楚自成王开始,便是南方强国。成王长子商臣,为争夺王位,派心腹杀死了成王,自立为王,是谓楚穆王。楚穆王吞并了几个小国,楚之疆域进一步扩大。公元前613年,楚穆王病故,其子继位,是谓五霸之一的楚庄王。庄王初执位,荒于酒色,三年不理朝政,后经大夫申无畏和苏从力谏,方振作精神,礼贤下士,知人善任,惩办奸佞,制订法令,整顿兵马,上下一心,君臣相得,国势飞速强盛起来。公元前608年,出兵打败宋国;公元前606年,打败了陆浑(在今河南省嵩县北部)之戎族;公元前598年,兴师伐陈,陈降楚;公元前597年,楚、晋大战于(在今河南郑州东),晋军惨败,庄王饮马黄河,楚隔河与晋对峙,霸占一方,问九鼎,觊觎中原。庄王以下是共王、康王、灵王。楚灵王乃一酒色昏君,只知寻欢作乐,不问楚之兴衰。他见跳舞女子蜂腰好看,为寻开心,便下令宫中男女,一律将腰扎细。女的腰不细,不得出入后宫;男的腰不细,不能上朝。不仅在宫中胡作非为,还四处游山玩水,文武簇拥,宫女成群,吵吵嚷嚷,闹得沿途鸡犬不宁。公子弃疾,见灵公声色犬马,十分好玩,便趁其游乾溪(今安徽省亳[bó]县)之机取而代之,是谓楚平王。 弃疾本为吃喝玩乐方篡位夺权的,故一上台便胡闹妄为,不仅生活奢侈糜烂,且忠奸不辨,弄得满朝文武,苦不堪言,楚国从此一蹶不振。 楚平王六年,立芈(mǐ)建为太子,以伍奢(伍举之子,伍员之父)为太傅,费无极为少傅。太子建不喜欢费无极,费无极恨建入骨髓,想方设法欲置之于死地。 楚平王为太子建聘娶秦哀公之妹孟嬴 (后为昭王母)为妻,命费无极前往迎娶。费无极见嬴氏有绝色,为取悦平王,巧用调包之计,将一陪嫁女子给太子为妻,将嬴氏送给平王为妃。楚平王见嬴氏美艳绝伦,色冠六宫,欣喜若狂,二人遂成胶漆,费无极也因此恩宠有加。 费无极又建议筑楚北边城父(今河南郏(jiá)县境内)之城,以控制通北方的要道,与晋争中原诸侯,并由此争夺陆浑控制郑国。公元前525年八月,晋荀吴灭陆浑之戎,陆浑子奔吴,晋的势力已伸到陆浑地区,直接威胁楚国北方的安全。费无极又建议令太子建出居城父,以镇守北边。这一切,昏庸的平王皆言听计从。 孟嬴来楚第三年,生得一子,名轸。母荣子贵,为取悦嬴氏,平王废嫡立庶,满朝上下,无不义愤填膺,太子建自然更是疾恶如仇。 费无极离间楚平王与太子建之计一一得逞,太子又远离都城,于是公元前522年春,又向楚王进谗曰:“太子建与伍奢,将以方城之外谋叛,独立建国,与宋、郑为伦;而齐、晋两国又交辅之,将以害楚,其事将集矣。”为废建立轸,平王与太子建之间已有嫌隙,在这种形势下,芈建欲谋叛,实属可能,故深信不疑。弟子谋叛,罪在师傅,楚平王颁旨,命伍奢进京,令其认罪伏法。倘伍奢能潜回城父,暗害太子,便可立功赎罪,仍不失当日荣耀富贵。伍奢乃一正直君子,岂能贪个人荣华而灭大伦!他先是娓娓苦劝,晓之以大义,动之以血泪,后又义正辞严地申斥,骂其无国无家,无父子,无伦常。楚平王被骂得恼羞成怒,将伍奢打入死牢。 楚平王命城父司马奋扬杀太子建,太子建奔宋,去晋,赴郑,为郑人所杀。 伍奢既在朝廷之上将平王骂得狗血喷头,为何不立即推出午门斩首,还要将其打入死牢呢?这还是费无极的奸计。伍奢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尚,有当今名士之称;次子名员,字子胥,有盖世英雄之名。二人皆为孝子,如将伍奢一人杀死,他兄弟闻讯后,岂肯罢休!那样一来,虽除去一个对头,反而出来两个对头,此所谓斩草未除根,后患无穷。为了除太子芈建,先将伍奢收监。芈建出逃后,楚平王依费无极的策划提审伍奢,说道:“你前番教太子谋反,本当斩首,姑念你祖上有功于楚,今赦你归田。你可写书将二子召来郢都,改封官职。”伍奢饱读经书,历经沧桑,自然早已识破了费无极的阴谋诡计,什么改封官职,这分明是赚二子前来,一并斩首,用心何其毒也!然而既是国君宣旨,又有武士持刃怒目于前,不容他不写,只好眼含热泪,忍气吞声,颤抖着右手在绢帛上书曰: 书示尚、员二子:吾因进谏忤旨,待罪缧绁。吾主念我先人功绩,免吾一死,将使费少傅等群臣议功赎罪,改封尔等官职。今奉王命,尔弟兄可星夜来都。若违命迟延,必至获罪。书到速速。 伍奢写完,刚将笔放下,费无极一把扯过绢帛,浏览一遍,提笔将“将使费少傅等”和“今奉王命”划去,令伍奢重抄一遍。这费无极确非等闲之辈,所划去的两处十分重要。若有这两处在,二子张眼便会看出,这是费无极跟平王玩的阴谋,信是昏王逼着父亲写的,他们就不会上当受骗了。不过,费无极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对信末“速速”两个字竟未注意。 读了父亲的来信,伍尚百感交集,既欢喜,又难过。父亲缧绁囹圄,心受辱,身吃苦,每想起来,便心如刀搅,不知暗中流了多少泪水。如今父亲得免一死,闻后喜出望外,更不必说还要进京改封官职。安顿好差人,伍尚风风火火地奔后厅,与弟弟伍员商议回都见父亲,就新职的事。 伍员和伍尚虽是一母同胞,但性格却迥然不同。伍尚跟父亲时间长,受父亲忠君思想影响深,且性格较为柔弱。伍员性格刚烈,自幼读兵书,学剑术,疾恶如仇,与侠肝义胆的武士交往多,而受愚忠愚孝的思想影响少。他听哥哥叙说一遍,又读父亲的来信,沉思片刻,说道:“兄长万不可轻信,父亲能免除一死,亦属万幸,我兄弟并无寸功,何以会改封官职呢?这分明是诱饵,引你我上钩,一并除掉,斩草除根……” 伍尚不解地扬扬手中的信,说道:“父亲的亲笔信在此,岂能有假!” 伍员分析说:“父亲既已被因,如笼中鸟,釜中鱼,受人胁迫,任人摆布,写不写,怎样写,岂能自作主张,亲笔信怎可凭信呢?” 第53章 楚天腥风 伍员走国(2) 伍尚思忖再三,觉得弟弟的话颇有道理,长叹一声说:“虽然如此,然而,要我兄弟入都,加封官职,乃君命也;爹爹亲笔手书,乃父命也。为臣者,何能不遵君命?为子者,何能不从父命?不遵君命,是为不忠;不从父命,是为不孝。诚如弟言,此一去乃自投罗网。也不可担这不忠不孝之名还是理当前去。” 伍员一听,火冒三丈,愤愤地说:“忠于君者,利于国也;孝于父者,益于家也。而今明知君命是伪,遵之,于国何利?明知父命不真,从之,于家何益?……” 兄弟二人争执了半天,伍尚虽感到弟弟言之有理,但却难以改变自己忠孝的观点,最后是分道扬镳——伍尚回郢都,和父亲一起赴死,以尽孝道;伍员出逃,找靠山,等机会为父兄报仇。 兄弟泣别——此所谓生离死别也,伍员给哥哥磕了个头,起身掉头便走,毫不犹豫彷徨。 差人带着伍尚进京,交与楚平王,言说伍员业已逃跑。费无极将伍尚与其父监押一处。伍奢见长子一个到京,这是他预料中的事,既伤心,又有些高兴。伍尚告诉父亲,弟弟已经出逃,等待时机,报国仇,雪家恨;自己情愿陪父亲一死,以尽人子之孝。说着父子相抱而泣,哭作一团…… 听说伍员逃跑,真乃一个不忠不孝的孽子,气得楚平王心炸肺裂,立即下令斩伍奢父子。费无极挺身拦道:“主公暂息雷霆之怒。伍员既未来京,闻听父兄被杀,必然出逃他国。伍尚本是一文弱书生,来与不来,倒无关紧要;唯有伍员,实有安邦定国之才。若容其逃走,将来必成大患。依臣之见,先将伍奢父子收监,待捉到伍员后一并处斩。想来伍员必未逃远,请主公立即颁旨,一面派人领兵追赶,一面下令各关口严禁出入,并要各处张贴告示,画影图形,悬赏捉拿。” 楚国城门上贴着一张告示:伍员犯有欺君之罪,现画影图形,悬赏捉拿。有捉得伍员来献者,赏粮五百石,封为大夫;有知其下落来报者,赏黄金千两;有窝藏伍员和知情不报者,一经查明,全家处死。告示的旁边是伍子胥的画像。观者若堵,有人在小声议论:“都城四门都张贴着告示,从昨天夜里就说把好了各路关口,不准自由出入。”有人说:“百姓又该倒霉了,不准出入,这籴粮粜米可怎么办呀?吃什么呢?”还有人反问说:“伍子胥一家三代忠良,为何要捉拿他?”一位老者偷偷用胳臂拐了那人一下,那人赶紧住了口。 楚平王的命令一下,楚都就像开了锅,闹得沸沸扬扬,有人去通知地方,有人去张贴告示,费无极奉平王之命,派大将武城黑带领二百精兵去追捕伍子胥。 伍子胥离家行了半日,武城黑率精兵赶到,包围了伍府宅第,搜了许久,不见伍子胥的人影,便兵分四路,分头追赶,伍子胥背了包裹,带上弓箭,手提宝剑,星夜赶路。忽一日,正行间,听后边马嘶人喊,知追兵已到。此刻,他藏不迭,躲不及,只好放下包裹,张弓搭箭,噌的一声,为武城黑驾车的御手应弦声坠地,一命呜呼。正欲放箭的武城黑,见状抱头鼠窜。伍子胥高声喊道:“我本该一箭结果尔之狗命,现留你去向昏君报信,告诉他,胆敢伤害我父兄性命,伍员定毁其宗庙,掘其祖坟,亲斩昏君之首,谢天下,祭亡灵!” 武城黑逃回郢都,不敢学伍子胥的话,只说伍员已经出逃了。楚平王听了,怒发冲冠,命费无极立即将伍奢父子并其全家三百余口押赴市曹斩首。临行刑时,伍尚大骂费无极:“我伍家一门,三世忠良,报效楚国,而今却落得满门抄斩,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你们于心何忍?费无极,你这该死的奸贼,昏君纳媳逐子,杀戮忠良,都是你这狗奸贼的谗言唆使!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尔列祖列宗?日后员弟定拿住你这祸国殃民的奸贼,碎尸万段,叫你遗臭万年!” 伍奢颇为平静地说:“骂他何用,是非后人自有公论。我所担心者,倒是将来员儿为父兄报仇,必连累楚国百姓跟着吃苦……” 费无极一声令下,刽子手一个个手起刀落,眨眼间,三百多口人死于非命,只见尸体纵横,血流成渠。围观百姓,目不忍睹,一个个都把头低垂下来,或叹息,或悲泣,或失声痛哭,泪如雨下……似乎连老天也不忍睹此惨状,霎时间,愁云密布,天昏地暗,狂风大作,呜呜咽咽…… 惨惨悲风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 楚廷从此多谗佞,引得吴兵入郢城。 楚平王将伍奢满门抄斩之后,又命费无极知会各路隘口,仔细盘查来往行人,务必不要放跑伍子胥。 楚平王正布置将帅加强盘查过往行人,另一起追捕伍子胥的人回来报告:只在江边找到了伍子胥的鞋和衣服,其人去向不明。 第54章 楚天腥风 伍员走国(3) 原来伍子胥来到江边,见追兵将至,便脱下白袍挂在江边的一棵柳树上,脱下脚上的鞋置于江边,又换了双草鞋,循江而下。追者目睹伍子胥的衣服和鞋,都说他走投无路,已经投江自尽了,便带其衣服和鞋回都交差。伍子胥利用这段时间,又跑了一程。 伍子胥一心欲投奔吴国,他循长江跑了一阵又一阵,突然收住脚步,因为奔吴路途遥远,且沿途把守得铁桶一般,关隘哨卡,如何通得过去呢?既然太子建在宋,不如先到宋暂避一时,待躲过这阵风浪,再赴吴借兵,救父兄,除奸贼,杀昏君。主意既定,伍子胥调头转身,奔向睢阳。正行之间,迎面来了一队人马,伍子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料定这是楚王派兵到南边去堵截的,急忙拐进路边的柳林藏身,窥探动静。过了一会儿,才辩认清楚,原来是其结拜兄弟申包胥,便出来相见。申包胥问:“贤弟行色匆匆,如此狼狈,欲将何往?”伍子胥见问,泪如雨下,将父兄蒙难,昏君追捕的事,简叙一遍,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前去借兵,活捉昏君与奸贼,啖其肉,寝其皮,方解我心头之恨!” 申包胥奉命出使方归,尚未抵郢,国中变故,一无所知,听了伍子胥的血泪控诉,不禁泪下,但他以忠君规劝伍子胥忍耐,万不可犯上作乱,留骂名于千古。伍子胥哪里能接受申包胥这迂腐之见,慷慨陈词道:“兄长差矣,历代为君者颇多,各有贤愚不等,圣明如尧、舜,才配称天下之主,受万民拥戴;暴虐如桀、纣,只知横行残忍,理当死于臣子之手。今楚王纳儿媳,逐嫡嗣,信谗佞,戮忠良,人伦丧尽,无道已极!小弟借兵伐楚,既为报父兄之仇,也为楚国扫荡奸佞,另立明君,广施仁政于天下,振兴先王创立之基业。若不能除灭暴君以报父兄大仇,小弟誓不立于天地之间也!” 申包胥见伍子胥已将话说绝,再劝亦属多此一举,只好摇头叹气,说道:“贤弟之心,愚兄知之。愚兄若教贤弟报此家仇,就对楚国不忠;若不教贤弟报此家仇,则又使贤弟对父兄不孝,也罢,你我兄弟从今日起,各行其道,贤弟尽其孝,愚兄尽其忠。将来贤弟如果使楚国倾危,愚兄就要使楚国安定;贤弟如果灭掉了楚国,愚兄就要复立楚国。贤弟前途珍重,好自为之。兄弟二人抱拳泣别,各奔前程。 伍子胥刚到宋国,便从楚国传来了噩耗,不仅父兄被杀,全家已被满门抄斩,遇难者三百余口。闻噩耗,五雷轰顶,伍子胥大放悲声,涕泪交流,跪对西南,向天发誓:“员定借兵伐楚,生啖楚王之肉,车裂无极之身,为我全家满门报仇雪恨!” 在宋国,伍子胥拜见了太子建,各诉委屈,相互抱头痛哭,悲声响遏行云。 其时宋正闹内乱,有一伙人到楚借兵去了,显然,宋非久留之地,二人协商后,决定先到临近的郑国去看看形势。 郑系小国,摇摆于晋、楚之间,有时依附楚国,有时依附晋国。郑见楚太子来投,让其往见晋侯。 晋虽大国,但此时的晋顷公,傀儡而已,全国势力,多集中于韩、赵、魏等凡家贵族手中,他们想借此机会灭掉郑国,要太子建在郑作内应。 芈建回到郑国,将晋之打算言于伍子胥,伍子胥坚决反对。然而芈建一意孤行,不听伍子胥的劝告,带着二十余人去了。后因事机不密,被郑定公发觉,太子建连同他带去的人,都被杀死。伍子胥闻讯,立即带着太子建之子芈胜逃离郑国。 伍子胥带着公子胜日藏夜行,吃尽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来到陈国。陈亦是小国,现已成了楚之属国,伍子胥不敢声张,依然是昼伏夜出,慌慌张张地乘夜色赶路。他们欲赴吴,昭关是唯一的通路。 昭关是一座形势十分险峻的隘口通道,它位于小岘山之西(今安徽省含山县西北),两座巨峰陡直如削,直插云汉,昭关乃两峰中间之缺口,关城建于并峙的两峰中间,只要城门一关,飞鸟也休想飞过。出关前行,不远又有大江阻隔,过江后方有赴吴之坦途。 这昭关平时就有人把守,近来因捉拿伍子胥,特别派了左右司马(wěi)越率大军驻扎关城,盘查得极为仔细。关城门上挂着伍子胥的画影图像,往来行人不得随便出入,内外百姓及行人颇感不便,整日叫苦连天。 伍子胥带公子胜来到离昭关不远处,方知昭关把守得严如密罐,欲偷渡,比登天还难。他和公子胜躲进路旁的一个密林中,搜索枯肠想那过关的办法,绞尽脑汁,也一筹莫展,急得他于林中团团乱转。正当他热锅上蚂蚁似的焦虑不安时,丛林中突然出现一位老者,只见他鹤发童颜,宽袍大袖,年纪在七十开外,手里拿着一束野草,像是个采药草的医生。伍子胥想隐避,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上前见礼。老者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壮士,见他立地身高丈余,虎背熊腰,方面大耳,面似冠玉;两道剑眉,又粗又长;一双虎目,目光炯炯如电;鼻正口方,颏下一部马须。头戴淡蓝白花武士巾,自穿淡蓝白花战胞,腰束(tīng)带,足蹬薄底战靴,腰间佩了一口七星宝剑。见这形象,老者颇感面熟,似曾相识,但一时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老者锁眉凝思,大约正在回忆一件件往事。突然,他瞪大了惊疑的眼睛。再次上下审视伍子胥,同时问道:“这不是伍子胥,伍将军吗?” 第55章 楚天腥风 伍员走国(4) 伍子胥听有人直呼其名,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打了一个寒噤,在这昭关附近被人发现,岂不大祸临头!他急忙镇定自己,客气地拱手说道:“老丈认错人了,在下不姓伍。”他的话语声音微有些颤抖。 老人且不和他争执是否是认错了人,却亲切地作了自我介绍:“老朽东皋公,当年学医于扁鹊,行医一生,如今年迈,虽说不再四处奔波,然这治病救人之愿尚存,却无无故杀人之心。日前昭关上将军偶感风寒,请我前往诊治,进城时,我见过关上挂的伍子胥图形。凭我这双看病一生,入里三分的眼睛,不会认错,只是因年老忘魂,一时竟记不清何处见过。倘不见外,老朽还有话与将军相商。” 东皋公,伍子胥久闻大名,只是未见其人。他不仅是楚国的名医,而且周游天下,德高望重,闻名遐迩。看他那慈祥的面容,听他那和善的话语,想不会有什么恶心歹意,再说事到如今,无法再隐瞒了,于是施礼再拜,诚恳地问道:“老丈有何见教?” 东皋公说:“将军的相貌颇具特色,容易被人识破,若贸然过关,无异于自投罗网。此非说话之地,将军若信得过老朽,不妨到寒舍慢慢商量,从长计议。敝舍就在山后,不过数箭之地。” 伍子胥带公子胜随东皋公走了约三四里路,来到一座不大的庄院,院内草房数幢,清静幽雅,瓜棚豆架,翠绿可爱。东皋公又领他们往里走,绕过一带竹篱笆,穿过一个小竹园,见竹园的后边有一间小屋,室内有书案、竹床、茶几等,陈设简单而整齐。东皋公将客人让于上座,斟了茶,便推心置腹地谈起话来。见东皋公如此真诚,伍子胥深感内疚,连连解释与道歉,皆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接着伍子胥又向东皋公将昏君楚平王如何纳媳逐子,废嫡立庶,致使太子建衔恨死于异国他乡,如何听信费无极谗言,杀其父兄,屠戮其一家三百余口,详叙一遍,东皋公听了,禁不住老泪横流,叹息一阵,又劝慰一番,说道:“我这里很是背静,无人来往,二位尽可放心在此多住几日,好好休养将息,待老朽想出妥善办法,再送二位过关。” 伍子胥连连致谢,感激不尽。 东皋公每日以好酒好饭款待伍子胥和公子胜,时间一晃过去了七八天,东皋公一直未提过关之事,伍子胥心急火燎,煎熬若釜中之鱼。这天东皋公又端来了酒饭,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但伍子胥却不思饮食,他泪流满面,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地说:“承蒙老丈不嫌,整日美酒佳肴款待,然我有大仇未报,整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度日如年,万望老丈早图良策,助我过关!” 东皋公急忙俯身将伍子胥扶起,宽慰道:“将军切莫过于伤情,老朽何尝不心急如焚!近日谋得一良策,但需物色一得力帮手,待帮手一到,立即送将军与公子过关。” 伍子胥不知老人说的是真话,还是以此来安慰自己这颗焦虑的心。可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待在这里傻等。他真怕待久了,走露了风声,自己固然性命难保,东皋公一家也难免要受到株连,倘果真如此,自己便死有余辜了。可是,不待又有什么办法呢?贸然过关,正如东皋公所言,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愁得一连几夜眼都未眨,心中好似针刺刀扎一般,仿佛正有人用牛耳尖刀剖开他的胸膛,摘取他的心肝,擎于手中,在一刀一刀地割,那肝与心都鲜血淋漓……他一会躺下,一会坐起,坐又坐不稳,只好在室内转悠,抓耳挠腮,愁肠满腹,思绪纷繁,像一盆浆糊,似一团乱麻。夜,多么漆黑,多么可怕,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啊,但每一夜都需这样一时一刻地熬,一分一秒地度…… 又过几日,东皋公带了一位朋友回家,见了伍子胥,惊讶得目瞪口呆,几天未见,他竟面容消瘦,胡须和鬓发都已银白。伍子胥对着铜鉴照了照,不禁黯然泪下,长叹道:“老天呀,深仇未报,我就这般衰老了!” 东皋公是名医,给伍子胥诊过脉,检查一番,放心了。说道:“将军无病,亦非衰老。此乃忧愁所致,无碍于健康,倒是应向将军道喜。” 伍子胥擦擦眼泪,颇为不悦地问道:“须发皆白,喜从何来?风马牛,不相及也……” 东皋公说:“将军相貌伟岸,最易被人辨认,这样一变,倒可以瞒过俗限,蒙混过关了,岂不是大喜!” 伍子胥破涕为笑了,东皋公趁机给他介绍这位新请来的朋友,亦即他所物色的帮伍子胥过关的助手。伍子胥只顾上伤心忧愁,有朋友来,竟视而不见,岂不失礼!东皋公的这位朋友复姓皇甫,单名讷,今年四旬开外年纪。皇甫讷虽与东皋公年岁相去甚远,但二人交往过从甚密,情同手足。这是龙洞山的一位隐士,鄙薄仕途,不愿为官,情愿在龙洞山耕田,游山玩水,逍遥自在。虽是隐士,但却愿打抱不平,听东皋公介绍伍奢一家三百余口为昏君满门抄斩,气炸了心肺,哪怕赴汤蹈火,也要助伍子胥过关。东皋公介绍伍子胥与皇甫讷相见,伍子胥是怎样透灵的人,窗糊纸一般,见面前皇甫讷的身材、肩架、眉眼、神情,与自己如出一模,马上对东皋公的所谓良策心领神会,扑通一声,跪倒在皇甫讷脚下:“恩公在上,受伍员一拜。可怜我全家满门,负屈含冤,断颈刀头。望先生大施恻隐之心,救我与公子一命!” 第56章 楚天腥风 伍员走国(5) 皇甫讷望着面前的伍子胥,心想,人家是三世忠良,全家衔冤被害,只剩他一人,实在可怜。东皋公能仗义相救,我皇甫讷焉能袖手旁观!他这样想着,急忙躬身扶起伍子胥:快快请起,不才一定助将军过关!” “多谢恩公!”伍子胥躬身再拜,热泪如流。 他们一起详细商议了过关的办法:皇甫讷穿着伍子胥的衣饰,打扮成一位武将;伍子胥装扮成田夫农汉,公子胜则是他的儿子,一个野小子。过关时,乘兵丁盘查、争论、逮捕“伍子胥”的混乱之机,“农夫”携子在人群中混过关去。 伍子胥听了,感激有衷,说道:“此计甚好,只是连累恩公吃苦,伍员于心不忍……” 东皋公说:“这不妨事,我有办法救他。” 商量既定,抓紧乔装打扮。伍子胥把自己的武将素服换给皇甫讷穿上,用东皋公配的药水洗过脸,肤色明显变黑,再穿上当地百姓的服装,真像个山野村夫了。公子胜也打扮成本地的村童。装扮完毕,连夜向昭关赶去。走到关口,正好天明,关门始开。把关的士兵对每个人都详加盘查,验看证件,还要一个个和画影图形对照。关门内外聚了好多人,等待检查后进出关隘,闹闹嚷嚷,一片混乱。内中有一个人慌里慌张。躲躲闪闪,欲溜出关去。一个下级军官模详的人发现了这个形迹可疑者,条件反射似的马上与图形对照,从身架、脸形、胡须和衣着打扮上,认定这个慌张躲闪者便是伍子胥,一个高窜扑将过去,一把将他拽住。高声喝道:“伍子胥,你往哪里逃跑!”拉着就去见他们的守关将军越。人群中有人呼喊:“捉住伍子胥了,捉住伍子胥了!”听到喊言,有人围过来看热闹,想看看这提了许久才捉到的伍子胥是否三头六臂,多数人则闹哄哄地挤着出关,并且说,以后可不必再受这检查的罪了。士兵们为逮住了伍子胥,以后不再在这里起早睡晚地盘查而高兴。守关大将立即下令:“捆绑伍子胥,打入囚车,解押郢都,报功请赏!” 第57章 吴地血雨 姬光夺权(1) 第十二章 吴地血雨 姬光夺权 兵丁们只顾擒捉伍子胥,谁还顾得再把关?再说,伍子胥业已捉拿在手,还把关何用?乘着一片混乱,伍子胥领着公子胜,随着拥挤的人流混过了昭关。 越见士卒捉住了伍子胥,急忙亲自审讯,但那人不承认自己是逃犯,态度强硬地质问道:“我乃龙洞山下一隐士,今日约朋友出关远游,尔等无故捉人,缧绁捆绑,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越也在纳闷,虽说二人相貌酷似,但声音迥然,伍子胥粗门大嗓,声如洪钟,眼前这个人却尖声细气,犹似妇人。也罢,先关押起来,待审问明白后再行起解。 时近中午,东皋公拄着拐杖攀上关来,求见越将军,向他道喜。越言明难辨真伪之苦,东皋公说:“前几年老夫去城父给太子治病,见过伍子胥一面,让老夫瞧瞧,再对照图形,料想也能认出他来。” 越命士兵将囚犯带来,那囚犯见了东皋公,老远叫道:“仁兄为何这般时候才来,愚弟在关前等您,被他们莫名其妙地捉来,还硬逼我承认是什么‘乌子须’,真岂有此理!” 东皋公见状哈哈大笑,说道:“错了,错矣,将军,此乃老夫至友皇甫讷,我们约好今日出关游玩,于关前聚齐,不见不散。”说着又对皇甫讷说:“老夫没想到贤弟来得如此之早,害得愚兄关前好等,你却躲在这里跟我捉迷藏……” 东皋公说得很风趣,弄得在场的人哭笑不得。越一看逮错了人,连连道歉说:“士兵们一时弄错了,请二位海涵!” 东皋公说:“误会,好一场误会,不过。将军也是尽心公务。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越急令继续盘查过往行人。 伍子胥混出昭关,有如鳖鱼脱掉金钩,急急奔命,直奔至江边,天色已晚,是一位自称“渔丈人”的老翁渡其过江,并弄来吃食,让其饱餐一顿。临行前,伍子胥解下所佩宝剑赠与渔翁,说道:“老丈救命之恩,伍员没齿不忘,无以为报,此剑乃先王赐吾祖父,价值百金,今奉呈老丈,聊表寸心。” 老渔翁笑笑说:“楚王的五百石粮和大夫的爵位,我都不稀罕,哪里会贪图你这价值百金的宝剑?”说完,篙一点岸,驾起小舟,唱着渔歌,消逝在夜色里,连姓名也不肯留下。 伍子胥向茫茫江面深施一礼,拜别了渔丈人,行了数日,进入吴界。 中原诸侯与荆楚的斗争,自朱向戍召集诸侯开弭兵会议之后,形成一种和平休战状态。在此期间,吴国兴起东南,与楚围不断斗争,于是斗争地域,逐渐由中原心脏地区,移向淮河流域与长江下游地区。吴之民族称为荆蛮,其习俗断发文身,与中原民族之束发右衽及戌狄民族之披发左衽者均不相同。 吴之建国,当自公元前十三世纪间吴太伯奔吴开始,其时约为殷商第二十四代帝祖甲时代,概为公元前1231年。原来周之太王古公直父生有三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季历生子姬昌(即周文王),幼而聪明有才能,古公直父屡屡称道其贤,认为必能光大周族,于是太伯、仲雍托辞赴衡山采药(系至南山遥远之地,并非确指今湖南之衡山),遂南奔荆蛮以示让位。以后太王古公亶父死,子季历嗣位,季历死,子姬昌嗣位,是谓文王。文王果然光大周族之业,至子武王代商而有天下,如古公直父之言。太伯与仲雍既奔荆蛮,遂断发文身遵循蛮夷之俗,蛮夷之人慕其风义,从而归之者千有余家。太伯乃自号句(gōu)吴,建都于梅里(今江苏省无锡市东南)。自太伯十九传至寿梦,始自称吴王,时为公元前585年。 春秋时代,吴、越两族似仍留在氏族社会阶段,但所处地域气候温和,土壤肥沃,生活相当丰裕。又因其地河川交错,湖汉纵横,故人民习于舟楫,因而造船业兴起早,发展快。造船必用金属,其冶铁业比中原进步。 来到吴国,伍子胥虽然身无分文,与公子胜行乞度日,但却无性命之忧,有复仇之望,心情舒坦了许多。一日行至吴趋,见一壮士,碓颡(duì sǎng)而深目,状如饿虎,声若巨雷,赤手空拳,面对数十名手持棍棒的恶徒而毫无惧色,嘴角浮现着轻蔑的微笑。伍子胥见了,暗自惊讶:“天下竟有这般奇人!”心想,今后欲谋大事,需多结交奇侠豪杰…… 震慑于壮士的威严,数十名恶徒只是叫嚣,却无一人敢上前攻击。忽然,门内有一妇人唤道:“专诸快快回家,不得在外惹是生非!” 听到妇人的唤声,专诸如闻圣旨。急忙敛手回家。 见此情形,伍子胥好生纳闷,问身边一位老者:“如此壮士,为何竟畏惧一妇人?” 老者告诉伍子胥:“此吾乡勇士,力敌万人,不畏强御,平生好义,见人有不平之事,即出死力相助。适才门内唤声,乃其母也。诸素有孝行,事母无违,虽当盛怒,闻母至即止,见母必和颜悦色。” 听了老者的介绍,伍子胥对专诸倍加崇敬,次日整衣相访,通报姓名之后,详叙蒙冤始末,说得专诸涕泪交流,咬牙切齿。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相处不足半日,二人便成八拜之交,专诸杀鸡为黍,欢如骨肉。专诸告诉伍子胥,吴王僚好勇而骄,不如公子姬光亲贤下士,将来必有所成。并且表示:“为助哥哥报家仇,雪国恨,肝脑涂地,诸在所不辞!” 在专诸家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伍子胥便挥泪与专诸母子告别,带公子胜匆匆上路。经过数日跋涉奔波,伍子胥与公子胜终于来到了吴都梅里,只见城墙高耸,市面繁荣,熙来攘往,舟车不断,热闹非常,风俗人情,与楚国大不相同。伍子胥欲先拜见姬光,不仅根据专诸的介绍,姬光贤于吴王僚,将来必有所成,而且在过去的一次外交活动中,伍子胥有恩于姬光,今日有难来求,料他不会袖手旁观。然而不巧得很,姬光正远游南方,三十日方归,伍子胥除耐心等待,亦别无他法。等待不难,难的是囊空如洗,二人的食宿无着落。万般无奈,伍子胥只好将公子胜隐于京郊,自己吹箫乞于吴市。不料这哀戚泣诉的箫声,竟起到了自引自荐的作用,吴王僚召见了他,封他为上大夫,助吴王治理朝政,并表示愿全力助伍子胥报满门抄斩之仇。 姬光素闻伍子胥智勇双全,惊喜来吴,一心欲收养之,但听说他已先谒见了王僚,且被封为上大夫,吴王欲助其报仇而兴师伐楚,心中不安,便巧施离间计,然后亲近笼络之,为己所用。主意既定,姬光入朝,拜见吴王曰:“光闻楚之亡臣伍员,来奔我国,王以为该为何如人?” 王僚答道:“贤且孝矣。” 姬光问曰:“何以见之?” 王僚解释说:“伍员勇壮非常,与寡人筹策国事,无不中(kuǎn),是其贤也。念父兄之冤,未曾须臾忘报,乞师于寡人,是其孝也。” 谈到兴师助伍员复仇,姬光说:“万乘之主,不为匹夫兴师。今吴、楚擒兵已久,未见大胜,若为伍员兴师,是匹夫之恨,重于国耻也。胜则彼快其愤,不胜则我益受其辱,万万使不得!” 王僚认为姬光言之有理,于是不再议伐楚之事,且逐渐疏远了伍子胥。伍子胥很知趣,辞去了上大夫之职,与公子胜耕于阳山之野。 一日,姬光来阳山拜访伍子胥,并馈以米粟布帛。对姬光的来访,伍子胥取不即不离的态度,一方面,他对姬光谏吴王疏远自己心怀不满;另一方面,他意识到,姬光此举,也许不是在仇视自己,恰恰是在敬重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从吴王身边拉过去。既然姬光贤于吴王,那么只有依靠姬光,复仇才有希望。 第58章 吴地血雨 姬光夺权(2) “伍将军定然对光恨入骨髓,”姬光打破僵局,首先说道,“我谏吴王疏远将军,莫兴师伐楚,助将军报父兄之仇,雪灭家之恨。” “这个……”伍子胥不知该如何启唇,怎样回答。 姬光见伍子胥无言以对,解释道:“其实,光乃不忍心视将军明珠投暗,希望成灰……” 伍子不解地同:“员鲁钝,不解王子话义,请明以教我。” 姬光欲言又止,迟疑片刻,终于说道:“吾王生性贪婪,虎狼之辈,岂可为伍!助将军复仇,信口之约,何足凭信!” 伍子胥想,吴王与姬光,于公有君臣之义,于私有堂兄弟之亲,纵然吴王确实贪婪成性,似乎姬光也不该暴露给初来乍到的外国人……莫非姬光正觊觎王位,欲夺王权吗?倘果真如此,自己该如何对待呢?想到这里,他故意试探道:“王子言吴王贪婪,必有事实,可否告知伍员呢?” “这个……”姬光似乎有难言之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日后,伍将军必能知晓。” 事实果不出伍子胥之所料,姬光暗地里早已窥伺着吴国的王位。不过,姬光之所以会有此野心,也不无情理。 姬光的祖父吴王寿梦,膝下有四子: 依周礼和传统,寿梦应将王位传给长子诸樊,再传嫡孙姬光,然而寿梦临终前,却遗言将王位传给最贤明的四子季札。季札谦让,不肯即位,不得已由长子诸樊登基,然后再传二子余祭、三子余昧。 王位的继承,本应是直系的世袭制度,寿梦的一句遗言,致使吴国的王位继承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兄终弟及制,由诸樊而余祭,而余昧,循序而立。余昧死后,理应由四子季札即位,但季札淡泊名利,不欲为王,遁于山林以隐。至此,王位本应传回嫡孙姬光,但僚自恃父亲为王,继承了王位。 由于王位为堂弟僚所夺,姬光心中愤愤不平,积怨越来越深,决心夺回王位,以正天理。正当这时,伍子胥来吴,真乃苍天有眼,扶正除邪,机缘至矣,故他先进谗言于吴王,后献殷勤于伍员。几经交往,二人遂成刎颈,决定先联手共废吴王,然后兴师伐楚。 伍子胥向姬光荐专诸,并建议以专诸为刺客,谋刺王僚,姬光感激不尽。 一日,姬光备得厚礼,与伍子胥同车共载,往访专诸。其时,专诸正在街坊磨刀,欲为邻人宰猪,见车马纷纷,正欲走避,伍子胥在车上招呼道:“贤弟留步,愚兄伍员来也。” 专诸闻听,急忙收住脚步,等候伍子胥下车相见。伍子胥指着同车而来的姬光对专诸说:“此吴国长公子,慕吾弟英雄,特来造访,倘有所求,望贤弟勿辞!” 专诸早闻公子光的贤德,并向伍子胥作过介绍,但却不曾目睹其尊容,今日公子竟屈尊柴门,怎不令他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说道:“某闾巷小民,有何德何能,敢烦公子大驾!” 专诸恭请贵客人室,荜门蓬户,低头而入。姬光先拜,致平生敬慕之意。专诸答拜,诚惶诚恐。姬光献上金帛珠宝,专诸固辞不受,伍子胥在旁力劝,方才勉强收下。伍子胥向专诸秉明公子来意,详述此举的根据与意义,并强调此事极其危险,随时可能身首异处。专诸闻后,愤然顿足捶胸说:“僚贼不除,国无宁日,诸愿助公子成就大事!然诸有高堂老母,二位若能代为照顾,则诸不畏死。” 姬光上前握住专诸的双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讷讷半天,才说道:“壮士如此仗义,光必侍令堂为亲母,壮士之名亦将永留青史。” 鸿鹄之所以能飞九万里长天,因其羽翼有力,若能断其双翼,也就难以飞翔了。吴王僚生性多疑,其弟掩余、烛庸及其子庆忌三人,常护卫身边,不离左右。掩余、烛庸兄弟二人,骁勇无比,不惧鬼神;王子庆忌,筋骨如铁,万夫莫当,手能接飞鸟,步能格猛兽。有此三人护卫,欲刺王僚,实难下手,因此,刺杀王僚之前,必先断其羽翼,除此三人,否则,即使王僚身亡,姬光亦难继承王位。 公元前515年,楚平王亡故,十一岁的孩童芈珍继位,是谓楚昭王。闻听楚平王已死,伍子胥怅然悲叹,恨苍天无情不公,自己不能亲手斩杀昏君,为父兄及全家三百余口报仇雪恨。然而断鸿鹄双翼的时机已到,在伍子胥的策划下,姬光谏王僚趁楚丧之期,朝政紊乱,兴师伐楚,且荐掩余、烛庸为元帅和大将,派庆忌往卫国借援兵。这时皇叔季札已下山回宫,请其巡访列国,寻求同盟。王僚不知是计,为掌霸权,不仅一准奏,而且对姬光的忠诚感激不尽。 时机成熟,姬光与伍子胥再次往访专诸,言明大好时机。专诸闻后,颇显出犹豫之色,许久方才开口:“专诸非怕死之徒,只是担心高堂老母。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今若使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孝之极,专诸不为不孝之徒。” 第59章 吴地血雨 姬光夺权(3) 闻听此言,姬光大失所望,但仍恳求道:“姬光深明壮士之心,必奉令堂若亲母……” 专诸摇摇头说:“为高堂老母,专诸只得违约,万望公子与仁兄见谅。” 正当姬光和伍子胥感到绝望之际,专诸的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三人面前,怒斥专诸道:“我在室内已听到你们的对话,吾儿呀,既已向姬光王子誓守忠诚,何能背信弃义!忠孝本为一体,岂能为孝废忠,因小失大。莫为老母担忧,快尽心辅佐王子去吧!” 八十老母告诫专诸后,回到后室,自缢身亡,以除专诸后顾之忧。 姬光、伍子胥和专诸,含泪厚葬老夫人,开始筹划如何刺杀王僚。 王僚外出,必着双重狮皮甲胄,一般刀剑,难以刺入。姬光曾获一种剑,相传为越国名匠欧冶子呕心沥血之作。此剑长不过三寸,故名鱼肠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必能贯穿狮皮甲胄。有此鱼肠剑,专诸杀王僚信心百倍。 一切筹划停当,天衣无缝,姬光进宫邀王僚赴宴:“明日,微臣将于太湖亭设川猎之宴,与三五大臣共享垂钓之乐,倘大王肯屈尊枉驾,微臣必脸上有光。” 吴王快活地笑道:“王兄亲邀,寡人岂有拒绝之理,但不知席上将有何名鱼?” “自然是大王最喜欢吃的鲈鱼。”姬光笑嘻嘻地回答。 “难得王兄一片忠诚。”王僚高兴得眉飞色舞,“寡人必出席川猎之宴。” 姬光获得王僚首肯后,急往伍子胥处谋议,决定派近百名力士埋伏于太湖亭附近,专诸乔装为庖丁,借机接近王僚。 翌日,王僚带五百名护卫,来太湖亭赴宴。酒宴开始,姬光亲自为王僚斟酒,说道:“吾王大驾光临,微臣甚感荣幸。此酒香醇,大王饮之必长命百岁!” 王僚举起酒杯,看着姬光,自我解嘲似的说:“昨夜寡人作一恶梦,心感不祥,又不愿毁约,故携护卫前来,王兄切莫见怪。” 姬光不禁心里一跳,急忙答道:“微臣不敢,大王贵体康宁,乃社稷万民之福,理当时时防范不测,且近日恶徒颇多,望大王多自珍重。” 姬光这样口是心非地回答,按捺不住胸口一阵突突乱跳。 今日的护卫的确异乎寻常,暮秋一样肃杀,隆冬一般阴森,不仅王僚身旁站立着数个手持利刃的卫士,而且在场的每个人身旁都站有一名卫士监视着,接近王僚者,都必须经过彻底搜身,方能前行,连斟酒时都要三名卫士监视着。 姬光见状,焦虑不安,不知专诸是否知晓这里戒备竟如此森严…… 此刻,专诸正在为如何接近王僚而苦恼,突然,心中灵光一闪,面前一亮,急忙将鱼肠剑放于鲈鱼腹中,双手捧起这盘名菜,敬献王僚。依照规定,早有武士上来搜身,搜过之后报告说:“报告大王,该庖丁身上无任何携带,更无武器。” 既无携带,专诸便可上前献菜了,他手托菜盘,落落大方,款款而前,来到坛下,躬身施礼道:“草民乃一庖丁,平生最擅长炙鱼,特奉上鲈鱼一尾,敬请大王品尝。” 吴王问道:“此鱼出自何处?” “出自太湖。” “何处钓得?” “于杨湾钓得,味道十分鲜美。” “何人所钓?” “为敬献忠心,吾家主公子光亲自垂钓,风餐露宿,三天三夜,方钓得一尾。” 王僚问得很快,疾风闪电一般,专诸对答如流,毫不含糊吞吐。王僚欠欠身,向姬光微微一笑说:“难得王兄一片忠诚,令寡人感激不尽!” 姬光站起身来,施礼致谢道:“自家兄弟,大王何必过谦。再说,臣事君以忠,乃古之常理,臣不过依理而行,何足道哉!大王请快品尝红炙鲈鱼,鱼凉味则不美……” 王僚对坛下的“庖丁”说:“先剔除鱼刺,寡人再食。” “庖丁”奉命,向吴王再拜,上坛,佯装欲取鱼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疾,抽出鱼腹中的鱼肠剑,刺进王僚心窝,直贯三层坚甲,透出背脊,王僚大叫一声,当即毙命。 卫兵立即蜂拥而上,将专诸剁成肉泥。 姬光急避身于内室,疯狂的兵士喊道:“杀死姬光!” 隐于邻室待机的伍子胥窜将而出,如蛟龙出水,猛虎下山,长剑一挥,数十名卫士应声倒地。伍子胥一声呐喊,波起浪涌,埋伏着的百名力士一齐杀将出来,两下交斗。这一边知专诸得手,威加十倍;那一边见王僚身亡,势减三分。双方厮杀一阵之后,王僚所率卫队,一半被杀,一半奔逃。 伍子胥护着姬光驱车回朝,聚集群臣,说道:“自皇叔季札拒绝王位,王位理应由王室嫡长继承,奈何僚横夺王位,坏王室法统。今僚已死,为正法统,王位应由宗孙姬光王子继承,诸位有何不同意见?” 第60章 吴地血雨 姬光夺权(4) 群臣自然齐声赞同,于是姬光顺利地夺取了王位,是谓吴王阖闾。 阖闾因伍子胥功大,封为上大夫,凡事必咨询之;封专诸之子专毅为下军大夫。 将兵在外的掩余、烛庸两公子,闻听国内政变,一个逃往徐国,一个奔亡钟吾。 巡访列国的季札归来,姬光以王位相让,季札不受,自甘称臣。 赴卫搬兵的王子庆忌,闻变奔逃艾城,结连邻国,欲待时乘隙,伐吴报仇。阖闾闻庆忌有谋吴之心,整日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命伍子胥遍访天下忠勇智谋之士,以便像专诸刺王僚那样除掉庆忌。 一日,伍子胥来到齐国东海岸,松软的海滩上,数百民众奏乐唱歌,看样子是在欢庆胜利。人群中有一身长九尺的大汉,高举着一颗闪闪放光的如意珠,正趾高气扬地接受众百姓的欢呼。这汉子名椒邱欣,为齐侯赏识,拔擢为使臣。日前其坐骑为神龙所夺,椒邱欣一怒之下投入水中,与龙神大战三天三夜,将龙神额上的如意珠夺来。齐侯见椒邱欣神勇无比,厚赐之,故村民在海边上设宴庆贺。 海滩上欢歌笑语,觥筹交错,热闹非常,突然,人群中有人嚷道:“椒邱欣不过是个骗子,算什么盖世英雄!”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都在用目光搜寻这胆大妄为者,椒邱欣本人则紧握双拳,满脸怒容,他环顾左右,不见那个鄙视自己的人,不禁雷鸣般地吼道:“胆敢侮辱我者,请挺身而出,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三头六臂的屌模样!” 人们被震慑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屏息敛气,谁也不敢吭声,仿佛一出声,椒邱欣的铁拳就会将他砸得粉碎。 椒邱欣再次恶语伤人地高声嚷道:“有种的滚出来,老爷我倒要讨教一番!” 人群中走出一个小矮人,长不过三尺,其貌不扬,孩童一般,他慢条斯理地走到大汉面前,相形之下,更显得小巧玲珑了。小人昂首挺胸地问道:“椒公何必盛气凌人,方才的话出自我口,你待怎样?” “这个……”大汉瞅了小人一眼,不禁后退三步。 “怎么,难道要离所言,不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吗?”小人质问道。 “要离?莫非这就是风靡列国的石要离吗?”伍子胥这样想着,不禁大吃一晾。石要离有许多传奇性的故事,普天之下,妇孺皆知,伍子胥更是早有耳闻,不意今日在此相见,真乃“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看这面前,相斗的两个人,一个是庞然大物,一个则小不起眼,仿佛正有一只公鸡在斗一只蟋蟀,蟋蟀虽小,却能跳到公鸡的红冠子上,叮得它血流不止,直至丧生,而公鸡欲捉蟋蟀,则是痴心妄想,这便是世间的以小胜大,以少胜多。不是嘛,你看这椒邱欣,方才还不可一世,石要离一出现,他便像泄了气的皮球,偃旗息鼓了。石要离平静地数落道:“既为勇士,何需自夸。椒壮士先说坐骑为龙神所夺,继又称取回龙神额上如意珠,实失虚得,何能取信于人。欺瞒君主,取得混世英雄之名,此皆不过自欺欺人而已。若良知未曾丧尽,就该自我检讨反省才是。” 石要离话一说完,径直转身离去。伍子胥目睹此情此景,恍如梦中。 不羁晷刻,伍子胥往访要离。二人彼此早已相互倾慕,一见钟情,遂成故旧。当夜,伍子胥在石要离家观看了一幕趣剧。 要离与伍子胥促膝倾肠,直谈至子时方散。安排伍子胥就寝后,要离将街门打开,点燃过道内的灯烛,自己躺在过道的泥地上呼呼大睡。 又过一刻,月光下有一个黑影在晃动,这黑影粗壮高大,分明正是椒邱欣。要离早已料到椒邱欣今夜必来偷袭,才这样安排。要离深知,椒邱欣人大量小,鼠肚鸡肠,今日在海滩上被自己当众辱骂,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必相报复。黑影见大门洞开,过道内灯烛通明,石要离正于灯下酣睡,不再前进,依在背亮的门码头旁静观许久,大约他心中生疑,怕中埋伏。看了半晌,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黑影才蹑手蹑脚地向前,突然手擎宝剑跃进门槛,顺势向睡梦中的要离刺去。于此同时,要离飞身而起,朝着刺客的大脑袋便是一脚,只听哎哟一声,刺客昏倒于地,手中长剑抛出了二尺多远。烛光下看得清楚,这刺客正是椒邱欣。不知过了多久,椒邱欣渐渐苏醒过来,要离斥责道:“椒邱欣,海滩之上为我所辱,既不反驳,又不堂堂正正地来相报复,却于深夜潜宅偷袭,算得上什么盖世英雄,一个十足的卑鄙无耻之徒……”要离将剑还给他说:“来,是条汉子,咱们决一雌雄。” 椒邱欣接剑在手,长跪于地说:“英雄在此,邱欣羞愧难当,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说着,引剑自刎而亡。 伍子胥走出,抓住石要离的双手,异常激动地说:“石公智勇双全,一言出口,竟令椒邱欣羞愧自尽而亡,真令伍员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61章 吴地血雨 姬光夺权(5) 原来,伍子胥亦料到今夜椒邱欣必来报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索性提剑隐于一旁,以防不测。 伍子胥向石要离秉明来意,要离谦逊数语,慨然应允,随伍子胥来谒见吴王。阖闾盛设国宴,亲迎石要离上座,酒宴之后,共谋大计。 一日早朝,阖闾在百官之前宣布道:“齐人石要离讥谤寡人,罪不可赦。今斩其左腕下狱,再派兵士往齐杀其妻儿,以警众人。” 朝廷百官面面相觑,大为吃惊。 这是一计,名为苦肉计,是要离想出来的,阖闾斟酌再三,在伍子胥的规劝下,才下了决心。 石要离隐避数日,渡吴江,往见庆忌,几经波折,取得了庆忌的信任。石要离说,当初伍子胥为借得吴军伐楚,助姬光夺取了王位后,二人利害关系可谓一致。然而,如今二人同床异梦,姬光称王后,不肯兴师伐楚,其实,谁愿意让安定的国家再卷入他国的争战之中?因此,伍子胥与姬光之间,由不和而决裂,伍子胥弃官归隐,阖闾完全孤立。王子可密函伍子胥,邀其内应,共伐阖闾、并应允其所求,一登王位,即出兵伐楚,为其报仇雪恨。伐楚报仇,是伍子胥的唯一目的,他必定不会拒绝。要离表示,为报杀妻灭子之仇,断腕之恨,在除阖闾、助庆忌夺回王位的斗争中,自己肯浴血奋斗,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石要离终于成了庆忌的心腹,伐阖闾,报父仇的中坚。 盛夏一日,要离陪庆忌泛舟赏花。莲花盛开,庆忌摘取数朵,合为一个大杯,盛满美酒,敬献要离。要离说:“草民腕伤未愈,不宜饮酒过量,还是王子自己享受吧。” 庆忌一时兴发,猛饮数杯,不觉酩酊大醉,脱下上衣,躺在甲板上,睡如死猪,腰间的护身匕首滑落一旁。石要离目视匕首,沉思良久,走到庆忌身边,轻声叫道:“王子快快请起,小心着凉!” 石要离在旁连叫数声,庆忌毫无知觉,他仿佛正沉醉于王位的美梦中,嘴角泛着浅浅的微笑,全无醒来的迹象。要离小心翼翼地抬起庆忌身边的匕首,猛力刺向他的心脏。庆忌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用手护住匕首,不让它滑落出来。因匕首未出,血流未尽,庆忌还可挣扎若干时光。 护卫船只上的将士们见状,飞速划船靠拢过来,捉拿石要离…… 第62章 穹窿隐居 太湖垂钓(1) 第十三章 穹窿隐居 太湖垂钓 却说庆忌遭刺,因匕首未出,血未流尽,尚可挣扎一段时间。护卫船上的将士们见状,飞速划舟靠拢过来,捉住石要离,欲碎尸万段。庆忌摇手制止曰:“此天下之勇士也,杀之可惜,可纵之还吴,以旌其忠……”说完,拔出匕首,血流如注而死。 将士们奉公子之命,释放石要离,要离却不肯离去,长叹一声说:“吾有三不容于世,虽公子饶命,岂敢偷生!” 众人不解,问道:“何谓三不容于世?” 要离答道:“杀妻子而求事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旧君之子,非义也;欲成人之事,而不免于残身灭家,非智也。有此三恶,何面目立于世哉!”说完,夺武士佩剑,刎喉投江而死。 伍子胥以客卿的身分,帮助吴王阖闾励精图治,富国强兵,有时在都中办事,有时到外地察看民情,并为阖闾出谋划策,打造兵车,操练陆战。此外,他看到都城梅里城郭太小,屯兵不能屯粮,屯粮不能屯兵,就建议在姑苏山东北三十里的一处地方(今日苏州所在地),重新建造了一座都城,名唤姑苏。姑苏城比梅里大得多,水陆城门各有八座;四通八达;城里前曹后市,街巷纵横:粮仓钱库,兵营校场,无所不有。建成之后,吴都由梅里迁来姑苏。 当初,为断王僚羽翼,伍子胥趁楚平王新丧,唆使姬光谏僚兴师伐楚,且荐掩余、烛庸为元帅和大将,派庆忌往卫国借兵,季札巡访列国,寻求同盟。王僚不知是计,为争霸权,一一准奏。 掩余、烛庸奉旨积极筹备,先到校场调兵,然后拨粮饷。上次在鸡父打了个大胜仗,现在吴国的“本钱”大了,粮草器仗多了,这次要摆摆威风,让楚人开开眼界,故意楚楚一新——刀是新的,枪是新的,锣、锅是新的,帐篷是新的,军衣、军帽是新的,盔甲是新的,连吃的都是今年新收的稻谷。各事忙毕,次日一早起队,旌旗招展,号带飘扬,盔明甲灿,人强马壮,浩浩荡荡离了吴都。先是走陆路到江边登舟,沿江西上,进汉水叉江,船只停靠,兵马登岸,往郢都的方向进发。忽一日来到潜城,掩余、烛庸一声令下,大军将潜城围得水泄不通。 潜城守将一面死守城池,一面派人星夜奔郢都告急。楚昭王年幼,把持朝政的太师费无极和左尹鄢将师造麦城和纪南城去了,不在郢都,新上任的令尹囊瓦于惶恐中派左司马沈尹戊将一万陆军,右尹伯却宛领一万水兵,水陆并进,赶往潜城迎敌。正当这时,吴都发生了专诸刺王僚的宫廷政变,姬光夺取了王位。在这种形势下,吴军不战自溃,伯却宛与沈尹戌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凯旋归都,监造新城的费无极和鄢将师发了横财,腰包鼓鼓地回郢都销差。为欢庆胜利,楚昭王大宴群臣,伯却宛与沈尹戌坐了首席,昭王满面春风地说:“列位爱卿,今日庆功酒宴,诸君要开怀畅饮,尽醉方休。”文武百官谢过主公之后,昭王接着说:“今番潜城获胜,雪鸡父之耻,伯卿乃是首功。来,取军衣三百套,盔甲三百付,长枪三百枝,短刀三百把,赐与伯卿。”伯却宛谢恩,群僚祝贺,杯盘丁当,觥筹交错,尽欢而散。 “福兮祸所伏”,伯却宛立功、受赐,结果却招致了塌天大祸。庆功宴会上,费无极与鄢将师坐了个二席,妒火中烧,宴会后便施阴谋,玩权术,借令尹囊瓦之刀,杀伯却宛全家,火烧右尹府,伯却宛之子伯嚭(pǐ)只身一人逃出家门,投奔了吴国。事后不久,公子申与左司马沈尹戌等忠贞之臣,唤醒了糊涂的令尹囊瓦,大家齐心一力,除掉了长期专权跋扈、残害忠良、祸国殃民的费无极。 经过长途跋涉,数月颠簸,孙武携妻将雏,终于赶到了太湖东岸。自临淄向南,绕过泰沂山区,过了徐州,便是千里沃野,万里平原,视线所及,连个小土丘也很难看到。时值仲秋。本该稻浪翻滚,无边无垠,谷香飘散,宜人醉心。然而,诸侯混战,连年征伐,致使满目疮痍,处处荒芜,村村断垣残壁,漫漫江淮平原,一片涝洼盐碱,秋色,是悲凉凄清的。车过无锡,前边隐隐青山若黛,待来到姑苏,已经是群山环抱了,山势不高,但却葱茏俊茂,蓊蓊郁郁。这是浙西天目山向东延伸的余脉,分布在姑苏城西的太湖沿岸。山体沿太湖呈北东——西南走向,构成七子山、东洞庭山、穹窿山、渔洋山、长沙岛、西洞庭山、虎谷山、潭山、漫山岛和东渚、镇湖一带残丘岛屿群。东洞庭山、渔洋山、潭山和镇湖丘陵,均三面环水,向西南伸入太湖之中,形成四个半岛。西洞庭山广可百里,是太湖诸岛中最大的一个。穹窿山西北——东南走向,由主峰、白马岭、石碑坎、大园山、陆家山及香山嘴组成,其高为太湖东岸群山之冠,后人有诗吟咏曰:“阳山高低穹窿半,拔地千仞参霄汉。”“泽园西南多好峰,高逾万丈唯穹窿。平生不作第一想,游山先欲登其上。”主峰形若浮笠,俗称“箬(ruò)帽峰”,峰顶平旷,可驰马赛车,也是大兴土木的好场所。高大,并非穹窿山的特点,富有,才是它的长处——山深林密,幽竹修篁,珍禽异兽,飞瀑鸣泉,桑园片片,茶林若烟,紫楠装饰,黄檀点染。红玫瑰、白玉兰、翠松柏、绿杨柳,相映成趣。富有之外,穹窿山还俊俏美丽,少女般的纯真,新媳妇一样诱人,桂花飘香,是她脸上的脂粉,柑橘蜜甜,是她靥窝中溢出的浅浅笑影…… 在穹窿山深处,孙武选择一处地方,筑起五间正房,三间东厢,两间西厢,一家五口,三个奴仆,在此栖身居住下来。草房倚山而筑,座北面南,背有高山遮风挡寒,前边开阔向阳,蓬门筚户,可保冬暖夏凉。房后有泉一泓,源出绝壁,以竹管接至东厢,可供饮爨(cuàn)食用。砍来毛竹松杉,围成院墙,编成篱门,瓮牖绳枢,竹篱柴扉,虽简陋、荒凉,倒也清静、别致,独有情趣。一道竹篱,一扇柴扉,隔开了一个乱纷纷的世界。院内茂林修竹,浓荫蔽日,宁静幽雅,是夏日清暑的好地方。林间是石桌、石凳、石台、石几,星星点点,错落有致,无雕琢之功,有浑朴之美。盛夏,毒日炙烤,阳光照射林木,日影筛进庭院,微风吹过,形形色色的图案,恍惚迷离,极富诗情画意。每当这时,沏一盏虎丘茶,细细品评,兴味盎然;或烫一壶横泾土烧,自斟自酌,飘飘欲仙。孙武的《兵法》十三篇,便是在这幽静的庭院内,坐于石凳,伏于石案,曝于石台,精工修改而成的。 院外有草地,广可数十亩,孙武带领全家,主仆奋力,开垦成田,遍植五谷、菜蔬、桑茶和药材。园内建有畜栏,饲养禽畜,可食肉蛋。如此以来,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俱自食其力;一年四季,葛衣布袍,皆自力更生,虽清苦寂寥,但却恬淡静心,怡然自乐…… 孙武的《兵法》十三篇,虽说是遍游天下,考察古战场后写成的,但毕竟是以齐地为基础,着眼于北方的山川地貌,风物人情,今番南下,涉足南国水乡,发现其尚有许多片面不足之处。生活安顿下来之后,孙武装扮成吴地农夫,头戴竹笠,肩披蓑衣,腰挎竹篓,高挽裤脚,裸露双足,遍游考察吴地山山水水,目的在于充实、修改《兵法》十三篇。 一日,孙武装扮成樵夫,身背竹笼,手持斧头,循穹窿山东坡,慢慢步下山来。山麓有小王山、烂柯山、马罔山和天池山,西滨太湖、虎谷,东临灵岩山、木渎,香溪河横贯其间,河上有十三座桥,其中一座名善人桥。孙武很感桥名蹊跷,于桥边酒店沽一壶横泾土烧,买一碟油炸茴香豆,自斟自酌,慢慢喝来,借机询问店中老者。 善人桥,顾名思义,乃善良人勤劳生息繁衍之地,考其桥名,尚有一段饶有风趣的故事。 从前有位阴阳先生,慕名来道教圣地穹窿山游览。时值盛夏,赤日当空,天气炎热似火,他从山上“双膝泉”掏饮往下,来到镇口一所茅屋前,已走得汗流浃背,口喝难熬了。忽遇一位老妇,便拱手求水解渴。老妇答应立即烧来,请他稍等片刻。先生急欲解渴,便说:“门后缸里的凉水便可。”说完伸手用勺舀水。老妇转身抓了一把稻糠撒在水缸里,先生不悦,但也不便发作,舀水后耐心吹开稻糠饮之。饮毕,三句话不离本行,与老妇攀谈起风水之事。老妇顺便请求他指点造新房的好房基,先生却故意选一绝地,指手划脚地告以座落方位,然后告辞离去。 第63章 穹窿隐居 太湖垂钓(2) 数年以后,先生旧地重游,顿见堂堂新屋焕然改观,正在犹豫,忽见老妇从屋内走出,认出当年这位先生,热情地邀他入室请坐,说道:“多亏先生指点,选中佳地造屋,自此田桑茂盛,合家康泰,日子过得红火,正愁没处谢先生,不意先生竟再次驾临。”于是设宴款待,命家里人一一向先生致谢。先生却疑虑满腹,甚感歉疚,默然不语。老妇见状,觉得诧异,忙说:“我们这山里人待客,一向真心善意,记得那年先生来此,我一时没有茶水招待,怠慢先生让您喝凉水。当时,担心您热得气喘吁吁,突然急饮冷水,会出毛病,所以在水面上撒了把稻糠,使您耐心吹糠慢饮,免于狂饮生病。当时未便说明,实在抱歉。”一席话使先生越感羞愧,心想,自己以怨报德,太不应该,于是吐露真情,说道:“其实风水并不灵验,历来善有善报,勤劳致富。今后我要改行务正,做个像您一样真诚善良的人。”于是捐资修筑了这座小桥,题名“善人桥”。 从善人桥向北,半山腰有一泓清池,广可数十丈,横浸山腹,故唤天池山。山势峭拔,怪石嶙峋,泉水众多,诸如清心泉、寒枯泉、天池泉、钵盂泉、盈盈泉等。泉水明澈醇芳,被誉为“吴中第一峰”。最高莲花峰,巨石纵横,或立,或伏,或仰,或卧,或蹲,或招手,或欢呼,或跳跃,或摇头摆尾,依状命名为:寿星读经石、比丘石、仙人脚、佛手石、金蟾石……峰上还有桃花涧、南天门、秀屏崖、藏军洞、烽火墩。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峰顶的“水底烟云”——一泓清池,伫立池边,只见小娘石探头藏脑,犹如盥洗秀发之玉女。蓝天上的浮云,拱卫的山峦,倒映池中,如同烟雾拂涟漪,又似薄云拥清波,蔚成其观。山东坡习称华山,山道陡峭,巨石林立,多上宽下窄,相摞相垛,挨挨挤挤,兀立危若累卵。石问多松,绕石而行,松林犹若仪仗两列,清新幽静,庄严肃穆。 循穹窿山东北行,有灵岩山,远远望去,似一头伏地巨象,巍峨雄壮,气势凛然。山体奇秀挺拔,茂林修竹之中,殿宇嵯峨,鳞次栉比,这里是吴王的行宫,宫中姬妾成群,嫔妃如云。孙武,一个樵夫,采药汉子,自然没有资格举足登山,被隔在禁区之外。绕山而行,但闻歌喉莺啭,丝竹袅袅,不绝于耳。香风阵阵,流水凝脂,令人感慨万分。山多怪石,如禽似兽,状物若人,栩栩如生,其中尤以灵芝石最为突出,灵岩山由此而得名。除面对太湖,风光秀丽外,“灵芝”乃仙草,有起死回生之神效,食之可长生不老,这大约也是吴王于此山建行宫的原因。 从灵岩山继续向北,行四里许是天平山,山高刺天,白云缭绕,不见峰巅。层层山峰,叠叠峦蟑,遮天蔽日,尽是古枫。时值深秋,霜叶赛花,远望天平山,就是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岭岭泉唱,峰峰飞瀑,是天平山的又一特色。泉水清澈甘美,入口凉彻肌骨,是消暑之佳品,且久旱不竭,有“吴中第一泉”之美称。遍山石柱矗立,“万笏朝天”,“龙门一线天”为登山必由之路,双岩壁立,相对如门,挺拔高耸,险峻若崩,令人望而却步,不寒而栗,其间一条窄径,斜铺着数十台级,仅容一人援石侧身登攀。 穹窿前怀有一山,山不高,风景却别致,一年四季,香花斗妍,香草喷芳,故名“香山”。它东与清明山对峙,南濒太湖,西至法华、渔洋诸山,北依穹窿,纵横十数里,地势幽僻,景色佳丽,为吴之南宫所在。南宫亦系吴王离宫,为出入太湖,开凿南宫运河一条,长十数里,纵贯东西。河上有石梁桥六座,木桥一座,石拱桥八座,可见其规模与气势,有诗赞道:“吴王尽游幸,歌舞艳山川;径草承雕辇,林花避翠钿。春风开锦队,暮雨接珍筵……” 香山嘴东,兴隆桥西堍(tù),有观潮亭,凭栏眺望太湖,风静湖面如镜,浪起波涛滚滚,七十二峰出没烟雾,湖山胜景美不胜收。从香山嘴沿山西行,有大小二苑岭,苑岭不高,石齿若笋,犬牙嶙峋,这是吴王种植奇花异卉的地方。吴王遣宫女楫舟从采香泾来此采集香花异草,有诗描写其情景道:“采香泾里木兰舟,嚼蕊吹芳烂漫游。落日青山都好在,桑间荞麦满芳洲。” 穹窿东南有白马岭,岭下有白马坞,峰峦环绕景色如画。岭上岭下,坞内坞外,全是枫林,十月霜天,层层叠叠,丹枫如醉如染,可与天平枫林媲美,是秋游赏枫的胜地。 香山太湖口有吕浦桥,桥跨南宫运河西口,是香山出入太湖的咽喉和门户。桥北吕山村,附近多“吕”姓,桥南沙潭村,向有“浦”姓居住。桥因此而得名。自桥西出太湖,水天相连,一望无际,有诗云:“囊风阁雨半晴阴,惨淡谁知造化心。委命沉浮唯一叶,计身轻重亦千金。红尘犹道不胜险,白浪莫嗔如许深。晚得香山堪寄缆,卧听鼍(tuó)吼与龙吟。”渔舟晨出捕捞,傍晚归宿于桥畔,渔人逸兴而起,渔歌不绝,响穷太湖之滨,为渔家乐地。 第64章 穹窿隐居 太湖垂钓(3) 香山最尽处为白沙底村,里人谚云:“近在香山嘴,远到白沙底。”从白沙底西行半里许,有法华岭,岭上苍松翠柏,遮天蔽日,郁郁葱葱。岭前为黄茅山,濒临太湖,风平浪静时,山映水中,苍翠墨绿,若诗类画。岭尽高处是法华山,山西坡有法华坞,坞中青松葱郁,林荫蔽日,山风袭来,松摇林吼,涛声若雷。继续西行,修竹梅林,绿茶红橘,置身其间,风送竹韵,鸟语花香,令人流连忘返。 法华岭下是实相山,山下濒临太湖,山上有实相院,院前有条小河,河上有座青石单孔拱桥,石工精致,式样古朴。每当重阳时节,登上实相山顶,立于小河水畔,脚下流水潺潺,放眼田野无垠,稻浪起伏翻滚,胜似太湖万顷碧波荡漾。 穹窿西北有虎谷,由吴王养虎于山而得名,环山抱水,林密壑深。西崦(yān)湖上承浩瀚的太湖,下达匹练似的浒光运河和东崦湖,群山环抱,水光潋滟,堤岸蜿蜒,杨柳袅娜,俨然一幅诗意盎然的天然青山绿水画,泛舟湖中,人在画中游,点染了这画面的生机与活力。倘将吴中山水比作一个美人,这清澈如镜的西崦湖就是美人明媚传神的眸子。湖形呈元宝状,广可数万丈,中有小岛,远看形似青螺,近则绿树葱茏,屋舍俨然,宛如镶嵌在明镜上的一颗绿色珠玑,也像停泊在湖中的一艘舫舟,点缀着平静的湖面,造成了静中有动,动中有奇的奥妙意境,煞是动人。后世有诗赞道:“南人相诧说杭州,自料西湖让一筹。天为渔家开下崦(西崦湖俗称下崦湖),晚宜画舫驻中流。新诗已判纵横写,佳景从教次第流。孺子歌声何处起,落霞孤鹜水悠悠。”可见其绰约风姿之美丽,迷人! 西崦湖畔的龟山、虎山,隔湖与安山、铜坑山相对,别具风情,形成了西崦湖特有的景色。东边,湖水穿过龟山、虎山中间的缺处,流入浒光运河和东崦湖。虎山桥横跨两山,遥望如玉虹蜿蜒于白波青(yǎn)之间。龟山巍峨耸立,冲霄摩天。西边,铜坑山和安山耸峙相对,中间一条白练把两崦湖和太湖连接起来,铜坑桥恰似铁锁,又如长虹。桥外茫茫太湖,烟波浩渺,若是风雨晦冥,波涛澎湃,咫尺之际,正如鱼龙变怪,腾空冲天;倘晴日艳阳,风平浪息,万顷碧波,银光粼粼,太湖诸峰历历可见,渔舟如叶,点点风帆,出没天际。 傍晚,日落夕照,蔚为壮观——彤红的太阳落在铜坑桥中央,就像水晶盘托着一只鲜红欲滴的铜盆柿,令人垂涎欲滴;又像是悬空中的夜明珠,铜坑山、安山宛若两条青龙,腾跃而起,相持竞争,久久不下……太阳渐渐地浸入水里,天边升起万道霞光,于是蓝天醉了,青山醉了,碧水醉了,世间的一切全都沉醉于红彤彤的朦胧之中。水鸟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一会儿拍打水面,一会儿箭一般地飞向高空。渔舟挂着白帆,披着彩霞从天边归来……此情此景,正如后世有诗文所描写的那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虎谷近处有一山,初春时节,漫山遍野的梅花争妍怒放,芬芳馥香,洁白如雪,繁花似海,故名“香雪海”。沿着曲折幽深的花径拾级而上,直有“入山无处不花株,远近高低路不知”的感觉。登上峰顶,纵目眺望,无处没有梅,无处不是花——雪海荡漾,银波耀眼,奇丽瑰怪,蔚为壮观。那掩映于梅花丛中的亭台轩榭,酷似仙山中的玉楼琼阁,漂浮于沧茫的大海上,翼然凌空,美妙绝伦。倘是三五明月之夜,银色的月光笼罩着梅花,雪白的梅花映衬着明月,天地一色,晶莹透澈,浑然一体,一片洁净,微风掺和着梅花的幽香,拂面而来,观者飘飘欲仙…… 孙武的足迹遍及吴地的名山、河川、湖泊、岛屿,他的考察虽有所侧重,有所集中,但基本上还是跋山涉水,之所以分开来介绍,全在于方便和节省笔墨,并非实际的考察路线就是这样。当然,欲跋涉一国的山山水水,费时决非一朝一夕,也不会一气呵成。 吴地属长江下游的太湖水系,它西临太湖,东接昆山,北而望虞河连通长江,南有吴淞江沟通入海,中部元和塘接连常熟,南北江河纵贯,东西川渎横穿,境内依山傍水,河流密如蛛网,湖泊星罗棋布,地表径流和地下水均十分丰富,河、湖、荡、渎、泾、浜等水面占三分之一。著名的河流有吴淞江、娄江、东江、运河、望虞河、吴江、元河等,主要湖泊有太湖、阳澄湖、澄湖、鹅真荡、盛泽荡、黄天荡、独墅湖等。 太湖地跨吴、越,浩浩汤汤(shāng),茫无际涯。其形若腹中胎儿,南、东南及西岸皆平滑,北和东北岸则曲折多湾,岸线长千里,水深丈余。湖中多岛,七十余峰,呈南北延伸,多集中分布于洞庭西山周围及其北部沿岸一带。诸岛中以洞庭西山面积最大,其东十里许,有洞庭东山与之隔水相望,最高缥缈峰,出水千尺,为群峰之冠。东西洞庭山外,较大的还有三山、漫山、长沙、横山诸岛。太湖为吞吐性湖泊,沿岸河港纵横,河口众多,有交通之便,运输之利。气候温和,水位稳定,冬少严寒,夏无酷暑,是鱼类繁衍生息的宅地。湖中水产资源丰富,有誉为“太湖三宝”的银鱼、白虾、梅鲚鱼,和蜚声遐尔的湖蟹、鳗鲡、鳜鱼、白条鱼等名贵鱼类,素有“日出斗金”、“天然鱼库”之美称。 第65章 穹窿隐居 太湖垂钓(4)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花红柳绿,一日,孙武约了三五位在穹窿结识的山野鄙夫,泛舟同游太湖。孙武自小在淄河边长大,对水有着特殊的感情,孩提时,他就想使自己变成一条鱼,常年生活于水中,摇头摆尾,游来游去,好不惬意!然而,那不过是幼稚的幻梦,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他还是在污秽的人流中挨挨挤挤,塞塞碰碰。淄河的水,像这人流社会一样,既混浊不堪,又汹涌奔流,河面上常漂流着枯枝败叶,死猫赖狗。这太湖的水,却非淄河所能媲美,它海洋一样辽阔,明镜一样平滑,蓝天一样明净,碧玉一样透明,少女一样温柔,春风一样活泼,皓月一样明朗。幼时,爷爷曾带他泛游过渤海,后来又曾几度随渔人出海,与风浪博斗,因而深深地领略过海洋的神奇与奥妙。跟太湖比,海洋的胸怀虽然是宽广的,坦荡的,奉献是无私的,但它却野兽一样凶猛,暴君一样残忍,魔鬼一样无情,寒冬一样冷酷。舟子轻轻划桨,渔船悠悠飘荡,这木帆船也跟大海上不同,它方头平底,船身浅而宽,坐在上边,平稳得像炕头一般。小船在波澜不惊,一碧万顷的湖面上飘呀,游呀,荡呀,轻轻颠簸,微微颤动,船上的人像牛羊在草原上散步,苍鹰在蓝天上飞翔,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新婚夫妻于绿色鸭绒被中交颈而眠。浩瀚的湖面上渔帆点点,像蓝天上飘浮的片片白云,夜空中闪烁的颗颗星斗。水鸟或分,或聚,或以翅击水,或俯冲捕捞,或追逐渔帆,或引颈长鸣,它们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悠然自得,彼此亲密和谐,无侵无残。睹此,孙武颇有感触,看来水鸟比人类高尚,纯洁,不似人类这样贪婪,龌龊。岛屿渐渐向帆船靠拢,倘说茫茫太湖是人的胸腔和腹腔,那么这些岛屿,这些山峰,便是腔内的五脏六腑了,失去了他们,太湖便失去了生命。倘说太湖是坦荡的胸怀,那么西山岛的缥缈峰和东山岛的大尖顶,便是她那丰满的乳房了。倘说点点渔帆是蓝天上的朵朵白云,那么这诸多岛屿和山峰,便是盛夏雷雨前的漫天乌云了。蓝天,自云,青山,绿水,帆影,飞鹜,这便是太湖——一幅优美的山水画,一首动人的抒情诗,一曲美妙的丝竹乐。帆船靠上了西山岛,环岛皆柳,似无数披发女郎,鹅黄嫩绿,婀娜婆娑,摇曳多姿,似烟若雾,轻拂湖水,温柔多情。万绿丛中点染着一朵朵粉桃,似女郎秀发上戴着的一朵朵鲜花,妩媚中又增添了几分俏丽,令人爱恋痴迷……岛上重岗复岭,地形复杂,港湾众多,缥缈峰巍峨耸立于岛中央,其支脉四向延伸,峰峦跌宕,谷壑纵横,浓荫覆盖,柑橘、枇杷、杨梅,遍山皆是,好一座亚热带的花果山!…… 遍游岛上名胜之后,为美景所迷恋,孙武决定今夜露宿湖滩,观水赏月,卧听涛声。黄昏,红日西沉,残阳如血,满湖金光荡漾,欢迎、拥抱奔波归来的金乌。帆船启碇归返,孙武于岸边拱手与同来的伙伴告别,然后带家奴,持渔具到山嘴湖湾处垂钓,这是日间漫游时选中的地点。湖湾向阳背风,十分僻静。湖湾不大,背依山嘴,三面石岸环绕,很像一对张着的蟹钳或一个驴蹄窝,最是垂钓的好场所。驴蹄窝的出口处有一绿洲,酷似龙王口中衔着的夜明珠。太阳就要沉没,落日和晚霞给汀岸、湖湾、绿洲镀上了一层金黄。晒了一天的湖水温温暾暾(tūn),孙武将鱼饵和钓丝甩进湾内,坐在石岸上,把赤裸的双足垂到水里,静等龟儿上钩。一群群沙鸥飞到对面的绿洲上,它们要在那里栖息过夜,像这垂钓的主仆二人一样,但发现天到这般时候了,对岸尚有二人迟迟不肯离去,又警惕地呜叫着飞走了,在周围盘旋,直到发现这两个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恶心歹意时,才相继飞回原地,隐于花间草丛,无声无息。夜幕垂挂下来,阵阵春风送来诱人的清香,这是岸边的兰花,绿洲上的野丁香正在饮露怒放。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银盘车轮一般,倒映水中,犹如一块璧玉,静静地沉浸在水底,湖面上闪着金色的光辉。月光驱散了云雾,万里长空一碧如洗,天地万物,一片朦胧。夜风送来阵阵渔歌,这歌声粗犷豪放,高亢奔泻,太湖一样坦胸露乳,穹窿山似的高耸峻峭但却悠悠扬扬,甜甜美美,是湖里荡漾的涟漪,锦缎上闪光的花朵。歌声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问或答,俱都敞开心扉,酣畅淋漓。听着这渔歌,望着这明月,孙武竟然两腮滚泪。低声抽泣,害得陪钓的家奴大惊失色…… 第66章 武淬砺 伍员造访(1) 第十四章 孙武淬砺 伍员造访 为赏月听涛,孙武露宿西山岛,今夜天晴月朗,湖明花香,他应该心花怒放才是,何以会黯然竟至于泣下呢?原来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其两重性,悲与喜也是一对相倚相伏,相辅相成的孪生兄妹。月亮也不例外,望日则圆,圆则必亮,尤其是中秋佳节,天高气爽,夜空如洗,一轮明月大如伞盖,高悬中天。月光溶溶,如水似流,直泻而下,天地之间一片洁净和明亮。月光笼罩下的人们,或翘首仰望,或合掌默念,或作诗赋词,或郊天祭月,都心旷神怡,因为,这蓝天,这圆月,这寒光,与社会,与家庭,与人生和命运,与欲念和希望息息相关,它是宁静、纯洁和光明的标志,团圆的象征,未来的冀盼。然而,就在这花好月圆之际,有远见卓识的人也往往会感伤,因为明月圆后必缺,花开能有几日红?人们希望月常圆,花常开,但这都是违背规律的痴心妄想,当希望成灰之后,往往心痛欲裂。即使在八月十五,举首望明月的时候,有许多人也在愤愤恨恨,愤世嫉俗,恨天不公,地不平,命运不济,天下事为何不能像天空的明月这么圆,这么亮?孙武就是这样。齐国与吴地山水风光不同,风物人情各异,但空中的月亮应该是一致的,此刻,大约故乡的月亮也是这么大,这么圆,这么明亮,可是家庭怎么样呢?慈爱开朗的祖父,自负刚愎的父亲,衰弱善良的母亲,他们也在翘首望月,思念远在异国他乡的亲人吧?齐国的那场政治风波平息了吗?父亲的命运和下场如何?一家人会受到株连吗?自己是逃出了漩涡,远离那是非之地,妻贤子勤,生活安逸,可谓跟天上的明月一样圆,但想到激流浊浪中的亲人,这心便隐隐作痛,这种绞痛,自离家之日起,就从未间断过,他之所以不安于隐居穹窿深处,改名换姓,乔装易服,漫游吴地山水,一方面固然目的在于修改《兵法》十三篇,但另一方面未尝不在摆脱这种心灵上的隐痛。祖父鞍马征战一生,如今年迈归养,他是多么需要身边有儿,膝下伴孙呀,可是,正当老人害怕孤独时,自己却离开爷爷,倘父亲果真有什么不测,这打击可让他怎么承受呢?爷爷是那样爱自己,为了自己的成长,老人可谓煞费苦心,想尽了千方百计,可是自己为爷爷做了些什么呢?尽孝了吗?奉养了吗?慰藉了吗?全都没有,有的只是令老人孤寂,牵肠挂肚。虽说自幼与父亲甚不相得,不赞成父亲的孤芳自傲,不苟言笑,至今还在责怪他的多事,不该参与高昭子一伙的反叛活动。然而既成事实,责怪纯属多余,自己毕竟是父亲的骨血,父亲有养育之情,教诲之恩,如今他身陷囹,皮肉吃苦,作儿的怎么会不肝胆俱碎呢?最让他忧虑的还是母亲,她温顺,善良,有一颗对上孝敬,对下慈爱的淳朴的心,是将府女眷中的一颗明星,可是因生自己难产而得下了一个怯病,身体虚弱,咳嗽,气短,饮食不振,四肢乏力。小时候,由于自己淘气,不长进,伤透了母亲的心,她既要关照自己的饮食起居,又要负责对自己的教育培养,操劳半生,心血熬干,随着年龄的增长,体质定然每况愈下。在这心力交瘁的情况下,既要服侍年迈的公爹,又要为不幸的丈夫担忧,惦念远离的儿孙,此情此景,可想而知。孙武悔恨当初不该逃离家门,投奔这异国他乡,哪怕与家人被一同处死,也强似这钝刀子割肉,日夜熬煎。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悲伤,不禁清泪滚流,泣声断肠,害得家奴力劝不止,束手无策…… 孙武爱上了钓鱼,遂成嗜好,常带家奴来此垂钓。为了生活上的方便,他买了一只小舟,自己划桨,泛舟来往。他有时朝出暮归,有时以舟为家,在岛上连居数日。钓鱼能散心,修养人的性情,使人清心寡欲,因而减少烦恼,且有利于静心、忍耐、不急躁等性格的形成,这大约是孙武爱上了钓鱼的主要原因。春去夏来,阴雨连绵,不见天日。梅雨难败孙武的垂钓雅兴,他照样泛舟出湖,驶进茫茫的雨帘迷雾,去寻找那山嘴,那湖湾。他头戴竹笠,身披蓑衣,坐于岩石之上,眯起双眼,一任风吹雨打。蓝天不见了,青山隐匿了,镜湖破碎了,渔船入港了,鹬鸥归巢了,花香随风飘散了,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一片白茫茫。起风了,狂风在湖面上奔窜,在山岛上怒吼,狂暴而肆虐,浊浪排空,疯狂地扑向山嘴,去吞噬那铸在岩头上的垂钓者。突然,有喊声逆风浪而来,逐时渐近,由隐约而清晰。又过一刻,迷蒙的湖面上现出了一叶小舟,颠簸于波谷浪峰中向这边驶来,迅速靠岸。有人呼喊着孙武的名字跳下船来,扑向孙武,号啕大哭。孙武不觉大惊失色,仿佛于冥冥中见了鬼怪一般。扑在他怀里的这个人,分明是临淄府上的家臣阎刚,他年近半百,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两眼总是闪着犀利的光。他无限忠于祖父,祖父视其如己出,彼此亲密无间,相得甚欢。远隔千山万水,阎刚为何突然来到身边,而且是在这样阴霾梅雨,阴风浊浪的天气里,莫非真的是时运晦气,昼日见鬼吗?他这样想着,不禁将阎刚推出前怀,愣怔怔地盯着他。阎刚被盯糊涂了,瞪大了惊异的双眼问:“怎么,三年两载不见,大少爷就不认识我阎刚了?” “你,你真是阎总宰,阎刚兄弟吗?”孙武上下审视着阎刚,似痴若呆。 看这姿态,见这神情,阎刚很感不安,在这样神怒魔悲的鬼天气里,大少爷还要抛妻别子,冒着生命的危险,漂泊过湖,来这凄风苦雨中受罪,莫非他眼下已经精神……不等阎刚想完,孙武猛扑过去,依偎在阎刚的怀里,孩子似的大放悲声,涕泪交流。孙武在想,既然总宰不远万里寻到这里;一见面便热泪纵横,定然是家遇不幸,不是祖父归天,就是父亲遇难,抑或是母亲病故,因而悲痛欲绝,挥泪如雨。 人的情感是相互感染的,阎刚见孙武如此哀凄,泪流不止,认为必定是离家后饱经凌辱,受尽委屈,思念亲人,才这样六神无主,七窍失控。行动不知所之。想当初,这是何等聪慧睿智的一个,如今竟落得这般模样,怎不让人痛心疾首,故而泪流如瀑,主仆相抱,悲痛不已…… 不知哭了多久,是陪钓的家奴将二人劝住。其实,他们纯系是空悲一场,哭之莫名。孙武携眷离家出逃,两年多杳无音讯,全家人放心不下,派家臣阎刚前来探询。阎刚告诉孙武,祖父孙书,虽年逾八旬,但四体康直,精神矍铄,正在颐养天年。父亲孙凭,虽参与高昭子一伙的反叛活动,但因晏太宰的宽宏大量,不与计较,深受教育和感动,积极配合晏婴整顿朝纲,他分工外事活动,正在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和才智。母亲范玉兰,因笼罩家庭上空的云消雾散,心境开朗,身体也日渐康复,颇有青春焕发之感。全家人的共同心思,便是惦念离家出走的晚辈,日思夜梦,寝食不安。 听了阎刚的一席介绍,孙武喜出望外,心灵上的重石坠地,不觉又是一阵热泪挥洒。不过,这次不是痛苦的泪水,悲伤的泪水,而是喜悦的泪水,激动的泪水,他抓住阎刚的双臂在雨地里转圈,左转一气,右转一阵,转过之后,命家奴收拾渔具,立即返航,哪怕风暴雨狂,葬身鱼腹,也在所不惧。一行人兴冲冲回到家里,孙武吩咐妻子杀鸡宰鹅,具宴欢饮,一为洗阎刚那一路风尘,更为庆孙家祸避人安。离家以来,孙武虽常饮酒消愁,以酒解闷,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妻子在一旁看着他喝个痛快,不劝阻,不责怪,因为他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 三天以后,全家人开始议论回归故里的事。归心似箭,都恨不得立刻拔锚启程,旋即与长者团聚。阎刚带来了孙书对齐国政治形势的分析,他说,齐国眼下是稳定的,正义战胜了邪恶,但这是暂时的现象,晏婴年岁已高,将不久于人世,待不久晏婴归天,各派政治势力必然又是一场争斗和混战,胜负难料。即是说齐国正处在火山口上,随时都有发生地震或火山爆发的危险。他让阎刚叮嘱孙武,既然已经远离这是非之地,就暂且不要回国,以免不久事变,又会卷入漩涡。孙武对祖父素来崇若神明,他觉得祖父对齐国政治形势的分析,完全贴近实际,既然祖父有命,便取消了偕阎刚一同归返的念头,修一封长信,详叙别后情形,让阎刚带回。阎刚休息数日,饱览江南风光后,踏上了归程。 第67章 武淬砺 伍员造访(2) 自此,孙武不再热衷于垂钓,专心致志地修改《兵法》十三篇。 这次修改,孙武进一步明确和突出《兵法》的指导思想和内容特点,具体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力求反映战争的普遍规律,论述战争制胜的因素,强调“庙算”(战前的最高军事决策)的重要。 强调战争和政治、经济、外交、气象、地理诸综合因素的关系。慎战是有国者、为将帅者谋划攻取的根本原则——发起战争,组织指导战争要审时度势,料敌决策,决不可轻率用兵。 以谋略取胜是《兵法》的灵魂,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全争于天下”,综合利用政治、外交、经济、科技各种斗争手段,力戒匹夫之勇。 要体现“因势利导”的用兵智谋,战略战术上都要尽可能做到“致人而不致于人”,力争掌握战争的主动权。 强调“运用之妙在于一心”,即根据不同的敌情、我情、地形和其他条件,灵活用兵。 突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一重要军事原则,亦即实事求是,摸清一切情况,才能下定作战决心,打败敌人。否则,主观臆断,贸然兴师,必然导致失败。 用兵要出敌意外,变化无穷,巧妙运用奇正虚实,强调以猛虎扑羊的压倒优势进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结束战役和战斗。 考察南国水乡数月,孙武发现河流、沼泽在军事上,特别是在行军中的危害和作用,此番修改《兵法》,全都充实了进去。诸如《军争篇》中写道:“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九地篇》中说,用兵之法有“圮(pǐ)地”,“行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这两处的“沮泽”,都是新充实进去的。在《行军篇》中,还详细地补充上了在江河和盐碱沼泽地带行军作战的处置原则:“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之军也。绝斥泽,唯亟去无留;若交军于斥泽中,必依水草而背众树,此处斥泽之军也。”(横渡江河,要在离江河稍远的地方驻扎;如果敌军渡河前来进攻,不要在江河中迎击,而要乘它部分已渡,部分未渡时予以攻击,这样就比较有利;如果要与敌军交战,那就不要靠近江河迎击它;在江河地带驻扎,也要居高向阳,切勿在敌军下游驻扎或布阵。这些是在江河地带行军作战的处置原则。通过盐碱沼泽地带,应迅速离开,不要停留;如在盐碱沼泽地带与敌人遭遇,就要占领有水草而靠树林的地方。这些是在盐碱沼泽地带行军作战的处置原则。) “上雨,水沫至,待其定也。”(河流上游下暴雨,看到水沫漂来,要等水势平稳以后再渡。以防山洪暴至。)如此等等。 修改中,孙武还在文字上下了一番工夫,力求行文准确,而不似是而非,令人费解或产生异义;生动形象,而不枯燥乏味,嚼蜡一般;通俗平易,而不艰深晦涩;深入浅出,既阐明深奥的军事道理,又人人能够读得明白,哪怕下级军官和士兵,读后必受教益。 修改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创作新篇更艰巨,难度更大,它需要充实提高,推敲琢磨,锤炼淬砺,使其完美无缺,炉火纯青。自着手修改《兵法》以来,孙武不仅断然戒钓,而且废除了一切嗜欲,每日伏案笔耕,真是一个木偶。饭菜端来了,他不知进食;夜深了,他不知就寝;天寒了,他不知添衣;患病了,浑身大汗淋漓,他不知延医服药;偶尔出门,他竟不辨周围的山水风光,不认一同垂钓采药的友人,不知道自己正生活在姑苏城外,太湖岸边,穹窿深处,回不了自己的家……在这种情况下,倘无心爱的妻子田淑贤关怀,照料,服侍,莫说成就伟大的事业,恐怕连性命、肉体也不复存在于世。因此,每一个有成的男人,后边都有一个坚强的女人支持着。 却说伍子胥帮助姬光刺杀了王僚,夺取了政权;又荐举石要离,剪除庆忌,巩固了政权。如今的阖闾,大权在握,江山稳坐,志得意满,心花怒放,正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君臣共贺,举国同乐。一日,宴会厅内灯红酒绿,菜肴纷陈,吴王又在大摆筵席。为首的一席,吴王先坐下,其余文武无须谦让,乡党序齿,朝廷序爵,不管是老臣,还是刚刚归降的新臣,都按身份高低,依次入座。正当厅堂内香烟疑袅,鼓乐喧天,群臣举杯,觥筹交错之际,伍子胥步入了宴会厅,他因公务晚来了一步。阖闾见伍子胥进来,忙招呼他到自己身边就坐。伍子胥不肯,说道:“伍员虽一介武夫,却也知书明礼,岂能这般僭越!”他执意不肯就座。 阖闾说:“此言差矣,倘无爱卿相佐,孤家岂有今日!”他硬是拉着伍子胥在自己身边坐下。 第68章 武淬砺 伍员造访(3)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无不投以欣羡的目光,大有垂涎三尺之状,许多人在窃窃私语,看样子并无任何恶意。尽管如此,伍子胥却一直闷闷不乐,他菜不吃,酒也不喝,婉言谢绝任何臣僚的祝贺和敬让。阖闾心里明白,伍子胥正心事沉重,他几次提出兴师伐楚,为父兄及全家三百余冤魂报仇,自己总是搪塞敷衍,这是他精神不振,抑郁不快的原因所在。阖闾故作不知,装出十分关心体贴的样子问道:“喜庆之日,爱卿为何这般愁眉不展,不饮不食,莫非贵体欠安?” 伍子胥是个爽快人,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直言不讳地说道:“庆忌既除,明公而今大事已毕,后顾无忧,但不知何时兴师伐楚?” 阖闾应付说:“伍将军,今日且请饮酒,此事明日再议。” 伍子胥愣愣怔怔地站在那里,心想,这话也对,现在是吃庆功酒,不适多谈他事,半天才不情愿地坐了下去。 伍子胥刚刚落座,伯嚭站了起来。他已经向吴王敬过酒,又站起来何为?原来,在伐楚报仇的问题上,他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伍子胥要报仇,我也要报仇,因而伍子胥缄默,我便闭口不言;伍子胥开口,我便也要开口说上几句。既然伍子胥方才跟吴王谈起过兴师报仇的事,他便款步来到了吴王席前,深施一礼,说道:“臣全家满门的仇恨在心,日夜不安,请主公早日起兵。” 伯嚭的话仿佛扫了吴王的雅兴,他颇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明日再议。” 伯嚭不过是做做样子的,说过了也就作罢,回到坐席上,狂饮乱嚼,狼吞虎咽。 酒阑席散,吴王回后宫安歇,文武相继告退,自有人收拾残肴杯盘。 次日早朝,吴王升殿,文武随参。伍子胥来了。跪拜请安道;“伍员见我主请安。” “将军少礼。看座。”吴王欠欠身说。 内侍搬了一张座椅,放在上首案角。伍子胥爬起身来,再施一礼,说道:“昨晚蒙明公允诺,今日议出兵之事,但不知何日起兵?” “此乃大事,须容斟酌。”吴王故伎重演,敷衍道。 班中伯嚭也站了出来。反正谈到这件事,有伍子胥就有他,一个先,一个后。伯嚭长跪于地,哀求道:“臣等两家之大仇,望主公开恩!” “孤家一定代卿等报仇。”吴王打断了伯嚭的话,“不过,倘若起兵,谁人可为领兵之主将呢?” 伍子胥一听,愣了:“这……听明公任用。”这倒也是真话,倘使出兵,拜哪个为主将呢?这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胜任的,吴国朝中能统领全军的将才,确实也不容易找。难找归难找,也不等于一个也没有,我伍子胥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是。这话怎么好由自己大言不惭地来说呢?只好以“听明公任用”作答。 阖闾看透了伍子胥的心思,既然你也说不出谁人可以为将,我就有话应付了:“故而这件大事要细为斟酌。也罢,晚间再议。” 到了晚上。伍子胥一人进宫,探询吴王到底何时起兵。吴王还是那几句话,谈到起兵就谈到谁人为将;谈到谁人为将就再容斟酌;最后还是“明朝再议”。就这样,从早推到晚,又从晚推到早,一直推了许久,伍子胥的靴底都快磨透了。 一日,伍子胥从宫中归来。在书房内长吁短叹。想不到阖闾竟是这样的人,自己帮助他出主意,荐朋友,累及送了几条英雄的性命,好不容易帮你夺取了王位,巩固了政权,如今你却不把我的事放到心上,推来推去,不肯兴师。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白白地葬送了十多年光阴……伍子胥这样想着,似乱箭穿心,焦虑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犹似热锅上的蚂蚁。突然,他面前一亮,仿佛走出了洞穴,豁然通达,一片光明,心中的疑团烟消雾散了。虽然自己智勇兼备,足可为将,但阖闾断不能用。因为,自己口口声声要代全家报仇雪恨,从不提愿在吴国为官,阖闾怕自己将来大仇报过之后,兵权在握,不再回吴,甚至于成为吴国的对头。那他就要为今人唾骂,后人不齿了…… 从此,伍子胥与吴王相见,不再提兴师伐楚的事。一日,吴王与群臣游于太湖之滨,望着茫茫荡荡的湖面,见一只苍鹰正在万里晴空翱翔盘旋,雉兔奔藏,莺雀隐匿,阖闾触景生情,不禁望空长叹,反复再三。随游的群臣不知吴王兴叹的原因,个个左顾右盼,面面相觑。伍子胥趋前奏曰:“我主虑楚之兵多将广,吴国无人为帅而叹呼?” 吴王坦诚地回答道:“知我心者,莫过伍爱卿也。” 伍子胥心中一喜,说道:“臣举荐一人,若为将帅,伐楚定保全胜。” 阖闾闻听,心花怒放。其实,在夺取君位的同时,吴王已经觊觎楚国的大好河山了。西威强楚,南吞弱越,挥师北伐,与中原诸侯争霸。伐楚,是争霸诸侯的基础,并非单为伍子胥报仇雪恨——阖闾是位有雄心、有作为的君王。既然有人能率师伐楚,阖闾自然求之不得,说道:“将军莫不是报仇心切,吴既有将帅之才,寡人何能不知?” 第69章 武淬砺 伍员造访(4) 伍子胥嘿嘿一笑说:“吴国山川毓秀,人杰地灵,人才辈出,何能无将帅之才呢?” “如此说来,爱卿一定又结识了一位天下英才。”阖闾迫不及待地问:“但不知此人可有专诸之勇,要离之智?” 伍子胥又是嘿嘿一笑,说道:“大王,盟弟专诸,敝友要离,虽能治人于死,终须舍己之生,何足道哉!” 阖闾点点头。是呀,说到底,这两个人不过是个刺客。拚得自己,赢得他人,难当大任,更够不上英才。 “将军所荐之英才,姓什名谁,家在哪里?”阖闾问道。 “姓孙名武,隐居于穹窿深处。”伍子胥回答。 “此人究竟有何本领?”阖闾追问。 伍子胥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论文,文能安邦,论武,武能定国;堪称栋梁之材。明公如得此人,犹如周武王得姜尚,商汤得伊尹,齐桓公得管仲,莫说是伐楚称霸,就是开创九州,并吞列国,也并非难事。” “啊呀呀!”阖闾喜出望外,“请问爱卿,这位经天纬地的英才,可是吴国人?” “正是吴国人。”为使吴王免生疑忌,伍子胥故意将孙武说成是吴国人。 “吴国既有如此大才,寡人为何竟然不知?” 阖闾既怀疑,又遗憾地问。 吴王所问,很有道理。孙武来吴,隐居很深,世人莫知。 伍子胥解释说:“孙武淡泊名利,隐遁山林,深居简出,以著《兵法》为业,大王何以知之?” 提到《兵法》二字,阖闾精神亢奋,圆睁双目问道:“《兵法》?什么《兵法》?” 伍子胥答道:“孙武自著《兵法》十三篇,一曰《计篇》,二曰《作战篇》。三曰《谋攻篇》,四曰《形篇》,五曰《势篇》,六曰《虚实篇》,七曰《军争篇》,八曰《九变篇》,九曰《行军篇》,十曰《地形篇》,十一曰《九地篇》,十二曰《火攻篇》,十三曰《用间篇》。”伍子胥还具体介绍了每篇的主旨,中心思想,内容等,并背诵了一连串的军事原则,诸如“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听了伍子胥的介绍,阖闾赞叹不已,连连叫绝,恨不能即刻见到孙武,共商伐楚大计,恳求道:“有劳将军辛苦一趟,代孤之劳前往穹窿,请这位高贤出山。” 伍子胥说:“此人鄙薄仕途,非寻常之辈,须以礼聘之,方可能屈就。” “就依爱卿,备厚礼往请贤人。”阖闾很是慷慨大方。 伍子胥又说:“此去若能请得孙武出山,伐楚之事……” “将军请放心,”阖闾打断了伍子胥的话,“只要能将这位高贤请来,孤一定用为大将,领兵伐楚,为将军报仇雪恨。” 吴王命人取黄金十镒,白璧一双,另备八色大礼,写了一份礼单,交与伍子胥在身边收好,伍子胥驾驷马往穹窿山礼聘孙武。 孙武既隐遁重山密林之中,伍子胥何以能与之相识呢?那还是伍子胥初来吴都梅里的时候,本欲先拜见姬光,恰在这时,姬光远游南方,他囊空如洗,与公子胜生活无着落,只好沿街吹箫乞币,不料哀怨的箫声惊动了吴王僚,王僚召见了他,封他为上大夫,并表示愿全力助其报满门抄斩之仇。姬光南游归来,听说伍子胥已为王僚所用,心中不安。巧施离间之计,几经周折,王僚终于疏远了伍子胥,不再议伐楚之事。伍子胥十分知趣,辞去了上大夫之职,与公子胜耕于阳山之野。阳山位于穹窿山北,为太湖东岸群山中仅次于穹窿山的第二大山,山势险峻,十五峰挺拔高耸,各具特色,最高箭阙峰,山高林密,竹幽篁深,为藏龙卧虎之地。深秋时节,伍子胥独自一人,背着水壶,带些干粮,四处漫游。以排解心中的郁闷。忽一日来到穹窿山。他披荆棘,斩豺狼,漫无目的地跋涉于林海群峰之中,鸡鸣犬吠之声,将他引入峰峦怀抱,密林深处,来到这独居的草庐人家,这便是孙武隐居的寒舍。其时孙武正在阅读《兵法》,做修改前的准备工作,床榻案头,皆是竹简。忽有陌生人闯入,欲收拾隐藏,已经来不及了。伍子胥与孙武,虽说是首次相见,但相互倾慕日久,一旦相逢,便如干柴烈火,促膝倾肠。三天三夜,论天下大势,议兵书战策,谈个人遭遇。当伍子胥介绍自己一家三百余口,被昏君斩尽杀绝时,孙武陪着泪流不止,并表示愿助其报仇雪恨,一对英雄豪杰,生不同天,长不同地,饮不同水,但却一见如故,遂成挚友,谈得投机,配合默契,相互尊重,彼此理解。孙武的《兵法》十三篇,伍子胥就是那次浏览后而记在心底的。 伍子胥来到孙武的庭院草庐,孙武竟不在。田淑贤知伍子胥与丈夫是至交,不忍欺瞒,吐露了真情。原来,经过较长一段时间南国漫游,孙武结交了许多吴地挚友,他隐居不住了,时常有朋友来草庐叨扰。当然,这些朋友不知孙武的真名实姓,更不了解他的身份和来历,只知道他是一位居深山,采草药,兼作打柴和狩猎的汉子。既然常有朋友来往,修改《兵法》的工作更无法进行,一则怕干扰,二则怕暴露身份,于是征得妻子同意,带家奴一人,潜居于西崦湖中的一个小岛上,一面灌园种田,一面修改《兵法》。后世为纪念孙武曾在此岛修改《兵法》,建有孙武庙,四时祭祀,小岛因此而得名为武庙墩。 第70章 武淬砺 伍员造访(5) 伍子胥告别了嫂夫人田淑贤,径往西崦湖而去,直奔岛心,四处打听。闻伍子胥喊声,孙武启柴扉相迎,老朋友久别重逢,亲热得如一团烈火。寒暄之后,孙武问道:“贤弟朝中公务繁忙,今日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伍子胥见问,说道:“吴王久慕仁兄大名,如雷贯耳,奈因国事难以分身,特差伍员代为请兄出山相助。” 孙武摇摇头笑道:“我久居穹窿深处,近又迁来这水中孤岛,与世隔绝,吴王何以会知道我这草野孙武?定然是贤弟荐举所致。” 伍子胥知孙武不喜转弯抹角,便坦诚地说:“确是伍员所荐,但吴王乃诚心奉请。” 孙武再次摇摇头,说道:“虽然如此,然我早已无志于功名利禄,故而才采药于穹窿,躬耕于孤岛,虽蒙贤弟好心荐举,此事实在不能从命。” “仁兄何必过拘。”伍子胥颇有些激动地说,“大丈夫既抱经世济民之才,何能埋没于蒿莱之中,还望兄长莫要辜负吴王的一番美意,慨然出山。” 伍子胥的激昂情绪并未感染孙武,他依然平静无波,说道:“贤弟既为将军,自然知兵家战事,非死即伤;我已过习惯了这种避世安逸的生活,既无求于名,亦无求于利,更无意再过问世间的战事。吴王可另请高明,我还是不能从命。” 孙武的这些回答,犹似一盆凉水,将伍子胥从头泼到脚,熄灭了他的全部热情,浇得他心灰意冷,他理屈词穷了,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说服孙武,只能苦苦哀求道:“务望仁兄慨然出山!” “愚兄断然不能从命!”孙武回答得也很简单,似乎是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往日的友情早已不复存在。 “实在不能从命。”“还是不能从命。”“断然不能从命!”像三座大山压得伍子胥憋闷窒息,喘不过气来。怎么办?孙武不出山,吴王便不会兴师伐楚,自己就报不了全家三百余口被杀的深仇大恨,而且楚国的忠臣良将就要继续死于昏君奸贼之手,楚国的百姓亦将永远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他这样想着,想着,不由得泪如雨下,涕泪交流,扑通一声,跪倒在孙武的膝下,放声号啕大哭,既哭且诉,既诉且骂。他哭天下不晴,日不明,月色朦胧;他哭父母无孝子,国家无忠臣,万民无救星;他哭阴沉沉,不见日月星辰,迷濛濛,江河无清流,世事不公,看不到仁义,寻不见真诚……这样哭呀,诉呀,骂呀,只哭得云垂天低风怒号,水悲湖泣浊浪高;只哭得孙武心似油煎惊魂魄,肝胆俱碎泪潸然。孙武躬身搀扶伍子胥:“贤弟请起,容你我兄弟再议……” 第71章 话别出山 练兵斩姬(1) 第十五章 话别出山 练兵斩姬 却说孙武执意不肯出山,伍子胥跪于孙武膝下,大放悲声,只哭得天悲地泣,孙武于心不忍,躬身将伍子胥搀扶起来,勉强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是,孙武出山是有条件的,只助吴王称霸于一时,不成全其吞并列国而有天下。在孙武看来,阖闾虽胜王僚十倍,但非尧、舜之主,随着国势的增强,声威的提高和扩大。必将骄奢专横,霸道肆虐。正所谓伴君如伴虎,智者不为。历史的发展,证实了孙武预见得千真万确。其实,何止阖闾这样,封建君王无不如此,只是程度稍有不同罢了。被誉为“金口玉牙”,“真龙天子”的美称,便是专横霸道的代名词。当打天下夺取政权的时候,他们可以视民如水火,群臣为手足,不仅讲仁讲义,讲礼贤下士,而且躬身实行之。然而一旦登上了龙墩宝座,掌握了生杀大权,有几个能不视民若草芥,臣僚为群氓的呢?也有的君王,堪称十足的天才,他们说了许多富有哲理性的好话,甚至自成体系,遂成理论。应该说,这些话是天衣无缝,无可挑剔的,然而全是拿来教育人,让百姓去实行的,他自己却并不受这些理论的束缚,照这些闪光的好话去做,而是恣意妄行,为所欲为,常常与之背道而驰。又其实,何止君王这样。凡有些权势者多半如此,他们将自己的势力范围,自己的辖区视为己有,这里的百姓是他们的奴仆,这里的土地、资财是他们的产业,他可随意宰割、驱使、挥霍。对上,他们奴颜婢膝,巴结奉承,以博欢心;对下,他们独裁专制,横征暴敛;对纵横左右,凡对我有用者,尊之,敬之,乃至跪在足下,称老子,喊爸爸,皆无所不可;凡对我无用者,或有求于我者,则骄之,横之,无奶不是娘,生身父母,也翻眼不认亲。孙武的今番出山,虽然是为吴国效劳,也是为伍子胥出力,他念伍子胥一门忠良,惨遭冤害,有家难归,有国难投,不忍心坐视不管,而且日前曾有过许诺,不能食言,同时也在解救楚国的忠良臣民于倒悬,让其将来得一明君。当然,孙武出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这便是实践《兵法》十三篇,在实践中进一步充实,修改,完善。这一目的只有孙武自己心里明白,不能言与他人。 伍子胥无话可讲,只能唯唯听命。因为有言在先,后来孙武统帅吴师,西破强楚,威震中原,在阖闾变得越来越骄横的时候,毅然辞官归山,任凭阖闾封以高官显爵,无济于事,伍子胥也不好开口挽留。 双方将话谈妥,当即收拾行囊,乘小舟回穹窿,留家奴在岛上退典草堂。回到家中,孙武吩咐摆酒,款待挚友伍子胥。伍子胥则从身边取出礼单,叫当差的将礼物呈上。孙武并不谦让,照单全收,一部分留作妻小度日糊口,一部分令妻子给他新结识的诸多新友。酒饭过后,孙武安排伍子胥早些安歇,自己与妻子话别,对家务略作料理。 夜是宁静的,孙武与妻子田淑贤的心却颇不平静,仿佛跋涉于崇山峻岭之中,颠簸于惊涛骇浪之中。每人都是一个矛盾体,孙武夫妇自然也不例外。田淑贤非慕将门权势和富豪,而是敬其数代有功于国,施惠于民;非喜孙武的英俊潇洒,而是爱他的聪明才智,少有大志,气度不凡。她支持情人为写《兵法》而遍游九州,考察古战场,一次再次地推迟婚期,自然是为了将来成就一番大业。然而公爹遇险,一家人惶恐不安;数月颠沛流离之苦,使她对丈夫的业绩和功名失去了追求,安于过眼下这种清贫无为的生活。可是人生在世,尤其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像躲在洞中的老鼠一样苟且偷安吗?人人苟且偷生,才智尚有何用?平庸与伟大岂不是相等了吗?这纷乱的世道又会发展到哪里去呢……她心中泛着波澜。 孙武何尝不是如此,看上去,他的心像三月的太湖一样,风平浪静,波澜不惊。他每天哼着小曲出门,垦殖,饲养,打柴,采药,垂钓,归来与妻小围桌共餐,约友人来草堂饮酒,聊天,谈笑风生。实际上,这不过是以此来掩饰胸中的痛苦、烦恼与不安,他的心中犹如台风袭来的太湖,正阴风怒吼。波浪滔天,起伏迭宕,一刹也不曾平静和安生过。他为什么常常冒雨出湖,逆风泛舟,悬崖垂钓,难道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吗?不,断然不是,而是这种不平静心境的具体写照。坐在硬梆梆的礁石上,任狂风撕扯,暴雨浇灌,巨雷轰顶,眯起双眼,望着茫茫湖面,澎湃的浪涛,遨游的苍鹰,戏浪的鸥鹜,远去的帆影,他都想到了些什么呢?想到了太湖的胸怀,浪涛的气魄,鸟类的胆识,渔人的勇敢,想到了自己的狭隘、怯懦、卑微与因噎废食,这两者在挑战,在争斗,在拼搏,在撞击…… 白天,孙武跟伍子胥谈的无志于功名利禄,无意再过问世间的战事,并非全是虚情假意。寻找不肯出山的理由与借口,而是心灵深处泛起的沉渣,这沉渣又常常为汹涌的波涛吞噬,掩埋。这不,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孙武的房间里,依然亮着昏黄的油灯,深山密林之中,这油灯显得特别诱人,特别明亮。灯光下,田淑贤正在一边为丈夫打点衣物,以便明晨及早上路,一边唠叨这些夫妻说过千遍万遍的陈词滥调,似乎是想以此来阻止他出门远行。孙武听了,掀起轩然大波,将这些几个时辰前自己还曾泛起过的沉渣吞没。他说,自己曾嘲讽儒家的理想主义,把美好的愿望当现实对待;曾鄙薄道家的消极避世,清静无为,反对斗争,倘人人都隐遁深山,修炼成仙,衣食何来,正义谁申,邪恶谁除,社会还怎么向前发展?因而他要从现实出发。总结历来的战斗经验,足迹遍及七江八河,三山五岳,考察古战场,著《兵法》十三篇,以指导天下的有识之士,用战争来驱除邪恶,消灭战争,推动社会向前发展,以实现工匠“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政治主张。即是说,兵家和儒家都是积极入世的,其最终目标一致,都是奔向“仁政德治”、“天下为公”的理想境界,但实施的手段、方法、步骤,所由之路却大相径庭,儒家靠的是“仁、义”的政治说教。兵家靠的是战争的威力。其实,儒家也从未离开过战争的实力,即以孔丘而论,驱除阳虎,夹谷会盟,堕三都,等等,有哪一点离开过军事实力呢?要兴师用兵,就必有血腥,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和牺牲,怎么能因为父亲政治上的一点不幸遭遇,自己前进途中的一点坎坷而就畏首却步,滑进自己所鄙薄的避世泥坑呢?几经奔波、周折的辛劳,《兵法》十三章是写成了,而且来吴后,根据南国水乡的特点,作了充实、调整和修改。可是这《兵法》究竟怎样?它能行之有效,指导战争取得胜利吗?孙武对妻子说,骏马需驰骋于疆场,倘总系之于厩栏,与毛驴何异?宝剑需试之以坚韧,倘总匿之于鞘,哪怕它锋利得削铁如泥,又有谁知?跟废铜烂铁有何不同?《兵法》不是陈于橱拒,摆于几案的古董,赏于股掌的玩物,而是用来指导战争的,总这样隐居深山,不过问世间战事,如何能试其真伪呢?至于说到无求于牵,无求于利,不贪图荣华富贵,因而,便不肯出山,那也太自私自利了。一个尧舜一样的圣贤,本来就不该以个人的私欲为念,而应该想到整个天下的安危,百姓的疾苦,社会的未来,为之而奋斗,而奉献。说到这里,孙武又引导妻子田淑贤一起回顾了几位上古时代的为人崇敬的英雄,正因为有他们的存在,艰苦奋斗,无私奉献,才有今日之大千世界,人们才永远不忘他们,怀念他们,以他们为光辉榜样,甚至修庙宇,塑金身,四时奉祀,传至万古千秋。 第72章 话别出山 练兵斩姬(2) 当初天地混沌未开,是盘古挥动板斧,开天辟地,才有了我们今天这个世界,所以大家都尊他为祖宗,敬他为英雄。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大地上虽然有了山川草木,鸟兽鱼虫,但却没有人类,女娲感到世间荒凉寂寞,她自己也生活得十分孤独,于是不畏千辛万苦,抟黄土而造人。后来宇宙发生了一场大的变动,天塌地陷,灾祸横生,人类濒于灭顶的边缘,女娲又炼五彩石以补苍天,挽救了人类的危亡。因为没有女娲便没有人类,所以大家尊女娲为人类的母亲。当尧之时,天上十日并出,炙烤着大地,司衡羿造反天庭,毅然下凡,来到人间,援神弓而射九日,大地才恢复了正常,人类才得到生存发展。倘使无羿的英雄壮举,不仅人类,恐怕地球上的整个生命都要毁灭。羿为了拯救大地上的生灵,得罪了天帝,再也不能升天成神,只得在下界为民,妻子嫦娥因此背叛了他,美满幸福的家庭遭到了破坏,羿到了老年孤独寂寞,郁郁寡欢,默默而死,人类却千秋繁衍,万代生息,直至永久。尧是个不幸的君王,羿射落了九日,大地恢复了正常。太平不久,大地上又洪水滔天,人为鱼鳖;禽兽猖獗,攫老食幼;妖魔恣肆,嗜血成性;浮尸饿殍,遍于中国;啼饥号寒之声盈耳,面黄肌瘦之躯塞目……在这华夏大地就要沉沦,炎黄子孙就要灭种的关键时候,是大禹挺身而出,带领九州儿女奔波十三年,吃尽了千辛万苦,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治平了水患,再次挽救了人类和民族的危亡…… “不要再说了,若不是支持你出山行伟业,谁会连夜给你收拾整理衣物。”田淑贤娇羞地说,她仿佛蒙受了莫大的委屈,满脸红云飞腾。 孙武风趣地说:“我料你也不会像嫦娥那样离我而去,飞向广寒宫!”孙武说着不禁动情,将妻子揽于怀中,紧紧地搂抱着。 田淑贤依偎于丈夫的怀中。脸贴着他的腮。慢慢厮磨,温存地说:“嫦娥空有一副好仪表,全不讲信义,关键时刻背叛了丈夫,实在是可恶之极!” 孙武抚摸着妻子微带油香的秀发,深情地说:“所以她后来变成了一只蛤蟆,一个丑八怪,而我的淑贤,永远脸蛋漂亮,如花似玉。”孙武说着,在妻的腮上、唇上吻个不止。 田淑贤眯起了双眼,幸福地承受着丈夫的一个个热吻。她的脸紧紧贴在丈夫的胸脯上,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它是这么宽阔,这么厚实,这么温热,那颗心在有力地跳着…… 吴王的行宫设在灵岩山上,离穹窿山不过十多里路程,正所谓咫尺天涯。阖闾常住灵岩行宫,很少在姑苏城居住,特别是到了夏季,山高气爽。于宫内便可凭栏眺太湖如镜,尤显凉爽。伍子胥奉吴王之命往聘孙武,是从姑苏城王宫出发,驾驷马而前,行三十余里,前边山路崎岖,车难通行,改乘骏骑。又行一程,只好舍鞍马而攀登,安步当车了。如今阖闾在灵岩行宫接见孙武,两山相距,不过十里之遥,又是顺风下坡,不一刻工夫便来到了灵岩山前。只见旌旗飘飘,执事纷纷,鼓乐喧天,为首的一位内侍手持节仗迎上前来,深施一礼道:“奉吴王之命,迎接孙贤士进宫!”说完转身前边引路,伍子胥与孙武并马上山,来到宫门外,手扶代表君王权力的一根手杖下马,内侍先进宫缴旨。阖闾闻报,随即起身,直接到殿外,降阶相迎——一国之君,除了迎接自己的尊长,一般是不离座的。阖闾凝神朝阶下一望,只见来人三十开外年纪,八尺多高的身材,虎背熊腰,宽袍大袖,虽是乡间种田人打扮,但走起路来洒脱飘逸,俨然有隐士之风。阖闾对孙武的第一印象很好,先是产生了三分敬意,急忙上前见礼道:“寡人仰慕先生已久,今日得见,果然相貌堂堂,气宇不凡,哈,哈,哈!” 孙武急忙上前还礼道:“孙武乃山野鄙陋之人,有劳陛下降阶相迎,实在是诚惶诚恐!” 吴王于殿内,设下酒宴款待孙武。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阖闾颇有些兴奋,欠欠身道:“自登大位以后,寡人日夜思念掌中原霸权,而广求贤明之士。自伍爱卿处获悉先生高贤,因此特邀先生前来,助寡人治理国政。” 孙武起身,拱身长揖道:“孙武乃穹窿一樵夫,哪里会有治理国政的本领……” 阖闾摇摇手道:“何必过谦,伍爱卿给寡人讲过先生所著之《兵法》十三篇,真乃金石妙论,实属通天彻地之作!” 孙武谦逊地说:“大王过奖了。孙武只是想,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它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不可不察也,故而才从历史上、从各国所发生的战争中着手研究,从中总结战争之普遍和一般性的规律。其实,即使穷孙武毕生之力,恐亦难穷究其精髓奥妙,只望子孙后代继续深入研究。入门而已,何敢妄称‘金石妙论’和‘通天彻地’。” 第73章 话别出山 练兵斩姬(3) 伍子胥插言道:“大王对先生所著兵法,十分推崇,想待先生休息数日后,为大王讲解兵法之术。” 孙武慷慨应允,散席时,将所著《兵法》之抄本献与吴王,作为晋见之礼。 从此,阖闾专心致志地研读《兵法》十三篇,边读边夸,边读边赞,边读边叹,仿佛在饮最上等的黍米老黄酒,醇香软绵,令人喝之不够,饮之不厌,飘飘欲仙;仿佛在吃美味佳肴,闻之香,品之鲜,思之垂涎欲滴,越咀嚼越有滋味。这真是一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兵书,想不到我吴国竟有孙武这样一位奇才,有他在我身边辅佐,我何愁不能称霸诸侯,并吞列国而霸天下……阖闾对孙武崇拜得五体投地,颁旨天下,一律尊孙武为“孙子”,称《兵法》十三篇为《孙子兵法》。 数日后,应吴王之请,孙子特于御前讲解战略战术,他思路井然,条分缕析,论证充分,多以战史上的著名战争为据,详细说明其胜败原因。阖闾听得如醉如痴,可是听着听着,竟长吁短叹起来。孙子闻听,不解其故,坦诚地问道:“大王为何兴叹?莫非孙武所讲,多有谬误之处……” “哪里,哪里,”阖闾摇头,打断孙子的话,“先生所讲,精妙绝伦!寡人在叹吴国小兵微,恐有屈先生之大才!” “不然。”孙子说,“国不论大小,兵不在众寡,关键在于能否推行王道。倘大王自始至终不忘王道,小国亦可战胜大国,兵少也可战胜兵多,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不胜枚举。眼下我吴国男丁不足,亦可用女兵代之。” 阖闾大吃一惊:“什么,柔弱女子也能挥戈上阵,先生莫不是在说笑话吧?” 孙子极平静地说:“陛下面前,孙武岂敢戏言!大王若不信,不妨一试;如若不确,愿领欺君之罪。” 世上多言狐、狼多疑,其实,人更是多疑的动物。阖闾一方面推崇孙子备至,另一方面也在想,看《兵法》确也言之有据,头头是道,但他毕竟是初出茅庐,并未统率过军队,指挥过战斗,会不会是在纸上谈兵呢?既然孙子主动提出以女子试之,真乃天遂人愿,再好不过了。他这样想着,说道:“就依先生!我宫中女子颇多,就选宫女一试,如何?” “可以。” “不知需要多少人数?” “三百名足矣。” 阖闾点点头,随即命人在宫中挑选三百名年轻的宫女候令。 要把穿着华丽、生活奢靡、娇生惯养的宫女训练成士兵,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伍子胥在一旁忧心忡忡,但情势已无法挽回,只能暗暗为孙子捏一把汗。 孙子心里明白,阖闾的决心这样大,表现得这样慷慨大方,是在怀疑自己的《兵法》和指挥才能,也罢,你拿这件事来试我,不妨我也拿这件事来试试你,看你对我到底相信到怎样的程度,于是说道:“大王,操练宫女虽是小试,但必须按军旅一样行事,先严明号令,后执行赏罚,不可稍怠。另外,还请大王派执法官一名,传令官一名,鼓手一名,牙将、卫士、刀斧手各十名,以壮军威。” “孤家照办。”阖闾依然很大方,有求必应。 孙子似乎有点得寸进尺,又提出了新的要求:“还有,这三百名宫女要分为两队,因而需再派两名有威望的人任两队队长。这两位队长,一要能够服众,二要能成为大家的表率。不知宫中可有此等人才?” “有。”阖闾回答说,“孤家意欲叫两名爱妃当队长,不知先生以为可否?” 孙子说:“大王肯派二妃任队长,足见对此番练兵重视的程度。不过,不管是宫女,还是宫妃,臣将一视同仁,一律按军规行事。” 阖闾表示:“一切听凭先生。” 阖闾这时候只顾要看看孙子操练女兵,要什么有什么,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他怎么会舍得让两位爱妃出来当队长呢?原来他最宠爱的夏妃和姜妃,也称左姬与右姬,曾向他诉委屈,埋怨整日闷在宫里,不能随便出去,简直就要窒息而死了。阖闾想借此机会让她们到宫外去消消烦,解解闷,散散心,见见世面。倘果真能操练成功,以后就让她们到校军场当操练女兵的首领,可靠,放心,不必担忧兵权旁落。 为了方便起见,初期不到校场去训练,而是在灵岩行宫后花园辟出一块场地进行,还指派两名宫中护卫站岗放哨,不准一般人随便进去。兵器、旗幡等物,都到军中去取。好在宫中的内侍、当差甚多,很快便筹备齐全。阖闾将夏妃和姜妃唤来,交待叮嘱一番。这两个人,自从得到阖闾的宠爱之后,越过越娇,倚仗着君王喜欢她们,今天提出要这个,明天提出要那个,把人都给烦死了。现在听说叫她们当队长,从明天起在宫内后花园操练女兵,以后还可以出宫去游逛,高兴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 第74章 话别出山 练兵斩姬(4) 各事停当,第二天便在后花园里开始操练。从此,后花园里每天鼓声咚咚,喊声阵阵,分外热闹。阖闾偶尔来看过两次,觉得很有意思。孙子不便在宫中居住,每日早来晚归,忙得不可开交。操练了大约有个把月的时间,两队宫女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基本步伐和动作,两个人面对面,已经可以刀对刀,枪对枪地交手对打了。一天,孙子禀报吴王,言宫女掌握了操练程序,请吴王择日观操。阖闾闻听大喜,随即颁旨:明日在小校场开操。 却说灵岩行宫西南十里许有穹窿山,穹窿又西南十里许有大小三五座山峰。其中望云山在西,呈东北西南走向,校场山在东,呈西北东南走向,两山成斜丁字形交叉,望云山高于校场山数十丈。香山之南,太湖之滨,有开阔的平地,称之为大校场。西北东南走向的校场山,先前亦是峰峦起伏,峻嶒嶙峋,为了练兵校军,用人力将其削平,现在山上宽阔平坦,呈长方形,广可数百亩,最是练兵的好场所,称之为小校场,孙子操练女兵,将在这里进行。校场山西北的望云山上,宫殿错落,依山而筑,亭台点缀,别有情趣,最高望云台,建于望云峰上,离小校场最近,坐于其上,居高临下,凭栏眺望,小校场上的操练表演尽收眼底,可观看得一清二楚,不差毫发。 操练女兵的消息,早已在姑苏城内外传开,这天一大早,百姓们太湖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向校场山,到了辰牌时分,四面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又过半个时辰,三百名宫女列队从望云山上走下,来到小校场,她们一色崭新的戎装,外面罩掩心甲,排成两队,一队手里拿刀,一队手里持枪,另一只手则都拿着一块盾牌。领首的左、右姬两位队长,全身甲盔,腰间佩剑,充做将官。宫女们周身各处的穿着与士兵无异,只是头上一律不戴军帽。因为女子都是把头发盘到头项上,卷成各式各样的发髻,上边还要插些钗环首饰,有的发髻高达数寸,帽子戴不下去;如果为了戴军帽,就要把头发剪短,像男子一样只打个简单的发髻,那样一来就变得不男不女,不伦不类,失去女子的美貌和风采,吴王不肯这样做。在她们的后边,有一骏骑,马背上乘的是主将孙子。其余的如执法官、传令官、鼓手、牙将、卫士、刀斧手等人跟随其后。队伍来到小校场,宫女们立定,分立两边,卫士伺候孙子下马,列帐。孙子亲自区画绳墨,布成阵势,命传谕官将两面黄旗,分授二姬,以便执之为前导。鼓手把战鼓架好,把鼓槌举得高高,随时准备奉命敲击。一切准备停当,就等吴王登上望云台,立即开操。 宫女们一个个心花怒放,笑个不止,有的抿嘴笑,有的仰脸笑,有的低头笑,有的弯腰笑,有的相视而笑,有的自顾而笑,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流着眼泪笑,有的前合后仰笑。她们在笑什么?一则久困宫闱,不见世面,今日像鸟儿飞出了樊笼,什么事都觉得新鲜,特别是周围有这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百姓都来观望她们,心里格外高兴;二则看看自己的装束,打扮,便忍不住要笑——身着戎装,手拿盾牌刀枪,脸上涂着脂粉,头上插着钗环,岂不滑稽,岂不可笑! 见这情形,孙子并不批评,不制止,因为她们难得出宫一次,心里高兴,就让她们笑吧,只要开操后不笑就行。 吴王阖闾和他的一些心腹大臣,还有伍子胥,相继登上了望云台。吴王先入座,在案首设了座椅,让伍子胥坐下,其余文武侍立于两旁,内侍来回侍候。吴王抬头望望小校场的宫女,不由得在心中叫好,冷眼一看,活像两队兵丁,尤其是两位爱姬,分别立于队首,英俊威武,颇似两位年轻的将军,似乎比平时更美丽,更俊俏了。美中不足的是,她们一个个扭头歪颈的在笑,两位爱姬笑得最凶。这也难怪,平时她们不得出宫,今儿能到宫外来操练,又有这么多百姓观看,怎么能不开心,能不笑呢?不过,现在笑笑不要紧,开操后可千万不要再笑了,再笑就违犯军规了。要笑,你们就赶紧笑个够吧。阖闾希望她们笑够了再开操。 孙子见吴王及众文武已经就位,不再耽搁,准备操练。他先干咳几声,一方面清清嗓子,一方面给宫女们发个信号,警告她们立即敛笑,但宫女们却笑态如故。孙子严肃地高声宣道:“关于军纪、军规和军法,业已申明多次,今乃正式表演,吴王及文武百官,还有众多百姓,都来观看,尔等不仅要执行不苟,且需倍加警惕,严格约束。为防松懈,我今再次晓谕:众女兵跟在队长之后,五人为伍,十人为纵,各要步迹相继,随鼓进退,左右回旋,寸步不乱。具体说来,闻一通鼓编队;闻二通鼓布阵,进入战斗状态;闻三通鼓响,按训练格斗厮杀;闻鸣金各自归队,集合于我面前肃立。” 第75章 话别出山 练兵斩姬(5) 申明了表演内容与要求,孙子又颁布了五条军规: 第一,扰乱行列者,不赦。 第二,军队前进落伍者,不赦。 第三,军事训练中不严肃者,不赦。 第四,无论情况怎样,定要严守军纪。 第五,军中定要统一行动。 最后,孙子强调道:“军中无戏言,违者军法严惩!” 孙子宣布完毕,复行归位,由传令官将大红“令”字旗舞了一阵之后,把孙子刚说过的话重申一遍,申完侍立于孙子侧旁。 孙子吩咐“击鼓”,鼓槌雨点似的落在战鼓上。按规定,闻一通鼓编队,队伍应该是“对面排列”,即两队人面对面地分成几排,当中留一段空地方,每排人都应该站得整整齐齐,直如墨线。可是眼前的这些宫女,听到鼓响,惊弓之鸟似的乱跑一气,有的东,有的西,有的左,有的右,乱成了一窝蜂。虽然如此,她们全不知耻,倒觉好玩,开心。喝了痴老婆尿似的,笑得更加厉害,“姐姐…妹妹”地乱喊乱叫,“嘻嘻…哈哈”一片,活像是蛤蟆叫湾,令人心烦意乱。再看那队伍,松松垮垮,七扭八歪,像蜿蜒爬行的长蛇。 孙子见状,眉一皱,头一摇,长叹一声,按一、三条军规,都应该问罪严惩。但孙子想到,以往在官内后花园里训练。无人观看,她们的精神都集中在训练上,所以闻一通鼓响,队伍能排列得整齐若裁。今日初次在校场上训练,上至国王,下到百姓,观者甚众,又是初见世面,混乱似乎情有可原,姑且饶恕她们初犯。想到这里,孙子对传令官说:“今日在宫外操练,乃是初次,约束不明,申令不信,罪在主将。你把军规重申一遍。” 孙子这话虽是对传令官一人说的,但在场的人全都听得真真切切。传令官奉命。重申军规。之后,孙子竖起了两根指头,再次命“击鼓”。 这击的是二通鼓,布阵,进入战斗状态。欲布阵,就需快步疾进。可是,宫女们有的极力欲将队伍站齐,有的闻鼓声拔腿便跑,有的等站齐队再跑。这样一来,跑的跑,站的站;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有的从这队跑到了那队;后边的跑得快的踩掉了前边跑得慢的鞋,掉鞋者抛掉刀和盾,弯腰提鞋,后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来了,收不住脚,把提鞋者一撞,跌了个饿虎扑食。就这样,接连跌倒好几串,叠咸鱼似的。女人们既好哭,也好笑,见此情形,本来笑着的就笑得更凶,已经不笑的又重新笑了起来。四周的百姓也跟着凑热闹,有的拍巴掌,有的叫倒好,有的嘲笑,有的幸灾乐祸。 见队伍一塌糊涂,孙子的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军法从事,办他们的罪,可是自古“法不治众”,三百余人,你治哪一个呢?难道能统统杀掉吗?孙子尽量压抑激情,熄灭怒火,决定再饶恕她们一次。他夺过鼓架。高举鼓槌,放大嗓门,一丝不苟地将军规又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告诉大家,他要亲自擂鼓,从一通鼓编队开始重新操练。 孙子手中的鼓槌重重地落到了战鼓上,战鼓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宫女们听到一通鼓响,绝大部分还算不错,队伍排得基本整齐,马马虎虎可以说得过去。听到第二通鼓响,宫女们就跑不动了,因为她们先前笑得过分,一个个笑得骨软筋酥,腰腿都伸不直了。因为跑不动,这些宫女想想又笑了起来。这次孙子看得清楚,并非宫女们全不畏军规,不怕军法严惩,而是二姬起了很坏的作用,她们不仅自己放肆地大笑,还引逗着宫女们笑;不但自己把军令当作耳旁风,还暗示宫女们不要害怕。很明显,她们仗着自己得宠于吴王,认为军纪再严,也严不到她们头上,即使违犯军纪,主将也奈何不得她们…… 孙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只见他双眉直竖,二目圆睁,胡须飘荡,威气逼人,“噗笃”一声将鼓槌扔到一旁,转身归位,大喝一声:“执法官何在?” 执法官回答一声“有”,挺身而出。 “军队中有不守军令者,按军法应该如何?” “军队有违军令,首罚队长。” “如何惩罚?” “斩首示众。” 孙子断然喝道:“来人哪!将左右两军队长夏妃和姜妃拖出去斩首示众!” 宫女们一听“处斩”,个个脸色铁青,二姬更是吓得颤若筛糠,浑身瘫软,面如土灰。 卫士们冲上前去,捉小鸡似的将二姬的双臂别到身后,架到孙子面前。二刀斧手提着大刀走了过来。 小校场上的情形,坐在望云台上的阖闾看得一清二楚,急呼伯嚭道:“二姬乃孤家之爱妃,舍此二人,孤家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爱卿速去宣旨意,特赦二妃死罪!” 吴王下令特赦。 伯嚭快马下山,来到小校场,传王赦令。 孙子将如何对待呢? 第76章 就任将帅 惩治腐败(1) 第十六章 就任将帅 惩治腐败 却说阖闾坐于望云台上,见卫士奉孙子之命捆绑二姬,押于队前,二刀斧手手持明晃晃的大刀走上前去,急命伯嚭骑御马赶至小校场,传吴王特赦之谕。孙子听旨,说道:“军中无戏言。臣已受命为将,将在军,虽君命不得受。若徇君命而释有罪,何以服众?”说完喝令卫士“速斩二姬”,枭其首于军前。 两个妃子被枭首示众,整个校军场上的人都惊呆了,宫女魂飞魄散,兵丁木雕泥塑,百姓目瞪口呆,偌大的校军场鸦雀无声。 孙子重新操练,首先目测选拔两位队长,对她们说道:“两个队长因违犯军规,已被斩首,现命你们为两队队长。你二人勿需害怕,只要像往日在宫中操练一样,遵守军规,按令而行,纵有差错,本主将也决不会怪罪你们。” 孙子知道宫女们因受惊吓而心神不定,迟迟不下命令,让大家喘息平静,定定精神,半天才吩咐道:“各队准备,重新开操。” 一声令下,宫女们不等击鼓,就忙不迭地排队看齐,一个个将耳朵竖得老高,唯恐听不见鼓声。两位队长威武雄壮,神采奕奕,颇有指挥官的架势,招呼大家道:“哎,大家切莫再笑,要聚精会神地听鼓声和口令!”言外之意在说:倘若再笑,我们可就要脑袋搬家了!其实,何须队长关照,宫女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神气活现。 一通鼓响,两队宫女迅速排列,相对而立,既快且齐,刀切剪裁的一般。二通鼓响,两队宫女各自持盾操刃,快速疾进,左旋右转,变幻无穷,若沙场冲锋陷阵。三通鼓响,两队宫女相互拼搏砍杀,刀来枪往,龙腾虎跃,十分精彩激烈。孙子看了,暗自欣喜,莫看这都是些女流之辈,像这样的军队,真正打起仗来,前面纵有刀山剑树,她们也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孙子命“收兵”。顿时,金声飞场,两队宫女各自收回兵刃,列队转身,前进数步,肃立于孙子面前,仪仗一般。 两位队长悬着的心放下了,三百宫女为自己成功的表演而喜形于色,四周观光的百姓为她们鼓掌喝彩,欢声雷动,响彻云天。 后世有诗盛赞这次孙子练兵: 强兵争霸业,试武耀军容。 尽出娇娥辈,犹如战斗雄。 戈挥罗袖卷,甲映粉颜红。 掩笑分旗下,含羞立队中。 闻声趋必肃,违令法难通。 已借妖姬首,方知上将风。 驱驰赴汤火,百战保成功。 在孙子的指挥下,三百宫女接连操练表演了三遍,一遍更比一遍动人心魄,一遍更比一遍令人遐思…… 却说望云台上的阖闾,见求情无效,孙子不肯赦二姬一死,气炸了心肺。他想,我堂堂一国之君,竟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孙武呀,你也太目中无人了。这种无视君令的人,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现在不过是个操兵的主将,便这般目无君王,将来真做了领兵的大将,岂不要骑到我头上屙屎!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先前对孙子的崇慕之情化为乌有。这也难怪,在漫漫的中国历史上,一直是权大于法,人情大似王法,尤其是封建君王,开言吐口都是法,即所谓“金口玉言”。评价一个人,评价一件事,都是以个人的利害为标准,而看利害又多半是鼠目寸光,一叶障目,因此,在中国为人尤其难,评价人更为复杂。阖闾的满腹怨气,一腔怒火不便发作,只好浑身颤抖,目光僵直,似痴若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幸亏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校场练兵,无人顾及吴王,还以为他正观看得出神呢。过了一会儿,阖闾见宫女们重新操练,鼓声咚咚,喊声阵阵,忽而“对面排列”,忽而“快步疾进”,忽而“对面冲杀”,然后是鸣金归队。随着宫女们的队形变来变去,阖闾的神情也跟着变化,眼睛从不动到动,目光从无神到有神,脸上渐渐露出了苦涩的笑容:万料不到宫女居然也能像兵丁一样,操枪舞刀,真砍实杀,而且动作不乱,步伐整齐,不由得心底里暗暗赞了一句“好”,只是这个“好”字没有出口,没有成声,左右的文武却将“好”字喊得山响,伍子胥更是赞不绝口,感叹由衷。在大家的一片喝彩声中,阖闾不禁瞥见了高悬于木柱上的二姬的头颅,心中升腾起来的火焰又熄灭了。唉,自己本来是一番美意,想让她们借机出宫来解解闷,散散心,谁料竟送了二人的性命,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叫她们出来当队长。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夏妃和姜妃了……阖闾想着想着,忍不住要哭,可是自己是一国之君,当着众文武的面。为了两个女人淌泪,有失尊严,有失体面;不哭,这泪又总是在眼眶里转悠,万般无奈,只好急忙爬起来身来,拂袖而去。内侍跟随,回转灵岩行宫。国王一走,在场的文武不好再停留,只好各自回府。伍子胥知道阖闾正怨恨之气冲天,不宜与之多言,只好暂且回公馆。 第77章 就任将帅 惩治腐败(2) 孙子见望云台上空空荡荡的,人都走光了,只好吩咐收操,宫女们回宫,兵丁归队,执法官、传令官、刀斧手等人各自回营,自己回转馆舍安歇,闭门坐着休息,看阖闾将如何处置。 阖闾回到后宫,茶不思,饭不想,好似经霜的枯草,精神萎靡不振,两眼泪水晶莹,遂有遣孙武离去之意。因过于悲痛,次日阖闾竟命内侍上殿传谕:今日免朝,文武各散。辰时过后,伍子胥进宫请安,阖闾借机大肆发泄,说道:“伍将军,多谢你为我荐来了一位大贤士。” 伍子胥听出了话中有骨头,默然不应。 阖闾误以为伍子胥没有听清,再次说道:“你可晓得,孤家两位爱妃给这位大贤士做了‘见面礼’了……” 话中有刺,伍子胥置之默然。 “伍将军,你说这件事可叫孤家怎么承受得了啊!”阖闾接近于暴跳如雷了。 伍子胥深知阖闾还在思念他的两位妃子,才这般怨气冲天。方才未开口,是见他火气正旺,不能火上浇油;等他接二连三地把炮放空了,便脸上略带几分笑意开口了:“依明公之见,对敝友孙武该如何处置呢?” 阖闾愤愤地回答说:“我这浅水养不了他那大鱼,索性让它到东海去兴风作浪吧!” “喔,明公之意,莫非是想让他走?”伍子胥故作试探地问。 “正是此意。免得将来有一天,我的脑袋也被他‘军法从事’了。”阖闾的怒火越烧越旺。 伍子胥反问道:“听明公之言,莫非是孙武将两个队长杀错了?” “这个……孤家并无此意。”阖闾吞吐其词。 伍子胥由沉默而活跃,由斯文而激烈,追问道:“既未杀错,明公为何骨鲠在喉,又为何要迁怒于孙武呢?” 阖闾理直气壮地说:“孙武目无君王,寡人求情,他竟不肯赦免二姬一死……” 伍子胥凛然进言:“臣闻‘兵者,凶器也’,不可虚谈。诛杀不果,军令不行,何以统率三军而制胜?大王欲征楚而伯天下,思得良将,将以果毅为能。孙武果毅铁面,不徇情枉法,斩有罪二姬,何以遣之?非孙武为将,谁能率军涉淮逾泗,越千里而伐中原?美色易得,良将难求,若因二姬而弃一贤将,无异于爱莠草而弃嘉禾!” 阖闾毕竟是一位欲干一番事业的有为之君,听了伍子胥的一席逆耳之言,怨气在泄,怒火在熄,半天默然不语,大约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在权衡轻重利弊。 伍子胥进步说道:“昔者姜尚在殷不被重用,用于周而周有天下;百里奚在虞不被重用,用于秦而穆公称霸……前事可鉴,望明公审慎详察!” 阖闾终于转过弯来,下定了决心,征求伍子胥的意见道:“依伍爱卿之见……” 不等阖闾把话说完,伍子胥答道:“嘉勉孙子治军谨严,执法如山,登台拜其为大将,统率三军,共谋大业。” 这里伍子胥用了一个“拜”字,而不用“封”,是要吴王在文武百官面前对孙子恭而敬之。休小看这一字之差,其意义大不相同,“封”是赏赐,而“拜”则是请和委托。仪式也不尽相同,“封”,只要国君在殿上说一句就行了。被封者还要向国君行礼谢恩;“拜”,则需搭台。即国君要先把印、剑准备好,然后举行仪式,由国君来向受拜者行礼,请他就职。 伍子胥不仅要阖闾拜孙子为大将,还要拜他为军中之帅兼军师,统属文武,节制诸官,他所行之令只要受命于君,君则不得横加干涉。阖闾表现得十分豁达,伍子胥所言,他一一接受。伍子胥很感满意,认为阖闾是个能够听劝纳谏的明君,因而表示:伐楚报仇以后,仍回吴报效君王。正因为表了这个态,所以伍子胥对阖闾父子一直忠心耿耿,但最后却死于非命。 阖闾忙命人为孙子建公馆帅府,铸帅印,于望云山上筑将墩,在校场山上盖演武厅,拨当差,备用物,择吉期。吉日择定,前一天派人送信给孙子,再派人约文武。调兵丁,传内侍,把一切准备停当。次日凌晨,各营各队的兵丁齐集小校场——孙子操练宫女,杀夏、姜二妃的地方。阖闾之所以将拜孙子为帅的仪式安排在小校场,是表示他不记杀二妃之仇,爱将胜过爱妃。日出卯时,吴王阖闾到了,他的前面是四个内侍——一个捧印,一个捧剑,一个捧兵符,一个捧文武诸官的卯簿,后边是文武百官,另外还有吹鼓手、乐师、执事等人,卫士两列保护,到了将墩下,众人下马,抬级而上,登坛入厅。接着,孙子也到了,后边跟着随行人员,墩前下马,抬级而上,登坛入门。厅内设几案,陈祭器,行仪注,鼓乐齐鸣,阖闾跟孙子互行大礼。仪注既毕,阖闾坐上首案角,孙子坐下首案角,众文武上前道喜,然后各自回班。孙子展开点卯簿子点卯,把主要文武认识一下,然后兵丁各自回到原处。阖闾带领文武送元帅回府,内侍把兵符、印、剑随同送往元帅府。阖闾回宫,文武各散。 第78章 就任将帅 惩治腐败(3) 为纪念孙子山上拜将,人们改望云山为将墩,将蒋同音,世称蒋墩。 阖闾痛夏、姜二妃,厚葬于校场山侧的小横山,并立祠祭之,各唤爱姬祠。 孙子被拜为大将、元帅兼军师,集三要职于一身,但却迟迟不提兴兵伐楚之事,吴王和伍子胥都有些耐不住了,曾再三询问催促,孙子皆木然不答,但人们发现,孙子整日行色匆匆,这儿走走,那儿转转,到帅府拜访者,极少有缘相会。一日阖闾召见孙子,又言何时兴师伐楚。孙子不作正面回答,待阖闾言毕,带他各宫殿浏览观光,仿佛他本人是这些宫殿的主人,阖闾反倒成了远方来客。一行人或乘车驾辇,或骑马坐轿,或搭船泛舟,悠闲气派,观者无不议论纷纷。原来吴王的行宫甚多,凡吴风光秀丽之地,星罗棋布。凡物多则必贱,宫殿亦然,吴王行不到,住不遍,他人不敢居住,加以年久失修,管理不善。难免要破败狼藉,不堪入目。孙子偕阖闾来到一宫,步入一殿,遍地毕灰垢木屑,窗下与柱侧尤甚,仿佛薄薄地撒了一层锯末。孙子以铜棒击殿柱,空空然,清脆响亮,木梆子一般;再敲击门窗,无不如此。一阵狂风袭来,大殿正摇摇欲坠。阖闾被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孙子在玩弄什么把戏,郁郁然,面有窘色。孙子告诉他,这殿堂的栋、梁、檩、椽、门、窗、柱等,皆为蛀虫所蛀,那遍地细渣,是虫屎和木屑,不久它将倾覆。似这样的殿堂,朝不保夕,如何还能再用它来遮风挡雨,会群臣,宴贵宾呢?拆而重建,固然不失为良策,但新殿建成,蛀虫仍在,焉知不能重将其蛀空,以致再坍塌为害呢?因此,清除和消灭蛀虫,才是最根本的措施。 孙子并非工匠或建筑师,为何要带自己来观废殿,谈虫蛀呢?这与吴国的政治是怎样的关系?阖闾在咀嚼孙子的话意,品评其话味,分析其良苦用心。 孙子为前导,一行人又走进一座举世罕见的怪殿,这座殿上梁倾斜,下梁歪扭,整个建筑像一只受伤的雕鹏,正侧身耷翅降落,令人望而却步。阖闾进殿,仰目视之,浑身汗颜,匆匆退出。 奔波一天,傍晚回到王宫,应阖闾之求,就一天来的耳闻目睹,孙子直言不讳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吴国的政治肌体,像那满地木屑的殿堂一样,栋梁檩椽,无不遭蛀,且有的空空若梆,随时都有倾覆坍塌的危险。这蛀虫不是别的,正是各级贪官污吏。如今的吴国,无官不受贿,到处是漫漫黄沙,难见一块水草肥美的绿洲,难找一个干净的角落。官吏们几乎全都来自鲍鱼之肆,人人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腥昧,有的则其臭熏天,令人作呕。这样的官吏掌权当政,不打情,不送礼,不请吃,不行贿,休想办成一件事,哪怕是指顶大的一件小事!腐败的风气弄得民怨沸腾,官民之间形成了一道深深的横沟,乃至尖锐对立,长此下去,政权必岌岌可危,哪里还有条件兴师伐楚! 阳澄湖畔有一姓戚的渔霸,名唤戚天大,仗着与沺泾县令有翁婿关系,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害得一方民众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整日啼饥号寒,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不久前,戚天大大兴土木,建馆舍,驱使着数以百计的工匠为其卖命。馆舍既成,前厅后厦,清堂瓦舍,十分气派,但却迟迟不肯付匠人工钱。工匠之人靠出卖手艺和劳动力养家糊口,上有父母,下有妻子,辛劳一年,不见分文,一家老小的衣食所需,毫无着落,势必要频频登门催讨。有一位姓张的木匠,为讨债,十八次来到戚家,其时戚天大正在与友人对饮,满桌鸡鸭鱼肉,满屋酒气熏天。二人猜拳,戚天大连连失利,总被罚饮,正在这时,张师傅来到席前,讨要工钱,戚天大不仅不给,反说臭木匠秽气,冲了他的时运,败了他的雅兴,命家奴将其拖到当院,拳打脚踢,棍棒加身,活活打死。不仅如此,还放出三条恶狗扑向尸体,撕咬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自古杀人偿命,然而恶贯满盈的戚天大,如此残忍地杀死了一个对其有功的木匠,竟然逍遥法外,百姓岂能不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上边这些,是孙子来吴后,从新结识的伙伴口中获悉的,在他漫游南国山水的日子里,也曾耳闻目睹了许多类似的现象,将这一切连缀起来,形成了他对吴国政治形势和社会现实的理解与认识,得出了一个清晰的结论:吴欲强盛,定要惩治腐败!一个国家,一个王朝,一个政权,政治既已腐败不堪,便一切无从谈起,这是孙子身兼三要职,但却迟迟不肯兴师伐楚的关键所在。 听了孙子的这些陈述与控诉,阖闾顿觉热血上涌,头胀若斗,心中激浪澎湃,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对下边的肮脏与污秽,为何竟然一无所知呢?难道自己既聋且瞎吗? 第79章 就任将帅 惩治腐败(4) 阖闾想得较为贴切,许多国君,虽然他们五官端正,耳目俱全,但依然是聋子和瞎子,因为他们只喜欢听赞誉溢美之辞,“万岁”之声盈耳,听不得半点批评和逆耳之言,因而无人肯在他们面前吐露真情,久而久之,岂不既聋且瞎!岂但是国君这样,各级当权者亦多半如此,随着事业的成功,功劳的显赫,声誉的扩大,权力的膨胀,他们便渐渐改变了自己的听觉和视觉。颂歌击穿了他们的耳鼓,使他们渐渐变聋;鲜花在他们面前挥舞炫耀,使他们眼花缭乱,轻者视物失真,重者完全失明。 阖闾请孙子帮他分析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并策划如何清除之。孙子刚正不阿,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不说违心话,不做违心事,先引导阖闾回忆那座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殿堂,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吴国的官场之所以如此龌龊,正是“上梁不正”所致,亦即是阖闾无道的必然结果。 阖闾闻言,似有五雷轰顶,一时竟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他不明白,孙子何以竟出此言,自己纵有千错万错,也不至于成为一个无道昏君。孙子的话让他难以理解,难以冷静,更难以接受。他不安地在殿内走来走去,时而快,时而慢,脚下笃笃有声。不知走了多久,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突然立定,调转身躯,朝向孙子,面有愠色,责问道:“元帅何出此言,寡人不解,请言其详。” 孙子慢条斯理,但却是字字千钧地反问道:“大王莫非遗忘舞鹤于市,杀生送死之葬乎?” 阖闾闻听此言,蔫了,头垂至胸前,负罪似的半天默默不语,脸上很快现出了痛悔莫及的神情…… 阖闾有一爱女,名唤胜玉,自幼娇生惯养,为所欲为。一次,阖闾正宴请外国使臣,庖丁端上了一盘蒸鱼,宾主共食,赞不绝口。食至一半,胜玉步入宴会厅。阖闾忙招呼女儿在自己身边坐下,将盘中剩下的半条蒸鱼赐给她。这已经是有失体统了,国王宴请外宾,哪有女儿上席的道理。胜玉非但不感戴父王的宠爱,反而怒火万丈地说道:“王乃以剩鱼辱我,我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她涕泪交流,甩袖而下,自缢于后园。阖闾闻报,痛不欲生,厚葬之于西阊(chāng)门外。凿池积土,所凿之处遂成一湖,即后世之女坟湖。又开山凿石,雕文石以成棺椁,用金鼎、玉杯、银樽、珠襦之宝及“磐郢”名剑陪葬。殡葬之日,舞白鹤于吴市之中,令万民随之观看,并入隧门送葬。隧道内暗设伏机,男女既入,遂发其机,隧门紧闭,实之以土,男女死者万有余人。阖闾曰:“使吾女得万人为殉,庶不寂寞也。”…… 殿内只有君臣二人,皆默然无语,死一般的静,静得彼此听得见心脏的跳动。黄昏笼罩了整个吴宫,阖闾的心境似这暮色一样灰暗。一抹夕照的余晖透过窗纱射进殿内,显得格外殷红,这大约是吴王心肝俱碎所淋漓的血滴……内侍走进来,点燃了几案上的蜡烛,烛光闪耀,殿内一片通明。不知过了多久,阖闾痛心疾首地说:“杀生送死,实乃寡人之罪,罪不容诛,无道已极!然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不知元帅有何良策,能赎寡人之罪,恳请示教!”吴王说着,泪如雨下,其伤心的程度,胜过女儿夭殇。 堂堂一国之君,竟能够勇敢地承认自己的过错,实在是难能可贵,孙子深受感动,坦诚地为之拟定了两条“赎罪”措施:一是颁诏全国,公开认罪;二是重金抚恤殉葬男女之父母,以表痛悔之诚。 比较起来,改过比认罪更难,特别是那些有权势有地位的人,在他们看来,脸面胜过生命。当然,这不过是虚荣,究其实,这些人最没有廉耻。然而,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阖闾终于接受了孙子的诤谏。孙子对阖闾的勇于改过十分满意,对辅佐阖闾争霸充满了信心。 经过孙子的提议和请求,阖闾支持他微服私访,视察各级官吏的政绩及违法乱纪的罪行,体恤民情,然后制定措施,惩治腐败。 从此,孙子的足迹遍及吴地的山山水水,有时他是一个樵夫,有时他是采药的汉子,有时他是行乞者,有时他是收山货和湖鲜的商人,有时他是泛舟的渔家,有时他是化缘的道人…… 有人带领数百名工匠,深入天池山,光天化日之下,将山中的紫楠、黄枟全部伐光,车载船装,抢运一空,无人敢过问,无人敢治罪,因他的舅父是吴国的司徒叔南阳。 吴淞江岁岁水患,每当汛期,江水泛滥,毁田园,淹庄禾,噬禽畜,民苦不堪言。吴中宰牛得势,不领导沿江百姓疏河道,筑堤防,除水患,而说此乃水怪巫东衍兴风作浪所致,并编造荒诞无稽的故事:巫东衍乃一母怪,因无子而烦恼,故而兴风作浪。为慰巫东衍之心,每岁选一三岁标致男孩,送与巫东衍为子,可平水患。每年岁初,牛得势派衙役遍访吴中千家万户,发现有中意的三岁男孩,连同其父母一起捉来邑衙候选,饲以上等饭食,以使孩子们个个白胖。三月三日是王母娘娘的生日,亦是吴淞江畔送子的良辰吉日。是日卯时,全邑男女集于车坊,举行隆重的送子仪式。早有人给选中的孩子沐浴更衣,将其打扮得楚楚一新。巳时一到,将孩子盛于木盆中,顺江漂流,直至为风浪吞没。送子的现场鼓乐喧天,送子的人们载歌载舞,孩子的父母、爷爷奶奶及亲人则哭得死去活来。送子所需费用,从民间征敛,用十元,征百元,大部分落于牛邑宰的腰包。孩子的父母们,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被选中,争相贿赂邑宰,牛邑宰因此大发横财,中饱私囊,富得流油。 第80章 就任将帅 惩治腐败(5) 跨塘的路新好,仗着岳父在朝中为官,霸占金鸡湖,凡下湖捞鱼捕蟹的渔民,都必须向他纳税,税率高达十分之六。他私设公堂、监狱、水牢,凡有敢抗税不缴者,轻则被吊打上刑,重则被扔进水牢,活活折磨而死。在阖闾执政的当年,被他活活整治而死的渔民不下百人。渔民们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满腔仇恨比金鸡湖的水还深。 盛泽荡边有一个渔霸,姓浒名浩瀚,因他的女婿在常熟为邑宰,有恃无恐,便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他以经营鱼虾为业,以吃人奶为生。给他喂奶的女人不得超过二十岁,而且必须是头生男孩的母亲。吃奶时,他像婴儿一样,头扎在女人的怀里,手抚摸着乳房搓揉,口含着乳头吮吸。他的食量特别大,一餐饭需十数个女人的奶才能喂饱他。他的年岁越来越大,他的体格却越来越壮,这过程有多少年轻的母亲变得骨瘦如柴,又有多少可爱的孩子被活活饿死。自然,那些颇有姿色的媳妇,喂奶之外难免遭其蹂躏。 昆山有一诸葛氏,仗着与宫中的宦者令有一点串门子亲,便横行妄为,肆无忌惮,周围三里五村凡漂亮的姑娘,不供其淫乐则不得出嫁,谓之“尝鲜”;凡有结婚人家,只要新娘子长得美貌,都必须与之同床共枕三夜,谓之“初夜权”。因为有这个恶霸在,昆山有多少妙龄女人投河而死,有多少风烛老人悬梁自尽,有多少人家将婚事办成了丧事。 无锡宰“为民兴利”,欲在江上架一座三里长的石拱桥,可谓民之父母,工程浩大。为兴此利,邑宰于国库领取白银二千两,征于民间一千五百两,调集民工近千人,整整干了三年,方才竣工。然而,这所谓“三里桥”,不过是在城北三里处的小溪上建的一座单孔小桥,长一丈二,宽六尺。邑宰将如此巨额的白银,一部分密藏于箱底,一部分建造私邸别墅。敲骨吸髓,劳民伤财三年,全为了邑宰一人,民众则几乎毫无获利。上边也曾数派官员下来督工检查,邑宰以重金贿赂之,官员们便“上天言好事”,邑宰绝无绳之以法之忧。 类似的地方官吏和工程比比皆是,何止百千,诸如五里沟、八里夼、三十里堤之类,全都是些骗人的把戏。 …… 经过历时两个月的跋涉奔波,孙子基本上了解了吴国的政治面貌,回都向阖闾详作汇报,与伍子胥等贤僚研究解决办法,商定惩治措施。总的说来是捉一批,关一批,流放一批,杀一批。罪大恶极者,或枭首示众,或车裂于市,或交百姓乱棍打死,以解民怨,除民愤。如此以来,邪恶悚惧,万民称快,上下一心,举国肃然。 第81章 谈军论战 富国强兵(1) 第十七章 谈军论战 富国强兵 却说吴自惩治腐败以来,邪恶悚惧,万民称快,然而孙子仍不谈何时兴师伐楚,阖闾与伍子胥均百思而不解其缘故。尤其是伍子胥,过昭关,奔吴,结交专诸与要离,刺王僚,除庆忌,请孙子出山,冒风险,历坎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借吴兵而报家仇国恨,如今孙子对伐楚毫不热心,似无所谓,怎不令其心急火燎,思绪万端呢?他曾多次欲催问孙子,但终因碍于情面,怕孙子笑其器量小而鄙视之,话到舌边又收了回去,强忍着心灵上的熬煎和精神上的痛苦,整日闷闷不乐。 一日,阖闾邀孙子对饮,乘着酒兴重提伐楚之事。孙子不作正面回答,微微一笑说:“听内侍赞誉,大王常读臣之《兵法》,不知是否属实。” “属实,完全属实!”阖闾肯定地回答,“岂止是常读,寡人简直迷上了。” 阖闾是在赞誉?是在推崇?是在讨好?不知道,也许都有一点。孙子闻言,笑而不答,笑得阖闾颇不自在。由惑而窘,由窘而急,不禁问道:“元帅何以发笑?” 孙子风趣地说:“臣笑吾王嗜橘,但却不辨吴橘与越橘之异。大王虽喜读臣之《兵法》,但却至今未领其要旨。” “噢……”阖闾被孙子说得一愣,“军师《兵法》的要旨是……” 为回答阖闾的问题,孙子阐明了这样一个观点:军事斗争不仅是军事力量的竞赛,也是敌我双方政治、经济、外交等综合实力的斗争。对于战争,要采取非常严肃、认真、慎重的态度,力求在实力的基础上以智谋胜敌,而且是以力胜敌。即一场战争能不能打,怎样打,打起来之后会有怎样的结果,战前必须统揽全局,必须对客观存在着的各种现实因素进行通盘权衡;只有对敌我双方进行战争的基本条件做出准确、科学的对比分析,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提出正确的战略决策。接着孙子对吴楚两国的政治、君臣、君民、将帅、经济、军事、外交、交通等方面进行了比较和分析,他特别强调经济实力在战争中举足轻重的作用,说道:“凡兴兵作战,出动战车千辆,辎重车千辆,军队十万,还要千里运粮,如此,前方后方之费,外交使者往来之开支,物资器材之供应,武器装具之保养补充,日费千金,然后方可兴师动众。当今之吴国,惩治腐败之后,虽君臣相得,万民一心,然毕竟荒废日久,犹人之大病初愈,精神和体质均未恢复,如何能挟穹窿以超太湖呢?” 孙子侃侃而谈,滔滔不绝,阖闾听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痴。通过这一席畅谈,阖闾对孙子有了更进一层的认识和了解,佩服得无以复加。孙子真不愧是一位军事家,他总是以战略眼光看问题,而不是急功近利,鼠目寸光。他的理论既高深莫测,又实实在在;他认识问题高人一筹,入木三分;他掌握的情况全面、真实,不仅对吴,而且对楚;他分析问题透彻、明了,令人口服心服。阖闾完全为孙子所折服,毫无疑问,一个人大病初愈,欲迅速恢复健康,壮实起来,需要多进好食,增加营养,可是目下的吴国,究竟该做些什么,才能尽快恢复国力,迅速强大呢?他就这个问题虚心地请教了孙子。 孙子告诉阖闾,眼下当务之急,是在惩治腐败的基础上富国强兵,具体要从如下几个方面着手:第一,减轻赋税,鼓励开荒,发展粮食生产;第二,免征通税,惩治渔霸,发展捕捞;第三,扩大桑园、茶园,发展制茶、养蚕、丝织业;第四,分别训练陆军和水师,特别要加强水军的训练;第五,发展冶炼,扩大兵工场地,赶制兵刃。 孙子所倡的五个方面,不久形成了具体的政策条文,朝廷之上经众文武讨论通过,颁布实施,并派员分工领导督察,不得延误和马虎。有惩治腐败的前车之鉴,上起朝廷权臣,下至基层官吏,谁敢苟且?伍子胥分工训练水师,伯嚭相佐;公子夫概负责训练陆军,要离之弟被离相辅;专诸之子专毅领导军兵工场,赶制兵刃;孙子则统领整个富国强兵大业,四处巡察指导,发现问题及时解决。吴国上下,似熊熊烈火,若滔滔激浪,冲天燃烧,汹涌澎湃。这一年是公元前513年,吴国阖闾二年。 孙子曾笑阖闾嗜橘,但却不辨吴橘与越橘之异,虽然喜读《孙子兵法》,但却未得其要旨。这件事对阖闾的刺激很大,孙子能从历代战争中总结出战争的普遍规律,著成《兵法》十三篇,自己却苦读而不得其旨,岂不蠢笨若牛似猪了,长此下去,有何资格忝居君位,有何脸面发号施令,又何敢奢望霸诸侯,王天下呢?从此,阖闾远酒色而苦读《孙子兵法》,兼及历代兵书、文献典籍。常言道,学然后知不足,教而后知困,他越学越感不足,越学越觉自己贫乏、空虚,越学越认识到知识学问的可贵,他几乎变成了一个手不释卷的好学生,读书达到了入迷着魔、废寝忘食的程度。嘬吮斋是他的书房,这所谓书房,过去很少陈列竹简书籍,多是珠宝古玩,因为常有宫女来此歌舞,故墙上满是丝竹乐器,有时还挂着一两件女人的上衣下裳,整个室内陈设,不伦不类。如今却一改往日情景,室内墙壁摆满了竹制的书架,架上架下全是竹简,琳琅满目,堪称是书籍的森林,知识的海洋。《孙子兵法》被用核桃大的字写在绢帛上,挂在室内最显眼的地方,正对着这挂《兵法》的窗下是一张床榻,床榻侧旁是几案,几案上放置的是书籍和文房四宝,这一切告诉人们,阖闾不仅在这里学习工作,而且在这里休息过夜。阖闾读《孙子兵法》,取小鸡吃谷子的办法,一粒一粒地啄,一颗一颗地吞,每次只抄录一篇,挂上墙去,日读夜研,遇有疑难问题,记在心间,待朝廷之上,议事厅内,见到孙子时,向他请教,直到精通这一篇为止,再换下一篇。 过度的疲劳和长时期熬夜,使阖闾的身体渐渐垮了下来,终于病倒,一连数日难理朝政,但他却并未因此而放弃《孙子兵法》的学习和研究。他斜依在病榻上,案头放着《孙子兵法》,对面墙壁上挂着《孙子兵法?九地篇》,精神稍好一些时,便瞅几眼,琢磨一番。在阖闾看来,这《九地篇》是他学过的十二篇中最难的一篇,几乎是步步障碍,处处难点,因病不能常与孙子见面,只有当孙子偶尔来后宫探病时,才抓紧时间,将积攒的一大堆问题,一股脑端了出来,请教个没完没了。孙子见阖闾脸上气色不好,精神不济,总是规劝其莫急于求成,待病愈后再研究不迟。 这几天,阖闾睡得香甜,食量大增,顿感精神健旺,忽听孙子自无锡视察练兵归都,忙着内侍召其来嘬吮斋畅谈,目的主要在于请教近日来学习《九地篇》遇到的难题,顺便了解一下各地练兵的情况。孙子奉命进宫,来到嘬吮斋,见太医正在给阖闾诊脉,不便打扰,立于一旁。阖闾抬头,瞥见孙子,忙挥太医离去,命内侍搬来座椅,置于榻侧,请孙子就座,问寒问暖,似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毫无君王的尊严。孙子躬身请安,询问近日贵体康复情况,汇报各军事基地练兵的战绩,谈着谈着便扯到了《九地篇》上,阖闾问道;“诸侯战于本土为散地,散地作战,士卒顾家,应该固守,不可轻易交战。倘敌军攻我城池,掠我田野上的粮食、牲畜,禁我采樵,堵塞我交通要道,待我内部空虚而攻伐,则如何?” 第82章 谈军论战 富国强兵(2) 孙子回答说:“敌军深入我国境,士卒以军为家,不敢远离部队,专志轻斗。我军于国内作战,安土怀生,以之设阵固守则不坚,以之攻伐则不胜。当集结大量部队,积蓄粮食布帛,加固城池,依险设防,遣轻兵断敌粮道,敌挑战则不应。待敌粮食装备无继,野无所掠,三军困馁,我则以利诱之,聚而歼之,必能成功。若与敌交战,定要因势利导,势者依险设伏,无险则利用阴暗昏雾,出其不意,袭其于懈怠之时,必能获胜。” 孙子的回答仿佛是镇静剂,缓解了阖闾的病痛;又好像是兴奋剂,使阖闾精神振奋,他双目炯炯有神,继续问道:“入人之地而不深者为轻地,吾始入敌境,士卒思还,难进易退,背后无险阻,三军恐惧,将欲进而兵欲退,上下异心,而敌人强兵防守,修其城池,固其堡垒,整其车骑,或阻于我前,或追于我后,则如之何?” 孙子答道:“军入敌境,敌凭险固守,士卒思归,欲退难,谓之轻地。当选骁勇之骑,伏于要害之路,我退敌追,来则击之。军在轻地作战,士卒未专,务求深入,切莫为战而战。无近其名城,无行其交通要道,设疑兵,佯走惑敌。选骁勇强卒,官兵衔枚疾进,掠其牛马六畜,三军见有所获,进而不惧。分派精兵良卒,伏于险要之处,敌来,击之勿疑;敌若不至,舍之而去。” 初春季节,乍暖尚寒,阖闾反觉燥热,命内侍打开窗户,透透空气,他实在是太兴奋,太激动了,索性爬起身来,披衣而坐,又提出了新的问题:“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是谓争地。争地作战,敌人先至,占据有利地形,保有有利阵地,部队精干,官兵选练,或守或出,以备我骑,我当如何?” 孙子回答说:“争地作战之法,让之者得,求之者失。敌得争地,慎勿攻之,引军而佯走。竖旌旗,擂战鼓,奔向敌之战略要地,曳柴扬尘,惑敌耳目,分吾良卒,暗设埋伏;敌必出救,人欲我与,人弃我取,争取主动。若我先至争地,敌亦用此术,则选吾锐卒,固守其所,轻兵追敌,设伏于险阻之地,敌还斗,伏兵骤起,可获全胜。” 阖闾像个专心听讲的学生,孙子每有所讲,他必聚精会神,边听边思考,边琢磨,力争“得其要旨”。他似乎十分贪婪,永不知满足,孙子的讲解刚一住口,便又发问道:“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称之为交地,交地作战,吾将阻挠敌军,使其不得前进。为达此目的,必保吾边陲城镇,修其守备,固其厄塞;若不先图,敌人已备,彼可得来,而吾不可往,且彼此众寡相当,这该如何?” 孙子回答说:“既然吾不可以往,彼可以来,吾当分卒设伏,严守勿怠;待敌将至,伏兵四起,出其不意,迎头痛击之,敌必狼狈逃窜。” 阖闾见孙子讲解得口干舌燥,令内侍端一盏热茶来。内侍端来茶盏,正欲递给孙子,阖闾责怪道:“不知礼之蠢物!”说着接过茶盏,双手捧着递与孙子:“元帅请用茶!”这时的阖闾,早已不将孙子当臣属,而是尊之为师,以师礼待之。孙子受宠若惊,忙起身接杯盏,躬身施礼谢恩,面红至颈。孙子喝茶,阖闾并不发问,让他滋滋润润地喝,细细地品评,直至孙子将杯盏置之于案,内侍又来斟上,阖闾才又重新问道:“诸侯接壤,先至可结交邻国,取得盟友支持之地者,称作衢地,衢地作战,必先敌而至,倘吾远离而出发又晚,虽快马驰车,亦不能先至,则该如何?” 孙子热茶下肚,滋润了喉咙,解除鞍马劳顿,回答得更加有板有眼,他说道:“诸侯之地三属,其道四通,我以重币厚礼,轻车遣使,与各国缔结盟约,交亲结恩,我兵虽后至,盟国却能简兵练卒,据险设防,亲吾军士,充实吾资粮,代我侦察,我有众助,敌失其亲,诸侯成犄角之势,震鼓齐攻,敌人四面受敌,惊恐万状,不知该如何抵挡,岂能不败!” 阖闾见孙子满身风尘,面容憔悴,疲劳已极,不忍心再问下去,命内侍送其回公馆休息,改日再谈。孙子谈得兴致正浓,竟执意不肯告退。是呀,人生在世,能有什么比受人尊重更令人兴奋和鼓舞呢?阖闾作为一国之君,是这样酷爱《兵法》十三篇,钻研得竟如此之深透,这本身便是对自己的尊敬与推崇。一个人最幸福的时刻,便是他的劳动成果为世人肯定和接受,并充分发挥作用的时候,此刻的孙子,已经开始在品尝这种幸福。为师者均有体味,弟子肯孜孜不倦地学习,虚心求教,欲壑难填,自己是永不知疲劳的,哪怕苦累而死,也心甘情愿,更何况孙子面对着的是堂堂吴王呢?他竟忘记了阖闾正处病中,需要休息,不能过度疲惫。面对阖闾的好学不倦,孙子心中颇感内疚,在怀疑自己先前对他的认识和评价失之偏颇,后悔当日不该跟伍子胥说那些亵渎吴王的话。 第83章 谈军论战 富国强兵(3) 正当君臣问对,若飞瀑垂挂,一泻千里的时候,宦者令趋进,请示午餐如何款待孙元帅。阖闾见问,面有愠色,斥责道:“自练兵以来,元帅奔波于各军事基地,整日风餐露宿,辛苦备尝,难得回都一趟,又忙于诲我。该如何款待,尔等自当有数,何须动问!” 阖闾之意,是以最高规格款待孙子,宦者令心领其意,诺诺退下。孙子推辞,阖闾不从,只好客随主便。阖闾心情稍稍平静之后,继续请教道:“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是谓围地。吾入围地,前有强敌截击,后有险隘阻绝,敌绝粮道,以诱我退走,敌鼓噪不进,以观吾能,吾当如何?” 孙子答道:“围地作战,必塞其阙,以示坚守,士卒则以军为家,万人同心,三军齐力,数日之饭,一次做好,不见炊烟,故作毁乱寡弱之形。如此以来,敌人见我,备之必轻。鼓励士卒,令其愤怒,暗伏精卒于左右险阻,击鼓而出,疾击突围,前边战斗,后边扩张战果,左右两军互为犄角,相互策应。” 阖闾又问:“敌陷于我军包围之中,伏兵不动,已有深谋,示我以利,以旗向我军旋绕,纷纷若乱,不知所之,我该如何对待?” 孙子答道:“千人操旌,分塞要道,轻兵与之挑战,挑战者与之对阵而无搏击,一旦交战,则勿撤退,此败敌深谋之法也。” 吴王与孙元帅于嘬吮斋长时间谈军论战的消息传到辛王后耳中,王后不禁有些担忧。大王患病多日,且日趋严重,早已与嫔妃分房,独居于嘬吮斋清养,似这样无休止地与臣下谈论兵法,岂不自我糟蹋贵体?她几次派内侍前往窥探,总回说二人谈得兴致正浓,孙元帅毫无离去之意。不久又听宦者令言道,大王吩咐设盛宴款待孙元帅。一席盛宴,自不足惜,辛王后怕的是大王一时性起,饮酒过量而导致乐极生悲的恶果。她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不安,万般无奈,竟违背宫闱惯例,由宫娥陪同,擅入嘬吮斋,婉言陈词,暗示孙子应照顾大王的健康,早些离去。常言道,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孙子岂是那愚鲁之辈,任王后怎样言词委婉,他还是心明其意,立即起身告辞。直到这时,阖闾方茅塞顿开,领略了王后的来意,不禁怒发冲冠,呼内侍将一伙女流之辈轰走。沉默片刻之后,阖闾略微镇静,忙向孙子致歉,自责宫法不周,家规不严。男子汉毕竟都有一点胸怀,一阵不愉快过后,君臣又谈论如初。 常言道,说话劳神,况且阖闾与孙子并非闲谈,而是在谈军事,论战法,切磋战略战术,然而畅谈半天之久,卧床的阖闾非但未因此而病情加重,反而精神振奋,生机勃勃,午宴频频举杯,兴致盎然。从此病魔畏避,龙体康宁。 …… 漫漫荒野,男歌女唱,热气腾腾,人们在挥锨抡镐,开荒垦田。草甸上搭起了一幢幢窝棚,炊烟正袅袅上升,似草原上的蒙古包,又像雨后山坡上的蘑菇。这些窝棚告诉人们,许多人为了多垦荒,索性将家搬到了这里来,起早带晚,拼命苦干。更多的人家则是一日两餐送饭到甸,送饭者多是老人和孩子,他们顺便将牛羊牵来这里放牧,忠诚的看家狗也常常跟着跑来凑热闹。绿草地,红女,棕男,白羊,黄牛,来回奔跑的黑狗——好一幅江南塞北图。几个月过去了,在他们身后呈现着平展展的沃野,一望无际,散发着新土的芳香。明年,这里将是稻浪翻滚,稻香醉人。 山坡上,人多如蚁,蠕蠕而动,勤劳的吴国儿女,在这里开出了层层梯田,种植了片片茶林和桑园。用不了多久,这里将是茶树若云,锦缎闪光。 太湖区域多水患,严重地撕毁了这鱼米之乡的锦绣画面。欲强国富民,不治理太湖水患,便是一句空言,对此,吴之当政者看得一清二楚,因而征集数以万计的民工上阵,或疏浚河道,或修筑堤防,或开凿运河,或兴建水闸,上下齐心,万民一力,干得热火朝天。 茫茫太湖,荡荡澄湖,樯如林,楫似梭,白帆点点,渔歌阵阵,一派热闹繁忙景象。环湖村镇,湖中岛屿,比比鱼虾,处处见蟹,待到来年芦花飞,千帆竞发,万船破浪,将这些如金似银的吴地特产运往中原各国,或卖钱币,或易货物,充府库,增民利,以富国强兵。 昆山深处,鹅真荡畔,到处高炉耸立,浓烟升腾,这是在冶铁铸剑;武进城内,吴江岸边,到处铁锤丁当,号子震天,这是在锻造兵刃…… 吴国的每一山林,每一隘口,每一河道,每一湖面,每一重镇,都设有军事基地,陆军和水师正在日夜加紧训练。 盛夏一日,溽暑蒸人,孙子陪同阖闾,带领众文武,乘车驾辇,来穹窿观看军事演习,演习的科目是:争夺穹窿主峰。兵分左右两队,夫概为左队主帅,被离为右队主帅,先攀上笠帽峰顶,拔取红旗者为胜。欲先拔红旗,不仅自己要快速攀登,还要极力阻挠对方前进。登山路线和阻挠对方前进的方法,均由各队主帅确定,这样,一要看主帅的智谋和指挥才干,二要看部队的素质。战鼓擂响,双方激烈争夺一天,互有高低,但谁也未能获胜,可谓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日落黄昏,鸣金收兵。如此激战三日,终无分晓。阖闾有些着急了,对孙子说:“元帅何不一试,也让夫概与被离长长见识。” 第84章 谈军论战 富国强兵(4) 吴王既命,孙子何能推辞,经协商,他接替了被离之职,指挥右军,当夜于月光下进行了新的部署。 原来,这穹窿山南北两坡,山势迥异,南坡平缓,易于攀登,但路途遥远;北坡陡峭,悬崖崚嶒,怪石嶙峋,深涧如渊,险壑阴森,飞鸟不至,鬼愁猿惧,其途不过南坡的二分之一。明月照山峦,千壑万谷隐约着森人的寒光,大山深处不时传出怪鸟的鸣叫声,有的似妇人低语,有的若婴儿啼哭,有的像老汉咳嗽。平坦的山丘脊背上,集合着数千右队兵马,孙子正在作战斗动员,进行新的战斗部署,最后他说:“凡有敢违军令者,军法不容”将士们全都明了这“军法不容”的含义,因为孙子斩夏、姜二姬的事,早已在军中传为美谈,今夜主帅重提,无不悚惧。休看这小丘的脊背如此平坦,它的尽处却是悬崖如削,渊深莫测。孙子挑选十名懔悍的兵丁,于山背上一字排开,一声令下,横队齐步向前走去,行至断崖边,有的不畏死,继续前进,坠于崖下,粉身碎骨;有的违令驻足,或踟蹰不前。孙子下令,立斩畏死者于崖前,重赏坠崖的壮士,赠以荣誉,重金抚恤其家属。之后,志愿报名,组成了一支百人的登山敢死队,第一个登上峰顶,拔取红旗者,赏五十金,擢升为军尉。后登上峰顶者,依次各有奖赏。其余将士,于南坡设法阻挠左军登山,也颁布了赏罚严令。部署停当,各自回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辰时,战鼓又响,演兵开始,孙子并不在右军指挥战斗,依然偕众文武陪阖闾观阵,手摇芭蕉扇,谈笑风生。南坡激战胜似往日,观者无不激奋,且为之提心吊胆。稍有心计者都会发现,今左右队战术大变,精兵强卒不去努力攀登,而旨在阻挠左军前进。他们努力攀上一个制高点,却不再继续向上攀登,而是调转身躯,居高临下,以滚石雷木控制对方,令其前进不得,甚至将其逼压山底。臣僚们都在纳闷,孙子的葫芦究竟装的是什么药,似这样只防不攻,恐怕激战三年,也难分胜负。正当阖闾与群臣心中划魂,百思不解的时候,隐约中见有人登上峰顶,拔起红旗,高高举起,用力招展,以示胜利。相继而登峰造极者,数十余人,他们占领了笠帽峰。文武百官相视而惊,莫不叹服。 深秋一日,孙子率众来太湖观水师演习。翌日卯时,红日升腾,满湖耀金。辰时,天气陡变,狂风怒吼,波浪滔天,群帆归港,鸥鹜隐匿,山岳潜形,湖中诸岛,咫尺不见其迹,仿佛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卷到了九天云外。熟悉太湖习性的人都说,这样的天气演兵,实在是拿着将士的生命当儿戏,正如吴地民谣所言:深秋十月阴风吹,出湖船只九不归。伍子胥与伯嚭,自幼在水乡泽国长大,自然深知这“十月阴风”的厉害,为将帅者,岂可不爱惜士卒的生命!尽管他们伐楚报仇心切。但在这样的鬼天气里能否进行湖上军事演习,他们拿不定主意,请示孙子,孙子说:“兴师伐楚,多行水上,焉知不遇这‘十月阴风’?平日不练,战时奈何?况且气候恶劣,敌必麻痹,我可乘虚而入,安可因风急浪高而畏惧不前呢?” 元帅既定,身为主将的伍子胥则无话可说,军令如山。于是发号施令,演习照常进行。风急浪高,湖中船只如釜中水饺,上下翻滚,樯倾楫摧,舟翻船打,兵士葬身鱼腹者,不下千人,损失惨重。然而,这次水师演习,在吴军将士中形成了一个信念,造就了一种风气——世上无坚不可摧;英勇顽强,无慑无惧! 岁末,阖闾视察地方和军队,见民富兵强,踌躇满志,似乎腰杆突然挺了起来,走路也高视阔步了。归来后他再次询问孙子何时伐楚,孙子依然摇头,弄得阖闾莫名其妙。 第85章 讨吴叛臣 断楚翅翼(1) 第十八章 讨吴叛臣 断楚翅翼 却说公元前513年,阖闾二年岁末,吴王纳伍子胥之谏,视察城镇、乡村和部队,见民富兵强,踌躇满志,归来跃跃欲试,再次询问孙子何时兴师伐楚,孙子依然摇头。 孙子摇头的原因有三,一是练兵过程中暴露了部将们的许多弱点,需对他们集中进行训练,方能委以重任,正式指挥战斗;二是间谍们的情报尚未完全到手,对楚国各方面的情况尚未达到了如指掌的程度;三是余孽未除,先王心腹之臣掩余和烛庸,分别在徐国和钟吾窥视吴国的政权,而自古以来,欲兴师他伐,必先清除内部忧患,方无后顾之忧。申明了这三个原因之后,孙子说:“非过于自卑,胆小如鼠,战争乃国之大事,它关系到民之生死,国之存亡,需考虑周全,深思省察,再予决断。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试想,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焉能复存?死者岂能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乃安国全军之道也。” 这三个原因,是阖闾所不曾想到的,但他毕竟是学过《兵法》十三篇的人,经孙子这样一提,便心有灵犀一点通了。的确,战争胜败非由感情左右,而是要凭实力决定,故宜少安毋躁,以待时机成熟。 孙子说,优秀工匠在雕木石之前,心中和眼里已见雕像鲜明之图案,只需凿去多余部分,便是一杰作,即画家之所谓“成竹在胸”。战争需有胜算才可开战,一到战时,非为得胜而战,是要确认已胜的战争。若本身并无胜算,敌方亦无败北之要素,则当养精蓄锐以待战机,才是上策。 孙子就何方国君贤明(主孰有道)、何方将帅有才能(将孰有能)、何国占有有利的天时地利条件(天地孰得)、何方军令得以彻底贯彻执行(法令孰行)、何方军事实力强盛(兵众孰强)、何方士卒训练有素(士卒孰练)、何方赏罚严明(赏罚孰明)等七个方面,对比分析了吴楚两国的具体情况。吴国的情况,阖闾较为熟悉,但有一点是他所不曾料到的,这便是伍子胥和伯嚭,他们都是楚国亡臣,一旦伐楚战起,百姓定会误解战争并非吴王本意,而是伍子胥和伯嚭为报个人私仇说服吴王出战。倘战争对吴有利,这事便不会表面化;若战争对吴不利,吴王定会招致民怨。楚国当费无极专权时,政治腐败,群臣离心,那时伐楚较为容易。而今费无极已除,国家以昭王为中心,全国团结一致,且左令尹子西,右令尹囊瓦,均智勇双全,伐楚绝非易事。况且楚为华夏东南之一颗明珠,它地大物博,兵强马壮,历与齐晋抗衡,即使在政治腐败的费无极当权时期,亦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轻视不得。 公元前512年,仲春一日,孙子偕阖闾视察各军事基地练兵情况。江南的春天美丽如画,山清水秀,柳暗花明,茫茫太湖,水天一色,空气中弥漫着温湿甜蜜的气息。孙子与吴王安步当车,徜徉于太湖岸边的红花绿柳之中。抬头望去,空中正有一只苍鹰在翱翔,它一会拍打着双翅,盘旋往来;一会平伸两翼,在高空伫停良久,钉住了一般;一会俯冲而下,其疾若箭。孙子被这苍鹰吸引住了,驻足仰观,许久不动,看得吴王颇有些莫名其妙。他有感而发地问道:“大王请看,这高空中的雄鹰,何以会健飞善翔呢?” 阖闾很觉孙子问得幼稚可笑,信口答道:“自然因其有强健的翅翼。” “倘断其翅翼呢?”孙子追问。 阖闾答道:“断其翅翼,则不若一只笨鸭,焉能再遨游晴空呢?” “倘于飞翔中断其翅翼呢?”孙子又问。 阖闾毫不含糊地答道:“必坠地摔死!” “妙呀!”孙子兴奋得跳了起来,在绿草地上手舞足蹈,“大王回答得妙哉极也!” 阖闾虽然回答得很准确,令孙子兴奋失态,但却不明白孙子为何竟如此发问,这司空见惯的事,何以会使孙子兴奋得似痴若狂,懵懂之后虚心求教。孙子分析说,楚犹似一只雄鹰,鹰固然异于麻雀,然而它所以善飞,能够捕捉鸽兔,靠的是强健的翅翼,这翅翼并非别的,便是它那诸多附庸与属国,诸如徐、钟吾、胡、沈、陈、许、蔡、顿之类,倘先断其翅翼,楚岂不就要坠地而死吗?阖闾听了,茅塞顿开,自叹弗如,坚决执行孙子的决策,讨吴之叛臣,断楚之翅翼。 讨伐掩余、烛庸二叛臣,消灭徐与钟吾二国,虽然并非难事,但这是孙子出任元帅后的首次起兵,他不肯掉以轻心,战前集众将于一堂,就练兵中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进行了专门训练。训练取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方法,先由孙子上课,讲解兵法常识,着重讲为将者的责任、条件和如何指挥战斗,然后在这理论指导下再次进行演习。 将帅的指挥,是战争过程中发挥主观能动作用的主要因素。作战双方的政治状况、经济基础、军事实力、外交、地理、天时等,在战争的实际进程中,都属于客观存在的现实条件。要使这些现实条件转化为活的战争因素,关键就在将帅的计划与指挥。“将”是他提出的“五事”(指从道、天、地、将、法五个方面分析研究战争胜负的可能性)“七计”(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中的主要内容,是辅佐国君以定安危的关键人物。孙子说:“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他认为,一个善于知兵用兵的将帅,主宰着百姓的命运,是国家安危的柱石。 孙子指出,一个好的将帅必须具备智、信、仁、勇、严这五种品格。智,智谋,指谋划战争、指挥战争的能力;信,信实,言必有信,说话算数,赏罚兑现;仁,仁爱,爱护部下,体恤百姓;勇,勇敢果决,即当机立断,无所畏惧;严,严格要求,严肃军纪。仁、信可使士卒亲附,奋死以效命;智、勇足以谋划战争,率部应敌;严则生威,可使军令如山,步调一致,使军队成为一个坚强的集体,这五种品格,既是当将帅的条件,也是对将帅的要求。 第86章 讨吴叛臣 断楚翅翼(2) 孙子还要求将领们显贵而不骄傲,委以重任而不独断专行,危而不惧,每一个行动都像璧玉那样不可污。孙子指出,为将帅者有五种致命的弱点:有勇无谋,只知死拼,就可能被敌诱杀;临阵畏怯,贪生怕死,就可能被敌俘虏;急躁易怒,一触即发,就可能因被敌凌辱而妄动;洁身好名,过于自尊,就可能因被敌侮辱而失去理智;只知“爱民”,就可能被敌烦扰而陷于被动。这几点是将帅易犯的过失,是用兵的灾害。军队的覆灭,将帅的被杀,都是由于这五种致命弱点造成的,这是为将帅者不得不慎重考虑的。 为将帅者,必须正确处理与国君的关系。孙子指出,将帅指挥作战,受命于君,将帅征战的目的,在于安国辅君,因此,对君主负责,是将帅的职责。 将帅受命之后,不能时时拘谨地机械固守君命,应该根据战争实际进程有所权变。要通晓九变的好处,有的道路不要通过,有的敌人不要攻击,有的城邑不要占领,有的地方不要争夺,有的君命可以不执行。 在给将领讲课的同时,孙子还直言不讳地告诫阖闾,国君可能贻害军队的有三种情况:不知军队之不可前进而命其前进,不知军队之不可后退而命其后退,是谓束缚军队;不知军队内部之事务而干涉其行政者,则军士迷惑;不知用兵之权谋而干涉及指挥,将士必生疑虑。三军既惑且疑,诸侯必乘隙攻击,灾难至矣,是谓扰乱我军而导致敌军胜利。 如何对待部下,如何对待士兵,是为将者要处理好的一个重要问题,对此,孙子强调了两点,一是“爱兵”,二是“愚兵”。 孙子说,将帅对待士卒能像母亲对待婴儿一样亲爱,士卒就能跟随将帅赴汤蹈火;将帅对待士卒能像父亲对待爱子一样关怀体贴,士卒就可以与将帅同生死,共患难。即使对愚鲁和桀骜不驯的士卒,也要给予温情,以爱心待之,决不能嫌弃和鄙视,也不可以刚御实,正如兵法所言:“柔以克刚,弱以制强。柔乃德也。”爱兵包括着严格要求和正当使用,如果对士卒过分厚养和一味溺爱,而不能令使,违犯纪律也不能严肃处理,这样的军队就会变成“骄子”,难以冲锋陷阵。 “愚兵”是使士卒绝对服从,盲目服从。孙子说,统率军队要沉着冷静,幽深莫测,严肃认真而有条不紊。蒙蔽士卒之耳目,使其对军事计划毫无所知;改变任务,变更计谋,令人不能识破;常变驻地,行军迂回环绕,令人无法推测我行军意图。将帅赋予军队的任务,如登高而去其梯,令其有进无回。率部深入诸侯之地,要像击发弩机,使箭一往无前;破釜沉舟,以示必死之决心;若驱群羊,驱之往,驱之来,令其莫知所之。 经过理论学习和再次军事实习,吴军中的各级指挥员,业已用《孙子兵法》武装了头脑,提高了军事素质,增长了指挥才干,孙子见了,暗自欣喜。有道是耕耕耧耧下地看,好马需到疆场上遛遛,孙子决定立即兴师,铲除掩余、烛庸二余孽,消灭钟吾(今江苏省宿迁县北)与徐国(今安徽省苻离集),以试士卒的战斗力和将领们的指挥水平。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提起铲除二余孽,讨伐钟吾与徐国,不消说吴之举国上下,全军内外,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但在兵力部署上却产生了分歧。孙子提议,封伍子胥为大将,伯嚭辅之,以三分之一的兵力,北上伐徐与钟吾。伍子胥说:“徐与钟吾,不堪一击,杀鸡焉用牛刀!” 伯嚭说:“除掩余与烛庸,若瓮中捉鳖,元帅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夫概说:“徐与钟吾皆小国,遣使往索逋(bū)臣,彼不敢不从,何须劳师袭远!” 徐与钟吾乃楚之属国,在今江苏、安徽交界处,洪泽湖北面一带,与吴接壤,它们均为小国,民穷兵少,与别国交战,十有九败,对此孙子了如指掌。此番兴师,看来矛头指向徐与钟吾,旨在讨伐逋臣,铲除余孽,断楚之翅翼,实则与楚交战。孙子料到,吴师的声势如此浩大,掩余与烛庸决不敢迎敌,必逃亡楚国。楚将怎样对待吴之叛臣,是收留还是驱逐呢?会不会派精兵强将助掩余、烛庸迎击吴师,以报鸡父之仇呢?再说,楚见吴灭其二属国,能坐视不问,袖手旁观吗?须知楚国地方数千里,周围附庸十余国,人民富庶,国力雄厚,战备充足,子西、囊瓦、沈尹戌、武城黑、子必等皆有万夫不挡之勇,且智将若天上繁星,岂可盲目乐观,掉以轻心!孙子正想借此机会,探水之深浅,以便将来伐楚不致被淹。孙子将自己的这些想法与用意言于吴王及众文武,自然博得了众口一词的赞誉,于是择吉日挥师北上。 果不出孙子所料,掩余、烛庸获悉吴以兵法大家孙武为元帅,伍子胥、伯嚭正统帅水陆大军向徐与钟吾进发,吓得魂飞魄散,匆匆相约降楚。他们恐楚不受,重金贿赂楚之右尹囊瓦。楚昭王读了掩余与烛庸的降书,似手捧刺猬,十分为难,忙与囊瓦商议如何对待吴之降将。囊瓦故作慎重考虑,说道:“公子光杀王僚,篡权夺位,除庆忌,巩固政权,为除后患,今又来讨伐掩余与烛庸。吴之逋臣为求生路而降,我无拒绝之理,且彼带数万兵丁,于我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 第87章 讨吴叛臣 断楚翅翼(3) 昭王却认为此事并非如此简单,受吴之降将,必恶化与吴的关系。 囊瓦不以为然地说:“接受掩余与烛庸投降,确能损及我与吴之情谊,然强大之楚国,岂可因怯吴而拒绝到口的肥肉呢?” 子必一旁插言道:“接受掩余兄弟可扩张领土,增强兵力,实乃一箭双雕之举,然伍子胥与伯嚭致力报仇已久,今我受吴降将,伍子胥等楚之亡臣,能否怂恿阖闾,以讨伐叛逆为由,兵加于我呢?” 囊瓦闻言哈哈大笑,昭王问道:“爱卿何以发笑?” 囊瓦又笑,笑后答道:“臣并非未虑及此,受吴之降将,伍子胥若领兵前来挑战,臣自有御敌妙策……” “爱卿有何妙策,快快讲来!”昭王催问道。 囊瓦慢条斯理地答道:“吴军来击,必先攻国境地带之养邑。掩余、烛庸领三万军来降,我当热烈欢迎之,然后派其守养邑。若吴军来攻,只是他们兄弟阋(xì)墙,与我并无任何损伤,掩余兄弟若胜,我所得匪浅,若败,我亦无关痛痒。” 昭王一听,果是妙计,赞叹不已,立即颁旨,接受掩余、烛庸来降。 掩余、烛庸领三万兵降楚,昭王迎接入宫,设宴款待,说道:“二位将军乃吴之王族,如今归楚,真令寡人兴奋不已,特备薄酒一席,为二位压惊洗尘。” 进退维谷的掩余、烛庸兄弟二人,对楚王的盛情款待,感激由衷,拜伏于地道:“我兄弟犹丧家之犬,大王不嫌,接纳款待,没齿不忘,日后必当肝脑涂地以报!” 昭王忙亲自将掩余、烛庸扶起,说道:“将军何出此言!汝系王族,理当以王族之礼待之,不必过谦。” 酒宴之上,美酒飘香,佳肴纷陈,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酒至半酣,囊瓦举杯进曰:“二位将来时运一到,便是吴王与太宰,为二位不久执掌吴之国柄,吴楚永远睦邻友好而干杯……” 昭王说:“我养邑城(今安徽省亳县东南)离吴最近,寡人将此城给二将军驻守,作为夺还大权之基地。若有必要,楚必全力以赴。” 囊瓦醉态可掬地说:“古人云:越鸟朝南枝,胡马嘶北风。二位将军率部驻守养邑,怎么能不怀旧思归而厉兵秣马呢?” 楚之君臣这样安排,无非是当吴入侵时,以他们为挡箭牌,结果却使穷途末路之人产生了无限光明的憧憬——能得楚之鼎力相助,或许可将吴国大权夺回!怀着这无限美好的幻梦,兄弟二人跪伏于地,向楚王叩头不已,竟发出“日后夺取政权,定不忘大王之恩”的愚妄之言。 掩余兄弟受楚之君臣所欺,抱着复国为王的幻想,自郢都开赴养邑,镇守楚之边城。 掩余兄弟离去不久,左令尹子西出使归来,闻知此事,颇为不悦。他责怪昭王与囊瓦,不该受吴将之降,这必成为吴对楚用兵的缘由与口实。在子西看来,此番吴国兴师,主要目的不在消灭徐与钟吾,逮捕或杀死掩余与烛庸,而是矛头直指楚国。问题很明显,灭徐与钟吾,不过是屠猪宰狗而已,何须大动干戈,兴师三分之一呢?逮捕掩余与烛庸,犹瓮中捉鳖,探囊取物耳,何须孙武挂帅,伍子胥与伯嚭为将呢?有史以来,吴一直受楚侵凌,积怨极深。伍子胥投吴后,十年来一心只在借兵伐楚,报全家被杀之深仇大恨,伯嚭后来也怀着同样的目的逃到了吴国,目下正一为主将,一为副将,率军水陆并进,气势汹汹而来,岂能够灭徐与钟吾,杀掩余与烛庸而止呢?如今之吴,早非昔日所能比,吴王阖闾,是个颇有作为的明君,他礼贤下士,纳谏改过,励精图治,执政以来,惩治腐败,力倡廉洁,奖励农耕,发展工商,操兵练军,水陆并重,仅两年时间,便将吴国治理得民富国强,兵精马壮。孙武有经天纬地之才,倒转乾坤之能,力挽狂澜之力,所著《兵法》十三篇,系兵家登峰造极之作,若灿灿红日,无处不照得明亮透彻,以之守则固若金汤,以之攻则无坚不摧。伍子胥系楚之三代将门之后,以智勇善战闻名于世,今怀深仇大恨而来,势如猛虎下山。另有伯嚭、夫概、专诸之子专毅、要离之弟被离,皆心智多窍,勇冠三军。面对强敌,楚岂可夜郎自大,不作准备,掉以轻心呢?掩余与烛庸养邑抗敌,无异于肉包子打狗,只能增进狗之食欲。天降暴雨,洪水滔天,须赶紧修筑加固堤防,以杜水患,否则,一旦决口,后果将不堪设想。积极备战,加强国防,陈兵于吴楚边境,以待吴兵之来,乃楚之当务之急,万不可让吴兵入楚边境,越楚城邑,探楚之水深浅。 子西与囊瓦乃楚之左右令尹,犹昭王之左右膀臂,但彼此素有嫌隙,如此以来,矛盾急剧激化,竟在朝廷之上,当着众文武的面争执起来,囊瓦甚至大肆进行人身攻击,诬子西为吴收买,故而才这般长吴的志气,灭楚的威风。幸而昭王不似平王那样昏庸,他明辨是非,首先检查了自己,然后批评囊瓦,于是下诏颁旨,调兵遣将,部署迎敌。 第88章 讨吴叛臣 断楚翅翼(4) 囊瓦于大庭广众之中丢尽了脸面,窝了一肚子气,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昭王自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却说伍子胥与伯嚭,率军向钟吾与徐进发,未等赶到,早闻掩余、烛庸逃窜降楚,并奉楚王之命屯兵养邑城,以敌吴师。二将不费吹灰之力,灭了钟吾,张榜安民,旋即移军向徐。徐国并不像吴之君臣所预料的那样不堪一击,徐君章禹仗着徐都山绕水围,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方面遣使赴楚,日夜兼程,告急求援,一方面深沟高垒,敛兵为守,以待楚救。 原来徐都的北边重峦叠嶂,峰耸云霄,壁陡如削,深沟险壑,阴森幽暗,令人望而汗颜。这就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入侵之敌,欲从北边接近徐都,难于上青天。沱河自西北而来,到了这里绕了半个圈,向东北流去,再折回南入淮河。徐都之南,沱河左侧,是一丘背,护卫着徐都不被沱河淹没。也就是说,徐都处在崇山峻岭脚下,丘背身后的盆地之中,倘将这丘背凿开一道缺口,滔滔沱河便可直灌都城,人为鱼鳖,物处水中,一片沼泽。徐国小兵弱,无伐人之奢望,时时防范强国侵略,因而特别重视构筑城池,累世加固,如今已是城高池深,固若金汤,攻打不易。一为减少伤亡,二为争抢时间——楚军必将来救,必须在楚军到达之前攻下徐城,孙子决定水淹徐都。 这是一条绝妙的计策,是《兵法》十三篇中不曾提及的,不用打仗,可以争取时间,一举拿下徐都,消灭徐国,然而百姓却要受累,横遭一场劫难,因而孙子取这一计策,经历了一场痛苦的思想斗争。不管怎么说,战争总是一个血腥的疯子,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怪物。无论是怎样性质的战争,征来杀去,吃苦受难的总是黎民百姓。然而这个怪物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天地之间,像山脉、河流和土地一样,是不以人们的好恶而存灭,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它罪大恶极,是血与火的象征,痛苦与灾难的根源,但它又是推动人类历史向前发展的强大动力,所以孙子要潜心研究兵法,最终用战争消灭战争,获得和平与幸福。虽然如此,这却要付出像东海之水那样多的血的代价,需要漫长的时间。刚刚落过一场大雪,田里的麦苗正在厚厚的雪被下生长发育,为来年夏季的丰收储存力量,做好充分的准备。自沱河到徐都尚有五里之遥的开阔平原,一旦掘开沱河左侧的丘背,无情的河水将淹掉多少亩良田与麦苗呀!民以食为天,土地可是民众的命根子呀!为了尽量少淹庄田,孙子下令在丘背以里挖渠筑堤,直至徐都城下,让河水顺着壕渠流淌,而不漫流淹田。不仅如此,孙子还命先掘壕筑堤,作引水灌城的准备,暂不凿开丘背。要组织数百人上阵,在欲凿开的丘背处挥锨抡镐,车来担往,蒙骗敌人。孙子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徐君章禹施加压力,迫使其开城投降。倘徐君顽固不化,不顾城内外百姓的生命财产,执意固守,只好集中兵力,突击凿开丘背,放水灌城。战争是残酷的,岂可以妇人之情待之! 孙子亲自召开士卒大会,进行战斗动员和部署,阐明宗旨,陈述做法,强调吴之官兵要视徐之百姓若亲人,不得随意惊扰与侵犯。民处战中,已属不幸,吴之将士均需以仁爱恻隐之心待之,倘发现有践踏蹂躏徐民者,必定严惩!动员之后,掘壕筑堤工程全面展开,丘背之上也沸沸扬扬,热闹非常。自丘背以里,分成几段,由各部分别完成。士卒分为三班,十二个时辰昼夜不歇,无论是北风呼啸,还是大雪纷飞,军卒们均脱掉了棉衣,奋力苦战,挥锨抡镐者呼呼生风,运沙送土者奔跑如飞。每当夜晚,在城外丘里这片开阔的土地上,灯笼火把,亮如白昼,歌声喊声,似沸腾的海洋。徐国百姓,纷纷抛家舍业,逃难远避,开工以来,基本上未遇到什么阻力,工程在顺利地进展着。大约在第四日的中午,孙子获悉情报,张庄段有吴之校尉惨杀了徐之老丈,徐民奋起抵抗,军民激战不已,情势岌岌可危。孙子率卫队赶往现场,见数以百计的徐民正在以镰刀锄头抵吴之兵刃,双方打在一处,滚在一起,互有伤亡,雪地上躺着数十具尸体,殷殷血迹染红了片片雪地。孙子见状,威严地断喝吴兵放下手中武器,下令徐民骂不准还口,打不得还手,纵然被打死千百,亦不得动徐民一根毫毛!吴之将士,都知孙元帅军令的厉害,唾沫落地是血,吴王阖闾之宠姬都因违犯军令而头颅高悬杆头,还有谁敢视孙子军令为儿戏呢?孙子的命令在呼啸的朔风中传扬,若惊天之雷霆,飞过了沱河,越过了山冈,大约连城里的徐君与千万百姓也听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吴军奉命首先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先后又有数十名将士倒于血泊之中,渐渐的,徐民大约是受了感召,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农具,在聚精会神聆听吴军元帅的演讲。孙子借此机会,大讲楚国豺狼成性,侵略了许多弱小国家,残酷地榨取这些国家的民脂民膏,害得这些国家民不聊生,百姓正处水深火热之中;揭露章禹为保君位,如何向楚王献媚取宠,每年将大批的粮食、棉麻、茶叶、金银珠宝献给楚王,害得徐国百姓饥寒交迫,整日在死亡线上挣扎;大讲吴乃仁义之师,这仁义之师的神圣职责是惩强扶弱,解弱小国民之倒悬。最后,孙子责问吴之校尉,为何无视军令,竟敢杀害徐民。孙子问声未落,吴军与徐民纷纷上前禀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第89章 讨吴叛臣 断楚翅翼(5) 张庄有一老汉张万发,年过古稀,一家九口,全仗丘里这二亩八分水浇地过活,如今吴军要掘壕放水,壕从他的地中间穿过,他怎能不心痛如摘肝胆呢?他苦苦哀求,吴军自然不肯答应,万般无奈,他便横躺于吴军的锨镐之下,泣不成声地说道:“欲挖,你们就先将我刨死,也省着活受罪!”率部挖渠的吴军校尉苦劝,张老汉执意不肯离去。吴军挖渠开壕是战斗任务,工期极短,误了也是要军法从事的,总不能因为一人反对而置元帅的军令于不顾。校尉出于无奈,下令继续挖掘,于是张老汉死于非命……孙子来到张老汉死的现场,只见老汉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头歪在一边,血已经流尽,面色苍白若纸,鲜血将周围的雪地染成了很不规则的一大片,显然,致命之伤后,他曾进行过拼命的挣扎。孙子上前搬动,尸骨早已变硬,但他两只凹陷的眼睛却还圆圆地瞪着——老汉死不瞑目呀!孙子轻轻地给他按按上眼皮,说了几句赔罪的话,老汉才双目闭合。 在众目睽睽之下,该如何处置这件事,真让孙子左右为难。如何对待下令的校尉呢?不惩治,难服徐众;惩治,平心而论,校尉无罪……孙子大脑这架机器在飞速旋转,脑际里闪过了许多念头——攻城、吴对徐及其他属国的统治、伐楚、取信于天下诸侯、王天下……他毕竟是一位军事家,思维敏捷,决事果断,既富于人之常情,又不为之所羁绊而优柔寡断,他决定从大局出发,处死校尉,平民愤,以儆效尤。 孙子归营,吩咐归葬校尉,重金抚恤其眷属,并于校尉灵柩装车回运时挥泪曰:“……倘您九泉有知,当体谅本帅之苦衷。您虽死得冤屈,但却死得有价值,我以您一个人之生命换得兵不血刃,夺取徐都的辉煌战果,使千万徐民免遭水淹之劫难。如此说来,您为爱国忠君之校尉,当含笑于九泉矣……” 孙子要校尉含笑于九泉,他自己却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送走校尉灵柩的第三天,辛庄有一赵贞夫妻,点着了自家的三间茅草房,老两口被活活烧死。这老两口无儿无女,孤苦无依,因掘壕要毁掉他们这不足三十户的小村,傍年逼节,冰天雪地,他们愁无处搬家,无遮风避寒之所,便活活自焚而死,图的是干净利索,不给乡邻增添麻烦。辛庄父老和三里五村的民众,抓住这一件事,纷纷闹腾起来,反对吴军毁村掘壕。吴军有校尉被活活处死的前车之鉴,各级军官都不敢强力弹压,致使掘壕挖渠工程无法进行。孙子获悉后赶往现场,见赵贞夫妻已被烧焦,他们相依相抱,紧缩着,蜷曲着,烧鸡烤鸭一般,躺在残垣断壁之间,瓦砾灰烬之中,甚是凄凉,十分可怜,不禁心缩肉颤,眼圈湿润。他草草做了安抚徐民的工作,回营后拟就了两条法令颁布实施:第一,掘渠所毁之麦苗,立即按来年的最高产量加倍赔偿;第二,壕渠尽量绕开村庄,势必绕不开者,必须先安顿好搬迁民众之住处,立即付给建同等房屋两倍的费用,以备来年重建新居。 孙子的这两条法令似浩荡的东风,吹得沱河三九解冻,若淅沥的春雨,滋润着徐民的心田。数十年来,徐君一心只在巴结讨好楚王,残酷地压榨民众,弄得百姓身无御寒衣,家无隔夜粮,冻馁而死者不计其数。幸存者,老的三尺肠闲着二尺半,或患水肿病,一个个肿得南瓜水罐子似的,或瘦骨嶙峋,三根青筋挑着个头,微风也能将他们吹倒;婴儿则嗷嗷待哺,许多孩子惨死于母亲的怀抱中。如今吴军这样大仁大义,旷古未有,怎不让徐民意暖心酥,感戴莫名呢?有奶便是娘,徐民不再以吴军为敌,由疏而亲,而欢迎,而慰劳,青壮年则纷纷参战,帮吴军掘壕挖渠。徐都之城虽然是既高且坚,挡得住入侵之敌,但却挡不住城外的消息。消息传到城里,城里即刻沸腾起来,市民拒缴粮款,兵士哗变,直至不可按捺,不可控制。为保都城免遭水淹之劫,兵民结为一体,迫使章禹开城迎敌。徐君见不能守,又失民心,万般无奈,遂断发偕夫人以迎降吴师。 孙子不仅不怪罪徐君,反而褒奖其顾大局,识大体,以民众利益为重,使徐城安然无恙,使徐民免遭劫难,使吴军未成不义之举。孙子盛设酒宴为徐君压惊,庆功,然后安其族人,任其选择道路,倘其甘为吴臣,孙子便将其荐于吴王,保其不失为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一个人做惯了奴才,便不愿做主人,此所谓“奴性”,章禹便是这样一个奴性十足的人。他长期做楚之属国,甘愿仰楚之鼻息,受楚之凌辱,听楚之驱使,不相信孙子的好言抚慰与真诚规劝,竟率其族潜逃奔楚,途中与奉命来救的楚之左司马沈尹戌相遇,于是带领楚军,挥师返徐,来与吴战。等他们赶到徐都,吴军早已离去。民心皆叛,章禹在旧都难以立足,沈尹戌便为徐君筑城于夷(今安徽省亳县东南),以安徐之族人。 第90章 三师敝楚 周旋致敌(1) 第十九章 三师敝楚 周旋致敌 翌年,即公元前511年秋,吴分三师以敝楚。出发前,在吴王阖闾的主持下,孙子于吴廷举行了高级将领会议,出席会议的有伍子胥、夫概、伯嚭、专毅、被离等几位大员。会上,孙子强调指出,这次兴师的主要目的,不是夺楚之属国,灭楚之军队,而是三师以敝楚,多方以误楚,想尽千方百计,将楚拖得精疲力竭。当谈到为何要采取这一方针时,孙子说,以寡击众、以弱敌强的战争,不可以力争,只可以智取;不能奢望一举成功,必须以长期的谋略,离间其与属国、附庸、盟国间的关系,麻痹其战斗意志,疲耗其国力,然后伺机破之。为了说明这一问题,孙子给大家讲了一个妙趣横生的故事。 从前,有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到山上去打柴,在山洼的石窟中发现了两只小狼,大狼不在,小狼正饿得奄奄待毙。两个孩子感到很好玩,便将小狼抱出了洞穴,一人一只,像对待家里的小猫小狗那样亲昵、抚爱。突然,有一只草黄色的母狼,口中街着一只野兔,从山坡上奔来。两个孩子见势不妙,各抱一只小狼,分别爬上身边高高的白杨树。母狼见状,拼命地往白杨树上蹿,但它不会爬树,奈何不了白杨树上的两个孩子,急得满地乱转,累得气喘吁吁,张着血盆大口,耷拉着长舌,喘息不迭。但它并不甘心,继续蹿时,蹿了这棵蹿那棵,直累得挪不动步,移不动身,僵伏于地喘息。东边那棵树上的孩子见母狼不动了,用力拧一把怀中的小狼,小狼疼得嗷嗷叫,母狼闻听,又往树上蹿。东边树上的小狼不叫了,西边树上的孩子又将小狼拧疼,发出尖厉的惨叫声,母狼闻声又奔向西边那棵树。两个孩子在树上这样轮番惩罚小狼,弄得二小狼尖叫不止,捉弄得地上的母狼东奔西窜,直至活活地累死在白杨树下。 讲完了故事,孙子说:“两个孩子不费一刀一枪,于嬉戏中猎获了一只母狼,他们乃今番我等兴师之楷模。” 当谈到如何对待淮河流域的诸多国家时,孙子指出,不能像楚国那样武装占领这些国家,而要亲爱他们,与之友好,保护东夷民族的利益,要将这些国家和民族的人民视为自己的同胞骨肉,关心其温饱,过问其疾苦,为之兴利除弊。 当谈到如何战斗时,孙子指出,每战都以消耗和疲惫敌人为目的,要采取秘密和神速的行动,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闪电般地解决战斗,切莫恋战,要力戒拖延和临战分散兵力。要牢牢掌握战役和战斗的主动性,要像疾风流水一样奇袭敌人,搞得敌人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草木皆兵,不得安生。要特别注意战斗的灵活性,采取巧妙的办法,去欺骗、引诱、迷惑敌人。我们绝不久留一地,行踪诡秘,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地改变自己的位置,让敌人摸不着我们的行动规律。孙子说大家都见到农夫打场吧?手中牵着长长的缰绳,缰绳的另一端拴着牲畜,驴,马,或者是骡子。农夫立于场心,十分悠闲自在的样子,随心所欲地移动着脚步,旋转着身体,牲畜则在外圈拼命地奔跑,倘遇到懒牲畜不肯尽力,则狠狠地抽它几鞭子,它便不得不奔跑如飞了,久而久之,自然要疲惫不堪!……今番兴师,我们就是要学农夫打场,不过,我们手中所牵的,不是俯首帖耳的牲畜,而是强大的楚国。 部署妥当,孙子坐镇钟吾(今安徽省凤阳东北)遥控指挥,首先派夫概与专毅将三分之一军伐夷(今安徽省亳县东南)。 半年前,孙子率吴师伐钟吾与徐,播下了仁义的种子,如今,淮河两岸已繁花朵朵,硕果累累,人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赞颂吴师的仁义之举,孙子被传诵成神奇的人物。这便是夫概与专毅率师伐夷时的气候,军队在这样的气候中行进,犹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蚓钻土中,畅通无阻。吴军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相迎,载歌载舞欢送。每宿一村,农民们纷纷将最好的房屋腾出来,让吴军将士遮风避寒;有的自己露宿街头,将房间床榻倒给吴军将士,让他们暖暖身,歇歇乏,以便次日重踏征程。人们的感情是相互沟通、彼此交流的,这沟通与交流常常是默默地、不知不觉中进行,正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各地民众之所以待吴军将士若亲人,是因为吴军将士视东夷百姓为父母。他们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时值金秋大忙季节,吴军将士不顾长途跋涉的疲劳,争先恐后地帮农民抢收抢种,或收割,或运输,或播种,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常常连水也不肯喝一碗,许多徐民被感动得热泪盈眶,都夸吴军是天下最讲仁义的部队。 连年战争,连年水患,害得淮河流域的百姓饥寒交迫,苦不堪言,他们虽拥戴吴军,赞颂吴军,却拿不出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来慰劳吴军。《孙子兵法》的第二篇明确指出:“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然而,耳闻东夷人民嗷嗷待哺之声,吴军不仅不忍心从他们中间征集一斗粮食,反而自己勒紧裤带,将节省下来的粮食周济挣扎于死亡线上的饥民,围绕着粮食问题,发生了许多令人泣下沾襟的故事。 第91章 三师敝楚 周旋致敌(2) 庄梦尧是吴军中的一位中级军官,一日率部来到刘集镇,看看天色将晚,下令在镇上暂住一夜,明天一早赶路。这是一个近二百户的大村镇,村民们听说吴军要在这里过夜,纷纷腾房倒屋,为的是不让吴军将士风餐露宿。庄梦尧与他的卫兵被安置在刘国良的家里,据说国良媳妇干净利落,家里的卫生条件最好,因而才把吴军长官安置到这里来住。村子里的一位长老延引他们来到刘国良家—三间正房,两间东厢,独门独院,坐落于村镇的东南角,甚是僻静。国良媳妇头蒙葛巾,腰系麻裙,将笤帚绑在竹竿上,正在打扫东间的尘灰。张眼一看,便知道这是个爱洁净的女人,虽穿的是麻衣布裙,且打了三五处补丁,但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稍高的个,二十出头年纪,眉眼长得十分俊俏,但却罩着忧郁的阴影;肌细皮白,却并不水灵,倒是满面憔悴。这一切,毫不掩饰地向客人表露了她的艰难处境和不幸遭遇。她寡言少语,长老向她介绍客人,她也只是微微一笑,算作欢迎。此后,庄梦尧不发问,她便默然不语,只是不停地干活,尽量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将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让客人能够有个舒适的环境休息,美美地睡上一夜,解困歇乏。 刚跨进当院,庄梦尧听到有几声婴儿的啼哭从西间传出,不用说,这是女主人的爱婴,他们母子住在西间里。进得屋来,在女主人打扫房间的过程中,又不断有婴儿的哭声从西间传出,那哭声甚是微弱,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长老曾再三敦促女主人给孩子喂奶,屋子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必再花费工夫了,但女主人总是苦涩地一笑说:“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娇贵,他奶奶正抱着他呢……”掌灯时分,仍不见男主人刘国良归来,庄梦尧不禁提及。听客人提到丈夫,女主人泪如瀑流,悲痛欲绝。原来,半年前徐君兵败后迁都于夷,征集大批农夫为其赶筑新城。其时刘国良正患着肺痨,咳嗽直至吐血,亦不得免,被提去不到两月,惨死于运石途中。眼下国良媳妇正支撑着这个门户,上有百病缠身的婆母,下有刚满周岁的婴儿,一家三口的生活重担,全都压在这个可怜女人的肩上…… 半夜时分,庄梦尧被一阵撕肝裂胆的哭声惊醒,侧耳细听,哭声来至西间,而且辨得真真切切,是国良媳妇在哭。他急令卫兵披衣起床,到西间去问个究竟。但是,西间的门拴得紧紧的,喊不理,叫不应,敲门更无济于事。庄梦尧意识到凶多吉少,急忙爬起身来,胡乱穿好衣服,闯至西间门前,大呼小叫,门总是不开,国良媳妇听到庄梦尧的呼叫声,哭得更加惨烈。为防不测,庄梦尧与卫兵一起飞脚踹门,将门栓踹断,闯入西间,不禁毛骨悚然,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皮包骨头的男婴蜷曲在祖母的怀里,祖母则横卧于杂物之中的破席上,祖孙二人活活饿死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储藏室里…… 他们一家三口原住东间,西间是久不动烟火的仓库。为了将好房间让给吴国军官住,国良媳妇才将这一老一少搬进了西间,不料他们竟丧生于此。丈夫离去时,国良媳妇就曾萌生过“一死了之”的念头,但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不能那么自私,那么狠心,撇下老的小的不管,只图个人清闲。如今好了,上无牵,下无挂,她断绝了人生的一切希望。她决心随婆母和孩子同去,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到另一个世界去也需有人服侍照料,老的需要她孝敬,小的需要她拉扯。而且她断定,这祖孙二人的脚步决不会快,因为小孙孙尚需老奶奶抱着呢,也许此刻正在前边不远的什么地方歇脚,自己紧赶几步,便可扶老携幼而前了。她手中的绳子扣已经结好,正当往脖子上套的一刹那,庄梦尧和他的卫兵破门而入了。 目睹这惨状,耳闻这控诉,庄梦尧心如刀绞,肝胆淋漓。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忆起,昨天刘家不曾开伙晚餐,原来他们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事实上,这一老一小已经三天粒米未曾沾唇了。昨天晚饭庄梦尧吃的是白米饭,清炖鳗鲡,卫兵端来了一小盆,吃了不到一半,盛下的全都退了回去,当时,哪怕送他们祖孙一小碗,也不会落得这般悲惨的结局……他在恨自己太自私,太粗心,当自己咀嚼美味佳肴的时候,为什么竟想不到刘家三口是否有米果腹呢?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祖孙二人的惨死,自己也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责。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越想越痛心,他在抓自己的头发,砸自己的脑袋,撕址自己的衣襟,他真想剖开自己的胸膛,掏出五脏六腑,统统抛给狗吃…… 庄梦尧一宿不曾合眼,他在盘算怎样安葬刘氏祖孙,如何抚恤可怜的国良媳妇:他拟就了一个本部将士按人定量,节约口粮的计划,以便随时赈济东夷饥民;他正策划着怎样将这件事公之于众,激励将士们对徐君章禹的满腔仇恨,使讨夷烈火越燃越旺。 第92章 三师敝楚 周旋致敌(3) 春秋以来,征战频仍,人口大量死亡,兵员奇缺,吴乃小国,常处楚之侵凌中,自然也不例外。青年应征入伍,多未经过严格的体格检查,故而战士的健康素质较差。某部有一战士贾殿魁,本来体质就弱,加以军旅生活既苦且累,衣食无节,健康每况愈下,常于行军途中病发,先是浑身大汗淋漓,继而昏迷不省人事。该部夜宿战庄,轮到贾殿魁子夜值班站岗。站岗不同于行军,行军与战友们同在一处,一旦发病,必有照应与救护;站岗则孑然一身,尤其是深夜,突然躺倒,僵卧如死人,无人发觉,无人报信,倘遇严冬,必将被活活冻死。眼下正值仲秋八月,倒无冻死之忧,然而嗅觉灵敏的恶狗蜂拥而来,将贾殿魁团团围住。春秋战国时的狗不同于别的历史时期,每打一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这狗都是吃腥了嘴的。即使不打仗,也常有饿殍横于道路,供其美餐。战庄的野狗已经是久未尝到人的腥味了,忽见有尸体躺于村头,自然是喜出望外,相呼而来。狗和人一样,为利而争,为生而斗,它们同样也是有派别的。今夜所来之狗,不知共有多少派别,尚未达到分赃不平的地步,便相互咬了起来,其斗激烈,其声尖利,既吠且嚎,静夜里尤显得凄厉可怖。这异乎寻常的狗吠声惊动了住在村头的战得利老汉,他急忙披衣起床,开门观望,见状不觉一愣,急忙返身回家,操起一把雪亮的铁锨闯出门去,挥舞着铁锨奔向这群激烈争斗的野狗…… 野狗披驱散了,地上的“尸体”被抬到了战老汉的床上,因为他虽已被狗撕狼掠,遍体鳞伤,但却仍有一息尚存。从衣帽上的标识和手中的武器老汉轻易地判断出这是吴国的士兵,眼下最要紧的是拯救这位可怜士兵的性命,一要喂他些吃食,二要请医生诊治。穷乡僻壤,深更半夜,到哪儿去请医生呢?只好挨到天明再想办法。从那干裂的嘴唇和遍身汗渍看,他很可能患的是怯病,因出汗过多而虚脱,因此当务之急是给他进食。可是这样死挺挺的,唇尚难启,如何能够饮食呢?战老汉命老伴熬了一碗小米稀饭,用筷子蘸一点抹到唇边,他的唇与舌似都在动,只是这稀饭太稠,他无力吸抿,故而这饭米总在唇边转悠,难以入口下咽。战老汉将贾殿魁抱在怀里,一边喂饭,一边喃喃自语道:“现在如果有一碗奶就好了……” 立于一旁的老伴应和着说:“是呀,一碗奶下肚,能救人一命。可是,咱家里无吃奶的孩子,到哪里去弄奶呢?这也太要缺货了。” 十三岁的小宝跟着爷爷奶奶睡,眼前的事态早已把孩子吵醒,小宝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说:“咱家的大羊不是生小羊了吗?羊奶不行吗?” “还是俺小宝聪明,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爷爷奶奶齐声赞道。 是孩子启发了老人,于是急忙到羊圈里去挤奶,烧开了,喂给吴兵喝,又给他擦拭伤口,上些刀伤药,直忙活到雄鸡报晓。 第二天,吴军开拔,离开战庄,贾殿魁仍留在战老汉家调养。 天有不测之风云,谁也不曾料到,时令已过秋分,江淮地区竟下起了暴雨。老天阴沉着险,一连数日不开眉眼,大雨如注,不分昼夜,山洪暴发,江河横溢,千百万人民即刻堕入灾难的深渊。润河、颍水、西肥水、湔水、浍水、沱河、濉河,千支万派,一齐注入淮河,因而淮河自古便是华夏大地上的一条害河,早在上古大禹治水时,它就是治理的重点,可是时隔一千五百多年,淮河水患不仅没有被根除,反而越演越烈,给沿河人民带来了极大的灾难。天久雨不晴,处处汪洋,步步泥泞,给行军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阻力和困难。目下夫概所率,多是陆军,兵车为主,少有船只,忽遇洪水泛滥,前进犹龙行高山,虎游深潭,艰难的程度,不亚于登天。本来可沿途征用民船,可是眼下,船是民赖以为生的工具,夺其船只,便是杀其生命,被誉为仁义之师的吴军,岂可行此不义之举!不仅如此,面对河堤决口,房屋被淹,庄园被毁,人为鱼鳖的严酷现实,吴师是急于行军伐夷,还是投于抗灾抢险斗争,救民出水火,解民于倒悬呢?吴王远离,孙子居钟离,来不及请示,经过再三权衡斟酌,夫概与专毅决定取后者而废前者。这样做,肯定要推迟伐夷的时间,也会使吴军处于疲惫状态,与敝楚、误楚的宗旨背道而驰,但却能取悦东夷各族人民的心,民心向背是很重要的,它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世上事总是有失有得,暂时失去一点时间,将来东夷人民必能帮助吴军夺得更多的时间,倘无半年前孙子伐徐所播下的仁义种子,哪会有今日行军的一帆风顺! 河堤上,徐民在冒雨抢险,肩挑,人抬,车运,驴驮,抢在最前边的是吴军将士,冲在最险处的也是吴军将士。 第93章 三师敝楚 周旋致敌(4) 洪水冲灌,河堤塌方,眼看就要决口,吴军将士一声呼喊跳下水去,手扯手,肩并肩,组成一道人墙,挡住了肆虐的洪峰,徐民趁机往这塌方处填沙袋,经过昼夜苦战,漏洞堵住了,塌方填平了,险情排除了,河堤保住了,但吴军将士却减少了许多,或被洪水冲走,或被沙袋压到了坝里边。 洪水淹没了村庄,房倒墙塌,波涛中漂浮着屋梁、器具、牲畜的尸体,为了抢救徐国民众,吴军将士终日泡在黄汤里,许多人因身衰力竭而沉没于水,随波逐流而去。 徐民大都被拯救了出来,转移到了安全地带,但他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衣物和被褥,失去了粮食和给养,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惨不忍闻,最可怜的还是那些老的、小的和病残者,与其让这些灾民冻馁而死,不如当初不搭救他们,因而夫概与专毅命吴军精打细算,节衣缩食,赈济徐之灾民,聊救燃眉之急。 暴雨停了,洪水退了,淮河流域虽满目疮痍,但灾民们毕竟已经回归故土,开始重建家园。夫概与专毅挥师西北,在百姓们迎来送往的热烈气氛中与大力支持下长驱直入,迅速抵达水岸边,过了河便是乾溪、城父与夷城了。这时的吴军,大不同于以往,说声要渡水,勿需征集,百姓们纷纷将船只摇来,争相渡吴军过河,不多时便兵临城下了。 却说楚昭王自从得了甄梅妃之后,为其美色所惑,朝欢暮合,须臾不肯离开后宫,常常日上三竿尚在交颈而眠,废弃早朝。一日卯时过后,昭王正在后宫与甄梅妃颠鸾倒凤,纵云播雨,忽有内侍宫外报告:徐国特使告急,吴派夫概、专毅将三分之一军伐夷,情势岌岌可危!令尹子西请大王殿上议发兵救徐之事。该死的徐国特使,早不告急,晚不告急,偏偏在这个时候告急,败了昭王的雅兴,冲了昭王的好事。然而,既有外国特使告急,又有令尹子西相请,昭王只好十二分不情愿地推开怀中的美姬,急命宫娥为之梳洗装束。等昭王精心用过早点,姗姗来到金殿,又过了半个时辰,群臣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不耐烦也不能表露,更不能发作,只好恶气吞声。昭王宣徐使上殿,听他报告吴国进军的情况及徐君迫切盼救的心情。在诸多属国与附庸之中,徐君章禹最得昭王的赏识,他忠贞、恭顺,言听计从,岁贡最多。别的不说,单说他进贡的甄梅妃,便功盖九重,没有他的忠诚,哪有自己的享乐,因此徐国有难,不能不救。救兵如救火,昭王匆匆颁旨,命左司马沈尹戌率本部兵马即刻兴师,往救徐夷,定要重创吴军,令其今后不敢轻举妄动! 昭王虽是匆匆行事,但却没有错,因为在楚军的诸多将领中,没有比沈尹戌更智勇双全的了,他自幼熟读兵书战策,且受异人点化教诲,极富韬略,用兵如神。他勇冠三军,有拔山之力,断水之势,令敌军闻名丧胆。沈尹戌所率之左军是楚之主力,历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被誉为“常胜猛虎”。 沈尹戌奉命率部出征,经过息、蔡、沈诸国,跨越泉、润、颍诸水,直指徐夷。 夫概、专毅率军横渡水,兵临徐夷城下。忽有探马报告,沈尹戌正奉昭王之命,率楚之左军救夷,不日即可跨过颍水。吴军将士闻报,群情激奋,人人摩拳,个人擦掌,真想于水与西肥水之间与楚军血战一场,决一雌雄。夫概与专毅帷幄运筹,细心部署筹划,士兵们积极操练,周围的百姓则不顾灾后的艰难困苦,筹米筹面,备车备船,准备支援吴军迎战楚军,青年们则踊跃加入吴军的行列,吴军士兵在迅速增加。正当军民的扩军备战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时候,有快马昼夜兼程自钟离奔来,送来了孙子的命令,命夫概与专毅立即率部南下,以最快的速度翻跃千山,横跨万水,行程千里之遥,分兵包围六邑(今安徽省六安市)与灊(qián)邑(今安徽省霍山县东北)。六邑只围不攻,防其出兵救灊;要奋力攻克灊邑,设计活捉守将阎怀远。孙子的军令中详细地写明了攻城的具体方案,必须严格遵照执行,倘有半点马虎,必将军法从事! 军令如山,夫概与专毅即刻整顿军旅,回师南下,直取六邑与灊邑。一路之上,沿途百姓主动相助,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舟楫车马,不招而来,军队行进,其疾如风,其速若箭,夫概与专毅分率的两军皆提前赶到了目的地。 灊邑乃霍山周围的诸多城邑之一,地理位置并不重要,但城内设有楚之国境线上的最大粮仓,仓内储粮千石以上,负责补给各城镇所储军粮之不足。灊邑守将阎怀远,是个财迷心窍的酒囊饭袋,文不知唐尧虞舜,武不能披挂上阵,仗着女儿甄梅妃在宫中得宠于昭王,便混上了这个美差,而且被尊为国丈,呼为国老。孙子命夫概攻取灊邑城,不仅要活捉阎怀远,而且要以礼待之,有敢动其一根毫毛者,必军法从事;有敢伤害其性命者,定斩不赦!孙子强调,不管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也要活的阎怀远,而决不要死的。 第94章 三师敝楚 周旋致敌(5) 夫概指挥部队围困了灊邑城,以各种办法激敌出战,阎怀远颇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远非夫概之敌手,始终闭城固守,龟缩不出。他心中有数,夫概只要攻不下城池,城内军民就不会被困死,因为城内有的是粮食。 围城的第四日晚餐,按孙元帅的指令,夫概犒赏士卒,酒足饭饱之后,各自进入阵地,作攻城的各种准备。正当这时,夫概公布了一条元帅令:全军将士,凡有活捉阎怀远来献者,赏五十金,擢升三级;凡有杀害阎怀远者,战后处死。军中无戏言,更何况这是战前命令呢?将士们个个跃跃欲试。待到半夜子时,城内火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照得整个城区亮如白昼。不知何时刮起了东南风,越刮越大,不下五六级,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燃烧得满城劈劈啪啪得响,灊邑城变成了一片火海。随着滚滚浓烟,不断传出集合军民救火的锣声、哭声、喊叫声、奔跑声,偌大的灊邑城烂成了一盆糨糊。夫概按照孙子的旨意,指挥部队乘着混乱,借着火光登城,轻而易举地攻占了灊邑城,包围了邑衙府,活捉了阎怀远。 大火烧的是楚于边境上屯集的稻谷,放火者乃城内一市民,名唤章培瓒。原来这阎怀远不仅贪财,而且好色。章培瓒有女名彤云,美艳绝伦,被誉为灊邑一绝。阎怀远欲霸占彤云为妾,彤云不从,投河自尽,阎怀远则囚其全家。章培瓒侥幸逃出囹圄,奔吴避命,与穹窿隐居的孙武结为至交。这个攻克灊邑城、烧粮仓、活捉阎怀远的战斗是夫概指挥的,但却是孙子导演的以少的代价换取巨大胜利的惊心动魄的喜剧。 沈尹戌驱赶着楚军士兵跋山涉水,昼夜不停地奔向徐夷,尚未过西肥河,获悉夫概早已指挥着本部兵马南下攻占六、灊二邑。沈尹戌确非等闲之辈,立即断定,吴军南下的目的是烧毁灊邑的粮仓,此乃插进楚军心脏的一把尖刀。试想,军队缺乏粮食,还怎么行军作战?楚再何以逞强?因此必须火速南下,抢在夫概的前边赶到灊邑,迎头消灭吴军,保卫灊邑,保住粮仓,倘有闪失,昭王也不会饶恕他。沈尹戌这纯系是美好的愿望,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吴军先他旬日南上,楚军将士即使人人插上双翅,也难赶到吴军的前边。沈尹戌错误的估计了形势,认为吴师在异国他乡行军,地理不熟,其速必像蜗牛爬墙,而楚军则是在属国与附庸的土地上前进,有万民援助,其疾必赛流星。事实恰恰相反,一路之上,道路毁坏了,桥梁拆除了,船只隐匿了,百姓回避了,只好走走停停,常常一待就是几日,欲找个带路的向导都很困难。沈尹戌越是心急火燎,军队越是踯躅不前,急得他动辄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责校尉,鞭士卒,诛百姓,弄得军心离散,民怨沸腾。在这样的情况下,军队前进更显得困难重重,靠的是强力与高压,弄得全军将士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整日疲于奔命。渐渐的,将士精疲了,战马力尽了,士气消沉了,逃亡掉队的士卒逐日增多,弄得以善用兵著称的楚左司马沈尹戌焦头烂额。这样紧追急赶,等赶至灊邑时,粮仓早已被焚,城池几乎化为废墟,夫概与专毅所将之吴军,早已不知去向,犹三伏的天空,先前还是乌云滚滚,似万马奔腾,一阵西北风吹来,霎时雾消云散了。 沈尹戌见灊城残破,便迁邑于南冈(今安徽省潜山县境内)。正当沈尹戌用手中的军队驱赶着百姓重筑灊邑新城时,孙子派伯嚭将吴之三分之另一军西南征,以流星赶月的速度直取楚之弦邑(今河南省光山县境内)。弦邑乃楚之军事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楚昭王闻报,一方面命沈尹戌回师西北救弦,另派右司马稽率本部军队从另一路迎击吴师,使其与沈尹戌形成夹攻之势,消灭吴军,确保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弦邑。然而当楚之左右司马分头率军长途跋涉,两军将士无不疲惫不堪地赶至弦邑时,吴军又早离去,楚军再次扑空。楚司马探知吴军确已回国,便班师回朝。 第95章 孙武班师 风胡说剑(1) 第二十章 孙武班师 风胡说剑 却说楚军一退,孙子派伍子胥与伯嚭将吴之三分之一军挺进西北,将养邑城围得水泄不通,铁桶一般。决心诛灭吴之叛臣余孽掩余与烛庸。 掩余闭城固守,不肯应战。烛庸胸中正燃烧着夺回吴国的野心,抗议道:“楚王将养邑城交我兄弟二人,想助我得胜复国,执掌吴之朝纲,似这般固守避战,理想何时得以实现?”掩余却不以为然,耐心地解释说:“我仅有三万之兵,如何取胜五万之众?且吴以伍子胥为将,我们难以出击获胜。应于城侧挖掘深壕,将挖出之土堆成高堤,以防敌人入侵。时间越拖越久,敌军补给困难,自然崩溃。” 一向性急的烛庸,无法接受这慢腾腾的拖延战术,说道:“大哥畏伍子胥如虎贲(bēn),似这般胆怯,如何作战?我非只守养邑城,而以歼灭伍子胥,夺回吴之大权为目的,此事岂可须臾忘怀!” 掩余责怪道:“无力只凭蛮勇,必招败北,不如固守;与其以卵击石,何如以屈求伸。” 烛庸与兄长意见相左,而对“蛮勇”、“以卵击石”等批评很感刺耳,十分介意,愤愤说道:“我非蛮勇,只是不想成为胆小如鼠的卑怯无能之辈罢了!” 正当这时,城外吴将讨敌要阵,骂声不绝于耳,一骂掩余与烛庸,身为吴之正统王族,却叛国投敌,甘为楚之走狗;二骂叛臣昏聩,不明大义,认贼作父,与故国反兵相向,竟识不破楚王的阴谋诡计,他让你兄弟屯驻于养邑城,不过是利用你们作吴国将士的挡箭牌罢了;三骂叛臣卑怯,既有胆量背叛祖国,就该堂皇出城迎敌,何以要龟缩于城,不敢出见世面呢?特别是烛庸,素以骁勇闻名于世,且胆壮豪爽,为何今日竟姑娘似的忸忸怩怩,变得像你哥哥一样胆小如鼠了呢? 烛庸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怒发冲冠,气炸了心肺,大声呼喝,不顾兄长掩余的拦阻,将部分兵丁集中于东门,呼啸一声,决堤洪水般地杀出城门。直扑伍子胥而来,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你们这些畜生,莫欺人太甚,看刀!”一语未完,驰马飞车砍将下去。 这正是伍子胥所希望的,他不言语,从容驱车应战,两车八马,往还回旋,瞬间尘土飞扬,刀光剑影,闪烁生辉,烟雾中不断传出刀枪交击的丁当声,响彻云天,好一场龙争虎斗的激战,伯仲不分,雌雄难辨,两军士兵也在不知不觉中陷于混战。不知血战了多久,伍子胥忽然卖了个破绽,拨马调车便走,烛庸不知是计,在后衔尾而逐,穷追不舍,若流星赶月,似狐兔追逐,两队兵士则潮水般地涌向前去。就这样一逃一追,一前一后,大约追出了二十里之遥,忽有一支部队斜刺里插了过来,包抄上去,与此同时,伍子胥回马返辙,来取烛庸的首级。烛庸只顾拼命追赶,一心只在斩伍子胥的头颅,向楚报功请赏,回敬其胆小多虑的哥哥掩余,没料到伍子胥竟有此举,他还没回过神来呢,人头便滚于车下。主将阵亡,士卒心慌,调车便逃,一刹那溃不成军,然而归路早被截断,吴军前后夹击,烛庸部卒一万余人,或成冤魂,或跪地请降,全军覆没。待伍子胥率军返至养邑城下,早有伯嚭统兵围困封锁了城池,使城内外断绝了任何来往。 掩余原想固守城池,时间越拖越长,敌军补给困难,自然崩溃,结果自己却被围困得釜中无米,灶下无柴,马无粮草,军心浮动,民则怨声载道,渐渐不击而自溃。 掩余虽自幼饱读兵书,但他只能死背教条,不会灵活运用。他兄弟二人带三万兵马匆匆自郢都赶来养邑城屯驻,尚未来得及备战,就逢天连降暴雨,到处洪水泛滥。城内粮草少得可怜,加以他们乃异国兵将,初来乍到,民有戒心,如油浮水,筹粮十分困难。大灾之年,即使城内百姓的粮食全都供驻军食用,也持续不了多久。幸亏烛庸率一万多兵卒出城迎战,已被全部歼灭,城内只余下不足两万兵马,尚可多坚持几日。 吴军的情况则又当别论,经过近一年的接触交往,吴军与徐民已经形成鱼与水的关系,鱼行水中,何愁饥饿而死!徐民已将吴军视为亲人和救星,虽灾年歉收,百姓自己尚不得温饱,但却甘愿忍饥挨饿,节约粮食支援吴军。当然,孙子与伍子胥体察民情,知民困苦,每战力争速快,尽量不使民众增加负担。 围城期间,伍子胥还派人夜夜向城内喊话:掩余的官兵弟兄们,你们被迫远离家乡和亲人,来这异国他乡参战,难道你们就不怀念父母双亲和妻子儿女吗?他们正盼望着你们早日归家团聚呢,快放下武器,和我们一起回国吧! 伍子胥还动员烛庸之降将向城内的同僚及战友们宣传自己投降后是怎样受到优待的,希望城内苦难的弟兄们迅速觉悟,弃暗投明…… 其时城内正饥饿难忍,官兵相残,闻听城外喊声,将士们或垂泪,或泣不成声,这伤心和悲痛化作对掩余的仇恨,于是城内常有骚动,有小股兵变,有打家劫舍和哄抢粮仓及军人食堂的现象发生。 继续围困,继续喊话,城内乱成了一窝蜂,糟成了一锅粥,掩余强力弹压,军民反抗越甚,整个养邑城便是一个溃烂的大脓包。终于在被围困的第十四天深夜,脓包崩裂,一位名唤星吴的校尉逮捕了掩余,割下他的头颅,捆于竹竿之上,高高举起,率众起义。这样,不费一刀一枪,不损一兵一卒,占据了养邑城。 诛叛臣,铲余孽。全战告捷,得两万余名归顺将士,获掩余兄弟拥有的大量武器、装备及财货,取得比预期更大的战绩。伍子胥仰天大笑,他喜不自抑,三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兴奋得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是呀,整整等待了九年!九年的时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然而在人生的旅途中却是何等的漫长啊!而这九年,伍子胥完全是在刀刃上滚过来的,他饱尝了人间的辛酸,历尽了世上的磨难,踏荆棘,步坎坷,一丝一毫地艰难前进,一分一秒地翘首冀盼,如今总算是希望在际,就要如愿以偿了,怎不令他欣喜若狂…… 第96章 孙武班师 风胡说剑(2) 伍子胥立即修书一封,派快马飞往钟离,一向孙元帅报捷,二请示下一步的战斗任务。他欲乘胜进击,大军直入楚之腹地。他想,孙子一定能够批准他的这个请示,因为正如孙子所言,强楚乃翱翔于蓝天上的一只雄鹰,它有丰满的羽毛,强健的翅翼,敏锐的双眼和锋利的爪喙,故而能捕食雀鸟雉兔。现在好了,余孽既除,钟吾与徐归吴,雄鹰翅翼已断,伐楚无后顾之忧矣。在盼回音的日子里伍子胥大块吃肉,大碗饮酒,养精蓄锐,以待疆场征战。然而飞奔的战马自钟离返回,带回的却是一盆冷水,这盆冷水将伍子胥从头浇到脚,熄灭了他胸中燃烧着的腾腾烈火。信使自钟离带来了孙元帅给伍子胥的命令:“……民劳,未可全面伐楚,且待之。即刻班师,不得有误!” 这一军令在伍子胥心中冻了一个冰疙瘩,他不理解,此时此刻,孙子为何竟会下这样的命令,“且待之”,将待到何时,难道能待到入土升天吗?伍子胥对孙子的智谋,对《兵法》十三篇崇拜得五体投地,但经过短暂相处与共事,对孙子的为人却颇有成见,甚至愤愤悻悻。他不明白,孙子的“愚兵政策”为何竟愚到了自己的头上,须知,自己不是兵,而是将,是这次讨叛臣,断翅翼的主将,每一用兵策略总该将帅共同研究制定,起码每一军事行动前应该让我知其所以然,而今我却单成了一个应声虫,执行者,可见他心目中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主将,或者他怕我学其本领,抑或怕我泄露军事机密,故而隐其宗旨,只让我“即刻班师,不得有误”……伍子胥越想越窄,越想越气,真想找孙子吵一场,发泄一通。然而伍子胥毕竟是历经磨难的沙场老将,最终还是将怨愤吞于腹中,埋于心底,为了伐楚大局。委曲求全,密切与孙子配合。他极力告诫自己,无论心中怎样,都不要忘记“军令如山”的古训,不要忘记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伍子胥毕竟非同于常人,他考虑问题不是小胡同赶猪,直通通的,而是时常转弯,回绕。他也曾想到,孙子之所以出山,助吴伐楚,在很大程度上是为同情怜悯自己,为自己报国恨家仇。像孙子这样高明伟大的军事家,心胸决不会如此之狭隘,他之所以这样做,必有其常人难以估摸猜测的道理,自己万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他越想越宽阔越想越亮堂。人哪,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他无时无刻不充满着自身的矛盾。 姑苏元帅府,门内外层层布岗,道道设防,戒备森然,不准任何人出入和来往。府内孙子与阎怀远对饮,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孙子把盏,频频给阎怀远斟酒,双手捧起,递与他的手中,一再劝饮。开始,阎怀远颇具戒心,紧张不安,十分谨慎,不肯多饮,既至三杯热酒下肚,便胆壮气盛,甚至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了,孙子一让便饮,不让抢着喝,欲一醉方休,任孙武处置,哪怕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惧。看看孙武,并无什么恶心歹意,自己虽是在押囚徒,但他却面和心善,以礼待之,以友共之,以长者尊之,频频敬酒之外,还不断将珍馐美味往自己碟子里舀,唯恐自己食不够,吃不饱。人心都是肉长的,高温能融化坚冰,渐渐的,阎怀远心灵解冻,敌意消融,心在慢慢靠向孙子,不仅能听进孙子的谈话,还能心平气和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意见分歧之处,甚至还与之争议。孙子向阎怀远讲诸侯分争的天下形势,讲楚平王的昏庸无道,伍子胥与伯嚭两家的血海深仇,对比阖闾与昭王的明昏,讲吴伐楚的决心及楚所面临的危机,特别详细地分析了阎怀远目前的艰难处境。他所镇守的灊邑城不堪一击,不战而自溃。丢失了一座城池事小,烧掉了数千石粮食却罪不容诛,纵然昭王因甄梅妃之故,免其一死,子西、囊瓦和群臣也不会饶恕他。其实,昭王也不会宽容,古往今来,有哪一个君王不朝三暮四,喜新厌旧呢?杀掉了阎怀远,废掉甄梅妃,他可另寻新欢,怎么会因一女色而远众臣,失江山呢?一席长篇大论之后,孙子说:“我可让你离去,但阎将军却难免于刑戮!” 阎怀远本来就是个缺心少窍的人,素无头脑,难经逆境的困扰,加之今日孙子的温情与宽厚,颇觉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自己想想,亦觉有死无生。提到刑戮,想到死,阎怀远稍稍松弛了的心又紧缩起来,死是可怕的,这是世上最大的不幸和灾难。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苟活于世,怎么着都行,哪怕作一只摇尾乞怜的癞皮狗。阎怀远便是这样一种生死观,他听出孙子的话中有话,忙可怜巴巴地乞求道:“不知孙元帅可有办法救败将一命……” 孙子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阎怀远的乞求,而是命人端来了一个精制的铜盘,置于案上,盘内尽是金银珠宝,灵气升腾,耀眼生辉。孙子指着盘内的珠宝说:“倘阎将军能按本帅的意愿行事,本帅不仅可保将军无生命之忧,而且照样荣华富贵,这些金银珠宝也就算是本帅给将军的酬金和赠礼了,自然这不过是初结识之见面礼罢了,倘将军能与本帅配合默契,以后必将加倍酬谢,源源不绝,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第97章 孙武班师 风胡说剑(3) 阎怀远简直不敢正视眼前的现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虽说是楚之国丈,然而这盘中的几件稀世珍宝,也是只闻其名,未睹其形,今日可谓大开眼界,一饱眼福。他在想,孙武将用我何为,竟付出这么巨大的代价?无非是要我助吴伐楚,以成就其伟业。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必只拘泥于楚国呢?孙武便祖籍齐国,而今却来助吴伐楚,这好比那空中的大雁,冬天飞到南方,夏季飞向北方,哪儿生活舒服自在,便在哪儿安家落户。吴伐楚并非易事,但有孙武和伍子胥在,也不敢说绝对没有可能,我何不作个人情,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楚亡吴兴,也照样可以安居于世。即使吴伐楚碰得头破血流,楚岿然不动,只要今天孙武能保我不死,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骑墙有何不可?禽兽尚知避害趋利,人类则更应该如此。想到此,阎怀远不仅有些轻松,甚至有些愉快和兴奋,因为这正是所谓的“绝路逢生”,“遇祸得福”,他在憧憬着“大难不死,必有造化”的美好未来,不知所云地说道:“这个……” 孙子等得颇有些不耐烦了,他忽地站起身来,打断了阎怀远的话说:“楚乃东南之大国,地广人众,财富无限,阎将军系楚之国老,自然不会稀罕这小国之菲薄赠礼,不如索性以剑毁之,即刻遣送将军还楚!”孙子说着,手拔佩剑,目视珠宝,这价值连城的珍宝就要毁于一旦! 阎怀远见状,惊慌失措,忙伏身护住铜盘,结结巴巴地说:“一切听从元帅安排就是……” 孙子还剑入鞘说:“阎将军毕竟是识时务之俊杰,未令本帅作出那不愉快的事来,哈哈哈……”孙子转怒为喜了,他仰天大笑,笑得由衷,笑得自信,笑得充实,笑得舒坦,阎怀远在他的笑声中瑟缩颤抖。 孙子笑声终止,阎怀远胆怯地问:“不知元帅将以何良策救败将不死……” 孙子喜形于色地说:“将军何须动问,届时必见分晓。来,饮酒!”孙子给阎怀远斟满了一大杯酒,站起身来,举杯在手,说道:“君子言而有信,为表示我等合作之诚意,干杯!” 阎怀远亦站起身来,举杯过头,与孙子的杯相碰,说了声“干杯”,一饮而尽。帐内弥漫着融洽的气氛…… 就在孙子与阎怀远对饮时,伍子胥有要事前来禀报,卫兵说:“元帅有令,不管是谁,包括两位大将在内,哪怕有燃眉之急的大事,也不得入内,违令者斩!” 伍子胥被挡驾,悻悻而归,坐立不安,他不明白,孙子帐内何为,竟要瞒过两位统军的大将。他越来越觉得孙子神秘莫测,令人不可思议。正当这时,有校尉来报,有头无尾地介绍了元帅今日所会何人,以及赠送稀世珍宝的事。这位来报的校尉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帐内端铜盘的那位。伍子胥一听,脑子嗡的一声胀大若斗,顿感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他不置可否,冷冰冰地挥校尉离去,叮嘱他严守机密,违者军法不饶。校尉离去,伍子胥极力镇静自己,用理智来抑制感情,思前虑后,不得其解。孙子为何视左右臂为异己,而奉仇敌为座上客呢?他拔剑起舞,发泄胸中的郁闷之气,室内寒光闪闪,风声呼呼,仿佛此刻孙子在场,必一剑将其裁为两截,令其身首异处。然而,当第二天晚饭后,孙子约伍子胥溪边散步时,二人却亲若手足,赛过兄弟。仲秋夜,天高气爽,月白风清,溪水在潺潺流淌,昆虫在窃窃低吟,大自然是宁静而和谐的,如泻似流的月光下,孙子与伍子胥一前一后,徜徉溪畔。每当这种时候,伍子胥总是稍后一两步,不肯与孙子并肩而前。对此,孙子并未在意,常常是走走停停,等伍子胥赶上来后再前进,因为这前后的距离不利于闲谈聊天,更不利于研究工作;伍子胥却是费过一番斟酌,他欲以此表示自己在思想认识与军事理论上跟孙子的差距。昨天的这个时候,伍子胥还气冲牛斗,时隔一日,为何竟能与孙子亲密无间呢?原来,昨夜舞剑之后,伍子胥便在如豆的油灯下苦读《孙子兵法》,是《用间篇》这把钥匙打开了他心灵上的铜锁。近来,伍子胥每当与孙子意见不一而烦恼时,便潜心阅读钻研《孙子兵法》,《用间篇》说,大凡出兵十万,千里征战,百姓之费,国家开支,日费千金;举国骚动,民众服役,疲惫于道路,不能从事耕种者七十万家。战争双方相持数年,为争胜于一旦,倘吝啬爵禄与金钱,不肯用间,以至于不了解敌情而惨遭败北,不仁之至也。此等将帅,非军之好将帅,非君之好辅佐;如此国君,非制胜之君。明君贤将,所以能够出兵制胜,成功超出众人之上,重要原因在于事先了解敌情。而要事先了解敌情,不可用迷信鬼神和占卜等方法去获得,不可与以往诸事相类比,不可以观察日月星辰来占卜,必从了解敌情者那里去获得。读到这里,伍子胥茅塞顿开,难怪孙子每每对敌情了如指掌,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原来关键在于用间。《用间篇》又说,三军中没有比间谍再亲信的了,奖赏没有比间谍更丰厚的了,事情没有比用间更机密的了……倘用离间之计尚未施行,就被泄露出去,间谍及其所告诉的人都要处死。伍子胥由此判定,孙子正在重金收买阎怀远为内奸,让其发挥吴之将帅士卒难以发挥的作用;同时他当机立断地处死了告密的校尉,以杜后患…… 第98章 孙武班师 风胡说剑(4) 校尉既死,孙子不再问罪,若问,必危及伍子胥的性命,故而他权当不知,不了了之。 阎怀远返楚,向楚昭王献上了一颗人头赎罪,这人头是鸡父之战中七国联军之降将胡国国君的首级。 鸡父位于大别山西北麓,是楚国蓼六军事基地南端的重镇,也是淮河上游的军事要冲,州来、六及群舒诸小国环其东南,胡、沈、陈、顿、项、蔡、息、江、道诸国屏列其西北,为吴楚争战的战略要地——若楚控制鸡父,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且由此可控制淮颖地区诸国,保持其东方的势力范围;倘吴夺得鸡父,不仅可驱逐楚在淮颖地区的势力而控制其周围的国家,且可由此进入大别山区,为日后破楚入郢的起点。交战之初,形势对楚十分有利,后因胡国之君收受贿赂而降吴,导致了全军溃败,堂堂强楚不仅丧权辱国,而且吴军以一国而击七国之军,楚在天下丢尽了脸面,声名狼藉。战后楚之君臣对胡君恨之入骨,一心欲啖其肉,寝其皮,方解心头之恨。事隔七年之后,阎怀远提胡君人头来献,怎不令楚昭王喜出望外!阎怀远说,伍子胥派胡君为先锋,讨敌要阵,于城下骂声不绝。他闻逆贼骂声,怒火中烧,开城迎敌。双方激战六十余回合,枪来戟往,人喊马嘶,打得难分难解。然而胡君终非他的敌手,七十回合后便破绽百出,终于败走。他一心只想活捉胡君,交与楚王,碎尸万段,以湔雪鸡父之耻,于是穷追不舍,直追至涡水上游,涡阳城下,方将这厮斩于车下…… 阎怀远功过分明,昭王对其不赏不罚,只是不再派其镇守边邑,而在郢都任职,颐养天年。 其实,鸡父之后,胡君一直被吴监押狱中,死囚一个,孙子何能用其随军伐楚!阎怀远所言,纯系孙子编造出来蒙骗楚王的故事。 此后不久,忽一日昭王起床,见案头搁置一把宝剑,不觉惊疑,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拿起宝剑端详许久,剑身利刃,均散发着青蓝色的精气,令人直觉这是一把名剑。奇怪,如此名剑,如何竟会置于楚王之寝床案头呢?普通人家,出入乱人多,突然多出一两样物件,并不为奇,但国王之寝宫,戒备森严,这剑从何而来,实在是令人费解。楚王感到十分怪异,召宫娥侍女来问,皆茫无所知。其后又召右令尹囊瓦前来询问此剑来由,囊瓦说: “此剑乃天赐之宝物,以赞扬大王之圣德。否则,连飞鸟也难进入之九重深宫,有谁能将名剑置于大王之案头呢?” 楚王闻言大喜:“为赞寡人圣德,天赐之宝物?哈哈哈,历史上也有类似之事吗?” 囊瓦含糊其辞地说:“臣非史学家,难叙详情,只知昔日圣君亦有此奇迹。” “意外获得宝物一件,实乃幸事,幸事!哈哈……”楚王说着又笑,笑过之后命人将这名剑收藏起来。 不久,郢都来了一位自称风胡之著名锻冶匠。风胡本越国人氏,以制造名剑而轰动天下。他与数名随从乘马车悠悠行于街市,瞥其风采、人品,样样不凡。其随从说道:“师父因访名剑而周游天下!” 风胡非但造剑术不凡,更是一位颇负盛名的鉴赏家,世人称之为“风胡子”。风胡子出现于楚都的消息顿时传扬开去,凡对剑有兴趣者,纷纷请风胡子为他们鉴定宝剑。不论是哪一把剑,他只要略瞥一眼,即可道出是谁的作品,造于何时,特征怎样,准确如神。 消息很快传入宫中,传至楚王的耳朵,于是风胡子应召入宫,为昭王鉴定这把来路不明的宝剑。风胡子接剑在手,拔剑出鞘,先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审视其形状与光泽,又以手弹之,辨其声韵,突然他高声惊叫道:“啊呀,此乃‘湛卢’,吴宫之宝,为何竟来到了楚宫呢?” 楚王毫不隐瞒,以实情相告。风胡子闻言说道:“湛卢乃吴王阖闾为姬光王子时所秘藏之宝剑,系越国名匠欧冶子毕生之杰作。” 楚王对其来历大感吃惊:“什么?吴王秘藏之剑?那么,何以会不翼而飞到寡人之寝宫来呢?莫非吴已派刺客来我宫中,以剑威胁寡人吗?” 风胡子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道:“大王过虑了,像这楚宫戒备森若寒冬,封闭密如铁桶,吴国刺客如何进得来呢?再说,刺客手中哪里会有这湛卢宝剑呢?吴王阖闾又怎么会舍得将这镇国之稀世珍宝交与刺客,送来楚宫呢?大王需知,这湛卢宝剑乃吴江山社稷之象征与标志呀,世上会有这样的傻君王,将自己的大好河山拱手奉送与他人吗?” 楚昭王满脸疑云密布地说道:“风老先生言之有理,但这吴宫之宝为何竟来我楚宫呢?请先生为寡人解此疑团,消此疑云,寡人当重金酬谢!” “大王请莫心急,容我先说此剑的来历。”风胡子慢条斯理地说:“越王允常曾托欧冶子制作了五把名剑,此剑即是其中之一。越王将这五把名剑中的头三把——湛卢、磐郢、鱼肠——赠与今之吴王,即昔日之姬光王子。越王何以要赠送姬光王子三把名剑呢?实在是因为当时他的权势极大,为预防其率兵前来攻击,故破例割爱赠之。” 第99章 孙武班师 风胡说剑(5) 楚王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断颔首点头,风胡子继续说:“三把名剑,湛卢名列第一。关于此剑,欧冶子曾对我言:‘老夫造剑,于漫长岁月之中,就数此剑最得我心。此杰作非我之力,乃受助于天地神明。’欧冶子十分赏识湛卢,认为天下名剑,无能出其右者!” 楚王为得此天下第一把好剑而欢欣雀跃,但心中疑团未解,疑云未散,为不知此剑如何来到楚宫而忧心忡忡,不禁再次问道:“风老先生,方才您说知此剑如何不翼而来,寡人愿闻其详。” 风胡子再揖至地,说道:“我非神祇,大王尚且不知,我何能知之,不过推测而已。大王既命我说,请恕我直言不讳。” 风胡子端坐于座。闭目深思,久久不肯开口。楚昭王正急于聆听风胡子言明湛卢之来由,宫内弥漫着颇为紧张的气氛。过了一会儿,风胡子静静地睁开眼睛,以严肃认真的口吻说道:“湛卢名剑造工之精,天下独步,欧冶子亦言‘此剑非我独立完成,乃受天地神明之助’。忽一日,欧冶子又对我说:‘天地百神,不知觉间入我身,我方有此超尘脱俗之杰作。湛卢乃凝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天地之灵而来,佩之于腰,威势陡增,拔剑出鞘,百神助之,此剑非王者不可有之。” 楚王闻此,对湛卢更加爱不释手,但终不知其如何来到自己寝宫案头。风胡子拜伏道:“我知大王之心。欧冶子将湛卢之种种好处详告与我后,讲了一句异常神秘的话,此话可解大王心中疑窦。” “欧冶子讲了些什么?”楚王迫不及待地追问。 风胡子欲言又止,张眼望了望侍于一旁的几位权臣。楚王会意,挥手屏退左右,以目光乞求风胡子快说。风胡子见左右全都退去,偌大的敬贤宫内,只剩下他与楚昭王二人,才放心大胆地说道:“欧冶子对我言道:‘此剑乃神造,当然为王者所独有。然若拥有者违背道义,此剑会离去而自寻有道之王。’由此可以断定,湛卢乃自动离开吴王而投奔大王,真乃可喜可贺!” 一把名剑,自动由吴宫来到楚宫,稍有常识者便不会相信天下竟有此等滑稽的事情,然而昭王却信以为真。难道昭王是那毫无头脑,不辨是非曲直的昏庸之辈吗?非也!风胡子一再鼓吹渲染湛卢的神秘,而昭王再三查询湛卢的来历,毫无消息,这就使他容易接受风胡之言。令尹囊瓦“此剑乃天赐,欲赞颂大王圣德之宝物”的信口雌黄,虽未说出湛卢之来历,却与风胡之言一致,这就在很大程度上起了促进与催化作用。更主要的,昭王贪婪成性,一心欲霸诸侯,王天下,而且他自信有这个能力与条件,风胡之言吻合了他的心理,正所谓利令智昏,于是便对风胡之言深信不疑了。 “吴王手中有三把名剑,其余两把现在何处?”昭王询问,双目放射着贪婪攫取的光。 风胡子漫不经心地答道:“阖闾有独生女名胜玉,甚宠爱之,不幸染病夭亡,他痛不欲生,便将仅次于湛卢之磐郢名剑置于棺中,作为陪葬品。第三把鱼肠剑,因阖闾用来杀害王僚,作为不义之途使用,故其神力已失。” 昭王问道:“这样算来,阖闾手中连一把名剑也没有了吗?” 风胡答曰:“杀堂弟,使万民受苦,如此无道之君,安能保有名剑!” 昭王眉飞色舞地说:“如此说来,寡人该算是有德之君了?” 风胡子肯定地答道:“当今天下,唯大王为有德之君。大王诛杀万民憎恨之奸佞费无极,集众望于一身,以慈爱之心召回伍子胥强行带走之王孙芈胜,赠与高官厚禄,此皆有德之征,湛卢离吴来楚,实乃天意使然!” 昭王越听越喜,兴奋难抑,不禁畅怀大笑,他面前幻化出五彩缤纷的世界,彤云漫天,瑞气升腾,彩带飘舞,光环绚烂。 第100章 楚越联兵 吴师抵敌(1) 第二十一章 楚越联兵 吴师抵敌 阎怀远到底是国丈,自解甲从政,调来郢都任职后,仗着女儿甄梅妃权主六宫,满朝文武谁不崇而戴之,恭而敬之!他自己则因此更加专横跋扈了,有谁不顺其心,不随其意,便在女儿面前诉委屈,女儿则枕边言与昭王,于是这个人便祸从天降,或削职,或放官,或治罪,只凭昭王的嘴一张一闭,至于阎怀远跟孙子的交易,每月从吴国取得的财宝,自然无人知晓,他很以此为自豪和荣耀,只是不能言与他人。他与孙子配合得很默契,第一个任务就完成得很出色,颇得孙子赏识。 孙子听了风胡子的报告,脸上浮现着会心的微笑,再付给他更多的赏金,风胡子不禁一怔,说道:“赴楚前我已拿过很多旅费,元帅今日为何又多作破费?” 孙子微笑着说:“不多,不多,如此菲薄之赏,实难酬阁下之大功。倘与楚一战,欲收此效,不知要耗费多少财物,要有多少将士血染疆场,因此,阁下之恩,吴当传与子孙,永世不忘!” 孙子率直之言,令风胡子感动不已。 楚昭王自从得了湛卢宝剑之后,日益心高气傲,全不把吴国放在眼里。既然楚兴吴亡是天意,不必再苦苦争斗,只待天赐机宜,一举灭之。于是他一方面隐于后宫,不问国政,与甄梅妃淫乐无穷;一方面颁旨全国,修史、建庙、筑祠、树碑、立传,以征其圣德,举国上下,弥漫着静谧、安详、和乐的气氛,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子西、囊瓦、沈尹戌与众多臣僚们的心情却并不像昭王那样轻松自在,堂堂强楚,与不屑一顾的弱吴交战,却屡战屡败,这是莫大的耻辱,这耻辱使他们不服,不安,无颜见世人。他们连连举行会议,请昭王参加,昭王十分冷漠,不肯出席,他们便自己争议。大家都知道,吴之元帅兼军师孙武是个兵法大家,他著有《兵法》十三篇,闻名于世。但孙武究竟是怎样的兵法家,他的十三篇《兵法》到底都写了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大家都在捉摸孙武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似乎神秘莫测。他虽说出身将门,是军事世家之后,但他本人却从未领兵打过仗,无叱咤风云之历史,无令敌丧胆之赫赫战功,何以会著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兵法理论呢?倘说他并无真才实学,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那么,阖闾为何要舍弃夫概和伍子胥不用,而将举国之兵交他统领呢?将整个兵权交与异国之将,这在历史上尚属罕见。须知,阖闾非昏庸之君,七年前的鸡父之胜,全赖他的策划与指挥,继而刺王僚,除庆忌,请孙武出山。孙武任吴之三军统帅之后,便又惩治腐败,整顿吏治,富国强兵。由此看来,孙武乃星宿下凡,异人天授,亦未可知。单看孙武所指挥的讨伐叛臣和吴楚边境上的这次战斗,也让人捉摸不透。他以极少的代价灭了钟吾与徐,拿下了养邑城,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克了灊邑城,烧毁了楚国囤积于边境上的数千石粮食。这就足以证明,孙武确非等闲之辈,《孙子兵法》确是非同寻常。然而他却似乎十分胆小,总是东躲西避,不敢与楚军主力交锋,不敢与沈司马相敌,可见孙武毫无大将气度。有人说,踩死一只蚂蚁,宰一只鸡,算不得英雄,孙武讨伐钟吾与徐那样的小国,犹鹤立鸡群,自然战无不胜。掩余与烛庸二吴叛臣本来就是楚设在边境上的挡箭牌,为吴将斩杀,亦属必然。至于灊邑失陷,军粮被焚,似乎亦在意料之中,其守将阎怀远,本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何能披挂上阵以迎敌!用他守城,无异于以肉投馁虎。孙武对楚之名将则又当别论,回避周旋,不敢交锋,这正反映了他的真正本领与真实水平。小小吴国,断然无条件与强楚相敌,若敌,则必如以卵击石,碰得粉碎。沈尹戌本人则认为,吴军之所以不肯与楚军交锋,并非怯敌,而是战略需要,这是袭晋荀罂(yīng)三分四军疲楚之故智,乃长期消耗疲敌之战略,楚当总结教训,不可再堕孙武圈套。 意见相左,谁也说服不了对方,难以形成统一的意见。然而,楚连年受吴侵扰,在北方又失去牵制吴国之徐国与扶植中之养邑,却是有目共睹的现实;不甘为吴之下,更不能坐以待毙,也是大家的共同心愿。经过反复协商,决定南联越国,共同伐吴。对此,昭王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天意既定,吴国必亡,何必兴师动众!伐伐也好,一则给吴点眼色看看,二则久无战事,将领们尽惹是生非,养成怠惰腐化的习性。他对子西与囊瓦说:“区区小事,何必问我,汝辈自可专决。”这自然是两位令尹所求之不得的,于是形成了一个联越伐吴的实施方案。 越与吴皆为“断发文身”之族。越离中原较远,所以其文化更为落后。自与吴寿梦接触以后,间接接受到中原文化,最主要的标志是使用铁铸的生产工具和武器,发展航运事业,因之交通贸易逐渐发达,人口亦日渐繁衍;加以越君允常干练有为,故遂能形成一个大国。越国因其势力日渐膨胀,便与吴国频繁发生冲突。吴越间的冲突,早在吴王寿梦时代就已经开始,如吴王夷末为越俘所刺。可见在夷末时代,吴越已有战争。又自楚国势力东进达于淮河流域,晋景公联结吴国以制楚。楚为牵制吴国,便南联越国,因之吴越间的矛盾冲突与日俱增。由此可见,楚越相连,已有其历史渊源。其实,无此历史渊源,亦有联合的基础,这便是世上的猫都吃腥,天下的国君都想扩张领土,争雄称霸。因而,楚派使赴越,一谈就成,一拍即合。楚自西来,越从南攻,楚越对吴形成夹攻之势,构成极大的威胁。 公元前510年,阖闾五年夏,楚派子必为主将,越辅之,大军东进,浩浩荡荡,直抵芜湖(今安徽省芜湖市)。越派胥抒为主将,郭如臬辅之,率部北上,雄赳赳,气昂昂,直达御儿(今浙江省桐乡西南),他们欲分兵取嘉兴(今浙江省嘉兴市)与槜(zuì)李(今浙江省嘉兴市西南),水陆并进,会师于姑苏。 第101章 楚越联兵 吴师抵敌(2) 大敌当前,腹背为患,阖闾与夫概等人颇有些惊慌失措,乱了方寸,孙子却静如山岳,谈笑风生,从容部署迎敌。他以假击楚、真惩越之战略迎接这两位不速之客,但却将主要兵力部署于吴楚边境之上,作出欲与楚军决一死战的架势,因为楚是大国,强国,不敢等闲视之。派有限的兵力去应付入侵之越,因为越是小国,弱国,其兵将不堪一击。只有这样,吴军为楚军所败,才能与“风胡说剑”密切配合。 在楚国的诸多将领中,子必堪称是智勇双全的佼佼者,论聪明才智与用兵谋略,他在沈尹戌之上,论勇猛与武功,他出武城黑之右,然而这也就注定了他在楚国的地位与命运。一方面,社会上的人嫉贤妒能者居多,他的智勇必遭指责、挑剔与非难,磨道里挑驴蹄印,自然毫不困难;另一方而,他因此而清高、自负、刚愎自用。这两者加起来,就使他跟楚国的其他将领皆有嫌隙,有的甚至激烈到相互倾轧,不共戴天的程度。子西、囊瓦等人,既不甘心受吴侵凌,又无伐吴必胜的信心,这才派子必为伐吴之主将。胜利了,是他们决策的功劳,可以挽回屡屡败北的脸面,既可炫耀于百官臣僚,又可作威于万民百姓;失败了,是子必的过错,他们可趁此排斥异己。凭着子必的聪明,早已把子西和囊瓦的阴谋看得一清二楚,但他还是接受了将印。第一,令尹颁的是圣旨,君命不可违抗。第二,他有必胜的信心,在他看来,前几次失败,正是将兵者的无能,他正想借此大显身手,与失败者作一鲜明对比,回敬那些徒有虚名而无真才实学,只靠玩弄权术和摇唇鼓舌的跋扈者。 子必与越率军东进,浩浩荡荡直抵芜湖,其时吴师已陈兵于吴楚边界、长江南岸迎敌,主将伍子胥将大本营设于鸠兹(今安徽省芜湖市东),其他将领分别率部屯驻于当涂(今安徽省当涂县)、衡山(今安徽省马鞍山市东南)、江宁(今江苏省江宁镇)、朱方(今江苏省镇江市东南)等地,形成一个半月形的防线。孙子为何要派伍子胥为敌楚主将呢?原因有三:第一,在吴之诸多将领中,伍子胥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按智勇而论,子必远非他的敌手,倘伍子胥仍为楚将,论资历,子必不过是他麾下的一名校尉,如今伍子胥这位疆场宿将却要败于无名鼠辈子必的手下,这就成了风胡子“楚必兴,吴必亡,此乃天意”之论的有力佐证。倘孙子派一般吴将敌楚,吴败楚胜,则不足以说明这个问题,至少是说明的力度不够。第二,楚平王杀伍子胥一家三百余口,伍子胥为避难和报仇才逃至吴国,十年来他的所作所为,目的全在报国恨家仇。在此之前,吴犯楚连连获胜,报仇刚刚有了一点眉目和希望;如今楚又犯吴,一旦吴国战败,伍子胥则将报仇无望,冤沉海底,因此,他必奋死力相敌,绝不会偷生与懈怠。第三,伍子胥与越是死对头,十年前伍子胥逃吴,越把守昭关,他是那样无情和认真,若不是东皋公与皇甫讷舍生相助,伍子胥与芈胜必死于他的手中;同时,越因放走了伍子胥,险些家破人亡,后因诸臣力谏,总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却被削职贬官,从此一蹶不振。冤家路窄,如今二人狭路相逢,自然要斗个鱼死网破! 子必见吴军已作好了迎敌的充分准备,伍子胥为吴军之主将,沿大江南岸陈兵一弯新月,颇有些壁垒森严,众志成城的样子,不觉有些心惊胆寒,不敢轻举妄动,贸然出击。子必毕竟是个颇有心计的将领,他想,吴国兵力有限,既把如此众多的兵将陈于吴楚边境之上,用来敌楚,他在南疆敌越的兵力也就微乎其微了,越军可以乘虚而入。待越军威胁到吴都姑苏的安全时,吴必分兵东还,那时自己再乘机掩杀,直捣姑苏,与越军平分秋色,因此,他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为防吴军突然发起猛烈进攻,集中优势兵力聚而歼之,也防吴军过江,潜至身后,断其归路,他将兵力由集中而分散,命越等将领率军北上,于南怀(今安徽省全椒)与棠(今江苏省六合)布阵,与吴军形成隔江对峙之势。子必龟缩不出,固城不战,这很出伍子胥之意料,也很令其为难。欲打蛇,总得引蛇出洞,蛇不出洞,想饲喂都很难。伍子胥城下搦战,子必默然;伍子胥讨敌要阵,子必置之不理;伍子胥激将,骂阵,其声不堪入耳,子必处之泰然。伍子胥急得团团乱转,万般无奈,只好派人赴姑苏请示孙子。孙子授意他“以利诱之”,于是伍子胥不再讨阵,芜湖与鸠兹之间的江河原野上形成了太平的局势,洋溢着和乐的气氛。一队队牛羊在草地上放牧啃绿,这牛羊俱都膘肥体胖,牧童倒骑牛背,横吹短笛,如茵的草地上空笛声悠扬。江河上,湖荡中,白帆点点,渔船队队,渔歌阵阵,号子嘹嘹,每当夕阳西下,渔船靠岸,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肩挑人担,络绎不绝,筐篓中尽是活鲜的鱼虾。小河旁,溪水畔,成群结队的姑娘在浣纱洗衣,她们衣着绚丽,细腰若柳,裤脚高高挽起,将白如凝脂的长腿伸于水中。时值盛夏,姑娘们上身多穿一件薄若蝉翼的单衫,两只丰腴的乳房高高隆起,随着洗衣时上身一起一俯,那极富弹性的双乳一耸一颤,甚是诱人。中午天气炎热难耐,她们有时索性脱去外衣,只穿紧身内衣。跳入水中沐浴嬉戏……对于这些,开始,楚军官兵表现得十分冷漠,似乎无动于衷;渐渐的,他们经不起这精神的刺激与物质的诱惑,便跃跃欲试、蠢蠢欲动起来,继而发展为饿虎扑食般的抢劫与掠夺,致使子必难以左右和无力控制。当然,吴军要绝对保卫姑娘们的安全,决不使她们落于魔掌。 第102章 楚越联兵 吴师抵敌(3) 芜湖城内的楚军将士,虽说一日三餐可以撑饱肚皮,但军营生活毕竟是艰苦的,见城外有牛羊和鱼鲜可食,怎能不垂涎欲滴呢?军旅之中,青壮年居多,他们或远离妻室,或从未接触到女人的气息,一个个正当血气方刚之年,忽见这许多洗衣沐浴的妙龄女子,怎能不心猿意马,欲火中烧呢?楚军每次出城,均有所获,且常常是满载而归,只是始终没有捞到一个姑娘。吴民见楚军出城,犹如猛虎下山。牧童不顾牛羊,渔民丢弃筐篓船只,纷纷逃命。楚军旨在抢财劫物,既有所得,便不再追人。至于洗衣沐浴的姑娘,每每提前获得信息,待成群结队的楚军士卒涌出城门,她们早已经在吴军的保护下逃之夭夭了。一次,一个体壮如牛的中年渔民为保护所捕之鱼虾而与楚军交手,这位渔夫腰粗膀大,身高丈二,立于船头,铁塔一般。他自幼与风浪搏斗,练就了一身强健的筋骨,又有炉火纯青的武功,那些出城抢劫的楚军士卒,无一个是他的敌手,他挥舞手中的渔叉,一连刺杀了数名敌兵,令蜂拥而上的敌兵上不了船,靠不得身。然而,猛虎难斗群狼,这位铁塔似的汉子终于受伤倒地,被五花大绑地押进城去。 芜湖城里,楚军兵营的行刑室内,被捕的吴之渔夫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严刑之下无傲骨,这位渔夫终于招认他乃吴之中级军官蒯南栋,奉命化妆侦察敌情,见楚军抢掠吴民财物,心中愤恨,挺身而出,为捍卫民众利益而身陷囹圄。蒯南栋并且供出,陈于吴楚边界的兵将数量虽众,但却并非吴军主力,主力早已在伍子胥将军的统帅下,南敌越军去了。越军所指,乃吴之心腹之地,必须重点防卫;楚军所向,不过是西部边陲,孙子将老弱病残虚设于此,以张声势,目的在于稳住楚军阵脚,令其不敢东进,待粉碎进犯之越敌之后,再回师而西,两军会合,歼楚寇于大江左右…… 审讯的军官再也听不下去了,暴跳如雷地吼道:“你说什么?居于鸠兹的吴军主将竟不是伍子胥?” “不是,我敢以自己的脑袋担保!”蒯南栋回答得很肯定,令人不容置疑。 “那是何人?” “吴将王孙骆。” “孙武为何要用一个假伍子胥统兵来敌吾师?” “吴将中只有一个伍子胥,既已率师南敌越寇,何能再来吴楚边境,故而以王孙骆将军伐之。” “王孙骆便是王孙骆,何必要假冒伍子胥呢?” “孙子说,兵以诡立,这自然是虚张声势,因为伍将军之名,令楚军将士闻而丧胆……” “胡说!伍子胥乃楚一亡臣,有何惧哉!”这位审讯的军官对身边的打手说:“将这个吴军的奸细押于西监,严加看守!” 蒯南栋踉踉跄跄地被带了下去,军官望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说:“早这样说实话,何能皮肉吃苦……” 其实,蒯南栋所言,有真有假,有虚有实,真假虚实,掺杂一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何为真,哪是假,只是奉命而言罢了。 子必听了审讯军官的报告,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紫。他不急于表示什么,极力镇静自己,双手背于身后,在室内走来走去,步履或疾或徐,神态或阴或阳,他在判断蒯南栋所说的每一件事实的真伪,他在斟酌怎样处理眼前发生的这件事情。突然,他立定了脚步,字字千钧地对眼前的下司说:“蒯南栋所言,不准传与任何人!我军所面对的吴军主将就是伍子胥,而不是什么王孙骆! “这个……”审讯的军官似乎有所异议。 “就这么说,就这么做!”子必打断了下司的话,不准他说下去。 子必亲自审讯蒯南栋,蒯南栋所言无二。 子必设宴款待蒯南栋,与之推心置腹地交淡,蒯南栋所言照旧。 根据孙武就任吴军元帅后所指挥的几次战役,分析孙武的战略思想,子必判定蒯南栋的供词真实可信,随之一个新的战斗方案在他胸中形成。 旬日后,审讯蒯南栋的军官和行刑的武士,或失踪,或被子必冠以罪名处死,蒯南栋也没有了踪影。 随后,楚军全线发起进攻,吴军奋力抵抗,双方曾有过数次激烈精彩的战斗,互有伤亡,但吴军终因兵弱马驽而被迫节节败退,沿途丢弃的战车、辎重无数,直退至太湖西南边的群山之中。楚军既未损兵折将,又未丢盔弃甲,但却缴获丰盛,自然是群情激奋,斗志昂扬,紧步吴军败退之后尘,在后边穷追不舍,直入群山腹中。既入群山,吴军如鱼得水,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乡故土,山山水水,沟沟坎坎,无不熟悉得了如指掌,加以兵车、辎重,丢弃殆尽,人人身轻似猿,个个勇猛如虎,出入隐现,随心所欲。他们谷谷有同胞,岭岭有战友,衣食所需,战斗所用,无不齐备,将士们一心只在周旋杀敌。楚军则恰恰相反,他们犹似蛟龙进山林,猛虎入大海,英雄无用武之地。第一,他们来至异国他乡,不熟地理,瞎子似的到处乱闯,他们在明处,吴军在暗处,只有挨打和被消灭的份。第二,这里山高林密,谷深坡陡,战车无法行驶,器具难以搬动。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受骗上当了,沿途拾取吴军丢弃的战车、物资和装备,不仅是废物,而且是累赘,只好抛于山下,物归原主,他们辛苦一路,徒劳无功。第三,这是最主要的,楚军一进山,吴军马上断其归途,切断其与后方的联系,致使粮食给养供应不上。层峦叠嶂之上,深山密林之中,无居民,无土地,无庄禾,楚军无从抢劫和掠夺,时间一久,势必困死在这里,饿死在此地…… 第103章 楚越联兵 吴师抵敌(4) 却说越派胥抒为主将,郭如臬辅之,率兵北上,直达御儿,欲分兵取嘉兴与李,然后水陆并进,会师于姑苏。然而这不过是越军的一厢情愿,吴王与孙子岂能任其随心所欲!越军驻进御儿的第二天深夜,马厩、仓房同时起火,放火者是潜于城内的一小股吴军。他们杀死了哨兵,点燃了芦柴,投进马厩与仓房,见烈火腾腾燃起,并不隐匿,并不逃避,而是在火堆旁欢呼雀跃,像开篝火晚会一般。直到越军从睡梦中惊醒,集合队伍扑救,他们才欢呼着,咒骂着,向西北角逃去,还一边逃,一边骂,越军自然是在后边紧追猛赶,直追至城墙根。纵火的吴军士卒自水道爬出,城外正有无数吴军将士在欢呼咒骂,灯笼火把亮如白昼。越军人众,无法从水道出城,也不敢贸然出城。 胥抒闻报,怒发冲冠,捶案而起,牙齿咬得咯噔咯噔的响。他命郭如臬带部分士卒扑灭烈火,自己率领大部队出城歼灭骚扰之敌。 吴军人数虽少,但目的明确,组织严密;越军人数虽众,但事先毫无准备,既至出城,犹决堤之洪水,望火光而乱闯,于是御儿城外,吴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夜战。吴军且战且退,此战不以消灭敌人为目的,而以吸引敌军前进为宗旨,他们不断给越军些好处,比如丢弃某些贵重物资,或故意败阵,狼狈溃逃,令越军在后边疯狂追赶。追得越快,逃得越速,及至天明,已经来到东苕溪岸边,胥抒虽发现已经远离御儿,与既定的战斗方案悖逆,但眼前这股残敌总得消灭,否则,它将成为攻占姑苏的后顾之忧,况且缴获颇丰,完全可以抵补御儿城内火焚的损失,因此他决定继续追向前去,直至完全歼灭。其实,胥抒回返御儿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归途已被吴军断绝。吴军逃敌并不过东苕溪,而是折身西南,循着西苕溪直将越军引到太湖西南的深山里去…… 骆驼夼因骆驼山而得名,骆驼山群峰起伏,绵延向上,仿佛一头巨大的骆驼,引颈迈步,昂首东南,其头为该山的最高峰。自峰顶以下,沟壑纵横,谷涧交错,千支万系,四面八方,统称为骆驼夼。其中鹰愁涧、迷魂谷、鬼见愁、食人壑、丧命沟、葬夫壕、灾难河等,都是些令人闻名丧胆的地方,更不要说身临其境,涉足其间了。常年闯荡山林的樵夫、猎户、采药汉,也常常迷途难返,为鸷禽猛兽所食,异域他乡的陌生汉闯入深沟险壑,则十有九不归。一天下午,伍子胥率数百名兵将,自西北引一队楚军入骆驼夼。与此同时,被离带五十名精卒,从东南诱一支越兵进骆驼夼,他们调皮的孩子捉迷藏似的时出时没,时隐时现地偷袭敌人。楚越之卒欲击吴兵,吴兵隐没,深沟险壑,他们不敢擅自闯入,只能望沟壑而兴叹。吴军欲袭楚越兵将,似神兵自天而降,一击就准,一打便灵。但他们却不重创,仿佛只是引逗戏弄,嬉闹玩耍。这样周旋回绕,忽上忽下,忽里忽外,忽快忽慢,直至夜幕降临,楚越之军才与吴军将士相逢,满腔怒火方得以发泄。这一夜是月黑天,空中浓云密布,不见星辰,加以谷深林密,骆驼夼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军相敌,人喊马嘶,枪来剑往,或死或亡,或追或逃,俱在黑暗中进行,若幽灵战于阴曹地府之中。待到晨曦微露,夜幕隐退,光明驱逐了黑暗,仔细辨认,骆驼夼内横躺竖趄着谷子似的尸体,非越兵,即楚将,无一具属于吴国。原来,昨天夜晚,伍子胥与被离,分别将一队楚越兵将引至这里,夜色中吴军隐去,楚越兵将于黑暗中混战厮杀,才落得这悲惨的结局,留下这可叹的场面。 龙潭峰乃天目诸峰中之佼佼者,因峰顶有一清池,名唤龙潭而得名。龙潭嵌于峰巅,广可数十亩,水深莫测,深蓝幽暗,有人说它通连东海,故常年不涸,越是天气干旱,它越浪涛起伏,绿波荡漾,仿佛潭底有无数泉眼在突突喷涌。峰下十八谷,谷谷流淌着龙潭清流。内中有一葫芦峪,入谷处极狭窄,像似葫芦的把。越往里走越宽阔,直至形成一片圆形的开阔地,这便是葫芦头的腹腔了。倘掘龙潭,放水注于葫芦头内,这里便成了一片汪洋泽国。一天上午,专毅率部与小股越军交战,兵败溃逃,来到了葫芦峪。激战了半天,好不容易赢得了一点喘息之机,急忙埋锅造饭,饭熟正欲进餐,越军尾追而至。专毅犹惊弓之鸟,见越军如见猎人,丢下碗筷,撒腿便逃,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钻山沟,隐密林,跋山涉水,整日让人牵着鼻子转,越军已经数日不曾果腹了,忽闻阵阵饭香自深谷中飘来,将士们无不垂涎欲滴,不觉加快了追赶的速度。既至来到葫芦腹腔,吴军已闻风而逃,见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可食,不等长官下令,士卒蜂拥而上,争筷子抢碗,狼吞虎咽。正当越军将士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白米肥肉的时候,忽闻狂风呼啸,怒涛澎湃,巨雷滚动,天崩地裂,峰塌谷陷。原来是吴军掘开了峰顶的龙潭,潭水自天而来,奔泻如猛兽下山铺天盖地,势不可挡,山石隆隆滚动,大树连根拔起,野兽东奔西窜,最终丧生于波涛之中。越军见状,扔下碗筷逃命,一齐向葫芦把拥去,但把口早已被数丈高的沙袋堵塞,谷中的水位在飞速上涨,没膝、齐腰,盖过了头顶,刹那间葫芦峪变成了深渊和湖泊,越军将士化为鱼鳖。 第104章 楚越联兵 吴师抵敌(5) 灵岩山吴王离宫内,孙子正在跟阖闾对弈,他心平气和,神态自若,盘盘皆赢,玲珑的棋盘,典雅的宫室,弥漫着静谧安详的气氛,根本看不出国家正遭楚越联合进犯,前方将士正在浴血奋战。 天目山的一个岩洞内飘出阵阵琴声,时而激越,似暴风骤雨,万马奔腾,时而清柔,若潺潺流水,窃窃低吟,表达了弹琴者慷慨激昂和悠闲自得的情怀,不知弹了多久,琴声变成了如雷的鼾声。伍子胥步入洞内,见琴几之后孙子正披衣而眠,他斜依在洞壁上,觉睡得香甜,气喘得滋润,面色微红,嘴角浅笑,大约梦中拟就了一份新的、得意的战斗方案。伍子胥不忍心惊醒他,悄悄坐于一旁静候。 一线天,顾名思义,人立于峡谷之中,仰望苍穹,见天如线。追其原因,一是谷深且窄,二是山高坡陡。这一线天只有进路,没有出路,山谷尽处是一悬崖峭壁,仰目不见其巅,欲出谷,必须折身向后,走来路。一天中午,毒日当空,炎热难当,吴军将部分越军引入一线天,谷内早已堆满了干柴、芦苇,待越军进谷,吴兵自山腰射下无数火种,于是山谷中浓烟滚滚,烈火熊熊,随着蜿蜒的地脉谷势,一线天变成了一条滚舞着的火龙。越军心知中计,调头便逃,然而出口早已被吴军封锁得严严实实,士卒大都葬身于火海。 楚越联军屡屡受挫,损兵折将,未捞到半点好处,再打下去,势必越陷越深,导致全军覆没的悲惨结局,于是狼狈溃逃。吴军并不拦截与追击,而是放他们生还。 楚军主将子必,在离吴前接到孙子派人送来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孙子称子必为阁下,尊子必为将军,高度赞誉和评价他的智谋与勇敢,为其在楚国所受的排斥和不公正的待遇鸣不平。孙子告诉子必,他这次用兵的方针是重创越军,保护楚军,因为他同情子必将军的处境和遭遇,以便回国后好有法交代,不至于让一些人抓住把柄,弄得过于难堪。孙子要子必以胜利者的姿态凯旋而归,向昭王和左右令尹报告,向国人宣布,此番伐吴,将吴军打得狼狈败逃,直驱逐到太湖西南的天目山中,消灭了他们的有生力量,从此吴军再也无力讨伐楚之属国与附庸,再也不敢骚扰楚之安宁了。 读了孙武的来信,子必心中像打碎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涩,说不出是啥滋味,只觉得热乎乎的,眼眶里的泪水直想往外涌。虽是敌对势力,但子必觉得,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只有孙武最理解他,也最同情他,他决定照孙武说的去做,以胜利者的姿态凯旋而归…… 深恐越人将为吴国后方之患,阖闾派伍子胥增筑都城,大城周长四十二里三十步,小城八里二百六十步。又在大城内偏东筑一子城,周长十二里。子城内小城为吴王所居,文武百官居小城以外。大城开水陆城门各八个,使京畿之民全都居于城内,借以巩固吴都防务。 第105章 诱桐叛楚 投饵钓鱼(1) 第二十二章 诱桐叛楚 投饵钓鱼 为继续施行多方误敌之战略,公元前508年,吴王阖闾七年,吴国诱使桐国叛楚。 桐都在今安徽省舒城县西南之桐城,时为楚之属国。大约因水土之故,也许因遗传基因的关系,桐国历来多出美女,被誉为“美人国”。对封建君王来说,美女比丰饶的物产,乃至比珍宝更有诱惑力,因此,春秋以来,强大的诸侯纷纷将贪婪的目光投向这里。楚国既是仅次于齐晋的东南大国,又离桐国最近,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弱小的桐国,理所当然地成了强楚的属国。像其他属国一样,桐国要岁岁向楚进贡,田赋、金银、珍宝,仰楚之鼻息,听楚之呵斥,受楚之驱遣,任楚之宰割。除此以外,还要向楚国敬献美女,供强楚君臣淫乐享用。楚王将桐国“献美”定在五月一日。于是桐君将四月定为“选美”月。美女选自民间,四月成了桐国百姓的灾难时刻,有谁愿抛弃父母,远离故土,到异国他乡去任人蹂躏呢?为避选征,妙龄少女们或投河而死,或悬梁自尽,相继走上了绝路者,数不胜数。年复一年,桐国这块肥沃富饶的土地上,有多少冤魂屈鬼在哭泣,在控诉啊!捍卫自身利益不受侵犯,是动物的本能,庇护子女安全,不使其落于魔掌,是父母的天性和义不容辞的责任,为了反抗捉拿女儿的强暴,有多少父母惨死在血泊中,又有多少父母被弄得痴癫疯狂!“四月”、“选美”,害得桐国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其实,在可怜的桐国,遭此劫难者何止是黎民百姓,连皇亲贵族也在所难逃。现在的国君桐灵侯,其母为楚平王所夺,其爱妃为楚昭王所霸,其妹为囊瓦所占。国君尚且如此,贵族国戚也就不言而喻了。对此,桐国上下,无不义愤填膺,痛恨得人人咬牙,个个切齿。义愤、痛恨又有何用?谁让自己国小、民穷、兵弱的呢?大鱼吃小鱼,鱼吃虾,虾吃沙,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桐灵侯也无可奈何。他不敢奢望有朝一日强盛起来,摆脱楚之羁绊,甚至以弱敌强,与楚抗衡,只好忍气吞声,打掉牙往肚子里吞,任楚摆布与宰割。 狼吃羊,固然是由狼贪婪残忍的本性决定的,但有时羊本身似乎也要负些责任。比如,有的羊到狼面前去炫耀自己颜色洁白如雪,自己的毛皮光滑似缎;为了取悦野狼,有的大羊送一只羔羊给它尝鲜。如此等等。桐灵侯的父亲桐简侯,便是这样一位讨野狼欢心的糊涂虫,因此,桐国的灾难,在很大程度上是咎由自取。 春秋以来,虽说楚国岁岁向桐国掠夺美女,但偶遇一两个明君,有时也会减少甚至放弃这种掠夺。楚灵王虽非有德之君,但他的审美观点与众不同。他以腰细为美,甚至偏好细腰成癖,无论男女,凡腰围粗大者,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建成章华宫之后,遍选美女居之,而这美女的首要条件便是腰细,因此章华宫又称细腰宫。宫人为求媚于灵王,减食忍饿,以求腰细,甚至有活活饿死而不悔者。不仅女人,连百官入朝,都用软带紧束其腰,以免灵王憎恶。而桐国女子偏偏腰粗,令灵王望而生厌,因此不再向桐国征选美女。其实,桐女何能人人腰粗,倘果真如此,又怎么会有美人国之称呢?不过是大家已知楚灵王选美的标准,为不入虎穴,不落魔掌,有意将腰捆粗,有的甚至在腰间捆一个枕头去应选,岂会不粗! 公元前528年,公子弃疾杀三兄而自立,是为平王。平王初立,楚之属国、附庸纷纷往贺。既贺,自然需带贺礼,为了取悦新的宗主,这些可怜巴巴的小国之君,不得不忍痛割爱,将镇国之宝拱手献与楚平王,诸如一把名剑、一颗硕珠、一尊神像、一个金鼎之类,桐简侯却别出心裁地献上了十二名美女。桐离楚最近,简侯深知弃疾乃一酒色之徒。十二位美女皆有倾城之色,倾国之貌,甚得楚平王的赏识,桐简侯因此而身价百倍,在这次朝贺活动中,备受平王青睐,获得了异乎寻常的荣誉和地位。然而这就烧香引出了鬼,中断了不久的桐向楚敬献美女的制度又恢复了起来,而且祸及桐之朝廷。 倘说桐国女子都不愿抛弃父母,远离家乡,到异国他乡去受人蹂躏,这个估价并不准确,十二位女子赴楚,便心甘情愿。在她们看来,女人嘛,本来就是一朵供人赏玩的鲜花,与其插于陶罐,摆于陋室,何如插于瓷瓶,陈于高雅的殿堂!来楚宫,肩不用担,手不用提,珍馐美味果腹,绫罗绸缎缠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乐而不为!不仅如此,她们还在做着美好的幻梦,只要极尽献媚之能事,取得平王的宠爱,被立为贵妃,乃至封为皇后,便可权主六宫,一呼百诺;生子嗣位,执掌国柄,自己便是国母,这是何等的荣耀与尊严啊!事实上,这些女人的想法并非全属虚幻,她们确有实现理想的可能。女人的命运并不都是悲哀的,绝世的姿色确是她们出人头地的资本,前边提到的楚昭王的母亲孟嬴,便是其中的一例…… 美是多种多样的,犹漫天云霞,绚丽多姿,五彩缤纷。风和日丽是春天的美,勃勃生机是夏天的美,天高云淡是秋天的美,洁白肃杀是冬天的美,光辉灿烂是太阳的美,明净如水是月亮的美,晶莹闪烁是星斗的美,艳丽芬芳是花的美,甘甜滋补是果的美……桐国所献的十二位美女,各具美的特色,各领美的风骚,或像君子兰一样雍容华贵,或似白玉兰一样俏丽幽雅,或若海棠般的泼辣似火,或如吊兰一样婆娑多姿,或像美人蕉一样妩媚动人,或似茶花一样温柔多情。楚平王与她们朝欢暮合,纵云播雨,各有情趣,各具风韵,整日醉汉般的飘飘欲仙,吞蜜嚼糖似的心甜意酥,腾云驾雾一样神游魂荡。他这样游呀,荡呀,化作一滩烂泥,变作阵阵春雨,毫不悭吝地洒向这些芳龄少女……然而,欲壑难填,楚平王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想,桐君所献之十二名美女,固然超尘脱俗,美艳绝伦,但这绝不会是桐国美色之冠,他的嫔妃媵(yìng)嫦,定然胜此一筹。在他看来,人是自私自利的动物,决不会将最上乘的玩物让与他人,自己留着次品享用,倘有谁这样做,那是十足的傻瓜。桐国既小且弱,桐简侯懦弱无能,竟有比楚王更美的享受,这是天不公,地不平,他要与天地抗争!楚平王修书一封,派人日夜兼程送与桐君。信中盛赞桐君对楚王的无限忠诚,夸简侯治国有方。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将桐治理得国泰民安。为褒奖简侯的政绩,传诵其治国之道,平王将赴桐视察,望简侯于国内静候。信写得很热情,很委婉,很恳切,感动得桐简侯热泪盈眶。 自从读了楚平王的来信,桐简侯心中像打破了蜜罐一样甜,像插上了鲜花一样美,兴奋得夜不安寝。他受宠若惊,仿佛第一次尝到了做人的滋味,当国君的快乐。他积极筹备,准备以最隆重的仪式欢迎楚王的光临。他派人四出采购美味珍馐,准备以最丰盛的宴席为楚平王接风洗尘。他请高明乐师排练宫廷乐舞,以助平王酒兴。他有宠姬名姝姣,不仅美压群芳,而且能歌善舞,为取悦平王,他请孔门弟子秦冉教礼,师旷门生公良环授乐,以便向平王献歌献舞。总之,为迎接楚平王圣驾,桐简侯费尽了心机,倾其所有,尽其可能,可谓肝胆相照。 第106章 诱桐叛楚 投饵钓鱼(2) 楚平王驾临之日,桐简侯率文武百官及黎民百姓郊迎至十里长亭,长亭以内,家家张灯,户户结彩,连大道两旁的树木,都棵棵穿红,株株挂绿,处处洋溢着喜庆的节日气氛。官吏在前,百姓在后,分列于大道左右。官吏们或打躬,或作揖,或礼拜,或叩首,俱是彬彬有礼,若敬神明。百姓们或吹拉弹唱,或挥花环,或舞彩带,或载歌载舞,或高呼万岁,形成了激情澎湃的热烈海洋。桐简侯则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笑容可掬地走在楚平王的侧旁,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是荣耀自豪,还是胆怯卑微。 宴会的规格和气氛,在桐国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偌大的宴会厅内布满餐桌,每三人为一席,首席是楚平王与费无极,桐简侯奉陪。其余文武依次入席就座。喝的是上等黍米老黄酒,其色酽,其质浓,其味醇。将凉酒盛于锡做的燎壶内,用苘秸或麻秆烧燎,使其由凉而温,由温而热,由热而沸。待酒将开,喇叭状的壶嘴内渐渐突起一个洁白的蘑菇泡沫,泡沫越突越高,将要溢出壶嘴时,急忙将壶从火上撤下来,倒进锡做的接壶内。浓浓的泡沫初入接壶,呱哒有声,于是满屋子里弥漫着诱人的酒香。桐简侯亲自把盏,频频给楚平王添酒,连连劝饮,其心拳拳,其情笃笃,其意绵绵。菜肴纷陈,不仅数量多,而且档次高,海参、鲍鱼、甲鱼、燕窝、鱼翅、熊掌、驼蹄、对虾,无所不有,单是名贵的鱼就有北海的加吉,东海的鲈鱼,长江的鳜鱼,太湖的银鱼。酒至半酣,宫女们开始歌舞,以助酒兴。于是厅内的灯光变暗,光线柔和,如幻似梦;乐声悠扬,撩拨人的心扉;舞姿翩翩,袅袅婷婷,若烟似雾,若柳类霞;歌喉甜甜,似水流石上,莺啭林间。歌舞既罢,桐简侯呼爱姬姝姣出来给楚平王敬酒。原来这宴会厅的深处垂挂着粉红色的纱帐,帐外高悬着两盏火红色的宫灯。这是临时现布置的,姝姣与众宫女隐于帐后,化妆休息,颇似当今剧场的后台。随着一声呼唤,纱帐内传出了丁当的环佩声,继而是的衣裙声,纱帐挑处,一个绝色美女手托精制的铜盘款款而上,盘内盛的是镂花银壶和镶玉金樽,个个蜂腰若柳,裙幅似波,行走如流水,纤纤细步来到楚平王面前,深施一礼,娇滴滴地说道:“大王在上,贱妾这厢有礼了!”她将铜盘置于几案之上,斟满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与平王,慢言细语地说:“大王一路辛劳,贱妾敬献薄酒一杯,为大王接风洗尘!” 楚平王接杯在手,并不饮用,以贪婪的目光愣怔怔地盯着面前这位赛天仙、胜玉女的妙龄少妇,只见她身段苗条而丰满,高矮适中而娉婷,青丝若云,似涟漪轻漾,面未敷粉似凝脂,口未涂红若朱丹,蚕眉轻挑,神采飞扬,秋波顾盼,两湾深情,浅浅笑靥之中,似有美酒在飘香……楚宫中有多少嫔妃宫娥,平王也曾梦游天宫,所见仙女无数,然而天上人间的美女,与这位姝姣相比,似乎无不暗淡失色。这天姿国色,足以勾魂摄魄,那淡妆素裹,更令人神魂颠倒——上身着一件水红色短衫,色淡如水,质薄若翼;下身穿一条白色纱裙,其白如雪,其长曳地。远看,亭亭玉立,像一朵盛开的雪莲,一枝隽逸的白玉兰;近瞧,浑身上下,几乎每一个部位均暴露无遗,白玉似的大腿,温润而有光泽。肥腴的雪臀,柔软的蜂腰,坦荡而微凸的馥腹,丰润的酥胸,这一切构成了优美动人的曲线。那对白馒头似的乳房最有诱惑力,鼓凸凸,软乎乎,连那椒红的乳峰也若隐若现,足以使任何男人望而垂涎。 这姝姣本就是个水性女子,来桐宫前曾多次与人私通,如今见楚平王乃大国之君,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不似弱小的桐国这样,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轻舟,风雨飘摇,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而且平王亦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她想借此天赐良机,攀龙附凤,青云直上。她很自信,凭自己的姿色、风骚和手段,即使到楚国去,也会权主六宫,令平王倾倒专宠。她这样想着,望望眼前这位呆愣愣的大国之君,不觉弯腰提起裙幅,傍平王而坐,将身子半依半偎于他的怀间,用那弹动的乳房去触摸他那胖乎乎的面颊腮帮。在这之前,倘说平王通过视觉和观感,已经了解到那乳房的形态,那么现在,则通过触觉和嗅觉,领略了这乳房的质感、温热与芳香。玩惯了女人的楚平王,直到这时才从痴呆中回过神来,猛然将姝姣搂于怀中,那嘴在她的额头、香腮、朱唇上狂吻不止,右手在她的乳房上抚摸搓揉。姝姣并不抗争,亦不羞怯,而是小猫似的躺在楚平王的怀里,任其玩弄,发出一阵阵娇滴滴的笑声,她媚态十足,显得是那样温存与幸福。他们完全忘记了,这里并非是楚王寝宫,肮脏的床榻,而是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其实,他们何曾忘记,而是毫无顾忌,并不在乎。在他们看来只要手中握有生杀大权,便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人性与兽性并没有什么两样,因而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赤裸裸的,根本无需遮盖与掩饰。 第107章 诱桐叛楚 投饵钓鱼(3) 目睹眼前的一切,桐简侯再也坐不住了,他胸中像打破了醋缸一般,醋意上涌,妒火中烧,爬起身来,在厅内走来走去,抓耳挠腮,唉声叹气,无可奈何。他恨自己引狼入室,自己酿成了苦酒自己喝…… 楚平王哪里还有心思再饮酒,急命桐简侯将其送于后宫安歇,桐君只好听命。 文武百官自觉没趣,纷纷离席,宴会不欢而散。 姝姣的寝宫,经她精心布置,显得更加温馨迷人。进了门是个宽阔的厅堂,厅堂的四角各置有一个二龙戏珠的精制铜盆,盆内青烟袅袅,火光灼灼,燃烧着兰、椒、艾、芍、芷、茴、茱、荃、蕙、荏等香草,室内弥漫着醉人的异香;令人骨酥肉麻,神魂颠倒。雅致的陈设,名贵的珠宝古玩,柔和多情的色调,迷离朦胧的光线,闪烁缭绕的烛焰,轻柔婉转、时隐时现的乐声……这一切织成了一张网,一张情爱的网,幸福的网,一张足以融化任何男人意志的网,春天里的公猪、叫驴、犍牛、公狗似的楚平王,堕于这样的网中,犹蝶钻花心,龙戏彩凤,播洒无度…… 桐简侯将楚平王与姝姣送入寝宫,被平王返身关到了门外,犹似五雷轰顶,万箭穿心。他想哭,无泪,他想笑,无声,他想呼喊,无音,他想一头撞死,没勇气。既至宫内传出颠鸾倒凤之声,纵云播雨之音,平王在淫荡地发泄,姝姣在幸福地呻吟,二人胶粘漆连,融为一体,化为一处,难分难离,桐简侯不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有巡夜者发现了他,他的周身已被露水打湿,宫内则传出了均匀的鼾声…… 楚平王在桐都住了半月,桐简侯夜夜在姝姣寝宫外徘徊,熬煎。半月后平王回郢都,将姝姣带走。这位姝姣,便是桐国当今执政者桐灵侯的生母。后来,桐灵侯的爱妃婕妤为楚昭王所霸,其异母妹艳容为囊瓦所占,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如今楚昭王又派人来提亲,欲将其年仅十六岁的爱女媵嫦收进楚宫。媵嫦乃婕妤所生,母女怎可同时供一人淫乐,这些乱伦的畜生! 楚使离去,桐灵侯一直茶不思,饭不想,拿不定主意,仿佛正有一把钝刀在割他的肉,剜他的心。将心爱的少女送与楚宫,既不舍得,又不成体统,不送则必招致强楚兵祸,有国破家亡、人民堕于水火的危险。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吴使泛恺奉孙子之命来到了桐都。泛恺学问渊博,头脑机敏,娴于辞令,是孙子任职后从下级军官中选拔的一位外交使臣。他三十出头年纪,稍高的个,方面大耳,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张眼一看便是一位饱学之士,谦谦君子。吴楚两国的形势,近年来两国交战的趋势,桐灵侯自然并不陌生。他虽是楚之属国,又有亲人在楚,但心灵深处却希望在未来的战争中楚败吴胜,楚亡吴兴,以报夺母、霸妻、占妹、抢女的心头大恨,因而以最隆重的仪礼接见了吴使,以最盛大的国宴为之接风洗尘。泛恺抵桐次日,单独拜见了桐君,桐君心事重重地问道:“有劳先生大驾来桐,不知有何赐教。” 泛恺微微一笑说:“陛下太客气了,臣何敢言‘赐教’二字,而是奉吴王与孙元帅之命,特来向大王贺喜。” 桐灵侯苦笑着说:“先生切莫要笑寡人,桐国小民穷,卑微不齿,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惶惶不可终日,忧伤凌辱不断,何喜之有。” 泛恺语意辛辣地说:“大王之贤淑公主不久将嫁与楚宫为妃,攀龙附凤,靠山稳固,岂不是可贺之大喜吗?” 泛恺说着招呼一声,有随从抬上贺礼,打开箱箧一看,尽是金银、珠宝、首饰、绸缎——好贵重的贺礼呀! 闻听此言,目视贺礼,桐灵侯如刀扎心,疼痛难忍,他低垂了头,两眼汪着晶莹的泪水。桐灵侯的痛苦表情,泛恺故作未见,说道:“桐与楚有着亘古未有、世所罕见的特殊姻缘,自大王母后起,至今日之贤淑公主,自桐宫走进楚宫之艳丽女子已经是第四人了,可谓缘深分厚,源远流长,只是贤淑公主到了楚宫,同以楚昭王为夫,见了其生身母亲,大王之爱妃,该如何称呼呢?” 桐灵侯打断了泛恺的话说:“请先生不要再往寡人鲜血淋漓的心上搓盐了,你认为桐之四位女子是心甘情愿走进楚宫的吗?你认为受人凌辱,被人奸母淫妻的滋味是好受的吗?楚乃我不共戴天之仇敌,楚平王、楚昭王,这些乌龟王八蛋,啖其肉,寝其皮,亦难解我心头之恨!” 泛恺说:“既如此,桐何以要以楚为宗主国,甘愿作其附属呢?何不反而叛之,挺身而立,堂堂正正地立于世上呢?” 桐灵侯两手一摊,十分为难地说:“寡人何尝不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呢?只是桐国小兵弱,难与强楚抗衡,不任其宰割蹂躏,行吗?” 第108章 诱桐叛楚 投饵钓鱼(4) “为何不行?”泛恺说,“臣倒有与众不同之见解,欲言与君王,不知陛下是否愿听……” “先生请讲,先生快快请讲。”桐灵侯迫不及待地说,“寡人当洗耳恭听。” 应桐灵侯之请,泛恺娓娓动听地讲了起来。他分析了当今天下形势;介绍了吴王阖闾的英明伟大,元帅孙武的仁受与智谋,吴将伍子胥、夫概等的英勇顽强,吴廷上下的团结一致;揭露了楚君平王、昭王的贪婪残暴,生活的奢侈糜烂,楚王与众文武之间的日益尖锐的矛盾和文武间势不两立的倾轧;透露了吴之君臣灭楚的决心和条件;据此,他推导出吴楚战争和整个天下发展的趋势和必然结果;最后,他给桐灵侯讲了三个令人深思回味的生活实例。 谁都知道,金刚钻乃万物之微者,它是高压高温下的岩浆里形成的八面体结晶,无色透明,有光泽,有极强的折光力,是世上最硬的物质,因而,欲钻瓷器,除它莫属,俗云:金刚钻虽小,专揽大瓷器活。由此可见,大与小并非胜败的关键,关键在于坚硬的程度。 森林中有一种不起眼的兽,名谓“豺”或“豺狗”,其状若狗,其大类猫,其凶赛狼。豺虽兽中之渺小者,但那些庞然大物,包括雄狮、猛虎和花豹却都惧它三分。它身小体轻,敏捷善跃,能出其不意地跳上大兽的脖子、脊背和屁股,嚼其肉,喝其血,令其无可奈何,直至将这些庞然大物活活咬死。由此可见,大与小并非胜败的关键,关键在于机动灵活。 海外有一个国家盛产大象,这训练有素的大象不仅是生产工具,而且是战斗武器。每当两国交战,他们便将这数以千计的庞然大物陈于国境线上,一声令下,群象狂奔向敌,若下山的洪水猛兽,势不可挡,敌国兵将或被象身撞死,或被象蹄踏死,或被象牙挑死,或被象鼻子卷起抛于空中,落地摔死,其状惨不忍睹,因为有这强大的象群,邻国莫能敌者,他便掠地攻城,肆无忌惮。不远处有一小国名玲珑,其君聪明绝顶,不以象国为惧。一天,庞大的象群浩浩荡荡地逼近了玲珑国土,玲珑之君指挥着兵将于国境线上一字摆开了数百只铁笼,每一只笼内都装有三五十只老鼠,待敌国的象群蛮横地踏上了玲珑国土,将士们纷纷将鼠笼打开,于是上万只老鼠飞蝗似的扑向象群。老鼠乃天下胆量最小的动物,故有“胆小如鼠”之称,它们的习性是穴居于地下,见不得光明,于今放到原野上,纵横奔窜,无处藏身,见了大象的鼻孔,误认为是洞穴,纷纷都往里钻,疼得大象们或倒地翻滚,或蹿上冲下,或四处乱撞,被活活折磨而死者,半数以上,惨败而归。堂堂大象竟成了老鼠的手下败将,其主子自然不会甘心,回国后重新训练象群,三年后以更大的规模和气势来相报复。聪明的玲珑国君,这次连老鼠也不放了,而是命将士用木棍在战场上捅了许多圆洞,每四个为一组,其距离与四只象蹄类似。开战之日,群象出奔,见地上遍是圆洞,出于本能,它们生怕会有老鼠从洞中出来,钻进鼻孔,急忙用四蹄将圆洞踩封得严严实实,任主人鞭打得皮开肉绽,亦不肯挪动一步。玲珑国君见状,急命将士掩杀过去,致使对方全军覆没,缴获了数千头大象。由此可见,大与小并非胜败的关键,关键在于聪明机敏,善用脑筋。 泛恺讲得生动形象,活灵活现,桐灵侯听得津津有味,如痴若呆,乃至忘记了耻辱与烦恼,竟一阵阵地笑出声来。笑过之后,桐灵侯细细咀嚼、品味吴使所讲的一切,不觉茅塞顿开,但他对吴国的态度不甚了了,故而不敢轻易作出叛楚的决定。弱小的民族和国家,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倘找不到强大的靠山,是不敢举手投足的。泛恺看透了桐君的心思,向他讲述了吴国的对外政策。吴国主张,国家不论大小、强弱,都是这个世上的一员,彼此应该一律平等。倘桐肯叛楚,吴愿作他的保护国,亲之,爱之,友之,助之,视之如兄弟手足,有谁胆敢侵犯桐国的利益,吴国必将竭尽全力保护,与之同呼吸,共命运! 听了泛恺的这一席肺腑之言,桐灵侯对照吴军对钟吾、徐、六、滑、养、沈、弦诸国诸地君臣、官吏、军民的宽厚、仁慈与友爱,觉得吴国君臣与楚相比,犹菩萨之与魔王,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他斟酌再三,与群臣反复协商,权衡利弊,决定叛楚投吴。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桐国军民同时发起行动,秘密杀死了驻在国土上的全部楚军将士,公开申明不再作楚的属国。 吴诱桐叛楚,这是投向楚的诱饵,目的就在于引蛇出洞,钓鱼上钩——令楚兴师讨伐桐国,吴借机击之,消灭其有生力量,为将来全面伐楚灭楚创造条件。然而,楚国君臣对桐国的叛变行为,反应并不敏感,毫无兴师问罪的征兆。欲钓鱼,垂下诱饵,鱼不上钩,这便如何是好…… 第109章 泛恺赴楚 囊瓦兴师(1) 第二十三章 泛恺赴楚 囊瓦兴师 弱小的桐国胆大妄为,竟敢在一夜之内杀死楚驻桐的全部兵将,公开申明叛楚投吴。然而这却并未激怒楚之君臣,大动干戈,兴师问罪。楚国素来好战,像个斗仗的公鸡,如今为何竟表现得麻木不仁了呢?原来,自从楚昭王得了湛卢宝剑之后,终日沉醉于“有德之君”、“天意使然”之类的赞誉和霸诸侯、王天下的憧憬之中,日渐心高气傲,根本不把吴国放在眼里。况且自古以来,上边松一尺,下边弛一丈,昭王既已轻吴怠己,于是帅不再言兵,将不再运筹,卒不再操练,举国上下弥漫着静谧、安详、和乐的气氛,大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势,只待天赐机宜,灭吴而霸诸侯。 既然吴亡楚兴是天意,在与吴交战中胜败也就与将领们毫无关系,功无奖,罪不罚,弄得臣僚们怨声载道,不再进取,一心只在吃喝玩乐。两年前,子必为楚主将,联越伐吴,直将吴军赶至天目山深处,大军凯旋而还。回师途中,子必做过许多加官晋爵的幻梦,然而回郢都后,不要说幻梦破灭,连个庆功会也不曾开过,弄得他心灰意冷。再看看阎怀远,丢城,毁粮,不仅无罪,反而恩宠有加。思前想后,子必更加怀念孙武的知遇之恩,恨不能立即投于他的麾下。对孙武越怀念,对楚之当权者越憎恨,子必默默地忍受着,耐心地等待时机…… 孙子垂钓,投下诱饵,鱼却不肯上钩,这就不得不重新考虑鱼的胃口及饵料的诱惑力。如同医生治病,需对症下药,方能药到病除,倘连服几剂,不见疗效,就需重诊断,重处方。经过几个不眠之夜望闻问切的诊断,孙子又为患者开了一个新的处方,派一舒鸠(今安徽省舒城)人到楚国去告密。 舒鸠人姚焕吉,自幼饱读诗书,但却终无出仕的机会,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妻室儿女,一家五口,全靠他进山采药糊口,日子过得贫困潦倒。黄鼠狼单咬病鸭子,半年前他进山采药,不慎坠落悬崖,摔断了胫骨,三月来卧床不起,一家人衣食无着。泛恺奉孙元帅之命赴舒鸠物色可派往楚国告密的对象,选中了姚焕吉,征得他本人与眷属的同意,以车载回吴都。孙子与姚焕吉密谈三天三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感动得他热泪盈眶,为助孙子成就大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交谈中孙子兼试其能,颇为中意,可当此任,于是密授机宜,如此这般地作了精心部署和安排。 为了确保必胜,以防不测,孙子派泛恺偕姚焕吉同行赴楚。赴楚后姚焕吉则变成了伯嚭部下的中级军官,因触犯了伯嚭的切身利益而被打断了腿,囚于死牢,准备三更半夜拖出去,抛到湖里去喂鳖。是一位好心的同僚故意假锁牢门,他方得以死里逃生,免遭灭顶之灾。泛恺则是这位虎口余生的吴国军官的弟弟姚焕祥。乔装打扮之后,先用商车将他们送往楚国,将抵郢都,商车返回,姚焕吉坐上轮椅,弟弟姚焕祥推着轮椅一路乞讨而前。郢都内外,他们目睹了一幕幕悲剧,一场场血战,一个个悲惨的镜头。 荒野里,长街上,逃荒行乞者络绎不绝,或老或小,或男或女,或拖儿带女,或扶老携幼,或三五成群,或孑然一身,俱是面黄肌瘦,形容憔悴,衣衫褴褛,所到之处,瘦骨嶙峋之状塞目,啼饥号寒之声盈耳。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死亡已经不再是可怕的事,因为随时随地都有人冻馁而死,大家已经司空见惯了,况且死比活少痛苦,似乎也更安然,更幸福。因而,婴儿死于母亲的怀里,母亲并不垂泪;父母挺尸于中堂,儿女并不嚎哭;小孙孙死于逃荒的箩筐,爷爷并不叹息——人们的神经都已经麻木了。神经麻木,真乃幸事,灾难的人们可以因此减少些痛苦。风沙弥漫的大路上,有一老者在艰难地逆风前进,他拄着拐杖,佝偻着高大的身躯,步履蹒跚,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袭来一阵狂风,老人被刮得一头栽倒,几经挣扎,总也爬不起身,死挺挺地躺在道上,任风吹日晒。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少年从这里经过,见地上的老者十分可怜,忙弯腰搀扶。可是他这一躬身的当儿,忽觉天旋地转,也栽倒在地。就这样,一老一少,相枕而卧,死于荒郊,向他们奔来的,是成群结队的野狗和鹰雕,还有并不凶残的乌鸦。一位三十多岁的孕妇,高挺着大肚子,东摇西晃,一步挪不上二指地行进在羊肠小路上,看样子就要临盆分娩了。她已经三天粒米不曾沾唇了,饥肠辘辘,头晕目眩,面前不时地冒金星。腹中饥饿,撑不住身子,加以脚下的路窄而又坑坑洼洼,一阵眩晕袭来,她摔倒在地,就势滚下坡去。临盆之人,哪经受得了这样的折腾,这一摔一滚,她昏厥过去,孩子却哇哇地挣扎于血泊之中。追腥逐臭的鹰犬闻味奔来,食肉饮血,母子即刻丧生,尸骨亦不复存在…… 第110章 泛恺赴楚 囊瓦兴师(2) 在一个大山的腹部,有数以千计的百姓在开山凿石,运往郢都,为楚昭王兴建宫殿。百姓们一个个骨瘦如柴,三尺肠子闲着二尺半,哪里还有力气抡锤掌钎,搬运沉重的石料呀!然而身边有官兵监押,动作稍一迟缓,便皮鞭棍棒加身,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被活活打死。高压之下有顺民,百姓们只好勒紧裤带,咬紧牙关,夜以继日地苦熬岁月,人员在不断减少,又在源源而来地补充增加。这是在跟钢铁和石头打交道呀,正常情况下,连虎背熊腰、膘肥肉圆的石匠干这活,都常伴随着伤残与死亡进行,如今让这些毫无训练的饥汉饿夫来干,他们一个个饿得龇牙瞪眼,几乎手无缚鸡之力,惨状不言而喻。手中的铁锤十几磅重,抡起来就很不易,砸下去则不把准,一锤砸在掌钎者的头上,脑浆迸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砸在膝盖上者,则终身残废。力不能支,稍微养养神,打个盹,被监工的兵丁发现,骂作懒虫,被踢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者不计其数。采石场位于大山深处,道路崎岖,车辆难以靠前,做成的石料,需用农夫搬运出山,然后装车运往郢都。年轻力壮的劳力多在山中抡锤掌钎,开采石料,这运输的任务便落在老弱病残者身上,他们或挑,或抬,或背。最可怜的是那些背石头的老者,他们的背上绑一个木架,两个人将沉重的石块抬到木架子上,于是老者的背便被压得弯成了一张弓,一路上不见青天。他气喘吁吁,一步呻吟,腿脚颤颤巍巍的,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所行尽是山路,坡陡,路滑,乱石多,稍一失脚,便会连人带石滚下万丈深渊。无论是人还是牲畜,超负荷地运载,只能急趋快跑,绝没有偷懒徐行的可能,因为重载在身,压得喘不过气来,驴骡牛马亦拼命前进,希望早到目的地,卸下载货来,以赢得喘息之机,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刹那。牲畜尚且知此道理,难道万灵之长的人类,还会身负重载,悠闲地漫步于深山野谷吗?可是,脚步稍一缓慢,监押的兵丁便说偷懒怠工,他们张口就骂,举手便打,或者拳打脚踢,老者们既倒之后,再也休想爬起身来,或毙命于沉重的石块下,或滚进沟谷溪涧,随波逐流而去。 山林里,大道上,江河中,随处可见被驱赶着的运木材的队伍,异途同归,无论是水路,还是旱道,不管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最终都汇于郢都,美昭王之宫室,他们的遭遇与开山凿石者一样不幸,命运一样悲惨,下场一样可怜。他们或抬,或扛,或车载,或船装,或挽索,或拉纤,一路辛酸,一路血泪,一路哀怨…… 按照孙元帅的指示,泛恺与姚焕吉并不去朝见楚昭王,而是推着轮椅直趋右令尹府,固为囊瓦是条好大喜功、贪得无厌、头脑简单的大鱼。 楚国的宫廷与吴不同,为了议事方便,招之即来,上卿大夫的官邸亦设在红色宫墙的里边。欲抵令尹府,先得进宫门。姚焕吉扮着一位断腿将军,端坐于轮椅之上,泛恺推着他徐徐前进,二人颇有些居功自傲、盛气凌人的样子。门卫上前拦阻,泛恺神气活现地说:“这位将军因救右尹性命而伤残,他乃强楚之功臣,令尹之救命恩人。今日将军欲见令尹,谁敢拦阻!”说着他出示了证据。 既是令尹的救命恩人,门卫只好放行,他们顺利地混入了楚宫。 步入宫门,宫殿巍峨,楼阁错落,歌榭舞台,回廊曲径,假山真水,茂竹修篁,奇花异卉,珍禽罕兽,袅袅丝竹,甜甜歌喉,香风甘露,绿草红花,倒也与吴宫大同小异,只有那庞大的象群,是在吴宫、也是泛恺出使天下诸侯所不曾见到的。象数之多,不下百头,头头膘肥体壮形似墙堵。楚宫的象,迥异于山林之中,一头头穿绫着缎,披红挂彩,令人眼花缭乱,而且驯服、善良,十分乖巧。它们在绿草地上漫步,摇头晃脑,甩着长鼻,稳健而斯文,像是当朝一品大员很有教养。铃声一响,它们能迅速集合,变换队形——纵队、横队、方队,做体操,演歌舞,玩器械,其整齐的队形,肃穆的气氛,滑稽的格调,娴熟的动作,精彩的表演,虽大国仪仗、专业演员,不能及也。因有要事在身,他们不能在此逗留,仔细观赏,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去。泛恺知道,这是专门为昭王豢养的象群,以资娱乐。楚昭王有三大嗜好,一是美酒,二是女色,第三便是观象表演了。有大国诸侯来访,外国使团来楚,他常常在朝廷之上作训象表演,博得一阵阵喝彩,他引以为自豪和满足。 泛恺推着轮椅来到令尹府前,用同样的办法迫使门卫进府通报。囊瓦闻报,急忙“有请”。进得府来,姚焕吉于轮椅上拱手问安,泛恺亦施礼拜见。囊瓦热情地接见了他们,可是交谈中越来越生疑,仔细端详轮椅上的这位救命恩人,从年龄、个头、体形、脸盘、口音上看,似乎并非当年的那一位,于是谈话更加深入,询问起那场战斗的细节。泛恺不等囊瓦继续盘查,老实承认自己乃舒鸠人,之所以扮作令尹的救命恩人,不过是为了能够顺利地进宫抵府,达到拜见令尹的目的。囊瓦一听,火冒三丈,震雷似的吼道:“大胆狂徒,竟敢欺骗本相,来人哪……” 第111章 泛恺赴楚 囊瓦兴师(3) 随着一声呼唤,三五个赳赳武士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囊瓦嚷道:“将这两个狂徒上索拿下,车裂于市!” 泛恺被反臂向后,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姚焕吉则被捆绑在轮椅上。面对强盗们的凶残暴行,泛恺面无惧色,他先是泰然自若,任其捆绑,既至绑就之后,仰天大笑,笑得栋梁颤抖,尘灰簌簌下落,笑得囊瓦惊慌失措,喝问道:“狂徒为何发笑?” 泛恺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但他无法擦拭,摇摇头将泪珠甩掉,说道:“我笑令尹鸡肠鼠肚,如何能够执掌国政,安邦定国呢?倘我兄弟二人不远千里而来,是专程来给令尹送福音的,您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将我等车裂于市,岂不可惜!” “这个……”囊瓦语塞,他背起双手,在室内匆匆踱步,半天才问:“有何福音?” 泛恺滑稽地一笑,说道:“令尹既以我兄弟为仇敌,纵然衔冤九泉,也决不泄露天机一字!” “松绑!”囊瓦无可奈何地命令。 松绑之后,泛恺与姚焕吉并不急于启唇,而是愣在一边默默出神,直到囊瓦催促,泛恺才说:“既不以我等为敌,令尹总该赐个座位,才好坐下来说话。慢待客人者,客人哪里能够敬重他,为其效力。” 囊瓦急命赐座,泛恺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很是排场,但仍默然不语。囊瓦又催,泛恺瞟一眼在场的武士与跟班,以眼神责备他:耳目如此众多,怎好开口说话。囊瓦挥挥手,狐群狗党退去。 泛恺首先作了自我介绍。他叫姚焕祥,舒鸠人,自幼饱读经书,看破了尘寰,菲薄功名利禄,屡拒人请,不肯出仕为官,整日云游天下,好不自由快活!同是一母同胞,哥哥姚焕吉却因贪图名利而从军,在吴国伯嚭的麾下当了一名校尉。于是姚焕祥将哥哥怎样发现伯嚭隐私,如何被打断了腿,死里逃生,以及今番来楚,拜见令尹的目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分明仔细。哥哥姚焕吉则将遇难脱险的细节作了详尽的补充,他情从心发,说得痛哭流涕,对伯嚭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以解心头之恨。囊瓦亦系搏击宦海的老手,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两个异乡人的一派胡言乱语,不禁盘三问四,以探虚实。泛恺见囊瓦明显不相信自己,似乎有负他这一片赤胆忠心,纯洁的心灵正蒙受着难以名状的奇耻大辱,他忍无可忍,只好冒死陈词。他开门见山地说:“令尹休要像审讯罪犯一样向我等询根问底,我们之所以跋山涉水,远里风程地来楚向令尹告密,固然因为令尹与伯嚭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希望楚早日灭吴,捉住伯嚭,碎尸万段,为我兄长报仇雪恨,但另一方面,这对令尹来说至关重要,我等此行,也是为了挽回令尹的名声,拯救令尹的危局,成全令尹的伟业……” “一派胡言!”囊瓦拍案而起,胡须抖动。 泛恺微微一笑说:“令尹且息雷霆震怒,容我这个狂徒阐析其根由。请放心,我们两个异国他乡的手无寸铁的平民,其中一个尚残废不能动弹,决不会对令尹构成什么威胁。倘令尹感到我这个狂徒十恶不赦,不杀难平心头之恨,待我将话讲完再杀不迟。不过,我提醒令尹,即使将我千刀万剐,我们掩藏于心的机密尚未吐露一字呢,杀而无益,倒反有害……” “有话快快请讲,休这样转弯抹角,油腔怪调。”囊瓦既催促,又责备,他心中的气平和了许多。 泛恺颇有些得寸进尺地说道:“我等冒死前来,就是因为有话要说,有密要告,有仇要报,有恨要雪,但令尹必须对天起誓,我无论说什么和怎样说,都不降罪,我方敢一吐为快,否则,任凭令尹车裂于市,我等依然是天机不肯泄露……” “先生但讲无妨,囊瓦洗耳恭听,学圣贤,闻过则喜,倘有半点不悦,天诛地灭!”囊瓦站起身来,指天为誓。 厅堂内的气氛缓和了,由刀光剑影而变得春光融融。泛恺侃侃而谈,他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讲到激动处,每每站起身来,手舞足蹈。 泛恺直言不讳地指出,在楚国,在天下,囊瓦声名狼藉。想当初,吴楚两国鸡父交兵,令尹阳匄(gài)病死于军中,不久,楚平王驾崩,十一岁的太子珍即位,是谓楚昭王。国王死了,由太子嗣位,这在当时的楚国,已经不成问题。令尹不是世袭的,阳匄死了,尸骨已寒,国不可一日无相,在楚国也就是不能一日无令尹,究竟该由谁来接令尹的任呢?在平王病危期间,国王身边那些身份大、地位高的文武大臣纷纷议论开来,这个说:“你行,你来。”那个道:“我不行,还是你来。”这都是嘴巴上的假话,骨子里谁都想争着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能不争先恐后呢?大家谦来让去,就是没有一个人赞成太师费无极的。费无极并不生气,他想:你们说谁行也好,说他不行也罢,都不能算数,最终要由国王来确定。平王即使不让我当,我也要设法找个我认为合适的人当。费无极开口了:“诸位,在我看来,还是去请主公示下吧。”“对,对,费太师言之有理。”一人赞同,大家附和。众人出了书房,一齐奔向平王的寝宫。楚平王躺在龙床上,嘴里“哇—哇—”地乱叫,他有许多话要说,但舌头硬,说不出来,费无极挤到龙床边说:“主公,现在国事纷乱如麻,急需料理,主公意下命谁人为令尹……”“哇—”平王呆愣愣地望着众人。费无极抬头一看,囊瓦正在其中,灵机一动说道:“好好,臣明白了,原来主公是让囊瓦为令尹。”囊瓦做梦也没想到,楚平王竟让自己当令尹,忙到床前,双膝跪地谢恩。平王一口痰噎住,再也没有回过气来,一命呜呼,囊瓦就这样当了令尹。囊瓦倒是长得相貌堂堂,细条条的个,五官端正的面庞,但学问平常,是个刮东风往西倒,刮南风向北歪,毫无个人主见的庸碌之辈,眼下不过是个中丈夫,一步登天,当了令尹,谁人能服?唯有费无极心悦诚服,他想,自己现在名声不好,不如操纵囊瓦在前边干,反正他是个无能之辈,一切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再说昭王是自己的学生,想当令尹,还不是像探囊取物一样容易!鄢将师深明费无极的用意,他们两个是天猫地狗,总是一唱一和。 第112章 泛恺赴楚 囊瓦兴师(4) 为了报答费无极与鄢将师的提携之恩,囊瓦上台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派费无极与鄢将师分别督建麦城与纪南城,劳民伤财,费、鄢二人却中饱私囊,腰缠万贯,富得流油,胖得气喘。 囊瓦上台办的第二件事,是左右司马沈尹戌和伯却宛抗吴有功却招致了塌天大祸。费无极与鄢将师嫉贤妒能,蛊惑囊瓦杀死伯却宛全家,其子伯嚭只身一人逃吴,正与伍子胥共辅吴王阖闾,他们发誓要报国仇家恨,终为楚患。囊瓦虽说也主持诛灭了罪大恶极的费无极和鄢将师,但这是在众百姓与公子申及左司马沈尹戌的威逼下作的,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楚强吴弱,历史上多是楚国侵凌吴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自从囊瓦为令尹以来,吴楚交兵以来,几乎每次都落得全军覆没的悲惨下场。正因为如此,大楚在一天天变弱,小吴却在一天天强盛起来,这是何等触目惊心的活生生的现实呀! 因此,楚昭王不信任他,子必等重臣鄙视他,一般的臣僚不尊重他,黎民百姓咒骂他,天下诸侯非议他,囊瓦目前的处境,犹坐于火山口上,随时都有葬身火海的危险。他唯一的一出路,便是作一两件惊天动地的事业,震撼朝野,威慑强敌,取信万民。果真能够如此,不仅在楚国,在整个天下也会像山中之虎,水中之龙,林中之凤,千禽百兽,无不慑服敬慕。如此以来,荡荡寰宇,朗朗乾坤,究竟归谁所有,则又当别论,更不必说弹丸之地的楚国。那么,应该干怎样惊天动地的事业呢?分析当今楚国和天下的形势,最好莫过于对吴用兵。数年来吴楚交战,自鸡父之战起,楚连连败北,致使楚之君臣一提兴师伐吴,便谈虎色变,连连摇头叹息。在这种形势下,倘囊瓦能力挽狂澜,对吴用兵战而胜之,击而溃之,熄吴之气焰,灭吴之威风,吞吴之国土,必能取悦于君,取信于臣,万民称颂。有了这个基础,实现下一步的伟业,也就得心应手,为所欲为了。不过,要实现这一愿望,达到这一目的,非囊瓦之才干与能力所能及,必须有天赐之良机。今天,姚氏兄弟就是来传达天意,赐以机遇的,不知囊瓦是否相信,敢不敢大胆冒险一试。其实,古往今来,凡成就大业者,无不富于冒险精神…… 在泛恺这样长篇大论地发表演说的时候,囊瓦的表情错综复杂,千变万化。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黄,一阵白;他的脖子一阵青,一阵紫;他的头一会低,一会垂,一会抬,一会昂,一会埋于两股之间。这些表情告诉泛恺,囊瓦正经历着尖锐、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为自己可耻的行为和不光彩的表演而羞愧,他为一筹莫展的处境而苦恼,他为上上下下,纵横左右的人们对他的恶劣态度而气愤,他为不得众人理解而痛心,他为可怕的未来而悚惧,他为美好的憧憬而兴奋。泛恺所言,大刀阔斧,毫不吞吐含糊,虽说是在戳他的伤疤,揭他的短处,一言一语,一件一桩,好似在扯他的神经,剜他的心尖,使他疼痛难忍,令他血流不止,但他却不得不承认,泛恺说的,全都是事实,毫无半点虚假与编造,而且态度中肯,热情像燃烧着的火,目的是为了治病,正所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综合姚焕祥之言,囊瓦得出这样的结论:姚氏兄弟一片赤诚,完全可以信赖,焕祥才干出众,必有大用。 应该说,泛恺的话句句是真,件件为实,不过,也有某些虚妄不实之词。泛恺首次与囊瓦相见,怎么就知道他有夺国柄、霸天下的奢望呢?道理很简单,人多有私欲,地位越高,权势越大,越贪婪成性,野心勃勃。囊瓦之贪,天下闻名,楚王有什么,他就想有什么,也必能有什么。如今身为令尹,他怎么能甘居于这一人之下呢?欲壑难填,既有楚国之后,必然觊觎整个天下,所以当泛恺十分含蓄地揭出这一隐私时,他不仅不恼羞成怒,反而视泛恺为难得的知音。囊瓦既是酒囊饭袋,庸碌之辈,何敢奢望成为兽中之虎,禽中之凤,乾坤之主呢?当泛恺这样祝愿时,难道他不感到心悸肉跳,恨无藏身之地吗?不,完全不!因为世上少有自知自明者。事实上,古往今来,高爵显位者,未必人人都有真才实学,经天纬地者,常常埋于深土层中,压于阴山背后。囊瓦本人,学问既平常,能力也一般,原不过是个中大夫,因弥留之际的楚平王“哇——哇——”两声,居然一步登天,做了楚之令尹。囊瓦正是沾了庸碌无能的光,倘他智勇双全,桀骜不驯,楚廷文武,无能出其右者,老奸巨猾的费无极会将他推出来做令尹吗?因此,囊瓦的奢望是有根据的,并非利令智昏,痴心妄想。这一着,寻常人是看不透,识不破的,姚焕祥却看透了,识破了,并坚信不久将变成活生生的现实,故而衷心祝愿之。这便是囊瓦对姚焕祥坚信不疑,并由衷敬佩的根本所在。 第113章 泛恺赴楚 囊瓦兴师(5) 像决堤之水,滚滚滔滔,半天之后,终于淌完,泛恺向囊瓦深施一礼说:“在下的话已说完,可谓苦口婆心,淋漓尽致。至于真假、虚实、善恶、忠奸,请令尹辨之,行止进退,请令尹定夺。假使令尹怀疑我兄弟二人乃吴之奸细,所言军情,全属虚妄之谈,目的在于诱骗楚军上钩,可将我等即刻处死,抑或随楚军做人质,令尹一旦发现受骗上当,便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我等死而无怨!” “先生何出此言!”囊瓦一揖到地,还以大礼,“囊瓦混世三十余载,从未见过像先生这样豪爽无畏、肝胆照人的义士,对人、对事、对世这样洞若观火的远见卓识之士,瓦愿与先生结为友,拜先生为师,共谋大业,同享荣华富贵……” “不行,不行!”泛恺摇头摆手说,“在下早已有言在先,一生鄙薄仕宦,不谋富贵,只图逍遥自在……” 不管姚焕祥怎样的追求与志趣,囊瓦倒头便拜,行入门之大礼,泛恺急忙弯腰将其扶起,连说:“罪过,罪过。” 囊瓦起身之后,急命人拿来了金银珠宝,献与姚焕祥,作为拜师贽礼。然后又问姚氏兄弟的生辰八字,尊轮椅上的姚焕吉为兄,呼足智多谋、勇敢无畏、能言善辩的姚焕祥为弟,三人拥抱言欢,亲如骨肉。 直到这时,泛恺才向囊瓦报告了吴国的军事秘密。吴国诱使桐国叛楚后,恐怕楚国兴师问罪,便派兵驻守桐都,以敌楚师,然而兵力不大,楚可袭而取之。姚焕祥说,楚如出舟师伐吴,吴必用其全部舟师拒战于长江之中,这时楚可暗地里派陆师直抵舒鸠以伐桐都,这样必破桐而获吴师。然后乘吴兵力分散之机,合兵击之,一战而可破吴。 囊瓦听了,信以为真,并认为姚焕祥不仅言之有理,而且谋略高明,决定请示昭王,兴师伐吴。 姚氏兄弟在令尹府住了数日,囊瓦以上宾款待,然后赠以厚礼,派军车密送出境。囊瓦为何竟肯放舒鸠人走呢?因为他对这不速之客完全解除了戒备,接受了姚焕祥的建议才这样做的。姚焕祥说,他们留在楚军对囊瓦不利,将来楚军大获全胜,凯旋而归,功在姚氏兄弟,而不在令尹,那么,那些美好的愿望便无法实现。囊瓦素来贪天功为己有,因而不仅肯放姚氏离去,而且希望他们早些离去,生怕赖在这里不走。 楚昭王还是那个老观点,把对吴用兵看成是无所谓的事,再说他也没有心思关心过问这类事情,除了酒色之外,近来他又迷上了大象的表演。所以,当囊瓦向他请示兴师伐吴时,他颇不耐烦地说:“爱卿身为令尹,完全可以自作主张,何必问我!”重臣们多与囊瓦有嫌隙,明知他伐吴必败,但却极力怂恿,以观笑话,促其早蹈死地。战争频仍,武官们虽说都有些厌战情绪,但却也想借战争立功升官,掠夺发财,因此对囊瓦的兴师伐吴多取积极态度。既然大家都不反对,事情就好办了。经过一系列紧张的筹备,将军选就,兵丁凑齐,战车、兵刃、器用、粮秣备足,择吉日启程出征。为了笼络将心军心,激励将士们的斗志,出征的前一日,囊瓦举行了盛大的犒赏三军国宴,将军们披挂赴宴,人人威武,个个雄壮,好不气派。 次日卯时,校场点兵,祭旗,誓师,然后起队,水陆并进,只见旌旗招展,号带飘扬,盔明甲灿,马壮人强。囊瓦亲率水师出豫章山(今之大别山),向南伐吴,公子繁率陆军暗出淮河,经六安入舒鸠而袭桐。 第114章 吴国遭灾 楚国进兵(1) 第二十四章 吴国遭灾 楚国进兵 公元前508年,阖闾六年,吴国遭受了历史上罕见的自然灾害。夏天暴雨成灾,太湖区域江河无不泛滥,房屋村舍被毁,庄禾田园被淹,人畜溺死者不计其数。秋季蝗虫为害,仅余的稻谷为其所食,这一年的粮食收获微乎其微。国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饥饿严重地威胁着吴国人民,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比战争更为残酷。怎样度过灾荒?天下诸侯会不会趁火打劫?强楚会不会乘虚而入?敝楚、误楚的方略要不要继续实施?全面伐楚还有没有指望?如此等等,这是摆在吴廷君臣面前的严酷现实。 吴王阖闾毕竟是个有作为的君王,身边又有孙子、伍子胥、夫概等贤臣相佐,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共渡难关。他们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抗灾救灾,恢复生产,力争头不低,腰不弯,腿不颤,使强楚和天下诸侯不敢觊觎,莫能有非分之想。阖闾首先大幅度压缩宫廷开支,裁减无用人员,诸如宫娥、舞女、乐队、内侍、在宫内吃闲饭的皇亲国戚之类,先后被一批批赶出宫去。紧缩奢侈用品,限制衣食住行,自国王以下的各级官吏,吃什么样的饭,穿怎样的衣,住怎样的房,乘怎样的车等,都有严格规定。标准较灾前一落千丈,俸禄缩减一半以上,只是保证不致冻馁而死罢了。吴国地处江南鱼米之乡,太湖区域素有粮仓之称,数年来一直风调雨顺,自惩治腐败以来,极少浪费,因而国库存储粮丰富,阖闾颁旨全国各地,在精确统计、精打细算的基础上,迅速开仓赈民。各地都有些财主富户,他们所储粮食的数量很大,有些甚至不亚于地方上的国库。这样的粮仓像夜空的漫天星斗,村村寨寨,比比皆是。阖闾下令,这些大大小小的粮仓,一律收归国有,统一赈济灾民,有敢抗拒不从者,严惩不贷!这样以来,全国上下,在节衣缩食的原则下,基本上可以蔽体果腹,再有欠缺,尽出国库之钱财,到友好邻邦去购买粮食和布匹。三年内不兴土木,公家的房屋可让给百姓居住。虽然如此,但不减少军费开支,孙子强调,各级军官、将领,包括他自己在内,缩减俸禄以后,要与士卒们同吃、同住、同训练,同生死,共命运,不得有任何特殊。在这官兵三同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系列可歌可泣的事情。 张相吉是某部的一位下级军官,大约相当于现在军队中的连长。一天亥牌时分,张相吉起夜小解,发现室内少了一位名唤赵阿东的战士。开始,他还认为赵阿东正坏肚子跑厕所呢,可是待他从厕所归来,仍不见赵阿东的影子,不禁有些着急起来。深更半夜的,他不忍心惊动酣睡的战友们,蹑手蹑脚地回到铺位上,默默地等候了一刻,再也耐不住了,将大家从睡梦中唤醒,询问赵阿东的去向,战友们一律摇头不知。一位平时跟赵阿东最要好的战士说,三天前有一位同乡来找过他,从此他便精神萎靡,寡言少语,闷闷不乐,晶莹的泪珠常在眼圈里转悠,问他为何伤心,他也不肯告诉。既然大家全都茫无所知,只好暂且安歇,待天明后再设法寻找。张相吉躺下,如卧针毡,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与其躺着受罪,不如索性起来,到外边去找找,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许由于连年征战,目睹战友们一个个倒下离去的缘故,每当这种时候,张相吉总是往坏处想的时候多,他的脑海里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不久这预感便会变成活生生的现实。他想,三天前来找赵阿东的那位同乡,准是给他带来了出人意料的不幸消息,因而才使他泪珠晶莹,失魂落魄。他真担心赵阿东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会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弯弯街巷,茫茫夜色,张相吉漫无目标地寻觅,寻觅,仿佛那微弱的星光便是一线希望,要在它的辉映下寻得蛛丝马迹。突然,他发现前边不远处一所低矮的房子里正亮着荧荧灯光,莫非赵阿东正在那里?他心头一闪,来不及细想,不顾脚下坑坑洼洼,几次险些摔倒,大步流星地奔向那线并不明亮的希望之光…… 张相吉闯入磨房时,赵阿东正坐于木墩之上,以磨盘为几案,两肘支撑在磨盘上,双手托着嫩腮,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打湿了面前的帛稿,帛稿旁是一盏菜油灯,灯光如豆,荧荧闪烁,苟延残喘,映照着赵阿东那满是泪痕、悲哀孤寂、显得是那样灰暗惨白的脸。忽听有人走来,赵阿东急忙欲将帛稿收起,掩藏袖中,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抬头瞥见来者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默默地站起身来,垂手立正,低头敛声,不知该如何是好。张相吉并不责怪什么,态度和蔼地指指帛稿问:“这是什么?我可看看吗?” 赵阿东点点头表示同意,依然默不着声,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站在父母面前,等待着严厉的惩罚。 张相吉拿起帛稿,伏到油灯下去仔细阅读,读着读着,不禁黯然泪下。果不出那位战士所料,这帛稿正是三天前赵阿东的同乡给他带来的家信。信中说,阿东的祖父母被夏天的那场洪水双双夺去了生命,前不久,他的母亲又一命归阴,如今父亲正病得卧床不起,想念儿子,希望阿东尽快回家一趟,以便离世前能够见到儿子一面,他有许多话要对儿子说,身后的事需向儿子交代。这是怎样的家书呀,真乃字字血,声声泪,像一座泰山,压在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小战士头上,怎不使他六神无主,魂魄出窍呢?他真想插翅飞回家乡,来到垂危的父亲身边,喂饭喂水,煎汤熬药,以尽人子之孝。然而,不久即将全面伐楚,自己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去呢?他很想写一封书信让来人带回家去,解释不能回家、难以满足父亲这一起码要求的原因,父亲素来通情达理,相信他老人家是会理解和原谅儿子的,因为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呀。他向老乡借了一盏油灯,偷偷来到这间磨房,苦苦坐了半夜,灯油即将熬干,却连一个字也未写成…… 听了赵阿东这饱含辛酸和泪水的介绍,张相吉唏嘘再三,感叹不已,这是怎样可爱的战士啊!回想三个月前,就是这位十八岁的小战士,驾着一只木帆船,在茫茫黄汤中奔波了三天三夜,救出了数以百计的被洪水围困的灾民,其中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也有七老八十的长者,最后昏倒在木船上。谁能想到,就在赵阿东奋力抢救那些素不相识的老人的时候,他的爷爷奶奶竟被洪水所吞噬,这又是怎样无私的战士啊! 张相吉没有慷慨激昂地大发感慨,而是将他带回了宿舍,再次将沉睡的战士们唤醒,连夜举行会议。会上张相吉宣读了赵阿东的家信,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感动得士卒们无不热泪盈眶。张相吉带头慷慨解囊,战士们纷纷捐资,众人拾柴火焰高,虽在大灾之年,军饷压缩,但仍凑了数额可观的钱财,让赵阿东带回家去,探望挣扎于死亡线上的父亲,赵阿东被感动得涕泪交流,磕头致破。 张相吉,一个基层军官,无权准假让战士回家探亲,逐级请示,直请示到孙子那儿,不仅慨然批准,而且通报全军,表彰赵阿东的美丽灵魂,英雄事迹,和张相吉关心战士、善解人意的做法。不久,这件事便在军旅中传得沸沸扬扬,战士深受鼓舞,对各级军官均有促进。 第115章 吴国遭灾 楚国进兵(2) 深秋一日,孙子于天池山举行下军全体指战员会议,处决军佐叶楠梓。 周制,天子设六军,诸侯大国设三军,一军为一万二千五百人,如晋国称中军、上军、下军;楚国称中军、左军、右军;齐、鲁、吴三国亦设上、中、下三军。在三军中,各设将、佐,以中军将为三军统帅。佐,顾名思义,是辅佐统帅部队的,军中的财粮后勤工作多由佐主持,叶楠梓为吴下军佐。 部队依山势而列,沟谷中,山坡上,青石板,枫林里,赤松下,到处是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将士们人人兵刃在手,个个顶盔擐甲,一队队,一列列,庄严肃穆。凄厉的秋风在山谷中奔窜,掠过枫岭,枫林火焰般的在燃烧,云霞般的在飘舞,掠过松海,涛声阵阵,怒吼滚动。当红日爬上东山冈的时候,下军将专毅登上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宣布大会开始,请孙元帅讲话。这大青石位于天池山腰,形成一个天然讲坛,讲坛的上下、前后、左右全是将士,孙子立于石上,昂首挺胸,不断地转动身躯,犹群星拱月一般。孙子给今天的会议命名为“宣判大会”,宣布叶楠梓的罪行,判处他的死刑。宣判之前,孙子作了长篇演讲,他讲述了这场灾害严重的程度,吴国军民的艰难处境,举国上下抗灾救灾取得的辉煌成就,全军将士练兵习武的高昂情绪和艰巨任务,军中涌现出的英雄模范事迹。宣判之前,有赳赳武士将叶楠梓押上了大青石,他上身索绊,下身镣铐,领插亡命旗,双膝跪地,面对全军将士。孙子满脸阴云密布,声音嘶哑而颤抖,字字带血、声声含泪地宣布了他的罪行。 孙子来下军暂住,与士兵们同进饮食,发现这里的伙食标准与上中两军相距甚远,不禁诧异,于是便组织人明察暗访,寻找原因。原来,叶楠梓借职权之便,克扣将士伙食,侵吞官兵军饷,将非法所得之不义之财,或高利贷与饥民,或囤积稻谷,高价出售,获取暴利,大发国难财。对此,专毅并非全然不知,但碍于孙子的情面,置若罔闻,致使叶楠梓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为何是“碍于孙子的情面”呢?因叶楠梓是孙子的救命恩人,孙子才将他带到军中,安排在重要的位置上。全军上下全都知道这层关系,因而十分敬重他,他也就因此而妄自尊大,飞扬跋扈,弄得民怨沸腾。孙子主持三军工作,兼摄相事,日理万机,忙得焦头烂额,对此自然知之甚少。倘不是遇有灾荒,官兵三同,恐怕孙子要长期蒙在鼓子里,被他毁了名声。数完罪行,孙子判处叶楠梓死刑,立即正法,叶楠梓闻言,连连叩头求饶。他承认自己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但希望孙子念往日情分,赦其一死,让他戴罪立功,报效国家。听了这可怜的乞求,架着的武士几乎松手,并有几个将领上前跪地为其求情。孙子板着铁青的脸,不为所动,他果决地挥挥手,武士们架起瘫软的叶楠梓,勒死狗似的拖向山谷,后边跟着手持明晃晃大砍刀的刀斧手。瞬间,山谷里传来了一声杀人的惨叫,孙子转过身去,低垂了头,两眼汪着晶莹的泪水…… 那还是孙武自齐来吴,隐居穹窿山的初期,为了结合南方的山水地貌和自然环境,进一步修改《兵法》十三篇,他扮成了樵夫或采药汉,遍游吴地的山山水水。一天,他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天池山腰,已觉筋疲力尽,抬头望,前边有一方方正正的大青石,颇似床榻,不觉紧赶几步,攀上青石,卸下竹编背篓,从中拿出干粮水壶午餐,孙武虽说年纪正轻,又自幼练兵习武,可谓体壮如牛,但在故乡时出门一马平川,很少翻山越岭,偶走山路,很不习惯。周游天下,考察古战场时,虽说也曾与山路打过交道,但多是骑马乘车,时间充裕舒缓,行行走走,悠悠荡荡,不似现在这样,每日必须朝出夜归。初登青石时虽觉筋酸骨软,但却能够支撑,既至匆匆用过午餐,略作休息,便觉浑身瘫软如泥,而且困倦袭来,上下眼皮直打架。看天色尚早,睡过午觉再走不迟。他解下腰间包裹当枕头,以石为床,倒头便睡。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阵狂风惊醒,他一个骨碌爬起身来,但觉这风不同往常,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且阴风送来了阵阵异腥,臊臭难当。莫非有虎?他尚未来得细想,一声怒吼,山崩地裂,空谷回响,与此同时,一只斑斓猛虎从高山之巅狂奔而来,直扑青石,龇牙咧嘴,所呼之气将他冲了个趔趄。孙武不愧是兵法大家,他遇事不慌,巧妙周旋。论力气,怕有十个孙武也不是猛虎的敌手,但人类乃万灵之长,智谋理当胜野兽十倍,怎可斗不过一只畜生呢?孙武有这个自信。他又毕竟是习过武的青年,反应机敏,手脚灵便。他拔出腰中短剑,用尽平生之力向虎头掷去,猛虎先中一剑,疼痛得以头触地,欲将额头的利剑擦掉。趁此机会,孙武窜进不远处的密林中。虎乃庞然大物,既入密林,行动不便,英雄无用武之地,孙武又借机爬上了一棵高树。树虽高,但却极细,虎扑向树干,树几乎倾倒。猛虎这样三摇两晃,高树岌岌可危,树梢上的孙武正摇摇欲坠。再过一两分钟,猛虎就要将高树扑倒,填塞饿虎辘辘饥肠,是孙武的必然归宿……吉人天相,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一虎背熊腰的猎人手持长枪,斜刺里的冲进密林,照着猛虎的臀部便是一枪。猛虎疼得在草地上窜了三窜,跳了三跳,舍弃树上的孙武,返身扑向猎人,猎人并不躲闪,从容地从袖中拿出涂毒之镖,乘虎咆哮之机掷入虎口,刺伤虎舌,剧毒随唾液下肚,循血液流往全身,可谓双管齐下。虎既受伤中毒,先是狂奔乱窜,继而满地翻滚,继而喘息痉挛,最后僵卧成尸,一动不动了。这位虎背熊腰的猎手不是别人,正是叶楠梓。孙武感恩不尽,以重金厚礼相谢,叶楠梓誓死不受,二人遂成刎颈之交。孙武出山后,为感戴叶楠梓的救命之恩,便将他带于军中,委以重任,不料竟有今日之悲惨结局。莫非孙子是那种薄情无义之辈,恩将仇报之徒吗?自然,稍有是非标准者,谁也不会得出这样荒谬的结论。救命之恩是私情,执法如山为公义,二者不可混为一谈,故大义灭亲被视为传统美德。今天的宣判会,孙子之所以安排在叶楠梓救自己性命的地方举行,旨在弘扬这一美德,并向全军指战员无声宣布:法不徇情,无论是谁,只要触犯法律,就要依法治罪! 第116章 吴国遭灾 楚国进兵(3) 却说公元前508年,阖闾七年秋,楚右尹囊瓦因受舒鸠人姚氏兄弟的诱惑而兴水师伐吴,大军出豫章山(今大别山)向南,舸、舰、艨冲、楼船齐排江面,相衔相接,鱼贯而前,旌旗飘飘,鼓角阵阵,浩浩荡荡,好不威风气派! 囊瓦及其部将,在郢都过惯了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难耐军旅之苦,虽是出征,却带有数十名歌妓,以资途中娱乐。他们并不以此为满足,沿途所经,足迹所到,抢粮草,夺财物,掠民女,每宿一村,便纵其部卒淫人妻室,百姓视楚军为洪水猛兽,纷纷远避。有不幸女子落入魔掌,淫乐之后,坠于江中,另寻新欢。囊瓦颁令全军,所掠珠宝及美女,必须经他过目,选珍贵与绝色者为己所有,余者依次分给部下,因此,每当出征,他必得到比在郢都更丰硕的收获和更糜烂的享受,这是他喜征战的根本所在,并因此博得了楚昭王的赏识与重用。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然而世上却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存在,少司马蘧(qú)远便是这样一位廉臣贤将。西周始置司马之官,春秋战国时沿置,除掌军政外,还兼掌制赋,教军旅等,是治军的最高长官,其佐助称为少司马。蘧远已是八十高龄的老臣了,曾与伍员之祖父、上大夫伍参同朝为官,共辅楚灵王,堪称三朝元老。年龄虽高,资格虽老,但却终不得志,平王时就受少帅费无极排斥,昭王时又遭国丈阎怀远打击,不然的话,风烛残年之臣,何须再鞍马征战。蘧远深知自己是老迈腐朽之辈,黄土没顶之人了,难以左右楚军形势,因而出征以来,总是屏息瞑目,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甘做行尸走肉,囊瓦对他也就并不介意,仿佛身边并无此人存在。然而,蘧远忠君之心未变,报国之志尚存,刚直不阿的性格难改,靠伪装难以持久,隐忍总有限度,军中的肮脏使他无法睁眼,军中的龌龊让他窒息,军中的种种腐败现象令其发指。疾恶如仇一生的蘧远,怎能总作这麻木不仁的朽木疙瘩,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几次找囊瓦交谈,苦口婆心地劝谏。囊瓦身为令尹,表面上总要装出宽宏大度的样子,对这位三朝元老不便发作,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中却恨得咬牙切齿,几次暗暗地骂道:“老而不死始为贼!”一心欲将其于死地,但苦无把柄。总不能治罪于苦口相劝者,况且蘧远须发若银,虽说不上德隆望尊,但在楚之朝野上下,总还有些声威与势力,怕是昭王也不敢轻易治其罪,自己更需谨慎对待。囊瓦虽不聪明,但在正常情况下,亦会思前虑后地想问题,一遇财色,便像输红了眼的赌徒,双目放射着贪婪攫取的蓝光,有谁触犯了他的利益,他便公驴似的嗷嗷乱叫,野兽般的猛扑过去。 此番囊瓦率楚之水师出征,并不昼夜漂于江河之中,而是晓行夜宿,游山玩水一般。每到黄昏,船靠码头人登岸,或支撑帐篷,安营扎寨,或驱赶百姓,腾房倒屋,宿于千家万户。一天夜里,戌牌时分,蘧远刚刚躺下,尚未成眠,忽听街上人声嘈杂,哭嚎声、厮打声、谩骂声乱作一团,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披衣下床,出门观看。朦胧的月色中,许多人正将身着艳丽服装的女子围于中间,一群兵丁正与数名男女在撕扯这位泣不成声的女子,人群外有一老妇坐地嚎哭,边哭边诉,边骂边撞,其声嘶哑,其情凄惨,其泪如瀑,痛不欲生。经打听,蘧远获悉这是楚军夜闯民宅,抢新婚女子供囊瓦淫乐,不由得气炸了心肺,急忙登上了一个土堆高台,居高临下地大喝一声:“楚军将士不得无礼!”这苍老的喊声深夜里显得特别响亮,格外沉重,在场的人全都被镇住了,夜空中,一弯残月在颤抖,稀疏的星斗明灭不定。做贼心虚,楚军将士隐约中瞥见高台上蘧远那铁塔般的高大形象和阴沉的面庞,一个个不寒而栗,为首的校尉胆战心惊地问道:“令尹怪罪下来,我们如何担当得起呀……” “天塌下来由我承托,与尔等无干,快将这女子放了!”蘧远雷鸣般地吼道。 楚军将士不敢违抗蘧远的命令,放弃了紧拽乱拖着的女子,灰溜溜地离去了。蘧远忙走下高台,向遭劫的百姓赔礼道歉,略作解释。虎口余生的可怜女子扑通跪倒,磕头致破,其父母亦跪倒在地,谢恩不止。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这一夜蘧远睡得既安稳,又香甜。然而,囊瓦却一夜不曾上床。 囊瓦身边有数十名女色,有从郢都带来的,有沿途劫掠的,但他是个喜新厌旧的色鬼,时间一长,玩得厌腻了,便很想换换口味。近几天前进在豫章山区,深山出俊鸟,他很想尝尝山野美味,哪怕酸得流口水,辣得伸舌头,刺激性越强烈越好。昨天来到这山前庄,囊瓦一直心烦意乱。他早已嗜酒成性,晚餐却滴酒未沾,饭也用得极少,不时地向身边的人发脾气,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亦不知这是从何处来的风和雨,只好倍加小心,以免招惹是非。申牌过后,忽得心腹密报,该村今日正有女嫁男娶,那女子长得十分美貌,可令铁石动心。囊瓦闻报,眉飞色舞,满脸阴云一扫而光,急令前去抢劫。鹰犬离去,囊瓦一边盥洗装束,整衣正冠,一边命侍姬铺床放被,待抢来村姑,马上入帐就寝……鹰犬们迟迟不归,急得囊瓦坐立不安,他像春天里一头发情的公狗,急得团团乱转,门里走到门外,门外又走到门里。时近午夜,前去抢人的爪牙方败兴而归,一个个像经霜的枯草,耳断头低。囊瓦见鹰犬们赤手空拳,并无猎物,怒火万丈,眼珠子都烧得赤红,像两只烂柿子。他不顾自己的身份与尊严,扑上前去,抓住为首校尉的前胸,搡来搡去,弄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吓得浑身颤若筛糠,哪里还能回答他提出的“为什么”。是一位胆壮的兵丁叙说了原委,囊瓦听后,怒火中烧,急命斩校尉之首喂狗,其余统统收监,以待发落。他欲命人即刻将老不死的蘧远捉来,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可是话到喉头,却又强咽了下去,因为三朝元老的少司马蘧远毕竟不同于一般将领,他不敢贸然行事。每当这种时候,囊瓦便悻悻愤愤,恨自己虽在万人之上,却在一人之下,这个人泰山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倘使上边没有这个人,抑或自己就是这个人,那么便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有谁不服,有谁持疑义,有谁胆敢反对,立即处死,勿需像现在这样顾虑重重,痛苦熬煎了。想到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囊瓦对昭王仰手是天,覆手为地,张嘴是法,闭口为律的金口玉牙垂涎三尺,他面前闪现着那体现至高无上权力的一场场,一幕幕。 第117章 吴国遭灾 楚国进兵(4) 昭王大兴土木,美其宫室,劳其人民,收全国美女居其间,以资娱乐。群臣不忍心目睹强楚倾覆,纷纷进谏,昭王不纳,连杀数名文武,谏言遂止,不久宫殿巍峨林立,美女若云。 楚宫中豢养群象,而任人民饥寒冻馁,勿加衿恤。有忧国忧民之上卿批评昭王,昭王恼羞成怒,拍案高呼:“推出午门斩首!”喊声未落,鞍马征战一生的老臣倒在血泊之中。 昭王自从纳阎怀远的女儿进宫,册封为甄梅贵妃之后,便整日沉溺于酒色,不再过问国政,作出了一连串误国害民的荒唐事情。有大臣从江山社稷出发,诤谏昭王,述纣王因迷宠妲(dá)己而亡商,幽王因迷宠褒姒(sì)而被迫东迁的事实,劝其吸取历史教训,切莫蹈古人亡国杀身之复辙。昭王哪能听进这逆耳的忠言,将国之栋梁车裂于市。 自得了湛卢宝剑,昭王不再言兵,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天意,整日沉醉于霸诸侯,王天下的幻梦之中,似乎楚国已经真的国泰民安,兵强马壮了。有忠贞之臣委婉讽谏,指出这是吴国施行的釜底抽薪之计,长此下去,楚必无抵御外患之力,一旦吴全面兴师伐楚,楚必危如累卵。忠臣诚心进谏,昭王却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罪将其投于汤镬(huò)烹之。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楚昭王信谗贪杀,罪恶昭彰,囊瓦却仰慕垂涎,可见他们乃一丘之貉。在这妄杀忠良的过程中,智谋之士纷纷奔吴而资敌,吴王均一一信任之,委以国政。两相对比,吴国怎能不由弱变强,楚国又怎能不由强变弱。 次日登船,囊瓦不仅不责怪蘧远,反而设宴款待,深表谢忱。囊瓦说,由于蘧远阻挠,才未使自己铸成大错,此恩匪浅,没齿不忘。蘧远虽满腔怒火,但囊瓦能主动谢罪,也就烟消雾散了。是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使是古圣先贤,总有美中不足之处,正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倘囊瓦能从此洗心革面,仍不失为一位好令尹。 当日夜晚,又宿一港,蘧远刚入梦乡,忽有人闯进房间。他们是囊瓦的心腹侍卫,奉囊瓦之命前来结果蘧远性命,暗杀后抛于江中,弄个神不知鬼不觉,让蘧远从此销声匿迹。待战后凯旋回都,禀报昭王,就说蘧少司马于激战中失踪,既消了心头之恨,又不会被群僚痛恨。可惜囊瓦的这两位心腹侍卫,他们的良知并未丧尽,不忍心害一个劳苦功高的老臣,放了他一条生路。 蘧远谢过救命恩人,隐遁深山,从此不再过问世事。 囊瓦统帅他的水师,出了豫章山,进入长江,江宽水深,乘风破浪,顺流而下,直奔吴国而去,沿途洒下了数不尽的血腥与罪恶…… 第118章 巧设埋伏 频派使臣(1) 第二十五章 巧设埋伏 频派使臣 却说囊瓦统帅楚国水师,过豫章山而入长江,江宽水深,乘风破浪,顺流而下,在血腥与罪过中前进,直向吴国奔去,一路上竟未遇到一股敌军拦阻与袭击,全军将士的心像这大江之水一样兴奋激荡。不知航行了几天几夜,一天凌晨,宽阔的江面上烟笼雾罩,东方的启明星在有气无力地闪烁,贼头鼠脑地隐匿,很快消逝在橘红色的晨曦中。云蒸霞蔚,红光升腾弥漫,染红了山,染醉了水,染羞了田园和村庄。一轮红日涌出水面,轰然有声,隆隆滚动,她又圆又大,娇羞妩媚。尽染的江水波光粼粼,像巨幅绸缎,铺于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平滑,绉缬,闪耀。辰时过后,烟消雾散,天高云淡,波平浪静,苍鹰翱翔,水鸟嬉戏,楚之舰队像水中的游鱼,倏然远逝。将抵庸浦(今安徽省贵池),望见吴水师正溯流而上,很显然,这是前来抵御楚军进犯的。囊瓦闻报,登上甲板,举目瞭望,见吴军阵容整齐,气势浩大,虽然是逆风溯流,但其速不减,颇以为得计。见敌军势力强大,囊瓦为何反倒得意呢?与楚相比,吴国小兵寡,既然悉其舟师以拒战于江中,其驻桐的陆军也就有限了,公子繁正率陆师出淮,从六安入舒鸠以袭桐,必将如入囊探物,马到成功。然后挥师南下,与囊瓦合击吴水师于江上,一举全歼之。浩浩大江自西南而来,过乌沙后分为三支,流数十里后,未到梅埂又合而为一向东北流去。囊瓦喜形于色地部署迎敌,欲将吴舟师控制在从乌沙到梅埂之间这广阔的水面上,困而不战,待公子繁袭桐南下后,水陆夹击,吴水师必成瓮中之鳖,可不费吹灰之力,战而胜之,抑或不战而自毙。当然,这只是囊瓦的一厢情愿,战斗的进程未必能像他想像的那样随心如愿。 公子繁所率之陆师,在进军的过程中遇到的麻烦较多,不似囊瓦所率水师那样顺利。第一,路途遥远,首先北出淮河,然后折身向南,可谓劳师袭远,将士疲惫,士气不振,此兵家之忌也。第二,沿途非山即水,极少平川,等赶到目的地,兵士们一个个瘫鸭一般,如何还能够再厮杀战斗。第三,足之所履虽系属国与附庸,但由于楚对他们素来实行暴政,轻杀戮,重赋敛,致使各国人民饥寒交迫,怨声鼎沸,因而楚军所到之处,百姓纷纷坚壁逃匿,致使楚军的粮草与兵员得不到补充。不仅如此,楚军还时常遭到各地百姓的阻击和偷袭,这些百姓并非出于政治或军事目的,不过是为饥寒所迫,想捞一点物质利益,聊救燃眉之急,自然也有出于义愤和仇恨而战的。楚陆军于长途跋涉中频繁应付小规模战斗,既至过了六安,已成难穿鲁缟的强弩之末了。过了六安东南行,百里之遥便是舒鸠。舒鸠至桐,群山起伏,层峦叠嶂,前进更加艰难。一日,正行之间,忽闻探马回报:前边不远的山头上,插有“孙”字帅旗,山下的路口上,有持利刃的吴国兵丁在徘徊。公子繁闻报,不敢继续前进,下令全军倒退十里,择地安营扎寨,以观动静。 安营既毕,将士休息待命,以解多日连续行军打仗之困乏。公子繁连派数股密探,化装分头侦察,有的扮成山野村夫,有的扮成持枪背弓的猎人,有的扮成背竹篓持刨锄的采药汉。大约因吴军在此地驻扎长久之故,他们的哨兵对当地百姓出入山谷并不盘查,甚至还亲热地打着招呼,叙几句家长里短,彼此毫无隔阂与戒备,因而楚之密探得以漫游各地,控制了吴军的全部情况。综合分析这些情况,公子繁得出了这样几条结论:第一,舒鸠地区虽有吴军驻守,但数量不多,这与姚氏兄弟所言,不差毫发。第二,自舒鸠至桐,只有一条通道,沿途吴军无埋伏。第三,吴军将士人人厌战,个个萎靡,牢骚满腹,怪话连篇。第四,吴军久驻舒鸠与桐,与民为敌,当地百姓不提供粮秣给养,需从遥远的后方运输,难以接济。因而将士常处饥饿之中。何以见得?证据有二,一是吴军狩猎而食,侦探见两队兵丁为争一只猎物殴斗起来,互有伤残;二是侦探多处发现吴军杀马充饥。公子繁欣喜若狂,放声长啸道:“天助我也!”他急命杀猪宰羊,犒赏全军将士,酒足饭饱之后,拔寨起队,直逼吴军扼守的隘口险路。 这里是大别山和霍山的余脉,山体多由石灰岩构成。自六安向东南百余里,多是湖泊与沼泽,过了舒鸠不远,高山突兀,连绵西北。凤爪山拔地而起,三爪成品字形对峙而立,爪间有两条深谷,名凤爪前谷与凤爪后谷,谷成簸箕形,前宽后窄,行十余里,两谷合而为一,统称凤爪谷。谷深林密,山高坡陡,人行谷中,不见天日,阴森可怖。谷内地势复杂,时而宽,时而窄,宽者可容数百人集会,堪称广场,窄者侧身通过,亦需屏息敛气;时而弯,时而曲,时而折,时而回环往复,迷魂阵一般;或激流飞瀑,或潭深莫测,或沟涧纵横,或溶洞深邃相连。这样的深山幽谷,莫说短时间的侦察,即使世代居住于此的舒鸠人,也难摸清其底细,穷究其奥妙,更何况吴军奉孙子之命,尽做了些假象给楚军看,因而楚军侦探所获,纯系虚妄不实之情报。 楚军来到凤爪山下,早有吴军将领率部把住前后谷口,严阵以待,其势犹如把关守城一般。公子繁命先锋官越上前讨敌要阵,越奉命,急令御手驱车上前。中国古代,在战国中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前,多用战车冲锋交战。这种车子不小,四匹马拉一辆,称为一乘(shèng)。车上至少有三个人:一个人驾车;一个人站在左边,专门放箭,射远处的敌兵;一个人站在右边,专门舞弄长矛,杀近处的敌兵。一个国家的大小强弱,往往以拥有战车的数量来衡量,拥有千辆兵车者称为“千乘之国”,拥有万辆兵车者称为“万乘之国”。提起先锋官越,读者并不陌生,伍子胥衔冤过韶关时,他就已经亮过相。后来楚越联兵伐吴,子必为大将,越辅之,几乎死无葬身之地。人说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天下难寻常胜将军,吴楚交战,越却是屡战屡败,堪称是常败将军,但他依然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仿佛历史上从未有过羞耻的记录。越高喝道:“吴军将士竖起耳朵好好听着,快请你们的元帅孙武出来应战,爷爷要与其决一雌雄!” 越的话音未落,凤爪前谷中拥出一辆战车,四马一色,赤如火炭,十六只白蹄追风逐电,四匹马的脑袋正中各有一枝白梅,显得格外精神俊俏,勿需看临阵的将军,单这战车,这马匹,就令越自惭形秽,不寒而栗。车上为首的一位将军身高丈二,头大赛斗,肩宽若堵,腰似面板,双腿微叉,立于车上,山峰一般。他巴掌一扬赛蒲扇,十指一伸似棒槌,手握一百八十斤重的方天画戟似捏绣花针。他头戴紫金盔,身披黄金甲,足蹬战靴,虎目圆睁,大喝一声,吓得敌战车咕噜噜倒转,车上的越缩小了一半。他指点着越说:“假若我未认错的话,你便是越,将军吧?十四年前镇守韶关,竟让伍子胥与公子胜从眼皮底溜过,险些丢了脑袋,一个无能之辈,竟敢口出狂言,欲跟我家孙元帅比试高低,你还知道天下有羞耻二字吗?” “你是何人?快快通报姓名来。”越气得声音颤抖,在车上跳着高问。 吴将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竟然顾不上回答。 “狂徒为何笑而不答,快通报姓名,我要让你死个明白。”越似乎十分得意。 “我笑将军也太贵人多忘事了。”吴将止住笑说,“两年前,在天目山鬼愁涧,你穷途末路,跪地求饶,不是我放了你一条生路吗?这救命的仁德之恩竟也忘得一干二净,你还有一点人味吗?” 公元前510年,楚越联兵伐吴,吴军将敌军引于天目山深处,重创其有生力量,狠狠地教训了它一顿。为麻痹楚昭王,孙子下令放子必与越生还,并让他们以胜利者的姿态凯旋而归。越并非健忘,而是误入鬼愁涧,被追得山穷水尽,当他跪地求饶时,早已失魂落魄,哪里还敢抬头瞥一眼敌将的形象与模样,故而今日相逢,竟然不识。 第119章 巧设埋伏 频派使臣(2) “如此说来,你便是吴公子夫概。”越恍然大悟,说,“这真是冤家路窄,我正欲湔雪往日之耻呢,看枪!”越说着挺枪向夫概刺来。 夫概急忙躲闪,越一枪刺空。于是两车八马,往来奔窜,车轮滚滚,战马咴咴,枪来戟往,寒光闪闪,兵刃相击,丁当作响,火星四溅,擂鼓声,呐喊声,震撼山谷,响彻云霄。不知战了多少回合,越渐感力量不支,气喘吁吁,破绽百出,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公子繁见情势不妙,急令驭手策马出阵,接战夫概,将越换了下去。正当这时,吴军中有一矮矬子驱车上前,人矬声高,他尖声叫道:“夫将军请退,让我小个子来会会楚之主将。”这位吴之矬将并非别人,而是石要离之弟石被离。 公子繁与被离交战,十分滑稽有趣,一个年不过二十,细高挑,亭亭玉立,梧桐苗一般;另一个则高不过三方豆腐,粗却在两围以上,站立车上东戳西刺,犹似一个肉球在车上滚动,加以他红盔红甲,又像一个跳跃着的火球在东滚西转。战了数十回合,公子繁身大力不亏,火球似的被离终不是他的敌手,渐渐败下阵来。正当这时,另一支部队,也是楚军主力,执行任务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他们人多势众,兵强马壮,颇似神兵从天而降,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吴军见势不妙,急忙鸣金收兵,高高飘扬的帅旗不见了,将士们呼啦啦都往前后凤爪谷内败逃,丢弃的战车、器物、粮秣无数。公子繁一边派人收拾打扫战场,这许多物资,对他来说犹雪中送炭,是十分宝贵的,一边派越统军衔尾追赶,彻底消灭之。 从表面上看,兵败如山倒,吴师溃不成军,一队队逃跑得比兔子还快。实际上,他们是在捉弄楚军,捉迷藏似的引逗得楚军满山沟沟里乱转,神出鬼没地消灭致人。 从前后凤爪各向里追赶十余里,两谷合而为一,就在两谷会合处有一广可数十亩的深潭,潭水墨绿,阴森可怖,令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前后谷需绕半个潭边,方能合而入凤爪谷,犹如今城市里的转盘路,但这里的路极窄,不能通车,只能行人,骑马通过亦十分危险。路面坎坎坷坷,高高低低,全是乱石碎岩。它的一边是陡峭如削的高山和密如蛛网的大小山谷,另一边则是万丈深渊,稍不小心,便会失足跌下深潭,葬身鱼腹。楚军不熟地理,追到这里,不见一个吴兵的影子,正心中生疑。他们谨小慎微,胆战心惊地前进,欲绕潭而过,循着凤爪谷继续追赶。突然,一阵鼓响,大批埋伏于深山幽谷中的吴军从四面八方呐喊着冲将过来,或放箭,或枪刺,或戟挑,或刀砍,楚军纷纷坠潭身亡,兵丁身未着兵刃,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吓得失足落水者,不计其数。幸存者绕过潭去,拼命都向凤爪谷内钻,但已不再是追赶吴军,而是仓皇逃命。自然,亦有欲从原路往回逃的,但归途早已被吴军切断,十有八九毙命于山野。 那些逃进凤爪谷的楚军将士,该安全脱险了吧?那是痴心妄想:沿途的山谷中和溶洞内,孙子都设有伏兵,楚军循山谷而逃,随时都会冲出一股伏兵,与之肉搏血战,侥幸逃生者,为数甚少,几乎全军覆没。 休看公子繁年纪轻轻,但却颇有心计,或者说颇为狡猾,吴军败逃,他命薳越统军追赶,自己留压后阵。当阵前传来了多次中吴军埋伏,楚军伤亡殆尽时,他急忙收拾残部逃奔于巢。 孙子巧设埋伏,以极小的代价,一举几乎全歼楚之陆师。略加休整,十月,吴师以桐人之舟南下,船上插楚军旗帜,将士全部更换成楚军服饰,重金收买楚降将立于各船头之上,摇旗呐喊。囊瓦水师陈于乌沙以东的江面上,吴军冒充的公子繁的陆师则溯流而上,自梅埂向西进发,与囊瓦形成夹攻之势。囊瓦正与美姬于船舱内饮酒作乐,闻报公子繁凯旋而还,掀掉了怀中美色,登甲板瞭望,见来者果是楚军船队,船桅上的楚陆师旗帜高高飘扬,为首的船头上正有人以旗语通报,联系歼灭困于江上的吴水师的办法。囊瓦一面命旗语指挥,一面令船队全速前进。楚水师鼓声大作,丝竹管弦齐鸣,一心只在欢庆胜利,全无迎击强敌的思想准备。囊瓦的船队与吴水师相遇,吴舰只只在宽阔的水面上或游来荡去,或横冲直撞,却无将士登上甲板与楚军交战厮杀。囊瓦正在纳闷,逮住了一只吴船,登上去一看,只有掌舵、撑帆、划桨的船工,竟无一兵一卒。原来这陈于江面上的吴水师全是空船,囊瓦被弄得莫名其妙,他尚未来得及细想,悬挂楚陆师旗帜的舰队掩杀过来,舰上所载,全是骁勇的吴军将士,他们一个个勇不可挡,似虎入狼群,龙戏鱼鳖,扑向仓促应战的囊瓦水师。这一场厮杀好不壮观,只杀得江面上乌云笼罩,红日西沉,只杀得江水奔腾,滚滚滔滔,泛着红色的波澜,只杀得浮尸片片,似釜中的水饺馄饨,随波逐流而去…… 第120章 巧设埋伏 频派使臣(3) 吴军尽获楚人之舟而还,回师途中经过巢邑之南登陆,遂围攻巢邑,一举克之,获楚公子繁以归。 从这次战役以后,楚国豫章山以东诸邑及属国附庸,全都为吴所有,吴完成了破楚入郢之战的军事准备。 风胡子说剑之后,楚国放松了战备,将军们无所事事,整日吃喝玩乐,除此以外,子必还有另一番心事,这便是对昭王的罪不罚、功不赏耿耿于怀,他时常心神不定,悠悠忽忽,漫无目的地徜徉于长街之上。一日,他正在街上漫游,见一位算命先生长相不俗——身高九尺,方面大耳,鹤发童颜,须髯若银,好奇心驱使着他驻足搭话,请先生为自己占一卦。先生仔细端详这位赳赳武将,问过生辰八字,看过手相,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提笔于绢帛上龙飞凤舞,递与子必。子必接帛在手,展开来看,只见绢帛上写着三句话——玉杂石间,金埋土中,人处洞穴。子必玩味再三,不解其意,请教先生,先生说:“天机不可泄露,日后必有效验。”既是天机,子必不便再问,不用说,这位先生亦系神仙所化,不然何以能知天机呢?当然,江湖骗子,亦未可知。子必收好绢帛,藏于袖筒,怏怏离去。回至府中,子必反复展玩,推敲斟酌,终有所悟。这三句话仿佛是在告诉他,自己正像金玉一样混于山石沙土之中,难现晶莹光洁的本来面目。自己正处洞穴之中,周围是一片漆黑,无一丝光明,难辨晨昏,正与狼虫虎豹混居一处,早已失去了人的灵性。莫说人与禽兽混居于黑暗之中,便是人类自身,堂而皇之,有男有女,有贫有富,有官有民,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品,爵有公侯伯子男,民有三六九等,他们或作威作福,或受人役使;或驾车,或乘辇,或坐轿,或跋涉奔波;或蟒袍玉带,或绫罗绸缎,或衣衫褴褛;或山珍海味,或鸡鸭鱼肉,或饥肠辘辘;或脑满肠肥,胖得发愁,或瘦骨嶙峋,朝不保夕……界限是何等清楚明晰!然而倘将他们统统剥光了衣服,到澡塘的浴池里去看,除了男女之外,还能分辨出什么来呢?身份、地位、贫富、贤愚之类,全都像肌肤上的尘灰一样泡到污水中去了。子必遍访算命先生,很想将自己的这一理解讲给他听,聆听教诲,可是,哪里还能寻到先生的影子呢?只能将遗憾与疑问埋藏心底,待日后“效验”。 此后不久,子必患病,卧床不起,延医服药,终不见效。有病乱求医,一日心腹侍卫请来了一位道人。相传这位道人不仅甚通医理,诊脉灵验若神,病家勿需开口,便能断出病症、病因及治疗之方略,而且善解人意,能根据患者的病情,或给你讲一段故事,或给你说一个笑话,或给你唱一曲姑苏评弹,抑或与你说长道短,令患者闻过则喜,喜则病轻,辅以针砭与药物,于是则渐渐病愈。道人被延引至子必的病榻前,子必微睁双目,只见面前这位道人三十开外年纪,身材高大,体态魁梧,身着道袍,峨冠博带,双眉带彩,二目有神,肌若凝脂,面似冠玉。此人好生面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又记不起来,只好重又闭上眼睛,任其摆布——诊脉,试体温,看舌苔,视脚心,摸腋窝,之后便是先针后灸,处方开药。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娴熟自如,但他并不就此结束,而是娓娓动听地给大家讲了一个妙趣横生的故事。 有一只金色的凤凰东巡归来,一连飞了三天三夜,它实在是太疲劳了,便降落到一个草原上休息。奇怪的是这个草原没有其他飞禽走兽,只有黑猪和乌鸦,成群结队的乌鸦骑到猪背上,在草原上赛跑,正所谓乌鸦飞到猪身上,谁也不嫌对方黑得难看。它们“呱呱”、“喂喂”地乱叫,大约是在进行歌咏比赛,其声尖利,其调聒噪,单调刺耳,枯燥无味,但它们自己仿佛正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突然,它们发现了那只栖于枝头的凤凰——百鸟之王,禽中的灵长,不禁哑然失笑。它们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嘲笑这凤凰的羽翼是那样的五彩斑斓,缤纷绚丽。它们不理解,羽翼何以要有这诸多颜色,花花搭搭的,难看死了,像我们这样千篇一律,黑缎子似的,该有多美呀!还有那个头,多么大呀,大则必笨;那尾巴也太长了,正所谓“尾大不掉”……它们虽然是在窃窃私语,但栖于枝头的凤凰还是听得真真切切,心里很不是滋味。它振翅引颈,长鸣数声,以示抗议。这鸣声若笙似箫,婉转悠扬,如乐作焉,草原上回荡着和乐安详的声音,久久不绝。乌鸦和黑猪们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笑这鸣叫声太抑扬顿挫,太起伏跌宕,太悦耳醉心,它们说:“这是何必呢,真乃多此一举!”凤凰听了,哭笑不得,心想,与这些黑丑类不可同群为伍,还是远离它们而去吧。它这样想着,振作精神,不顾浑身疲惫无力,展翅鹏程而去。凤凰飞去了,这个草原上又只剩下了乌鸦与黑猪,乌鸦飞到猪身上,猪驮着乌鸦在草原上赛跑,谁也不嫌谁黑,谁也不嫌谁丑…… 第121章 巧设埋伏 频派使臣(4) 服过三五剂药,子必的病体日渐好转。在卧床的日子里,他不断地捉摸这凤凰、乌鸦和黑猪的故事,很自然地把美玉、黄金与凤凰联到了一起。 湛卢宝剑自天而降,这是对圣德之君的酬报,是王天下的象征与标志,各国诸侯纷纷前来祝贺,特别是楚之属国与附庸,诸如唐、蔡、胡、沈等。既祝贺道喜,自然不能赤手空拳而来,要带相当贵重之礼品。唐成公带来了两匹千里宝马,一匹送给楚昭王,一匹留着自己骑。蔡昭侯带来了两件银貂裘,一件送给楚昭王,一件留着自己穿。他们都晓得囊瓦这个人贪财爱小,都送给他不少贵重的东西,蔡昭侯还忍痛把自己两对心爱的白璧送了一对给他,自己留了一对佩在身上。不料囊瓦还不称心,他想,昭王是我扶上台的,无我囊瓦便无昭王;再说,昭王年轻,国事全落在我的身上,你们看得起昭王,却目无我囊瓦,岂不可恼,可恨他竟老着脸皮跟唐成公讨另外一匹千里马,向蔡昭侯要余下的一件貂皮袄。唐蔡之君不肯答应,囊瓦恼羞成怒,扣留了他们,不许他们归国。二君的居处设重兵把守,名为保护,实则软禁,连大门都不准出。唐成公之随臣劝主公道:“囊瓦既索宝马,依臣之见,不如索性给他,否则困无归期不说,万一囊瓦性起,一怒之下戮我君臣,岂不白送了几条性命!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在人屋檐下,焉能不低头……”唐成公怒气难平地说道:“囊瓦欺人太甚,孤家宁可一死,决不屈服!”随臣苦劝不听,便瞒着主子把千里马牵出来,以唐成公的名义送给了囊瓦。囊瓦得马,笑逐颜开地说:“你们到底还是屈服于我了……”遂放唐成公君臣回国。唐成公得知此事后,亦未怪罪随臣,因为他说得不无道理,只好打下牙往肚子里吞,谁让自己国小兵弱的呢?蔡昭侯听到这个消息,心想:我也不必在此赌气了,先行脱身回国再说,于是便忍气吞声地将自己的银貂裘送给了囊瓦,囊瓦随即放蔡昭侯回国。归国途中,蔡昭侯越想越气,在北渡汉水的时候,他站在船头上,把身边佩挂的一对白璧解下来,“咚”的一声抛进水里。发誓道:“非率兵伐楚,不再南渡!” 唐、蔡两国是近邻,二君回后聚首商议,决定借晋兵伐楚。晋定公奏明周敬王,周敬王大动其怒,让晋定公出面,联络了宋、齐、鲁、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杞、小邾子,连同唐、蔡自己,一共十八路诸侯会于召陵(今河南省郾城东),大家公推晋为盟主,由晋国大将荀寅统领全部兵马,并以王师的名义,一路上浩浩荡荡杀奔楚国。可是,由于晋士鞅因与楚有宋西门之盟,晋北边又有鲜虞之患,加以途遇暴雨,联军将士患病者甚多,伐楚夭折。蔡昭侯因伐楚未成,深仇未报,归途中灭了沈国,杀死了沈侯嘉。这一年的秋天,楚右尹囊瓦欲伐蔡,孙子获悉,心中暗喜:关键时刻发生此事,真乃天助我也! 孙子迫不及待,遣使臣泛恺赴蔡,以吴王的名义送去银貂裘一件,并附信一封。信中写道:“近闻楚骄慢之囊瓦,夺大王心爱之貂裘,此事若属实,实令天下人共愤。楚即为大国,囊瓦不过一权臣耳,大王乃一国之君,为臣者竟对君王强取豪夺,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我亦为一国之君,对囊瓦此举暴行,深感义愤填膺。今送大王银貂裘一件,或出大王被夺之右,敬请笑纳。他日必替大王雪今日之耻!”后边是吴王阖闾的署名。 泛恺抵蔡,赠裘呈书,致吴王缱绻之忱。蔡昭侯审裘阅书,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想,吴王阖闾,真乃寡人之知音,以君王之尊待寡人若此,寡人早先何以始终不察呢?真乃有眼无珠,不辨良莠,不分金石也!蔡昭侯心潮翻滚,当今天下,小国欲存,必与强国结成联盟,楚、晋是靠不住的,吴王信中说:“他日必替大王雪今日之耻。”我何不远楚而结吴呢?他想到了与自己的情况相类似的唐成公,便前往访问,欲与之同进退。 唐成公与蔡昭侯同病相怜,相见分外热忱,他不等蔡昭侯秉明来意,便急如星火地说:“大王来得正好,寡人正有要事要与大王商议。” 蔡昭侯问道:“大王所言何事?” 唐成公答曰:“先前囊瓦夺寡人之宝马,寡人对楚不抱任何希望,决心报仇雪恨,求诸晋公,始有召陵之会,十八路诸侯联兵伐楚。不料联军解体,伐楚中途夭折,仇未能报。近闻吴王仁德,想与吴联手,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蔡昭侯来唐的目的让唐成公道破,正所谓不谋而合。 原来孙子派泛恺赴蔡同时,也派使臣来到了唐国,以吴王阖闾的名义送唐成公千里马一匹,带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书信,使之心动,决心投靠吴国。但双方对收受孙子赠礼一事却绝口不提,怕的是人格受损。 第122章 巧设埋伏 频派使臣(5) 蔡昭侯说:“寡人此来,正为此事,不意竟为大王占先。自古道,寡妇心思寡妇知,谁又能知我弱小国家之悲哀!唐、蔡两国既利害一致,望今后能同进退,共患难。” 唐成公深表赞同,说道:“正如大王所言,我们弱小国家理当携手并肩,共对强敌,不作虎狼之饵食。” 唐、蔡之君谈得很投机,达成了默契一致的协议,决定与吴结盟。此后不久,分别派使臣赴姑苏,并以其亲生骨肉为质,以表达亲吴仇楚的决心。 吴王阖闾按照孙子的意见,对两国使臣以最惠国大使之礼迎之。唐使拜谒吴王,说道:“唐今后以贵国为宗主国,且决心与贵国同呼吸,共命运。小臣乃秉吾王旨意而来贵国,料大王必不嫌弃。” 吴王紧握唐使双手说道:“寡人对唐公仰慕已久,此后唐公将国家命运与我共之,实乃兄弟,真是可喜可贺!归国后烦请向唐公转达寡人心意,吴王阖闾向神明发誓,将与唐公谨守兄弟之义。” 是夜吴王盛设国宴款待唐国使臣,孙子与伍子胥等作陪。席间阖闾对唐使说道:“以两国情谊,寡人理应往访唐公,然各国耳目众多,不宜前往,归国后代向唐公致歉。” 孙子与伍子胥劝酒,说道:“吾王已向您讲了许多恳切之语,我俩亦进一言。今后贵国若与楚国发生纠纷,作为吴之将帅,必奉王命全力协助贵国,请将此意告知唐公。” 自此,唐与吴歃血为盟。蔡国使臣来吴,吴亦这般接待,如此言语,大同小异而已。 两国使臣离去,吴王喜出望外,对孙子的谋略深感佩服,夸道:“元帅纯以外交手法,不费一兵一卒,即获得唐、蔡之五万军队,这是何等伟大的胜利呀!” 伍子胥在一旁插言道:“大王,楚失五万,我获五万,合计得十万大军矣!” “对,不是五万,乃十万也!哈哈哈……”吴王笑得前合后仰。 唐、蔡两国转而靠吴,皆因对囊瓦一人的反感,善谋略的孙子巧妙地利用这种反感,使两国与吴结盟,确是获得了巨大的胜利;囊瓦因一马一裘而失两个同盟国,其损失不谓不大。然而,一般人,如阖闾与伍子胥,只能看到这种有形的、有数的五万或十万大军,却看不到孙子用一柄湛卢剑所换得的无形的、无数的军队。 楚昭王收到伍子胥的一封来信,信中写道:“万古昏君楚平王,因听信费无极之谗言,逐子纳媳,屠杀四代忠良伍氏全家三百余口,其罪断不可赦!今楚平王、费无极已死,然吾恨未消,不久,非以吾力亡楚不可,尔将死于吾手!” 昭王读信,非但不惧,反而哈哈大笑,说道:“寡人本以为伍子胥是何等罕有之将才,读此信方知不过匹夫而已!” 囊瓦不解地问道:“大王何出此言?” 昭王满怀自信地答道:“若吴欲犯我,何以会寄此信?吴欲来犯我国,又苦于力弱,方叫伍子胥来信威胁,虚张声势。” 囊瓦闻听,昭王言之有理,遂拜伏道:“大王判断英明,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囊瓦知伍子胥非等闲之辈,不可轻看,便对昭王说:“伍子胥对费无极之恨未除,方寄此信。不如借机掘费无极之坟,将其首级送与伍子胥,以消他心头之恨。如此一来,可免战事,乃上策也。” 昭王也希望暂避战争,说道:“令尹言之有理,费无极万人憎恨,掘其坟墓,送其首级,亦不足惜。” 楚将快要腐烂之费无极首级送给伍子胥,伍子胥挥剑乱砍一阵,大放悲声,哭难报父兄及全家之仇,问孙子何时伐楚。 孙子慎重地回答说:“现在伐楚,理应对我有利,但有后顾之忧,不可不除。” 伍子胥问:“何为后顾之忧?” 孙子答曰:“越王允常,领土欲望十分强烈,其文官有文种、范蠡之智者,武官有胥抒、郭如臬等猛将,且有数十万军队,伺机图吴久矣。螳螂捕蝉,需防黄雀在后,否则,彼必乘虚而入,我腹背受敌,亡无几矣!” 伍子胥闻言,不禁脊背透凉,急忙问道:“如何防范越国乘虚而入呢?” 孙子胸有成竹地答道:“派使者探其心理,托言我欲伐楚,请其贷我军粮兵卒。若其应我之求,必无犯我之意,届时方可安心伐楚。” “倘越拒我之求,又该如何呢?”伍子胥心急如火地问。 孙子坚定地答道:“越拒我求,必将攻吴,故伐楚前必先亡越!” 泛恺来到越国,向越王允常恳求道:“吴与越乃兄弟睦邻,因楚频频侵犯我国,故欲伐之。大王知吴势单力薄,以一国之力伐楚,十分困难,故特向贵国请援,望大王念及兄弟情谊,助吴军粮与兵卒。” 此系国之大事,越王不敢专决,召集宰相范蠡、贤士文种、武臣胥抒及郭如臬等权臣商议。武臣胥抒说:“依臣之见,万不可借,吴国伐楚,为何要牺牲我越国士卒之生命。” 第123章 巧设埋伏 频派使臣(6) 郭如臬赞同胥抒的意见,说道:“楚远吴近,若吴势日强,对我国是一大威胁,万不可干那负干柴而蹈烈火的蠢事!” 越王一一点头称是,然后指着文种问道:“贤卿意下如何?” 文种拜伏道:“若我将来想扩张领土,非除吴不可,故援吴乃愚蠢之极。吴有孙武、伍子胥等名将,勿需我助,亦可伐楚。今向我求援,必有他图,需谨慎处置。” 越王的目光射向了范蠡,意思是请宰相发表高见。范蠡以富于智略闻名于世,更是一位财政名人,晴天时他买舟以防洪水,洪水期为防他日缺水而多备水车;丰收时米价下跌,用国家财力大量收购,荒年歉收时,便将谷物便宜卖给百姓,故越民一派安和乐利。范蠡用这种手法掌握越国财政十余年,使越一跃而为窥视吴之强国。范蠡见越王用目光征询意见,说道:“吴向我贷兵卒、军粮,并非求我援助,乃前来打探,看我是否会趁其伐楚之际而攻其不备。” 越王闻言大惊,问道:“这该如何是好?” 范蠡说:“若顺其意,彼以为我怕他;若断绝其情,彼将于伐楚前先攻我国。” 越王急问:“左右为难之事,当若何?” 范蠡深思良久,然后答道:“派使郑重送一信函,说我国非常贫困,无力贷兵,只能资助军粮,吴便会安心伐楚,届时我乘虚而入,逐吴王至楚地,占吴地以为我国之领土,方为上策。” 越王深感范蠡言之有理,便郑重修书一封,军粮五百石,遣使送至吴国。 孙子见越王书信,问伍子胥意见如何。伍子胥答道:“送来军粮五百石,表示无侵伐之意,我可安心伐楚。” 孙子摇头说道:“我却不这样想。” “元帅对送军粮一事如何解释?”伍子胥追问。 孙子答曰:“此信不过是范蠡的欺骗手段,范蠡乃善权谋之人。” 伍子胥全然不解,反问道:“送五百石米粮,何以会是诈术呢?” 孙子分析说:“只有军粮而无士兵,这是个可怕的圈套。以军粮安我心,我即会出兵伐楚,彼便乘虚而入,不可不防也。” “元帅目光锐利,入木三分,如此以来,我需先灭越。” “不行,彼待我以礼,我却伐之,不义之举也。” “虽然如此,亦不可浪费时光。” “此话亦有道理。”孙子略加思考,正所谓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样吧,为防越入侵,伐楚前先派王孙骆将军领兵五千,守于吴越边境之龙门山溪谷。如此我便可兴师伐楚,越亦不会犯我。” 伍子胥大惑不解地说:“越若来犯,五千兵如何抵御?” 孙子笑曰:“问题不在兵力多寡,范蠡乃聪明绝顶之人,看我于吴越边境置兵,必知其阴谋已被我识破,决不敢来犯!” 孙子令王孙骆将军守龙门山溪谷,然后利用奸细将此消息传到越国。范蠡闻报,惊讶折服,自叹弗如,心想:“我虽送五百石军粮至吴,阴谋仍让孙武识破,竟于国境置兵,看来他之智略权谋远出我右,与之交战,不知何时会堕其圈套,需格外小心才是……” 孙子对越作好防范,兴师伐楚。 第124章 荧荧烛光 灿灿地图(1) 第二十六章 荧荧烛光 灿灿地图 孙子一向潇洒大方,悠闲自得,正所谓“湿衣不乱步”。他的一生有三大嗜好,一是弈棋,二是抚琴,三是舞剑。他与阖闾,不仅政治上配合得很默契,而且是亲密的棋友。二人对弈,总是吴王输棋的时候多,但是,只要孙子在身边,阖闾对弈,却除他莫属,因为,孙子弈棋便是布阵,是在方寸之地指挥千军万马,阖闾每有所获,久而久之,在习兵操军方面自觉高明了许多。孙子的居处,总也断不了琴声,哪怕两军正在激战,血染疆场,也会有琴声从他的房舍、帷幄飞出,这琴声或悠扬,或激越,或清幽,或澎湃,琴声抒发着他对这场战争的理解和态度,倘这时有谁悄悄进门,会发现他正坐于琴几之后,瞑目凝思,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至于舞剑,那是幼时在祖父的感召和父亲的强压下养成的习惯,练就的功夫,一生从未间断过,如今做了元帅,执掌一国的军事,这舞剑便又成了职业的需要。然而,近来孙子却一反常态,他突然变得心思重重,目光呆滞,神情抑郁,步履蹒跚,常漫无目的地徜徉于大街小巷。阖闾多次派内侍来元帅府请他进宫对弈,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的琴弦断了,他的琴哑了,人们熟悉的琴声,久未飘出元帅府的高墙,仿佛这七弦琴亦需冬眠入蛰似的。只有舞剑,孙子尚偶尔为之,但却不像过去那样朝朝闻鸡起舞了。因为近来他常失眠,每每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失眠,对孙子来说,是件稀罕事,即使在家遇不幸,被迫狼狈奔吴的日子里,他也是倒头便睡,山林中,沙石上,曲肱而枕,便鼾声若雷了。可是眼下,夜夜眼皮发涩,眼珠发滑,躺在垫褥上,如卧针毯,直至熬到凌晨,方才有点睡意,因而清晨舞剑也只能断断续续。孙子生活失节,神态反常的原因,阖闾与群臣无不洞若观火,一清二楚。 召陵之会后,十八国联军伐楚夭折,蔡侯含恨而归,途中消灭了不参与召陵之会的楚之附庸沈国(今河南省汝南县东南),俘虏了沈侯嘉,归国后杀之。这一年的秋天,楚令尹囊瓦率师伐蔡,蔡侯派使奔吴告急。孙子见全面伐楚的条件业已成熟,与阖闾、伍子胥等议定,以救蔡为由,大兴伐楚问罪之师,以实现多年来的理想。不久灭楚入郢之战即将开始,战前孙子必须拟就方针与战略,以及具体的战斗方案和措施,要周密严实,天衣无缝,这是攸关吴楚存亡、数以万计的生命及天下前途命运的大事,千斤重担压在孙子肩上,他怎能不感到重如泰山呢?…… 深秋的一个夜晚,孙子卧于床榻之上,像往日一样辗转反侧,他的脑海和心胸,一会儿凝成了一个冰砣,一会儿融化成万丈飞瀑,突然,他的面前幻化出万紫千红的春天,霎时春去秋来,漫山遍野,五谷丰登,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火红,金黄,透明,闪光,是那样的丰饶,那样的充实。他再也躺不下去了,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点燃了案头的半截红烛,胡乱抓起一件上衣披在身上,端着烛台步入书房,荧荧烛光下,书房中的一切显得是那么火红,那么明亮。孙子的书房,朴实,典雅,这里没有价值连城的古玩,没有镂花精雕的红木家具,有的尽是竹简书籍,再者便是文房四宝,普通的坐席与几案,虽说颇有些寒碜,但孙子在这里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兵法》十三篇在这里修改定稿,一个个克敌致胜的战斗方案在这里拟就,惩治腐败、富国强兵的国策在这里草成……这间斗室堪称照亮吴国的光源,吴国由弱变强的策源地,也是灿烂中国文化长河中晶莹的水滴。孙子端着烛台,径直来到悬挂于书房正中墙壁、用素帛绘制的巨幅地图下,注视着图上的每一道山脉,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沼泽湖泊,每一个城镇,这是他数月来辛劳的结晶,熬煎的成果,烦恼与兴奋的收获,荧荧烛光下,这巨幅地图像燃烧着的烈火,似喷薄而出的朝阳,它是那样的红,那样的亮,那样的光辉灿烂!…… 孙子高举烛台,荧荧烛光下,素帛地图上那单调的线条变得如花似锦。他的目光虽注视着地图上的每一个部位,但脑海中却翻腾着吴楚鸡父交战以来十三年间的风风雨雨。 首先闯入孙子脑际的是中原各国的情势。公元前519年,即鸡父之战的同年,周敬王弟王子朝与敬王争位,敬王出居狄泉(在洛邑西南)避之,二王并存,历时三年。公元前516年,鲁昭公为三桓所逐,出奔齐国。齐攻鲁,取郓,使鲁昭公居之。孔子至齐,学韶乐,答齐景公问政,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说。第二年秋天,齐景公谋纳鲁侯,会诸侯于陵(今山东省郯城县东南)。晋国此时土鞅为政,亦曾数会诸侯或诸大夫,谋定周室及纳鲁侯的事——公元前517年,晋顷公会鲁、宋、卫、郑、曹、邾、滕、薛、小邾之大夫于黄父(今山西沁水西北),准备明年送敬王回王城,使诸侯输粟以济周,而宋大夫乐大心抗命;公元前515年秋,再会诸侯与大夫于扈,一谋纳鲁侯,因纳季平子(季平子主鲁政,与晋之卿相友善)之赂而罢;二谋为鲁伐齐,因纳齐之赂而罢。晋楚两国,此时犹守宋西门之约,彼此互不侵犯。 孙子高擎着的烛台渐渐从北向南移,照亮了楚国的版图,他的思绪也从中原各国回到了楚国的政治情势。 公元前529年,楚平王逼死楚灵王而自立,过了六年,立其子芈建为太子,以伍奢(伍举之子,伍员之父)为太傅,费无极为少傅。但太子建不喜欢费无极,因而费无极视太子建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欲置其于死地。这时楚平王为太子建聘娶秦哀公之妹嬴氏为妻,命费无极往迎。费无极视嬴氏有绝色,为取悦平王,建议他自纳为夫人,平王从其议。费无极巧使调包计,从随嫁女子中选了一位给太子为妻。费无极欲使平王疏远太子,又建议在楚北鄙之城父(今河南省郏县)筑城,以控制北方的交通要道,与晋争诸侯,并由此争夺陆浑(今河南省熊耳山地区)与对郑的控制权。两年前,晋荀吴灭陆浑之戎,陆浑子奔楚,晋的势力已伸到陆浑地区。直接威胁楚国北部边境的安全。费无极以此为理由,建议命太子建出居城父,以镇守北边。楚平王从之。费无极离间楚平王与太子建之计一一得售,太子建又远离都城在外,于是第二年春天,向楚平王进谗曰:“太子建与伍奢将以方城之外谋叛,独立建国,与宋郑为伦;而齐晋两国又交辅之,将以害楚。其事将集矣。”楚平王与太子之间已有嫌隙,太子发展为叛逆,完全有可能,便信以为真,召伍奢回郢都责问此事,伍奢的直言诤谏大触楚王之怒,命城父司马奋扬杀太子建,太子建奔宋,去晋,复由晋赴郑,为郑人所杀。楚平王召伍奢二子伍尚、伍员回郢都,欲一并杀戮。伍尚回都,伍员携太子建之子芈胜奔吴,平王杀伍员父兄及其全家三百余口。伍员奔吴后,日与吴谋楚,因而吴楚两国更加多事。公元前516年九月,楚平王卒,平王所娶嬴氏之子轸立,是为楚昭王。次年费无极与大夫伯却宛有隙,伯却宛乃太宰伯舟犁之子。费无极向令尹囊瓦进谗言,囊瓦本就是一贪残昏庸的小人,于是诛杀伯却宛全家及其族党。前令尹阳之子阳令终与其弟完及佗、大夫晋陈及其子弟皆被杀害。伯却宛之子伯嚭逃奔赴吴,与伍子胥共谋灭楚,以报国难家仇。 第125章 荧荧烛光 灿灿地图(2) 孙子举着烛台的右手向右移,向下挪,烛光照亮了吴国的疆域,吴国的政治情势又闯入了他的脑海,驱逐了其他的一切。 初吴王寿梦夫人生四子——遏、戴吴、句余、季札。其如夫人亦生四子——蹶由、州于、掩余、烛庸。寿梦夫人所生之四子中,以季札为最贤,寿梦欲让他继承王位,但季札尚未被立为太子,寿梦已卒。遏尊父意,让位于季札,季札不受,逃耕于延陵(今江苏省镇江市境内),于是遏即位,是为吴王诸樊。诸樊在位十三年,临终遗嘱,王位兄终弟及,以期传位于季札,于是戴吴立,是为吴王余祭。余祭在位三年卒,其三弟句余立,是为吴王余昧。余昧在位十七年卒,季札仍不愿继君位,执掌兵权的余昧之子便取而代之,是为吴王僚。公子姬光乃诸樊长子,认为季札既不就君位,就应该传给他,遂起篡权夺位之谋。公元前515年夏,公子光乘吴王僚使其亲信子弟伐楚之际而杀王僚,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阖闾在夺得王位之前,就已经数次将兵伐楚,屡与楚军周旋于江淮之间。长岸与鸡父之战,吴军能够以寡击众,以弱胜强,全是阖闾的谋略。阖闾为人精明英武,素孚众望。即位以后,更加志在制楚,以争夺江淮之霸权。他刻苦图强,肯于学习,诚恳纳谏,勇于改过;鄞恤人民,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雕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食用,均极节俭。且在此时,伍子胥与伯嚭怀着杀父灭族之仇,先后逃奔来吴,与阖闾积极谋楚,伍子胥又奉阖闾之命,恳切请孙武出山。阖闾初以伍子胥为行人,伯嚭为太宰,孙武为客卿,继而又专授孙武以国政。自此,君臣上下,戮力同心,惩治腐败,改革吏治,力图富国强兵之道,大辟鱼盐山林之利,广励工商之业,使吴日益富饶。姑苏城西四十里有鸭城河,无锡县东二十里有鸭城,阖闾亲自牧鸭其间,以倡导百姓,故民勤物裕,国力富强。修明法制,进用贤能,练兵习武;同时根据吴之国情,与适合于江淮作战的地势而建立三军。每军设将军一人,副将军(佐)一人,车二乘,载日月旗,建晋鼓,挟经,秉桴,全军约一万一千二百人。一军下辖十旌,每旌设嬖(bì)大夫一人,掌管建旌(旗),提鼓、秉桴各一人,主击鼓发令,挟经一人,主文书谋略,每旌全员约一千一百一十人。每旌十行,每行行兵一百人,行官上士一人,行帅三人,执铎一人,主持大铃,执稽一人,主稽名籍与补给,建幡一人,专执旗幡,执盾一人,执标识之盾,每行官兵约一百一十人。 第二军与第三军,同第一军之编制。上述编制之三军共约三万三千六百人。吴之三军编组已成,阖闾授命孙某选练将士,演习战阵。而阖闾亦常出入士卒之中,与之同甘苦,共起居,同饮食,于是军心志气大振,即使在历史上罕见的自然灾害面前,亦未影响军事训练和三分敝楚长期消耗战备的实施。 孙子端着烛台,一会移向楚国,一会挪回吴国,移来挪去,反复审视吴楚这两块山相接、水相连的富饶美丽的山川,随着烛光的挪移,视线的往复,他的脑际里萦绕着六年来吴楚交战的一场场,一幕幕。楚国地方数千里,兵车数千乘,周围附庸数十国,人民富庶,国力雄厚,战备充足。以前中原诸侯历次对楚用兵,仅能击败其军,阻其向外扩张而已,从未有作破都灭国之想者。吴与楚比,是一弱小国家,竟欲破其都,灭其国,岂不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吗?事实恰恰相反,十多年来,吴屡屡主动对楚战争,连连获胜,随着时间的推移,吴楚交战的频繁,大楚在一天天变弱,小吴在一天天变强,渐渐向理想的境地推进。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以寡击众、以弱敌强的战争,不可以力征,只能以智取;不可期望一举而击破其战力,必须运用长期的谋略,离间其与国,分散其战志,疲耗其国力,然后俟机予以击破。吴王僚时,伍员初奔吴,即劝说吴王以伐楚之利,而公子光阻之,因时机尚未成熟。当公元前511年,吴军攻楚之夷、六、、楚军往救,吴军还。吴军攻弦,楚军往救,吴军又退。最后吴军在养邑大破楚军时,阖闾正欲乘机攻楚,孙武又止之,认为时机仍不成熟。根据敌强我弱的特点,吴制定了长期消耗疲敌的战略,具体说来,是分三师以肆之,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则我归,彼归则我复出,则楚军疲敝于道路。数肆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而后三军继之,深入其地,必大克之。吴国伐楚,不但是以寡击众的战争,而且是空国远征的战争,因此,必须预筹其他各国乘虚来袭。吴之邻国中,钟吾、徐及越国,或为楚之属国与附庸,或与楚亲近友好。且钟吾与徐容纳吴国亡人公子掩余与烛庸;越国常助楚伐吴。徐与钟吾南下有断绝吴军后路之危,越国北上有直薄吴都之险,因而必须先伐钟吾、徐与越,击破其军,断楚翅翼,并筑城以固之,可免去后顾之忧。六年来,吴国君臣注重用间,重金收买阎怀远,风胡楚廷说剑,麻痹了楚昭王,使其厌战思安,一心只在奢侈享受,用间一人,胜似百万雄师。六年来,吴还十分注重“伐交”,唐蔡本为楚之属国,楚因贪婪勒索促其叛离,吴则以同情仗义与以结纳。召陵之会,晋国一呼召集十八国诸侯,即使一向倾向楚国的陈、胡、许、顿诸国,也为谋楚而来与会,楚真乃众叛亲离也。晋士鞅因优柔寡断而失此良机,吴国君臣却能迅速决断,予以利用,派使分赴两国,送马赠袭,致缱绻之忱,结为手足兄弟。伐徐、钟吾及东夷民族,讨越,只严惩其顽固不化的君臣,对这些国家的人民群众,则亲之善之,帮之助之,友之爱之,故这些国家、民族的黎民百姓视吴军为兄弟,仰吴王若救星,处处帮助吴国以削弱楚国。这期间,吴还在楚将子必身上作了不少文章,诸如为其算命、治病、令其败军以胜利者的姿态凯旋而归等,尽管眼下尚无明显效果,将来也许他会发挥其独特的作用…… 第126章 荧荧烛光 灿灿地图(3)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将尽,烛蕊吱吱作响,烛泪烫疼了孙子的手,他才从深思遐想中回过神来,不禁感到有些好笑。是呀,他这哪里是在看地图,简直是在回顾历史,总结经验。此刻的孙子,仿佛是一位高级服装师,面料摆在面前,器具已经备齐,下剪子以前,他必须认真仔细量比着装者的身高、腰围等各方面的尺寸,正所谓“量体裁衣”,方能穿着合体舒适,看着美观大方,否则,做得紧身、窄袖、左衽,胡、蛮、狄、夷,不伦不类,固然让人笑掉大牙,做得过于肥大,也难有“翼如”之美。他又像一位建筑师,欲盖一幢高楼,经过六年的艰苦奋斗,如今基础已成,他亲审查一遍,看是否合乎标准与要求,在这个基础上砌石垒砖,加盖屋顶,有无坍塌的危险…… 蜡烛既尽,必须更换,不是换一枝,而是换数枝,因为,天亮之前,他必须完成这审查地图的任务,不得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哪怕有一点点纰漏或瑕疵,也会造成千万人无谓的流血牺牲。因此,下边的这段时间,他必须极力克制自己,不得再想入非非,要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地图上,要加上那举足轻重、胜败攸关的一笔。这样一来,一枝蜡烛的光亮就不够用的了,而且不能用手端着移来挪去。在自己书房里,哪怕是黑如墨漆,也可以靠熟知和触觉做许多事情,更何况窗外正有透宵的月光,照得室内的书籍、家具、器物影影绰绰,因此他没有惊动妻子和下人,自己寻到了落地烛台,将所有的烛扦都插上了红烛,先后点燃起来,室内的光线逐渐变强,亮如白昼。烛焰缭绕,烛光闪烁。荧荧灿灿,斗室变成了霞光染醉的天地,地图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兴奋得跳荡起来,似乎在欢歌笑语,在大声疾呼,极力显现着自己的存在与重要位置。地图高挂于前,群烛簇拥于后,孙子手执朱笔立于其间,锁眉凝神,注视着地图上的每一个细微的部位。也许由于过度疲劳,也许因为精神高度紧张,也许是精力万分集中之故,偶一回身,孙子被地图对面一位顶天立地的黑大汉吓得心中忐忑不安。这大汉头比斗大,难辨五官,站在那里,占据了多半个房间。兵法大家,自然不相信鬼神,故而胆量较一般人为壮。他极力镇静自己,甚至闭目养神片刻,不急于作出判断和结论。半天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顶天立地的黑大汉是他自己的影子。一场虚惊之后,连自己也被弄得啼笑皆非,还误认为是楚国派来的刺客呢。他审视着这位黑大汉,不知道要比自己高大出多少。他站得离灯烛越近,这影子的形象越高大,幸亏有屋顶挡住,不然还要继续向上长,漫无边际。他颇觉有趣,不禁想到了社会对自己的风传,达到了神奇的地步,就像这影子一样不切实际,也不知千百年后,将会传成什么样子,真令人担忧。影子是虚妄的,它赖光源而形成,一旦光源消失,影子也就不复存在了。只有人和物的本身,才是实实在在的。他希望流传于世的孙武,永远是客观实体,而不是虚妄的影子。 一声雄鸡的啼鸣,将孙子从冥思遐想中拉回来,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了,必须抓紧审查地图才是。书案旁有一个铜盆,里边盛满了清水,清水里浸泡着一条葛巾,这是下人专为他夜间清醒头脑准备的。深夜不眠,这是孙子多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或读书,或赋诗,或作文,或拟订作战计划、战斗方案,时间一久,困倦难免要阵阵袭来,每当这时,用清水浸泡过的葛巾擦擦脸,顿感精神振奋,昂扬如初了。下人发现了主人的这一生活习性,便默默地每夜为他准备一盆清水,哪怕是数九隆冬,也不例外。孙子走近铜盆,擦过脸,返回地图前,排除一切杂念,聚精会神地审视着地图上的笔笔画画,圈圈点点。 荆楚民族虽是黎苗集团的一支,但楚王熊氏这一族,最初却居住在长江上游。楚始祖鬻熊受封于丹阳(在今湖北省秭归县以东)。后来熊氏氏族逐渐东移,兼并了鄂西黎苗诸部落,到楚王熊渠时代,渐渐开拓到现在的湖北省东部与江西省北部一带,文王熊赀于是迁都于郢(今湖北省江陵市)。它的东边,还是草木丛杂,野兽出没的颡之地,这里是蛮夷人出没的地区。当时文化中心在中原,荆楚民族与中原夏族接触很早,上古有祝融为颛顼之孙之说,由此可以推想,荆楚民族的文化,当较其东方断发文身的诸蛮族为高。再从楚国的历史看,自从熊渠开拓长江中游东至越章(今江西省北部地区)以后,即北出豫章山和桐柏山地区,来争夺文化中心的中原地区。他逐渐并灭了汉水东方的许多姬姓小国,如邓(今河南省邓县)、申(今河南省南阳市)、息(今河南省息县)等国,于是进入中原南部的边缘地带,所以楚国早期与中原的通路,主要是由申至许、郑的南部边境。自楚成王受齐桓公召陵之盟及晋文公城濮之战压迫以后,楚北进之路受阻,才转而向东发展。公元前624年,楚穆王开始向淮河流域进展,该地区原为东夷散居民族所盘据,主要的有江(今河南省息县西南)、六(今安徽省六安市)、蓼(今河南省固始县东)及群舒(今安徽省舒城县、桐城县一带)等小国。公元前623年,楚灭江国,次年灭六国和蓼国。楚自灭取六、蓼二国之后,便将这两国作为经营淮河流域的根据地,屯驻重兵,相机东进,因此,附近一带的东夷民族和群舒等国,无不慑服于楚。楚既向东发展,于是开辟由楚都郢城,越过豫章山区而通蓼、六的山地通路。因为楚国的势力东进,达到了淮河流域的东夷地区,这就跟立国于长江下游而势力正向淮河流域发展的吴国发生了接触。 第127章 荧荧烛光 灿灿地图(4) 吴楚都是新兴国家,两强相遇,势必争斗。至于原来散居于淮河流域的东夷诸部落,对于吴楚两国的侵入,都属于外来之敌,本无轩轾厚薄之分。但事实上,东夷民族与吴国同处长江下游,历年久远,其间血缘与人事交往,甚为密切。加以吴国长于舟楫与水上交通,江淮间的商业贸易与经济往来,加深、密切了彼此间的关系。至于楚国,则是来自长江中游,其侵入东夷民族的范围,是楚穆王以来数十年间的事,而且楚穆王是以武力消灭了江、六、蓼诸国,抢占其土地,掠夺其财产,杀戮其同胞,然后屯驻重兵,横征暴敛,这完全是野兽般的侵略行为,自然要激起东夷民族的憎恨与反抗。因此,吴国出兵淮河流域,对楚作战,是以东夷民族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因而能处处受到东夷人民的欢迎与帮助,行军用兵,均十分顺利。 吴楚两国所争,为江淮之间的广阔地域,这里必然是交战的主战场,吴军击败楚军后,侵入楚境,也必沿长江与淮河前进。因此,战前孙子审视地图,江淮之间自然是重点。 一、豫章山区。豫章山脉由楚之申、邓地区南方迤逦东行,达于六国及群舒西方,山岭高峻,道路崎岖,本是楚国内部的坚固防线,但楚国既北出中原,东越淮泗,豫章山反成为其交通障碍。楚国北出中原,本以申邑为根据地,如今既东出淮泗,自然须另行开辟由郢都经柏举,越过豫章山区,达于六、蓼的通路。 二、淮河、州来及钟离。淮河地域是一大平原,以淮河水系为该地区的特点。淮河中上游支流甚多,一部分汇于州来(今安徽省凤台县),再东行,有涡水自西北而来,汇于钟离(今安徽省凤阳县东之临淮关)。因此,州来与钟离两地,是淮河地区水陆交通的枢纽,成为该地区的战略要地。 三、巢湖、巢邑及厘邑。巢湖为吴楚两国的屏障,因而巢湖东的巢邑(今安徽省巢县)及巢湖南的厘邑(今安徽省无为县),亦成为吴楚两国必争之要地。 四、长江、衡山及长岸。长江两岸尚颡未辟,并无良好的陆路交通可供战车行驶,但江流中舟师航行与运输往来却十分方便,因而吴楚两国在长江中常有舟师冲突,而无陆上战斗。江流中最险厄的地区是鸠兹、衡山及长岸,这里江流狭窄,江中多沙洲,陆上则有当涂西之东西梁山,当涂北之采石矶,当涂东北之马鞍山,丹阳镇之横望山及秣陵关等。 由此不难看出,影响吴楚两国战斗行动的最大地理障碍是豫章山、桐柏山和长江。豫章山和桐柏山为颡未辟的原始山林地带,层峦叠嶂,森林密布,难于通行。两山之间有三隘口——一曰冥厄,又称平靖关,以山为障,不营濠隍;二曰直辕,又称黄岘关、百雁关、九里关,位于信阳州南九十里,南至应山亦九十里,三曰大隧,又称武阳美、澧山关,位于信阳东南一百五十里,西南到应山县一百三十里,地名大塞岭。此所谓义阳三关,其地崇山峻岭,沟壑纵横,草深林密,荒无人烟,不过是江(今河南省息县西南)、黄(今河南省潢川县)、随(今湖北省随县)、唐(今湖北省随县之唐城镇)诸小国人民往来的小径,难容大军出入。豫章山东面同样为山岭崎岖、荆林丛薄的无人之境,山隘甚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就有雁门关、松子关、铜锣关、隘门关等,为群舒族往来之小径,也难容大军周旋。 至于长江,倒是为舟师往来提供了方便,但顺流与逆流,船速相差极远,影响战斗,倘顺流而进,逆流而退,见利进易,见不利退则难;反之亦然。而且两岸颡未辟,陆上无道路可通,所以舟师只能为偏师奇袭,不能作主力决战。 地图上画有四条从姑苏到郢都的虚线: 第一条:溯大江西上,达于郢都。 第二条:从云娄(今安徽省霍邱县西南)、鸡父(今河南省固始县),越隘门关(今安徽省金寨县与湖北省麻城县交界之隘口)至柏举(今湖北省麻城县),然后经郧(今湖北省安陆县,一说郧县)渡汉水达于郢都。 第三条:溯淮河西上,经黄(今河南省潢川县)、弦一(今河南省光山县),穿越义阳三关——大隧、直辕、冥厄,至随(今湖北省随州市),渡汉水达于郢都。 第四条:由淮河北岸经陈、蔡之间攻取楚之方城(今河南省方城县)、申、吕,然后循襄、樊渡汉水达于郢都。 这四条线,是吴攻楚可供选择的路线,之所以画成虚线,是因为尚未最终确定选择哪一条。孙子详细地审视了一遍攻楚的兵略地理,未发现任何差错。为慎重起见,他又粗粗地浏览了一遍,重点突出地推敲琢磨了三五处地方,踱步有顷,深思良久,最后毅然决然地走上前去,挥动朱笔,将第二三两虚线涂成了红色的实线,这便是吴破楚入郢之战的路线。这两条路线,虽然经由豫章山脉之山僻小径,只容步卒行动,但却行于无人之地,即《孙子兵法》所谓“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之路,而且是由吴攻楚最近捷的路径。至于第一条路线,以舟师从水上进攻,倒是十分便捷,但楚是陆军强大的国家,纵然舟师进入郢都,若不击破其陆军,仍无破楚的可能。第四条路线则道路遥远,犯孤军深入之忌,而且楚的陆军实力,多布置在方城、申、吕一带,有以逸待劳之势。 两条粗粗的红线如火似焰,照得满屋通红如染,一片光明——晨曦透过窗纱,射进了孙子的书房,烛光融进了朝霞里…… 第128章 淮弃舟 豫章交锋(1) 第二十七章 淮弃舟 豫章交锋 孙子虽确定了伐楚的路线,作好了伐楚的准备,但却未即刻兴师,因为赴齐、晋的使臣和赴楚见子必的泛恺尚未归还。原来,自孙子出山,执掌吴之国政以来,一直执行着一条“远交近攻”的外交路线,联齐结晋,共为友好,既不卑不亢,又有所巴结。破楚入郢之战确定之后,孙子派使分赴齐、晋,秋天已过,新茶上市,送去一些茶叶、丝绸、木雕之类的地方特产,以表友好与敬重。名为送礼,实则探其对吴伐楚的态度。特别是晋国,与楚有宋西门之约,前不久,晋又统率十八国诸侯联军伐楚,中途夭折,如今对吴伐楚持怎样的态度,孙子不能不慎。至于泛恺赴楚见子必,自然是馈以重金与瑰宝,希望他在不久的吴楚之战中作内应。 三五日后,使臣相继归来。齐、晋二君均隆重接待吴之使臣,并给吴王阖闾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衷心感谢他的丰厚馈赠,畅抒彼此间的深情厚谊,对吴伐楚,持道义上支持,军事与物质上不予援助的态度。本来嘛,齐、楚、晋已成三足鼎立之势,楚是齐、晋在南方的劲敌,是他们称霸天下的最大障碍,如今吴要伐楚,或削弱、消灭楚国,或两败俱伤,齐晋坐山观虎斗,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书信之外,两国之君均有礼品回赠,其价值不亚于吴之所赠。 泛恺来到郢都,拜见了子必将军。子必见了泛恺不禁一愣,此人好生面熟,似曾相识,但又忆不起何时何地见过面,心中正在疑虑划魂。泛恺通报了姓名、身份,出示了文书证件,呈上赠礼,说道:“泛某不意三次拜见将军,你我真乃缘分非浅也!……” “什么,泛先生这已经是第三次见武夫了?……”子必大吃一惊,颇显出目瞪口呆的样子。 泛恺见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将军真乃贵人多忘事。泛某曾给将军算过命,看过病,讲过故事,难道将军竟毫无印象?” 子必不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子必深知自己玉杂石间,金埋土中,人处洞穴的处境,深感孙子的知遇之恩,自己残败于天目山中,溃不成军,孙子却写给自己一封能够融化冰雪、比春天更加风和日丽的信,让自己以胜利者的姿态凯旋而归;他将自己比作一只金色的凤凰,凤凰自然是不应该与黑猪和乌鸦同群为伍;孙子的军事计谋,子必也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能从宏观战略上考虑问题,胸怀是那样的宽阔,目光是那样的长远,为钓一条大鱼,线竟放得如此之长…… 泛恺申明了来意,他给子必分析了天下形势,表明了吴灭楚的决心,阐明了楚必亡,吴必兴的原因所在,恳切希望子必不要再明珠暗投了,要在灭楚大业中建功立业,为推进社会向前发展作出贡献。 子必听了泛恺的侃侃而谈,不由得心花怒放,他盼望日久的时刻终于到了,当即修书一封,托泛恺带给吴王和孙子,信中除感恩戴德之外,重点表明自己在灭楚之战中如此这般的作为。 阖闾与孙子听了三位使臣的回报,读了书信,决定即刻兴师,以偿宿愿。 次日早朝,文武群聚一堂,吴王阖闾环顾殿下,语重心长地说:“伐楚以霸中原,乃寡人毕生之心愿,更是吴兴亡之大事。如今条件业已成熟,寡人与孙元帅议定,三日内兴师,不再延误。寡人亦随军出征,与诸将共进退。” 吴王语毕,回顾孙子,请他下达命令。 孙子会意,神色凛然地说:“依吴王之意,十年生聚教训,争霸中原,时机已经成熟。此乃扭转乾坤之战,不仅关系到吴之兴亡,更决定天下的局势,在此特别吁请诸将共襄圣战,以必死之决心,还报吴王厚爱之恩!” 将军们皆肃然起敬,以示决心。 孙子颁布军令,分派任务:兵分两路,水陆并进。伍子胥为陆路统帅,孙子亲率水师,中大夫被离和专毅保护世子波留守姑苏,夫概为水师先锋将军,唐、蔡两军分编为左右翼,吴王随水师同行,伯嚭任保驾将军,保卫吴王的安全。分派已毕,各自领命,分头准备去了。 至于行军路线,这是军事秘密,不能公诸于众,退朝后孙子向伍子胥个别交代指示,并将相同的两张地图,分给伍子胥一张。孙子对照着地图,向伍子胥交代了行军路线和战斗任务。陆军走南路,即地图上红线所标示的,从云娄、鸡父,越隘门关至柏举,然后经郧渡汉水,达于郢都。孙子指示,陆军要秘密行动,不得张扬,一路上偃旗息鼓,尽量日夜兼程,神不知鬼不觉地飞速前进。水师行北路,溯淮河西上救蔡,解蔡围后弃舟登陆,折身南下,经黄、弦,穿越义阳三关(大隧、直辕、冥厄),至随渡汉水达于郢都。救蔡后的行动要绝对保守机密,传到楚和诸侯各国去的消息是:吴兴师救蔡,以解蔡围,看不出有伐楚之意。 第129章 淮弃舟 豫章交锋(2) 这一次伍子胥很满意,孙子对他没有任何隐瞒。 三天后校场点兵,各领其队,祭旗出师,水陆并进,路线不同,方式各异,但目标一致——渡汉水达于郢都。 孙子率水师于淮河中溯流而西,百舟扬帆,千船破浪,浩浩荡荡,颇有气势。但航行了五十里,太阳偏西,尚未黄昏,忽遇一港,孙子下令,船靠码头人登岸,安营扎寨,吃饱了睡觉。阖闾心中纳闷,天色未晚,为何急于登岸休息呢?转念一想,大约因为今天点兵祭旗,耽误了时间,不如早点休息,明天再正式赶路。午夜过后,刮起了五六级的西北风,第二天启航,就不像前一天那样容易了,风急浪高,逆流顶风,战士们摇橹划桨,十分吃力,虽是秋末冬初季节,却一个个汗流浃背。孙子见士卒们疲惫不堪,虽则只行了六十里,时间也只用了半天多一点,遇有港口,便下令靠港,登岸扎寨,吃饭睡觉。西北风连日不停,时大时小,吴水师航行十分艰难,行程逐日减少,休息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第五天后,阖闾再也忍不住了,这样行军,莫说从未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仿佛不是去打仗,而是游山逛水一般,似这样慢腾腾地前进,何时能到蔡国?哪日能渡汉水?阖闾这样想着,不禁问孙子道:“元帅常言兵贵神速,如今却老牛破车般地悠悠前进,岂不要丧失战机?” 孙子闻言,微微一笑道:“用兵之事,不可一概而论,当快则快,宜慢则慢。现在我军并非去与楚交锋,而是去送客还乡,故而不必着忙。” 不解释倒好,孙子越解释,阖闾越糊涂,如坠五里雾中,说道:“元帅之言,寡人不解。” 孙子依然微笑着说:“主公请想,囊瓦一旦闻我吴国大军将至,必不敢交锋而回师返楚。既不交战,何必匆忙?现在我军于途中养精蓄锐,而让楚兵在蔡国终日苦战,日益疲惫,这岂不是对我军伐楚大为有利?” 话是说得不错,但阖闾仍不放心,他怕因行军迟缓,蔡国被楚军攻破,误了大事。孙子看透了阖闾的心思,进一步解释说:“主公不必担扰,蔡国虽弱,但前有灭沈之威;楚军虽强,囊瓦不善用兵,即使攻打三月,未必能够破蔡。” 阖闾听孙子说得头头是道,虽然仍不放心,但却不便再说什么,硬耐着性子,一任大军徐行慢进。 过了州来不久,一天黄昏,吴军正在一港口安营扎寨,闻报蔡昭侯与唐成公率部队来迎,阖闾纳闷,楚兵压境,国家正处危亡之秋,不率军民抗敌何以能率众相迎?转瞬间,蔡、唐二国君已带领部分将士、兵丁来到帐前。两位君王见了阖闾与孙子,一躬到地:“吴王、元帅亲领大军救援解围,我等迎接来迟,万望恕罪!” 阖闾急忙还礼:“二君言重了。楚兵现在何处?” 蔡昭侯回答说:“仰仗吴王虎威,囊瓦攻我半月未下,闻听贵国大军救援,不久即将抵蔡,已于三日前慌忙退兵而去,我境内现无一个楚兵了。” 阖闾不由得深情地望了孙子一眼,这眼神是在赞誉:我们果然是来送客的,您真料事若神,佩服!…… 说话间来了许多唐蔡兵丁与百姓,或担担,或抬筐篓,或推车,或拉绳,他们是来送汤羊牛酒,犒赏吴之将士与兵卒的;百姓们有的送吃食,有的焚香磕头,感激吴王之大恩大德,大街小巷,人如穿梭,热闹非常。 安营扎寨已毕,彼此邀请进大帐入席,当差的早已将酒筵摆好,巡酒上肴。唐蔡二君频频向吴王和孙子敬酒,诉说多年来他们所受楚国的凌辱与欺侮,说到伤心处,竟然泣不成声,涕泪交流。最后蔡昭侯说:“幸蒙吴王与元帅兴仁义之师相救,否则,我们两国必为囊瓦所灭。” 阖闾听了,心想,此番兴师,最是上算获益,兵不血刃,一仗未打,而且一路上游山玩水,我都养胖了,最后还给你们解了围。他这样一高兴,左一杯,右一杯,来者不拒,而且盏盏见底。阖闾喝得兴致正浓,孙子在一旁低声劝道:“主公少饮两杯吧,喝多了,明日上路是要头晕的。” 吴王已喝得醺醺欲醉了,懵懵懂懂地问:“上路?明天去往何处?” “追赶楚军。” “什么?明日就动身啊!我们远道而来,楚军既退,蔡围已解,何不稍歇数日再走?” “臣说过,用兵之道,当快则快,宜慢则慢。我军救蔡,宜慢不宜快,今番追赶楚军,则宜快不宜慢,现在是兵贵神速啊!” “楚军已退三日,一时怕也难以追及,稍歇两日何妨?” “楚军围蔡半月,疲惫而去,行程必慢,我岂能容他有喘息之机?今日是因唐蔡二君盛情难却,不然将要连夜赶路。” 阖闾对孙子的计谋与策略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地说:“好,就按元帅之意行事。” 第130章 淮弃舟 豫章交锋(3) 唐蔡二君听说吴师明日就要去追赶楚军,喜出望外。他们正在发愁:你们来了,楚兵走了;你们一走,楚兵还要再来,唐蔡两国百姓还要遭殃。这一来好了,你们还要追赶楚军,最好把他们撵得远远的,再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叫囊瓦闻风丧胆,不敢再来,我们就安稳了。蔡昭侯这样想着,不禁问道:“请问元帅,明日追赶楚军,意欲追至何处?” 孙子斩钉截铁地答道:“一直追到郢都!” “啊!要一直追到楚国的都城!……”唐蔡二君不约而同地说,同时睁大了惊疑的眼睛。孙子泰然地解释说:“我军若回师返吴,楚军势必复至,我军再来,岂不往返奔波。而今我军既已出师,当就此破楚入郢,以解二君及陈、许、顿、胡诸君日后之忧。” 孙子说这番话,只字未提阖闾早就想伐楚而霸中原,以及代伍子胥、伯嚭报仇的话,只说是为你们这些小国解围才破楚入郢的。他这显然是在送人情,不仅让诸多小国感恩戴德,而且让唐、蔡两国出兵。唐、蔡一出兵,吴国就变成应唐、蔡之请而跟他们一起去反击侵略者了,正所谓“师出有名”,以博得天下各国在道义和舆论上的声援与支持。 蔡昭侯与唐成公听了,笑逐颜开,心想,上次十八路诸侯以王师的名义伐楚,半途而废,现在有吴国出面伐楚,真乃求之不得,于是急忙说道:“既蒙吴王和元帅如此仗义,我等何能袖手旁观,理当亲自领兵随军效力。” 当即议定,蔡国出五千士卒,唐国出二千步骑。唐蔡二君俱感出兵太少,颇不好意思。他们的心思,孙子看得透彻明了,说道:“兵丁多寡不拘,不过要有屈二君在帐前听令了。” 二君表示:“愿听元帅调遣!” 席散之后,唐蔡二君暂且告辞,各自整顿兵马,靠着吴军大宫安扎营寨,派遣将士回都留守,顺便对国内诸事略作安置。 第二天一早,全军饱餐之后,拔寨起队,行二日至淮汭。汭水从这里入淮河,故这座城池称作淮汭,亦是楚国北面的边界。孙子下令,于淮汭休整两日,然后弃舟登陆,折身西南,越义阳三关渡汉水。这是全军将士所不曾料到的,连吴王阖闾也若明若暗。不能总跟在囊瓦的屁股上紧追慢赶,那样旷日持久,有违“兵贵神速”的古训。走这条道,虽然山高路险,草深林密,狼虫出没,特别是越义阳三关,飞鸟不至,猿猴愁攀,但路途却比囊瓦进退的路线缩短了七成以上,而且谁也不会预料吴师会有此举,楚军更不会布防设伏,堪称是行于无人之境。为了更进一步争取时间,行至息城西南,兵分两路,分头穿越大隧、直辕二关,至郧城东北会合。至于所需车骑,早有负责押解粮饷的公子山筹集运送于淮汭河口等候。 弃舟登陆之后,每日行军的时间、行程和速度,跟航行于淮河之上比,有天地之差,霄壤之别,常常是三更造饭,四更饱餐,五更动身,摸着黑上路。午餐多半是边行军,边啃干粮,渴了则躬身掬路边清泉入口。一天下来,将士们一个个筋疲力尽,狼吞虎咽晚餐之后,尚未放下筷子,本欲饭后美美地睡一觉,歇歇乏,但即刻传来了元帅的军令,点起灯笼火把,继续赶路。军令如山,谁敢不从!就这样,一连几昼夜不合眼的时候,并不罕见,将士们每每相牵而前,走着路打盹。不知走了多久,两军终于在郧城会合。孙子下令,休息三日,然后留少数将士驻郧待命,大部队折身东进,赶往柏山举水,与伍子胥统率的南线部队会师,以并力西向,决战于汉水。 却说楚右尹囊瓦,率五万大军伐蔡,总以为必能马到成功,然后移兵于唐。不料蔡国兵将不多,却能攻善守,他围城半月有余,却终难攻克。日前不久,忽有探子报道,吴王阖闾御驾亲征,拜孙武为元帅兼军师,伍子胥、伯嚭为副将,统领十万大兵来救蔡国。他一听吴兵有十万之众,又有伍子胥、伯嚭在内,心中便忐忑不安;心里一慌,攻打就更没有劲了。后来又听说吴军已离蔡都不远了,索性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下令“班师回楚”。一路上,他想让大家慢慢走,以解半月攻城之疲劳,不料才舒服了一天,探子连夜来报;吴兵在后边追来了,现在离我们只有三天的路程。囊瓦当时并未着急,到底还有三天的路程,远着呢。过了一天,探子又报:现在吴兵离我们只有两天的路程了。接着又报:后边并无吴军追赶。吴军不知去向。囊瓦一听,慌了手脚,孙武用兵神出鬼没,尤善用诈术,这个“不知去向”,决不是好兆头,于是下令全军,快马加鞭,拼命逃跑,一直跑到汉水江边,生怕来不及过江,赶紧下令抢渡。渡过汉水后,囊瓦获悉情报,吴军已由义阳三关赶到郧城(今湖北省安陆县),他一面回郢都告急,请昭王速派援兵接应,一面指挥全军在汉水西岸扎营据守,把船只尽系于岸边。在他看来,吴军弃舟登陆,远道而来,没有船只,欲渡江,纯系是痴心妄想!…… 第131章 淮弃舟 豫章交锋(4) 楚昭王闻听吴兵大举,不久囊瓦又派将回都告急,忙召集文武大臣问计。公子申说:“囊瓦非大将之才,速令左司马沈尹戌领兵前往,勿使吴人渡汉。吴师远来无继,必不能久。” 昭王从其言,命沈尹戌将兵卒一千五百人前往救急,同囊瓦协力拒守。 囊瓦直接间接与孙子交锋,屡屡败北,已成惊弓之鸟,虽说眼下有一条汉水阻隔,但心中总不踏实,因为孙武非寻常将帅兵家所能比,听说他在吴国练女兵斩二妃,阖闾不但不怪他,还拜他为元帅和军师,授以国柄。吴楚交战的事实足以证明,孙武真乃异人天授,加之又有文武全才的伍子胥和伯嚭为将,唐蔡两国的兵马助威,万一汉水挡不住吴兵,郢都的援兵又没有到达,怎么办?他越想越愁,越想越怕,整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竟至于茶不思,饭不想,抑郁成疾。随行的文武先后来劝他,宽他的心。有的说:“令尹请宽心,这个孙武并无三头六臂,练兵斩妃,我们哪个亲眼见过?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有的说:“即便孙武确有本领,他的船只全都留在淮汭,现在有汉水阻隔,隔河千里远,无船只乘坐,吴军总不能插翅飞过江来,令尹不必忧虑。”有的说:“令尹可晓得吴兵在清发水以东安营之后,为何至今未能前进一步?定然是不服水土,害了疾病,且患病者为数甚众。”有的不顾事实真相,屈着心,蜷着舌说:“今番出征,令尹虽说未能灭蔡,但令尹素有威名在外,前者十八路诸侯犯楚,为何竟会半途而废呢?皆因畏惧令尹威名,故中途散伙而去,各自东西。如今吴兵因惧令尹而畏缩不前,我们何需胆颤心惊呢?”大家七嘴八舌,专拣好听的说。囊瓦心里明白,这全是些大话、空话、自欺欺人的假话,充其量能顶一颗宽心丸。 一日,囊瓦正于帐中愁眉不展,忽报沈尹戌与武城黑率兵赶来。囊瓦闻报,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急忙出帐迎接。二将见迎,急忙下车请安,彼此说些宽慰勉励的话。既进大帐,沈尹戌问道:“吴兵现屯何处?” “屯于清发水东岸,郧城一带。”囊瓦的部属回答。 “吴兵为何来得如此之快?”沈尹戌的眉宇间凝成了一个疙瘩。 囊瓦答道:“吴以水师救蔡,行至淮,弃舟登陆,折身南下,穿义阳三关,直逼清发水。我怕吴军渡汉水,威胁楚都安全,昼夜兼程,赶来汉水西岸固守。为防不测,特派将郢都告急,今有左司马与武将军增援,可保万无一失了。” 乖乖,囊瓦之言,真比唱歌还好听,他不是畏惧吴军解蔡围溃逃至此,而是顾全大局,为保都城安全,主动转移至此固守。 沈尹戌对囊瓦这一番百灵鸟似的鸣叫并不在意,也许他根本没有听清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追问道:“如此说来,吴兵的舟船皆弃于淮河口?” “据报,舟船皆弃于淮汭河口。”囊瓦回答得很干脆,毫不吞吐含糊。 沈尹戌欢颜仰天,哈哈大笑不止,把囊瓦笑愣了,问道:“司马为何发笑?” 沈尹戌答道:“人说孙武用兵如神,原来不过尔尔,真儿戏也!……” “此话怎讲?” “吴兵一贯长于水战,今番只为图快,舍舟登陆,弃长就短,何能不败?我只要略施小计,包管吴兵片甲无归!” 吹牛皮不上税,沈尹戌这也是在说大话。其实,他何尝未与孙子较量过,曾几何时,吴分三师以敝楚,他被孙子调动得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碰得头破血流。 囊瓦急不可耐地问:“司马有何妙计?” 沈尹戌慢条斯理地说:“我分五千兵与您,令尹沿汉水列营,将船只尽拘集于汉水西岸,再令轻舟,旦夕往来于江之上下,使吴军不得掠舟而渡。我带一支兵马,偃旗息鼓,从新息一带绕到淮汭河口,出其不意地将吴兵船只尽数焚毁,再将汉东关津隘口用木石塞断,教吴兵退无归路,然后与令尹约期前后夹击,那时吴兵顾前不能顾后,欲进不能,欲退不得,何愁他不全军覆没!……” “好!真乃妙计也!”囊瓦拍案叫绝。 囊瓦虽是上司,但沈尹戌对他并不放心,再三叮嘱道:“我走之后,只能固守,哪怕吴军在对岸辱骂,令尹也只能强忍,切莫与之交锋,否则必将功亏一篑。我早则十天,多则半月,定有信到。” “好,司马真乃高才。我所虑者,您走之后,我面前能战之将不多,万一汉水坚守不住……”囊瓦为难地说。 沈尹戌慷慨地说道:“既然令尹面前缺少良将,就把武城黑将军留于此处,每日在江上巡逻,把所有往来民船尽系于西岸,令尹可以放心了吧?” 囊瓦也变得大方起来,说道:“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今番大功告成,败走吴兵,我情愿以令尹之职相让。”囊瓦这纯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沈尹戌顾虑事成之后捞不到什么油水,中途变卦不肯卖力,先弄个“宽心丸”给他吃。 第132章 淮弃舟 豫章交锋(5) 沈尹戌羞得面红耳赤,急忙说道:“令尹何出此言,罪煞我也!……” 当夜,他们把大事斟酌定了,又留下五千兵丁。翌日凌晨,沈尹戌带一万人马起队动身,过江,迂回取道新息,奔淮汭。 却说吴兵来到清发水东岸,郧城一带,稍事休整,留少部分屯驻,收买当地百姓,扮成吴军,以疑囊瓦。孙子则率大部队折身向东,马摘铃,人衔枚,偃旗息鼓,神出鬼没地奔柏山举水之间,与伍子胥所率之南线部队会合,以集中优势兵力,将楚军一口一口地吃掉。到达目的地后,两军将士与兵丁拥抱言欢,自不必说。孙子命将士们原地休息待命,自己带领部分将领上山,登高远望,只见前后左右,大一座山,小一座山,山接山,山连山,山山不断。向导官告诉孙子,脚下这座山叫汉阴山,然后一一指点,那座高耸云天,连绵不见其端者称豫章山,又叫大别山;豫章山右边的一座,唤作小豫章,亦称小别山……孙子看过了地形,招呼中军官:“来,传本帅命令,就在汉阴山安营。”其实,这一带连绵数十里的崇山峻岭,层峦叠嶂,通通称作豫章山脉,具体分来,则又有豫章、小豫章、汉阴山、柏山等,习惯叫作大别山,小别山,汉阴山,柏山,等等。 中军随即传下命令,全军在汉阴山安营驻扎。暂时不走了,晚上大家睡上一个好觉。孙子还要忙军中的例行公事:点夜巡,传口令,派更夫,留守夜。同时也命探子去打探楚兵的动静。 沈尹戌走后,囊瓦整日神气活现,品茶聊天,高枕无忧。一天,他正与先锋官史皇闲谈,说道:“想不到沈司马竟有如此锦囊妙计,这样以来,败吴之功,垂手可得了。” 史皇听了,冷冷一笑,笑得囊瓦颇不自在,问道:“先锋何故冷笑?” 史皇再次冷笑,答道:“沈司马此举,末将有些看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囊瓦催促道:“有话快讲,先锋有何看法?” 史皇颇有心计地说:“依末将拙见,令尹中了沈司马的奸计了。” 囊瓦惊疑不解,问道:“他与我定计共破吴兵,怎言我中了他的奸计呢?” 史皇避开囊瓦之问不答,说道:“司马之计,确能败吴,然而败吴之后,众人获利,唯独对令尹有害无利……” 囊瓦急了,打断了史皇的话问:“此话怎讲?” 史皇很显出满腹韬略的样子说:“令尹可曾记得,当初吴国的掩余和烛庸领兵犯境,是沈尹戌阻挡吴兵,伯却宛抄淮汭河口,断吴兵归路。吴兵遭败之后,所有军需物资,尽归伯却宛所有,回到郢都,昭王当殿赐赏。同样参战,且沈尹戌功大,到头来,伯却宛所获实惠,沈尹戌之得乃空。如今沈尹戌效法伯却宛,让令尹阻击吴兵于汉水,他抄淮汭河口,断吴兵归路。不久吴兵残败,他名利双收,而令尹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言可畏,众人议论起来,皆言令尹无能,直败至汉水,幸得沈司马接应,方败走吴兵。到那时,您还有何面目忝居相位?再者,您曾言与沈司马,一旦大功告成,愿以令尹之职相让,这岂不是承认沈司马远出己右吗?……” 不等史皇把话说完,囊瓦急忙解释:“让位之言,不过是官场寒暄,岂能当真。” 史皇不冷不热地说:“此乃赏脸之言,末将岂能不知,只是立功以后,他抓住令尹的这个话柄,逼您让位,当该如何呢?” 囊瓦责怪道:“那你为何不早讲呢?” 史皇解释说:“整日耳目众多,不便启唇。” 囊瓦想想,史皇到底是自己的心腹,他的话不错,依沈尹戌之计而行,自己劳而无功,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决不能干这种蠢事!……他这样想着,问史皇道:“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史皇答曰:“依末将之见,勿需等沈司马信到先行过江去跟吴兵交锋。战而胜之,自然求之不得,一时败北亦无妨,相持十朝半月,等吴兵听到淮汭河口船只被焚,必军心慌乱,不战自退,弃营而逃,令尹举手之劳,尽得所有,沈司马却两手空空。令尹以为如何?” “这个……”囊瓦没有主见,“容我三思而定。” 史皇离去,囊瓦又召武城黑来问。武城黑所言,与史皇雷同,这就坚定了囊瓦先行渡江与吴军交战的信念。 武城黑为什么会有史皇一样的见解呢?他也在跟沈尹戌赌气——我与你一起前来,你走了,把我撂在这儿,明明是为了一个人独吞好处。你无仁,我何必有义,索性拖住你的后腿。过了江,与吴军交战,胜利了,叫你捞不到好处;失败了,大家一起倒霉…… 囊瓦正在筹备渡江,忽然接到情报:柏举以东的山区,亦有吴之大军侵入。在史皇与武城黑的唆使与支持下,囊瓦决定率军渡汉水而东,先击破吴由侵入之南路军,然后再与沈尹戌夹击吴之北路军。这样,囊瓦之功必在沈尹戌之上。 第133章 淮弃舟 豫章交锋(6) 囊瓦统率楚军渡过汉水,片刻未留,浩浩荡荡直奔大别山区,于小别山安营扎寨。营寨扎好。囊瓦升帐,命史皇与武城黑率三千兵丁,到汉阴山吴军大营前讨敌要阵,看看吴军究竟有多么厉害。 二将率军来到汉阴山下,举目仰望吴兵大营,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打阵官奉命上前喊话:“呔,山上有耳朵的听着,我家主将请你们家的主将出来答话!” 山腰上寨门口的兵丁也喊了起来:“你家的主将是谁,请通名报姓。” “史皇,史先锋。” “什么?你家活先锋不来,来个死先锋干啥?” “不是死的,他姓史,名皇;还有武城黑,武先锋。” “什么?乌黑的先锋?到底是黄,还是黑啊?” “两位都是先锋,快去报告你家主将。” “好,你等着吧。”有个兵丁直奔大帐来报告孙子。 大帐内,孙子正在独自一人踱步。孙子不像囊瓦那样糊涂,吴军主力早已离开郧城东进,来大别山区布阵,他却还蒙在鼓里。两军虽然远离,近来楚军调兵遣将的情况,孙子却了如指掌。沈尹戌与武城黑带一万五千人来增援囊瓦,只住了一夜,沈尹戌便又带一万人秘密渡汉水,向新息方面进发,这分明是欲对我形成夹攻之势。孙子一方面派人跟踪监视,及时回报,一方面拟定破敌之策。孙子想,楚军既欲南北夹攻,囊瓦现在过江,显得为时太早。不过,既已过江,找上门来,就不能让他再轻易返回。孙子正这样筹划着,寨门守卒进帐来报告了山下楚军讨敌要阵的情况。 孙子闻报,悠闲自得,仿佛正在与人对弈,对方下错了一个子;抑或正在弹琴,琴弦上跳荡着得意的音符,他不禁欣然微笑。就在这莞尔一笑的刹那间,他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战斗方案:现在不能一下子把囊瓦打怕了,否则他就要逃回江西去;要先小打,一步一步地打,等打过汉水的时候,再大打,快打。 孙子首先叮嘱报事的兵丁,到寨门去这样这样地喊话,然后命人到寨门口去那样那样地准备。这两拨人离去之后,孙子又安排夫概调三百兵丁悄悄下山,如此这般地行动…… 报事兵丁回到寨门口,对着山下高声大喊:“呔,山下听着,我家主将正忙公事,没空下山,要么今儿约好了,明儿这个时候再会;要么你们索性回到江那边去。” “你家副将不能出来一个吗?” “我家有两位副将,一位是伍将军伍子胥,一位是伯将军伯嚭,他们今儿都不能出来,暂且饶恕你们性命,改日定送你们上西天!” 打阵官归队,如实一一禀报。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吴军已经南北两路合而为一,史皇脸上现出惭愧之色,武城黑则满面怒容。 史皇一听,这分明是居心回避,莫非因不服水土,吴兵正在患病?武城黑的胆子大了起来。他只怕伍子胥一人,既然伍子胥不能出战,何不冲上山去,杀进吴营,必能够旗开得胜。武城黑是个急性子,又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高声叫道:“吴将既不敢出战,必定是营内空虚,何不冲上山去!……” 史皇故作深思熟虑,然后说道:“我看吴将并非不敢出战,或许是另有原因。” “管他什么原因,他们不出营迎战,我们就冲。”武城黑摩拳擦掌地说。 史皇迟疑半晌,仿佛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说:“那也好,我们就冲一阵试试看。” 武城黑高喊:“孩儿们,给我冲!” “啊!——我们冲啊!” 哗——兵丁朝汉阴山冲去。 山上先是毫无动静,等到楚兵将近营门寨口,巨石、滚木,轰轰隆隆地滚了下来,砸到楚兵身上,或头破血流,或骨断筋崩,或血肉模糊,或变成肉饼。史皇与武城黑看看,知道山上有了准备,冲进山去,杀进吴营,是没有希望了,但吴之兵将吓得不敢出战,总算是打了胜仗,于是下令退兵。为了虚张声势,命兵丁整队,打起得胜鼓,由原路回转小别山大营报功。 他们把得胜鼓敲得震山响,突然从两边的树林里,腾腾腾,跳出七八个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些人个个五大三粗,肩宽腰圆,短衣紧扎,手持一根木棍,这棍碗口粗细,两丈开外长短,前边枝枝桠桠,像一把大扫帚。为首的一个高喊“给我打”,其余的一拥而上,挥舞木棍来了个平扫。楚兵万没料到这些人会突然动手,毫无思想准备,手里的短刀短枪又够不到来人,只有被动挨打,瞬间便七竖八横地躺了一地,哭声,喊声,甚是凄惨。武城黑气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高喝一声:“孩儿们,给我围!”武城黑与史皇正欲领马上前,树林里哗——!又窜出了三百余人,个个挥舞着扫帚般的大棍,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对着楚兵乱打一阵。休看楚兵人多,三百根大棒挥舞起来,呼呼若涛,也真够他们受的,有的伤,有的残,有的死,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武城黑气得在马上嗷嗷乱叫,休看史皇与武城黑都是大将,这时也只能招架,不能还手,正所谓“猛虎难斗一群狼”…… 正当双方打得难分难解,树林里有人一声呐喊:“呔,贼将哪里走,夫概来也!”喊声未落,夫概端着九环大砍刀,一马冲了出来。 夫概之所以晚来一刻,是等三百根大棍将楚之兵将打疲了,打残了,再来取史皇与武城黑的首级,倘能如愿,功高可以盖世——夫概就是这样一个贪功好利的人。 史皇和武城黑知道中了敌人埋伏,夫概乃吴之猛将,说不定丛林中尚隐有许多吴之兵将,自己的队伍已经七零八落,打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如自认倒霉,回营再说,于是下令退兵。武城黑先领马逃之夭天,史皇紧步其后尘。兵败如山倒,兵丁们滚的滚,爬的爬,不到半个时辰,逃得无影无踪。夫概也不深追,按照孙子的吩咐,所有的尸体都不掩埋,暂且留在原处,收兵回营,见孙子报功。 小试锋芒,首战告捷,阖闾心里十分高兴,吩咐大摆庆功酒宴。当差的正欲下去,孙子手一抬说:“且慢,庆功酒留待明日再吃,今夜尚有一场大战。” 第134章 囊瓦劫营 夫概违命(1) 第二十八章 囊瓦劫营 夫概违命 却说吴军小试锋芒,初战告捷,阖闾心中欢喜,吩咐大摆庆功酒宴,孙子阻止道:“庆功酒留待明日再吃,今晚还有一场大战。” “何以见得?”阖闾问。 孙子答曰:“囊瓦乃斗筲之辈,贪功侥幸,今楚兵小败,未伤元气,囊瓦以为我军今日初战得胜,晚间必饮酒庆功,守营松懈,故而要来劫营。” 阖闾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说:“既如此,元帅需早作准备才是。” 孙子命夫概、伯嚭二人,各调兵五千,于左营右哨埋伏,如此如此行事;唐成公、蔡昭侯各领本部兵马,于来路的密林中埋伏,楚兵来时切莫惊动,待其败退时一拥而出,杀他一阵,不必深追;伍子胥调兵一万,悄悄到小别山不远处的深谷中埋伏,等囊瓦大队离营之后,如此这般行事;公子山带领其余将士保护吴王从尾队下山,退至十里外临时扎营。分派已毕,孙子又关照当差的,晚间大帐该如何布置,帐下怎样安排,最后带领其余文武到后山暂避。 归途中,史皇与武城黑并马而行,每人心中都窝着一肚子气——由胜转败,这是一气;三千人败于三百人,气上加气;查点人数,死伤近千人,气炸了肚皮。有气就要发泄,二人议论开了:吴兵先是不敢打,后是胜了不敢追,这说明,其营中骨子里是虚的。想必是前些时一阵疯跑,如今又不服水土,将士正患重病。倘我们夜间多带兵将,出其不意地冲上山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必获全胜。两个人回到大营,兵丁归队,他们到帐外下马,进帐来见囊瓦。武城黑取出令箭,呈与囊瓦:“我俩见令尹缴令销差。” 他们既不说报功,也不说请罪。囊瓦接令箭在手问:“胜败如何?” 史皇一旁答道:“先胜后败,不胜不败。” “此话怎讲?”囊瓦面有愠色。 武城黑急忙将经过说了一遍:我们到汉阴山下如此如此,在回来的路上这般这般…… 囊瓦不听则已,一听怒发冲冠:“是尔等唆使我渡江移兵于此,初一交战便如此狼狈,有何面目回来见我?” 史皇上前一步说道:“令尹且息雷霆之怒,兵家之事,胜负焉能一举定之。再者战不斩将,攻不擒王,非兵家大勇,倘若令尹能将计就计,再次出击,必能生擒吴王。如此以来,胜负必晓;吴王被擒,吴军必降,令尹此功,必蒙楚王垂青宠爱。”于是他从吴兵今日未敢下山交锋,死对头伍子胥又未临阵等方面着手分析,得出“吴营中能战的兵丁、将士必然不多”的结论…… 武城黑插言道:“令尹,吴兵今日是初战获胜,晚间必定大排酒宴.尽醉方休,我军今夜前往劫寨,定然大获全胜。” 史皇与武城黑这样一唱一和,弄得囊瓦晕晕乎乎,不知所以。许多官居显位,手握权柄的人,就是这样没有头脑,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是为其利益而存在,以其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从这一前提出发,囊瓦颇觉史皇与武城黑言之有理。是呀,打了胜仗,哪能不设宴庆功,既设宴庆功,必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既醉,定疏于防守……嘿,说不定今夜吉星高照,我囊瓦就要时来运转了。劫营一仗成功,不仅令善权术的沈尹戌希望成灰,也要威名远震,诸侯折服……囊瓦就这样梦幻般地作出了决定:今夜劫寨,我亲领大队前往。 史皇恭维说:“令尹亲自前往,更是稳操胜券了。” 囊瓦想,今夜如果一仗成功,与我同行者功劳不小,此乃美差,应该照顾自己的心腹,于是他命史皇调一万兵丁与自己同往,武城黑调五千兵丁随后接应。分派已毕,各自分头准备。晚上,军中饱餐之后,初更时分起队出发。囊瓦与史皇先后上马,一个提刀,一个端枪,统率一万兵丁,偃旗息鼓,乌灯失火,在黑暗中奔汉阴山而去。随后,约二更时分,武城黑带领五千兵丁前往接应。 第135章 囊瓦劫营 夫概违命(2) 不知走了多久,许多人被地上的软东西绊倒,有的甚至来了个倒栽葱。点起火把一照,原来是横七竖八的楚兵尸体。大家心里明白,这是白天被吴兵打死的遇难者,至今尚未掩埋。 将近三更时分,来到了汉阴山脚下,只听山上鼓声咚咚,战马嘶鸣,大约庆功酒宴尚未散席。兵丁爬到半山腰,寨门紧闭,无人防守。囊瓦下令点起灯笼火把,于是火光闪烁,似无数只野狼的眼睛。火光中,寨门内正有数十兵丁,他们怀抱兵刃,合衣而睡,酒气熏天。楚兵潮水般地涌上前去,将寨门推倒,酣睡的吴兵从梦中惊醒,挺身而起,撤丫便跑,边跑边喊:“不好啦,楚兵杀上山来了,快逃吧!……”囊瓦顾不得去追他们,领着兵丁直往前冲,穿过前营,奔向中队,路上竟未遇到一个吴兵。不远处是中队大帐,帐内灯火辉煌。急奔向前,闯进帐门,帐内空无一人。囊瓦心中一股凉气上涌,寒彻肌骨——莫非这是一座空营?不!果真是空营,鼓声、马嘶声又从何而来呢?循声寻去,张眼一望,不觉毛骨悚然,惊呼道:“啊呀呀,吾中计矣!……” 囊瓦究竟看到了什么呢?在这边有几头羊,后蹄紧捆,悬于空中,两只前蹄上各绑有一根鼓箭,箭下放一面鼓。羊被吊得疼痛难忍,难免要苦苦挣扎,于是两根鼓箭便敲得皮鼓咚咚作响。几只羊同时这样敲击,故而热闹非常,是谓“悬羊擂鼓”。在那边树下拴着几匹战马,这马也不知饿了多久,肚子瘪瘪的,像泄了气的皮球。牲口槽内盛有满满的草料,但是离得太远。这些战马看见草,闻到料的香味,就是吃不到嘴,怎么会不急得咴咴嘶鸣呢?这叫作“饿马奔槽”。 这时候兵丁们纷纷跑来报告:“报告令尹,大事不妙!我们去杀吴兵,冲进帐篷,里边全都空无一人!……” 囊瓦知道是中计上当了,心想,孙武既用空营赚我,必有埋伏,此非久留之地,必须快撤,于是高声命令道:“来人呀!传我的命令,前队改为尾队,尾队改为前队,速速撤退!”并关照道:“敌军潜逃,我军回营,中途或有伏兵,大家切勿掉以轻心。” 兵丁们怨声载道。走了大约有四五里路,突然,四面号角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火光缭绕,照得黑苍苍的山林一片通明。火光中只见四面人马攒动,吴军蜂拥而上。楚军原本涣散,见此阵势,吓得四处逃窜。囊瓦左冲右突,奋力杀出重围,正欲向左逃奔,吴军一员猛将迎上前来,手中端着一口九环大砍刀,地动山摇般地大喝一声:“囊瓦,哪里走,夫概在此!” 于此同时,右哨那边也是号响鼓催,一片灯光,火光中吴兵潮水般地涌来,为首一员大将,手中端着一杆双刃黑缨枪,雷鸣般地喝道:“呔!囊瓦,你还记得伯却宛之子伯嚭吗?还不赶快下马受缚!” 囊瓦一听,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糟糕,左是阖闾之弟夫概,右有不共戴天之仇敌伯嚭,今日狭路相逢,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必须赶紧脱身。人都有一技之长,囊瓦像一条泥鳅,既光且滑,最大的本事就是善溜,高叫一声:“史先锋,速挡敌将!”正当夫概与伯嚭的注意力转向史皇的时候,囊瓦打马溜之乎也,转瞬不见踪影。 史皇奉命,只好领马上前,把大枪一举:“好大胆的叛贼,竟敢在此撒野,史皇来会你,看枪!”话音未落,朝着伯嚭的心窝,一枪刺了过去。 伯嚭用枪相迎:“来得好!”把史皇的枪挡了出去。 两骑过门。这边夫概领马冲到史皇面前,把九环大砍刀一举:“史皇看刀!”对准史皇左肩就是一刀。 史皇急忙端枪招架:“来得好!”勉强将这口刀挡在一旁。史皇心想,自己打一个都勉强,更何况是两个,不如趁早逃命。他这样想着,又战三五个回合,寻机夺路逃奔山林而去。 “追!”夫概与伯嚭同时高喊,但毕竟是夜色浓重,草深林密,沟壑纵横,难寻踪影。 史皇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好不容易才赶上了囊瓦。囊瓦真像兔子一般,一刻工夫就跑了这么远。史皇仿佛并非狼狈逃窜,而是凯旋而还,昂然马上高喊:“令尹莫要惊慌,史皇来也!” 囊瓦见史皇赶来,心中稍安。清点人数,前队一个未能出吴营,中队少有伤亡,余下的人和尾队皆已下山,大约减少了三分之一。 囊瓦深恐吴军来追,不敢久留,急忙赶路。跑了一程,忽听号角声声,棒鼓阵阵,五千兵丁一拥而出,为首的一员大将跨马端刀:“呔!匹夫囊瓦哪里逃,速速还我裘佩!”不用问,这位定是蔡昭侯。接着,右边树林里也是号响鼓喧,两千兵丁杀将出来,为首的一将跨马端枪:“贼子囊瓦听了,欲活命,速速还我千里!”这位自然就是唐成公。二人一左一右,挡住了楚兵的去路。囊瓦见势,傻了眼了,又是两个仇人,他们张口便向自己索债,可惜宝马与貂裘都不在身边,不然的话,一定情愿当场奉还,只求他们放一条生路…… 第136章 囊瓦劫营 夫概违命(3) 有一个校尉不摸底细,诚恳地上前劝道:“令尹呀,您老欠人家什么东西,不如索性归还,性命要紧呀!” 囊瓦毕竟是沙场老将,临危不惧,遇事不慌,校尉的装束启发了他,他凭借黑暗迅速摘下头盔,掼之于地,同时抓起校尉的军帽扣到头上,并一拳将自己的鼻子打破,在脸上胡乱抹上几把。他的动作是那样迅疾,干净利落,这一切几乎是在几秒中完成的。眼前的校尉愣怔怔地望着他,尚未明白过来,令尹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狼狈的伤兵,一个舞台上的小丑。别看是小丑,却在发号施令:“史将军,我腹背受敌,前有伏兵,后有追卒,不能等死,赶快冲杀!” 史皇奉命高喊:“孩子们,随我冲啊!”史皇领着兵丁,左突右杀,好不容易杀开了一条血路,带领兵丁,冲了出去。 唐成公与蔡昭侯,无意与史皇交锋,一心要活捉囊瓦,找来找去,毫无踪影。原来囊瓦换过帽子,夹在伤兵之中,吵吵嚷嚷,溜了过去。 史皇带领楚之残兵败将跑了一程,正欲放慢速度喘口气,吴之追兵又至,伯嚭与唐蔡二君,一心欲捉拿囊瓦,碎尸万段。囊瓦闻听喊声,东躲西藏,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当这岌岌可危之际,武城黑引兵前来接应,遍寻囊瓦不见。武城黑认不出化装成伤兵的囊瓦,囊瓦却能认出武城黑,远远望见他骑马赶来,若见救星,连忙低沉而有力地招呼:“武将军来得正好,速退追兵!” 武城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随口答了一声“遵命”,领马上前。囊瓦正向他打手势,用动作告诉他“我就是令尹囊瓦”。武城黑见了,差一点笑出声来,这是怎么搞的,竟如此狼狈!……这不是询问的时候,让过自己的士卒,去取唐蔡二君。唐蔡二君倒也识相,见楚来了生力军,想起孙武关照他们“杀他一阵,不必深追”的话,随即鸣金收兵。他们方才回头,夫概、伯嚭到了。依夫概之意,还想继续追杀,看看黑夜之中道路难辨,只好一同回营缴令报功。 后边的吴兵不追了,囊瓦方才有了喘息之机。可是,从山上撤下来时,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经这一折腾,如今只剩下三分之二的一小半了,连武城黑的五千人在内,合起来不过一万人。好在营里尚有三万兵丁,待回营后再说。 渐近大营,只见营内灯熄火灭,一片漆黑。囊瓦误认为营内将士、兵丁全都进入了梦乡,武城黑却在生疑,因为他离开的时候,曾叮嘱过好好守营,如今营门口怎么连一盏灯也没有呢?他正在心中纳闷,营内突然号角震天,鼓声发聩;继而营门大开,灯火通明,兵丁们潮水般地涌了出来,为首一将高骑大马,手中端着一杆丈八虎头银灿枪,这不是别人,正是伍子胥。伍子胥率领将士兵丁,先是埋伏在离小别山不远的深涧幽谷里,等囊瓦和武城黑两队人马相继离去,悄悄来到楚营门前,突然发起攻击。留守的兵丁只知道自己家的人到吴营劫寨去了,万没料到吴兵会来劫他们的寨,毫无准备,营中又没有一个主要将领,一个个惊慌失措,东奔西窜。当他们听说来将是伍子胥时,人人魂飞魄散,纷纷跪地投降。就这样,伍子胥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营寨,单等囊瓦率部归来。伍子胥一马冲出营门,把枪尖一指:“呔!囊瓦休走,伍员来也!” 囊瓦一望,呆了,问身边的武城黑道:“你说伍子胥不能临阵,怎么会来到我们的大营呢?” “这个……”武城黑支支吾吾地答道,“他本来身染重病,卧床不起,谁知道竟会好得如此之快呢?”武城黑在胡编乱造。 莫说是残败之后,即使在正常情况下,楚营中也无一人是伍子胥的敌手,囊瓦颇有这个自知之明。既然明知无力抵敌,自然是走为上策。于是楚之将领,先后乘夜色溜掉了,害得伍子胥白等了半夜,苦找了一阵。 天色渐亮。伍子胥仰天长叹:我昼望夜盼,好不容易盼至今日破楚入郢之战,报国仇家恨,今日若能将囊瓦或武城黑一枪挑下马来,也好消消心头之恨,想不到这厮命不该绝,让他们乘夜色溜掉了,于是下令收兵回营。 孙子请阖闾回大营,向他报告了战况,然后升帐,给众将记功,派人查点死伤人数,掩埋尸体,清理道路,同时派人去探听囊瓦的下落。晚上,帐上大排酒宴,营下犒赏三军,大家放心大胆地饮酒,吃肉。次日拔寨,全军从汉阴山移至大别山驻扎,往前推进了一大步。 囊瓦一直跑到天亮,一步也不敢停,直跑至离大别山很远了,后边又无追兵,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看看士兵,只剩下几千人了,且经霜的枯草似的,一个个蔫头耷脑,筋疲力尽。这也难怪,一夜跑了多少路,还要战斗厮杀。囊瓦责备史皇与武城黑说:“都怪你们屡屡胡言乱语,方有今日之败,狼狈得若丧家之犬。” 第137章 囊瓦劫营 夫概违命(4) 史皇没有开口,武城黑委屈地盯他一眼,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你身为令尹,统帅全军,大主意应该由你自己拿,何能怪我们。心里别扭,不吐不快,又不能畅所欲言,只好继续委屈自己:“令尹,这也不能怪我们,谁知道那孙武竟是如此厉害,神机妙算,未卜先知。” 囊瓦喘了口粗气说:“是啊,我也太小瞧孙武了,事已至此,只好率众先回郢都,以待他日卷土重来,湔雪今日之耻。” 史皇不以为然,劝阻道:“令尹率大军拒吴,若中途回师,吴军必渡汉水,长驱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将士兵集于柏举(今湖北省麻城以东),布阵整治,一方面暂时牵制敌人,另一方面再请求救援,即使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而还,也留下芳名于后。” 囊瓦觉得史皇说的不无道理,便勉强从其议,于是带领残兵败将向柏举进发。路上,人愈走愈多,队伍愈拉愈长。原来夜里从后营逃出来的人,都躲在这一带地方,当他们看到路上来的是自己人时,便纷纷出来归队了,拼拼凑凑,将近两万。正行之间,忽然后边人喊马嘶,烟尘蔽日。毫无疑问,这是吴之大股追兵赶来了,他们欲赶尽杀绝。追兵将至,囊瓦本应率部拼命逃跑,但他们奔波了一夜,还要与敌周旋,不断厮杀,饥肠辘辘,早已没有奔跑的能力了;加以连连惊吓,闻吴兵而丧胆,人人骨酥,个个腿软,力不从心,追兵离着越近,越是拿不动腿,挪不动步。片刻工夫,追兵铺天盖地而来,囊瓦竟至于瘫坐于地,等待命运的裁决。不料囊瓦竟是虚惊一场,铺天盖地而来者,不是吴之追兵,而是楚之援军,是大将射和他的儿子延率五万兵赶来增援。他们是楚昭王派来的第二起援兵,这是公子申等人的主张,沈尹戌虽然来了,唯恐兵力不足,只能守住汉水,不能战胜吴兵,故命射父子再领一支兵来。一路上,射收了不少囊瓦的败兵,经查问,囊瓦遭败的情况,他都一清二楚。援兵自天而降,囊瓦真是喜出望外,二人相见,顾不得寒暄,立即谈起了军情。囊瓦负疚似的说:“实不相瞒,我军节节败退,已至山穷水尽,不知该如何是好……” 射喟然叹曰:“我军万不能就此撤退,依我之见,先在柏举驻扎,共商对策,等待时机成熟,与沈司马前后夹攻,才能一举灭吴。” 听了这话,囊瓦面有赧色,暗自思忖道:“这不就是沈尹戌当初之计吗?”如依约而行,协力作战,也不至于落此下场,只因我急功近利,中途率先行事,以致溃不成军…… 事到如今,后悔亦无济于事,只好从射之议,移军柏举布阵,待时机成熟后再行进攻。 然而,囊瓦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性格由来已久,顽固不化,二人相处愈久,积怨愈深。因囊瓦身为令尹,官居射之上,便不将射放在眼里.凡事自作主张,故而意见相左,嫌隙日深,虽处一室,却形同陌路,有事极少协商。 囊瓦难改急功好利的本性,手中有了七万兵将,不知该如何是好,提出即刻向吴军发起全面攻击。他说:“纵使沈司马军队未到,凭着我们眼前之实力,足以克敌制胜。只要我军部署得当,计划周密,行事谨慎,断不会重蹈以往之覆辙。” 射对囊瓦如此顽固的自以为是极为不满,他忍无可忍,严厉斥责道:“令尹也太轻敌了,前车之鉴不远,何苦再重踏之!我军不能再败,否则楚国安危堪忧。我坚持静待沈司马前来,再行会战,决不率先出兵。” 二人相持不下,争议不休,囊瓦甚至骂射为“胆小鼠辈”,诬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居心叵测”。射哪能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一气之下带本部兵移居他营。囊、两营并非互为犄角,以便相互接应,而是相距十余里。两个人都不能以大局为重,这个仗还怎么打呢? 射率部离去,另扎营寨,弄得囊瓦既恼又气,更怕,整日脾气暴躁,动辄吹胡子瞪眼。史皇见状,似乎十分担忧,上前劝道:“射之举,令尹不必气恼,日后回都再行问罪。如今吴兵离此不远,早晚必来攻营,还望令尹早想对策才是。” 囊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呀,我现在即使气炸了心肺,也于事无补,吴兵再来,该怎样对付呢?他本能地瞅瞅史皇,这目光的意思是说:你问我,我问谁呢?半天之后,他硬着头皮问道:“先锋可有退敌良策?” 史皇求的就是这句话,不过他要卖个关子,免得日后打了败仗,囊瓦又睡不着觉怪床歪,再迁怒于自己。他欲言又止,似很为难地说:“退敌之策倒有一个,但不知是好是坏。” “快快请讲!”囊瓦迫不及待地催促。 史皇若有所思地说:“我军接连遭败,人心慌乱,不利再战。既然射另立营寨不管我们,我们何不在营门口挂一块免战牌,吴军见我免战,必移兵与射交锋。射孤掌难鸣,难以取胜,势必前来求助于令尹,到那时我们再出兵夹攻吴军,令尹既有面子,获胜的功劳还是令尹的。” 第138章 囊瓦劫营 夫概违命(5) 武城黑说:“对,这叫作以逸待劳。我们尚可静待沈司马的消息。” 囊瓦闻听,拍案而起,连夸“妙计”,立即命人于营门外高挂免战牌,并叮嘱道:“倘若有吴兵前来,就说我家主将有病在床,改日再战。” 囊瓦号令既毕,上床睡觉,高枕无忧,目一交睫,便鼾声若雷了。 孙子一向重视情报,因而敌军阵容尽悉在握,如今楚将不睦的内幕自然是洞若观火。 吴军先锋夫概获悉楚将不合的消息后,马上赶回本营,欲向孙子请战。不料孙子亲临视察敌情,不在营内,于是夫概上奏吴王道:“楚令尹囊瓦不得人心,其部下因连连败北而毫无斗志;近闻囊瓦与大将射父子不睦,彼此互不相让,已达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军何不趁此天赐良机,发起闪电攻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再直捣楚都。故恳请主公,命臣带兵出征。” 吴王阖闾深沉地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楚军内哄,或为诈术,我军贸然攻之,正中其计,此事必三思之后方可行之。” 夫概一听,心中不悦,寻思道,倘孙子在营,必能当场决定进攻。 当此之际,夫概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依稀记得孙子曾经说过:良官将才,当依自己之判断,三思后行,身处作战前线,决策判断,尤为重要。而王命之下达,需留决策大权给前线将军,盖因君王深居后方,不明前线详情,故带兵将军有应变之权。孙子的话使夫概下定了决心——军以利为上,我趋利而动,何待王命!于是调五千劲卒,擅自发起突然袭击。 自挂免战牌以后,囊瓦过起了猪一样的生活,每日除了吃便是睡。这天,日上三竿,囊瓦尚酣睡未起,有一当差慌慌张张奔了进来,惊动了囊瓦的美梦:“报告令尹,大事不好,外面有吴兵杀进营来!” 囊瓦被猛然惊醒,侧耳细听,果有喧嚷声由远而近,渐至营前,但他凝神一想,说道:“不妨,吴兵定然是杀奔射而去,从我们营前经过。” 当差的辩解说:“禀令尹,吴兵不是路过,是奔我们营前来了。” 囊瓦大声斥责道:“胡说!我家高挂免战牌,难道他们有眼无珠吗?” 当差的无奈,只好退出。囊瓦被当差的一喊,美梦做不成了,只有披衣起床,尚未伸袖,又一个当差的闯了进来:“禀令尹,吴兵攻打我们的大营了!” 囊瓦一吓,手一松,衣服滑落于地。正在这时,史皇与武城黑也赶来了,史皇十分不安地说:“不料吴兵蛮不讲理,竟然不尊重我们的免战牌……” 武城黑提醒道:“看来营寨难保,需从速离去,迟了便难以走脱。” 囊瓦吓得颤不成声:“这孙武不去找射,偏来与我为敌……武将军,你火速前去抵挡一阵,日后回都,必重赏金银珠宝,越级提拔擢升。” 武城黑领命而去,囊瓦说:“史先锋,你快随我从后营逃命!……” 史皇急忙服侍囊瓦穿戴装束,囊瓦干脆袍也不穿,甲也不披,盔也不戴了,跟着史皇到外面上马,腿都吓软了,竟连鞍鞯也爬不上去,害得两个当差像勒死狗似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撮上马去,奔后营逃命去了。 武城黑出了帐门,上马横枪,高声喊叫:“孩儿们,不要惊慌,随我速挡吴兵!”他喊破了嗓子,无济于事,囊瓦都逃跑了,谁还肯死战呢?只有少数人跟着他冲出营门,迎击吴兵。今天,夫概一心欲捉囊瓦,取强冲硬攻之术,选鸷禽扑雀之势,他们冲进楚营,见迎面来了一将,不用问,从那锅底一样的脸色,就知道这是武城黑。冲进敌营,不见囊瓦,夫概心中正不自在,既然武城黑前来送死,就成全他先上西天。夫概这样想着,打马上前,抡刀直取武城黑。武城黑见夫概来势凶猛,似泰山压顶,不等交锋,先自畏惧胆怯,仿佛自己突然缩小了一半。他想,欲取胜夫概,实属痴心妄想,返身逃跑已来不及,只好以攻为守,先跟他打一个照面,等我的马过门到了那边,就来个一去不回头。武城黑这样想着,抢先领马向前,大喝一声:“夫概!哪里去,看枪!”说着,嗖——!对准夫概的喉头,一枪刺了过去。夫概眼疾手快,举刀相迎:“来得好!”嘚——!刀枪相碰,火光闪处,武城黑的长枪长了翅膀似的飞出了老远,险些脱手,与此同时,他的右手虎口鲜血淋漓。两马过门,武城黑特地将马领得远远的,生怕夫概半路上再来一刀。他想等马到了对过,就乘势溜走。他有准备,夫概也有准备,料到他必不敢回头,欲溜之乎也。在二马过门的时候,夫概突然把缰绳一带,胯下的战马头一昂,两只前蹄腾空,一声嘶叫,来了个急回头,到了武城黑的身后了。夫概喊一声:“武城黑,看刀!”举刀向他的右臂砍去。武城黑既看不见,更来不及防。轰——!当啷——!武城黑翻鞍坠骑,空马炸缰,长枪掼落于地。 楚兵见主将身亡,叫嚷着“不好了,武将军阵亡了,快点逃命吧”,四散奔逃。 夫概见武城黑已死,随即带领兵丁一面追击败兵,一面来捉囊瓦。冲进中营大帐一看,空空如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夫概想,今日既捉不住囊瓦,何不去会会射父子,据说他们是楚国的名将,我若能战而胜之,取二人首级来献,不仅可立大功,而且能扬名天下,令诸侯畏而敬之。 幸亏武城黑稍微抵挡了一阵子,史皇与囊瓦才逃出了后营。后营的兵丁见他们跑,也就跟在后边一起跑,逃出后营没有多远,前山弯背后一阵号角,一棒鼓催,一万兵丁涌了出来,拦住了去路。领首一将骑在马上,银盔素甲,左肋下悬七星宝剑,右肋下插九节钢鞭,手端丈八银枪。囊瓦认识,这位气度不凡的来将不是别人,正是伍子胥。伍子胥喊道:“史皇休走,伍员来也!” 伍子胥为何不喊囊瓦?因为他头未顶盔,身未披甲,混同一般的士兵。伍子胥虽未喊囊瓦,囊瓦却吓得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既已落地,囊瓦不想再爬上马背,经验告诉他,步行比骑马更安全,混入士兵之中,伍子胥难以发现。 闻听伍子胥吆喝自己的名字,史皇不是打马上前,迎敌交锋,而是拨马便逃。跑出有一箭之地,他从铠兜里取出一方素帛,贯于箭杆,然后张弓搭箭,喊了一声:“伍子胥,看箭!” 伍子胥见史皇带素帛的箭飘飘摇摇飞了过来,甚感蹊跷,因而并不躲闪,待箭来到近前,伸手将它抓住,摘下素帛一看,上边写有密密麻麻的字迹。 第139章 击楚半济 破沈钳阵(1) 第二十九章 击楚半济 破沈钳阵 却说伍子胥接到史皇射来的一方素帛,上边写有密密麻麻的字迹。原来,史皇是一个极其神秘的人物,表面上他是囊瓦的心腹,实际上却是子必打在囊瓦内部的一个奸细,在子必与囊瓦不共戴天的矛盾斗争中,他不是起润滑作用,而是在催化助燃。自从泛恺拜见了子必以后,子必便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在吴楚交战的过程中,尽管楚方步步吃紧,良将奇缺,但子必却安居深宅,独步花丛。早在囊瓦伐蔡之初,校场点兵前夕,子必便将史皇唤到身旁,如此这般地作了交代,史皇连连称是,一一听命。密谈之后,子必盛设酒宴,以壮行色。浏览帛书,伍子胥恍然大悟,原来史皇乃是吴之功臣,日后必当厚待。也就在伍子胥浏览帛书之际,囊瓦逃跑了,伍子胥虽带兵追杀了一阵,但终未捉到,只好鸣金收兵,赶往囊瓦大营与夫概会合。 囊瓦虎口余生,混在楚兵里面,带着箭伤拼命跑了一阵。溃逃的楚军看看吴兵不再追赶,放慢了脚步,喘息前进。他们边走边议论,眼下走投无路,只有投奔射。囊瓦听了这些议论,心想,你们能去我不能去,我若去了,岂不让射笑掉大牙!再说,伍子胥与夫概联合攻营,射父子未必能守得住,倘他遭败,吴军必过汉水,直捣郢都。郢都既然难保,我何不趁此远走高飞,苟全性命,再图进取。主意既定,囊瓦带了几个心腹当差,溜出溃逃的楚兵,间道投奔郑国去了。 囊瓦自做令尹以后,便成为楚国的一个祸根,他弄权误国,杀害忠良,堪称是祸国殃民的第二个费无极。后人有诗嘲讽曰: 披裘佩玉驾名驹, 只道千年住郢都; 兵败一身逃难去, 好教万口笑贪夫。 囊瓦逃到郑国亦未得好下场,后来被杀死在那里。这是后话。 伍子胥赶奔囊瓦大营,来与夫概会合,但进营一查问,夫概早已经走了,他不禁摇头叹道:此人太贪功好胜。将来必误大事。寻不着夫概,伍子胥只好统兵直奔射大营,接应夫概。 夫概贪功图名,不惜违抗王命,率兵攻击囊瓦,伍子胥为何也随后赶来呢?原来,夫概率部离去不久,孙子即视察回营,获悉夫概孤军前往,急命伍子胥率一万兵前往接应,其中数百人内衬楚兵军衣,每人暗带白鸡毛一根,作为标志,如此这般地行事,先击溃囊瓦军,然后与夫概同取射大营。于是伍子胥带兵赶来接应。 囊瓦的败兵抄小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射的大营,说明情形,小将延命人将他们带到后营暂且安置,自己忙进大帐禀报射,射闻听,兴高采烈地说道:“囊瓦遭败,是在为父预料之中。他败与我无关,只是其败兵我们全部收入,多多益善!” 延不安地问:“父亲,倘吴移兵我营,当该如何?” 射轻蔑地微微一笑说:“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若敢来,必然杀他个片甲无归!” 话虽是这么说,射毕竟是沙场老将,不敢过于轻敌,随即调一万兵丁到营门外布阵。射的阵势尚未列成,大路上来了八千人马,领首一将骑在马上,端着一口九环大砍刀——夫概到了。夫概见对方营前已经有了准备,不敢贸然上前。他让开征场,勒住胯下战马,将兵丁一字排开,列成阵势,然后刀尖一指:“呔!楚将听着,有活腻了的,请前来受死!” 第140章 击楚半济 破沈钳阵(2) 夫概的话音未落,楚军中冲出一骑,射骑在枣红马上,手端一柄一字镏金镗,看样子足在百斤以上,威风凛凛地说:“假若我不曾看错,你便是吴军先锋夫概将军吧?你远非我之敌手,速请你家主将伍子胥来会我射……” 夫概被一言激怒,嗷嗷乱叫,我看你是位英雄,特地来找你,你居然瞧不起我,我岂能容你!“好大胆的射,休要狂妄,看刀!”夫概喊着,马往前闯,呜——照准射的左肩一刀砍来。 射把镏金镗一抬:“来得好!”嘡——!夫概手中的大刀跳了一个高。 好家伙,只这一下,夫概的两只膀臂就既疼且酸,又麻。文人出口知抱负,武将举手见高低,夫概觉得,射名不虚传,本领胜自己一筹,早知这样,不如去追囊瓦。这一仗倘若打不赢,回去见了孙子,他必治我抗旨不遵之罪,因此不能厚颜归返,必须冒险打下去。两马过门之后,射对准夫概的天灵盖狠命一镗砸了下去,夫概举刀相迎,还算不错,勉强将镗架在一旁。两个人一来一往,打了不过十余个回合,夫概头上的盔歪了、身上的甲斜了,额角上的汗冒出来了,愈战愈狼狈不堪。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射的兵丁远非囊瓦所能比,吴兵虽勇,但却讨不到便宜,且伤亡惨重。夫概看看,事到如今,不能再吊死鬼擦粉,死要脸面了,必须赶快撤退,免遭全军覆没之祸。看看太阳平西,天色将晚,这是收兵的好口实,于是说道:“射,天色不早,明日再战。”把马一领,命令兵丁:“孩儿们,给我退!”说着掉脸返身便逃。哗——吴军流水般地撤退了。 射见势,气冲牛斗,心想,好不知耻的夫概,你说打就攻,你说停就撤,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延儿,给我追!”一声令下,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率领兵丁,流星赶月般地追了上去。夫概回头望望,追兵越来越近,急得七窍生烟,六腑冒火。正当烟熏火燎之际,只听前面鼓声咚咚,来了无数兵马,夫概正不知来者是谁,难料吉凶福祸,领首一将马上高呼:“夫概毋需惊慌,伍员来也!” 伍子胥率兵从天而降,犹若救星,夫概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急忙拱手说道:“伍将军来得正好,射口吐狂言,要与您决雌雄,比高低呢。”他不退了,领马列于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气。 伍子胥不顾回夫概的话,忙于察看阵势:还好,夫概虽然误事,幸亏我来得及时,此处离射大营不远,正可里应外合,一举攻而克之。于是下令鸣号角三声:嘟——!嘟——!嘟——!三声号角响后伍子胥领马上前,迎着射喊道:“呔!射休得放肆,伍员前来会你!” 射闻听三声牛角号响,不知吴军行的是什么规矩,正在纳闷,伍子胥迎上前来,急忙迎敌:“嘿嘿,人都说你伍员厉害,我看亦无三头六臂,有何惧哉!着打!”说着打马上前,对准伍子胥的心窝便是一镗。伍子胥举枪招架:“来得好!嘚——!”射的镗飞到了一边。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伍员这杆枪的劲头,比夫概的刀大多了。二马过门,复行再战,枪来镗往,战了数十回合,难分胜负。 延在一旁观战,看得提心吊胆,眼花缭乱。伍子胥,名不虚传,着实厉害,凭父亲的本领,恐难取胜。他生怕父亲有个疏漏闪失,吃亏丧生,骨肉之情驱使着他不顾疆场惯例,端着五股托天叉冲上前来:“呔!伍员休要逞能,小将延来也!”父子同战伍子胥。 夫概一看延参战,急了,这时气也喘得平和了,高举九环大砍刀冲上前去,呐喊一声:“好不要脸的家父子,欺我吴无将乎?”夫概敌不过老,大砍刀朝着小的脑袋劈将下去,延闪身躲过。二人连战十余个回合,打了个平手,不分胜负。 征场上四马盘旋,枪来镗往,叉去刀还,四个人打成了两对,只战得红日西沉,残阳如血;只战得虎狼入穴,鹰雕归巢;只战得夜幕低垂,星斗闪烁…… 正当四人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忽有射营下报事小军快马飞奔而来;“报告主将,大事不好,营中四处起火!……” 射闻报,大吃一惊,赶紧把马带到一边,朝大营望去,只见烟雾弥漫,火光冲天,不禁惊叫一声:“啊呀,吾中孙武之计矣!……” 射不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勇无谋的草包司令,他心里明白,这冲天大火不是军卒遗漏火种烧起来的,而是奸细放的。那么奸细来自何方?必是方才夹在败兵里头混进来的,那三声异于寻常的号角,便是伍员发的放火信号。射急令退兵回营,等他们回到营前,营里中队也起火了。火乱人心,营里鸦飞雀乱,喊声一片。射撤兵,伍子胥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在后边穷追不舍。 第141章 击楚半济 破沈钳阵(3) 果不出射所料,这把火正是混进囊瓦败军中的吴兵放的。前边交代过,夫概攻营,武城黑率兵抵挡,史皇保着囊瓦趁机溜出后营,后营的兵丁也跟着奔跑。囊瓦惊吓落马,混入败兵之中;史皇射给伍子胥一方帛书,溜进丛林;伍子胥览书不再追赶,任败兵逃窜。就在这时,内衬楚兵军服的数百名伍子胥的部卒,按照孙子事前的布置,脱下罩在外边的吴兵军衣,摘下军帽,露出里边的楚兵军衣,戴上藏于怀中的楚兵军帽,混到囊瓦败兵之中:“快跑吧,跑晚了就没有命了!”跟着楚兵一起逃奔,逃到射大营,被安置在后营休息待命。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三声牛角号响,知道伍子胥率兵就要到了,急忙将白鸡毛插在军帽上,作为自家人的标识,接着把人散开来,突然你喊他叫,一个喊,个个喊:“不好了,吴兵杀进来了,赶快逃命吧!……”楚兵闻听,一片慌乱。趁楚兵惊慌失措之机,他们或杀敌,或放火,几百个人把后营闹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等射率兵赶回,已经闹到中营了。 射来到营寨门外,望望营中的火势,不由得颓丧地长叹一声:“唉——!”…… 曾几何时,射嗤笑囊瓦无能,转瞬之间,厄运竟又落到了他的头上!射想,如今前有大火,后有追兵,怎么办?很显然,这座营是不能再要了,眼下汉水东岸不容楚军立足,不到一天的时间,囊瓦的晦气又移到了我的身上。面前只有一条路,这便是撤军汉水西岸,以汉水为天然屏障,固守一段时间,等沈司马领兵赶来,再报今日之仇。 时间不容许射多想,他当机立断地命令道:“传令下去,在夜色的掩护下,即刻退兵汉水西岸!” 命令传了下去,营里营外乱成了一锅粥,兵丁像被捣毁了窝巢的马蜂,纷纷扬扬,拥挤着向西逃去,延在前领队开路,射断后,阻挡追兵。 伍子胥率军追到射营前,见楚兵向西奔去,没有耽搁,一面派人灭火,捉拿残兵败卒,一面会合营内外的将士、兵丁,紧紧向西追赶。 射父子及其所统率的楚兵急急如丧家之犬,慌慌若漏网之鱼,好不容易逃到了清发水(今湖北省安陆市西的损水)岸边,江上正有一座浮桥,射急令抢渡过江。所谓浮桥,就是许多船的首尾相衔,中间用绳子扣牢,船上遍铺木板,车辆、人马可以从上边通过。吴楚水乡,江河之上常见这种简易的渡桥,多是应急而造,权宜之计。至于这座浮桥为何而建,史无记载,不敢杜撰。 楚兵正收集船只,将谋渡江,吴军追至。伍子胥正欲下令奋击,一举歼之,夫概阻止道:“吾读《兵法》十三篇,孙子曰,困兽犹斗,何况人乎?若逼之太急,敌必死战,对我不利。不如暂且驻兵,待楚兵半济,然后击之。这样,已渡者得免,未渡者争先,谁肯死战?敌军既无斗志,我必获胜。” 伍子胥闻言,深感夫概颇得《孙子兵法》要旨,自叹弗如,下令退兵二十里安营。 射初闻吴兵追至,正欲列阵抗敌;又获吴兵后退扎寨,遂转忧为喜道:“吾固知吴兵胆怯,不敢追也。”于是下令五鼓饱食,一齐渡江。饱餐之后,延率领一部分兵丁先行过江,后边的士卒你争我抢,拥挤不堪,乱作一团。挤归挤,乱归乱,总算是先后挨挨轧轧地过去了许多。从柏举逃出的楚兵约有三万人,当已过江、正在过江和待过江各占三分之一,队伍被分割成三段的时候,夫概之兵从上游而下,胆包天之兵自下游而上,伍子胥率大队人马自陆路而前,半济之楚军遭吴兵三面夹击,前后无路,进退无门,只有拼作一死。射向待渡的楚兵高喊:“孩儿们,吴兵追来了,尔等暂不要渡江,快随我与吴兵决一死战!” 倘无浮桥与渡船,待济之兵定会响应号召,跟随主将决一死战,因为横竖只有一死.可是如今前边既有浮桥,又有渡船,尚有一线活命的希望,因此,任凭射嗓门再高,喊声再大,也无济于事。兵丁们故作没有听见,拼命朝江边涌去,一心只顾逃命。霎时江边大乱,浮桥上既挤且塞,水泄不通,兵车抢着上,马队抢着上,兵丁也纷纷抢着上,挨挨挤挤,推推搡搡,咚咚坠水而死者不计其数;江边待渡之兵丁,不等空船靠岸便往上跳,一个跳,个个跳,大家抢着跳,渡船一头轻,一头重,重的这头沉下水,轻的那头翘上天,三跌两撅,扣瓢倒蠡,一船人全都翻到了江里;许多楚兵没有跳到船上,扑通一声葬身鱼腹…… 江东岸,射见吴军逼近,领马回头,跟伍子胥拼命大战。夫概见射回马与伍子胥交锋,高声招呼:“伍将军,射交给你了,我去追延。”正当这时,有一只渡船靠岸,楚兵蜂拥上船,夫概大喝:“楚兵上船者下来,未上者止步,这一趟渡我等过江。”有不识相的楚兵继续向前拥,夫概见阻止不住,举起九环大砍刀,削萝卜似的连砍十数个楚兵,岸上的楚兵不敢上船,船上的楚兵或跳下岸来,或投于江中,渡船上除了舟子,别无他人。夫概带领兵丁上船,不吃眼前亏的舟子急忙将他们摆到对岸。来到彼岸,夫概直取延,老“对子”又碰到了一起,战马嘶鸣,叉来刀往,打得难分难解。 第142章 击楚半济 破沈钳阵(4) 却说射领马回头,跟伍子胥拼命大战,打了十多个回合,射终非伍子胥的敌手,加以心慌意乱,看看江岸上横尸遍地,血流成渠,自己的兵丁死伤过半,不敢恋战,说一声:“伍员,今天算你走运,我不打了!”拨马便逃。往哪里逃?前有大江,后无归路,只好走斜路奔山林而去。伍子胥哪能任其逃窜,喊了一声“匹夫休走,伍员来也”,打马追赶。射慌不择路,座下马尽在乱石荒草丛中前进,马蹄所踏,或坑坑凹凹,或崎岖泥泞,或坎坷羊肠,或荆棘丛生,自然难以飞速前进,故两马相距,始终不过几十步远。伍子胥惦记着江彼岸的夫概,生怕他贪功好胜,误事丧生,于是将银枪压于鞍山,飞鱼袋内取弓,走兽壶中抽箭,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随着一声:“看箭”,那箭嗖的一声对准射后心飞来,因为距离太近,射正欲躲闪,箭已正中后背,不仅戳通了甲片,而且过衬袍,透衬衣,入肉一寸有余。射“哎哟”一声,强忍疼痛,把裆劲一沉,右手在马屁股上狠命一捶,令马快跑,免遭第二箭。经这一捶,座下马着实是快了,可是这一带怪石嶙峋,犬牙交错,奔跑中的战马一不小心,前蹄踏空,双膝跪地,鞍桥上的射毫无准备.一头栽了下来,顺势滚下山去,直滚到伍子胥的马前。射今日活该命绝,竟然自投死地,伍子胥银枪一伸,结果了他的性命。兵丁围上来,割下他的首级回去报功。杀死一个楚军主将,伍子胥喘了一口舒畅的粗气,命人快马加鞭回大营去禀报吴王与孙元帅,然后带兵过江去接应夫概。 伍子胥统军过了浮桥,只见夫概与延正打得热火朝天,不分上下高低,急忙呐喊一声:“呔!延听了,你父已死,还不赶快下马归降!” 伍子胥的话音未落,有士兵将射的首级挑在枪尖上,高高举起,以示伍子胥并未说谎。延一看,不由得“啊呀”一声,大惊失色,忍不住在马背上痛哭流涕:“爹爹啊,你死得好惨呀,日后孩儿定给您报仇!”延虽悲痛欲绝,但理智尚清,知道这不是哭爹爹的时候,急忙收住泪水,下令退兵,朝雍(今湖北省京山县西南)奔去。 夫概对伍子胥的到来,颇为不悦,在心中埋怨道:“你不应该叫喊,更不应该告诉其父已死,而应该暗地里助我一臂之力,结果这厮性命。你可晓得我违王命出战,捉不到囊瓦,打不过射,如今又让延逃跑了,让我如何向吴王和孙元帅交代呀!……”夫概一心只在立功,不顾天色已晚,急命追击逃敌。伍子胥阻止说:“先锋切莫糊涂,我等离大营越来越远,孤军不宜远出,郢都随时都可能有援兵赶来,天色将晚,我们还是退兵为上。” 夫概正欲争议,突然,就在延奔逃的方向,战鼓咚咚,尘土飞扬,伍子胥料定,准是楚之援兵赶来了。夫概见追敌不成,长叹一声,焦虑得团团乱转。伍子胥下令,全军撤回江东,到渡口安营扎寨。恰在这时,阖闾、孙子带领大队赶到了,一起安营。孙子命人前去打探援兵从何而来,兵马多少,主将为谁。 晚餐过后,孙子升帐,总结战果,分析战局,为将士记功。伍子胥、夫概与胆包天都立了战功,铭记在册,分别奖赏,众将齐贺。胆包天是谁?为何前边不曾提及?原来孙子嫌吴兵数量太少,便将监狱中判了死刑的亡命之徒组织起来,加以训练,编成专队,交胆包天指挥,只要他们在伐楚之战中杀敌立功,不仅可以赦免死罪,功劳大者,战后可安置到各级府衙当差,乃至封为官吏。 议事既毕,众人离去,孙子亦忙军务出帐,帐内只剩下阖闾与伍子胥二人。闲谈中,伍子胥说:“清发水之胜,全赖先锋‘半济而击’之倡。”接着将事情的原委简叙一遍。 阖闾闻言,心中欣慰,说道:“寡人有弟若此,何患郢都不入!” 伍子胥的嘴张而复闭,欲言又止。阖闾光顾了高兴,烛光下没有发现。那么,伍子胥想说什么呢?他早听卜卦若神、看相入骨的被离说过,夫概毫毛倒生,日后必有背国叛主之事,今夜身边无人,想趁机提醒阖闾:“夫概虽智勇双全,但不可重用专任。”既然阖闾将破楚入郢的希望寄托在夫概身上,自己何必白讨没趣呢?人家毕竟是兄弟手足,故而欲言又止。 却说昨天傍晚,就在延逃奔的方向,忽然战鼓咚咚,尘土飞扬,来了一支人马。伍子胥判断这是楚之援兵,延却认为是吴兵从另一处渡清发水,来与伍子胥夹攻他们,因为这支部队不是从郢都方向来的,因而吓得屁滚尿流,禁不住在马上惊叫:“啊呀,吾命休矣!……”他这是吓昏了头脑,待稍微静静心,定睛一看,自家的旗幡,是沈尹戌回师而来。 沈尹戌怎么会突然到来呢?他本来是绕道奔淮汭河口,去烧吴军船只,然后与囊瓦约期夹击吴兵。他对囊瓦终不放心,唯恐他误事,一路上不断派人回头打探汉水两岸的动静。昨天有探子来报,说囊瓦移营汉水东岸大别山区,首战遭败。沈尹戌一听,头胀大若斗,脱口而出道:“完了。此一败必不可收拾!”事已至此,再无赶往淮汭河口的必要,索性改攻为守,回师接应囊瓦,合兵守住汉水再说。就这样,沈尹戌率师返了回来。 第143章 击楚半济 破沈钳阵(5) 延见救兵到了,高喊:“沈司马,赶快救我!……” 沈尹戌在兵车上一望,原来是延,一见那狼狈相,便知道是兵败落荒,急忙应道:“延莫慌,沈尹戌在此!” 延回头张望,吴兵不再追赶,惊魂稍定,上前见礼,把经过情况叙说一遍。沈尹戌听了,跺脚长叹。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全坏在囊瓦身上。事到如今,恨也无用,怨也无补,吩咐连夜赶路,奔雍安营。 次日五鼓,吴军饱餐,快速向雍进发,离雍十里扎寨,与楚营形成对峙之势。连日征战,人困马乏,营寨既就。加强警戒,全军将士、兵丁就寝入睡,以解疲惫。第二天亦不出击,杀猪宰羊,三军共享,直至酒足饭饱安歇。晚餐过后。孙子升帐,部署翌日激战。他说,久闻沈尹戌文武全才,很会用兵,全军将士,万不可掉以轻心。现在我军已过清发水,宜于速战,力争明日一战成功,然后人不解甲,马不下鞍,西渡汉水,直捣郢都,动员之后,孙子颁令,命夫概调一万兵,正面攻打楚营;公子山调一万兵丁,攻打楚营尾队;唐成公、蔡昭侯,各领本部兵马,分别攻打楚之左营右哨:伍子胥暂不差遣,留大营待命。这样以来,明晨便是前后左右,四路兵马一齐攻打沈尹戌的营寨。号令已毕,命人将武城黑和射的头高悬营门,以激励将士兵丁。孙子退帐,其余的人或调兵,或安歇,一宿无话。 孙子犒师,给了沈尹戌喘息之机。逃往雍的当夜,沈尹戌便命延星夜奔郢都,把战场上的情形禀报昭王、公子申和左尹子西,一则告急,请其速派救兵,二则让他们早作保郢之计。延先是不肯听命,要留下来为父报仇,后经沈尹戌再三劝说,申明此行意义重大,并说“汝父已殁于敌,汝不可以再死,宜速归”,方才挥泪跪别,上马奔郢都而去。送去延之后,沈尹戌又召来心腹家臣吴句卑,深沉而悲痛地说道:“令尹贪功,使吾计不遂,天也!今敌患已深,不日吾当决一死战。幸而胜,敌不及郢,可保宗庙社稷,楚之福也;万一战败,以首托汝,勿为吴人所得。”一切关照妥帖。天光大亮,沈尹戌便积极布阵迎敌。他布的是钳形阵,这种阵是把敌人围起来死拼硬战,直到把被包围的敌人全部消灭,或者包围者自身死光为止。其形犹螃蟹之钳,夹住了便不松口。用这种阵法,兵丁必有舍生忘死的大无畏精神,对此,沈尹戌颇为自信,统军以来,他一直是与士卒同甘共苦。士卒对他十分拥戴,从来都是一呼百诺,关键时刻肯于舍命报效。他料定,三日内吴兵必分四路来攻,自己便把全军分为前、后、左、右、中五队,中队备接应之用。一切想定之后。沈尹戌下令把军中的汤羊牛酒分给各营各队,犒赏三军,让大家吃饱喝足之后,与吴军决一死战。 第三日四鼓,沈尹戌下令全军起床,饱餐之后,各队分别列成阵势。沈尹戌站在中队的兵车上,手执令旗,等候吴兵来攻。天色微明,夫概率一万兵丁气势汹汹地杀来。沈尹戌的前营兵丁并不阻拦,让吴兵从中间冲了进去,于此同时,楚兵从两旁往外冲。不过,吴兵进营之后,欲继续往前冲就冲不过去了,前边有数排兵车挡住了去路,兵车上全是弓箭手,以乱箭阻挡。等吴兵冲不过去的时候,两边围上来的楚兵也接起头来了,围成了一个大大的人圈子。围子愈收愈紧,越缩越小,接着双方就面对面地打起来了。前队交锋不久,尾队和左营右哨也相继闹腾起来,公子山和唐、蔡二君遭到了夫概同样的处境和命运。楚营周围,四个人圈子,两个方面军,八股部队的十多万人,都在拼命死战,好一场龙争虎斗.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只杀得尸骸叠叠,血水汪汪……这是汉水之战以来打得最激烈的一仗,也是双方伤亡最惨重的一仗。果真这样打下去,吴兵能战,楚兵也能拼,打到最后,楚兵死光了,吴兵也必所剩无几。然而激战不久,孙子便获得了消息。 孙子与阖闾坐于大帐之上,静候前线的捷报佳音。忽有探子慌慌张张闯了进来:“禀元帅,先锋夫概冲进敌营之后,被楚兵团团围住。” 孙子微颔其首:“知道了。”对此,孙子并不在意,先锋被围,尚有尾队。 不到一刻工夫,又有探子来报:“禀元帅,公子山冲进敌营尾队之后,被围得水泄不通。” 孙子挥挥手:“知道了。”两次的答复虽然一字不差,但此刻孙子的心情却不同于先前,倘说先前平静,此一报却投下了一块石子,激起了一朵浪花,圈圈涟漪——对方只有一万多兵丁,围我一处,尚属可能,围我两处,则不可思议。他正苦苦思索,寻找原因,又有探子相继来报,唐蔡二君所率之左营右哨,亦被楚兵围困。探子退去,孙子毫无表示,仿佛麻木了一般,只是不停地在帐内踱步。身边的阖闾再也忍不住了,催孙子从速派兵前去接应。孙子何尝不想这样做呢?可是,派少了无济于事。多派,到哪儿去弄呢?要紧的是弄清沈尹戌布的是什么阵法,少派兵丁,却能同解四路之围。前线四路兵马被围,孙子的思想也被纷繁的思绪困扰着……突然,他的头上灵光一现,眼前一片光明,若灿烂的朝霞——沈尹戌用的是钳形阵法,故能以少围多,居心跟我死拼。他佩服沈尹戌乃大将之才,早知这样,就不用四面齐攻的办法了。好比一位良医,既断清了病,下一步便是对症下药了。孙子取一支令箭,交给伍子胥,先说明前线战况,后命他火速调五千兵丁,多带兵车,车上满载草束与引火之物,如此这般行事。伍子胥接令向外.随即调兵,拨了一百辆兵车,把军中做饭用的茅草、木柴、树枝全部捆绑起来,将百辆战车都装得满满的,又带了些松香、鱼油之类的引火之物,本人上马端枪,直奔楚营而来。 第144章 击楚半济 破沈钳阵(6) 伍子胥率队将到敌营,见营里到处杀声震天,尘灰蔽日,赶紧把兵丁和车辆带到营外上风头,正好这边的营门已被冲翻。木栅倒地,横七竖八。他把百辆兵车分成前后两排,每排五十辆,驭手全都下车,兵丁取火种先点燃前排车上的柴草。干柴烈火,愈烧愈旺,火光缭绕,火焰冲天,烧着了马腚,烧焦了马尾,五十辆车上的二百匹战马俱感疼痛难忍,用不着人赶,用不着鞭抽,不约而同地嘶鸣,相继伸前蹄,蹬后蹄,一齐向前狂奔。马一奔,风一鼓。车上的火就越烧越大。眼看前排五十辆火车冲进敌营,接着又点第二排。伍子胥指挥着五千兵丁跟在车子后边朝前冲,火车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七零八落,一塌糊涂。楚兵的人圈子全都冲散了,帐篷也烧着了,霎时一片鬼哭狼嚎…… 夫概一直被围在前营核心,本来凭他的胯下马,手中刀,要杀出重围并不难,但他不能丢下士兵自己逃命,只好跟兵丁一起围在里边苦战。当楚兵圈子被火车冲散,他又神气活现起来,高喊一声“孩儿们,跟我冲”,杀奔中队来找沈尹戌,因为活捉沈尹戌能立大功。正当这时,伍子胥也奔中队而来。 开始,沈尹戌见楚兵人人勇猛,个个善战,蜘蛛吐丝似的把四路敌兵紧紧围了起来。心中欣喜,高高挺立兵车之上,挥舞令旗,指挥战斗,不断分派中队的人到各处去接应。后来前营突然喧闹起来,数辆冒火的兵车横冲直撞,顷刻之间,阵势大乱。沈尹戌见状,大惊失色,同时暗自佩服孙武用兵如神,真不愧是兵法大家,居然想得出用火攻来破我的阵法。看看败局已定,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沈尹戌正想之间,十多辆火车冲到中队来了,楚军的兵车被冲得东倒西歪,狂奔的火车将沈尹戌的兵车撞掉了一个轮子,他一个跟头从车上栽了下来,摔断了左腿,再也爬不起来了。沈尹戌见自己的死期已到,将吴句卑唤到身边,说道:“吾无用矣,请速取吾首,去见楚王!” “这个……”吴句卑不敢。 沈尹戌命令道:“事危矣,速速动手!” “沈司马,我……”吴句卑不忍。 沈尹戌厉声斥责道:“自问平素待汝不薄,汝岂忍吴取吾首级示众,以长其志气乎?”说着抽出佩剑,扔与吴句卑,然后昂首瞪眼,转向一边。 吴句卑下腰拾起宝剑,哆哆嗦嗦地走向沈尹戌…… 第145章 驴磨磨麦 囊沙决水(1) 第三十章 驴磨磨麦 囊沙决水 却说吴句卑弯腰拾起宝剑,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噗嗵一声跪倒在地,向沈尹戌连磕三头,泣不成声地说:“沈司马,奴才一定将您的首级亲手呈与楚王……”然后狠心割下沈尹戌的头,扯其袍而裹之,系于身边,以手扒土,掩埋了这无头尸体。一切办妥之后,看看吴兵将近,吴句卑跨马执剑,冲出重围,快马加鞭,飞奔郢都。 延先一步回到郢都,向昭王哭诉了囊瓦遭败奔逃、武城黑和射先后阵亡、沈尹戌命他回都的经过,昭王闻听,大惊失色,忙召公子申、子西、子期进殿商议对策。正欲再度派兵救援,吴句卑赶到,呈上沈尹戌首级,禀明经过情形,最后说道:“皆因令尹不用司马之计,方一败涂地。”昭王见了沈尹戌首级,大放悲声:“不能早用司马,孤之罪也!”并骂囊瓦道:“误国奸贼,偷生于世,猪狗不食其肉!”直到这时,昭王才认识囊瓦不是好人,然而为时已晚。 昭王召沈尹戌之子沈诸梁,领回其父首级,厚礼安葬,封沈诸梁为叶公。面对吴兵即将迫近郢都,楚廷上下,意见分歧,归结起来可有四派观点:一是逃,二是守,三是战,四是先战后守,最后逃走。楚昭王则是主张弃城西逃的一个,他说:“楚之所恃,江汉为险,今已失险,吴师旦夕将至。安能束手就擒!……” 子西号哭谏曰:“楚之宗庙、陵墓俱在郢都,王若弃城而去,不可复入矣。” 子期奏曰:“城中壮丁,尚有数万,王可尽出宫中粟帛,激励将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汉东诸国,令其合兵入援。吴军深入吾境。粮饷不继,难以持久。” 昭王悲叹道:“吴因粮于我,何患乏食?晋人一呼,顿、胡皆往,吴兵西下,唐、蔡为导,楚之宇下,尽已离心,不叮恃也。” 楚昭王总是思想极端,得了一柄湛卢剑,不深问情由,盲目乐观,一心只恃天意,整日做那霸诸侯、王天下的美梦;如今强敌压境,则又悲观失望,毫无拒敌信心。执意只在逃命。 公子申则说:“臣等悉师拒敌,战而不胜,走犹未晚。” 昭王觉得大家说得都有道理,欲战不敢,欲弃不甘,索性来了个撒手不管,说道:“楚之存亡,全赖众位爱卿,当战则战,当守则守,不必再与孤家斟酌……”说完,含泪回后宫去了。 昭王离去,众人再议,多认为现在只有战或守,决不能弃城而走,偌大的楚国,何能一仗不打就把都城拱手让与他人?好在当初建了两座新城——麦城和纪南城,与郢都互为犄角,战之不足,守之有余。于是命斗巢为大将,率军一万,镇守麦城,挡住北路;命宋木领兵一万,镇守纪南城,挡住西北路;公子申自己领兵二万,扼守鲁洑江,挡住东路。其余西有川江,南有湘江,地势险要,吴兵现无船只,勿需防守。另外,让斗巢、宋木各从宫中领出些金银粟帛。到麦城、纪南城征召青壮年当兵,共守城池。子西、子期亲带文武,固守郢都。 楚军的部署情况,迅速传到了吴营,孙子想,楚军虽然屡屡遭败,但郢都全盛,且三城联络,互为犄角,不易攻克。西渡鲁洑江,乃入楚之捷径,但楚已设重兵把守,必须从北路进攻,分兵攻打麦城和纪南城,让斗巢与宋木各自顾不暇,难以相互接应,只要把麦城和纪南城都拿下来,郢都也就不攻自破了。不过,攻打麦城却并非易事,守将斗巢本领高强,兼有谋略,而且城高池深,城内粮草充足,攻之难下,困之不惧,如何攻法,需费斟酌。孙子权衡再三,派伍子胥引兵一万,蔡昭侯以本国之师助之,去攻麦城;孙子亲率兵丁一万,唐成公率本国之师助之,去攻纪南城;阖闾与伯嚭等引大军攻郢都。 伍子胥率兵东行数日,直来到离麦城十五里的一座山下安营扎寨。营寨扎定,伍子胥与蔡昭侯带人微服侦察,看麦城究竟怎样坚固,如何难攻。一行十数人,穿密林,过溪涧,来到麦城脚下,攀上一个高阜,隐蔽于树木背后,把麦城的地理位置、周围环境、城池特点、城上戒备看了个一清二楚。这是一座新城,不仅城墙高,城池深,城墙的砖又特别厚实。城门紧闭,城墙上旌旗密布,戈戟如林,守城的兵丁人人弓上弦,个个刀出鞘。伍子胥边看边想,斗巢真不愧是楚之名将,这城上的戒备充分说明,他确是智勇双全,能攻善守,有他坐阵城内指挥,欲攻而克之,难于上青天!攻既不成,何不围困?围也不成,伍子胥心里清楚,这一带盛产小麦,故而这座城叫作麦城,城里不仅有大批存粮,还有大片耕地,丰收一季,可饱数年,这样的城,何惧围困!…… 伍子胥回至营寨,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但却一筹莫展。军务缠身,无法离开,第二天,伍子胥派蔡昭侯赶赴纪南城,向孙子报告情况,请教攻城良策。日落黄昏,蔡昭侯归来,带回孙子画的一幅图画。伍子胥展画于案,反复赏玩,不解其意。这是一张驴磨磨麦图,一间小小的磨房,正中一盘大大的石磨,磨上套着一头驴,磨顶装有漏斗,斗里盛满了麦子,驴走磨转,麦屑纷纷而下。莫非这是孙子授我破城之策?可是,这驴拉磨,磨麦子,跟攻城有什么关系呢?伍子胥百思不得其解,急得搓手搔头,捶胸顿足,拉磨的驴似的团团乱转。转着转着,一个“麦”字,钥匙似的打开了他心灵上的锈锁——将麦城当麦子,只要有一盘磨,再有一头驴,慢慢地磨,就能够把麦城磨掉。倘给这攻城之策取一个名字,就叫做“驴子磨麦计”。 凝结在心中的冰团融化了,疙瘩解开了,伍子胥喜不自抑,连夜部署战斗。每个士兵,准备布袋一个,内装泥土,所有的兵车都要装满石块,天亮前备齐,违令者斩!胆包天带领的五百兵丁,人人内衬楚兵军装,怀揣楚兵军帽,密授他们如此这般,到时候混进麦城。命令传下,全军照办不误。 翌日早饭后,伍子胥与蔡昭侯各自上马,手持兵刃,调三千兵丁,分为两队,兵丁们或负袋,袋内满是泥土,或驾车,车上全是石块,浩浩荡荡,先奔城东。大队人马离城七八里停住,伍子胥选好地方,以枪划地,然后命第一队士兵,以所载之石块、所负之泥土为料。依线砌墙。命令既下,兵丁忙碌,或拌泥,或搬石,或垒墙。蔡昭侯看了,不仅发笑,这是在玩什么把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伍子胥告诉他,这砌的一座城,唤做“驴城”。蔡昭侯仔细瞧瞧这座“驴城”,东西两面当中窄,南北两面当中宽,总体上是个长方形,而且一头粗些,一头细些,总共只有百十间房子大,活像一个大棺材,只是四面各有一门。按照伍子胥的指示,蔡昭侯又退到稍远一些地方去端量,果真颇似一头驴,难怪伍子胥称它为“驴城”。 第一队兵丁赶筑“驴城”,伍子胥与蔡昭侯又带第二队兵丁绕道西行,来到麦城以西七八里路的地方,同样以枪划地,依线筑城,只是这座城的形状不同于“驴城”,滚圆滚圆的,酷似石磨。依形命名,不用说,这该唤做“磨城”。东驴西磨,中间是固若金汤的麦城,蔡昭侯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伍子胥这是在模仿着驴拉磨转,磨麦为粉而攻克麦城,可是偌大的一座麦城,就凭这小小的“驴”、“磨”二城,怎么个磨法呢?他不甚了然。本欲启唇动问,但怕这是军事秘密,更怕伍子胥笑他愚笨,话到舌尖,又咽了下去。 第146章 驴磨磨麦 囊沙决水(2) 伍子胥见战士们干得热火朝天,心中坦然,对蔡昭侯说:“有劳蔡君往返东西两处监工,限三日内砌成。” 蔡昭侯口中答应着“好”,心里却不踏实,说道:“监工不难,只怕麦城中的斗巢前来骚扰破坏。” 伍子胥说:“斗巢出城,切莫与之交锋,他们来,你们就跑,且速告我。” 蔡昭侯点头应“是”,伍子胥回营。从此蔡昭侯东西往返,二“城”奔波,督促施工。 第二天,麦城里的斗巢获得了消息。现在虽说麦城四门紧闭,但每天都开一段时间城门,让办公事的和城内外的百姓出入,进城者自然要把吴兵砌城的新闻带进城来,斗巢耳有所闻。再者巡城兵丁发现东西城郊正有吴兵活动,自然要禀报斗巢。斗巢闻报,即刻登城观望,虽相距八里之遥,但因居高临下,尚可看得清楚,果然东西皆有吴兵蠕动忙碌,分别各筑成一个土堆。听乡间人说,吴兵是在筑城,各有其名,东曰“驴城”,西谓“磨城”。这东驴西磨究竟是何意图呢?斗巢费解。伍子胥乃当今天下名将,非比寻常,既赶筑二城,又各有其名,内中必有文章,须认真加以研究。斗巢亦非等闲之辈,几经思索,终于弄懂了其中的奥妙:驴子磨麦子,这分明是想用这两座城来取我的麦城。伍子胥这使的是疑兵之计,以筑城为掩护,二城中设强兵劲卒,暗挖地道,妄图从地下攻取麦城,抑或另有其他诡计,必须亲临检查,万不可让其阴谋得逞。斗巢是个精细人,考虑到伍子胥可能以此来赚其出城,借机发起猛攻,因此决定速去速回。不给伍子胥可乘之机。斗巢回辕门,顶盔擐甲,上马端刀,带三千兵丁,出东城门,杀奔“驴城”。 蔡昭侯正在督工赶筑“驴城”,闻听鼓声咚咚,知有楚兵出城,举首一望,来将气概不凡:九尺多高的个头,通红的脸蛋,两道浓眉,一双虎目,狮鼻高耸,豹口微张,颏下一把乌须,头上一顶铜盔。身披闪光耀眼的黄金甲,高骑咴咴嘶鸣的青鬃马,手端沉甸甸的开山斧。威风凛凛,咄咄逼人。蔡昭侯心里明白,这不是别人,定是镇守麦城的主将斗巢。伍子胥曾经关照过,斗巢率兵来扰,不必与之交锋,于是高喊:“楚兵杀来了,给我放箭!”随着喊声,一排蝗虫似的雕翎箭飞了过去,蔡昭侯趁此机会,带领兵丁迅速逃跑撤退。霎时无影无踪。 斗巢率队奔往“驴城”,并不追赶逃兵,用开山大斧一指:“孩子们,毁城!”三千兵丁奉命冲上前去,拆的拆,扒的扒,推的推,砸的砸.转瞬之间,砌得有一人多高的“驴城”,被捣得七零八落,狼藉不堪。下令毁城之前,斗巢先到城内四处察看,末发现吴兵挖地道的痕迹,心中稍为松宽。因不敢多耽搁时间,“驴城”既毁,斗巢下令迅速撤兵回城。来到城门跟前,守城军校告诉斗巢。末发现一个吴兵的人影,平安无事。斗巢闻报,不禁心中的石头落地,胆量较先前骤然大了许多,临时动意,指挥县丁奔城西去毁磨城。毁了东“驴”西“磨”,斗巢心中欣喜,暗自说道:驴杀了,磨砸了,伍子胥,你休要再打我麦城的主意,我要让你活活饿死!…… 斗巢一走,蔡昭侯即还,张眼望去,驴头砸碎了,驴尾割掉了,驴腿折断了,雏形既就的“驴城”被捣得一塌糊涂。再去看看“磨城”。也被毁得乱七八糟。见此情形,蔡昭侯不禁伤情,急忙带两位队长奔大营去报告伍子胥。伍子胥闻报,不仅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连夸“冲得好,毁得妙”。蔡昭侯不解。问道:“二城被毁,前功尽弃,伍将军因何赞好?” 伍子胥笑过之后,惬意地说道:“吾所虑者,斗巢闭城不出,任我筑域,不理不睬。如今斗巢果然心有疑虑,亲自出城来毁我东‘驴’西‘磨’,如此不出三日,麦必成面,可取麦城!烦蔡君不要耽搁,返回原处,用原人马,按原样子,照原说法,继续筑城。斗巢来冲,你们就退;斗巢一走,你们再砌……” 蔡昭侯按照伍子胥的吩咐,指挥那两队兵丁,分赴麦城东西,继续筑城,但不知这样筑了毁,毁了筑,何时是个尽头。 就这样,吴兵筑,楚兵毁;楚兵来了,吴兵就跑;楚兵退了,吴兵又砌;冲得凶,砌得亦凶;毁得快,筑得亦快;天天冲,天天砌;彼此相持,继续了三天。第三天晚上,斗巢想,吴兵如此顽固地坚持筑城,内中一定有鬼,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把城筑成功!第二天一早,斗巢吩咐备马抬斧,调三千兵丁,赶五十辆大车。准备停当,斗巢出门上马端斧,指挥三千兵丁,五十辆大车,出东门,先奔“驴城”。筑城的吴兵,见楚军奔来,溜之大吉。斗巢下令,一边扒墙,一边将石头装上大车,运到数里外倒进江中。毁城很快,运石则慢。因为每辆车需往返运送数趟。这样以来,所需的时间就长了,斗巢望着大车将石头一趟趟运走,心中扬扬得意:我再让你们筑城,没有石头,我看你们用什么砌! 第147章 驴磨磨麦 囊沙决水(3) 时近中午,最后一辆运送石头的大车也返回来了,斗巢下令整队回城。队伍刚刚站好,忽有一骑从麦城飞来,到斗巢跟前翻身下马:“禀主将,大事不好,伍子胥带领大队人马杀来,离城不远!……” 斗巢闻报,吓得脸色发黄,数九寒天,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伍子胥这是乘虚而入,不禁在心中惊呼:好厉害的伍员!我在城里,他不攻城;一连三天,我冲他的“驴城”,毁他的“磨城”,速去速回,他不攻城;今天,我发狠心,将他的石头倒进江里,让他无法再筑城,耽搁了半天的时间,他居然来攻城,我中其驴磨磨麦之计矣!时光不允许斗巢多想,他急令火速回城,从东门入,因为伍子胥的大营在麦城北,必先攻北门,待从东门进城之后,将城门一关,然后到城上指挥守城。斗巢想的倒是挺美,可是等他带领兵丁赶到东门外,已被伍子胥拦住了前进的道路。斗巢看看眼前的阵势,知道今天定吃大亏:第一,回城的路被伍子胥截住,吴军主动,以逸待劳;第二,伍子胥统兵八千,几乎是楚兵的三倍,楚兵寡不敌众。然而势已至此,别无选择,只有拼作一死。斗巢这样想着,领马上前,将开山大斧压于鞍山,双手一拱:“子胥别来无恙……”他这是先礼后兵,先交谈,力争和解,谈不拢再动手。再说,他们毕竟是老熟人,斗巢一家在楚国也是世代簪缨,与伍子胥的先辈同朝为官。他们自幼相识,彼此并无私人恩怨,见了面理当规劝几句。 伍子胥亦将大枪压于鞍山,双手一拱,还礼道:“托天庇佑,一命尚存。” “你府上世代受楚俸禄,先王一时听信费无极谗言,将汝父兄杀害,汝身为楚臣之后,不该背楚奔吴,更不该今番兴兵前来犯楚。我劝你速速下马归降,我面奏主公,可不咎既往。汝不情愿,亦不勉强,只劝你就此退兵返吴,免伤你我多年交情……”斗巢娓娓而谈,似乎颇为动情。 斗巢是非不明,泾渭不分,虽是世交、老友,听了这番荒唐之言,伍子胥亦难抑中烧之怒火:“住口!奸贼费无极固然可恶,食其肉,寝其皮,难消吾心头之恨!但昏君平王,父纳子妻,信谗言,不听忠谏,无视我伍家世代有功于楚,竟将我全家三百余口尽皆杀戮,我九死一生逃难入吴,为斩草除根,昏君又派人入吴,欲置我于死地,难道这也是我伍员之过?平王多行不义,致使多少忠臣良将死于非命,多少善良百姓含恨黄泉;昏君死后,昭王执政,任凭囊瓦专权,对内残害忠良,草菅人命,对外穷兵黩武,侵凌弱小,致使周天子调集十八路诸侯联军伐楚;而今吴王阖闾乃应唐、蔡二国之请,兴仁义之师前来问罪,此乃以有道伐无道,天下谁不拍手称快!我伍员幸得天佑,至今未死,饮恨一十六年,血海深仇,我若不报,道理何在,天理何存!勿要多言,放马!” 斗巢似乎无可奈何:“你既不看我们往日的交情,只好各为其主了……” 斗巢说着,领马上前,高举开山大斧,朝着伍子胥的头门,呜——的一声劈将下来。 伍子胥把虎头灿银枪一抬,铮——!把斧拨在一旁。 二马过门,回头再战,伍子胥的马往上闯,他手中的枪一拧一抖,朝着斗巢的胸膛:“看枪!”嗖——!一枪扎来。 斗巢把开山斧一迎:“来得好!”铮——!枪被隔到了一边。 两马又过门,继续再打;枪来斧往,继续再战……不怕斗巢的这柄斧厉害,遇到伍子胥的这杆枪,一点也讨不到便宜;莫说伍子胥的枪威力大,在斗巢的这柄斧面前,休想立即取胜。两位主将一时难分胜负,两伙兵丁却胜负泾渭分明。吴兵多,楚兵少,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打着打着,楚兵非死即伤,站着的越来越少,这样打下去,三千楚兵非全部阵亡不可。 斗巢与伍子胥战了数十回合,平心而论,他还可以坚持若干时光,但伤亡的兵丁惨不忍睹,让他心痛如绞。他准备下令退兵,从南门退进城去,如果伍子胥追来,再转西门,宁可绕城转,也不能在这儿拼得人仰马翻,全军覆没。斗巢正欲下令,伍子胥用枪把他的板斧往下一盖:“楚兵伤亡殆尽,你寡我众,你虽则遭败,心中不服。姑念你今日未作准备,明天一早,我们各调五千兵丁在此决一雌雄。”伍子胥转向自己部下命令道:“孩儿们,我们让!” 吴兵奉命,立刻住手,纷纷向后退让,让出了中间一条道路,留给楚兵撤退。此刻的斗巢,犹如押往刑场的死囚,午时三刻就要开刀问斩了,忽闻国君颁布大赦,怎能不心花怒放!但他不表露真情,需以假相敷衍:“好,明日定到。孩儿们,请了吧。”斗巢嘴巴上这样说,心里头却在想:进城后把城门一关,明天龟孙子才来呢,有本事你就攻城,什么“驴城”、“磨城”,任你筑去,我再也不管了,单看你有什么办法能攻克这座麦城!…… 第148章 驴磨磨麦 囊沙决水(4) 伍子胥下令收兵,回转大营。等伍子胥走远了,斗巢命城上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残兵败卒进城。一场激战,一番厮杀,三千兵丁死伤过半,幸俘者先行回营,重新编制,分班轮流守夜,严防吴军偷袭。 斗巢回到辕门,下马丢斧,除盔卸甲,进些饮食,稍事休息。又忙公务,直至深夜。诸事已毕,正欲上床就寝,心中突然咯噔一跳:伍子胥深知麦城难攻,好不容易将我赚出城去,竟然又“纵虎归山”,定然别有他图。伍子胥的目的不在杀尽楚军,而在攻克麦城,他之所以放我回城,旨在趁我全身心筹备明日决战,放松守备之机,今夜突然攻城。想到此,斗巢振动精神,重新装束,带数十兵将各执兵刃循城墙巡视一遍,未发现任何异常,守城将士无不忠于职守,兢兢业业。巡夜归来,已经鼓打四更。折腾了一天一夜,斗巢真有些疲惫不堪了,进到房间,披甲顶盔而眠,死猪一般。 斗巢并非是庸人自扰,这一夜吴军果真突然攻城。伍子胥率日间的八千兵丁埋伏于隐蔽之处,静候城内的消息。白天伍子胥放楚兵进城的时候,胆包天所率之五百士卒,按照伍子胥事先的布置,熟练地脱下罩在外边的吴兵军衣,露出里边的楚军服装,把楚兵军帽往头上一戴,夹在楚兵里混进城去。这时,五百个“楚兵”遍布东南西北四门,其中以北门为最多。北门城上守城的楚兵早已困倦,斗巢走后,先后刀入鞘,弓下囊,箭进袋,人人哈欠,个个打盹,虽不敢明目张胆地睡觉,却无精打采,摇来逛去,游魂一般。隐蔽一旁的胆包天见时机成熟,一个饿虎扑食窜将过去,先结果了两个不敢打盹的哨兵,然后带领二十余人,高举火把。拎着大刀,扛着长枪,大摇大摆地踩城坡,下城墙,来到北城门。看城门的有十几个楚兵,他们只负责奉命关闭城门,此刻只有一个在值班,其余的都在营房里酣睡。值班的小伙子见一群人神气活现地从城墙上下来,还以为是来查哨的呢,急忙殷勤地打招呼:“老大哥,你们辛苦了!……” 走在前边的胆包天答道:“官差不自由,有了军令就得传达。” 值班的小伙子走上前来:“斗将军刚走,天快亮了,又有什么军令?” 胆包天斥责道:“你乱喊什么,不要命了!快附耳过来,免得泄露军机,你我都吃罪不起……” 值班的楚兵附耳过去,胆包天出其不意地拔出匕首,捅进他的心窝。与此同时,其余的兵丁闯进营房,切西瓜似的一刀一个,将酣睡的看门狗全都杀光。胆包天于案头找到开城门的钥匙,奔向城门,开铁锁,下大门,除小闩,解钩搭,吱嘎一声,城门洞开,高举火把晃了两晃。伍子胥看到信号,知道城门已开,指挥吴兵潮水般地涌进麦城。 城上的楚兵在朦胧中惊醒,正欲操兵下城阻挡,胆包天率队迎上前来,高喊一声“吴兵进城了,我们便是吴兵”,冲了过去,城墙上“楚兵”杀楚兵。真假难辨,二三百名楚兵稀里糊涂作了刀下鬼,余者四处逃命。东、南、西三门的情形与北门类似,伍子胥进了城,由胆包天领路,带兵丁入辕门捉斗巢。 四鼓过后,斗巢方才上床就寝,睡得正香,有当差惊慌万状地闯了进来:“报告主将,大事不好,吴兵进城了!”斗巢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街上一片喧嚷。斗巢还算冷静,急命备弓抬斧,然后整甲正盔,出门上马端斧,带领当差、卫兵,冲出辕门。大街上,人流如潮,灯火闪烁,或东奔,或西跑,有兵丁,有百姓,纷纷逃命,边逃边喊:“快逃命呀,吴兵进城了!……”看着这乱糟糟的情形,斗巢心中明白了一切。必须赶紧逃出城去,等吴兵将四门一封,插翅难飞。主意既定,斗巢带领近千名楚兵,杀出南门,奔郢都去了。 麦城攻克了,斗巢却逃跑了,伍子胥先写文书,派人快马去向吴王和孙子报捷,然后办理各种善后事情——打扫战场,掩埋尸体。安置降兵,放那些被斗巢强征硬募来的百姓各自回家,晓谕百姓各安其居,盘仓查库,命人送信给留守大营的蔡昭侯移营城里驻扎。诸事既毕,伍子胥想念孙子,不知道他率兵攻打纪南城的情形怎样。自己既已把麦城拿下,何不到纪南城去关照一番,一则请示下一步的行动,二则力争能助一臂之力,三则送些军粮去。伍子胥当即吩咐备一百辆大车,车上尽装上等小麦,调二千兵丁护送,叮嘱蔡昭侯小心守城。正欲出发,前往送信的当差回来了,说元帅的大营扎在虎牙山。伍子胥上马端枪,率二千兵丁,护送运粮车队奔虎牙山而去。 纪南城东北十里许,有两座对峙的高山,其高相等,其形相似,均下粗而上细,远远望去,颇似猛虎下颚的一对门牙,故唤做虎牙山。孙子统军来到虎牙山下,令兵丁原地休息待命。他带领部分将士攀上虎牙峰顶,察看地形。登高远望,苍翠的山峦、墨绿的丛林、开阔的原野、飘舞的江河、点点村镇、袅袅炊烟、棋盘似的阡陌、素练般的大路,尽收眼底,若图类画,颇具情趣。视线中的纪南城黑苍苍的一片,它的北边是一条宽宽的飘带,阳光下耀眼生辉,那是漳江,从那眩目的光亮判断,此刻正汹涌澎湃,滚滚滔滔。城西是一片湖泊,波平如镜,那是赤湖。赤湖中伸出一条叉河,蜿蜒东南,经纪南直通郢都城下。孙子边察看地形边思索,脑海中迅速形成了一个囊沙决水之策。纪南与麦城,均系新造,城高池深,墙厚壁坚,但地势低洼,倘加高赤湖周围的堤岸,挖一条连通漳江与赤湖的新河道,把漳江之水泄于赤湖,赤湖因加高了堤坝而湖水上涨,茫茫湖水先是循叉河奔纪南,渐渐的纪南则必处汪洋泽国之中。攻城之计既定,孙子即刻下山,命令全军将士兵丁于虎牙山脚高阜屯扎。 第149章 驴磨磨麦 囊沙决水(5) 孙子的这一囊沙决水之策虽则瞬息形成,但却迟迟未能实施,因为此计好而不妙。水淹纪南,固然可以得城,但却未必能致敌于死命,百姓却要受累遭劫。为了顾及百姓利益,孙子反复勘察纪南周围的每一寸土地,力图寻求最佳方案;多次于城下施计,以利诱之.以怒激之,旨在引宋木出城决战,但宋木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软硬不吃,任凭你城外胡乱折腾,他始终龟缩不出。万般无奈,孙子只好下决心,取下策,但仍于淹城之前动员百姓搬迁,到外地多借船只。 孙子将全军分为三队,一队把赤湖周围的堤岸加高一丈,再一队挖一条接通赤湖与漳江的新河道,另一队于山林中砍竹伐木,编制竹筏木排。加高赤湖堤岸的方法很简单,把盛粮、装米、囊物用的麻袋、布袋和草袋装满泥沙,再将这些沙袋像砌墙似的一层一层地垛起来,上一层压下一层,愈压愈紧,愈堆愈牢,直堆砌到一丈高为止。孙子命夫概任开河筑坝总监工之职,因为他是吴王胞弟,为人好胜,兵丁无不惧他三分,由他监工,兵丁一个也不敢偷懒。开工的第一天,军中所有的锹、锨、镐、麻袋、草袋、车辆全都集中到了工地,缺者从民间征收,施工现场一派龙腾虎跃,热火朝天。大家生怕误了日期,昼夜不停,轮班休息,因为孙子限半月内完工,倘有违误,军法从事。夫概全副戎装,骑在马上,端着九环大砍刀,往返监督。他不时地望望纪南城,希望宋木突然带兵出城交锋。同在盼望宋木出城交锋决战,夫概与孙子的目的却大相径庭,孙子为了尽量减少战争给纪南人民带来的灾难,夫概则是想个人立功,出人头地,他想,倘宋木能将兵出城,必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带兵丁乘胜追杀,拿下纪南城,那样以来,便可与取麦城的伍子胥齐眉并肩了…… 宋木真是个顽固不化的怪物,城外闹翻了天,他竟不闻不问,麻木了一般。这也难怪,他听说孙武用兵如神,奉命以来,整日心惊肉颤,决定固城不出;近日又闻斗巢因毁“东驴”“西磨”而中计上当,丢失了麦城,更加不敢松动城门丝毫。其实,眼前的宋木既聋且瞎,对吴兵的行动茫无所知,一则早已断绝了与城外的联系,城外的消息难以传进城里;二则纪南城的城楼尚无虎牙山根高,彼此相距十余里,他在城上看不见吴兵的任何行动。他从未听说过有以水攻城之法,根本未向这方面考虑。纪南城固若金汤,在宋木看来,只要固守城池,不出城门半步,孙武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望城兴叹,无可奈何。 十天过后,挖河筑堤工程均进入扫尾阶段,一天黄昏,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漫漫穹窿,若锅底,似炭灰,漆油墨涂,大地飞沙走石,四野落叶纷飞,霎时暴雨倾盆,空中水帘垂挂,地上烟雾升腾,顷刻之间,平地积水二尺,千河淌,万川渲,许多地方竟至于没膝拦腰。隆冬季节,连降暴雨,纵使江南,实属罕见,岂不是天意!孙子一方面命吴兵合并居处,由躺卧而坐立,腾出更多的帐篷给百姓栖身,使老弱病残者免吃风雨之苦;一方面下令夫概,指挥兵丁冒雨迅速挖开引水河道两端的土坝,让漳江与赤湖通连起来。土坝既除,四面八方沟塘里的水一齐汇入漳江,漳江里的水涌进赤湖,风声、雨声、水声,声声交错,此起彼伏,犹如山崩地裂,酷似万马奔腾。山峰似的浪涛打着滚,跳着高,肆虐西南,咆哮东北,铺天盖地般地涌向纪南城…… 第150章 吴军入郢 楚王离都(1) 第三十一章 吴军入郢 楚王离都 却说天助吴灭楚,隆冬季节竟大雨滂沱,数日不停,千溪万流汇于漳江,涌入赤湖,滚滚滔滔的洪水奔向纪南,纪南城变成了汪洋泽国中的一处孤岛。孙子命放竹筏木排下水,自己率先登上竹筏,夫概、唐成公随同,带领五千兵丁,向纪南城进发。这些竹筏木排,大者可乘五六十人,中等的坐三四十人,最小的亦可蹲十人以上,彼此连成队,排成行,不用扬帆。勿需划浆,顺流而下,只要用竹篙掌好了舵就行了。竹筏木排在前进,一排接一排,一排连一排,一排跟一排,在浪尖上颠簸起伏,其速如箭。 宋木真是一块木头疙瘩,一个没有头脑的东西!当洪水开始往城里淌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天降暴雨,江河泛滥,待暴雨停后,水必自行消退;后来雨渐渐小了,水势反而越来越大,待到城上一望,不禁目瞪口呆,毛骨悚然,脊梁沟里淌冷汗。城外洪水滔滔,一片汪洋,百姓们有的迁于高阜,有的爬上屋顶,有的蹲于树杈,更多的则是驾舟漂于水面,看来他们早已有了充分准备。宋木不深究这洪水的来源,只是在想,水势这样大,全城都淹掉了,连城楼恐也难保。眼下城内既无储粮,又无存草,倘洪水迟迟不退,即便不被淹死,也要活活饿死。与其在此等死,不如先回转郢都,等水退了再来。万一吴兵乘机占领了纪南城,这也不能怪我,谁料数九寒天竟还会下这么大的雨呢?主意既定,宋木随即命人封了一条大船,带领眷属心腹,上船奔郢都而去。将士与兵丁见主将带头走了。纷纷封船,封不到船的就抢船,抢不到船的就偷船,弄不到公家船的就弄百姓的船,到头来还是百姓倒霉,船只全被他们给抢光了。 宋木的船奔郢都,也是顺流而下,行了不远,偶一回头,发现茫茫黄汤之中正有许多黑点在漂,起初他还认为是被洪水冲塌的房梁、门窗之类的东西在随波逐流,可是黑点渐来渐近,渐近渐大,竟是竹筏木排,上边蹲有手持刀枪的吴军兵将。直到这时,宋木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滔天洪水是吴兵决堤淹城所致。吴兵既占纪南,必杀奔郢都,得赶快去给楚昭王报个信,以立功赎罪。宋木这样想着,催促手下人赶快划船,生怕吴兵追来。城上的人见吴兵乘竹筏木排而来,顿时秩序大乱,特别是那些没有走掉的楚兵,更是个个惶恐不安,只待吴兵来了归降。 吴军不费一刀一枪,兵不血刃,占据了纪南城,孙子即刻颁令,安置降兵,抚慰百姓。正当这时,伍子胥率两千人马赶来,还带来了一百大车粮食,正好可供孙子赈济灾民之用。分派已毕,人不解甲,马不下鞍。留下镇守纪南的兵将,孙子带领其余的人复行上筏,顺流东南,直取郢都,活捉楚昭王。 郢都与纪南,二城相距不远,但地势却截然不同。郢都是一座山城,它坐南面北,即南高北低,一溜斜坡,且坡度很大,南门雄踞于悬崖峭壁之上,北门却伸在江河之滨,洪水自西北奔来,绕城半周,东南注入云梦泽中,又因这里比降大,流速快,郢都绝无水淹之虞,故楚之君臣不怕洪水滔天,只怕吴兵攻城。楚自确定先力战,战而不胜则死守,万一守不住再撤离的方针之后,便积极部署守城与抗敌,分派子西守东门,斗辛守南门,申包胥守西门,王孙由守北门,巩固防御。同时动员奖励城内壮丁挖沼泽,建堡垒,筑护城河,城内多备滚木、礌石、弓箭,随时准备迎击入侵之敌。昭王虽口头上表示由子西、子期、公子申等重臣负责御敌,遇事不必与之斟酌,实际上,他一时一刻也未放弃过对抗敌御侮的领导与指挥,因为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呀!…… 郢乃大国之都,经营二百余载,且有险可据,其坚固的程度远非一般城池所能比,对此,孙子有充分的认识和估计,为减少伤亡,不敢贸然攻城。吴军所乘之竹筏木排,到了郢都城中,并不停留,更不屯驻,而是循水势绕城半周,东南入云梦大泽,仿佛他们并非来伐楚夺郢,而是观光旅游。即便观光旅游,也不能如此行色匆匆,颇有些走马观花。楚之君臣,对此甚感惊诧,大家都知道孙武用兵神出鬼没。料定他是在施诡计,玩把戏,不敢掉以轻心。然而隔了三五日,不仅吴兵毫无攻城的动静,连其行动的蛛丝马迹也没有。连月来,郢都一直处在紧张的气氛中,前线不断传来噩耗,楚军连连失利,著名将领或阵亡,或以身殉国,或变节叛逃。御敌之将一天天在减少,亡兵降卒,更是数以万计。与此相反,吴军则是步步进逼,取麦城,淹纪南,以暴风骤雨之势席卷郢都,郢都城内的每一个成员,上起君臣文武,下至黎民百姓,神经无不绷得紧紧。为保郢都,各司其事,各负其责,各专其职,无一闲人,包括那些老弱病残者在内,昼夜不息。如今吴军来而无留,销声匿迹,更无攻城之迹象,紧张的神经怎能不松弛,疲劳的肌体怎能不需要休息!因为大家都是骨肉之躯,并非钢铁制造的机器。 吴军自然不会来而复去,他们循流漂至云梦大泽,稍作逗留,俱都外罩楚地渔民田夫服装,溯江而上,绕到郢都城南择地屯扎,暗地布防。对郢都形成层层包围之势。活动于郢都城外的尽是楚之百姓,或打鱼,或耕田,城内的楚之君臣则认为吴兵业已销声匿迹,放松了警惕,疏于防范。 吴军紧紧包围楚都,等待楚军断粮自灭,倘楚军启城补充给养,吴军便趁机攻城。一天,吴王与孙子视察战况,阖闾亲见楚都已被吴军重重包围,欣喜难抑,对孙子褒奖道:“吾军此番出征,自交战以来,连胜囊瓦、射父子、沈尹戌、斗巢和宋木等十余将,所向无敌,以最小之代价,换得了巨大之成功。眼下郢都已深陷重围,我军胜利在握,不久孤将宿愿得偿,此皆元帅深谋远虑、神机妙算、统筹得宜之大功也!……” 孙子不善当面说人好话,歌功颂德,也不喜欢听别人的颂扬之辞,因而满脸绯红,甚感难堪与不安地说道:“戮力王室,何敢言功,统筹布阵,何敢言劳!此乃天助吴王得天下也,多亏诸将勇猛善战,尽忠吴王,胜利岂是我一人所能够办到的。” 阖闾得意地微笑道:“孤之所言,句句实情,元帅不必过谦,不过,依寡人之见,战线越来越长,我军补给越来越远。不宜耗时过长,应力求速战速决……” 陪同视察的伍子胥插言道:“主公所言极是,时间拖久了,深恐有楚之盟国出兵援救,果真那样,我军便前功尽弃了,故望元帅从速定夺。” 第151章 吴军入郢 楚王离都(2) 孙子解释说:“我何尝不想速战速决呢?只是尚未控制楚之军事机密,贸然攻城,伤亡必重,故需暂且忍耐。” 伍子胥试探着问:“莫非元帅正派人刺探楚之军情?” 孙子答道:“正如伍将军所言,我已派三人乔装商人,潜入城内,不日即可获悉楚之军事机密,届时再行定夺。” 孙子所言,伍子胥深信不疑。其实,精细的读者都会记得。城内尚有一个子必在,三个进城去的“商人”,必能获悉楚之真实的军事秘密。不过,为脱干系,早在吴军过清发水之前,子必就已经带家眷离开了郢都,到山清水秀的秭归养病去了,只是临行之前对未来的一切,均作了详尽的安排。 隔了一日,“商人”归来,与孙子密谈。孙子闻报心花怒放。笑逐颜开,真想欢呼雀跃一番,但他必须克制自己,将兴奋激动之情藏于心底,不动声色地部署战斗,胸有成竹地安放着每个棋子,得心应手地调动着每一员兵将。 看看吴兵果真远离,“天下太平”,楚之君臣趁机派人出城运送稻米,以防诡计多端的孙武突然带兵杀回,围困城池,以利固守。随着往来船只的增多,城内粮草的充实丰裕。吴之兵将却在一批批减少。 三天过去了,第四天午饭后,孙子召集全军将领会议,说道:“今夜子时,我军即攻楚都四大城门,由伍子胥攻南门,夫概攻东门,伯嚭攻西门,唐蔡二君攻北门,公子山保驾吴王。破楚入郢,在此一举,故诸位将军切不可轻乎此战。除平时所言者外,尚需强调如下几点……” 众将洗耳恭听,孙子继续说道:“我军攻击的目标在南门,然而,欲破南门,必须分散楚军兵力,勿使其集中于南门。为达此目的,东西北三门不仅亦需进攻,而且要早于南门一个时辰进行,令楚军调南门之兵将增援其他三门,致使南门空虚。” 将军们聆听孙子分散敌军之战略,均感佩服万分。孙子解释说:“我军之所以拟攻南门,破南门而入,盖因此门地势险峻,楚军恃其险而守备弱,守将斗辛有勇无谋,不善应变,我军伤亡必少。倘若攻其他城门之军,亦能在牺牲最少的情况攻入,当然更好,但切莫急功好利,强行硬战,而致损伤惨重,破坏整个战局。” 以极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这是孙子军事思想的精髓。他喝了一口水,静静心,接着说:“此乃存亡攸关之大会战,敌军反击必然猛烈,我军不得有半点疏忽,更不可轻敌。我军进攻愈猛,敌军必反击加剧,让我来郑重宣布:凡临阵脱逃退却者,定斩不饶!凡率先登上郢都城门者,必重赏金银与官爵!诸位需知,此战之最终目的在于生擒楚王,故生擒楚王来献者,给予头等功勋重赏,奖以高官显爵。众将既知此乃我军存亡关键之圣战,尚请戮力效忠,共护吴王!” 孙子的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字字千斤,众将军闻后无不心潮澎湃,誓为攻占郢都而决一死战。 动员结束,孙子告诉将军们,我军已有部分将士兵丁潜入城内,他们全都是楚军装束,只是左手腕系一白布条,切莫相互残杀。 会议结束,诸将各自回营,作着各种攻城的准备,只待子时一到,便群起而攻之,一举而克之。 子时一到,东、西、北三门相继攻城,弄得楚之君臣蒙头转向,不知所措。这是他们所不曾预料的,连日来,城里城外,弥漫着和平的气氛,城外农夫下地,渔民捕捞,自由往来,无阻无拦,无拘无束;城里店铺敞开,商贾繁忙,市民们穿行于大街小巷,或买或卖,谈笑风生;正因为如此,子西方敢下令出城运粮,始而试探,继而放开手脚,进而大摇大摆,连运三天,但却未见一个吴兵的影子,更未招惹什么麻烦,全城上下正喘了一口舒心的气,开始滋滋润润地安枕于寝,为何吴兵竟又突然攻城呢?这些天他们隐藏在哪里,从何而来?难道是神兵天将自空而降吗?抑或是地祗鬼妖破土而生呢?虽说眼下郢都四门均有重兵把守,但现正处于松懈状态,不似先前那样,人人合衣而睡,个个抱戈而眠,每到深夜,不过是多数睡觉,少数值勤罢了。吴兵突然攻城,攻其不备,守门将士慌了手脚,城内顿时大乱,等子西、子期等楚之七梁八柱闻讯赶到现场,整个郢都城内已经是茄子搅葫芦、葫芦搅茄子——烂(乱)成了一锅粥。他们不摸敌情,一会儿闻报吴兵攻东门,便指挥北门之兵增援东门;一闻报北门吃紧,又下令南门之兵将往救北门……就这佯,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北,兵丁在街上频繁地奔跑流动,似掘堤之水,若无头苍蝇,流来动去,忽东忽西,南门便呈空虚状态。 吴军攻城,其势如饿虎扑食,蛟龙戏海,如火如荼,攻击大城门之军,竟相攀援登城,然而礌石、滚木、火轮暴雨似的滚落而下,吴军几度登城皆不得成功。城里虽潜有吴军兵丁,此刻已混于楚兵之中,分赴四门,楚军频繁地调来调去,为他们的活动隐匿提供了方便,但终因为数寥寥,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可乘之机,只能喊喊“吴军进城了,快逃命吧”之类的口号,许多人因此被冠以“煽惑军心”之罪当场处死。 第152章 吴军入郢 楚王离都(3) 楚不愧是东南第一大国,与齐晋抗衡之天下强国,他有着许多守城御敌的妙法,这充分体现了楚人的聪明才智。例如那飞速滚动的火轮,就十分了得——一中空圆轮,内灌鱼油。轮面有孔,点燃之后,循城放下,轮愈滚愈快,火势愈烧愈猛,由于滚动的惯性大,轮内的油甩得很远,油所到之处,无不燃烧;火轮烧到一定程度,由于体内温度增高,便会爆炸,既炸之后,鱼油四溅,大火熊熊。还有火球,更是厉害,其道理跟火轮一样,只是体积大,盛油多,八面是孔,杀伤力更强,一旦爆炸,其威力颇似当今的炸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是从城上直接将鱼油之类泼至城下,投以火种,城下一片火海,凡身着鱼油之吴兵,多被活活烧死,攻城十分艰难!…… 孙子赶往前线,亲临各门指挥,再三提醒大家:“切勿强行登城,否则损伤必更惨重!……” 孙子叮嘱将军们攻城要诀,然后赶往南门,发号施令。 吴军将领,除伍子胥、伯嚭、夫概、专毅、被离、公下山等名将,勇猛善战者亦不在少数。然而,将领性格有别,战法各异,有善攻善守者。相对而言,有善守不善攻者,有善攻不善守者,有善守不善战者,有善平原交战者,有善文韬武略而用计者,有善伐交暂,有善用间者。孙子用将,贵在知人善任,适才施用。他之所以派伍子胥攻南门,盖因其胆大心细,沉着稳健,反应敏捷,攻守皆长,且胸中燃烧着报国难家仇的熊熊烈焰。攻南门的关键是从江心攀上三十余丈高的悬崖峭壁,这里山势险峻,悬崖如削,怪石嶙峋,仿佛是些张牙舞爪的鬼怪与猛兽,夜色中尤显阴森可怖。等孙子赶到时,船只已在崖下排成阵势,伍子胥组织将士和兵丁们作好了攀崖的准备,只待孙子一声令下,将士兵丁们便身轻如猿地附壁攀援而上。孙子审视一遍,仰望不见崖巅,小船在崖下颠簸摇晃,浪涛撞击着崖壁,发出森人的轰鸣,与不知名的水鸟凄厉哀转的叫声相应,更加令人毛发倒竖。孙子对攀崖的准备心满意足,对将士兵丁们的士气敬佩不已,他简洁地介绍了其他三门攻城的情况,申明破郢的希望全寄托在眼前的弟兄们身上。孙子的话言简意明,讲完之后向伍子胥点点头,表示攀崖可以开始了。伍子胥已经挑选了百名精兵组成了敢死队,他正气凛然地对敢死队员们说:“此番进攻,我为先锋,尔等各着轻便盔甲,与我同攀峭壁悬崖。登临绝壁,敌人必会投掷礌石、滚木、火轮,故我等必须像壁虎蛇虫那样将身紧贴峭壁爬行,方能避开敌人自崖上投掷之打击物。只要能够攀上悬崖,攻南门便不成问题了。” 敢死队员们异口同声地表示道:“我们效忠吴王,誓与伍将军共进退!” 伍子胥以悲壮的口吻说道:“今夜,我们不惜代价,定要攀上悬崖,攻下南门!效忠王室,在此一战,希望大家抱定必死之决心,尾随而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伍子胥视死如归的悲壮气概,探深地感动着每一个敢死队员,大家热血沸腾,泪流满面,群情激昂地表示:“攀上悬崖,攻下南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伍子胥与部下告别,率领敢死队员攀登悬崖。 东西北三门攻城的将士兵丁大造声势,擂鼓助威,摇旗呐喊,伍子胥率领的敢死队员却极力隐蔽着自己,尽量做到销声匿迹,尽管如此,崖上楚之守将还是发觉了崖下正有吴兵攀登,并料定了他们的企图,于是一声令下,礌石、滚木、火轮纷纷投掷而下,吴之敢死队员们或受伤,或死亡,或坠落江中,随波逐流而去。场面激烈,情状凄惨,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勇敢的敢死队员们并未因此而犹豫而却步,依然冒死攀援。爬着登着,突然,伍子胥不幸被礌石击伤,膝盖手肘尽皆破裂,鲜血淋漓,但他不以为意,继续攀登,并信心十足地鼓励大家道:“弟兄们,胜利在望,让我们再接再厉吧!……” 不知攀了多久,不知登了多高,也不知离崖顶还有多远,忽然崖上喊声大作,兵刃撞击声震耳,显然崖上正在激战,不断有兵丁坠落崖下,跌于江中。崖上在激战,无礌石、滚木投下,敢死队员们攀登的进度不知加快了多少倍。有顷,崖上激战停止,随着喊声,数十条粗大的绳索自崖上垂了下来。喊声为:“伍将军,快让弟兄们抓住绳索攀援而上!……”伍子胥辨得真切,这是胆包天的喊声。原来是潜入城内的吴兵在胆包天的统率下赶来南门,杀退了守敌,助伍子胥所率之敢死队员迅速攀登上了南门外的悬崖峭壁。清点人数,死伤过半,代价惨重啊!…… 两军合而为一,犹巨石下山,猛虎出栏,势不可挡。斗辛虽紧闭城门,但吴军如怒涛,似风暴,以排山倒海之势奋力攻城。南门守备本来就弱,加以开战以来调走了许多兵将,增援其他三门,此刻更是力不胜敌,于吴军五雷轰顶般的攻势下,城门应声而倒,斗辛奔逃,兵士们一惊,纷纷四奔逃命。南门既破,其他三门自然不攻自开,吴军潮水般涌进城去,占领了楚之郢都。 第153章 吴军入郢 楚王离都(4) 当南门刚破的时候,楚昭王狼狈地逃往后宫,向伯嬴太后禀明情况,说道:“吴军已破南门,望母后与孩儿同往他处避难。” 伯嬴太后含泪沉静地说:“自古明训,妇道人家,送客不出大门,探亲不逾百里。现在,我身为万民国母,怎能抛弃先王宗庙陵墓而逃?皇儿切莫以母后为念,只管与重臣先行避难,养兵练武以待来日。责任重大,望善自保重!……” 楚昭王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地说道:“将母后交与敌手,孩儿何能心安,请母后与孩儿同行……” 突然,太后目光冷峻,怒视昭王,厉声说道:“你贵为一国之君,怎可受亲情羁绊,应该以国家为重,以万民为先。楚国日后的希望,全系于皇儿一人身上。去吧,先逃到国外,谋求兴邦复国,湔雪亡国之恨,这才是你回报母后的最好办法。” 昭王无奈,只得挥泪告别。昭王欲退,伯嬴太后又将他唤住,不无悲凄地说道:“季华公主年幼体弱,甚是可怜,皇儿带她一起走吧,定要善待于她!……” “母后——!”昭王扑上前去,母子相抱,悲痛欲绝,哽咽无言,泪如瀑流,生离死别,依依难舍…… 突然,左尹子西闯进宫门,催促昭王与伯嬴太后赶紧出门上车,走晚了就来不及了。话犹未了,忽有内侍奔来,报告吴兵已向王宫杀来,恐难走脱。昭王母子听了,呆若木鸡,半天,昭王歇斯底里地高呼一声:“天绝我也!……”随即昏厥不省人事。 子西一方面吩咐唤太医抢救昭王,一方面命针尹固将宫中豢养的象群遍涂鱼油,然后以火燃其尾,纵其奔向吴军。刹那时,楚之宫门大开,数百头火象一齐奔向吴军,其威力远胜过伍子胥的“火车”。火象单朝吴兵多的地方奔,横冲直撞,将吴兵撞得七零八落,死伤无数;火象冲到哪里,哪里便燃起了熊熊大火,顿时,郢都城内,一片火海。自然,楚兵与楚之百姓被大火烧死者,亦不在少数。楚昭王正是乘此混乱之机,与一班文武从宫后门逃出郢都,奔命去了——这一天是公元前506年,吴王阖闾九年,夏历十一月二十九日。 楚廷文武护驾楚昭王出了郢都,先向西逃,然后辗转渡汉水而东,奔一个小属国郧城。一路上,昭王回想往日辉煌显赫,今日却落难受挫,不禁鼻酸泪流,而且前途渺茫,占凶末卜,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带地方到处是湖泊沟塘,素称云梦泽,人烟稀少,道路泥泞,前进十分艰难。为了前进得速度更快些,他们不得不频繁地车船倒换,尤显麻烦。楚昭王以养尊处优之体,怎能经受得住这样的磨难,且后有追兵,前途茫然,真乃痛不欲生!……一天夜里,行船泊于芦苇丛中,就地安歇。经过一天的颠簸,昭王甚感劳顿,草草用过晚餐,正欲就寝,突然从密林中跳出数十个人来,他们手持刀枪,冲到昭王船上,其中一人挺枪刺来,身旁大将孙由机灵敏捷,忙飞脚挡出了大枪,厉声斥道:“你们这些强盗,真乃有眼无珠,竟敢拦路抢劫强楚之君昭王……” “哈哈!……”强盗们感到好笑,“什么昭(招)王惹王,从楚平王到费无极,从费无极到囊瓦,哪一个不贪金爱宝!难道只许你们为君臣者巧取豪夺,敲骨吸髓,就不准我们穷苦百姓讨碗饭吃吗?”说着,挺枪又刺,孙由以身护卫,身负重伤而亡。幸喜大将斗巢及时赶到,与强人战数回合,保驾昭王离船登岸,隐于草丛,得免一死。昭王得以苟活于世,但船只及船上金银珠宝尽落强人之手。那都是身外之物,事到如今,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强人满载而归,楚之君臣狼狈聚拢,芦苇中安歇一夜,第二天一早赶路,不再乘船,也无法驾车,只好骑马而前。正行之间,昭王忽然勒住胯下战马,神色哀伤地惊叫道:“啊呀,糟糕!季华公主尚留在船上,这便如何是好!……” 船已被强人夺去,纵然回头去找,恐难济事,季华公主是伯嬴太后最宠爱的女儿,昭王亦对其爱若掌上明珠,离宫之前,太后特地关照,如今丢失,昭王何能心安!明知现在往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昭王也还是以乞求的目光望着众文武,可怜巴巴地说道:“可有哪位爱卿愿去解救季华公主?” 下大夫钟建不忍心见楚王忧心如焚,于是趋前跪请道:“臣愿去救季华公主!” 楚王闻听,脸上似有喜色,急忙说道:“倘爱卿能救回季华公主,此番恩情,寡人没齿不忘!” 虽然如此,然而天地茫茫,世事茫茫,人海茫茫,欲搭救季华公主。几近荒唐…… 钟建本人,亦是一时意气用事,只因话已出口,又不忍心见昭王伤情,决定甘冒一死,碰碰运气。他暗自设想,船内骚乱之时,季华公主也许趁机逃脱上岸,亦未可知,况且公主伶俐聪明,很可能已经脱逃。他正是这样把假想当现实,心中稍安,怀着极大的信心返回芦苇荡,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着芦苇草丛高声呼喊:“公主——,季华公主——!你在哪里?……” 第154章 吴军入郢 楚王离都(5) 钟建所为,看似可笑,然而世事常有蹊跷,奇迹竟在这时候出现了。 钟建于芦苇荡内、枯草丛中跑来奔去,大呼小叫,突然,他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点在移动,心中萌生了希望,一边疯狂地朝着黑点奔跑,一边拼命叫喊:“季华公主,你到底在哪里,大王忧心如焚,赶快出来吧!” 银霜覆盖的草丛中,传出了温柔女性嘶哑的哭喊声,这喊声有气无力:“季华公主在此,来人是谁?” 听到喊声,钟建喜出望外,仿佛前方正燃烧着一堆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他跌跌撞撞地向着火光跑去。果然是季华公主,只见她遍身泥污,蹲坐于泥泞污水之中,全身瑟缩颤抖。钟建扑向前去,将公主从泥泞中拉出:“公主,我是下大夫钟建,特奉大王之命,前来救公主,请赶快随我见大王去吧!” 原来季华公主一见强盗来袭,忙慌跳到泥沼里,躲于草丛中。正所谓千金之体,温室里的花朵,笼中的小鸟,怎经得起这样折腾,她早已疲惫不堪了,躲于草丛中,拉些枯草遮挡风寒,热乎乎的,竟酣然入睡了。一觉醒来,日上三竿,遍寻大队人马不见,东奔西跑地哭喊,嗓子也哭哑了。 没想到,钟建毫无原由地推测,竟与事实吻合,岂不好事天成!钟建带公主来到昭王身边,兄妹相拥而泣,百感交集…… 楚昭王一行人继续赶路,朝郧城而去,然而亡国之路,其艰辛凄凉的程度,实在是无与伦比。 连夜赶路,饥饿困顿,行至岔道路口,蓦然前边泥土飞扬,烟尘蔽日,看似万马奔驰,如疾风暴雨般地席卷而来。昭王一行,早已狼狈不堪,见此情景,心灰意冷,既然无力抵抗。只好潜入林中,暂且躲避一时。昭王心力交瘁,暗自寻思道:莫非死期已到,此林为我葬身之地?…… 然而来将竟是公子申,他奉命带两万人马扼守鲁洑江,闻听郢都失陷,昭王奔郧城避难,便率部赶来护驾。 昭王绝路逢生,意外地得到两万兵马,冰冷的心开始温暖复苏,萌生着一线隐隐约约的希望——抵达郧城后,生聚教训,整军经武,东山再起…… 楚昭王及其大队人马几经周折,终于赶到了目的地郧城。郧城自然难比郢都,守将斗怀的署衙官邸更难比楚宫华美典雅,然而楚昭王却倍感亲切、温馨、舒心和安全,仿佛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之上,在惊涛骇浪之中,颠簸数日,多次险些船打人亡,葬身鱼腹,现在总算是入港靠岸,与家人团聚了。斗怀为昭王及其随行人员举行了压惊洗尘晚宴,酒美菜丰,尽欢而散。晚宴过后,斗怀为昭王准备了沐浴热水,昭王多日不曾沐浴了,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痛快。沐浴之后,来到斗怀为他准备的较为豪华的寝室,正欲解带宽衣,上床就寝,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宿。蓦地,斗怀破门而入,他全身戎装,手持明晃晃的大砍刀,怒发冲冠,两眼瞪得比鸡蛋还大,吼道:“昏君听着:现在你已经是酒足饭饱,而且洗得干干净净,我要让你体体面面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享清福……” 昭王吓得颤若筛糠,语无伦次地问道:“将军这是为何?总得让寡人死个明白……” 斗怀怒火升腾,几近咆哮:“楚平王残害忠良,杀死我父,今日我就要讨还血债,为父报仇!” 昭王辩解道:“那都是先王所为,与寡人无关……” “父债子还,古之常理,看刀——!”斗怀说着,高举大刀,以千钧之力向着楚昭王砍去…… 第155章 饥不择食 腻欲求淡(1) 第三十二章 饥不择食 腻欲求淡 却说楚昭王来到郧城,酒足饭饱之后正欲上床就寝,郧城守将斗怀破门而入,他欲讨还血债,为父报仇,高举明晃晃的大刀,向昭王砍去。不料他身后站有一将,见势不妙,上前狠命一拥斗怀,斗怀一个趔趄闪到屋角,大刀砍空,昭王方寄头颅于颈上,这位救昭王性命的将军不是别人,而是斗怀之堂兄斗辛。 原来楚平王曾杀害忠臣斗子旗,郧城守将斗怀是斗子旗的长子,与斗辛是堂兄弟。楚昭王一行抵达郧城后,斗怀即起杀昏君为父报仇之念,并向堂兄斗辛表露了自己的心迹,斗辛批评道:“王为父臣为子,父杀其子,有何仇可报?眼下楚王落难,杀君有悖仁义;楚之宗庙社稷,系于昭王一身,杀昭王断楚后嗣,有悖孝道。如此不仁、不义、不孝之举,伤天理,害大伦,弟何可为之!望弟彻悟,深思熟虑。”斗怀闻言大为不悦,闷不吭声半日,愤然离去。斗辛终不放心,恐出意外,暗守于昭王寝室之外,见斗怀怒气冲冲地奔来,蹑手蹑脚尾随其后,于千钧一发之际救昭王一命。 情况既然如此,楚昭王一行不便在郧城久住,次日凌晨启程奔另一个属国随城(今湖北省随州市)。 随城百姓忠于楚王,诚心接待了他,愿为楚王复国而战,自动组织起来,赶制兵器,操兵习武,等待楚王号令征召,楚昭王大为感动,卷土重来的信心十足。 自郢都失陷以后,伯嬴太后闭门不出,整日反锁房门,进饮食从窗口递进递出。她将一柄短剑置于身边,倘若有吴兵破门而入,对她怀有歹意,她便拔剑自刎。 孙子进了郢都之后,顾不得追赶捉拿逃亡的楚昭王及其重臣,第一件事便是赶紧派人去开坝放水,不能让百姓总是受水淹之苦。接着为众将记功,出榜安民,盘仓查库,安置降兵,赈济灾民。同时派专人守候王宫,集宫中人员于后宫,不得随意出入。放水的兵丁仍乘竹筏木排到赤湖,将四周以沙囊堆砌的坝挖开几个缺口,先让赤湖里的水从四处往外淌,淌到其他河流沟塘里去,然后注入漳江,再把那条新挖的河道堵塞,赤湖里的水就只出不进了。雨过天晴,不到三天,大水全都退了,田园、村庄、河流、道路、树木又恢复了原来的面貌。直到这时,孙子才派伍子胥迎接吴王阖闾进城。 阖闾进城后,即刻与孙子商议进兵随城,活捉楚昭王。他首先说道:“寡人欲亲自率兵,攻打随城,令楚王无喘息之机,免生后患。元帅意下如何?” 孙子沉思良久,语重心长地说道:“随城地处险阻,蛮族众多,今若大王带兵前去,不幸误闯蛮邦,蛮族必群结而袭吴。此蛮荒之区,实非大王亲征之地也。” 阖闾十分忧虑地说:“吾军就此止步,令楚王随城生聚教训,无异于纵虎归山。” 孙子再度深思后说道:“与其武力强攻,不如施仁政于随民,收服民心归吴,方为上策。” 阖闾对孙子的这一策略很感兴趣,催促道:“元帅请言其详。” “依臣之见,先派遣密探,到随城制造舆论,广为宣传:一来为大王在随城布恩施惠,宣扬大王德行;二来安抚当地百姓,使其民心归向主公。待时机成熟后,诏令悬赏,生擒楚王。此策必定可行。” “好,元帅果然高明!”阖闾高竖拇指赞誉,“就依元帅之策而行。” 孙子所派密探,人人机灵,个个聪敏,一到随城,即潜入宫邸,任居要职,一方面施恩于民,不断宣扬吴王德政,以收反间效果,使人民怀疑楚昭王。时隔不久,随城人民,除了忠贞老臣、乡野硕儒以外,年轻无识者多被密探的甜言蜜语所惑,纷纷倾向吴国。密探见时机成熟,秘密传下告示:生擒楚王者,重赏黄金百两,吴王亲封显官。“告示”传出,随城青年跃跃欲试,有的说:“我们活捉楚王,到吴国尽享荣华富贵去!”有的道:“是呀,不然的话,像我们这些人,永无出头之日。”彼此议论纷纷,一唱一和。年老的有识之士和忠贞不贰的老臣,则认为青年人懵懂无知,只图眼前的利益,背叛楚王恩德,实在是大逆不道。有的老臣将民情反应给楚王,并奏请楚王移往三百里外的深山避难。楚昭王纳群臣之谏,前往深山暂避。并派人散布谣言:“楚昭王于数日前逃往中原,谁也难以捉到。”这是后话。 既然不再进兵随城,阖闾便命军队到校军场驻扎,吴王君臣前往楚宫。到了王宫门前,人众下马,欢声雷动,鼓乐震天。前呼后拥,阖闾升殿。文武上前贺喜,然后侍立两旁。阖闾命在龙案两边设下了两张座位,上首的一张是元帅孙子的,下首的一张让副将伍子胥坐,以表示对二人的敬重,因为,若无这左膀右臂相佐,则无今日之欢。同时吩咐人到御厨房去备酒宴,大排筵席,庆贺入郢之喜。 阖闾坐于龙墩宝座之上,环顾这座高雅雄伟的殿堂,心醉神怡。他想:楚国这座富丽堂皇的宝殿,从今天起,便是我的了,楚王的这把金交椅,从现在开始,就由我来稳坐安享了。醉于心则溢于表,阖闾笑逐颜开,本来就大的嘴,此刻咧得胜似小盆口。一人喜,大家乐,一人乐,大家欢,满廷文武都在陪着吴王阖闾开心大笑,唯有伍子胥在哭泪悲悲。人不伤心不落泪,现在回到了郢都,触景伤情,伍子胥想起了当年父兄和全家三百余口被害的往事:家父伍奢正是在这座殿堂之上诤谏平王而被关进监牢;兄长伍尚被赚进郢都,连宫门都没能进,就被关进死牢,与父亲监押一处,后来父子被双双杀死在午门之外;自己被逼单身逃走之后,平王竟然残忍地把全家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百余口尽皆断颈刀头。想起这悲哀的一场场,一幕幕,伍子胥怎么能不伤心落泪呢?孙子坐于一旁默不开口,心想:阖闾笑,让他尽情地笑吧,他是应该笑;伍子胥哭,让他哭个够吧,他不能不哭;至于我自己,我答应帮助你们做的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我该确定自己下一步的举止行踪了。这三个人坐在殿上很有意思,一个笑,一个哭,一个默然缄口;一个开心,一个伤心,一个在用心,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神情。 第156章 饥不择食 腻欲求淡(2) 伍子胥哭,伯嚭亦哭,他们同病相怜,同忧相救。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此时此地哭哭啼啼,既不得体,也让人扫兴,阖闾便安慰伍子胥几句:“伍将军请收泪,尊府大仇,孤家并未忘却。明日孤便命人先行将楚之宗庙拆毁。”当初伍子胥曾托人带过口信给平王,他胆敢杀伍子胥的父兄,伍子胥将来必毁其宗庙。 伍子胥急忙收泪跪地:“多谢主公!” 宗庙是君王祭祀祖先的地方,周礼规定,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其他一般人只有一庙。不过,同是祭祖的地方,只有天子和诸侯称为宗庙,大夫与一般人则称作家庙。孙子本来坐于一旁默然缄口,此刻却不得不开口了:“主公不可拆毁楚国宗庙,因为拆除楚之宗庙便意味着灭楚。依臣之见,还是存楚为宜……” “啊!……”阖闾一个“啊”字出口,打断了孙子的话。“孤家好不容易请元帅出山,劳师袭远,领兵伐楚,经五战而入郢都,难道空劳往返,把郢都再让与那弃城而逃的珍儿吗?” 孙子解释说:“臣意并非如此。主公明鉴,凡兴师讨伐,胜败存亡,均在‘仁义’二字,义师出征,方能获胜。平王纳媳逐子,任用奸佞,内戮忠良,外胁诸侯,百姓怨声载道,天下人心不服,故我军伐楚方有今日之胜。而今楚都已破,主公若毁其宗庙,永霸其地,民心必怨,民怨则我难以久立;不如保其宗庙存楚,立故太子芈建之子公子胜为楚国新君。公子胜先受伍将军生死与共之恩,后受吴国多年养育之情,为感激主公恩德,自当年年进贡,臣服于吴,而楚民亦能心悦诚服,列国诸侯必将佩服大王仁义过人。如此以来,主公名实俱全矣。” 废掉昭王,立公子胜为楚王。倘依孙子的这一主张办,阖闾不仅破楚有名,破楚而不灭楚则更名震天下。伍子胥也觉得孙子的话有道理,当初自己历尽艰辛,九死一生带着公子胜逃跑,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让他吃饱,目的就是让楚之社稷后继有人。平王死后,芈建已不在世,现在理应由公子胜来即位。他如做了楚国的君王,自己跟吴王都是他的恩人,他自然要对吴国称臣,将来吴、楚两国联结起来,何惧齐、晋之强!阖闾则不以为然,他听了孙子的这番议论,反复摇头:“元帅何出此言!寡人久怀称霸之志,今日幸得西征破楚,何能得而复弃?理当就此灭楚,然后乘灭楚之威横扫中原,以成霸业。莫说寡人当日曾允过伍将军要代其报全家遭害之大仇,即便不为伍将军报仇,楚国的宗庙也非毁不可!此非军务,由寡人作主,元帅不必过问。” 阖闾已经把话说绝了,孙子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只觉得有无数根银针在扎他的心,心在滴血,隐隐作痛。他感到悲哀,阖闾一进楚都,就变得如此专横跋扈,听不得半点不同意见,何能称霸天下呢?也感到可笑,吴王也太不自量力了,就凭眼前的这支兵马,欲征服列国诸侯,岂不异想天开!就从这时起,孙子萌生了离去的念头。 观点不同,意见相左,话不投机,谁也就不再开口,宫殿中弥漫着沉闷的空气,相对无言,十分尴尬。幸在这时,有内侍来报,酒宴已经备好,于是相继离开宫殿,鱼贯步入宴会厅,依次入席。酒真是个好东西。能够使人兴奋,也能够使人昏昏欲睡;能使聪明的糊涂,也能使糊涂的聪明;能使人忘却一切,也能使人忆起许多往日的不愉快;能够惹起祸端,也能够平息风波。三杯水酒下肚,厅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于是举杯庆贺,猜拳行令,觥筹交错,喜气洋洋。也不知过了几巡酒,上了几道菜,阖闾只觉得酒力上涌,浑身燥热,兴奋异常,于是说道:“诸位将军,数月来,大家与寡人进退与共,忠贞之心令寡人感激涕零。今既获胜,其功实乃诸将之力,故赠楚将之官邸为众位所用,楚将之姬妾美女为众位所享。” 阖闾的话音未落,宴会厅内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和震耳欲聋的“万岁”喊声。 自古以来,两国交兵,必有胜负,胜者趁机抢夺掳掠,屡见不鲜,然而像阖闾这样公开赠与分配者,实属罕见。吴王既已下令,群臣无不横暴肆虐,结果唐蔡之君拥有了沈尹戌的全部财富,伯嚭占有了子西的姬妾官邸,公子山与夫概为抢占囊瓦的府邸发生了纠纷,并险些刀兵相见…… 自此以后,吴王与诸将沉溺于酒色,过着骄奢淫逸的糜乱生活,意志在一天天消沉,体质在一天天下降,思想在一天天腐化。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伍子胥,他整日忙着祭祖复仇的事,无心享乐;另一个是孙子,在阖闾举行的破楚入郢欢庆宴会的第二天,便秘密潜于随城,是施仁政于随民的需要,还是有意回避,不得而知。 第157章 饥不择食 腻欲求淡(3) 单表破楚入郢晚宴的当夜,吴王阖闾醉意醺醺地来到楚王后宫,不选择,不挑剔,来到一个妃子的寝宫,宫内正有一个妖冶的女子,不用问,定是这宫中的主人。上涌的酒力与中烧的欲火,已经使阖闾辨不清这女子的年龄与相貌,只知道她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且穿着华丽,于是扑上前去,搂于怀中,摸呀,亲呀,心肝宝贝地唤个不止。这位服饰华丽的女子,见了这异国君王,既不胆怯,也不羞涩。而是像熊熊燃烧着的一团烈火,她一会儿泼辣大方,一会儿忸怩作态,朗朗地笑,甜甜地吻,轻轻地抚摸,温柔地依偎。久离宫闱、远去嫔妃的吴王,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挑逗撩拨,迫不及待地拥着怀中的女子宽衣解带,上床入帐。这一夜,阖闾实在是太甜蜜,太幸福,太疲惫了,好事过后,他酣睡如猪,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睁眼。可是,睁眼一看,依偎在他怀里的竟是一个四十开外的老太婆,她满脸深皱,像绽开的秋菊;面庞小而干瘦,五官几乎搐缩一处,像一个风干的核桃;浓妆艳抹,那脸蛋子就是一个刚刚粉过的葫芦头,一个长了一层白色绒毛的冬瓜,一个裹了一层银霜的驴粪蛋,唇上涂了不少口红,那嘴活像一个猴腚。阖闾见状,不由得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大喊一声:“来人哪!” 内侍应声步入宫门,深施一礼:“大王有何吩咐?” “唤武士!”阖闾吼道。 有顷,两位赳赳武士,手持利刃走进宫门,阖闾命令道:“哪来的妖妪,竟然寝于我的龙床,快快拿下斩首!” 武士奉命扑上床去,从锦缎被窝中拖出老妇,上索捆绑,拉出午门斩首,老妇连喊“冤枉”。 老妇的确是冤枉,他本是楚平王的宠姬佳丽妃,一则她本身年长色衰,二则是平王喜新厌旧,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宫中逐日失宠,特别是孟嬴进宫以后,她被冷落一边。狗挤到夹道里,还要回头咬几口呢,更何况是人呢?佳丽妃不满,不服,不甘,与孟嬴的矛盾逐日加深。也是佳丽妃不识相,在一次口角中竟然动手打了孟嬴,闯下了大祸,于是被楚平王打入冷宫一十五年。昭王既逃,楚宫为吴王所占。佳丽妃获得了解放。听说吴王欲进后宫淫乐,三宫六院中的嫔妃姬嫱纷纷躲藏,佳丽妃却根据久离宫闱,必饥不择食的规律,欲取悦吴王,以成正果,不料竟断送了老命。 佳丽妃被斩首多时,阖闾心中仍在七上八下,仿佛吃了腐败的食物,阵阵恶心,但却吐不出,倒不上,硬是在腹中翻肠搅肚。 当天下午,阖闾下令,将楚宫美姬集于一处,由他亲自过目审视,按资容编排号码,以供逐日享用。在阖闾的眼里,楚廷嫔妃,或俊俏,或妩媚,或窈窕,或斯文;或明目皓齿,或桃口含贝,或粉腮凝脂,或细皮白肉;或含情脉脉,或热情似火,或忸怩娇羞,或开朗活泼;或像牡丹般的雍容华贵,或似出水芙蓉一样典雅自尊,或如白玉兰一样洁净俏丽,或若红杜鹃似的腾腾燃烧。最令阖闾神魂颠倒的还是被编为一号的那位绝代佳人,她身材适中,体态匀称,青丝若云,瓜子脸蛋,柳眉杏目,桃口贝齿,纤纤细步,若水莲漂移,款款进退,似杨柳婀娜。这位标致的绝色美女不是别人,正是楚昭王的宠姬甄梅妃。不用说,这天夜里,阖闾便宿在甄梅妃的宫中。 为迎接吴王圣驾,日未黄昏,甄梅妃便再度梳洗打扮,更衣换装,重整云鬓,细画柳眉,再涂桃口。当然,这类事情均由宫娥侍女来做,勿需她亲自动手,她要以从未有的娇冶与狐媚,来征服吴王。她很自负,坚信自己有取胜的把握,力争初接触便使他坠入情网,乖乖就范。女人也和男人一样,有着多种多样的类型,甄梅妃是属于水性的那一种,她们不辨是非善恶,更无气节和尊严,尽享荣华富贵,是她们的生活宗旨,自然,她具有受人爱恋的资本。这种女性是一朵鲜花,插在谁的花瓶里,为谁所有,摆在谁的房间,美化谁的居室。 晚宴过后,阖闾于殿上观尝了一会儿楚国歌舞,然后有内侍陪同、由宫娥搀扶来到了甄梅妃宫中。 说也奇怪,昨天的这个时候。阖闾面对着一个妖婆,竟是那佯疯狂地发泄着兽性,而今,在一个绝色美女面前,却变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仿佛他是在观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不忍心去碰它,去触摸它,唯恐将它损坏,然而,这愣怔怔,这麻木不仁,这无动于衷,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骤然,阖闾像猎获到野味的猛兽,将甄梅妃紧紧地揽于怀中,然后抱入罗帐。颠鸾倒风,纵云播雨…… 从此以后,吴王阖闾便泡于甄梅妃的宫中不再出来,或听歌观舞,或饮酒作乐,或露沾雨湿,无昼无夜,无晨无昏,什么霸诸侯,王天下,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158章 饥不择食 腻欲求淡(4) 阖闾此举,令吴之有识之士忧心忡忡,特别是那些忠贞不贰的老臣,人人食不甘味,个个寝不安枕,唐仲节、姚元逢、邓季迁、申伯阿、温稽皋等,都已年近七十,他们不辞辛劳,以其老迈之躯,不远千里,从姑苏跋涉赶来郢都,进谏道:“据臣所知,人兽之别,在于人守礼义,尚廉耻……” 阖闾不等老臣们将话说完,厉声呵斥道:“放肆,竟敢如此对寡人说话!尔等今番自姑苏赶来郢都,目的寡人早已知晓。老朽不堪之辈,何必逞能!勿需汝辈多言,以免扫寡人雅兴。” 自古忠言逆耳,群臣岂能就此罢休,总得以吐为快,于是争相说道:“大王,夫妇有别,乃人之大伦。楚国之亡,盖因平王好色,故国政日乱,民心日离。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请大王封锁楚之府库,远离楚之女色,从速回转姑苏。” 已为楚之美姬所惑,沉溺于酒色的吴王阖闾,听不进老臣们的忠诚进谏,挥手若驱猪狗:“统统退下,再谏者立斩!” 老臣们再次长跪于地,以死陈言:“大王请想楚之君知其妻妾被辱,必咬牙切齿,同仇敌忾来相报复,如此以来,吾王十年心血岂不付诸东流!……” 愤怒难抑的吴王早已厌倦大臣们的逆耳之言了,又闻十年心血付诸东流,更加气炸了心肺,破口骂道:“危言耸听,真乃危言耸听,汝辈才是希望国家灭亡的叛贼!……” 阖闾难以控制自己,怒发冲冠,在室走来走去,半天之后,他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高呼:“来人啊!将这些老不死的统统给我拉出去斩首!” 武士们拥上前来,拖住了老臣,但老臣们视死如归,频频回首请奏:“我等死不足惜,亦不悔恨,但愿能换得大王省悟,速回姑苏,只有这样,吴才会长治久安!……” 五位古稀老臣以叛逆罪被斩于市,忠臣闻言,无不仰天长叹! 人的变化,常常是一夜之间的事,曾几何时,吴王阖闾,有抱负,有作为,他思贤若渴,礼贤下士,虚心纳谏,勇于改过,为了振兴吴国,常与士卒同食宿,共操练,而今却变得如此愚钝,与数月前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令人难以置信。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实在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社会问题…… 自五位老臣进谏被斩后,无人再敢上奏,吴王更加放纵,终日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一日,吴王巡幸后殿,只见有一宫殿,大门紧闭,阖闾顿感纳闷,十分不悦地问侍女:“谁住此宫,为何寡人驾到,不知开门迎接?” 侍女答道:“此乃昭王母后伯嬴太后所居之处。” 阖闾闻报,不禁吃了一惊,追问道:“伯嬴太后?莫非昔称万古美人的秦国无祥公主吗?” “正是无祥公主。” “无祥公主仍留此处?” “郢都为大王攻陷后,昭王欲带母后一起逃逸,但伯嬴太后死活不肯离京都半步。” 阖闾暗想,无祥公主为何不与昭王一起逃命,难道是留在这里等死吗?抑或静候寡人的到来呢?她定然比甄梅妃更会卖弄风骚,唉,天下美人,有几个不是水性扬花的呢?……他这样想着,急令侍从打开宫门。 阖闾步入殿门,见伯嬴太后穿戴整齐,端坐于正殿之上。阖闾缓缓向前趋近,她双目紧闭,无视吴王驾到。阖闾趁机仔细端详,只见她虽已年近五十,然而优雅高贵,风韵犹存。肌肤细腻,几无皱纹,如同少女般光滑迷人。阖闾见心仪已久的无祥公主端坐于前,姿容仪态确是超群脱俗,不禁心猿意马,楚宫有此美女,自己竟然不知,岂不遗憾!阖闾来到伯嬴太后面前,伯嬴太后俨然无动于衷,依旧是紧闭双眼,不肯正视吴王。但吴王并不因此而恼怒,反而轻声对伯嬴太后说道:“无祥公主,吾乃吴之国君,心仪公主已久……” 伯嬴太后木然不动,仿佛在闭目沉思。阖闾想无祥公主毕竟是妇道人家,且贵为王后,对这类事怎能喜形于色,只能这样半推半就,于是微微一笑,只觉得她端坐于前,默然不语的神情,愈发吸引人,不禁欣喜:此乃我最珍贵之战利品…… 耐心等了一会儿,伯嬴太后依然不动声色,阖闾只好再次开口:“无祥公主,吾乃吴之国君,您难道不欢迎寡人吗!” 伯嬴太后终于说话了,她神色冷漠,但却声音清亮,似玉般圆润:“本后并非无祥公主,乃楚之伯嬴太后。楚今虽亡,然宗庙社稷尚存于此,故独留宫中。吴王若能了解宗社尊严,请尽数回驾。” 阖闾一听,纵声大笑:“无祥公主,寡人久闻您的美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更可贵的是,您不仅容貌美艳,而且心地善良,固守楚之宗庙社稷的情操,尤令人敬佩!” 阖闾对伯嬴太后更加爱慕,不由得上前抓住她的玉手。蓦地,伯嬴太后杏眼圆睁,目光犀利,怒视吴王,吴王只觉得全身一震,犹匕首刺入胸膛。伯嬴太后手持利刃,咄咄逼人道:“阖闾听着,自古君有君威,王有王仪,汝身为一国之君,岂不闻君主失德政,诸侯无志节,必亡其国吗!以汝辈愚夫,灭人之国,奸人之妻,败德丧志,居楚何能长久!……” 第159章 饥不择食 腻欲求淡(5) 阖闾身为国君,从未受过这样的凌辱,不仅情思顿消,而且恼羞成怒,他暴跳如雷地怒吼道:“谁说不能长久!寡人已下令,拆汝宗庙,毁尔陵墓,看你还有何可守!” 伯嬴太后泰然自若地说道:“豺狼之辈,何事做不出来!然而,为恶愈甚,灭亡愈速,此乃千古不易之理也!” 阖闾变得疯狂起来,他直逼伯嬴太后,咆哮道:“寡人既已灭楚,汝何能逃出我手心!”说着便要扑向他的猎物。 伯嬴太后凛然正色,怒目阖闾:“今强盗若胆敢凌辱本后,必令血溅五步,而后自决。” 俗云: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伯嬴太后此举,倒使阖闾冷静了下来,他正欲下令“杀死这个女人”,脑际间忽然浮现出因进谏而被处斩的五位老臣的身影。只觉得伯嬴太后的这番话与进谏老臣所言有某些相似之处。踌躇之后心想:常言道,好狼不跟狗斗,好男不跟女斗,据闻女人作祟尤为麻烦,就让她活下去吧。想罢,阖闾双眉紧蹙,满脸不悦,转身拂袖而去。 阖闾为消心头之恨,回至甄梅妃宫中,更加肆意淫乐,沉溺酒色,不问政事。 世上的事,有许多是坏在抬轿子和吹喇叭的人身上。一天,有太监从街上领回来两个卖唱的艺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他们是祖孙二人,爷爷弹琴,孙女演唱,唱的是姑苏评弹。吴国人唱姑苏评弹,别有一番韵味,阖闾君臣听了,倍感亲切,十分开心。演唱的女孩名唤彩凤,年方二八,不仅曲子唱的好,人也长得标致,长睫毛,大眼睛,眸子黑白分明,犹似两湾清波;肌肤白黑透红,润泽光滑,简直就是那熟透的红苹果,胸脯微突,一对乳房刚刚隆起,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听完曲子,阖闾命人带弹琴的老人另房安歇,而让彩凤姑娘沐浴更衣,先侍其饮酒,后陪其睡觉。这一夜,不管彩凤怎样痛苦,他却受用不尽,颇觉野味十足,别有情趣,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能吃一口,不吃一顿。” 据说,远古时候的猫,本是不吃荤的,一旦吃馋了嘴,便鼻子尖了起来,故后世的猫无不吃腥。一个彩凤姑娘勾出了阖闾的馋虫,他整日失魂落魄,对甄梅妃似乎不再像先前那样迷恋、宠爱。又是那些抬轿子和吹喇叭的人看透了阖闾的心思,他们知道,富贵人家,大鱼大肉吃腻了,往往需要换换口味,吃些清淡食品,于是到楚之穷乡僻壤,去选一些村野女子进宫,供吴王淫乐,阖闾得以雅俗共赏,文野兼备。从此,阖闾蜇居楚宫,几乎与世隔绝。 第160章 掘墓鞭尸 筑坟祭祖(1) 第三十三章 掘墓鞭尸 筑坟祭祖 破楚入郢盛宴的第二天,阖闾便派人去拆毁了楚王宗庙。与此同时,伍子胥备了香烛到父兄的墓上去哭祭了一番,告慰父兄亡灵和众多冤魂屈鬼。伍奢父子的墓,因为十六年来伍子胥逃亡在外,既无亲人祭扫,又未经常修葺,只剩下两堆荒冢,若不是有些百姓偷偷来墓上加土,恐怕早已荡为平地了。睹此情形,伍子胥不觉更加伤情,大放悲声,向父兄起誓:待大仇得报,定然重筑坟,新建园,让父兄并全家舒舒服服、体体面面地安卧于地下。祭祀已毕,伍子胥并不离去,他面对眼前荒凉的景象,不由得热泪盈眶:十多年来,自己周旋奔波,历尽坎坷,到头来却希望成灰,现在,虽然打进了郢都,毁了楚王宗庙,也算是出了一口冤枉气,然而楚平王与费无极已死,楚昭王逃之夭夭,报国难家仇的宿愿并未得偿。欲报往日的血海深仇,必须手刃仇人之头,可是如今,死的死了,溜的溜了,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罢休不成?……不能!捉不到活的就找死的,找楚平王的尸体,找到之后,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的头割下来,捣成粉末,然后拿到这里来祭亡灵,慰忠魂,方消心头之恨。伍子胥想定之后,去见吴王阖闾:“臣追随大王,戮力战事,所向披靡。而今,楚都已为我所占,楚之山川、河流、土地、物产、城镇、宫阙、财宝、美女,尽数归主公所有,但微臣深仇未报,颇为抱憾,祈请大王赐臣实现未竟之愿!” 阖闾若有所思,而后悠悠说道:“寡人深知爱卿之心愿,但平王已死,寡人本欲生擒昭王,任爱卿手刃之,不料他已逃往国外,不知该如何是好。” 伍子胥坚毅地摇摇头,断然说道:“平王虽死,然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恨永难消解!……” 阖闾和颜悦色地问道:“依爱卿之意,如何才能报仇解恨呢?” 伍子胥拜伏于地,说道:“恳请吾王恩准,臣欲掘楚平王陵墓,曝其尸首,再以手刃之。否则,难报父兄及一家三百余口悲惨冤死之仇恨。” 阖闾闻听,打了一个愣闪。伍员仇深似海,不能不报,但掘墓曝尸,古所未闻,未免过于残忍……然而此番伐楚,伍员战功卓著,况且无伍员便无孙武,便无破楚入郢之功,怎可拒绝功臣之请呢?阖闾这样想着,只好勉为其难地说道:“倘不如此,便难消心头之恨,就依伍大夫之意而行吧。” 伍子胥既已得到吴王恩准,立即赶往西龙山寻找楚平王的陵寝。西龙山是历代楚君陵墓之所在,一层层,一排排,一座座,高大宏伟,庄严肃穆,仿佛是一个城镇似的。每座墓前均有墓碑,伍子胥碑碑审视,座座查看,独无平王之墓。第二天,伍子胥带了几个心腹当差,命他们各带一把铁锹,继续寻找楚平王的陵墓。一打听,百姓们告诉他,楚平王的墓多着哩,东西南北四门外都有,都在离城十里,墓砌得又高又大,山丘一般,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了。可是,这些墓全是假的,伍子胥命人挖开来一看,棺椁里全是空的,莫说尸首,连一块骨头也没有。伍子胥率人从东门找到南门,又从西门找到北门,一连挖了十几座,座座如此。 楚平王的陵墓整整建造了三年,他深知自己的仇人太多,生怕死后有人掘其墓,毁其尸,所以整个建墓工程都是秘密进行的,不仅郢都的百姓无人知晓,连朝中的文武、宫中的内侍也全不清楚。连忙数日,伍子胥终不死心,到宫中去问一些年老的太监、宫女。有两个太监告诉他,曾听说楚平王的墓在东门外的蓼台湖,具体在湖的什么位置,却不清楚,因为当时谁也未曾到过。伍子胥闻听,喜出望外,随即带领当差出东门,赶往蓼台湖畔。 蓼台湖方圆数十里,伍子胥来到湖边,放眼望去,只见湖水茫茫,四周湖岸,只有草丛和林木,连个土堆的影子也没有,哪里有什么坟墓!难道是那两个太监说谎?不会的,他们不敢!伍子胥翻身下马,当差的也跟着下马,随伍子胥沿湖边仔细查找,看有无坟墓的痕迹。一行十数人,从早晨直找到黄昏,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伍子胥不禁伤心落泪。活人没有捉到,死人又找不着,难道就这样冤沉海底,永无报仇之日了吗?十六年来,他含辛茹苦,须发尽白,盼的就是破楚入郢,谁料这一天终于盼到了,竟然报仇无望!……其中一个当差,见伍子胥孩子似的哭得可怜,上前劝道:“将军请收泪,天色已晚,暂且回府休息,明天再来继续寻找,找到自然更好,势必找不到,将军已经尽了孝心,老太师与令兄九泉之下也不会责怪将军。” 伍子胥长叹一声,见日没林中,夜幕降临,只好下令回府,明日再寻。连寻三日,毫无结果,伍子胥愤怒填膺,暴跳如雷,回至府中,令书记员拟就布告,抄录若干,贴满大街小巷。布告的内容为:“本将欲寻楚平王陵墓,有知其所在者,尽数通报,必有重赏;有知而不报者,杀其全家。倘三天内无人告知楚平王之墓,本将必血洗郢都。”最后是伍员的署名。伍门数代忠烈,有大功于楚,楚平王听信费无极谗言,杀伍奢父子并其一家三百余口,激起了举国上下对楚平王的不满,对费无极的疾恨,对伍子胥遭遇的同情和处境的关注。可是后来,伍子胥为报私仇,背叛了祖国,帮助吴王屡屡用兵伐楚,致使数以万计的楚国无辜百姓家园被毁,土地荒芜,流离失所,啼饥号寒,百姓早已经对伍子胥怨声载道了。而今,伍子胥又带领吴军破楚入郢,毁楚之宗庙,涂炭楚之生灵,百姓对伍子胥由怨恨发展为不共戴天的仇敌,看了这些布告,则更视其为洪水猛兽,一则骇然颤栗,二则疾恶如仇,纷纷咒骂。有的说:“在伍员的眼里,百姓鸡狗不如,欲杀便杀,要剐便剐。”有的道:“伍员这完全是威胁恫吓,即使知道平王的墓也不能告诉他,难道他还能将郢都百姓全部杀光不成!”马上有人应和说:“对,在这比豺狼还凶狠的暴徒面前,百姓就得有骨气。倘有谁去通报平王陵墓所在,我们就先宰了他!”……百姓们你一言,他一语,发泄着胸中愤恨之情,结果三天过去了,伍子胥并未接到任何通报。正当伍子胥气得心肺俱炸,恨得肝胆尽裂,欲血洗郢都城的时候,忽有一白发老翁,年逾八十,佝偻着脊背,踽踽独行,来太师府拜访伍子胥。伍子胥见了这不速之客,惊问道:“老人家来访,所为何事?” 白发老人气喘吁吁,进门瘫坐于地,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乃城外草民,今闻将军盛怒,欲血洗郢都,特地迢迢赶来,但不知郢都百姓所犯何罪?” 白发老人的语气虽然很温和,但言语中颇含责难之意,伍子胥十分讨厌,本欲唤人哄出去,但看他的年岁,看他的神情,有可能知晓平王陵墓所在,于是强压怒火,耐心解释:“我乃伍门之后,五代忠臣,如今还都,全城百姓,非但不鼓乐喧天相迎,反而如见虎狼,畏避远离。吾欲为父兄及全家三百余口报仇,重赏知楚平王之墓来报者,可是,时隔三日。竟无人肯助本将一臂之力,如此不辨善恶、不明义理之愚夫顽民,留他何用,故欲杀之……” 第161章 掘墓鞭尸 筑坟祭祖(2) 白发老人听完伍子胥的话,缓缓地点头说道:“将军迫不及待地寻找平王陵墓,不知意将如何?” 伍子胥咬牙切齿地说道:“掘其墓,曝其尸,斩其首!” 老人愕然无语,半天叹道:“唉,将军错矣!” 伍子胥愤愤地说道:“老朽无能之辈,何敢胡言乱语!汝知楚平王陵墓所在,速报;不知,快滚!” 伍子胥出口伤人,白发老人并不介意,诚肯地规劝道:“请将军暂且息怒,古人有言,君子之仇,人死即休。而今将军欲掘仇敌陵墓,曝其尸,斩其首,实在是有悖常理。” 伍子胥满腔怨恨,哪里能听进老人的劝告,喝叱道:“掘墓曝尸,亲手斩平王头颅,吾意已决,休要再言!” 老人明知伍子胥顽固不化,劝说无效,依然冒死进谏曰:“平王虽非贤德之君,误杀将军之父兄及全家三百余口,罪责难以推卸,然罪不容诛者,乃奸贼费无极。纵然过错全在平王一人,君杀其臣。犹父杀其子,焉有为人子而掘父墓、曝父尸者也!况且,今日将军攻灭楚国,毁楚宗庙,也该算是报仇解恨了。似这样恩恩怨怨,报来复去,何时得了。纵使平王十恶不赦,掘其墓,曝其尸,均罪有应得,但却与百姓无关,今将军意欲血洗郢都,屠戮无辜,是何道理?将军需知,楚国乃父母之邦,郢都百姓系同胞姊妹,岂可妄动杀机……” “够了!”伍子胥一声怒喝,打断了白发老人苦口婆心的劝谏,“本将有言在先,吾意已决,再敢多言,先杀你祭刀!” 老人再度长叹而后说:“倘终不得平王陵墓之所在,将军当如何?” 伍子胥毫不犹豫地说道:“军令既出,绝不更改,倘终不得平王之尸,我便血洗郢都!” 白发老人见伍子胥乃顽石一块,纵然心碎嘴破,亦难令其点头。为了全城子民的生命安全,迫不得已,只好沉重地说道:“老朽本为说服将军而来,但见将军心肠如铁石般坚硬,只好将平王陵墓之所在,告诉将军。” 伍子胥闻言,笑逐颜开,慌忙长跪于地,向老人连连叩头道:“老丈请讲,此番恩情,本将没齿不忘!” 老人凝视着远方,半晌,痛楚地说道:“楚平王之墓,不在王室陵墓西龙山,而在蓼台湖内。” 伍子胥吃惊地问道:“是在湖水之下吗?” 老人点点头:“正是在湖水之下。” 伍于胥的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难怪吾带人遍寻蓼台湖畔,竟未发现有任何陵墓的痕迹。”他以商议的口吻,和颜悦色地问老人:“老丈肯带路前往吗?” 老人勉强地点点头。他只能如此。因为寻不到平王的陵墓,伍子胥必血洗郢都。 伍子胥对白发老人突然敬重起来,考虑他年高体弱,行动不便,安排他乘坐装饰豪华的马车走在最前边,实际上是带路。马车后边,伍子胥全副戎装骑在马上,带领数百名兵丁,浩浩荡荡地出东门,往蓼台湖而去。两天未见,蓼台湖仿佛改变了模样,湖面浩渺无垠,湖水清澈湛蓝,湖中岛屿若画,虽是严冬季节,但却山清水秀,风光明媚,幽静娴淑。虽然如此,但却谁也无心观赏山光水色,伍子胥迫不及待地问老人:“平王墓何在?” 白发老人下车,伍子胥下马;白发老人在前,众人在后,循幽暗的湖畔转折而前,行约十余里驻足,眼前是一巨石突兀的断层,老人以手示意,毫不含糊地说:“岩层下边就是平王陵墓。” 伍子胥一声令下,水兵们奋力开山凿石,叮当数日,终于将岩层凿穿,里边是一个深穴。穴成方形,人可直立而前。行数十步,突然狭窄成圆形,需匍匐方能通过。伍子胥下令,兵丁一律伏地爬行,鱼贯而前。过了圆洞,重又开阔,但却昏暗如夜,只有从洞口射进的一束光亮,且愈前进变得愈弱,直至完全消失,人若置身于漆筒云中,伸手不见五指,需点燃火把,方能继续前进。洞壁成斜下方向,直插湖底,人在洞中行,犹如下山一般,十分省力。洞穴中阴森可怖,潮湿若蒸笼,行不久便军衣湿透,汗滴淋漓;声音无处扩散,稍有震动,轰然巨响,闷雷一般,相互言语,只听嗡嗡一片,辨不清音调与内容;愈往前走,空气愈稀薄,人人憋闷,个个窒息,维持生命尚且困难,更不要说辛苦劳动。不知行了多久,来到洞穴尽处,这里宽阔高大,颇似厅堂,正中放一口石棺,做得很精致,雕花镂案,光滑似砥。伍子胥与白发老人不再伏地爬行,立于圆洞外静候。正当伍子胥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有校尉亲报,言明洞中所见。伍子胥命兵丁们将石棺运至洞外,再作处置。伍子胥发号施令容易,兵丁们搬运石棺可就难了,一则因空气稀薄而兵丁们呼气困难,一个个张着大嘴喘气,脸色铁青,阵阵头晕恶心,四肢乏力;二则一溜上坡,无异于抬着石棺登山;三则圆洞口径太小,石棺无法通过。幸亏兵众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将石棺运出了洞穴,搬至蓼台湖岸边。可是,撬开棺盖一看,石棺中躺的不是尸体,而是一尊铜像,它身着王公绢服,面容酷似楚平王。伍子胥见了,勃然大怒,厉声质问白发老人:“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第162章 掘墓鞭尸 筑坟祭祖(3) 白发老人低头看地,抬头望天,放眼湖面,默然无语。伍子胥见状,怒火万丈,铮的一声拔出七星佩剑,以剑抵住老人喉头,怒吼道:“大胆狂徒,竟敢戏耍本将,饶你不得!”这时候,只要伍子胥手中的剑稍为用力往前一送,老人便会气绝身亡。但他没有这样做,持剑的手臂慢慢垂了下去,因为他转念想到,杀死了老人,就再也没有人告知平王陵墓的真正所在了。伍子胥下意识地注视着老人,说不出是怜悯,是仇恨,还是希望。老人脸色凝重,不慌不忙,慎重地问道:“老朽想再问伍将军一句,何以非斩平王之尸不可呢?” “非此则难清心头之恨!” “凡事适可而止,物极则必反,伍将军深明大义,何以不明此理呢” “本将心意已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老人再次放声长叹,捋捋飘至胸前的银须,说道:“老朽八十有二,死不足惜,只是郢都百姓何辜?……” 也许伍子胥忽然意识到,不杀几个郢都百姓,这老头便难吐真言;也许是老人的话提醒了他,他还剑入鞘,命人即刻快马加鞭,回城去捉一些平民百姓来。大约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数十名无辜百姓,被如狼似虎的吴兵将捆绑而来,其中有古稀老人,有十几岁的娃娃,也有即将分娩的孕妇。伍子胥逼近一位老翁问道:“本将的布告你见到吗?” 老翁哆哆嗦嗦地答道:“没见,听人说过。” “既听人说过,为何不来报告楚平王陵墓之所在?”伍子胥责问。 老翁万没料到伍子胥能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急忙解释:“将军误会了,吾乃秦人,儿子在郢都经商,半月前才从秦都赶来,怎么会知楚平王陵墓之所在呢?” 伍子胥被问得张口结舌,恼羞成怒,吼道:“老奸巨滑的家伙,竟敢编造谎言,蒙骗本将,真乃可恶至极!”说着拔出佩剑。刺入老翁心窝,老翁惨叫一声,倒于血泊之中。 伍子胥瞥一眼立于一旁的白发老人,只见他使劲地低垂着头,紧闭双目,麻木了一般。稍等片刻,伍子胥又走到一位中年人面前,说道:“你知罪吗?” 中年人白了伍子胥一眼,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每天起早带晚地干活,有什么罪?” 伍子胥若有其事说道:“尔父为平王时之刀斧手,十六年前曾斩我父兄之首。自古父债子还,何言无罪!” 中年人听了伍子胥所言罪名,哭笑不得:“我今年三十六岁,三岁丧父,成了孤儿。我父亲也是个庄稼汉,并未当过什么刀斧手,十六年前怎么会斩你父兄之首呢?” “好一个狡猾的刁民!”伍子胥目似铜铃,声如雷鸣,奋力挥剑,寒光闪处,中年人身首异处,血如泉涌。 再看白发老人,他背过身去,泪如瀑流。 伍子胥又挪向那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咬牙切齿地说道:“难怪入郢以来,吾事事不顺,都是因你晦气——”说着欲以剑剖其腹。 白发老人猛然转身,大喝一声:“伍将军住手!”这一声喊,如山崩,似地裂,在场的人无不震惊。老人作揖跪地,抱拳拱手,仰望苍天:“皇天在上,何以独我活于世上?悠悠天地,何以独我一人知此秘密?” 伍子胥语气和缓地说:“上天留下你,助我为父兄报仇,此乃天意!” 伍子胥一心为其父兄报仇,可是,有谁为地上这两具无辜的尸体雪恨呢?老人嚎啕大哭,悲痛欲绝:“唉!吾必遭天谴矣……” 伍子胥愤愤地说:“你只怕天谴,难道就不畏人诛吗?再不实说,本将便将这些人统统杀死!” 白发老人别无选择,他不忍心看全城子民一个个断颈流血,只好将平王陵墓的真实所在,告诉伍子胥。老人之所以迟迟不肯吐露真情,并非只为顾全楚平王的尸体,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一方百姓。他向伍子胥提出:必须将湖南十里内的百姓全部迁走,方肯明示,否则,哪怕将他凌迟碎尸,也定然守口如瓶!屠戮郢都百姓于事无补,因为,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唯他一人知平王陵墓之所在。伍子胥斟酌再三,答应了他的请求,通知湖南十里内的百姓于三天内迁往他处安身。三天后白发老人倘再不告知平王陵墓之真实所在,便将其投于汤镬烹煮。 原来,这蓼台湖从北向南成垭口葫芦状,北大,南小,中间一个咽喉般的卡腰。在白发老人的指点下,伍子胥先派兵囊沙。将卡腰处堵塞,使其分成南北两湖,彼此不相通连,然后将南端掘开,将南湖之水放干,真正的平王陵墓便显而易见了。 穷家难舍,安土重迁,虽说伍子胥命人张贴了告示,百姓还是迟迟不肯搬迁。所以,当三天后破湖放水时,百姓搬者,十不及一。湖堤既掘,洪水滔天,一片汪洋,田园被淹,村镇被毁,茫茫黄汤之中,漂浮着屋梁、门窗、衣物、器具,更多的则是人兽的尸体,拥拥挤挤,挨挨撞撞,其状惨不忍睹。幸存者或攀上高阜,或爬上树梢,呼天号地,凄厉悲怆,铁石闻之垂泪…… 第163章 掘墓鞭尸 筑坟祭祖(4) 南湖的水放干了,湖心现出了个穹窿形的陵墓。伍子胥命兵丁先把墓顶上的淤泥杂物铲掉,然后便在白发老人的指点下掘墓。把墓顶掀掉之后,看见下面有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房间正中有一口大大的黑漆棺材,棺材置于石座之上,大家都认为,楚平王正敛于棺中。伍子胥眼见十数年来汲汲寻求的楚平王尸首就在眼前,迫不及待地命令士兵尽速开棺,但白发老人告诉他,这口棺材是空的,真正的墓室还在底下。伍子胥命人将宅棺抬到一边,把石座移开,大家就来撬下面的一块大石板.这块石板就是墓道的一扇大门。几十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石板撬开了一道缝,但是掀不起来,石板太重了。伍子胥亲自过来动手,双腿叉开,两脚蹬地,两臂用尽平生之力,吱嘎一声,石板终于被掀了起来,朝旁边一戗,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洞口。从洞口下去,有石头台阶,里边黑洞洞的,一无所见。伍子胥命人点起了火把,白发老人在前引路,伍子胥带领众人跟随在后,踩石阶往下走。走了不远,石级尚未步完,人众一声喧嚷“啊——!”面前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死尸,有的三五成堆,看得出,死前正数人抱于一处;有的双手抓心,看样子是在痛苦地挣扎;有的手相挽,有的背相依,有的仰,有的卧,千姿百态,不一而足……虽然是堆堆白骨,但从身上没有完全腐烂的衣着看,依然可以分辨出哪是宫女,哪是内侍,哪是兵丁,哪是工匠,哪是普通百姓。目睹惨状,有的哭,有的骂,有的既哭且骂,霎时间,哀声四起,骂声不绝。大家在死尸的空隙中跨步前进,进入一座地下宫殿。进宫门,到前殿,穿过中殿,奔后殿,一路上可见许多石器、陶器、金器、银器陈列两侧,还有许多箱笼,里边尽盛名贵珠宝。到了后殿,在火光照耀下,只见正中放着一口硕大的楠木棺材,长一丈六,宽一丈二,死人横躺于内,亦绰绰有余。其实,这并非是一口棺材,而是三口棺材相套,加以木料厚实,自然就大。伍子胥命人将棺盖逐一撬开,待撬开第三层棺盖,突然奇香扑鼻,可见棺内所置香料之多。最后一层棺盖也被打开了,只见棺内的楚平王衣冠楚楚,不仅既未变形,又未腐烂,而且面色红润,肌肤白嫩,水灵灵的,仿佛正在安睡一般。伍子胥目睹这个杀害自己父兄及一家三百余口的仇人的面容,仿佛活着的楚平王正站在他的面前,不由得眉竖目突,怒火腾腾,右手一伸,抓住平王的胸口,骂道:“昏君,你也有今日!”顺势将尸首从棺内拎出,双手高举空中,狠命往地上一掼。他正欲伸手去抽七星宝剑,割下平王的首级,到父兄的墓前去祭亡灵,但又觉得这样不能解恨,于是从右肋下抽出九节铜鞭,随着一声“昏君,着打”,铜鞭暴雨似的落到了平王的尸身上,连鞭三百余下,直到将平王的衣服打烂了,皮肉打飞了,连骨头也打碎了,才住了手。他喘息片刻,正欲抽七星宝剑割平王的头颅,不觉怒火又升—说也奇怪,连鞭三百余下,竟未伤着平王的头,他的脸完好无损,两只眼睛半睁半闭,颇显出安闲自在的样子。睹此情形,伍子胥火冒三丈,骂道:“昏君,你当日在世,徒有双目二珠,忠奸不分,贤愚不辨,好歹不识,听信谗言。冤杀我父兄及全家,残害了无数忠良,恨煞我也!”说着将铜鞭插于右肋下,两根指头一伸,把平王的两颗眼珠子剜了出来,然后掣出佩剑,割下平王之头,以祭其父兄之墓。至此,伍子胥仿佛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只感到浑身轻松,喘了一口舒畅的气说:“十六年来,令我寝食难安之仇恨,今日总算得报,父兄可瞑目于九泉矣……” 伍子胥很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士兵们睹此凶残的报复手段,面面相觑,噤不敢言,不相信这竟是伍子胥的行径。 伍子胥仇恨既消,转身寻找通报的白发老人,准备奖赏他。但是,刚才尚伫立于其身后的老人,此刻却已悄然无影无踪了,只好命兵丁分头去寻。兵丁久寻无获,正欲回报时,忽见近处湖面上漂浮着老人的尸体,他是不忍心目睹惨状而投水自尽的。 这位白发老人何以知平王陵墓之所在呢?老人叫邹积德,是为平王修造陵墓的石匠。楚平王死的前五年,一天,司空大臣将郢都的石匠、瓦匠、木匠集于一处,光石匠就有一百二十人,邹积德亦在其中。他们先是来蓼台湖畔凿石窟,继而上山采石,把石头从大山的腹部开采出来,然后凿成长的、短的、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各式各样,前后整整干了两年。石头凿成之后,运至蓼台湖南岸,这时早有兵丁将南湖的水放干,在湖心挖成了几丈深的大坑,石匠们被驱赶着从山上来到这大坑中砌地寓。他们按照图样施工,或铺,或竖,或摞,或垒,或投榫,然再修补泥抹,又整整忙了一年。施工期间,每个石匠都有一个兵丁监押,不准回家,不准与家人接触来往,不准外出治病,吃在这里,住在这里,死在这里,就地小便,出坑大便,但必须跟随兵丁监视,以免逃跑。工程既完,仍将他们关押在这里,不放其回家,寒来暑往,又过了两年。一天晚上,邹积德借口肚子受凉拉稀,频频出坑大便。一来二去,已过子夜,监押的兵丁困倦了,叮嘱他快去快回。黑暗中邹积德爬了上去,蹲于草丛中,故作大便,实则观察动静,欲乘夜色逃跑。突然,湖岸上灯火辉煌,来了许多人,有宫女、内侍,还有朝中的文武大臣,从十六人抬着的硕大棺材判断,这些人是来安葬楚平王的。棺材抬下去了,所有的人相继走下去了,包括那些来来往往的将士、兵丁。过了若干时刻,上来了三五个大臣模样的人,其中一个启动机关,大石板咔嚓一声盖上了坑口,可怜这些活跳跳的宫女、内侍、文武、将士、兵丁和百工匠人,全都关在了地宫中,做了楚平王的殉葬品,永远不得上来。直等到周围鸦鹊无声,死一般寂静,邹积德才悄悄从草丛里爬出来,不敢回家,逃到远处的深山里,苟活性命至今。 伍子胥回到太师府,先命人用水银将平王的首级重新殓过,以免出土后见空气腐烂,留待祭祀父兄陵墓,然后调动军队,驱赶着数以千计的农夫,或开山凿石,或毁林伐木,或车来船去,往返运输,为其父兄和先祖营造陵园,气魄之宏,工程之大,耗资之巨,劳民伤财之惨,亘古未有。值得庆幸的是,工程开始不久,便又收了尾,并未完全付诸实施。 第164章 秦师救楚 吴军归国(1) 第三十四章 秦师救楚 吴军归国 随城与郢都之间,频繁有人来往,阖闾的作为,吴子胥的行径,孙子了如指掌。每当从郢都之间传来一个不愉快的消息,便是向孙子的心湖中投下一块石子,激起了朵朵浪花,层层涟漪,这浪花和涟漪,使他感到疼痛、忧虑和不安。伍子胥报仇,乃情理中事,但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毒辣,以屠戮无辜百姓来泄私愤,却远出孙子之意料。吴王阖闾之巨变,令孙子难以置信,曾几何时,他雄心勃勃,有胆有识,思贤若渴,礼贤下士,虚心纳谏,勇于改过。正因为如此,孙子才肯应伍员之请,助其振兴吴国,讨伐楚国,完成统一天下大业。而今,万里征途尚未走完第一步,入郢才几天,阖闾就骤然变成了鸡肠鼠肚之辈,酒色之徒。一个目光短浅的小人,长此下去,必将前功尽弃,十年生聚教训废于一旦,何言霸诸侯而王天下呢?目睹现状,瞻望未来,孙子阵阵心痛,忧虑重重。他在想,人和禽兽,究竟有多少区别呢?自私、贪婪、性欲、残暴、凶狠、掠夺、嗜杀,至少在这些方面完全相似,或部分雷同,尽管如此,孙子还是愿意做一缕光,照亮那阴暗的角落;愿意做一阵春风,吹开那干硬的冻土;愿意做一声惊雷,去唤醒那些沉睡着的、或半睡半醒的人们;愿意做一剂良药,去医治那些心灵或肉体有着创伤的人们。因此,他决定即刻赴郢都,去跟吴王和伍员做一次推心置腹的畅谈。 孙子来到郢都,首先往楚宫拜谒吴王阖闾,但连去三次,均被卫兵挡驾,言说大王正于后宫安歇,有令:无论谁访,一律不见!辰时安歇,午时亦安歇,未时还安歇,真乃岂有此理,莫非阖闾正在入蜇冬眠不成!由此可见,随城所闻,并非谣传,乃千真万确。第三次往访被阻,孙子发指冲冠,让内侍传言给吴王,再若不见,孙武即刻离吴归齐。阖闾闻报,万般无奈,于甄梅妃寝宫接待孙子。寝宫会见大臣,已属罕见,阖闾那形象,更令孙子反胃恶心——身不着袍,顶不加冠,腰不束带,趿鞋,散发,肿睑,眼眵成堆,哈欠连天……孙子满腔热情而来,睹此情状,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灰意冷。许久未见,一旦相逢,阖闾毫不询问孙子深入随地开展工作的情况,只是言不由衷地寒暄几句。既然相处这般尴尬,何必彼此受罪,不如索性离去。就这样,孙子准备了通天彻地的道理和满腹言语,竟一字未吐地告辞而别,离吴的信念更加坚定了。 伍子胥告诉孙子,阖闾入楚宫,据昭王嫔妃姬妾为己有后,曾向诸将宣布战争已经结束,故君臣才这般奢侈淫乐。孙子闻言,不由得双眉紧蹙,神色茫然。战争何曾结束,越国可能乘吴伐楚、国内空虚之机,大举伐吴;齐、晋等强国,可能救楚敌吴;天下诸侯,可能大兴问罪之师,联军讨吴。吴正处众目睽睽之中,从这一意义上讲,大规模的残酷战争尚未开始,何曾结束!避开天下诸侯不谈,单就吴楚而论,只能算作战斗的间歇,平静中正孕育着更加激烈的新战斗。孙子告诉伍子胥说:“现在,楚昭王正于随城三百里之遥的深山中,励精图治,整军经武,以三万精兵重振旗鼓,决心逐吴复国。” 伍子胥闻听,颇为震惊,问道:“元帅所言,消息可靠否?” 孙子长叹一声说:“我军引以为忧者,绝非三万敌军,而是自身日益衰颓之士气。以武力征战获胜,并非难事,最难者,征服敌国之民心也。盖欲服民心,必克己欲,不据掠,不抢夺,不奸淫,不杀戮,使民安居乐业。而今,吴王与诸将,竟于战事间歇之际,利欲熏心,肆意妄为,实乃自毁而助敌也。我本非吴人,因助吴王完成统一天下大业、助将军报国难家仇而参与此战,眼前情形,令我百感交集,愧悔不已……” 这番话虽不是在直接鞭挞伍子胥,伍子胥却很感不自在,在他看来,孙子这纯系是在数落他,这数落胜似扇他两个耳光子,满脸火辣辣的,急忙说道:“元帅,你我即刻进谏大王,晓以大义,如何?” 孙子摇摇头,将自己拜谒吴王的经过情形详叙一遍,最后说道:“此刻进谏大王,不仅与事无补,且令其反感,惹众将公愤,何必要抓起屎往自己头上涂呢?” 伍子胥颇觉元帅言之有理,唉声叹气,束手无策。焦急,忧虑,担心,这是伍子胥与孙子共有的思想感情,也是他能诚恳地接受孙子批评,当机立断地改正错误,二人达成共识的思想基础。 第165章 秦师救楚 吴军归国(2) 翌日,孙子约伍子胥徒步郊游。虽说尚未到阳春三月,但江南不同于塞北,北国尚在春寒料峭时节,这里早已是暖意融融了,千株吐翠,万枝含苞,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色。一行十余人,来到一处丛林旁,选择一个高阜,坐于绿茸茸的草地之上,欣赏着眼前的山光水色。眼前的景致很有特点,一条若带似的江水纵贯东西,江北是密林,江南是稻田,密林也好,稻田也罢,俱都土肥水丰,新绿诱人,勃勃生机。特别是那密林中的水杉,株株苍劲,棵棵挺拔,蒸蒸日上,遮天蔽日。那些嫩苗幼株,则更是生机盎然。这树木,这密林,这景致,令孙子冥思遐想,如痴似呆。伍子胥惑而不解,问道:“元帅为何愣怔?” 孙子被伍子胥的问话唤醒,自己亦感可笑,说道:“我在想这密林,这树木,为何竟能够这样葱茏俊茂,郁郁苍苍呢?” 伍子胥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信口答道:“这有何奇,此地土质肥沃,水分充足,庄禾和树木自然就生长茂盛。” “倘无土壤和水分呢?”孙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反问伍子胥。 “无土壤和水分,不仅庄禾和树木都要枯死,而且世上不复有绿色的生命存在。”伍子胥不假思索地回答。 伍子胥回答得很准确,孙子满意地点点头,会心地笑了,笑过之后向更深层启发道:“庄禾,树木,绿色的生命,它们赖以生存和成长发育的条件是土壤和水分,可是,我们——国君、人臣、将领、官吏、士兵,赖以生存的条件是什么呢?什么是我们须臾不能离开的土壤和水分呢?” 直到这时,伍子胥方恍然大悟,领悟到孙子约他徒步郊游,来到这土肥水美的地方,跟他谈这些密林和树木的良苦用心。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低垂着头,半天才有气无力,但却是毫不含糊地答道:“人民百姓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和水分,离开了他们,我们就要枯萎。” 伍子胥依然同答得很准确,孙子不再继续往下说,默默地注视着远方,他的潜台词是: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屠戮无辜百姓以泄私愤呢?又为什么要劳民伤财,驱赶着数以千计的穷苦百姓为你修祖坟,建陵园呢?难道你就不怕因失去他们而枯萎致死吗?伍子胥不是愚鲁之辈,从孙子那深沉的目光和凛然的神态,必当领悟这一切。 伍子胥的心情很沉重,他在痛心疾首地反思,翻江倒海地省察,并随之拟就了一个改过和赎罪的方案。突然,一阵粗犷豪放的船工号子,打破了这沉闷凝滞的气氛,大家不约而同地放眼望去,只见不甚宽广的江面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一派繁忙景象,那大大小小的船只,或扬帆,或纤牵,或篙撑,俱破浪前进,其速若电。 为了缓和气氛,孙子命从人摆出所携带的酒肉食品,大家于林侧江畔,野餐畅饮,别有一番情趣。不知过了多久,从西北天边涌上一堆乌云,其色如墨,其浓似漆,随着呼啸的风声,乌云在迅速增大、扩展、弥漫,霎时变成了重山峻岭,铺天盖地而来,转瞬之间,天地昏暗,狂风肆虐,林涛怒吼,暴雨滂沱,江面上浪涛壁立,舟船相撞,或翻,或沉,樯倾楫摧,船破人亡,惨不忍睹,满江哀号凄凉……暴风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已经风停云散,红日高悬了。这瞬息巨变,给了孙子和伍子胥新的启迪,二人不约而同地惊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后世有人在它的前边加了“民之若水”四个字,使意思变得更加明朗。千百年来,有多少人重提这句极富哲理的话语,然而,真正从骨子里认识它的真理性,将它溶化到血液里去,指导自己的一言一行者,寥寥无几;倒是稍执权柄,便视百姓为愚氓者,大有人在…… 孙子与伍子胥正在就百姓的重要和应该怎样对待百姓等问题交换意见,忽有一骑飞来,一校尉滚鞍而下,慌慌张张地说道:“报告元帅,大事不好,秦援军与楚合兵十万,正向襄水杀来,大王命元帅与伍将军即刻回城议发兵应敌之事。” 等孙子与伍子胥赶到楚廷。阖闾正在向夫概、伯嚭等将领大发雷霆:“据悉秦之援军已与楚军会合,正向郢都杀来,尔等可曾知晓?” 此一问纯系多余,自入郢都以来,吴将人人沉溺酒色,个个不问战事,终日尽情享乐,哪里还能了解敌情。阖闾见如此燃眉之急,众将竟然茫无所知,不由得怒火万丈,忿然下令道:“众将各守岗位,准备应战。夫概立即调一万精兵,赶往襄水,以破秦楚联军。” 夫概领命,心花怒放,到底是自家的手足弟兄,肯将重担交给我挑,不似那孙武,总是将能立大功的机会让给伍员。 伍子胥回城的当天,便派人张贴告示,收回成命,不再修祖坟、建陵园。 第166章 秦师救楚 吴军归国(3) 秦乃西方之弱小国家,何以会突然发兵救楚呢? 伍子胥之结拜弟兄申包胥,自郢都失陷后,逃于夷陵石鼻山中避难,闻听伍员掘墓鞭尸暴行,想起当日与伍员分手时“将来贤弟如果使楚倾危,愚兄就要使楚安定;贤弟如果灭掉了楚国,愚兄就要复立楚国”的誓言,毅然赴秦求援。申包胥赴秦搬兵是有根据的:一、楚昭王之母伯嬴太后乃秦之无祥公主,与秦哀公系同胞姐弟,手足情深,为人弟者,决不会坐视其姊惨遭亡国之痛。二、秦楚比邻,唇齿相依,倘吴灭楚,必进而威胁秦之安全,秦基于自身安危,必派兵救楚。连日来,申包胥昼夜西驰,足踵俱裂,鲜血淋漓,扯袍襟而裹之,继续赶路。来到雍州,申包胥拜见秦哀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说:“吴乃虎狼之国,其贪若封豕①,毒如长蛇,久欲荐食诸侯,今兴师侵楚,楚军防御不力,都城要塞尽皆失陷,寡君逃于草莽之间避难,特命下臣告急于上国,乞君代为兴师解厄。” 对楚之君臣的请求,秦王反应冷淡,说道:“秦僻在西陲,兵微将寡,自保不暇,安能救人?” 不错,秦不似齐、晋那样强大,但在天下诸侯之中,亦属庸中佼佼,秦哀公这样谦逊,显然是搪塞之言。推托之辞,申包胥颇带责备的口气问道:“大王这样一口回绝,难道就不念同胞手足之情,骨血甥舅之亲吗?……” 申包胥的话对秦哀公似乎有所触动,他脸上现出了痛楚的衷情,颇有些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样子,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重变得冷漠。片刻沉默之后,秦王振振有词地说道:“政治之道,以举国利益为重,手足之情,骨肉之亲,谁能不念,然而为人君者,岂可循私情而乱国事!凡有违国家之利,纵为父子之国,亦不能为也,而况姊弟甥舅呢?万望贤卿体谅寡人之苦衷,寡人实乃无能为力也。” 既然骨肉亲情打动不了秦王,申包胥只好调换角度,继续说道:“援救之事,诚如大王所言,不能循私情,然而相邻友邦,总该相互援救,大王既说以国家利益为重,难道就无唇亡齿寒之忧吗?吴王处心积虑欲独霸中原,一旦楚国灭亡,吴必移军于秦,届时秦必蒙难,何言以国家利益为重呢?倘大王能派军救楚,一则解楚之厄,二则去秦远虑,如此明白如水的道理,请大王明鉴细察!” 秦王闻听,颇觉有理,略一沉吟后说道:“贤卿请先于馆驿安歇,容寡人与重臣商议,来日再作答复。” 申包胥谢绝道:“寡君正避难于草莽之中,度日如年,臣何敢馆驿安歇呢?再说,救兵如救火,刻不容缓,臣于此静候答复即可。” 秦哀公随即聚重臣商议,但结果无人赞成派兵救楚。申包胥闻言,潸然泪下,大放悲声:“得不到秦王援救,楚亡必矣。亡国之人,焉能归去受强盗凌辱驱使,臣至死不离开此地!” 秦王苦劝无效,只好下令卫士:“将申将军送至馆驿暂住,休息数日,遣送回国。” 从此,申包胥似疯若狂,终日赤身露体,于宫殿围墙之外嚎啕痛哭,七天七夜,水米不进。秦王闻报,惊叹道:“楚有此忠臣,国何能灭亡!……” 一夜,月明星稀,秦王微服探视,围墙外果见申包胥于寒夜中赤身裸裎,悲叹涕泣:“我申包胥身为人臣,无力保卫国土,保驾君王,致使国土沦丧,君王去国避难于草莽。朗朗苍天,皓皓明月,吾罪之深,吾孽之重,如何得赎?……” 秦王见状,不禁鼻酸,自忖道:楚有贤臣若此,吴犹灭之;寡人无此贤臣,吴岂能相容哉?为之流涕沾襟,遂赋《无衣》诗一首: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 秦王有感于申包胥的忠贞与志节,命姬辇为元帅,大太子子蒲为先锋,二太子子虎任中军大将,率精兵七万,三日内启程救楚。 却说夫概自恃骁勇,率军来至襄水,与楚军形成对峙之势。隔日开战,夫概快马冲锋,楚之大将令尹子西奋力迎击。两军短兵相接,打得难分难解。夫概势如猛虎,锐不可当,子西力敌不克,落荒而逃。夫概极力猛追,战马奔腾如飞,突然,斜刺里杀出一员大将,挡住了去路。来将声如雷鸣,目光如豆,貌似凶神恶煞,手持长枪,气势慑人。这位其貌不扬的黑大汉不是别人,正是秦军元帅姬辇。夫概虽力大无穷,英勇善战,素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此刻与姬辇交战,颇感力不从心,战不足十余回合,只好落荒。楚军见夫概败逃,群兽下山般的从四面八方围攻而来,战鼓雷鸣,呐喊若山崩地裂。夫概一心只在功高盖世,出人头地。想不到秦将竟这般厉害,所统兵丁将士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第167章 秦师救楚 吴军归国(4) 首战不力,损兵折将,吴王阖闾暗中叫惨,问计于群臣。孙子略一沉吟,郑重地说道:“兵者,凶器也,可暂用而不可久恃。楚之土地辽阔,楚之民心未服,日前臣请主公立芈胜为王,以抚楚民之心,正虞今日之变耳。而今我军既已席卷楚国,攻据楚都,吴之威如日中天,不如遣使与秦通好,许复楚君;割楚之西鄙,以益吴疆,主公亦不为无利也。倘久恋楚宫,与楚相持久战,楚人愤而力,吴人骄而惰,加以虎狼之秦,有害而无利也。” 伍子胥赞同孙子的意见和主张,阖闾下令撤兵,说道:“元帅言之有理,就此激流勇退,班师回姑苏。” 不料军令既下,伯嚭居然挺身反对:“我军自离吴境,一路破竹而下,五战克郢,今遇秦兵来救,不战而班师,岂不贻笑世人!请大王赐本将精兵两万,必杀得秦兵片甲无回;如若不胜,甘受军法!” 吴王阖闾如今变得无主心骨,豆面耳朵,更主要的是他恋眷楚之领土和楚宫美色,竟然猝改军令:“伯将军所言极是,本王遣调两万兵马,贤卿即刻率军迎敌。” 孙子与伍子胥力阻无效,伯嚭带兵而去。两军相遇于军祥,排成阵势。伯嚭见秦楚联军行列不整,军纪涣散,不禁嗤之以鼻,便教鸣鼓,驱车突入,正遇子西,大骂:“亡国败将,尚望死灰复燃乎?” 子西亦骂:“背国叛贼,竟厚颜启唇,看戟!”子西挺戟直取伯嚭,伯嚭挥戈相迎,二人戈戟相交,快如闪电,拼死相斗,无不使出浑身的解数。戟来戈往,战了数十回合,突然,子西诈败而逃,伯嚭笑楚军不堪一击,倾军出动,穷追不舍。追有五里之遥,左边沈诸梁一军杀来,右边延一军杀出,秦将子蒲、子虎引生力军从中直贯吴阵。三路兵将吴军截为四段。吴军遭此伏击,人人魂飞,个个魄散,狼奔鼠窜,觅路而逃。伯嚭左冲右突,不能得脱,混战中遍体鳞伤,几至丧命。正当此时,伍子胥兵到,大杀一阵,救出伯嚭,两万兵马,所剩不足三千。伯嚭虽然遇救,但因伤势太重,困顿疲惫,浑然不省人事。直至转移到安全地带,伯嚭方醒,见伍子胥守候身侧,惊问道:“伍将军何以在此?” 伍子胥答道:“孙元帅窃料将军此战必遭不测,令我前来搭救。倘无孙子深谋远虑,料事如神,明年的今天,便是将军忌日。” 按军法,伯嚭应处斩,但考虑到此刻敌军当前,斩大将恐毁军心,便赦其一死,随军戴罪立功。 秦楚联军日渐逼近,阖闾后悔未纳元帅之谏,班师回吴,致使今日欲退不得,欲进不能,只好依孙子之计,全力迎战。阖闾留夫慨与公子山镇守郢都,他亲往前线指挥布阵。吴兵离秦楚联军十里下寨,伍子胥与伯嚭分别率军埋伏于大营左右翼不远处,待敌军进攻时,形成钳形包围、左右夹击之势。吴军虽仅五万,但孙子足智多谋,加以据守之地,山势险阻,深沟高垒,又有吴王亲自督阵,将士同仇敌忾,兵丁锐不可当。两军对峙,相持十数日,均不敢掉以轻心,贸然攻击。 夫概自恃有破楚之首功,因襄水一败,吴王遂留其守郢,心中郁郁不乐。乃闻两军前线相持不决,忽然心动:吴国之制,兄终弟及,我应嗣位。今立王子波为太子,则我永无为王之机矣!乘此出征之机,国内空虚,私自归国,夺位称王,岂不胜于久后相争吗?主意既定,夫概引本部兵马,偷偷出郢都,渡汉水以归。一路之上,夫概诈称“阖闾兵败于秦,下落不明,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当次立”,遂自称吴王;使其子扶臧率军占据淮水,以阻吴王归路;遣使由三江通越,说其进兵,夹击吴都,事成后割五城为谢。 一日,吴营之中,阖闾正与孙子、伍子胥商讨军机大事,忽有公子山闯进帐来报告:“夫概不知何故,引本部兵私自回吴去了!” 阖闾尚未来得及搭言,伍子胥抢先说道:“夫概此行,其必反矣!” 阖闾惊恐万状,目瞪口张,摊出双手:“这便如何是好?……” 孙子泰然自若地说道:“夫概,一武夫耳,不足为虑。所虑者,越人或闻变而动,王宜速归,先靖内乱。” 于是阖闾留孙子与伍子胥固守于此,自己带伯嚭以舟师顺流而下。既渡汉水,得太子波告急信:“夫概造反称王,又结连越兵入寇,吴都危在旦夕!”读来信,阖闾不由得惊叹道:“果不出孙子所料,真神人也!” 阖闾星夜驰归,沿江传谕夫概将士:“去夫概来归者,复其本位,后来者斩!”淮上之兵,皆倒戈来归。夫概招兵买马,征集百姓,授以盔甲,驱其拼杀。百姓闻吴王尚在,纷纷逃匿,夫概众叛亲离,成了孤家寡人,只好率仅存的心腹出战。阖闾阵前问曰:“寡人以手足相托,何故反叛?” 第168章 秦师救楚 吴军归国(5) 夫概理直气壮地反问道:“汝杀王僚,诛庆忌,岂非反叛耶?” 阖闾怒不可遏,命伯嚭出阵擒贼。二将战不数合,阖闾麾军直进。夫概虽勇,无奈寡不敌众,大败而走,逃往宋国(一说逃往楚国)去了。阖闾抚定居民,回至吴都,太子波迎接入城,共商拒越之策。 消息传至前线,孙子与伍子胥心中稍安,遂商议如何结束眼前的僵持局面,早日班师回国,伍子胥说:“国内逆贼已被肃清,这里我与秦楚联军对峙半月之久,补给困难,无取胜之把握,不如趁机撤兵班师,元帅以为如何?” 孙子答道:“对峙数日,敌军按兵不动,俨然无交战之意,倘我遣使往说,签订和约,必能欣然接受,只是……” 伍子胥不无忧虑地问道:“楚得秦助,心高气傲,有恃无恐,此刻与之言和,岂能接受我方所提之割地赔款,进贡纳税的条件?” 孙子略一沉思,然后说道:“就目前处境看,欲使对方接受这诸多条件,确有困难,但秦乃外援之兵,驻外日久,必生怨怼之心,试问,谁愿长久为异国他邦卖命呢?此系敌之致命弱点,我当善加利用之。” 伍子胥点头称是,进而问道:“元帅有何妙计?” 孙子答曰:“我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地惩罚之,施加压力,迫使其接受我所提之一切条件。” 于是伍子胥与唐蔡二君各带兵至汉水设伏,孙子派奸细潜入敌阵,散布谣言:“此刻,吴王正陷于进退维谷的地步,内有逆贼作乱,外有秦楚联军伺机进攻,阖闾迫不得已,早率孙武与伍子胥赶回吴国平息叛乱去了,现在吴之留守部队,亦正准备逃窜。”风声传至子西耳中,不禁欣喜若狂,心想,楚之所畏,乃孙武、伍员二将,二将既已随吴王回国平定叛乱,吴军正群龙无首,欲破之必不难,机不可失,宜尽速进攻。子西将自己的构想言于秦帅姬辇,姬辇倍加赞赏,于是秦楚联军向吴军发起了猛烈攻击。来到吴营一看,果见吴军正在慌忙撤退,姬辇不疑有诈,下令全面追击。追约二十余里,赫然瞥见高山之巅,孙武正挥舞旗帜,发号施令,在孙武的指挥下,埋伏的吴军轰然四起,一拥而上,将姬辇团团围住。姬辇确系猛将一员,于层层包围之中,胆不颤,心不惊,龙腾虎跃,力敌众将,越杀越勇。另一方面,与伍子胥交战的子西却力不胜敌,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步步退却,狼狈逃命,直逃至姬辇身边。伍子胥飞枪来刺子西,被姬辇一招挡住,大喝一声:“不要命的小子,休要逞能!” 伍子胥亦不示弱,厉声回应之际,步步逼向姬辇,朗声笑道:“吾乃大名鼎鼎伍员,天下三岁孩童,谁个不晓,今日就是要在你这无名鼠辈面前逞逞威风!……” 姬辇早闻伍子胥威名,今日相见,果然魁伟刚猛,不愧为一代名将,不觉锐气大灭。二人交战,旗鼓相当,胜负难分。突然,伍子胥大喝一声,山摇岳颤,落木萧萧,与此同时,长枪腾空而来,姬辇回转不及,一不小心,长枪坠落于地,仓皇拨马而逃。伍子胥兀自立于原地,并不下令追赶,任其逃之夭夭,因为,姬辇实乃不可多得之将,惺惺惜惺惺,伍子胥不忍心杀他。 这次交战,秦楚联军惨败至极,子西、斗辛、王孙田、沈诸梁等楚之名将,皆狼狈逃窜,山林中留下尸体无数。 秦楚残兵败将集于汉水东岸,子西首先反省自己因情况不明而中计上当,并主张与吴言和,因为胜算无望,不如言和,进贡纳税,先图幸存,再作打算。众将点头附议,于是遣沈诸梁为和平使者,赴吴营谈判。沈诸梁一抵吴营,便向孙子与伍子胥秉明来意,殷切地说道:“自东周以来,中原已成十六国分立之势,虽战乱不断,但至今无并吞前例,盖因强国纵有领土野心,但不愿负无义之名。今吴败楚,未赶尽杀绝,诚为吴王英明德政,楚之上下莫不感激涕零。今楚王遣我来向将军致意,我国诚心修好,祈望将军接纳。” 这正是孙子与伍子胥所希望的,楚既主动提出,两位将军便做顺水人情,几经磋商,达成协议,为期两年之久的吴楚大会战,终于告一段落。 第169章 阖闾专横 孙武隐遁(1) 第三十五章 阖闾专横 孙武隐遁 却说沈诸梁代表楚国与孙子并伍子胥签订停战协定,历时两年之久的吴楚大战终算告一段落。子西与子期等楚之重臣良将重入郢都,一面收葬平王骸骨,整修宗庙陵墓,一面遣申包胥以舟师迎昭王于随。昭王与随君定盟,誓无侵伐。随君亲送昭王登舟,举手依依告别。途中行至成臼,天色已晚,只好停宿汉水岸边。是夜昭王百感交集,难以成眠,午夜,于江岸漫步,忽见江中红光闪耀,如火似霞,灿烂夺目。昭王命士兵入水搜寻,获得一物,其大如斗,其色似丹,其状怪异,纹细理致,色泽光艳慑人,原来是一棵硕大的红宝石。群臣纷纷上前祝贺,惊叹道:“此乃瑞祥之物,兆我大楚光焰耀天下。”昭王闻听大喜,忙令随身侍卫妥善保管,携回楚都,以做镇国之宝。不一日,行至云梦泽中,昭王叹曰:“此寡人遇盗之处,不可忘也。”乃留斗辛督民工筑小城一座,作为纪念(今湖北省云梦县楚王城)。昭王一行将近郢都,子西、子期等离都五十里相迎,君臣相见,悲喜交加,相互安慰。既至都城,只见城外白骨成堆,城中宫阙残破不全,不胜感伤。昭王入宫,拜见伯嬴太后,母子久离乍逢,感慨万千,相拥而泣。昭王哽咽啜泣道:“国家不幸,孩儿不仁,遭此大难,致使庙社凌夷,陵墓受辱,此恨何时可雪?……” 伯嬴太后慌忙轻声安慰道:“我儿既已平安归来,实属不幸中之万幸!群臣与大王戮力沙场,今日复位,宜先明赏罚,然后抚恤百姓,洗雪国耻之事,留待他日从长计议。” 昭王依母后指示,先宴劳秦将,厚犒其师,遣之回国。然后论功行赏,拜子西为令尹,子期为左尹。申包胥因秦廷哭师功大,拜为右尹。申包胥固辞不受。说道:“臣之乞师于秦,乃精诚所至,为国为君,非为沽名钓誉,自身显达。君既返国,臣愿如志遂,不敢贪恋功名利禄。”昭王强授,申包胥挈妻子逃入深山,终身不出。其他如沈诸梁,钟建、王孙由、王孙圉、宋木、斗辛、斗巢、延等,俱皆进爵获赏,而国难当头,畏敌怯战卖国者,或斩首,或判刑,或削官为民。季华公主随昭王回郢,昭王念其相从患难,欲择邻邦储君嫁之。季华公主闻讯,言于伯嬴太后及昭王,非钟建不嫁,以报救命之恩。昭王见钟建有功于王室,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欣然颔首,加封钟建为司乐大夫,择吉日完婚。 却说孙子与伍子胥与楚签订停战协定后,当即班师回国。兵分两路,孙子率水师循江而东,伍子胥率陆军从历阳山经过,欲求东皋公报救命之恩,但东皋公的房舍俱已不在,邻人介绍说,十五年前东皋公便挈全家离开了这里,不知去向。伍子胥又派人去龙洞山访皇甫讷,亦不见踪迹,大约他们是结伴而去了。伍子胥感叹唏嘘,盛赞二公“真高士也”。如今的昭关已无楚兵把守,伍子胥命将士毁关而去。来到溧阳濑水之上,十六年前伍子胥逃难经过这里,身无分文,饥肠辘辘,饿得天旋地转,而且处处有官兵悬赏缉拿,处境十分危险。正当这时,偶遇一浣沙女子,赐其饮食,救其性命,为表决不泄漏之心迹,怀石投河而死。伍子胥来到河岸,先设坛祭拜,然后请人于河岸建一座祠堂,使民四时祭祀,以彰其贞烈。 十六年流落在外,伍子胥既有恩人,亦有仇敌。当年逃离楚国,与太子建避难于郑,郑定公竟杀害了太子建,迫使伍子胥带公子胜连夜逃走,一路上吃尽了千辛万苦,多次险些丧命,九死一生方才逃到了吴国。每当想到这些,伍子胥便气冲牛斗,心肺欲炸。而今于归国途中,伍子胥正率强将劲卒,何不绕路灭郑,以报仇雪耻!伍子胥这样想着,移兵向郑,先下战书,后围郑都。郑乃蕞(zuì)尔小国,兵车不过百乘,岂堪伍子胥数万精兵强卒之一击!然而天下事无奇不有,郑竟不费一兵一卒退了吴兵。原来郑宪公收到伍子胥的战帖,吓得脸如死灰,群臣亦束手无策。正当郑之君臣忧心如焚之际,有一青年渔夫来见郑王,声称能退吴兵,且勿需兵将粮草,只凭手中两面船桨。渔夫之言,几近疯癫,岂可凭信!但既无良策,只好让他去试试看。渔夫手持双桨来到吴营,见了伍子胥跪地便唱: 芦中人,芦中人, 渡过江,谁的恩? 宝剑上,七星文, 还给你,带在身, 麦饭鱼羹香喷喷, 可还记得渔丈人?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不料竟然在面前!此番班师途中,伍子胥也曾专程往访水上人家,欲寻“渔丈人”,以报救命之恩,但却渺无下落,不意竟有青年渔夫找上门来,而且他对那段历史竟是那样的熟悉,不用问,这便是“渔丈人”的儿子。伍子胥急忙上前,躬身扶起青年渔夫,说道:“往日恩公,何能忘记!你是……” 青年渔夫说:“渔丈人是吾家父,复姓闾丘,名亮,在下闾丘成,继承父业,江上捕鱼为生。这两面桨便是家父当年渡将军过江所用,如今已传至我手。” 伍子胥急忙设宴款待,席间闾丘成告诉伍子胥:“打鱼人向无定居,后来全家漂泊至郑,父亲前年去世。今见将军统师灭郑,不忍心坐视无辜百姓生灵涂炭,特来求将军看在家父的情面,马上退兵。” 伍子胥闻听,深受感动,当初渔丈人舍身相救,为了一个“义”字,且曾谆谆告诫自己,切莫忘记黎民百姓;如今他的儿子冒死来求退兵,也是为了一个“义”字,自己何能无情无义呢?想到此,伍子胥慨然应允,传令退兵。 孙子与伍子胥先后回到姑苏,阖闾两次亲率众臣列队相迎。伐楚之军全部回国,吴王盛设国宴,隆重庆贺,大犒三军,论功行赏,封孙子为大司寇,伍子胥为相国,伯嚭为太宰。破楚之功,孙子为首,然伍子胥毕竟尚有佐阖闾刺王僚、诛庆忌之前功,故位居孙子之右。伯嚭虽在敌秦楚联军中犯有死罪,但阖闾自楚归吴,在驱逐夫概,恢复王位的过程中,全仗他筹划和指挥战斗,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故封为太宰。 孙子自伐楚归来,吴之国事承平,虽身兼大司冠之职,但相国伍子胥辅佐吴王巨细靡遣,孙子无所事事,久而久之,便不再过问政事,整日埋头书斋,根据多年来的实战经验,修改《兵法》十三篇。一日,孙子正于工作间隙抚琴抒情,排解他那去留难择、举棋不定的苦恼与郁闷,琴声飞出元帅府的深宅高墙,惊动了一位异乡老者驻足谛听,这位老者身高不过五尺,身着布衣,筋骨强健,目光炯炯,精神矍铄。老者听着这时隐时现的抑郁琴声不时地摇头叹息,由这琴声,他心领神会到抚琴者的心情。老者在猜测,莫非这琴声出自孙武之手?果真如此,此番远道而来,便不会徒劳往返了。琴声戛然而止了,大约抚琴者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老者大步流星地登上元帅府的高台阶,向持戟之卫士秉明自己的身分与来意。这位来访的老者不是别人,而是齐之相国晏婴。 第170章 阖闾专横 孙武隐遁(2) 晏子与孙武相见拥抱,旋转,跳跃,垂泪,唏嘘,欢笑,简直就是一对不懂事的孩子。相见之后,二人促膝倾肠,百感交集,溢于言表。孙武盛宴款待晏子——这家乡故土来的亲人,二人开怀畅饮,酒酣耳热之际,孙武思乡之情油然而生,频频向晏子打听故乡的消息。 孙武祖父孙书,五年前业已过世;其父孙凭,爵为上卿,统率齐之军队,颇得景公赏识;其母范氏,体弱多病,整日盼儿回归。听了晏子的这些介绍,孙武心潮起伏,胸中翻腾着酸甜苦辣各种激浪浊流。祖父戎马一生,为齐国的强盛立下了盖世之功。他心胸坦荡,宽厚善良,对自已是那样地亲呢宠爱,寄托着殷切的希望,可是结果怎么样呢?正当老人家害怕孤独的时候,自己离开了他,来到这异国他乡奔波效力。祖父弥留之际,定然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希望这掌上明珠侍于榻侧,送他远行,结果祖孙竟未能见上一面,祖父便溘然长逝了,他带着永恒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他征战一生的残酷世界。因为难产,自生下自己后,母亲便患下了一个怯症,咳嗽,四肢乏力,十多年来,她是怎样从病痛中熬煎过来的呢?如今母亲业已年过花甲,病体定然每况愈下,她是多么希望独生儿子能够守候身边,不离左右,为之端茶送饭,煎汤熬药,颐养天年呀!然而自己却远离家乡,生不能服侍,死不能送终,真乃不孝之极也!……孙武这样想着不觉潸然泪下…… 晏子此来,旨在游说孙武回国。近年来,晋之国势日渐强大,不断凌辱齐国,齐每每屏息敛声,不敢与之抗衡。再者,当今之吴国,文有孙武深谋远虑,武有伍员纵横驰骋,强楚为其所灭,足见其强盛非同一般,他日必凌驾齐国之上,为齐亡国灭种之患。为防患于未然,晏子不远千里来吴,请孙武回国,共商富国强兵、御侮抗敌之策。 晏子说明来意后,孙武沉吟再三,然后满怀深情地说道:“齐乃生我养我之故土。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眷恋着她。那里有我先人之陵墓,有怀念我之父母双亲;那是一方滚烫的沃土,孕育了光辉灿烂的齐文化,是我《兵法》十三篇形成的温床;那里有巍峨的泰山、沂蒙山,有浩瀚的渤海,汹涌奔腾的黄河、淄水,有辽阔的千里平原,有甘甜的乳汁和透着灵气的露霖,这是哺育我成长的母亲;那里埋藏着我童年的幻梦,萌生着我青春的追求。日里梦里我都想投入她那温馨的怀抱,落叶归根啊!……然而,十余年来,吴王对我百般赏识,我与吴王戮力战事,同患难,共进退,彼此情深意笃。今欲回齐,需待机遇,力争名正言顺,岂能说走就走呢?” 晏子理解孙武的感情,同意他的观点,希望他早日回归祖国。晏子先自归去,翘首以盼…… 自晏子回齐后,孙武思乡之情越来越炽烈,他突感胜败如梦,功名利禄如浮云,退隐之心日渐强烈。 吴以三万精兵,击败楚国二十万大军,五战克郢,毁其宗庙,掘其陵墓,迫使楚割地赔款,进贡纳税,然后凯旋而归,这在列国诸侯中震动非小,遥远的强国纷纷祝贺,周围的小国先后称臣,正所谓“西凌强楚,北威齐晋,声名显赫于诸侯”。然而吴王阖闾也因此变得专横暴戾起来,他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声称:“放眼今日,中原诸国,能号令天下者,舍我其谁?”他整日陶醉于权势,沉溺于酒色,放纵恣肆。随从臣子,尽皆阿谀奉迎,孙子却因此逐日与阖闾疏远了。 吴王恣睢享乐,日日笙歌,夜夜云雨,渐渐不问朝政。阖闾见身边美女如云,佳嫔环列,后宫早已不敷所需,便欲大兴土木,于姑苏台侧建华正宫。孙子但觉为人臣子,应该尽心尽力,于是毅然上朝进谏吴王,阻其兴建华正宫。自古以来,君王沉溺酒色,兴土木,建宫殿,酒池肉林,挥霍无度,因而朝政日弛的前例不胜枚举,如夏桀、殷纣、周幽,都因此而自取灭亡。最后孙子说:“殷鉴不远,大王切莫重蹈其覆辙。臣闻大王欲兴土木,建华正宫,此事万万使不得。大兴宫殿,动则国库空乏,人民积怨,继而引起敌人觊觎,挑拨作乱,故恳请大王打消兴建华正宫之念。” 听了孙子的这番逆耳之言,阖闾并未愧疚脸红,而是皱眉嗤鼻,愤愤地说道:“论功断赏,元帅乃我朝第一功臣,布阵司令,元帅功盖群臣。然而,兴土木,建宫殿,非关元帅、司寇职司,请不要管得过宽,更勿需危言耸听!……” 孙子碰了个软钉子,讨了个没趣,愕然惊叹,心想吴王早已色迷心窍,倘再多谏,徒惹杀身之祸罢了。 孙子离吴之心更加强烈,终日郁郁悻悻,棋也不下,琴也不弹,剑也不舞了,每每漫无目的地徜徉于河边湖畔,大街小巷,花前柳下,眉宇间很现出了忧心如焚的神情…… 第171章 阖闾专横 孙武隐遁(3) 一日,孙子正于太湖岸边垂钓,忽有内侍来召。孙子应召入宫,拜见吴王。吴王和颜悦色地问道:“寡人素闻齐景公有一女,年方十八,出落得亭亭玉立,出水芙蓉一般,不知元帅可有耳闻?” 孙子毫不迟疑地答道:“臣离齐业已十年有余,又无书信来往,故国内情形,耳聋眼瞎,一无所知。” 吴王脸上颇有恍然之情,急忙说道:“元帅来吴十余年,国内情形自然难以知晓。彼乃伯姜公主,才貌双全,聪慧伶俐,素有美名。” 孙子追问道:“大王何以对齐之伯姜公主这样熟悉。如此好感,莫非……” “不瞒元帅,”阖闾抢先说道,“太子业已年届二十。寡人欲择良缘,为其婚配,自以为伯姜公主乃最佳之人选,不知元帅以为如何?” 孙子一时难以回答,暗自思忖:破楚以来,阖闾惯以王者自居,视天下诸侯为蕞尔弱国。事实上,中原诸国皆视吴为南蛮,今日欲娶齐景公爱女伯姜公主,恐将为齐所拒。他在暗自担心,却不便直言,沉思良久,方缓缓说道:“大王若有此意,不如先派使者至齐请婚,视其反应,再做打算。” 阖闾闻言,勃然大怒:“寡人欲娶伯姜公主为太子妃,乃是对齐王的抬举,倘若他敢拒婚,我便兵杀临淄,毁其宗庙,掘其陵墓,戮其臣民!……” 很显然,阖闾已不再把强大的齐国放在眼里。孙子见吴王恃胜而骄,专横跋扈,心中怅然。他想,回乡之日近了,这也许正是天意吧!…… 阖闾稍微平静些后,再问孙子道:“依元帅之意,是派人请求联姻,还是元帅辛苦前往呢?” 倘说阖闾完全无视齐国的强大,是不准确的,他之所以主动与齐联姻,欲娶伯姜公主为太子妃,固然因为伯姜公主才貌双全,“出水芙蓉”一般,但更主要的目的却在联合强齐,拴住孙子。阖闾的主要用意,孙子不会完全不知,他摇摇头说道:“依臣之见,派他人去较好。盖我本齐人,今却效忠吴王,倘以吴使身分赴齐,于立场必很尴尬。大王派别人去,以第三者之立场,从中撮合此美满姻缘,较为顺理成章。” 阖闾颇觉孙子言之有理,于是派伯嚭将军为使。伯嚭奉命赴齐请婚,致函齐王,上写道:“吴欲与贵国联婚,纳伯姜公主为太子妃,恳请齐王玉成,否则,乃有意与吴为敌,两国或将有兵燹(xiǎn)之事。” 这哪里是在请婚,简直是在硬娶,是在以武力相威胁,齐景公读函文,不禁怒火万丈,与群臣共商计议。晏子说:“吴乃南蛮之国,齐怎可将大王宠爱之伯姜公主嫁给蛮族太子呢?” 晏婴极力主张拒婚,但是大夫梁丘据却说:“晏太宰所言不切实际,吴王信函写得明白,倘我不与其联姻,吴必武力犯我,刀兵相见。目前依我军情势而言,与吴决战,难以取胜,为举国之安危着想,以接受请婚为上策,请吾王三思。” 齐景公闻言,应声说道:“梁卿所言极是,目前吴强而齐弱,只有忍辱而韬晦矣。” 晏婴拜伏道:“畏战而将伯姜公主下嫁蛮吴,无异于对敌投降;令对方看透我军实力,有如气衰力竭,一国之精神衰竭至此,何以图存?” 梁丘据反驳道:“晏相国之主张,听似冠冕堂皇,实乃纸上谈兵,眼下吴强而齐弱,无视这一客观现实,硬要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战争关系到国之安危,民之生死,不可不慎也!” 梁丘据出言不逊,晏婴却泰然自若,心平气和,他微微一笑说:“凡事不可只看表面,不看实质。从表面上看,吴破楚入郢,确是天下第一强国。但具体分析起来,吴乃东南蛮夷小国,举国之兵不过五万,兵车只有千乘,其之所以能灭楚而震慑列国诸侯,皆因有孙武、伍员二人在,然而他们均非吴人。伍员对楚有杀父兄及全家三百余口之深仇大恨,故伐楚不遗余力,肯赴汤蹈火,愿肝脑涂地,侵齐却未必能够如此,或者断然不会如此,因为世上的爱与憎都是有缘故的,伍员与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能为吴王不义之争而冒死征战呢?至于孙武,大王与众臣僚更不必担心,前不久,臣专程赴姑苏拜访,恳请其归齐,共图齐之强盛。交谈中获悉,孙武正强烈地热爱着祖国和家乡,怀念着先祖与父母双亲,只是与吴王相处日久,彼此感情深厚,不便当即离去,需待有个名正言顺的时机。由此臣可以断定,孙武决不会为阖闾对齐用兵,侵扰长眠于地下的祖宗和安居乐业之父母、同胞手足的安宁。舍弃孙武与伍员这两根顶天柱,吴军何强之有!……” 晏婴言犹未止,齐廷群臣或鼓掌叫好,或议论纷纷,以致坚持将伯姜公主下嫁于吴的梁丘据,此刻也屏息敛声,一言不发。最兴奋的莫过于孙武之父,上卿大夫孙凭。今天,齐王一提出这个问题,他便感到压力犹如泰山,故而统军之帅,竟然一直默言不语。孙武赴齐的原因,满朝文武,尽人皆知。十多年来,为公为私,孙凭都在思念着儿子,希望他能尽早归来,从未感到耻辱和不安。今天则不同以往,齐、吴果真为婚姻嫁娶问题冲突起来,相互用兵,孙武会不会重蹈伍员之覆辙呢?倘果真那样,数代忠良之孙家、田家,有何面目见齐之父老呢?再说一旦交战,两帅各为其主,父子相残,这将是怎样可怕的情景啊!因而从骨子里说,孙凭支持梁丘据的主张,痛痛快快地答应这门亲事,以避免这可怕和尴尬的局面产生。晏太宰自吴归来,曾向他谈过孙武在吴的情形及其思乡怀亲之情,当时只是喘了一口舒畅的气,似乎去掉了一块心病,却未向两国关系上去想,更未想到齐、吴交兵。今日吴王骤然提出这个问题,孙凭犹若五雷轰顶,肝胆俱裂,心一直悬于半空。听了晏相国的这一席话,孙凭总算是放心了,并因此而变得活跃起来,多次发表见解,并表示即刻修书一封,言孙武之母病危,派家奴星夜送往姑苏,敦促其早归。 第172章 阖闾专横 孙武隐遁(4) 齐景公一方面拒婚,一方面积极备战,尤其是加强齐之南疆防务,同时派使四出,西连秦、晋,南结楚、越,使吴王不敢轻举妄动。 伯嚭归国,将齐景公的回信呈与吴王,这信写得很委婉,不似阖闾的去信那样专横生硬,但却不卑不亢,柔中有刚,恭敬中透着凛然正气。读了齐王的亲笔信,阖闾雷霆震怒,发直立,目圆睁,心裂肺炸,面似猪肝,他坐卧不安,寝食失节,遇事便烦,见人就恼,拍案捶床,狂饮轻杀。他多次聚文武于廷,议兴兵伐齐,但争来辩去,终无结果。他找孙子与伍子胥商讨,二人见其精神失常,均漠然置之,不冷不热,不置可否。群臣的态度,恰似向腾腾燃烧的烈火浇上了无数桶冷水,火渐渐被熄灭。正当这时,从北方传来了齐扩军备战、加强国防和外交活动的消息,阖闾变成了经霜的秋草—蔫了。三伏盛夏,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狂风肆虐,暴雨如注,接连数日,有可能酿成风灾、水灾或雹灾,然而,待雨过天晴之后,浩浩苍穹依然是炎炎红日,朗朗乾坤。江河之中,湖海之上,常常会袭来一阵风暴,掀起万顷波涛,致使樯倾辑摧,船翻人亡,然而,风暴过后,浩瀚的水面上依然是渔帆点点,百舸争游。自然界的风暴波涛容易平息,尽管它造成的灾难常常是毁灭性的,但却是暂时的。人类社会的风暴波涛却并不如此简单,自然,它亦会平息,但人们心灵上的创伤难以愈合,心皱无法熨平。一场吴楚战争,一场吴齐婚姻风波,使孙子对自己多半生的追求产生了怀疑,根基动摇。他内心充满了矛盾,常常百感交集,怅然若失。回首以往,孙子醉心于兵法研究几十年,勿需回避,兵法是战争的总结,是指导战争的工具和武器。战争的爆发大约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强大国家的侵略与扩张,另一种是弱小国家的自卫与防御,无论哪一种,都要付出昂贵的代价,造成触目惊心的悲惨景象——土地荒芜,家园被毁,妻离子散,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民不聊生,国破家亡。打起仗来非生即死,毫无妥协的余地,既无感情,更无慈悲,因而战争使人成为无情的动物。战争惨无人道,是人类兽性的发作,失败者将深仇大恨埋于胸中,伺机报复,他们生聚教训,妄图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一场新的、更加残酷的战争正在孕育着;胜利者变得专横暴戾,乃至嗜杀成性。自古欲壑难填,弱者欲强,强者欲霸诸侯,霸诸侯者欲王天下。即使将来有一天,有某一诸侯靠着铁与血的战争统一了天下,又能给天下百姓带来怎样的利益呢?孙子心中茫然…… 想到战争的残酷,给天下百姓带来的灾难,孙子颇有追悔莫及之感。当孙子的心在隐隐作痛,不时地忏悔自己的时候,孔子的形象涌进了他的脑海。在政治上,孔子主张和平共存,并极力宣扬仁政德治。他主张治理国家要以道德做根本,以道德感化人民,人心自然归顺,犹如天空中的北极星,在自己的一定位置上不动,群星拱之。他说,用政令来引导人民,用刑罚来整饬人民,人民只求避免犯罪,但无羞耻之心。倘以道德引导人民,用礼教教化人民,民不但有羞耻之心,且能改邪归正。过去,孙子视孔子的这些和平主张为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不屑一提,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其中蕴涵着深刻的哲理,闪现着智慧的光芒,有重新研究的必要。 孙子对孔子的思想由否定而重视,认为有重新研究的必要,但却朦朦胧胧,不知该肯定什么,否定什么,怎样评价,然而,孔子对孙子的《兵法》思想却态度明朗,大红大白。当他获悉孙武本齐人,后来逃至吴国,与伍子胥共辅吴王一举破楚时,不悦地说道:“至他人之国,使生战事,此乃无德之人。”孔子听说吴灭楚后,孙武任吴之大司寇,喟然叹道:“如此深谋善战者当政,天下何有安宁之日!”后来孔子有机会详读了《兵法》十三篇,发现其间确有耐人寻味的深奥道理,盛赞其“言简意赅,不可小觑”,“此书乃论战之权术,其理论颇为深远”,“孙子兵法,贵在不战而屈敌之兵,乃杀伐最少之兵家权谋”。一向主张仁政德治,反对战争杀伐的孔子,竟对《兵法》十三篇如此赏识,岂不令人深思!孔子说:“今日一见兵书,我的政治立场更加坚定。是书不仅可用来治军,亦可用来论政、经商、处世。用于政治,可以治世;用于经商,可为纵横之书;用于处世,可防人机谋。今日喜读此书,我更拟会见其人。”又说:“《兵法》十三篇虽为权谋论战之策,然其目的与我有殊途同归之理。彼以武力平天下,我以仁政德治为依归,其间有许多雷同之处。我欲往见孙武,与之沟通思想,或可平息往后些许战争。” 第173章 阖闾专横 孙武隐遁(5) 孔子思贤若渴,迫切欲见孙子,然而这两位文化巨匠,被誉为中国历史上的文武两圣人,终未相见,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历史缺憾!…… 孔子对孙子以及对《兵法》十三篇的评价很快传到了孙子耳中,孙子闻后感叹再三,唏嘘不已,他闭门谢客,欲潜心于学问,不仅研究孔子,研究儒家思想,也在研究自己,自我评估。然而此刻的孙子,心中矛盾重重,抑郁、痛苦、焦虑、彷徨等诸多思绪搅和在一起,胸中整日翻江倒海,研究工作无法进行,更难深入。为了排解这复杂的、难以明状的愁思,为了将心中的一团乱麻理出一个头绪,孙子重新背起背篓,扛起猎枪,重走初来吴、隐居穹窿时为考察江南之山川地脉曾经走过的那条路线,作一次离吴前的漫游,仿佛欲寻找失去的一切。在这一漫游的过程中,孙子目睹了许多司空见惯的的自然现象,诸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苍鹰俯冲觅食,兔子只能奔跑隐匿;水底世界,大鱼吃小鱼,鱼吃虾,虾吃沙。总之,强凌弱,众凌寡,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普遍现象,禽兽是这样,万灵之长的人类亦是如此!人类社会的这种弱肉强食,势必导致残酷的战争。战争,这个神秘的怪物,谁都讨厌它,诅咒它,但却谁也离不开它。既然它是这样活灵活现地存在于世,你就不能不精心地去研究它。基于这一认识,孙子对自己数十年来的追求和成果持肯定的态度,不再内疚和不安。不错,兵法是战争的总结,是指导战争的工具和武器,战争的本身便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而消灭敌人的目的在于保存自己,因此,“兵法”者,非杀人之法,而是阻止或减少杀人之法;非发动战争之法,而是阻挠扼制战争之法,难怪孔子会说,他的思想与孙子的思想有“殊途同归之理”。不错,研究兵法便离不开研究战争,离不开研究杀人,切莫一听“杀人”二字,便退避三舍,深恶而痛绝之。譬如那太阳和水,离开了它们,便无绿色的世界,无一切生灵,无人类本身,太阳和水也有过错,地球上每年都有面积不等的旱灾和水灾,危害人类,涂炭生灵,可是,有谁因此否认了它们的不朽价值和伟大功勋呢!想到这些,孙子颇有一种充实感,内心无限的欣慰。 一日,孙子又去太湖岸边垂钓,此刻,他的心境像太湖一样宽阔、深邃、平静、清澈。忽有一骑飞来,滚鞍下马,竟是家臣阎刚自齐而来。他给孙子送来了父亲的亲笔信,信中尽致父子久别缱绻之忱,以及病危中的母亲思儿想子、心碎胆裂之情。孙子读了父亲写的家书,不禁清泪纵横,哽咽抽泣。他一直在寻求和等待向吴王辞别名正言顺的理由,现在总算是寻到了,等来了。他先打发阎刚踏上归程回临淄报告自己不日即将归家的消息,然后往见伍子胥,叙别离之情,告诫他提防伯嚭;吴王心性淫乐,可与之同患难,不可与之共安乐。出了相府,孙子径直进宫,向吴王阖闾请辞。他先将家书给阖闾看了,然后说道:“我孙武自投靠吴王以来,承蒙垂爱,而今吴国威势已定,国内人才济济,我之去留,无关紧要。近有家严来书,言慈母病危,故奏请大王准臣回乡探望,薄尽人子之孝。” 孙子言毕,垂泪不止。吴王神情愕然,说道:“元帅佐我,功盖群臣,本打算赐卿厚禄,安享太平之世。元帅既然思母心切,为人子者,当母病危弥留之际,不能随侍在侧,实乃不孝。寡人虽不愿元帅离去,但不能因私爱而陷元帅于不孝。望元帅还乡后,一如既往地效忠吴国。” 多么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啊,毫无挽留之意。 孙子告别吴王后,一出宫门,伍予胥与众臣僚都等候在那里,欲为元帅送行,无不为孙子的离去深感惋惜。孙子亦眼角湿润,向大家抱拳拱手道:“人生聚散无常,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生命之常理。众位大人,十余年之深情厚谊,孙武定铭记在心,望各自珍重!…… 孙子说完,跨上马背。此刻,一辆马车自宫殿急驰而来,车上太监喊住孙子,孙子不禁一惊:“所为何事?” 太监下车,呈上一只厚重的珠宝箱,说道:“大王有令,箱内稀世珍宝,尽皆赠予孙元帅,务请元帅带回,此乃大王心意。” 孙武摇摇头,坦然地笑道:“往惜孙武乃空手来吴,今朝必也空手还乡。大王厚爱之意,孙武心领了。” 孙子潇洒地挥手示意,转头向伍子胥及众臣僚颔首道别,然后双脚踹蹬,挥鞭策马,急驰而去。 孙子此去何往?是回齐国去了吗?史无记载,不敢杜撰。有人说他不会回齐国,因为吴虽非祖国,但目前吴的这支精锐的部队是他缔造经营的,他不忍心回齐去统军来消灭它;当然,他亦不能继续留在吴之官场,吴齐矛盾激烈,随时都有交兵之可能,他更不忍心率吴军去剿灭自己的祖国。有人说他带妻儿隐遁于穹窿深处,根据是孙武冢、孙武祠在吴而不在齐。也有人说他隐遁于鬼谷涧,与鬼谷子先生邻舍而居,但这都是无稽之谈。孙子究竟去往何处,众说纷纭,均无可考,但有一点怕是肯定的:孙子从此隐遁山林,不再露世,因为,经传史策,不再有他的行踪事迹的记载。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此后的数十年内,吴齐不曾交战;他的《兵法》十三篇,他的思想,作为中华民族宝贵财富流传至今,风靡世界!…… 第174章 后 记 后 记 有朋友问:“你为何传了孔、孟,传孙武,而不传老、庄呢?”这是个复杂问题,难一语作答,总的说来,是由我的思想观点决定的。 既为名人立传,就要在思想上基本肯定所传的对象,写出其业绩,赞颂其思想,讴歌其贡献。当然,纯客观地反映、暴露和批判,亦无不可,只是我做不来。春秋战国,是华夏史上学术思想最活跃的时期之一,呈现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蓬勃局面。在诸子百家中,影响最大的要算是道家的创始人老子,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兵家的创始人孙武子,他们都发现了社会的基本和主要的矛盾,但老子逃避矛盾,孔子调和矛盾,唯有孙武子在着手解决矛盾。 尽管儒家思想有许多值得批判和剔除的封建糟粕,但积极入世的精神却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孔、孟二人都是在沧海横流的历史大变动时期,努力实践其个人比较系统的文化思想,为实现其所设计的社会蓝图而奔波,而奋斗,“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们将解决这一社会基本矛盾的希望寄托在某些开明君主身上,通过仁义的说教,使其实行“仁政”、“德治”的政治措施,最终实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理想。这虽然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客观上是在调和矛盾,但毕竟是积极的经世派。道家则不然,他们虽然认识到了事物的对立面可以相互转化的规律,却没有认识这种转化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把这种转化绝对化了。至于对立面的统一,他们主张一任自然,排斥人为,于是作出了消极无为的结论。后世的“无为而治”、“清静无为”,“避世成仙”等等,是这种结论的翻版;出家、云游、炼丹,是他们的行为和表现;道士、方士,则是他们的身份和职业。试想,倘人皆若此,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用什么,人何异于禽兽,社会怎样发展,哪里还会有今日之文明和大千世界!……我反对这种观点,更鄙薄这些行为,故不肯为其始祖作传。当然,文学创作,不在写什么,而在如何写,并非传老、庄者便主张消极无为,我指的是自己不肯赞扬他们,歌颂他们。当今之许多人,包括那些身居要职的显赫人物,乘的是汽车,住的是楼房,尽享前人艰苦创业之福,沐浴现代文明的阳光,却在案头写个大大“忍”字,或于居室悬一块“难得糊涂”的匾额。倘旨在加强修养,未尝不可;若以此为座右铭,则大错而特错。人生匆匆,如驹过隙,纵然个个八十高龄,一天奋斗十二个时辰,那也是不够的。我们这个民族,由于历史和社会的原因,已经大大地落伍了,聪明都来不及,还要糊涂,岂不荒唐!……这便是我之所以传孔、孟而不传老、庄的原因。 孙武比孔、孟发展了一步,他将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相结合,主张用战争制止战争,用战争消灭战争,即用战争的手段来解决这一基本的社会矛盾,达到统一天下的目的。他跟儒家从同一前提出发,最后归宿一致,只是解决矛盾的方法不同。孙武子的方法是积极的,行之有效的,历史早已证实,如秦之统一中国。有人说,孙武的辩证法仅限于军事学领域,范围狭窄。这未免失之偏颇,任何一种思想,只要它富有哲理性,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着眼,都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兵法》十三篇中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自保而全胜”、“避实而击虚”、“因敌而制胜”、“令之以文、齐之以武”等等,虽都着眼于军事,却适用于各行各业。据悉经济高度发达的某些国家,连商店招收店员的考试中都离不开《孙子兵法》的内容,更不要说商业、企业的经营、市场竞争、行政管理和外交活动了。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一位国营大企业的厂长讲怎样用《孙子兵法》进行企业管理,讲得十分精采,博得一阵阵喝彩。从实用和指南的角度讲,在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今天,孙武子思想比孔、孟思想更具有现实意义和指导价值。因此,《孟子传》尚未脱稿,我便开始了传孙武子的准备工作。 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世上的任何成果,都不是属于哪一个人的。人生活在社会上犹植物生活在田园里,离不开阳光和空气,离不开水肥土。花儿是美丽的,果实是丰硕的,然而,真正值得赞颂的,却是它们赖以生存的条件。龙口,这方滚烫的热土,这里的党组织,这里的各级领导,这里的千百万民众,我的亲友和同志,这是我扎根的土壤。中国著名文物考古学家、八十高龄的张政先生、中华孔子学会的张岱年会长和董乃强主任、中国孙子与齐文化研究会的任继愈和骆承烈会长、原北京大学的王路宾校长、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潍原四十六军范培贤军长、五四九六○部队王长根师长、山东省图书馆陈景唐馆长、江苏省吴县地方志李嘉球主任及文管会的全星源主任、我创作三部传记小说时提供帮助的张凤洪会长,以及我的诸多弟子……都给了我热情的鼓励和极大的帮助。没有大家的鼎力相助,便没有我创作上的成功,没有《孙子传》的问世。故,并致以崇高而诚挚的谢意! 曹尧德 1992年9月于龙口 第175章 附录一(1) 附录一 孙子年谱 一岁:公元前545年,周灵王二十七年,齐景公三年,齐、陈、蔡、北燕、杞、胡、沈、白狄之君依照上年在宋会盟时的约定朝晋。齐之栾、高、陈、鲍等氏攻庆氏,庆封奔鲁,继又奔吴。周灵王死,子景王贵立。秋,田武生于齐之乐安淄水畔田班村。据《史记》和《新唐书》所记,田武系陈国公子陈完后裔。至公元前544年,田武一周岁。 二岁:公元前543年,周景王二年,齐景公五年,田武在齐。子产执郑政,郑国大治。 三岁:公元前542年,周景王三年,齐景公六年,田武在齐。郑人游于乡校,议执政善否。然朋劝子产毁乡校,子产不听,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 四岁:公元前541年,周景王四年,齐景公七年,田武在齐。晋赵武死,韩宣子执晋政。楚令尹围杀王自立,是为楚灵王。 五岁:公元前540年,周景王五年,齐景公八年,田武在齐。春,晋侯使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春秋》,说:“周礼尽在鲁矣。吾乃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 六岁:公元前539年,周景王六年,齐景公九年,田武在齐。齐之田氏放贷,大斗出,小斗进,“民归之如流水”。 七岁:公元前538年,周景王七年,齐景公十年,田武在齐。楚会蔡、陈、郑、许、徐、滕、顿、胡、捷、小邾之君及宋世子佐、淮夷于申(今河南省南阳北)。楚灵王与陈、蔡等攻吴,破朱方(令江苏省镇江东),执杀齐庆封。吴攻楚,入棘、栋、麻,以报朱方之役。 八岁:公元前537年,周景王八年,齐景公十一年,田武在齐。鲁废中军,四分公室。楚联越攻吴,败于鹊岸(争安徽省铜陵一带)。 九岁:公元前536年,周景王九年,齐景公十二年,田武在齐。楚攻徐,吴人救之。楚令尹子荡攻吴,败于房钟(令安徽省蒙城西南)。 十岁:公元前535年,周景王十年,齐景公十三年,田武在齐。楚灵王六年,章华之宫落成,召鲁君往贺,鲁昭公不得已而赴楚。卫襄公死,子灵公元立。 十一岁:公元前534车,周是王十一年,齐景公十四年,田武在齐。楚灭陈。 十二岁:公元前533年,周景王十二年,齐景公十五年,田武在齐。 十三岁:公元前532年,周景王十三年,齐景公十六年,田武在齐。田、鲍二氏攻栾、高,栾施、高疆奔鲁。田桓子无宇对贫困孤寡者都发给粮食,其势益大。 十四岁:公元前531年,周景王十四年,齐景公十七年,田武在齐。楚灵王十年,诱杀蔡灵侯,灭蔡,以公子弃疾为蔡公。吴王馀祭死,弟馀立。 十五岁:公元前530年,周景王十五年,齐景公十八年,田武在齐。楚灵王十一年,派兵围徐以威胁吴。 十六岁:公元前529年,周景王十六年,齐景公十九年,田武在齐。楚公子弃疾(蔡公)、公子比(子干)、公子黑肱(子晳,三人均灵王之弟)率陈、蔡、不羹、许、叶之师入楚,灵王西归自杀,立子比为王。弃疾以灵王将至恐吓子比、子晳,二人自杀,弃疾即位,名熊居,是为楚平王。吴二年,灭州来(今安徽省凤台)。 十七岁:公元前528年,周景王十七年,齐景公二十年,田武在齐。楚平王初立,恐国人及诸侯叛之,乃施惠于民,结好邻国,息兵五年。 十八岁:公元前527年,周景王十八年,齐景公二十一年,田武在齐。吴王馀昧死,子僚立。 十九岁:公元前526年,周景王十九年,齐景公二十二年,田武蒙山求学。齐攻徐,至蒲遂(今江苏省唯宁西南)。 二十岁:公元前525年,周景王二十年,齐景公二十三年,田武蒙山求学。吴王僚攻楚,战于长岸(今长江裕溪口一带),大败,失王船“余皇”,公子姬光(诸樊子)夜袭楚军,夺回“余皇”。 二十一岁:公元前524年,周景王二十一年,齐景公二十四年,田武漫游天下,考察历史古战场。 二十二岁:公元前523年,周景王二十二年,齐景公二十五年,田武漫游天下,考察历史古战场。少师费无极(忌)欲平王疏远太子建,请在城父(今河南省平顶山市北)筑城,使太子居之,以通北方。楚在州来筑城以拒吴。田书因伐莒功大,景公赐姓孙,食采于乐安。 二十三岁:公元前522年,周景王二十三年,齐景公二十六年,孙武在齐,博览群书,研究历代战争和兵法理论,作著《兵法》的准备工作。费无极谮太子建将以方城之外为叛,楚平王召见,建奔宋,继又奔郑,为郑人所杀。楚杀伍子胥父兄及全家三百余口,伍子胥奔吴。 第176章 附录一(2) 二十四岁:公元前521年,周景王二十四年,齐景公二十七年,孙武在齐,是年与田淑贤成婚。 二十五岁:公元前520年,周景王二十五年,齐景公二十八年,孙武在齐。周景王死。国人立长子猛。子朝攻猛争位。晋出兵助猛。猛旋死,谥悼公。立其弟丐,是为周敬王。 二十六岁:公元前519生,周敬王元年,齐景公二十九年,孙武在齐。吴王僚八年,攻州来。楚与顿、胡、沈、蔡、陈、许之兵往救,战于鸡父(今河南省固始东南,一说在安徽寿县西南),楚军大败。 二十七岁:公元前518年,周敬王二年,齐景公三十年,孙武在齐。楚平王十一年,以舟师与越人窥吴境,楚平王至圉阳(今安徽省巢县南境)而还。吴蹑楚之后,灭钟离(今安徽省凤阳东北)。 二十八岁:公元前517年,周敬王三年,齐景公三十一年,孙武在齐。鲁昭公率师攻伐季孙氏,“三桓”联兵反抗昭公,昭公兵败奔齐。孔子因鲁乱带弟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 二十九岁:公元前516年,周敬王四年,齐景公三十二年,孙武在齐。 楚平王死,子珍立,是为楚昭王。 三十岁:公元前515年,周敬王五年,齐景公三十三年,高昭子联合栾、鲍、田三家反晏婴,孙凭参与其中,恐遭败后株连,孙武掣妻子奔吴,隐于穹窿山中。吴王僚十二年,攻楚围潜(今安徽省霍山东北)。楚左尹伯却宛等绝其后,吴军被困不能退。公子光利用时机,设宴请吴王僚赴会,遣专诸刺王僚。姬光继位,是为吴王阖闾。楚伯却宛等乘吴乱大败吴师,凯旋而还。费无极、鄢将师妒火中烧,设计杀伯却宛全家,伯却宛子伯嚭奔吴。国人怨令尹囊瓦,囊瓦杀死费无极、鄢将师。 三十一岁:公元前514年,周敬王六年,吴王阖闾元年。阖闾举伍子胥为行人,伯嚭为大夫。伍子胥奉阖闾之命,请孙武出山。练兵斩姬。阖闾拜孙武为元帅兼军师,执掌吴之国政。 三十二岁:公元前513年,周敬王七年,阖闾二年,孙子在吴。 三十三岁:公元前512年,周敬王八年,阖闾三年,吴取分兵扰楚之策,讨吴叛臣,断楚翅翼,灭徐与钟吾。 三十三岁:公元前511年,周敬王九年,阖闾四年,吴取三师以敝楚,多方以误楚之策,攻楚之夷、潜、六,楚军往救,吴军还。吴军攻弦,楚军往救,吴军又退。楚人探知吴军确已返国,乃自回军。楚军一退,而吴之又一军复出,进攻养邑,楚人救援不及,吴遂攻克养邑,杀公子掩余与烛庸。 三十四岁:公元前510年,周敬王十年,阖闾五年,楚联越伐吴,为吴军所败。阖闾使伍子胥增筑都城。 三十五岁:公元前509年,周敬王十一年,阖闾六年,孙子在吴。 三十六岁:公元前508年,周敬王十二年,阖闾七年。吴为继续施行多方误敌之策,诱桐叛楚,投饵钓鱼,囊瓦上钩,率师攻吴,被吴军击败于豫章,吴遂取巢。获公子繁以归。自此役之后,楚国豫章山以东诸邑及附庸、属国全为吴所有。 三十七岁:公元前507年,周敬王十三岁,阖闾八年,孙子在吴。楚囊瓦向蔡昭侯索裘及佩玉,又向唐成公索马,两君不肯,囊瓦无理扣留唐蔡二君。 三十八岁:公元前506年,周敬王十四年,阖闾九年,晋以周王室名义会十八国诸侯于召陵,谋攻楚。晋荀寅向蔡昭侯求赂,不得,伐楚夭折。襄瓦围蔡,吴往救,开始了吴破楚入郢之战。吴军至淮弃舟,越大别山,进攻楚囊瓦军于柏举(今湖北省麻城东),乘胜攻入郢都。囊瓦奔郑;昭王逃入云梦泽中,被“益”袭击,又奔随。楚申包胥求救于秦,哭秦庭七日,秦哀公乃许出兵。 三十九岁:公元前505年,周敬王十五年,阖闾十年,秦救楚,败吴兵。阖闾弟夫概回吴自立。阖闾先回吴,夺回王位。吴军相继班师回国。楚昭王回郢。 四十岁:公元前504年,周敬王十六年,阖闾十一年,吴攻楚,败其舟师,又败其陆师于繁阳(今河南省新蔡北)。 四十一岁:公元前503年,周敬王十七年,阖闾十二年,孙武见阖闾日益专横,生活糜烂,沉溺于酒色,不纳臣谏,遂以回国探亲为由,隐遁山林,从此史无所记。有人说他回到了齐国,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有人说他功成身隐,以尽天年而终,终年七十五岁,即公元前470年,终于吴国姑苏,即今江苏省苏州市所辖之吴县。如此等等,俱都传说而已,皆无史可考。 第177章 附录二(1) 附录二 《孙子兵法》警句选摘 (1)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译文]战争是国家的大事,它关系到生死存亡,是不可不认真考察研究的。 (2)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译文]要从以下五个方面分析研究,比较敌对双方的各种条件,以探求战争胜负的情形: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将,五是法。 (3)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译文]要在敌人无准备的状态实施攻击,要在敌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采取行动。 (4)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 [译文]用兵打仗,只听说宁拙而求速胜的,没见过巧而久拖的。 (5)夫兵久而对国有利者,未之有也。 [译文]战争长期拖延而有利于国家者,是从来没有过的。 (6)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 [译文]不能完全懂得用兵害处的人,就不能完全懂得用兵的好处。 (7)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译文]善于用兵的人,兵员不一再征集,粮秣不多次运送;武器装具从国内取用,粮秣在敌国就地解决,这样,军队的食用就可以充足供应了。 (8)胜敌而益强。 [译文]战胜敌人而使自己更加强大。 (9)兵贵胜,不贵久。 [译文]用兵作战,最贵速胜,不宜久拖。 (10)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译文]深知用兵之法的将帅,是民众命运的掌握者,是国家安危的主宰者。 (11)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译文]百战百胜,不算好中最好的(将帅);不战而使敌人屈服,才算是好中最好的(将帅)。 (12)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译文]用兵的方法,有十倍于敌的绝对优势的兵力,就要四面包围,迫敌屈服;有五倍于敌人的优势兵力,就要进攻敌人;有一倍于敌人的兵力,就要设法分散敌人;同敌人兵力相等,就要善于设法战胜敌人;比敌人兵力少,就要善于摆脱敌人;各方面条件均不如敌人,就要设法避免与敌交战。 (13)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译文]弱小的军队如果只知坚守硬拼,就会成为强大敌人的俘虏。 (14)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译文]知道什么情况下可以打,什么情况下不可以打的,会胜利;懂得根据兵力多少而采用不同战法的,会胜利;上下齐心协力的,会胜利;以预有准备对待没有准备的,会胜利;将帅指挥能力强而国君不加牵制的,会胜利。这五条,是预知胜利的途径。 (15)知彼知已者,百战不殆。 [译文]了解对方又了解自己的,百战都不会失败。 (16)善战者,立于不败之敌,而不失敌之败也。 [译文]善于打仗的人,总是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同时又不放过任何足以战胜敌人的机会。 (17)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译文]打胜仗的军队,总是先创造取胜的条件,而后才同敌人作战;打败仗的军队,总是先同敌人作战,而后期求侥幸取胜。 (18)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 [译文]胜利者在指挥军队打仗的时候,就像从七八千尺的高处决开溪中积水一样,其势猛不可挡。这是强大的军事实力的表现。 (19)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译文]凡兴兵打仗,出动战车千辆,辎重车千辆,军队十万,还要千里运粮;这样一来,前方后方的费用,外交使者住来的开支,器材物资的供应,武器装具的保养补充,每天要耗费千金。然后十万大军才能出动。 (20)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 [译文]高明的将帅指挥作战,他所造成的态势是险峻的(居高临下、锐不可当),他所掌握的行动节奏是短促而猛烈的。 (21)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 [译文]善于指挥打仗的将帅,他的注意力放在“任势”上,而不苛求部属,因而他就能选到适当人才,利用有利形势。 (22)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译文]高明的将帅指挥军队打仗时所造成的有利态势,就好像把圆石从七八千尺的高山上往下飞滚那样,不可阻挡;这就是军事上所谓的“势”。 (23)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译文]善于指挥作战的人,总是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所调动。 第178章 附录二(2) (24)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译文]出兵要指向敌人无法急救的地方,行动于敌人意料不到的地方。 (25)夫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译文]用兵的规律像水,水流动的规律是避开高处而流向低处,用兵的规律是避开敌人坚实之处而攻击其虚弱的地方。 (26)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译文]用兵作战没有固定不变的方式方法,就像水没有固定的形状一样;能依据敌情变化而取胜的,就称得上用兵如神了。 (27)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译文]处处防备,就处处兵力薄弱。 (28)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 [译文]不了解列国诸侯的计谋,不能与其结交;不熟悉山林、险阻、沼泽等地形的,不能行军;不使用向导的,不能得地利。 (29)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译文]用兵打仗要奇诈多变才能获得成功,根据是否有利,采取行动,分散或集中使用兵力要随机应变。军队行动快速时,像狂风骤至;行动缓慢时,像严整的森林;进攻敌人时,像迅猛的烈火;驻守时,像山岳一样屹立不动;隐蔽时,像阴天看不见日月星辰那样;动作起来,就像万钧雷霆。 (30)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译文]避开敌人的锐气,等到敌人松懈疲惫了,士气沮丧时,予以攻击。 (31)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陈。 [译文]不去迎击旗帜整齐、部署周密的敌人,不去攻击阵容严整、实力雄厚的敌人。 (32)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译文]敌人占领高地,不要去仰攻;敌人背靠高地,不要从正面攻击;敌人假装败退,不要跟踪追击;敌军锐气正盛,不要去进攻;敌人以“饵兵”诱我,不要去理睬;正在撤退回国的敌人,不要去拦阻;包围敌人,要留有缺口;对陷于绝境的敌人,不要去逼迫它。 (33)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 [译文]明智的将帅考虑问题,总是兼顾到利害两个方面。 (34)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译文]不要寄希望于敌人不会来,要依靠自己严阵以待,充分准备;不要寄希望于敌人不会进攻,而要依靠自己有使敌人无法攻破的充足力量。 (35)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 [译文]将帅有五种致命弱点:有勇无谋,只知死拼,就可能被敌诱杀;临阵畏怯,贪生怕死,就可能被敌俘虏;急躁易怒,一触即跳,就可能被敌凌侮而妄动;廉洁好名,过于自尊,就可能被敌污辱而失去理智;只知“爱民”,就可能被敌烦扰而陷于被动。 (36)令之以文,齐之以武。 [译文]用政治道义教育士卒,用军纪军法来统一步调。 (37)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于主,国之宝也。 [译文]作为一个将帅,应该进不贪求战胜的功名,退不回避违抗君命的罪责,只求使民众和士卒得以保全,符合于国君的根本利益,这样的将帅才是国家最宝贵的人才。 (38)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真诚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 [译文]将帅对士卒能像对待婴儿一样关怀体贴,士卒就能跟随将帅赴汤蹈火;将帅对士卒能像对待爱子一样,士卒就可与将帅同生共死。 (39)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译文]对士卒过分厚爱而不能使用,一味溺爱而不能令使,违犯了纪律也不能严肃处理,这样的军队好比“骄子”,是不能用来打仗的。 (40)知彼知已,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 [译文]了解敌方又了解自己,就能必胜不败;了解天时,了解地利,胜利就不可穷尽了。 (41)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译文]用兵之理,贵在神速,乘敌人措手不及的时机,走敌人意想不到的道路,攻击敌人不加戒备的地方。 (42)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译文]把士卒投入危地才能保存,使士卒陷于死地然后才能得生。 (43)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译文]善于用兵打仗的人,就像“率然”一样,打它的头,尾巴就来救应,打它的尾,头就来救应,打它的中部,头尾都来救应。 (44)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译文]国君不可凭一时的恼怒而兴兵打仗,将帅不可凭一时的怨愤而与敌交战。 (45)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 [译文]军队之中没有比间谍再亲信的了,奖赏没有比间谍更优厚的了,事情没有比用间更机密的了。 (46)间事未发,而先闻者,间与所告者皆死。 [译文]用间的计谋尚未施行,就被泄露出去,间谍和他所告诉的人都要处死。 (47)唯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译文]唯有英明的国君、贤能的将帅,能用大智的人做间谍,因而一定能成就大的功业。 尊敬的书友,本书选载最精华部分供您阅读。留足悬念,同样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