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不可能黑化》 1.重生 陆潇潇死了。 三月里,桃花开的正艳,可惜她看不到。 她双目失明,已经有六年,但是对花草的喜爱之情,从没有改变过。侍女剪了桃枝放在窗下,微风拂过,传来阵阵芬芳。 陆潇潇近些天身体似是好了很多,精神也不错。这日她甚至有了兴致,主动向侍女提出,想去园子里走一走。 “我记得那边种了四株桃树,花开的时候,肯定很好看……”她神情平静,那双漂亮却无神的眼睛里隐约带着憧憬。 如愿站在桃树下,她挥退搀扶的侍女,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了心神。 园中鸟语花香。 陆潇潇双目微阖,在记忆里搜寻花开的场景,唇畔浮起淡淡的笑意。 春寒料峭,她这两年又畏寒,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厚厚的衣衫遮不住袭来的寒意。她扶着侍女的手,不紧不慢往回走。然而还没走出园子,她就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又有了些意识,但是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一双耳朵还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陆潇潇心里很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倒也不觉得惊慌,只是感到不舍和怅然。 “潇潇,潇潇……”熟悉的声音微微发颤,在她耳畔响着。 陆潇潇心头恍惚,一时竟记不准究竟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这几年,她借口身体不好,不再见他,将往事也一并尘封在记忆深处。 或许是人之将死,过去的种种仿佛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再重要。此时她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对她的好。她嘴唇翕动:“哥……” 有温热的液体砸在了她的脸上。 她被他抱在怀里,鼻端萦绕着淡淡的香味。不是他早年惯用的甘松香,而是檀香,和她丈夫乔仲山身上的气味很像。 是了,仲山。也不知道他在不在跟前。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陆潇潇还在模模糊糊想着,可惜她是个瞎子,仲山是个哑巴。她从没见过他的模样,没听过他的声音,将来在奈何桥上,也不知能不能认出他…… …… 雨淅淅沥沥下着。 陆潇潇刚醒过来时,听到的就是细雨打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她脑袋混混沌沌,久违的光线让她眨了眨眼,她想:原来人死以后,五感都会恢复啊。 她视线移动,贪婪地看着所能看到的一切。她看连绵的雨丝,看街上的行人,看身上遮雨的油衣,也看身下少年单薄而尚显稚嫩的肩膀。 “潇潇,咱们已经到洛阳城了,别怕,我这就给你请大夫。”少年声音清冽,混在雨声中,带着些微潮意。 他背上负着人,却依然一步一步走得又快又稳。 陆潇潇有些恍惚:“哥?” 她曾听人说过,人死后,会想起一生中大大小小的事情。 低头看油衣下自己明显缩小了一圈的手,陆潇潇怔怔的,所以说,她是想到了十岁那年他们逃到洛阳的事? 那些记忆几乎是在顷刻间涌上心头。 隆庆十三年的冬天,养父陆老四被害,兄长陆景行死里逃生,带着她一路南逃。次年春天,他们辗转到了洛阳城。而她刚到洛阳就病了,他背着她去找大夫…… 陆潇潇意识模糊,也想不起自己当时究竟是发热还是风寒了,上下眼皮相撞,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她一路昏昏沉沉,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床上了。她身体趴着,后颈风池穴、大椎穴等穴位的痛感异常清晰,不像是做梦。 陆潇潇眨了眨眼睛,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她刚一偏头,就听到一声冷喝:“不要乱动,正针灸呢!” 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潇潇,先别动,一会儿就好了。” 这声音明显带着安抚的意味,陆潇潇心里一颤,知道是少年时期的陆景行。 她思绪紊乱,怎么回事?感觉不像是回忆往事,倒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等大夫收了针,她已经回过神,立时撑着胳膊想直起身子。但可能趴的久了,双臂无力,直直向床上跌去。 耳畔响起一声轻叹,她抬眸看向小心扶起她的兄长。 十四岁的陆景行身形瘦削,相貌俊秀,青涩的脸上丝毫不见日后的狠辣与阴鸷。他眉目温和,关切和担忧隐约可见。 “有没有觉得轻一点?我已经让小二去煎药了。等喝了药,你就会好起来的。”陆景行慢慢放下她,帮她正了正她颈下的枕头,又小心掖了掖被角。这才又转过身,冲大夫拱了拱手,从袖袋里取出一些碎银子:“多谢大夫了。” 陆潇潇偏着头,一声不吭,看他老成持重与大夫打交道。 送走了大夫,陆景行又绞了一块冷毛巾,敷在她的额头。 毛巾甫一接触到肌肤,她就感到一阵凉意,甚是舒服。 陆潇潇心内波涛翻滚:这是真的。 她心里又喜又酸,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呆呆地任由他摆弄。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儿,陆景行双眉轻皱,语带焦急:“怎么了?是不是难受得紧?你等一下,我去看药好了没有。” “不是的,哥,我……”见他转身欲走,陆潇潇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别走。” 不知说到哪一句,她的眼泪就自眼眶中流了出来。 这是他们最艰难的时候,也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两个不大的孩子,只能相依为命,再没有其他依靠。可惜他们后来竟然成了那个样子…… 陆景行停下脚步,低头看一眼她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不走。” 他任由她握着衣袖,坐在她床畔,右手手背擦拭着她脸颊的泪珠,小声安慰:“乖,别怕,等会儿喝了药就能好了。” 陆潇潇定定地看着他,尽管困得厉害,却依然不愿意闭眼。但是她到底是抵不过汹涌的困意,意识渐渐模糊。 …… “潇潇,醒醒,喝药了。” 陆潇潇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端着药碗的兄长。 没变,还是十四岁的模样。 “乖,张嘴。”陆景行神情温和,同以前哄她喝药时没什么分别。 陆潇潇乖巧喝下他喂过来的药,这时她基本已经确定了,老天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回到了小时候。——尽管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喝药的间隙,她细细思忖着往事。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枕头上,她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被她忽略的一件事。 他们兄妹从去年冬天开始南逃,还没进洛阳,盘缠就花光了。可是,现下他们住着环境不错的客栈,他还有银钱给她请大夫看病…… 她眼皮突突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倏地浮上心头。 一把抓住陆景行的手,陆潇潇急问:“哥,看病的钱哪儿来的?” 陆景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眼眸低垂,将已经空了的药碗放到一边。过了片刻,才道:“这个你不必管,总之我有钱给你看病就是。” “哥——”陆潇潇手上使力,不自觉带上了哭腔。 陆景行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以示安抚:“我当了一点东西。” 陆潇潇闻言倒抽一口冷气:果然如此。 她犹带着一丝侥幸,颤声问:“你把什么当了?” “我的那枚玉戒。”无视妹妹震惊的神色,陆景行继续道,“不用惊惶。一枚玉戒而已,当就当了,换不少钱呢。过两天等你好了,我给你买新衣裳穿……” 那枚玉戒竟然已经被当掉了?! 陆潇潇猛地一窒,许是还病着的缘故,竟觉浑身发冷。上一世的种种走马灯般从她眼前掠过。 她从小就知道陆老四不是自己的亲爹。——她是陆老四从育婴堂里领回来的。自然,陆景行也不是她的亲哥哥,甚至他也不是陆老四的亲生儿子。 至于他的身份…… 陆潇潇睫毛微颤,恍若被惊醒一般,身子前倾扯住陆景行的衣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挣扎道:“哥哥,我们把玉戒赎回来好不好?” 她清楚地记得,那枚玉戒当掉没多久就有人找上门来,凭借玉戒断定了他的身份,也彻底改变了他们兄妹的命运。 她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她就不会双目失明,他不会几经生死变成那个样子,他们也不会渐行渐远,终至决裂。 老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她不想他们再走上老路。 2.玉戒 “赎回来?”陆景行低垂着眼帘,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赎回来做什么?” 他把她的手从袖子上小心扯下塞进被子里:“别想那么多,你喝了药,先睡会儿。睡起来就好了。”说着再次帮她掖了掖被角。 陆潇潇哪里有心思睡觉? “哥……”陆潇潇不甘心地重新拽住陆景行的衣袖,眼眶不知何时湿了。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抓着陆景行的衣袖不肯放手。 “潇潇,听话。”陆景行回身,视线顺着扣在衣袖上细瘦的几根手指慢慢看到她脸上,漆乌的眸子里黑沉沉的让陆潇潇心里蓦地一慌,抓着他衣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 他微微一笑,耐心解释:“是死当,赎不回来的。再说,钱都花了。别胡思乱想了,快睡觉。” 陆潇潇稳了稳心神,想到他们现在的处境,也知道要赎回玉戒并不容易。可是那枚玉戒对他们的人生造成了太大的影响,她咬了咬牙:“哥,那我们把房退了,好不好?咱们离开洛阳吧。我们回晋城,或者去江南,我不想待在这儿……” 她不想看到她那么正直善良的兄长,被命运捉弄,最终走上那样的道路。在一开始,他明明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仰着头看他,玉白的小脸上两道泪痕,明澈清丽的眼眸中满是恳求之意。 陆景行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底弥漫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过了片刻,他才替她拭泪,有些疑惑的模样:“潇潇,你怎么了?怎么生一场病,变化这么大?昨天不是还说想在洛阳看花吗?” “我……”陆潇潇心中一凛,思绪急转,她要怎么告诉他,自己是重活了一遭的人。 “再说,你现在还病着呢。就算真离开这儿,也得等你好了再说。”陆景行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发顶,“你要做的是好好养病,别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乖。” 他的话安抚意味很浓,仿佛她只是在无理取闹一般。陆潇潇还要再说什么,却听“笃笃笃”敲门声忽的响起。 陆景行神情微微一变,冲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安静,压着嗓子问:“谁?” “客官,热水来了。” “等一下。”陆景行起身几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然而开门的那一瞬,变故陡生。 站在门口的不只是店小二,还有个方脸阔口的中年人以及刺过来的寒光凛冽的匕首。 陆景行反应极快,身子微偏,顷刻间已后退数步:“阁下何人?” 这声音冷冽,仿佛夹带着冰渣的流水,和同陆潇潇说话时的温和细致全然不同。 陆潇潇眸光一闪,看清中年人的相貌后,她瞬间脸色苍白,心说,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不过那就迎上去吧。在她的记忆中,这个人还是相对比较好应付的。 那方脸阔口的中年人并未再进攻,他手腕微翻,将匕首入鞘,冲一旁吓傻了的店小二道:“没你的事了,可以下去了。” 小二声音发颤:“岳大爷,小,小店小本生意,不,不是黑店……” 中年人嗤笑一声:“想到哪儿去了?这个小爷是我故人之子,我方才只是试探一下他的身手。你岳大爷是正经人,不会在你这儿闹事。”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一小块碎银,轻松掷给店小二。随后,他才将目光转向方才避开他匕首攻势的少年。 这少年看着才十三四岁年纪,面容偏瘦,眉眼清隽,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此刻蓄势待发,似是随时都能给他一击。 “我叫岳泰。”他拱了拱手,视线在少年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掩上了房门,好像闲话家常一般,眼中却是遮藏不住的惊喜:“教你功夫的人是不是叫陆邺?” 不等陆景行回答,陆潇潇就抢道:“不是!陆邺是谁?我们不认识。” 陆景行眸子蓦地一缩,下意识去看她。只见她原本苍白的脸颊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接触到他的视线,陆潇潇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写满了求恳。 岳泰这才将视线转到房中的第三个人身上。客栈的上房不算大,很容易就能将房中事物尽收眼底。 床上坐着一个小姑娘,虽年齿尚稚,可也看得出肌肤雪白,五官精致。此刻她几绺湿发贴在颊边,病容稍显,让她看起来又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他“咦”了一声:“不认识?你们家大人是谁?” 说话间,他脸上已没了笑意,颇有几分厉色。 陆潇潇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怯怯地说:“没,没有大人,爹和娘都死了。” “没有大人?”岳泰不大信,“怎么回事?” 陆景行拧了眉,闪身挡住岳泰的视线,一字一字道:“岳先生,你吓到舍妹了。” 岳泰有些意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笑了笑,暗忖,不姓陆?那兴许是改名换姓了。他换上一副和蔼面孔:“这枚玉戒总归是你们当掉的吧?当铺的伙计亲口告诉我的。”说话间,他前进几步,摊开手掌,露出掌心一枚玉戒。 这玉戒通体莹润,材质上乘,但外表并无任何特殊徽记。他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来,是因为这是他亲手所做。 陆潇潇心口一窒,思绪急转。她悄悄拉住兄长垂在身侧的手,小声道:“怎,怎么了?捡来的东西也不能当掉吗?”她脸上浮现出一些害怕来:“岳,岳大爷,是不是我们捡了你的东西啊?我们真不知道那是你的。是因为我没钱看病,才把它当了。要不,我们现在把钱还你?” 她一面说着,一面握紧少年的手,轻轻摇晃,暗自祈祷他不要拆台。她庆幸这个时候的陆景行还不知道这枚玉戒所代表的含义,不然也不会轻易当掉。 手心的微痒那样清晰,陆景行眸中墨色翻涌,偏了头看她。却见陆潇潇长睫颤动,一双眸子湿漉漉的,如同她每次请求他保守秘密一般。他心中一叹,酸酸麻麻,几欲落泪。唯恐给她看出不妥,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捡来的?”岳泰惊讶于这小姑娘的回答。他双眉紧蹙,暗自沉吟,按照常理来说,一般人不会推说自己的所有物是捡来的。而且这么小的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不至于撒谎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可是这未免也太凑巧了一些,十三四岁,身手了得……他连声问:“真是捡来的?在哪儿捡来的?” “嗯。”一直沉默的陆景行忽然开口,“在河边捡的。” 陆潇潇闻言悄然松了一口气,眼眶发热,却不曾留意到背对着她的兄长与岳泰的眼神交流。 岳泰微微一怔,及时掩下了惊讶神色,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是么?那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你们是陆邺的后人。我与陆邺相交多年,若是他的后人,自然要帮忙照顾。”他摩挲着玉戒,轻叹一声:“既是你们捡来的,那就归你们所有。当就当了吧,反正我已经赎回来了。是我打扰了……” 他冲他们施了一礼,拱手告辞。 他刚一离去,陆潇潇就像给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双肩顿时塌了下来。刚才因为这一番波折,她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身上反倒轻快了一些。 然而她心里还没轻松多久,陆景行就坐在了她床边,帮她拭掉额头的冷汗。过得片刻,才轻声问:“潇潇,为什么要撒谎?” 房间里很安静,陆潇潇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仍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样子。陆潇潇心知必须得给他一个说法,自己今日太过反常了。 她抿了抿唇,慢慢理了理思绪,心想反正她才十岁,又在病中,稍微有些异样也没什么。她耷拉着脑袋,小声说:“我怕他是坏人。”这话开了头以后,下面的就好说多了:“他这个人凶巴巴的,一进门就拿着刀要杀你。说什么试探?我不信。要不是你身手好,说不定,说不定就……” 她抬头看了兄长一眼,长长的睫毛上坠着泪珠,也不知他信了没信,索性半真半假道:“还有,在他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噩梦?”陆景行握着巾帕的手不自觉攥紧,掐的指骨微泛青白,双目微微发红。 “我梦到他要把你带走,胡编乱造了一个身份……”陆潇潇一头扎进他怀里,不与他视线相对,“我被人害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原本只是想为自己的举动找个合理的借口,但是真真假假说着,不由地想起上辈子的种种事端,心中难受,便再也控制不住,伏在他肩头,哭出声来:“凭什么嘛,凭什么就因为一个戒指……” “噩梦么……”陆景行眼神晦暗不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脊背,口中不住安慰,“别哭,别哭,我不会离开你,这辈子我都会护着你,不会教你受半点委屈……” 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陆潇潇心里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涩然。她神情怔怔的:“真的么?” 轻轻用袖子擦掉她脸上的泪,陆景行弯了弯唇角,郑重点一点头:“当然。”他帮她理了理额边的湿发:“别哭了,赶紧歇一会儿。再哭,脸就成花猫了。你说你不喜欢这里,那等你好了,咱们就离开这儿,去江南,好不好?” 陆潇潇抬起头看他,眸里盛满了笑意。她唇角高高翘起,露出整齐而白皙的贝齿:“好。”她又有点不放心,似撒娇,似耍赖:“那你不听他的话,不跟他走。” “放心,我答应你的肯定会办到。”陆景行摸了摸她的发顶,“不过,你也要乖一点,把身体养好。” 陆潇潇勉强定下心神。她如今毕竟年纪小,又身体弱,方才哭闹一阵,早已倦极,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陆景行静静看着她的睡颜,眸子黑如点漆。过了许久,听她呼吸均匀,知道她已睡熟,才收敛了笑意,悄悄下楼。 3.兄长 此时已是戌正,一楼厅堂里安安静静。 柜台前点着一盏灯,灯光黯淡,店小二趴在柜台上打盹儿。 不远处的方桌旁坐着一个中年人,方脸阔口,正是岳泰。他面前摆着一壶酒,一碟胡豆。偶一抬眼,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少年。 少年身子瘦削,却笔直如松,俊美的容颜在黯淡的灯光下朦胧而神秘。 岳泰对上那双幽深似潭的眸子,倏地一惊,竟无端感到一种压迫感。他精神一震,立时站起身来,待要开口,却见少年轻启唇: “岳先生,我们谈一谈。” …… 陆潇潇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一个又一个梦境交织,时而是兄长神情冰冷,单手执剑,刃上满是鲜血;时而是她双目失明,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清晨惊醒过来时,她有一瞬间的愣怔。微微刺目的光线让她立时清醒过来:不是梦,她的眼睛也还好端端的。 身上不正常的热度早就退了,她略一偏头,就看到了趴在桌边小憩的兄长。看样子,他定然是在桌边趴了一夜。 她心中微微一酸,眼眶有些发热。 才十四岁的少年肩膀还很单薄,却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着她。 她生长在育婴堂,四岁那年被养父陆老四领回家。虽然当初他收养她只是为了给陆景行找个伴。但事实上是他们给了她一个家。九岁那年,养父离世,兄长陆景行是这世上她最重要也最亲近的人。 当初养父陆老四曾告诉她,这个哥哥性子有点怪,不爱说话不爱笑,让她多陪陪他,多逗逗他。可是在她的记忆中,他从没有给过她冷脸,待她一如初见时温和。 陆潇潇掀开被子,悄悄下床,想让他到床上去睡。然而她刚一抬手,还未碰触到他的肩头,就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谁?!” “啊!” 手腕上的力道重极,几乎要捏碎她的手骨,陆潇潇吃痛惊呼,循着禁锢着自己的那条手臂向上望去,正对上一双布满重重森冷杀意的眼睛。 那一瞬,陆潇潇恍惚回到了上一世。那些画面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几乎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哥哥……” 察觉是她,陆景行周身杀意瞬时尽收,重又变回了在她面前温和端方的朗朗少年,眼含关切朝她看来,仿佛方才陆潇潇见到的那个戾气十足的人只是她睡迷糊了的错觉。 “潇潇?你什么时候醒的?是不是吓着你了?”陆景行按了按眉心,神情颇为懊恼,“有没有捏痛你?” 他伸手就要查看她的手腕。 “没事,哥。”陆潇潇摇了摇头,惧意渐渐消退。她心想他曾死里逃生,若非警惕心强,只怕早就没了性命。这么一想,恐惧早就被心疼所取代。她立刻转移话题,免得他自责难堪,“哥,你怎么不去睡啊?这样不难受么?” “还好,怕你晚上再发热。我在这儿守着更放心一些。”他用手背试她额头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做对比,颇为满意地点一点头:“嗯,不烫了,好了。” 微凉的掌心碰触到额头,陆潇潇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她笑一笑:“昨晚就不烫了,就是出了汗,这边能洗澡吗?” “你稍等一会儿,我让小二抬些热水来,再让他们备点吃的。” “哥——”陆潇潇心里记挂着旧事,有意提醒他,“哥,我好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待在这里,她不放心。怕他昨晚答应离开只是敷衍,她连忙又巴巴地道:“哥,你答应我了的。” “嗯。”沉默了一瞬,陆景行弯了弯唇角,“放心,我说话算话。我这就让人去找一辆马车过来。” “哥,真好。”陆潇潇双掌轻击。 见她一双灵动水眸中满是喜意,陆景行心中一酸,偏开了视线。 心头放下一桩大事,陆潇潇彻底松了一口气。 店小二将热水抬过来时,陆景行正将一摞叠好的衣物放在她跟前:“在外面不方便,这是我昨天新置办的,等会儿你试试合不合身。”他瞥一眼热气腾腾的热水,漫不经心问:“沐浴用我帮忙不?” “不用不用。”陆潇潇连连摇头,脸颊胀红,“我都,都十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了。” 陆景行轻笑:“好好好,不是小孩子,是大姑娘了。” 他掩了门退出去,陆潇潇脸颊的红晕却迟迟未消。 她已经是二十来岁的人了,现在既不瞎,又没病,怎好处处受他照顾?他还不满十四岁,以后应当是她多照顾他才对。不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陆潇潇又有些沮丧。只怕她有这个心,他却不肯。 匆忙沐浴,换了衣裳,她又用吸水的软布擦拭了头发,顿觉一身轻松。 陆潇潇心情颇好和换了衣衫的兄长共用早餐。 这边客栈的早膳自然不如御厨的手艺,不过此刻她的味蕾还没被山珍海味给养刁,竟觉得比她以前吃的都要好吃。 陆潇潇自小就知道,兄长陆景行并不一般。然而当他们用过早膳,结钱退房以后,看到停在客栈门口的马车,她仍不免感到惊喜。 但很快,她就又问:“钱……”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陆景行知道她担心什么,“我们还有很多。” 陆潇潇点头,心里却在思忖着生财之道。那玉戒虽然质地上乘,能当不少银钱,但早晚有花完的时候。他们两兄妹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岁,想要挣钱,还真不容易。 上辈子他们刚当了玉戒没多久,岳泰就找上门来,从此一应开支不用他们费神。如今她断了这条路,自然也得想想该如何维持生计。总不能没钱之后,把那块有特殊标志的玉佩当掉吧? 那才是要命。 “潇潇,快过来看看。”陆景行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掀开了车帘,让她打量车厢。 这马车外表普通,但内里另有乾坤。铺的平整而松软的毯子,一旁居然有一床葱绿被子。不大的小几上,放着水囊、干粮和一些油纸包裹的果脯、点心。除此之外,还有一本画册。 “你年纪小,饿的快,这些吃的你路上吃。”陆景行似是有些遗憾,“咱们走的匆忙,你也没能看花,就看画册解闷吧,上面都是花。” 陆潇潇眼眶微热,心说,兄长做事向来稳妥可靠,考虑周全,什么都帮她想到了。 这样好的兄长,她更加不愿让他走上错误的道路。 陆潇潇心情很好。 如她所愿,他们快速离开了洛阳,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一开始她还担心岳泰他们心生怀疑,去而复返,再跟他们纠缠,还好是她想多了。直到他们出城,她都没再见过岳泰。 “真好。”陆潇潇也不坐在车厢里,她抱着果脯,和兄长一道坐在车头,小声嘀咕,“还好没再找过来。” 陆景行耳尖微动,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不过须臾之间又恢复正常。他瞥了她一眼,干净利落抖着缰绳:“快回车厢里,别吹了风。” “我知道,我知道。”陆潇潇嘻嘻一笑,拿了果脯递到他跟前,“你吃,很甜的。” 死过一次的她,重来看这段时期的经历时,更能体会他的不易。她比谁都相信,他本质善良。这样的人,她怎么舍得他变成后来那般模样? 陆景行极其配合吃下果脯,腾出手在她新梳的双鬟上轻拍了一下,笑得温和,语气却不容辩驳:“好了,我已经尝了,快回去歇着。” 陆潇潇重重点头,很乖巧地挪回车厢,心说,不急,慢慢来就是了。反正现在他们走的道路已经和上辈子不同了。未来还很漫长,她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坚决不让他走老路。 他们肯定都会很好很好的。 可能是刚生过病的缘故,她精神有些不济。才翻了一会儿画册,就觉得困顿,干脆倚着马车壁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 陆景行勒紧缰绳,掀开车帘往里看时,见到的就是她睡着的场景。 十岁的小姑娘才那么大一点儿,脸颊雪白,似乎会发光一般。不知她在梦里梦到了什么好事,口角间浅笑盈盈。 他视线似是被黏住了,停留在她脸上,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不曾看见她睡得这般安详欢喜。 良久之后,他动作极轻,放下了车帘。 既然这是她想看到的,那就随她去。 4.胎记 陆潇潇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挪到车头去看兄长。可能是因为学过骑马的缘故,他驾起车,也又快又稳。 她本想同他说几句话,但一瞥眼看见他额角的细汗,她不由地一怔,一些杂乱的思绪浮上心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 上辈子他虽然变成那个样子,却站在了权力的巅峰,富有四海。以她的立场,她希望他远离那些破事,做个善良正直的好人,平平稳稳过一生。可子非鱼,焉知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如果有一天,他得知她强行改变了他的人生,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怎么了?”陆景行一瞥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儿,腾出手就去试她额头,语含关切,“是不是又发热了?” “不是不是,我好着呢,刚睡醒。”陆潇潇连忙摇头躲避,但还是给他掌心碰到了额头。微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下来。她想了想,小声道:“我就是有件事想不明白,想着你比我聪明,想问问你的看法。” 陆景行挑了挑眉头:“你说。” “哥哥,如果我们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到最后我们会有权有势特别富有,但我们都变了,变得谁都不认识谁,我可能还会瞎,会死,死的特别惨,再也见不到你,只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陆潇潇眼眶微微发红,也不曾留意到身旁兄长血色尽褪的脸,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另一条路没钱没势,可能会很穷。不过我们一直都很要好,过着很平淡的幸福生活……你会选哪一条?” 她承认她这问题问的很有倾向性和引导性,所以她抬了头看他,在等待他答案的过程中,心虚而又紧张。 陆景行唇角微扬,黑眸盯着她,良久才道:“你是做什么稀奇古怪的梦了?小脑瓜里怎么净装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对,对啊……就是梦到的。”陆潇潇理不直气也壮,她拉了拉他的衣角,“哥,你说嘛,到底选哪一条?” “我选你。”陆景行静默一会儿,声音很低,“潇潇,哪一条有你,我选哪一条。” 他怎么可能舍弃她? 陆潇潇本意不过是求个心安,却不想听了他的话后,鼻腔一酸,眼窝有些发热。她“嗯”了一声:“我也是。” 回到车厢后,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真好,还能有次重新开始的机会,还能再次选择人生。 他们这一路非常顺遂,有马车自然比之前两人徒步行走要快许多。两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晃晃悠悠,待到七月中旬,就到了江浙一带。 期间他们每到一地,都会顺带买一些当地特产,到下一地时卖掉,顺手的事,赚的不多,不过倒也能维持路上花销。 等他们到扬州时,手上还有不少闲钱。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陆潇潇也不愿意兄长成为一个卖货郎。 这几个月里,她除了有意无意给兄长讲一些教人向善的人生小故事,考虑更多的是今后如何生存。 她自私地左右了他的人生,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这辈子过得太差。 “我们留在扬州怎么样?”陆景行跟她商量。 “好啊。”陆潇潇点头,只要远离那些人那些事就行。她期待满满,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以把马车卖了,加上手头的钱,赁一个院子先住着,我会做针线,也能调制一些胭脂水粉,抄书、代写书信也行的。可能日子会清贫一点……” 她话没说完,就被陆景行打断。他长眉一挑,薄唇微勾,屈起食指在她光洁的额头轻敲了一下:“想什么呢?哪里用得着让你操心钱的事情?你忘了我以前都学过什么了?” 不痛,陆潇潇嘻嘻一笑,作势捂住了额头:“我当然记得,你无所不能嘛。” 当初还在晋城时,养父陆老四对他们两人的要求完全不同。兄长陆景行学文修武,涉猎甚广,而她只是顺带着学一点。陆老四之所以收养她,是觉得陆景行性子有点怪,想找个同龄人给他作伴。 谁知到了育婴堂以后,陆景行在一群大小不等的孩童中选了她,而她也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松开。因此得以被陆老四领走。 其实在后来的相处中,她不是很明白养父为何会说陆景行性子怪,因为对她而言,他曾是她能想象出的最好的兄长的模样。 陆景行办事极快,两人刚商量好先在扬州落脚,不出两日,他就将马车转手出去,又带着陆潇潇一起去看院子。 “西街那边有一户人家,想要把房子赁出去。一进的院落,不大,不过倒还干净整洁。你随我去看看,若是能看得上,咱们就先赁下。” “就咱们俩,一进够住了。”陆潇潇忙道,“只要能住就行。” 七月的天,暑气未退。两人早早出发,前往西街而去。 陆潇潇听兄长提过,知道这户人家姓齐。夫主早逝,妻子带着儿子改嫁到了临街。这边的宅子没人住,是以先赁出去。 两人行了约莫有两刻钟,陆景行瞧了她一眼:“用不用歇一会儿?” “不用不用。”陆潇潇连连摆手,“我又不累。”她现在还在兴奋中,对即将看到的“新家”满怀期待,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 “可我累了。”陆景行慢悠悠道。 “啊?”陆潇潇有点意外,他一向身强体健,竟然感到累了么?很快,她又想到:这两天,她待在客栈里等消息,而他则出去打听院子、卖掉车马,跑东跑西,觉得感到疲惫也正常。是她只顾着自己,忽略了他。 这么一想,她不但能理解,还感到丝丝愧疚:“那咱们就歇会儿。反正咱们出门早,现下还早着呢,不急。” “嗯。”陆景行忽然牵了下嘴角,伸手遥遥一指茶肆的幡旗,“去喝杯茶?” “好。”陆潇潇毫不犹豫地点头,跟他进了茶肆。 这茶肆不大,此刻人也不多。他们相对而坐,要了一壶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潇潇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她一偏头,捕捉到东南方向一人尚未收回的目光。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皮肤白皙,相貌秀丽。两人视线相对,她歉然一笑,低头饮茶。 陆潇潇有点莫名其妙,下意识回之一笑。 过得片刻,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陆潇潇猛地向那妇人看去,却见对方若无其事移开了视线。 陆潇潇感到不自在,她身体前倾,小声对兄长道:“哥,我觉得那个人在看我……” “谁?”陆景行学着她的模样,也微微压低了声音。 “东南方向……”陆潇潇待要悄悄指给他看,已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跟前。她一偏头,就看见妇人的脸。 “姑娘……” 陆潇潇微惊,下意识站起身。与此同时,那妇人手中的茶盏结结实实合在了她的右臂上。 “……啊。”陆潇潇禁不住低呼出声。 天热,这茶也不烫,是以并未烫伤。不过湿衣黏在手臂上,也好受不到哪里去。陆潇潇拧了眉,颇觉窝火。 “你怎么样?没事吧。对不起啊,我……”那妇人一脸歉意,手忙脚乱,作势要帮她擦拭整理。 陆潇潇心中狐疑万分,连连推脱着不肯。但她不过十岁稚龄,论力气,又怎能比得过一个成年人?须臾间,就被对方撸起了袖子,露出一截莹润如玉的皓腕。 “哥!”陆潇潇匆忙向兄长求助。 陆景行神情冷然:“放手!你要做什么?” 陆潇潇的手被人紧紧攥着,间或有泪珠掉在了她手臂上。她困惑而又害怕,想抽出手臂,却没能成功。 “湘儿,你真是湘儿……”那妇人满脸泪痕,又哭又笑,“你这儿有个疤痕,和湘儿一样的。湘儿,我的湘儿……” 陆潇潇懵了:“什么?” “湘儿,我是娘啊,我是你娘……”妇人说着就要把她往怀里揽,却被陆景行给拦住了。 他将陆潇潇护在身后,直视妇人,面无表情:“这位夫人,你吓着舍妹了。” “我,我……”妇人似是理了理思绪,慢慢回答,“她是我女儿。”她为自己辩白:“我不是要吓她,我是她娘,她是我女儿。我一看见她,我就知道她是,她胳膊上……她真的是,就是她……” 她语无伦次,陆潇潇则疑窦丛生,事实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陆景行回眸看了她一眼,迎上妇人:“她是你女儿?有什么证据?” “有的,有的。”妇人连连点头,“除了胳膊上有个很小的疤痕以外,她的背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红印,是胎里带的。我是她娘,又怎么会认错?” 陆景行轻哼一声,神色莫名:“是么?” 陆潇潇轻轻扯了扯兄长的衣衫,心中满是惊骇。这个奇怪的女人并没有说错,她背上确实有一块红色胎记。 她胳膊上有疤,还可以解释为那个女人刚才撸起她袖子看到的。但背上红印这件事,那女人绝对不可能隔衣知道。就连她自己,也是上辈子刚双目失明时,行动不便,侍女帮她沐浴时发现后告诉了她。 有玉戒认亲在前,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可能找到亲人的喜悦,而是浓浓的不可置信。 今天的事情太奇怪了,进茶肆喝杯茶就能喝出一个亲娘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兄长提议进茶肆是有意为之,就是为了安排这一幕。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怎么可能呢?他们虽然自小一块长大,但一直规规矩矩。他绝不可能知道她背上有胎记。 5.亲人 陆潇潇为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而感到惭愧。十四岁的他,又不是后来的他,她怎么能用这样的心思来揣测他? 何夫人继续道:“你手臂的疤是奶娘粗心。可背上的红印,是一生下来就有的,很像枫叶。当时我还想着胎记特殊,就用‘枫’字给你命名,被你爹给拦住了。那胎记就在你颈下三寸。不,你今年十岁了,应该是这里。”她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 “……潇潇……”陆景行回眸,低声问,“有没有?” “我……”陆潇潇抿了抿唇,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事件本身上。她声音极低,“有的。” 而且,分毫不差。她还记得那侍女当时的惊叹,说从不知道胎记竟也可以是这样漂亮的图案。可想而知,这枫叶胎记应该是极其罕见了。 陆景行有些讶然的模样:“是么?”他帮她拧干衣袖上的水,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才将目光转向那个妇人:“先不说胎记不胎记的事情。我就想问一问夫人,你既然说你是她母亲,为什么从来不曾抚育教养她?” 陆潇潇闻言,心中一阵酸涩,只将他的衣袖攥得更紧了一些。这也是她自己想问的一个问题。她自有记忆起,就是在育婴堂,四岁上被陆老四领回家。虽然养父和兄长都待她不错,但她未尝不曾想过,亲生父母该是什么模样,她因为什么流落到育婴堂…… 上辈子她先在晋城,后辗转到洛阳,再后来进了京城。直到她去世,都不曾见过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难道说,重生一世,她选择来到江南,居然能找到生身母亲么? 她自兄长身后打量这个奇怪的妇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发觉对方眉眼间和自己确实有些仿佛之处。但这人衣饰不俗,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女随从,根本不像是家里穷得吃不起饭的,而且还是京城口音,那到底是什么缘故,才会将她丢在晋城的育婴堂门口? 她不想相信,也不愿意就这么相信。 “我夫姓何。”妇人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家老太爷原本在朝中做着御史大夫,不满杨家乱政,辞官还乡,谁知在半道上生了疾病,就仙逝了。我刚生下湘儿没多久,舟车劳顿,又手忙脚乱。湘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偷走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十年了,天可怜见,竟然在这儿看见了你……” 她说着便又掉下泪来。 “这肯定是老天对我们夫妇行善多年的奖励。”何夫人抽泣了一下,“我刚才去铺子里看看,觉得闷,拐进来喝杯茶透透气。能看见你,真是老天保佑……你胳膊难受吗?穿着湿衣裳会不会不自在?我也是没别的法子了,才想出这么一个笨方法。我一看见你,就能感觉出来,你是我女儿……” 面对她的热情以及她口中的真相,陆潇潇有点懵,她将自己脑袋藏在陆景行身后:“哥——” 她想,这大概就是叶公好龙了。她好奇憧憬亲生父母许多年,可是当真的有自称是她母亲的人站在她面前时,她又感到胆怯而无措,下意识便想依靠兄长。 陆景行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又看向何夫人:“这位夫人,我们与人有约,请容我们先行告辞。”他低了头,对陆潇潇耳语:“我们得先打听一下再确定真假。” 陆潇潇怔怔点头,生不出半点反驳的心思来:“对,你说的对。”现在的她,心里乱糟糟的,尽管有七八分相信,但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就冲过去与自称是她母亲的何夫人抱头痛哭,母女相认。她想,除了身上的印记,还得能找出其他证据来。 他们结了账要走,却听何夫人在他们身后急急忙忙道:“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你娘,我就住在青平巷。街坊四邻,都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女儿……” 陆潇潇不说话,但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耳畔萦绕,似是要印到她心里去。 他们两人离开茶肆走着,期间向路人打听,无一例外得到的回答都是何家这些年积善行德,和睦乡里,且一直在寻找丢失的女儿。听起来这似乎不是个秘密。 明明得到了相同的答案,可陆潇潇心里却更加慌乱,她紧紧拽着陆景行的衣袖,手心不知不觉生出了汗。有兴奋、期待,也有畏惧胆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相信多一些,还是怀疑多一些。 她娘没有死?她还有亲人在这世上么?而且这亲人还会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她两世都不敢想的事情。她很希望这是真的,又害怕是一场空。 “他们就在后面跟着。”陆景行在她耳畔轻轻说道,“看样子倒是很在意你。” “啊?”陆潇潇回过神来,也看见了不远不近跟着的何夫人及其随从。她胡乱点一点头,“哦哦哦。” 他们没行多久,就到了齐宅。何夫人一行自然没有跟着进去。 很巧的是,青平巷就在附近。陆潇潇没有心思细看院子,而是忍不住再向王氏打听:“婶子有没有听过一户姓何的人家?就住在青平巷的。” “你说何家啊?”王氏愣了愣,随即面露笑容,“当然知道。不是我说,这方圆十里,谁没听说过何家?京城来的,以前在京里做官,现在也有钱,开了好些铺子,大好人呢……” 陆潇潇怔怔的,心想,一样,和之前那些人说的一样。 陆景行忽然问道:“那婶子可知道他们家有几个公子?几个千金?” “唉。”王氏叹一口气,“说起来也是可怜。他们家就一个小姐,还丢了,好些年了。有人说他们行善就是想积德,把女儿找回来。一直悬赏寻找呢,说只要提供线索,就犒赏百两银子。可惜不是在这儿丢的,说是在从京城回来的路上丢的。也没听说谁有线索……”她絮絮叨叨说着,又将话题扯回了院子上:“你们看这院子怎么样?到底要不要赁?看你们兄妹年纪小,又是外地来的。我可以多饶你们几个钱。” 陆潇潇没留意她后面说什么,她耳畔不停回响着何夫人的话。她把头转向了陆景行:“哥,哥……” 她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是真的,不是在骗人。不可能所有人联合起来,只为欺骗她一人。 她想她不是没爹娘的孩子,她也是有父母有家的人。 她拽着陆景行的衣袖,目中尽是脆弱与希冀:“哥,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做。” 陆景行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以示安抚:“不管怎样,你想清楚就好,慎重决定,不要抱憾终身。” “抱憾终身?”这四个字让陆潇潇瞳孔微缩。过去的一幕幕瞬间浮现在脑海。她咬一咬牙,心中渐渐有了决定。 深吸一口气,她快步出门。陆景行见状,紧随其后。 阳光灼热,何夫人及其随从就站在门外,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一看见她出来,立时露出笑容来:“湘儿?” 她温柔慈爱的脸上带着笑容,有点怯怯的,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陆潇潇鼻子一酸,眼眶也湿了。她放缓了脚步,轻声问:“你,我真是你女儿吗?” 何夫人连连点头,低声道:“是。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她忽的想到什么,双目一亮:“要不,咱们滴血认亲?” “滴血认亲不准的。”陆潇潇弯了弯唇角,声音很轻,“我也没说不信。你说的胎记,我确实有。” 何夫人怔了一瞬,继而喜出望外,又哭又笑,一把抱住了她,口中“湘儿”、“湘儿”叫个不停。 陆潇潇被她抱在怀里,想挣脱,却没挣脱开。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她心想,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气味么? “湘儿,咱们回家去,娘不会再让你受苦了。”何夫人回过神来,拉着陆潇潇要走。 陆潇潇摇了摇头:“先别急着叫女儿,看了胎记再认也不迟。” 何夫人眸中喜意不减:“那咱们回家看,总不能在这街上。” 陆潇潇面露迟疑之色,她看向旁边静静看着她的兄长,小声而坚定地对何夫人道:“可我想跟我哥在一起。” 这一瞬间,她心里慌得厉害。是她强行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失去了身世大白的机会,而她自己却找到家人,要和家人欢聚一堂,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能的,她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6.兄妹 何夫人愣了愣,她看一眼陆景行,随即笑道:“自然是你们一起去家里坐坐,我又岂是那等不知礼数的人?说起来,还不知道这个小公子怎么称呼,还有,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怎不见大人……” 她一下子抛出许多问题,陆潇潇心里有点慌,又有点暖。可要一一回答,那就说来话长了。 他们一行前往何家,陆潇潇简单说了自己在育婴堂,又被养父领回家中。对于陆老四之死,她只草草带过,也不敢细说真相。不过,她倒是着重强调了她和兄长的相依为命。 何夫人听得直掉泪,不停地说着:“我苦命的女儿……”她又偏了头去看陆景行,满目的感激:“多谢陆公子对湘儿的照顾。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陆景行倒是淡淡的:“夫人客气了。潇潇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照顾她,是分内之事,无需旁人道谢。” 何夫人一怔,不知该如何接话。 陆潇潇也看了他一眼,迅速收回视线。 何家很气派,很敞亮,比陆潇潇想象中要好很多。 “有热水,你要沐浴一下吗?”何夫人殷切地问。 陆潇潇心知这是要确认胎记,省得错认了,空欢喜一场。她“嗯”了一声,点一点头。 水汽氤氲。 何夫人给她递衣物时,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背上的红印,又忍不住凑近细看。她咬唇哽咽:“千真万确,真的是枫叶!你就是我女儿,是我女儿!这些年,我每年都要亲手给你做衣衫,可惜不知道你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也不知道这衣裳你穿了是否合身……” 陆潇潇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待她出浴后,看到何夫人准备的衣裳。得知是其亲手而做,她不由地泪目。 小时候,她无数次幻想母亲的模样,想着如果她也有娘,那她的娘亲肯定也会帮她煮饭,帮她缝补衣衫。 眼前的场景和幻想的景象似乎重叠在了一起,她忍不住轻唤一声:“娘。” 何夫人瞬间泪如雨下:“好孩子,好孩子。” 她命人捧来的衣衫,大小不等有数十套,看着有些年头了,却又像是从没上过身。 陆潇潇心里酸涩而又欣喜,不过她记挂着陆景行,想早点见到他。 直到看见坐在厅堂正陪一清瘦男子说话的兄长,她一颗心才真正落回肚子里:“哥。” 陆景行抬眸,冲她一笑,疏疏朗朗。 望着他的笑容,陆潇潇心里的念头越发坚定:她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她的家,也是他的家。 这么一想,陆潇潇从容自在了许多,心说反正也没有什么可慌乱可担忧的嘛。上辈子,他“认亲”以后,坚持要带她一起,共享富贵,这辈子易地而处,她也绝对不会做出置他于不顾的事情。 “……这,这是湘儿?”那清瘦男子立时站起身,难掩惊喜之色,“果真是我的女儿。”他快步上前,仔细打量着陆潇潇,问妻子:“你瞧她的眼睛,是不是跟我的一模一样?” 何夫人钟氏抿嘴一笑:“胡说,明明是像我多一些。”她轻轻推了推陆潇潇,柔声介绍:“这是你爹爹。这几年,他也一直在找你。” 陆潇潇迟疑了一瞬,见其虽然和养父陆老四形貌毫无相似之处,但是一样的神情慈祥,让人心生亲近。她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小声而清晰地唤了一声:“爹。” 何阳大喜,连声应着。 陆潇潇定了定神,拉过一旁的陆景行,认真而郑重地介绍:“这是我哥,陆景行。他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陆景行侧头看她,乌黑好看的星眸深不见底,唇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最重要么? 何府家大业大,可惜人丁单薄。何老太爷育有两儿一女,只存活了何阳一人。而何阳之妻钟氏又在刚生产后不久一路奔波,落下病根,十年不曾再有身孕。 何家找那位失踪的小姐,已经有好几年了。今日找回女儿,自是欢喜,不但打赏了府中下人,还给那位间接促成他们相遇的王氏送去了厚礼。 王氏虽然院子没租赁出去,但是意外得了一笔礼物,也喜不自胜。 至于女儿的这位义兄,跟她感情深厚,照顾她多年,自是应当重谢。 “爹爹,要不,你把我哥收了做义子吧?就说是跟我一起丢的,是你亲儿子。”陆潇潇越想越觉得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好不好?” 这样应该跟上辈子完全不同吧? “这怎么使得?”何阳神色古怪,很快又甚是温和地解释,“他自有亲生父母,我若提出要做他父亲,不是占他便宜么?”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发顶:“在爹爹心里,他不是晚辈,是恩人,是贵客。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了他。” “好吧。”陆潇潇无法,只得点一点头,“我也就这么一说。” 就这样,他们算是在何家落了脚。 对于何湘这个新名字新身份,陆潇潇有一点不习惯,但也在努力接受。 何阳夫妇性格宽厚温和,多年来铺路修桥,修缮济慈院,还养了宗族里几个失去父母、无人照顾的晚辈。 陆潇潇很喜欢这样的父母,也为他们而感到高兴自豪。 她心中欢喜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可惜上辈子,她直到死都没能和他们相认。不过很快她又安慰自己,还好,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一世,一切都会很好很好的。 何家对陆景行极为礼遇,得知他曾修文习武,何阳更加欣赏,还又特意花重金请了名师。 当然,钟氏也为女儿请了女先生,看样子,似是要将何湘培养成合格的大家闺秀。 陆潇潇不忍拂她好意,也不好告诉她,其实这些,上辈子她都学过。 前世,兄长被岳泰认回去,他坚持带她一起走。岳泰他们认为陆景行身世不凡,请名师教他各种事物,顺带给她请了先生。 她不想给兄长丢脸,不管学什么都格外认真。只可惜她后来双目失明,许多东西都无法再学。她长期坚持下来的,只有琴艺。 这辈子她在一开始表现得还像个新手,后面“进步神速”,看得宁夫子露出了笑容。 陆潇潇观宁夫子行事进退有度,举止大方,颇有好感,在母亲面前也满口称赞。 “你倒是有眼光,宁家培养她,是想培养成妃子娘娘。可惜杨氏乱政,才没能成。”钟氏叹一口气,“也不知这杨祸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陆潇潇闻言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这些话,在外面都是说不得的。 大齐国姓是傅,但这十多年真正掌权的都是杨家人。十几年前,昌平帝忽然驾崩,太子傅征离奇去世。继后杨氏伙同杨家趁机扶持幼子上位,是为隆庆帝。随后又立了小杨氏为后。自此杨家把持朝堂后宫,权势滔天。 他们家何老太爷也是因为对杨家不满积聚,终难忍受,愤而辞官还乡…… 陆潇潇对自己说,不要去想这些了。与其想东想西,还不如多想一些方法,帮助兄长陆景行做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 是了,他现在明面上已经不算是她的兄长了。 然而看见他,陆潇潇还是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哥。” 他穿着白杭绸所制的衣衫,头发绾成髻,整齐地束在脑后,俊美慑人。大约是因为曾经历生死,又曾颠沛流离,他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气度。 陆潇潇面对这样的他,感到欢喜的同时,又难以抑制地生出一些名为“心疼”的情绪。可惜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年纪小,并不能很好地体会他的难处。 陆景行视线迎上她,态度不自觉便柔和下来:“潇潇。” 他身旁负手而立的中年人也冲她点头致意:“何姑娘。” 陆潇潇赧然一笑,福了福身:“周先生,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原以为你们这会儿在书房。” 她认得这个中年人,知道那是父亲为兄长请来的先生。据说很有才学。 “那倒没有。”周越哈哈一笑,宽大的袖子在风中飘动,他低咳一声,“不能一直在书房做功课,适当地歇一会儿,看看风景,也是有必要的,对不对?” 他相貌清癯,宽袍博带,颇有几分仙人之姿。这般云淡风轻说来,教人自然而然地信服。 陆潇潇没有多想,只笑着点一点头:“先生说的是。” 周越又是一笑:“再说,何姑娘你此刻不也在园子里赏玩么?” 见他们交谈融洽,陆景行眸光一闪,问道:“潇潇,你到这边做什么?” “我么?”陆潇潇扬了扬手上的一些薄荷叶子,“母亲说感觉有蚊虫叮咬,熏香有些腻味,我就想着采摘一些薄荷叶子……” 可惜如今已是深秋,薄荷叶子也不好采摘。她颇费了一些力气。 周越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陆景行,收回视线,似笑非笑:“这事用得着何姑娘做?我看府中也有不少下人。” 陆潇潇并未深想,如实回答:“可这是我的孝心啊,又怎能假手于旁人?” 她从小没有父母,在育婴堂长大,别人待她一分好,她会记在心上,努力还回去。何家夫妇待她很好,她内心深处也逐渐接受了他们。 “唔,也是。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听到“孝悌”二字,陆潇潇不由之主地向兄长望去,心里微微有些不自在。从洛阳到江南这一路上,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如今安顿下来,反倒看着疏远了一些。 陆潇潇打定主意,等他结束了功课,就去陪他说说话。她近来又知道不少教人向善的小故事,可以佯做无意,向他请教。 她怕自己留在此地耽搁他的功课,就福一福身,快步离去。 她不曾听见两人的对话,自然也没发觉这两人并不像是师徒那么简单。 周越长眉扬起,笑容中带了一些揶揄:“看起来,这个小姑娘跟何家夫妇处得不错。” 少年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是不是有些吃味?可这不是你想看到的么?”周越话音刚落,就对上少年幽深如潭的眸子,他有点讪讪地转了话题,正色道:“对了,你上次让我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陆景行眼神微动:“好。” 7.轻松 烛火通明。 陆潇潇坐在灯下专心致志作画。 因为曾经有六年目不能视,她对这一双眼睛爱惜得很。若不是手头上这些东西不好放下,她也不会在灯下费神。不过还是让侍女多点了几盏灯,照得房间亮如白昼。 迅速收尾后,她一抬眸,才看见窗外人影幢幢。正自惊讶,却听窗子传来“笃笃笃”三声轻响。 这节奏她并不陌生,这是她和兄长还在晋城时之间的暗号。 她唇畔不自觉浮起笑意,伸手推开窗,看向站在窗外的少年:“哥,你怎么过来了?快进来。” 陆景行进来就问:“我听何夫人说,你没用晚膳?” “啊……我……”陆潇潇语塞。 “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用晚膳怎么行?”陆景行皱了眉。 陆潇潇赧然一笑,小声分辩:“我不是故意的,我跟娘说了我不饿,我在忙这个……”她说着指一指还未收起的画,献宝一般:“你看,好不好看?” “嗯?”陆景行接过看了看,见是一些衣裳的图案。 烛光下,陆潇潇眼中似有光芒浮动,语气中也是遮掩不住的兴奋:“我那天听娘说,觉得这边的衣裳样式不好看,我就想起来,京……我,我是说我想着自己帮她画些图样,让裁缝师傅做出来,也是我的一点孝心,正好她的生辰就在十一月,我猜想,她肯定会喜欢的,你说呢?” 陆景行挑了挑眉梢,有些意兴阑珊:“是吧?还行,这主意不错。你对何……” “诶,对了,还有这个,正要给你呢。”陆潇潇低头抽开屉子,取出一个宝蓝色的香袋子,递给兄长,“你近来还睡不好么?这里面我装了一些安神的香料。你晚上放在枕头下,看会不会好一点。” “嗯?”陆景行一怔,“给我的?你做的?”他将香袋子托在手掌心,还未凑到跟前,已嗅到了香味。他面色不自觉柔和下来,方才那一些莫名的窒闷,在瞬间消散了大半。他勾了勾唇角:“你年纪还小,闷了读书写字,出门闲逛,或者看看花草都行,不必把心思都花在这等小事上……” 他这么说着,却小心而迅速把香袋子纳入了怀中。 这是潇潇给他做的,她留意到他夜间难眠,特意花了时间给他做这个。 陆潇潇小声嘀咕:“这怎么能算是小事呢?” 上辈子她刚目不能视时,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只能睁着眼看着无尽的黑暗。睡不着有多难受,她太清楚了。 只可惜她的嘀咕被肚子发出的咕噜声给压了下去。 陆景行皱眉,有些无奈地牵了一下嘴角:“还说不饿?走,去吃东西。” 他伸手拉起了她,陆潇潇却苦着脸摇头:“不行不行,我都跟人说了我不饿,这会儿再说自己饿了,让厨房专门给做吃的,多难为情啊。” “自己家里,有什么难为情的?”陆景行抬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下,“觉得不好意思,那就去外头,我带你去吃新鲜的。” “新鲜的?”陆潇潇闻言,双眼登时一亮。 她到这边有一两个月了,自从进了何家以后,就鲜少外出,对外面自然好奇。这时刚入夜没多久,还不算太迟,而她又确实腹中空空,略一犹豫,就答应下来。 其实当初还在晋城时,他们一家日子过得挺自在。被陆老四收养的那段时光,堪称陆潇潇最美好的回忆。 陆老四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对陆景行要求很高,经常拘束着他学各种东西。她在旁边陪着,也觉得闷得慌。 夏天的午后或夜晚,有时陆老四睡了,她会央他偷偷带她溜出去。反正陆老四为人大方,他们两人手上都有不少闲钱。 沈家阿婆卖的冰糖葫芦、临街那家店里两文钱一份的冰沙……都是她记忆中不可复制的美味。 这时正是深秋,街上凉飕飕的,远不到宵禁的时候,沿街的店铺灯火通明,颇为热闹。 陆潇潇裹得厚厚的,因着此次出来得了母亲钟氏的首肯,她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很快被这热闹的夜市所吸引,感觉又像是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偏头去看身侧的兄长,见他的神情也有些怔忪。她心说,虽然对他而言,不是隔世,但他们将近一年间居无定所,他也难得有片刻放松的时候。 思及此,她悄悄扯了扯他,笑靥如花:“哥,到底什么新鲜的啊?” 陆景行所说的新鲜,其实是当地的风味小吃。各地口味不同,在这边吃的,自然和晋城的不一样,对陆潇潇而言,说一声“新鲜 ” 并不为过。 “好吃么?” 陆景行唇边噙着一丝笑意,低头问正在吞咽蟹黄酥的陆潇潇。 “嗯,嗯。” 陆潇潇不停点头,她双眼亮晶晶的,举起手,将油纸包着的蟹黄酥递到他跟前,眼中写满期待,“你尝尝。” 陆景行挑一挑眉,并没有像她想的那般随手拈起一块,而是低下头,身体微微前倾,就着她的手,轻轻咬走了一小块。末了,点一点头:“是不错。” 他举止自然,神情如常,而陆潇潇却后知后觉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儿。她皱了皱眉:“你怎么……” “怎么了?”陆景行似是不解。 “没,没什么。”陆潇潇垂下了肩膀,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也不奇怪啊。他最爱干净,不可能在没洗手的情况下直接用手拈着吃。她咳嗽一声,继续先前所讲的小故事:“……所以说呢,不管经历了什么,一心向善,总会有好报的。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嗯。”陆景行点一点头,很赞同的模样,“不错,你说的很对。” 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他又怎会猜不透她的意图?但是既然她殷切希望,他少不得要配合一二。 陆潇潇看他反应,甚是满意,她再接再厉:“还有呢,远的不说。咱们只说近的,我母亲,你知道吧?她跟我说,我们一家能够团聚,都是因为她和我父亲这些年一直积善行德,感动了上天。” 她这么说着,颇有些心虚。明明上辈子何家父母也一直做好事啊。何家亲人团聚的最主要原因应该是他们兄妹来了扬州吧?不过这个时候,为了显示自己观点的正确性,她少不得要往“善有善报”这方面来引导了。反正前世的事情,只有她知道。 想到这里,她挺了挺胸膛,还不忘将目光转向他,询问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嗯,确实有几分道理。”陆景行似笑非笑,那笑意却迟迟未达眼底。 他心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善有善报?不过是事在人为罢了。然而有些事,他不会轻易告诉她。 是夜,陆景行盯着那个宝蓝色的香袋子出神。他想,这个金线绣的“善”字,应该不是她随便绣上去的。 良久之后,他默默地将香袋子放在了枕下,阖上双眼。 8.打听 直到十一月初,陆潇潇才惊觉时光飞速。母亲钟氏的生辰就在月中,何家在当地颇有声望,今年又找回了女儿,何家夫妇商议大办一场,也借机将女儿找回一事广而告之。 到了钟氏生辰那一日,看到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衣衫,陆潇潇微微一怔,有点欢喜,又有些赧然:“娘,好看。” 钟氏身上穿的,正是根据她先前画的图样裁制的。穿在钟氏身上,意外的合适。 摸了摸女儿的头,钟氏笑道:“那是湘儿画的好。” 钟氏很喜欢这衣裳,在招待宾客时,有意无意将话题往衣裳上引,果然有不少人出声询问。 陆潇潇清楚地听到钟氏带笑的声音:“你也觉得式样好看,是吧?这可是我们家湘儿画的呢。别看我们湘儿年纪小,手巧着呢。” 她这般夸耀的结果自然是不少女客对着陆潇潇一通夸赞,从外貌到性情,俨然世间少有。 好在陆潇潇经历过比这大得更多的场面,完全能够从容应对。不过毕竟是年纪小,时间一久,就有些疲惫了。 钟氏看着心疼,悄声对她说:“你去歇一会儿吧。” 陆潇潇眨一眨眼:“不要紧么?” 钟氏轻笑:“湘儿,这是咱们家,只要你不上房揭瓦,做什么都不打紧。” 陆潇潇抿唇一笑,心中热流涌动。她小声道:“我不会上房揭瓦的。”不过到底还是听话前去休息。 今日钟氏寿辰,何家极为热闹,可陆潇潇环视了一周,都没见到兄长陆景行的身影。她好奇之余,又有些担忧。 这几个月里,她对兄长关心不变,也或明或暗提醒父母对他好一些。可是她有时仍会担心他会有寄人篱下之感。尤其是别人阖家欢乐之际,更容易伤感。 ——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上辈子跟着兄长一起被岳泰带走后,她努力学习岳泰让她学习的东西,当时年纪不大,时常想东想西。唯恐自己做的不好给兄长丢脸,也害怕自己做错事,惹人厌弃。 看到迎面走来的少年,陆潇潇开口叫住了他:“诶。” 那人约莫十二三岁,清瘦俊秀,一看见她,立时停下脚步,冲她施了一礼:“小姑姑。” 陆潇潇咳嗽了一声,她认得这人,知道这人名叫何志远,是父亲帮助抚养的一个同宗的孩子。虽然比她大了两岁,却生生比她矮了一辈。她心说,就算不按辈分,她实际年龄也有二十多了,得他一声“姑姑”,也不算占了他的便宜。 “你有没有见到我哥?”陆潇潇停顿了一下,“就是陆公子。” “您说陆公子啊?”何志远笑笑,“问我算是问对了。我刚见他从外面回来,往书房那边去了。” 陆潇潇点头道一声谢,径直向书房而去。 站在书房外面,还没敲门,陆潇潇就听到兄长的声音:“潇潇?” 书房的门从里面打开,陆潇潇一眼看见兄长以及站在他身后的陌生男子。 那人约莫三十来岁,身形高大,皮肤极白,看向她的眼神甚是古怪。 陆潇潇心里一怵,下意识避开,歉然一笑:“哥,你有客人啊?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不是什么要紧客人。”陆景行飞速说道,“这,这个是周先生的朋友,高成亮先生。” 陆潇潇闻言随即福身:“高先生。” 高先生微微一笑,刚一启唇,手肘就被陆景行“无意”碰触了一下,他听到自己身边的少年一本正经说:“高先生天生不能说话,是个哑巴。所以不要怪他失礼。” 他“啊”了一声,再接触到少年的眼神后,他“啊啊”了两声,又用手比划了两下,以示自己口不能言,心里却颇为不解:我不能说话?那先前跟你说话的是鬼吗?真是莫名其妙! 陆潇潇怔了一瞬,垂眸,轻声道:“没有,这哪算什么失礼?” 短短数息间,她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许多旧事:“那你们忙,我先回去了。” 她匆匆福一福身,大步离去。 见小姑娘走远,高先生收回目光,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少年,忍不住问:“不是,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成哑巴了?” 陆景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高先生,以后在她面前,还请你不要出声。” “为什么?”高先生不解,“我声音难听?” “不是。”陆景行双目微敛,神色复杂,良久才道:“我怕她,记得你的声音。” 他知道她想让他做好人,他现在还不能揭下自己的面具。 —— 陆潇潇刚行十数步,眼泪就不可抑制地掉了下来。 重生回到小时候已经有半年光景,这半年里她一直想着怎样才能不像上辈子那样,却很少想到她前世的夫婿乔仲山。 他们夫妻俩,一哑一瞎,成亲数载,没有正儿八经谈过话。他每每有话想同她说时,总是一笔一划写在她手心。 她知道这桩婚事非他们本意,自然也谈不上夫妻情深,不过是两个人没办法,相互取暖。但不得不承认,因为他的包容,她生命中最后一段光景过得还算舒心,不至于太过狼狈。 陆潇潇一直记得,他曾牵着她的衣角熟悉房间以及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也曾经在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时,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脊背来安抚她…… 这一世,她选择了远离前世纷争,自然也不可能与远在京城的乔仲山有任何牵扯。那些,只能是属于上辈子的回忆了。 陆潇潇这一夜早早就上了床,却到很晚才睡着。梦中,她又回到了那段日子。不过可能是在梦里的缘故,她居然是能看见光亮的。仲山的脚步声异于常人,一下轻一下重,分外明显。 在听到仲山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后,陆潇潇努力望去。还没看清,就猛地醒了过来。 陆潇潇坐在床上,有些怅然若失。她对自己说,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再想前世的事情了,要努力把这辈子过好。 钟氏一直很留意她,看到女儿这几日精神有些不济,她便提出带她去上香,顺便散散心。 陆潇潇当即应下,她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是该好好谢谢佛祖。 何家族中有一对夫妇双双亡故,何阳夫妇心善,就抚养了他们留下的两个子女,即陆潇潇那天看到的何志远和今日陪她们母女一起上香的何蕙。 何蕙今年十四岁,已婷婷袅袅,颇具少女风姿。 陆潇潇或是跟着宁先生学习,或是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或是与兄长闲谈,有意无意讲一些劝人向善的故事。她与何蕙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如今同乘一辆马车,陆潇潇注意到何蕙悄悄打量自己。不过,她对此不以为意。何家女儿丢了十年才找回来,别人难免好奇。她甚至还抬眸冲何蕙笑了笑。 何蕙心中微觉讶然,也回之一笑。 下马车时,何蕙还特意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声提醒:“小姑姑小心。” 陆潇潇脸上一红,道一声谢,下了马车。 何阳夫妇这些年做善事,没少给寺庙里捐香油钱。是以何家人到这里来受到了热情招待。 钟氏找回女儿少不得要再三感谢佛祖。 而陆潇潇也感激,感激之后,她凝望着庄严的佛像,暗暗祈祷,希望这辈子能一直这样下去,父母安康,兄长善良,不再走上辈子的老路。她想了想,又补充了几点:最好再过几年,兄长娶妻生子,能有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希望远在京城的乔仲山这辈子可以幸福。 她无比虔诚地叩了三个头。 上了香,钟氏同慧觉大师叙话,让何蕙陪着陆潇潇在附近闲逛。 何蕙也不敢走远,就在左近。她领着陆潇潇去看回声廊,去看叶子已经掉的差不多的“鸳鸯树”。 阳光甚好,陆潇潇对这个年长她四岁的侄女颇有好感。听说她曾跟着钟氏学读书写字,她正要摆出长辈的姿态问一句“最近读什么书”,却被对方抢了先。 何蕙比她高,和她说话时,微微低着头,阳光照在她脸上,娴静美好。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姑姑,我听说你以前是在晋城吗,对吗?” 陆潇潇有些诧异,不过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岁孩童,她不答反问:“为什么要问这个?” 何蕙面带赧然之色,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想问,那陆公子也是晋城人吗?” 陆潇潇心中一凛,下意识就否认:“不是啊。你希望他是晋城人吗?” 何蕙皱了皱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小姑姑,看着乖乖巧巧的,怎么偏生跟她说话就说不通呢? 陆潇潇看她神色,心中颇觉懊恼,寻思着,何蕙和岳泰他们,应该没有任何瓜葛吧?不过她并未完全放心,她放柔了声音:“你为什么要打听他啊?” “我……”何蕙的脸腾地红了,虽然这个小姑姑才十岁,但她想,女子早慧,对方未必不清楚她的心思,却当面询问,可见也是个促狭的。她手指绞着衣袖,不肯回答。 陆潇潇正诧异,待看到她脸上的红晕以及娇态后,猛然想到什么。她一个激灵,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她深吸一口气,很直接地问:“你想嫁给他?” 何蕙的脸更加红了。远远见了陆公子一面后,她就动了一些心思,她父母双亡,终身大事都要指靠何阳夫妇,而那个陆公子也是依何家而居。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家境相当,谁也没高攀了谁。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个陆公子生的真好看。 不过这时何湘问起,因为女儿家天然的娇羞,她自然矢口否认,有些结巴:“没,没有,我就是随口一问。” 陆潇潇松一口气:“那就好。我是你姑姑,他是我哥,你们差着辈呢。” 9.心意 她心想,看来真是想多了。她还以为在佛祖跟前祈祷真这么灵呢。前脚祈求他平平稳稳娶妻生子,后脚就有姑娘打听他。 何蕙脸上的红晕在一瞬间消退了大半,她动了动唇:“我,我……” 她有心想澄清自己和陆公子非同宗非同族又无血缘,不能这样算辈分。但她刚说了并无其他心思,这会儿再刻意强调,岂不惹人多想? 陆潇潇看她脸色红红白白,心中微觉不自在,猜想是自己说的话不太妥当,忙笑了一笑:“我要是说错了,就跟你赔个不是,你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何蕙刚想好该怎么云淡风轻佯做无意澄清,经她这么打岔,又只能咽下。她轻笑着摇头:“没什么。我们去太太那边看看吧。” “好呀。” 两人将此事揭过,就当从未发生。然而,晚间陆潇潇同母亲一块儿小坐时,钟氏却问道:“湘儿,你今天跟阿蕙一起,她带你去玩儿什么了?怎么她看着像是有心事啊?” “啊?” 钟氏叹一口气:“阿蕙父母双亡,在咱们家长大,既然叫我一声太太,我也得多操一份心。”停顿了一下,她又道:“说起来,她今年十四岁,差不多也该留心婚事了。” “嗯。”陆潇潇点一点头,又想起陆景行来,“娘,我哥也十四岁,现在也在咱们家。你是不是也得操心他的婚事啊?” 十四岁,如果是成亲早的人家,过两年差不多也就该成亲了。 可惜上辈子直到他们决裂,甚至是她死,都没听说他成亲。这辈子既然不一样了,她希望他能拥有这种平凡的幸福。 钟氏的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僵,她端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一口,目光淡淡扫过女儿,含糊说道:“这可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陆潇潇不解,“他是我哥,你是我娘,差不多也就是他的娘。你都操心阿蕙的婚事了,看到有合适的,也帮我哥留心一下嘛。” 钟氏放下茶杯,心说,这我可不敢。她轻咳一声,找了个理由:“你这话说的容易。可是我看着合适的,他也未必觉得合适,对不对?” 陆潇潇点一点头,心说也是。若他真的对妻子没有一定的要求,上辈子以他的身份地位,只怕早就娶妻了。 她皱了眉,小声嘀咕:“那得打听一下他中意什么样的姑娘。” 钟氏神色古怪:“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不等女儿回答,她就又温声道:“哪有做义妹的,向义兄打听这种事的?” 陆潇潇抿了唇,没有说话。她心说,不只是义兄义妹啊,在她心中,他们跟亲兄妹没什么分别的。而且因为那一段相依为命的经历,她感觉他们比寻常人家的兄弟姊妹还要再亲近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她重活一世,明知道要想避免上辈子的命运,离开他是最简单有用的法子,而她却偏偏选择带着他一起远离那些纷争。 他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丢下她,只要还有可能,她也不会轻易离他而去。 “对了。那天好几个夫人说你画的衣裳式样好看,问你能不能帮她们也画一些,说愿以重金相酬。”钟氏换了话题,“娘没有答应,说是要看看你的意思,咱们家也不缺这个钱……” “啊?”陆潇潇眨一眨眼,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被她迅速捕捉:这是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 还没与何家父母相认之前,陆潇潇就在思考着怎么谋生。她那时想着,她改变了兄长的命运,让他陪着她定居扬州,必然要给他一个还不错的生活环境。——至少也要衣食无忧,不为金银发愁。 不过,还没等她真正想好赚钱途径,就意外见到亲生父母。一家人团聚后,陆景行也被何家奉为座上宾。她努力适应何家生活,做了几个月的何湘,渐渐地也将挣钱谋生一事给放下了。 这会儿母亲钟氏提起来,她心念微转,怔了片刻后,笑生双靥:“当然可以啊,不过先不说酬金的事情,我就先试试。” 上辈子在洛阳,她曾学习画画。在一开始,比起琴,她更喜欢的也是画。只是后来瞎了眼睛,才不得不将心思都转在了琴上。 如今她既有闲暇时间,又有兴趣,何不一试呢? 要是真有人愿意花重金请她画衣服的式样,那就更好了。靠自己双手挣钱,总归更加心安理得一些。 钟氏有些意外,她的本意是夸耀女儿,却不想对方居然应下了,她心说,大约是小孩儿心性。但湘儿既然高兴,那就别太拘着她了。 “你答应归答应,不要太辛苦。”钟氏轻声叮嘱。 “嗯,嗯。”陆潇潇应承下了这件事,“我知道的。” 当然她心里还记挂着关于兄长陆景行的事情。她认识他这么久,也还真不知道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姑娘。 —— —— “在想什么?”陆景行看她出神,在她眼前摆了摆手。 此时两人一起走在何家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中,两侧是树木光秃秃的枝干。 陆潇潇转了转眼珠,仰了头看他,犹豫再三,才小声道:“哥,去年这个时候,咱们还在晋城。后来咱们家里遭了祸,不得不四处奔走,到现在才真正安定下来……” 陆景行双目微敛,隆庆十三年冬天的事情不自觉浮上了脑海。明明已经是隔世,可他却记得分外清晰。 那时已经是腊月,同往年一样,陆老四将潇潇托付给邻居照看,只带着陆景行出城祭拜一位故人。 遇到杀手是他们始料未及的,陆老四横死,只对他吼了一个字“跑”。 他后背中箭,滚落山崖,幸喜不曾丧命,还意外见到了一具和他身形相仿的尸体。十三岁的他格外冷静,将自己衣衫解下套在那具尸首上,又将尸体的脸划得面目不清。 他在山洞里躲了好几天,赶回家中时,熟悉的家已变成了焦土。万念俱灰之际,他看到了躲在树后的小姑娘。 潇潇满脸泪痕,从藏身的树后跑出来,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 从此,他带着她,亡命天涯…… 陆景行垂眸看着眼前明显长高了一截的小姑娘,神色不自觉柔和下来:“嗯。” 陆潇潇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咱们是不是说了,就在这儿定下不走了?你看我爹娘都在这儿。我们的家也在这儿。” “唔,是这样没错。” 陆景行的目光更加温和了几分。 陆潇潇看铺垫得差不多了,才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事情:“哥,那你有没有想过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陆景行长眉一挑,心跳不自觉紊乱了一瞬。他略一思忖,拢手于袖,佯做无意问道:“这是,谁让你问的?” “没人让我问啊。” 陆潇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很放松,“我自己要问的。” “哦?那你为什么忽然想起问这个问题?”陆景行神情如常,眼中却隐隐浮起一丝希冀。 “我就是好奇嘛。今天出门看到有人成亲,就想到你了。” “你看见别人成亲,想到了我?”陆景行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声音里有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紧张。 “对啊。”陆潇潇下意识回答,并未深想。她总不能说因为上辈子直到她死了,他都没结婚吧。 陆景行勾唇一笑,眸中光华流转:“没想过。” “没想过啊?”陆潇潇皱了皱眉,心想也是,他们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而他年纪也不大,又不像她是再世重生之人,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很正常。可是,她今天都问出来了,也不好半途而废。 于是,她放柔了声音,刻意引导:“那要是现在想呢?” 陆景行牵了一下嘴角:“现在不想。” “那你想想嘛。”说话间,她还轻拽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 她本就活泼爱闹,若非如此,陆老四也不会同意带她回去。她是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才渐渐郁郁寡欢。如今她父母双全,兄长友爱,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她有时也不自觉会恢复几分本性。 陆景行似是没想到她这么做,身体微微一侧,她正牵着他衣袖,脚下一打滑,直接撞在了他身上。 陆景行顺势揽住了她,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脚下鹅卵石很滑的,你鞋底又薄。” 陆潇潇赶紧站好,脱口而出:“ 不是有你么?你还能让我摔了?” 这话语中满满的信赖让陆景行眸色更加柔和,他轻轻“嗯”了一声,慢慢松开她,合了合眼,低声道:“心地好,绣工好,哪怕自己很弱小,也会努力护着我……” 陆潇潇闻言有些怔忪,这是他喜欢的姑娘?简单来说,不就是善良、能干、护夫么? 原来在没有经历过那些破事的曾经,她的兄长中意的是这样的姑娘啊。 10.情愫 “怎么了?”陆景行留神看她神情怔忪,心里不自觉一紧。 “没,没什么。”陆潇潇笑了,“就是有点儿意外。这样的姑娘很多的啊。你想在扬州给我找嫂子的话,很容易的。” 陆景行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面色不自觉冷了下来:“是么?”他有些挫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窒闷,抬手在她发顶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你小姑娘家,不要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不是你该想的。” “对了。”陆景行收敛了情绪,正色道,“周先生有个学医的朋友到了扬州,明天你也见一见。”他停顿了一下,“你还记得你在洛阳时发热么?当时大夫说,你因为惊惧和奔波,身体底子有些虚,本该好好调养的,可惜咱们一直赶路,也就先搁下了。这位宋大夫最擅长给人调理身体。” 听他提到洛阳,陆潇潇有些心虚,待听到“因为惊惧和奔波身体底子虚”,不由地想到自己上辈子年纪轻轻撒手人寰一事。她的身体确实不算很好,是该下功夫调理一下。 次日,陆景行领着她见了那位宋大夫。宋大夫五十来岁,精瘦,颌下一绺清须。 他给陆潇潇诊脉以后,写了一些膳食的方子,又叮嘱她每日多多走动,保持心情舒畅。 “小姑娘虽然身子弱,可是年纪还小,也不需要汤药大补,平日多注意就行。保准你健健康康,活到九十九。” 陆景行长眉微拧:“九十九?” 宋大夫瞪了他一眼:“长命百岁还不够?” “够了够了。”陆潇潇给他逗笑了。她不奢望多长寿,只要不像上辈子那般早逝就行。她大大方方道了谢,将他的叮嘱暗暗记在心上。想了想,她又轻声问:“那宋大夫要不要顺手给我哥也诊一下脉?” 须知颠沛流离一路奔波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他么?”宋大夫微讶,他挑了挑眉梢,对陆景行伸出手,“来,手搭过来给我看看。” 陆景行眸光淡淡,扫了陆潇潇一眼,勾一勾唇,极为配合。 过了片刻,宋大夫默默收回了手,神色凝重。 陆潇潇看他神情,心里一慌,不自觉问:“怎么了?” 宋大夫嗤笑一声,气呼呼道:“他体健如牛,还来浪费我时间!” 陆潇潇闻言有些歉然,又为他话里的意思而欢喜。她匆忙表示歉意。 宋大夫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正好此时侍女端了糕点进来,他就极力夸赞起扬州糕点来,又与陆景行谈起了周先生。看样子他和周先生甚是熟稔,言辞之中有调侃也有抱怨。 陆潇潇感觉自己已不便再听下去,就福一福身,先行告退。离开之际,还听到宋大夫的抱怨:“就这也值得特意把我从蜀中请回来……” 刚走去的陆潇潇闻言脚下微顿,心想,原来是从蜀中过来的?那可真不容易。宋大夫此次看在周先生面子上,有机会她也得好好谢一谢周先生。 暂时按下这些思绪,陆潇潇带着宋大夫手写的食谱去见母亲钟氏,并简单说了宋大夫的叮嘱。 “那就按大夫说的来。”钟氏笑了笑,“湘儿,我打算给你的院子添一个小厨房。方便你做药膳,也省得你大冷天还要往这边跑。” “可是,请……”陆潇潇正要提每日请安一事,钟氏似是猜到了她的意思,含笑打断她的话。 “至于请安这种事,心意到了就行。咱们家也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你健健康康快快活活,娘就比什么都高兴。” 陆潇潇听得鼻子一酸,在晋城时,养父陆老四也说过类似的话。 看来天底下父母的心思,大底都是一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陆潇潇都过得颇为充实,既要跟着宁先生学习功课,又要根据那几个夫人的身形相貌画衣衫样式,也要陪父母叙话,承欢膝下,还得听从宋大夫的医嘱,每日多多走动…… 最重要的是,她深知不能忘了重视并观察兄长的心性。听说十三四岁,是人心性养成的关键时期。尤其是他如今严格说起来,算是寄人篱下,虽然何家对他极为尊重,可她也担心他会敏感。是以,每天她都要抽出时间跟他说话,明里暗里讲一些规劝世人向善的小故事。——为此,她没少翻典籍。 而且,为了合理利用时间,她干脆在走动之际同他说话。 何家上下都知道,小姐和她那位义兄感情极好。 这日拉着兄长走了两刻钟后,陆潇潇带他去了自己的院子:“哥,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的房间分内外两室,外间被她布置成了书房。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书,而书桌上则是一些画着图画的宣纸。 陆景行视线匆匆扫过,手中已被她塞了一本册子。他翻了翻:“棋谱?你抄的?” “是啊。”陆潇潇含笑点头,“前几天我不是问你周先生有什么爱好么?是你说的他喜欢下棋啊。” 陆景行神色不变,拿着册子的手却不自觉攥紧了一些:“所以呢?” 陆潇潇解释:“宋大夫看在他的面子上来给我调养身体,我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那太失礼了。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前朝残谱,我抄了好几天呢,手都酸了。” “宋大夫?”陆景行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你是为了这件事?这是我托他请的,我承他的情就行,哪里还用得着你再想办法谢他?” “啊?”陆潇潇见他不认同,也不恼,只嘻嘻一笑,“我知道肯定是你从中斡旋啊,不然周先生怎么会想到给我请大夫?我跟他又不熟。可是,就是因为他和我没咱们这样的情分,我才更要谢谢人家啊。” 在她心里,亲疏远近,她一向分得清,也不想白白地接受旁人的好。 陆景行“唔”了一声,似是接受了这种说法。 “你帮我转交给他嘛,我想要给你的东西,你还没看呢。”陆潇潇低头,自一沓宣纸中找出一张,递到他面前,“你看看。” 陆景行接过,扫了一眼,眉峰耸动,嘴唇微微颤抖起来:“潇潇……” “我现在跟着宁先生学画人,就想着先画你。”陆潇潇视线微偏,不去看他的眼睛,“正好很快就是你的生辰了,你要是觉得好,我就让人拿出去装裱。你要是觉得不好,我就再画。” 她无法告诉他,在京城时,她曾亲口答应了他,每年都为他画一幅肖像,好好保存,这样即便到了很多年后,他们都不在人世了。只要有人发现画,就会知道,他曾在这世上存在过。 可惜,还没等到他的下一个生辰,她就双目失明,自然再也不能作画。而后,他们渐行渐远,她更是不愿意再提及旧事。 如今重活一世,一切都正当好,他生辰将至,陆潇潇又想起了当年的承诺,也就有了这幅画。 陆景行抿了抿唇,良久才道:“很喜欢,不用再画别的了。我很喜欢。”他忽的伸臂,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潇潇,潇潇……” 他声音极低,呢喃着她的名字。 陆潇潇被他按在胸口,能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心跳,对他的反应微觉惊讶,也不知他为何这般激动。 她想,大概他是真的很喜欢吧?她稍微挣扎了一下,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慢慢松开了她。 陆潇潇怕他追问画的事情,匆忙转了话题,“你先帮我把这棋谱转交给周先生,替我道一声谢。” 陆景行点头应下。 次日周越看到棋谱,甚是诧异:“从哪儿得来的?”不等陆景行回答,他就笑道:“哦,我知道了,这出自何姑娘之手。” “你怎么知道?”陆景行挑了挑眉梢。 “字迹娟秀又有些稚弱,肯定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能通过你的手交给我的小姑娘,除了何姑娘,还会有谁?”周越一脸笃定,“不过她怎么想起给我这个?我再猜一猜,肯定是帮你准备的谢师礼吧?说起来倒是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姑娘。” 陆景行轻嗤一声,静默了片刻,才道:“ 不是,是为了宋大夫的事情。” 她以为宋大夫是看在周先生的面子上。 “宋大夫?那不是你……”周越“嘿”的一声笑了,挺了挺胸膛,“对,老宋是看我面子过来的,那谢我也是应该的,真是个知礼懂礼的姑娘。” 陆景行淡淡地瞧了他一眼。 周越“啧啧”两声,收起笑意,换了话题:“京城那边,你真没猜错。不是快要你的生辰了么?这一次,我送你一份大礼。” “是么?” 陆景行勾一勾唇,“那我拭目以待。” 11.偶遇 陆景行并没有过生辰的打算,不过因为陆潇潇提起,何家夫妇商量过后,决定小小庆贺一下。 所谓的庆贺,只是大家一起吃了顿饭。 “湘儿,你就坐在娘身边。”钟氏拉着她的手,不愿松开。 陆潇潇“哦”了一声,从善如流。 她自听从宋大夫的话开始调理身体以来,以药膳为主,大多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吃饭。 这次见席上不仅有父母兄长还有何蕙与何志远姐弟,陆潇潇也有些小小的兴奋。她上次和他们一起吃饭,还是中秋时。 此刻她一侧是母亲,另一侧则是何蕙。 何蕙今日与平时略有不同,乌黑如云的发间簪了一支金步摇,原本就白皙的脸上也均匀地涂了一层细粉,更显得光彩照人。 菜肴尚未上齐,她声音轻柔同陆潇潇说话:“小姑姑,你近来看着气色很好啊。” “是吗?”陆潇潇闻言眸中漾起了笑意,“可能是宋大夫的方法管用吧。这得谢谢宋大夫,也得谢谢周先生。当然,还得谢谢我哥。” 说话间,她将视线转向了陆景行。 后者抬眸,冲她淡淡一笑。 两人视线交汇,心中暖流涌动。 坐在陆潇潇旁边的何蕙脸颊微微发烫,匆忙移开了视线。她低头饮了一口面前的果酒,想掩饰自己此刻的心情,谁知一杯果酒下肚,她的脸颊更加烫了。 少时用了餐饭,以何阳为首,众人轮流说一些勉励祝福的话,才各自散了。 陆潇潇本想上前同兄长再说一句话,然而刚要起身,却被母亲钟氏叫住。 她只得停下脚步,等候母亲吩咐。 钟氏笑了笑:“连夫人她们看了你画的衣裳式样,都喜欢得不得了,说让人多做几套,还要请你到家里去做客。” 她让人将那些夫人们的赠送的礼物呈上来。 “真的么?”陆潇潇闻言双眼一亮,“都很喜欢?那很好呀。” 她又看了看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顺势提起了自己的打算:“娘,既然那些样式大家都喜欢,何不多做一些卖了换钱?” 钟氏一怔,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小财迷,你要是缺钱就跟爹娘说,咱们家还用得着你想法子赚钱?” 不等陆潇潇回答,钟氏就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同时放柔了声音:“娘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想着,你早年吃了不少苦,现在回来了,就该好好享享清福。挣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至于画衣服式样,你当做消遣还行。可要是以这个赚钱,那该多辛苦。” 陆潇潇“哦”了一声,稍微有些失落,但也能够理解母亲的心思。她到过年以后才十一岁,现在说赚钱谋生的话,确实太早了。 两人闲话几句,陆潇潇盯着那些礼物瞧了瞧,问道:“娘,我能挑一些带走么?” 钟氏失笑:“傻孩子,这些都是人家给你的啊。你想拿什么,不需要经过娘的同意。” “那好。”陆潇潇低头一笑,从那个黑木盒子里,取出一个长命锁和一对珊瑚手串。她将手串递给钟氏:“这个给娘戴,娘肤色白,戴着好看。这个锁,正好今天是我哥生辰,我给他送去。” 手腕被女儿直接戴了一串珊瑚手串,钟氏眼中溢满了笑意:“湘儿长大了,心疼娘呢。” 何家富贵,她不缺首饰,可是女儿得了好物件,立马想到她,她不免动容而又欣喜。然而一瞥眼瞧见湘儿手里的长命锁,嗔道:“你这孩子,陆公子都十四了,又怎么戴这小孩儿物件?” 陆潇潇当然知道这是给小孩子的,不过,她仍是嘴硬地反驳:“这个彩头好,长命百岁呢。”而且,这是她辛苦所得,意义不同。 他们兄妹俩,因为他是兄长,年长她四岁,所以一直是他照顾她,她很少能给他什么,能为他做点什么。 “娘,那枚玉簪给阿蕙吧。我感觉她戴玉的更好看。”陆潇潇告别母亲,快步出门,握着长命锁去找陆景行。 刚走出正房没多久,还没到陆景行平时读书的书房,陆潇潇就看到了他,以及他对面不远处的何蕙。 陆潇潇眨了眨眼,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那两人站的地方非常巧妙,道路旁边,更偏向红梅一些。 何蕙今天穿了一身藕荷色棉裙,她身形偏瘦,站在那里,丝毫不显臃肿,反而给冬日添了一层暖意。 以陆潇潇的角度,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看到她手里似乎举着什么东西。 陆潇潇一时之间心情极为复杂,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她时而想起那日在寺庙里何蕙说的话,时而想起那日兄长说的喜欢的姑娘类型,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就此躲开,还是等他们谈完之后,她再上前。 然而,还没等她做出决定,就见到陆景行不知说了什么,何蕙身形一转,低头疾行。 陆潇潇正自疑惑,却见他已目光沉沉,向她看了过来。明明没有做错事,可是她竟然莫名感到心虚。她下意识往旁边躲,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潇潇。”很明显陆景行已经看见了她,快步向她走来,“躲在那边做什么?” 陆潇潇将长命锁藏进袖子里,低着头:“没有躲,就是看你们在说话,想着等你们说完了再找你。” “没说话。”陆景行看了她一眼,“刚才那个姑娘是只是打听一些事情。” 陆潇潇只“哦”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长命锁,献宝般举到他跟前:“这是我新得的,我要把它送给你。” 陆景行嘴角微微一抽,神情古怪:“长命锁?” “对啊。”陆潇潇踮起脚尖,想要往他脖子里戴,“长命百岁,岁岁平安。我自己赚来的。” 她的语气中有遮掩不住的小得意:“自己赚的啊。”但很快,这些得意又被沮丧所取代。 陆景行比她高了一头,她想要给他戴在脖子里也不容易。 “你低一下头。” 陆潇潇小声央求,“哪怕你以后把它塞在箱子底呢。你生辰,就戴一天嘛。” 陆景行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微微垂首,身体前倾,任由她给挂在脖颈间。 冰凉的银质的锁以及柔软的小手划过脖颈,他不自觉身体轻轻颤栗,下意识按住了她的手。 “嗯?”陆潇潇手被他按住,有些讶然。然而不过瞬息之间,她就平复了心情。她猜想,多半是他不愿意戴这种小孩儿饰物,是因为她的央求,才不得不委屈自己。 这么一想,她心里微觉不甚自在,并开始反思是不是最近日子过得好了,开始任性了。 轻咳一声,陆潇潇小声道:“你如果不愿意戴,那我摘下来?反正戴一下就够了,就是为了个好彩头嘛。” 陆景行挑一挑眉梢:“谁说我不愿意了?” 他慢慢将陆潇潇的手拿了下来,温声问:“宋大夫叮嘱的事情,你每天可都有做?” “有呢。”陆潇潇毫不迟疑地回答,“哥,你再陪我走一会儿吧。我好好跟你说说我是怎么赚来的。”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通过努力获得报酬,心中自是欣喜,也很想和亲人分享。 于是,两人闲走之际,陆潇潇绘声绘色讲着自己如何赢得报酬。 陆景行本想说一句:“你不必这么辛苦。”但是见她水眸晶灿,脸上俱是笑意,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只静静听着。 他更喜欢看她开心的样子。 —— —— 何蕙心情不太好。她承认她对陆公子有一点属于少女的隐秘心思,今天陆公子生辰,她悄悄装扮了一下,并在宴席散了后,同陆公子来了一次“偶遇”。 因为姑娘家的骄矜,所以她只是借着弟弟何志远的名头打听十二三岁的少年该读什么样的书。 无视对方的冷淡,她诚恳表示谢意,还将自己亲手缝制的笔袋赠给他。她特地声明,是谢礼,也是寿礼,并祝他金榜题名。 她想,应该没有读书人会拒绝“金榜题名”,但对方仍明明白白拒绝了她。 她毕竟是个尚未及笄的姑娘,鼓足了勇气才同他说话,举起笔袋递给他时,身体都不自觉发颤。但他这般冷淡,她的面子挂不住,讪讪地说了一句:“那算了,打扰了。”掉头就走。 还没走多远,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虽然父母早亡,可是何阳夫妇待她一向甚好。她还没受过这么大委屈。 她一面拿着笔袋擦泪,一面恨恨地想: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回去后她就用剪刀把笔袋给铰了,可是看着已不成样子的笔袋,她又后悔起来:真浪费,还不如留着给志远呢。 次日,她去见钟氏时,钟氏含笑取出一枚质地不错的玉簪递给她:“拿着吧,是湘儿帮连夫人画了衣裳的式样,连夫人送她的。湘儿说你戴着合适,特意要我把她交给你。你这个小姑姑,年纪不大,倒也有几分长辈的风范。” 何蕙接过冰凉的玉簪,只觉得手心发烫。她不自觉想起那天在寺庙里小姑姑何湘同自己的对话,脸颊一阵一阵发烫,心中涌起丝丝惭愧。 “明年你就及笄了,也该帮你相看人家了。”钟氏停顿了一下,“你心里可有中意的人?” 何蕙咬了咬牙,极其清晰地回答:“没有。” 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先松了一口气,顿觉轻松了不少。 这日告别钟氏回去时,何蕙无意间撞见了一起漫步的陆公子和小姑姑。这样的场景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她自从察觉对陆公子的心思后,就时常留心了。 之前也曾远远见过几次他们在何府走动,当时她心中的感触尽是:陆公子不仅人生的好看,也温柔体贴。瞧他每天陪着妹妹散步,多么好的兄长,志远每天连陪她多说几句话都不肯。 而此刻,她想的更多的是:小姑姑每天都要面对冷淡的义兄,也挺不容易。 “挺不容易”的陆潇潇并不知道这些,这段时日,她感觉自己饭量似乎有所上涨,身量也在明显增高。 12.来客 这个新年,陆潇潇过得很舒心,有爹有娘有兄长,银钱够用,身体健康。 听说她喜欢花草,开了春,父亲何阳就帮她在园子里另开辟了一块地,留给她养花弄草。 她心中动容,更觉欢喜。 生活的安逸幸福有时会令她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臆想出来的。偶尔半夜醒来,望着漆黑的夜,她也会惊慌,匆忙点了灯,望着镜子里自己尚且年轻稚嫩的面容,她才真的相信,现在的幸福是真实存在的。 如此一来,她不免更加珍惜当下。 轻松愉快的日子在手指间飞速溜走。 秋去春来,院子里的花谢了又开,不知不觉就到了隆庆十七年的春天。 这一年,陆潇潇十三岁。 大约是这将近三年的时光里,她听从宋大夫的叮嘱,好好调养身体,又注意强身健体,是以比起上辈子的这个时候,现在的她要高出一寸左右。 不过让她感到郁闷的是,尽管她长高了,可她还是比兄长矮了不少。 但很快她转念想到,反正不是同一个爹娘生的,何况男女有别,再说他比寻常男子都高,她何必要自寻烦恼跟他比呢?健健康康就已经很值得高兴了。 “姑娘,真要去看庙会么?”小丫鬟吉祥放下门帘,笑嘻嘻问准备出门的姑娘,“和陆公子一起?” “对啊。”陆潇潇随口应着,又不忘看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少女一身浅黄色衣裙,雪肌瓷白无暇,一双眼睛漆黑水润,唇边一个小小的酒窝里盛满了笑意,并无任何不当之处。 “我先走啦。”她掀开帘子,快步出去。 刚行几步,她就看到了在月洞门旁负手而立的熟悉身影。她一时玩性心起,想吓他一跳,就故意放轻了脚步,慢慢悠悠向他靠近。 然而离他还有数尺距离时,他就出声了:“潇潇。” 说话间他并未转身,而是原本放在一起的两只手分开,齐齐冲她摇晃。 陆潇潇盯着他的两只手瞧了瞧,忍不住笑了,也不再刻意掩饰脚步声,大大方方上前:“哥。” 这几年,她在旁人面前,都是何家唯一的小姐何湘,独独在他面前,她还是陆潇潇。 虽然他们毫无血缘关系,但在她心里,他始终是她最亲近最重要的兄长。 陆景行转过了身。 今年已经十七岁的他,身材高挑颀长,气质冷峻,五官轮廓分明。单从外表来看,很接近后来的他。不过大约是生长环境的不同,她总觉得眼前的兄长比上辈子这个时候的他要更加正直善良一些。 陆景行垂眸扫她一眼,挑了挑眉梢:“你穿这身衣裳出去?” “啊?”陆潇潇一愣,下意识低头打量自己。这衣裳她亲自画了图样,又挑选了布帛,由相熟的老裁缝做出来的,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身形修长,腰肢纤细。她觉得挺好看的啊。 她不解,小声问:“有哪里不对么?” “没有。”陆景行摇头,停顿了一下,慢悠悠道,“挺好看的。走吧。” 今天是三月初三,扬州有大庙会,听说颇为热闹。 当然这样的庙会不止扬州独有,但上辈子时,陆潇潇心中思虑太多,也无暇去庙会上玩儿。这辈子她生活轻松,又有大把的闲暇时间,自然也就生了去看热闹的心思。 可惜前年三月三下雨,钟氏没让她出门。去年三月三,母亲钟氏安排何蕙与陈家二郎见面,让她跟着一道作陪。是以她也没能去庙会,心中遗憾不已。 今年好不容易天气适宜,又没其他的事情分心,她自然要去见识一下江南的庙会。 陆景行看她感兴趣,就特意抽了时间,要带她去看看。 两人同钟氏打了招呼,一起出了门。 陆潇潇兴致极好,看人山人海,看各色小吃,也看耍猴的、卖艺的……只觉得大开眼界。 偶然一瞥眼看见身旁的陆景行。只见他在这热闹的庙会上也神色淡淡,她有些无奈地叹一口气:这几年,兄长的表情也越发少了。也就是和他们这些熟悉的人说话时,神情才会多些。 “哥,你看那个,看那个。”陆潇潇兴奋地拍了拍兄长的胳膊,示意他去看木偶戏。 那是一个很小的“戏台子”,“戏台子”上有一尺左右高的小人,被艺人的一双巧手控制着,正在上面演绎着悲欢离合。 “是不是跟咱们在……”陆潇潇心里那句“在京城看见的一模一样”还未到嘴边就及时咽了下去。她心说好险好险,这辈子的她,哪儿去过京城啊? 周围喧闹,陆景行微微怔了一瞬,唇畔浮起极浅的笑意,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啊?”陆潇潇回过神来,小声道,“我说真好玩儿,跟咱们在书上看到的很像,是吧?” 陆景行“唔”了一声:“你如果喜欢,等你生辰的时候,可以请人到家里表演木偶戏给你看。” 陆潇潇笑了笑,还没回答,就听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道:“这边的木偶戏有什么可看的?真没见过世面!比起京城可差得远了!” 今日庙会,此地甚是热闹。不管是什么表演,几乎都是人人夸赞,这时忽然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有好几个人向他投去了不甚赞同的目光。 陆景行眸色微沉,陆潇潇也下意识向说话者看去,见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做小厮打扮。 那小厮一下子接收到众人的眼神,脸上也有些惧意,但仍在犟嘴:“都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没京城的好看嘛!” 他身旁站着的那个一身墨绿袍子的少年一把揪住了小厮的衣领:“闭嘴,少说两句吧!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说话间,他揪着那小厮就出了人群。 周围又恢复了先时的模样。 木偶戏还在上演着,人们还在热闹着,陆潇潇很快也将此事抛之脑后。 庙会上好玩的事情太多了,有些是她亲眼见过的,有些她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她兴致勃勃,还买了许多做工精巧的小物件儿。直到庙会结束,她才感觉到疲惫,同陆景行一起回去。 “今天高兴么?”回去的路上,陆景行瞧她一眼,问道。 陆潇潇连连点头:“高兴啊。”她不忘向陆景行展示自己的战利品——在庙会上买的小物件儿:“这是给爹的,这是给娘的,这是给哥哥你的……” 爹娘和兄长,这是她最重要的家人。 看少女眉飞色舞的模样,陆景行眸中漾起浅浅的笑意。他打量着给他的大阿福,很给面子地夸赞了一句:“挺有意思的。” 回到何家时,天快黑了,在外面玩了一天的陆潇潇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正要教人传膳,吉祥却道:“姑娘,太太让您今晚过去用膳。” 陆潇潇有些诧异:“是吗?” 她这几年所用膳食都是根据宋大夫的食谱做出来的,若不是逢年过节,很少与父母一同用膳。她原本想着吃过晚饭去和母亲说会儿今天的见闻,却不想母亲竟派人传她过去。 吉祥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才打发人过来说的,说是京城来了客人,让姑娘过去见见。哦,还让陆公子和志远少爷也一道过去呢。” “京城来的” 四个字让陆潇潇心里一咯噔,脸色也瞬间变了。又听到“陆公子”三个字,她心中不安更浓。 这几年,生活安逸了,可前世的种种始终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忘不掉。她当初撒娇卖痴连哭带哄让兄长和她一起去江南,就是想远离京城。 可怎么偏生他们人都到扬州好几年了,还有京城的人找过来呢? 陆潇潇定了定神:“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客人?” 吉祥摇了摇头:“不知道。”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姑娘,我前年才来咱们家。咱们家在京城有什么亲戚,我也不清楚啊。” 陆潇潇“嗯” 了一声,心念微动:也是,不要太杯弓蛇影,或许只是何家在京城的亲戚呢。慌什么?不要慌!要知道,你可是多活了一辈子的人。 这么一想,陆潇潇又稍微踏实了一些。她略微检查了一下妆容,才带着吉祥向正房而去。 还未进正厅,就听到父亲何阳的说话声,也听不甚清楚。她稳了稳心神,大步走了进去。 “湘儿过来,这是你沈世兄。”何阳脸上带着笑意,冲她招了招手。 陆潇潇抬眸望去,见父亲身旁原本坐着的绿袍的少年含笑站起身:“何……” 两人目光相对,俱是一怔。 这不是白天在木偶戏那儿见到的那个人么? 13.婚约 还是陆潇潇先回过神来,福一福身,神情自然大方:“沈世兄。” 绿衣公子沈立文呆立片刻,悄悄移开了视线。灯下少女人美如玉,那隐隐有些熟悉的面容在提醒着白天的事情。一瞬间,他心头诧异与尴尬并存,匆忙还了一礼:“何妹妹。” 一旁的钟氏笑道:“都先入席吧。”她转向沈立文,继续先前的话题:“立文,刚才还没说完呢,你说你兄妹三个,你母亲身体怎样?” 沈立文躬身站好:“回婶婶的话,家母身体康健,一向安好。只是思念旧友,常常提起婶婶。” 他悄悄看了一眼那个绿衣少女,见她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鄙夷、轻视的神色,稍微松一口气,心里也自在了许多。今天在庙会的事情可真够丢人的。 钟氏叹道:“唉,我跟你娘最要好了,从小就是手帕交,这一眨眼,也十多年没见了。”说话间她视线扫过女儿,不由地想起一桩旧事来。 沈立文笑笑:“婶婶放心,家母常说,有缘自会相见。” 陆潇潇听着他们的对话,暗暗松一口气,看来是何家旧友,和兄长陆景行并无关系。这样,她能稍微放心一点。 心情一放松,她脸上也不自觉带了笑意,和母亲一道看向正在回答的沈立文。 陆景行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她沐浴后换了一身绿衣,灯光下,越发显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此刻她正含笑看着那个今日才有一面之缘的绿衣少年。 这明明是很和谐的画面,可是落在他眼中就有些刺目了。 陆景行低低咳嗽了一声。 陆潇潇听到声响,双眼一亮,立时向他看去,唇角弯弯,笑生两靥:“哥……” 她心说,你都不知道,我先前有多紧张。 沈立文心下诧异,他记得何家只有一女,还是近几年才找回的,不记得有儿子啊。见这人气度不凡,又想到何小姐的称呼,他心念微动,暗忖许是新过继的嗣子。于是,他匆忙拱了拱手:“何兄。” 陆景行挑了挑眉梢,慢悠悠道:“我不姓何,我姓陆。” “不姓何?” 沈立文有些懵。 跟陆景行一块儿进来的何志远觉得有趣,笑嘻嘻道:“对,这位是陆公子,我才是姓何的那一个。” 沈立文没有多想,对他也施了一礼:“何兄。” 何志远脸上笑意更浓:“差辈了,差辈了。你叫太太为婶婶,又怎么能叫我何兄?” 沈立文脸色微沉,他并不觉得好笑,反而有些着恼。他心知自己是闹了笑话,暗暗埋怨小厮万喜。他之前叮嘱了万喜细细打听何家成员,万喜只顾着玩闹,什么都没摸清。 何阳瞪了何志远一眼,轻斥:“别胡闹,这是京城来的沈公子。”继而又为沈立文介绍:“这位是陆景行陆公子,哦,这个是我族中的侄孙何志远。” 何志远忙敛了笑意,正经施礼,规规矩矩叫一声:“世叔好。” 沈立文尴尬之情稍减,还礼不迭,眼角的余光细细打量那位陆景行陆公子。 方才何世叔只说了这人姓名,并未真正介绍身份。他只含糊称呼:“陆公子。” 几人这才落了座。 席间何阳问起沈立文京城沈家的一些状况,颇多感慨。末了又道:“江南的风土人情和京城不同。贤侄既然来了江南,不妨多住几日。”说着他又看向何志远:“志远,正好你和立文年纪相仿,想来有不少共同语言,你多陪他转转。” 何志远听到自己名字,匆忙抬头:“放心,包在我身上。” 沈立文心里记挂着事情,只笑了一笑,道一声谢,并未多话。吃惯了地道的京城菜,扬州当地厨子做的菜肴,他有些不习惯,干脆多饮了几盅酒,头脑一热,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向何家小姑娘望去。 他曾多次听人提起过她,但对这个人,他很陌生。——虽然母亲说,她刚出生时,他还见过她。 他知道她叫何湘,十三岁,曾丢了十年,隆庆十四年七月被找回。 她生的很好看,明眸皓齿,仪态万千,丝毫不比那些京城贵女差。 可他仍感到一些不自在。想到父母的叮嘱,他默默叹一口气。 陆潇潇敏感地察觉到这位京城来的沈世兄看了自己不下三次,她有些尴尬,不多时便告罪离席。 钟氏只当她今日去庙会玩儿的累了,并未多话。 陆潇潇离席后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春天的夜晚有些凉,陆潇潇悄悄唤了一个丫鬟,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过了片刻,她就看到兄长陆景行踏着灯光而来。 “你没回去?”陆景行见她衣衫单薄,抬手便解外衫,“冷?” “不用不用,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行。”陆潇潇连忙阻拦,她犹豫了一下,才悄声道,“哥,我……” “怎么了?” 陆潇潇咬一咬牙,到底是不好意思说感觉那个沈世兄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只低声道:“我刚才没吃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点药膳?”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虽然是药膳,但是一点都不难吃。” 小姑娘似是察觉到自己的要求很任性,有些讨好地冲他笑了笑。 陆景行心里一软,点一点头:“好。” 陆潇潇两颊立时露出笑容来。 因为她今晚去了正房吃饭,她院子里的小厨房并没准备多少。此刻听说她要加餐,只能让她稍等一会儿。 于是,趁着闲暇,陆潇潇便再次借着请教功课来和他讨论做人的道理。 陆景行只含笑听着,自忖在她面前做个好人,他还是能办到的。不过,直觉告诉他,今天何家的这个来客,不大一般。 两人简单用了些药膳,陆景行又陪她说一会儿话,看她露出了些倦容,才叮嘱她早些休息,自己则起身离去。 然而陆景行并未回答,而是去见了何氏的家主何阳。 此时宴席早就散了。 何阳面前放了一杯浓浓的茶汤。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颊发红,神情也有些异样。 “沈家跟何家,通家之好。”他饮了一口茶,“我们家老太爷和他们太爷那是同年兄弟。一起外放,一起留京。十多年前何家辞官回乡了,沈家还在京城里做官儿。不过这几年,沈家日子也不好过……” 陆景行垂眸,只轻轻接了一句:“这样啊……” 何阳犹豫了一下:“其实,湘儿和他们沈家,有些渊源。” 陆景行眸光微闪:“什么渊源?” “湘儿和立文差了两岁,但是生辰在同一天。”何阳叹一口气,“当初两家觉得有缘分,就在湘儿洗三的时候,说要结成儿女亲家……” 陆景行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攥紧:“这件事你从未跟我提过。” “不是我不提。因为这也算不上婚约。湘儿还没满月,老太医就得罪了杨氏,告老还乡。何氏一家匆忙回扬州,路上老太爷仙逝,湘儿也没了踪影。”何阳又叹了一声,“那十年里,沈家也帮忙找过。但是因为湘儿不见了,谁还提那件事?隆庆十四年,托陆公子的福,咱们找到了湘儿,也给沈家去了封信。沈家只说了恭喜,别的只字未提……” 喝了一口茶,何阳又道:“这次沈立文过来,看来是要提起那桩婚约了。就是不知道是要退婚还是要正式定下来。” “那何先生是怎么想的?” 何阳皱眉:“先人订下的婚事,也不好……” 陆景行理了理袖口,轻声道:“是么?这可有些难办了。” 他费尽心思护着的姑娘,好不容易长到十三岁。突然蹦出来一个人,说是跟她有婚约,就想要娶走她?那也得看他是否同意。 “什么?”何阳一时没听明白。 “如果潇潇在晋城有过婚约呢?” “啊?”微醺的何阳登时清醒过来。 陆景行站起身,微微压低了声音:“何先生以为潇潇为什么姓陆?” 14.信物 “为,为什么?”何阳怔怔地问,脑海中却瞬间闪过许多念头。 女子姓氏,要么随父,要么随夫。湘儿在晋城时,之所以姓陆,自然是因为养父姓陆了。但此刻陆公子特意提出来,他心知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陆景行勾唇一笑:“潇潇应该跟何先生提过,她为什么会被领回陆家。” 何阳心中一凛,不自觉回想起湘儿曾经含糊提过的经历。 “……我养父想给我哥找个伴儿,就把我接了回去。” 这是刚找回湘儿时,她说的话。 何阳思绪急转,给家里的小孩子找伴儿,为什么不找个年龄相仿的同性?而偏偏是找了一个小三四岁的小姑娘? 他当时并没有细想,这会儿才隐约感觉到不对了。可是,如果真如陆公子所说,湘儿和他有婚约,那岂不是…… 他定了定神,再看一眼平日对湘儿甚是照顾的陆公子,一时心乱如麻:“这……” 陆景行轻声道:“这件事还请何先生先别插手。” “也好。”何阳抿了抿唇,忽然响起一事,“婚约的事湘儿知道么?”不等陆景行回答,他就又道:“ 湘儿曾提出让我把陆公子认在我的名下。如此看来,湘儿并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湘儿自己,不赞同这件事。” 陆景行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笑一笑,云淡风轻:“那个时候,潇潇才四岁。” 何阳神情微微一变,倒不是为他这句话的真假,而是经对方提醒,他猛地想到湘儿曾被陆家抚养多年。而且若非眼前人,他只怕今生都不能再与湘儿父女团聚。 他的妻子钟氏原是京城小姐,还没出月子,就随何家南下,落了病根,从此再未有孕。他对妻子心疼而歉疚,发誓今生今世只守着她过日子。所以,湘儿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孩子。 陆景行看他神情变化,也没多说什么,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何先生,今晚多有打扰,我先告辞了。” 何阳摆一摆手,任其离去。还未喝醒酒汤,他就没了什么醉意。他回想着陆公子的话,慢慢拧起了双眉。 他自然知道这位陆公子身份不一般,不说别的,单说能让周先生为他所用,就知道他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他也很清楚,陆公子暂居何家,不是为了一个容身之所,而是为了湘儿。只是他身世复杂,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湘儿这个傻姑娘,似乎还什么都不知道。 陆潇潇自然不清楚这些,她白天在庙会玩的久了, 困得厉害,所以在送走兄长之后,就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了。至于家中发生的其他事情,她丝毫不知。 所以,她不清楚这一夜,难以入睡的人很多。 何家厢房里,京城来的沈立文双眉紧锁,面露不悦,连声训斥耷拉着脑袋的小厮万喜:“让你好好打听何家,你倒好……现在刚到何家,还去跟何家小厮拌嘴,你以为还是在京城啊!” 万喜垂着头不说话。 “要不是长寿病了,我才不会带你出来!出门之前,老爷是怎么吩咐你的?你都忘了不成?” “公子,万喜知错了。” 沈立文深吸一口气,面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他在椅子上坐了,喝了一口醒酒汤:“也不是我要说你,这是扬州,不是京城,不能你能撒野的地方。你有功夫跟何家小厮拌嘴,怎么没功夫去打听一下府中各人的喜好?” 万喜看公子神色,知道他差不多已经消气了,腆着脸笑一笑,上前一面给公子捶背,一面小声道:“公子,万喜还真打听出来一些。这何家离开京城以后,这些年开的铺子生意都还不错,在扬州也是有名的富裕人家。何老爷乐善好施,是个大大的善人。他是只有一个小姐,可是收养了族里无父无母的孤儿,好像叫什么何志远。对了,还有一个人,是那位何小姐的义兄,姓陆,不知道是哪儿来的……” 沈立文一面听着,一面暗暗与今日在席上看到的人相对照,火气稍微消了一些。 “也不知道这何家的家产是会给那个志远少爷还是给他女儿做嫁妆……”万喜嘴快,一不留神就将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一眼瞥见主子神情不对,连忙闭嘴。 沈立文拧了眉,面色沉沉,低声道:“何家的家产,跟你有什么关系?” 万喜嘻嘻一笑:“跟万喜没关系,但是跟公子您有关系啊。公子这次来扬州,不就是奉老爷之命跟何家小姐正式缔结婚约的吗?何家只有一个姑娘,娶了何家小姐,这万贯的家私岂不都……” 沈立文腾地站了起来,满脸怒色:“闭嘴!再敢多说一个字,立刻滚回京城去!” 一向好脾性的公子居然发这么大火,万喜有些怵,当下给自己抽了一巴掌:“万喜该死,万喜该死。” “出去!” 万喜不敢再多言,施了一礼,快速退了出去。 沈立文胸膛剧烈起伏,无力地垂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才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封还带着火漆的信。信封上是他父亲手书的“何兄亲启”的字样。 他知道这信封里面,除了父亲的亲笔书信,还有他的生辰八字以及当年的信物。 父亲让他一见到沈世叔就把这封书信呈给他,可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能拿出来。他心里很清楚,一旦他把信交给沈世叔,这桩亲事他就逃不掉了。 真的要娶这位何小姐么? 沈立文很迷茫。平心而论,何小姐虽然走丢十年,真假难辨,但从他今晚所见来看,那个姑娘并不差劲。相反她生的很美,姿态也落落大方。 但是…… 他视线微转,落在自己腰间坠着的荷包上,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月弯如钩。 陆景行离开何家,一路疾行。出了青平巷没多久,他就拐进了一家不大的酒肆。 刚交亥时,酒肆里还有几个酒客。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这会儿大都流露出了醉态。跑堂的店小二仍满面笑容,颇为精神。 一眼看到走进店的年轻人,他双目一亮:“客官。” “找你们苏掌柜。”陆景行声音淡淡。 店小二微微一愣,收敛了笑意:“客官您稍等。” 陆景行坐在一个小方桌前,自行斟了一杯酒。他并没有饮酒,而是盯着手里的长命锁出神。 忽然,他面前投覆下一片阴影。他慢慢抬头,看向面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坐吧,苏先生。” 苏掌柜从善如流坐下,接过对方推来的酒盏,笑了一笑:“怎么这会儿过来?有什么急事?总不会是来看看,我这生意做得怎么样吧?” 陆景行抬眸瞧了他一眼:“我想打听一些事情。” “嗯?” “京城沈家。” 苏掌柜皱眉:“哪个沈家?万安伯家?” “户部尚书,沈秀德。”陆景行眸光微闪,“有个孙子叫沈立文。” “这个沈家有什么好打听的?”苏掌柜有些不解,“既不保皇,也不保杨。这些年小心谨慎,不会为我们所用,但也不用提防……” 陆景行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苏掌柜“啧”了一声,先败下阵来:“得,我去查。三天后等我消息。” 陆景行点了点头。 苏掌柜换了一个姿势,抄起筷子,夹了一粒胡豆塞进嘴里,颇为好奇地问:“不过,你真的不去京城么?你打算一直窝在扬州这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陆景行才道:“还不到时候,该去的时候,肯定要去的。” 他站起身:“你们辛苦,我先走了。” “诶,诶。”苏掌柜喊了两声,也不见他回头,自己摇一摇头,干脆单手端起碟子,将那一小碟胡豆尽数倒进了嘴里。 大概是吃的太急了,噎得他直翻白眼,下意识端起酒盏想要喝酒,却发现酒杯已经空了。 店小二匆忙救急,一面递了一杯酒过来,一面帮他拍背顺气,同时好奇地问:“苏掌柜,那个公子是谁啊?看起来很不一般。” 好不容易将嘴里的胡豆和酒尽数咽下,苏掌柜慢慢吐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道:“谁?确实不一般。” 他还记得三年前的夏天,那个少年风尘仆仆走进了这家酒肆…… 扫了一眼店小二,苏掌柜慢悠悠道:“去,再弄一碟胡豆来,真够味儿。” —— —— 何家直到很晚,才彻底恢复了安静。 次日清早,何志远记着何阳的叮嘱,派小厮去学堂跟夫子告了假,自己则打算尽地主之谊,好好陪一陪京城来的沈公子。 然而沈立文却含笑婉拒了,低声道:“昨天骤然见到世叔,心里欢喜,以至于家父的叮嘱也忘记了。” 他再次去见何阳,并微微颤抖着手奉上了那封犹带着火漆的信。 15.婚姻 何阳有些诧异接过信件,直接除掉火漆,将信拆开。刚看了几行,就不禁变了神色。 他猜想的不错,沈立文的父亲沈靖这封信里确实提到了两家的婚约,又追忆了一下往昔,还为过去几年的失礼致歉。握着当年的信物以及沈立文的生辰八字,念及旧事,何阳双眉紧蹙,好一会儿,才道:“贤侄……” 沈立文一颗心高高提着,尽量平复心情:“沈世叔……” 重重叹了一口气,何阳先将信收起,吩咐下人:“去请陆公子过来一趟。” 下人领命而去。 何阳寻思不管真假,一女许配二夫都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遂屏退下人,招呼沈立文坐下,带些歉然:“我昨天看到贤侄,就猜想你这次前来,多半是要提十三年前的婚约……” 沈立文心中一涩,低声道:“父母之命,立文只得照办。” 何阳皱眉,隐约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对,却并未深想,只继续道:“你也知道,湘儿刚满月,就被人偷走了。直到三年前,才找回来。” “世叔的意思是,当年的婚约不作数么?”沈立文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何阳并未立时回答他。沈靖的这封信里,寥寥几笔提了两家过去的情谊,直接勾起了何阳心中的旧事。当初何老太爷得罪了杨氏,若非沈家帮助,何家也难全身而退。而且湘儿走丢十年,沈家也曾帮忙找过。这背信弃义的事情,何阳自问做不出来。 但是陆家同样对湘儿有恩啊。何阳从来没有这般为难过。 平心而论,这两桩婚事都不算太好,若应了沈家,那么湘儿就要远嫁。可若是应了陆家,那…… 他心知陆公子身世不一般,他并不想女儿后半生也过得太复杂。 湘儿离开他身边十载,找回来才只三年,他希望女儿可以过得简单顺遂一些。 犹豫了好一会儿,何阳才咬一咬牙:“贤侄有所不知,湘儿那十年中被陆家所养。她的养父,不知道她是我何家的女儿,也曾为她定了一桩亲事。” “什么?”沈立文愕然,“竟,竟有此事?” 一时之间,他心头闪过万千念头,又喜又忧,勉力保持平静:“不知许给了谁?” “我。” 沈立文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清越的男声。他一抬头,看向正一步一步走来的陆公子。 陆景行神色不变:“许给了我。” “陆公子?”沈立文思绪急转,眼前不自觉浮现出昨晚何小姐看见这位陆公子时的神情,心情颇为怪异。他笑了一下,不大相信,“这么巧么?找回来三年都没有这回事,沈家一提婚约,倒牵出另一桩婚约来了?” 何阳汗颜,连忙道:“此事确实是我的不对。没能提前告知。只是,这件事还得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他说着又将目光转向陆景行:“陆公,陆贤侄,不如你也……” “世叔想怎么商量?”沈立文听着不对,打断了何阳的话,他摇了摇头,“难道何家还有另外一个女儿不成?”他扯了扯嘴角:“既然何小姐另有婚约,那么沈何两家的婚事,不提也罢。” 言毕,他猛一拂袖,似是怒极,可心里却不自觉欢喜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掩藏自己眼中的笑意。 他原以为他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却不想居然还能有这等好事。他明知不对,可还是不由地想:何家这姑娘丢了十年,丢的好,丢的妙。若非如此,他恐怕真的要履行这恼人的婚约了。 眼下既逃了这婚约,父母又不能怪罪于他,真是太好了。 可惜他越是这般,何阳心中的歉意就越浓。看一眼陆景行,再看一眼沈立文,他低声道:“贤侄莫恼,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陆景行挑一挑眉,颇为诧异。他原以为是个劲敌,没想到他还没出手,对方就退了?怎么感觉有些胜之不武?还是说这位沈公子其实根本就不在意这桩婚事? 沈立文咳嗽一声:“还从长计议什么呢?小侄从京城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十三年前的婚约,何家既然无意,那也就不必再谈了……” 何阳连连道歉,甚是汗颜。其实方才他权衡之后,心里更倾向于何老太爷定下的沈家,甚至也想好了怎样借着沈家的名头拒了陆公子,却不想沈立文气性这般大…… 陆景行忽的勾唇一笑,接道:“即便婚事不成,也还是朋友。能谈的事情,还有很多。” “什么?”沈立文皱眉,心念急转,自觉姿态也摆得差不多了,要见好就收。于是,他轻咳一声,正色道:“世叔,沈何两家的婚约因为一句戏言而起。何妹妹心里未必愿意嫁我,是不是?如果因为两家老太爷十三年前的一句话,就让她嫁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对她也太不公平了。” 何阳叹一口气,心说这话倒也不错。 “世叔,侄儿不是赌气。”沈立文甚是诚恳,“而是慎重考虑后的决定。这婚事,算了吧。” 他这般说辞,显得格外通情达理。何阳心里不由地高看他几分,同时又不免心生遗憾。 沈立文怕他反悔,连忙继续表态:“当然,沈何两家多年的情谊,也不是靠婚约维系的。虽说不能成为姻亲,我也会把何妹妹当成自己亲妹妹看的……” 何阳越发惭愧,道歉之余又表示会让湘儿事他如兄,还热情招待,想让他在扬州多待一段时日云云。 沈立文卸下心中一块大石,也有心情欣赏一下扬州的风俗人情了。他微笑着点头:“一定一定。” 瞥了一眼旁边那个陆公子,沈立文心中顿起鄙夷之情。怪不得这个姓陆的能住在何家,原来是仗着曾经和何小姐有婚约。不过还未娶妻就借住何家,可见是个吃软饭又没半分骨气的。 虽说他对何小姐没什么情意,但对于自己曾经名义上的未婚妻,还是有些怜惜之情的。更何况婚约解除,他心情大好,也有心给这个姓陆的添一添堵。 于是,他甚是诚恳地道:“世叔不必太过歉疚。侄儿斗胆,说句不好听的。虽然大家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长辈定下的婚约,由晚辈来履行,对晚辈而言,未免也太……”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轻飘飘扫过陆景行,似是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一般,又道:“啊呀,侄儿失言。不过,侄儿还是觉得,婚姻一事,两情相悦最好……” 何阳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心里却觉得此人说的颇有几分道理。他只有湘儿一个女儿,自然是希望她能好的。 而陆景行却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这个沈立文,有些意思。这是解除婚约之余,不忘了再摆他一道? 是酷爱损人不利己还是沈立文另有打算? 何阳招呼人送沈立文前去休息,却留下了陆景行。 “陆公子,我寻思着方才立文的说的话,也不是……” 他话未说完,陆景行便微微一笑:“何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潇潇是我最疼爱之人,我比谁都希望她幸福。她的婚姻,自然是要以她的心意为主。” 只不过,她心里的那个人只能是他,也肯定是他。 何阳面上闪过一丝歉然:“陆公子能这么想,当然是最好的。只不过这婚事,我看湘儿自己都不知道……” “何先生如果不想提,那就先不提好了。”陆景行笑笑,他对此倒没什么意见。本来就不是真的,若贸然提起,潇潇不信也就罢了,只怕还会生疑。 反正所谓的婚约,只是他为了应对沈何两家的婚约。现在沈何两家婚约解除,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不过,潇潇十三岁了,也是时候该让她明白,他对她,不仅仅是兄长这么简单了。 陆潇潇对这些还一无所知。 她刚用过早膳,比她年长了四岁的侄女何蕙就带着丫鬟过来找她叙话。 何蕙今年十七岁,褪去了青涩,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她去年年内和陈家二郎正式定了婚事,只等到今年年底就要出阁。 陆潇潇见她过来,有些诧异,招呼她坐下,又命丫鬟上茶。 “小姑姑,我听说京城来了一个沈公子?”何蕙有些好奇地问。 陆潇潇点一点头:“对,你也见过了?” “不不不,我没见过。”何蕙连忙摆手,“我是听志远说的。他,长的好看么?” 陆潇潇回想了一下:“还行吧,没我哥好看。” 何蕙“噗嗤”一声笑了:“在你心里,陆公子肯定是最好看的。那肯定也没二郎好看。” 陈家二郎是她未婚夫,两人曾私下接触过。论容貌,确实比不过陆公子,可是论温柔体贴温和知礼,肯定要比陆公子强千倍百倍。何蕙对自己未来的夫婿很满意。 简单寒暄了几句,何蕙终于说明了来意:“小姑姑,你知道陈家以前当过武将,他们家女眷都会骑射,我,我不想丢了咱们何家的人。我想让志远教我骑马,你陪我一起学好不好?” “啊?学骑马?”陆潇潇双眼圆睁。 可是,她上辈子学过的啊。 16.恋人 陆潇潇认为,骑马这种技术,总有用到的时候。正好何蕙提出来了,她也可以借此机会“学骑术”,免得以后忽然骑马惊住旁人。 于是,她便同何蕙一起去见了母亲钟氏,简单表明想学骑马的意愿。 “想学骑马?这倒也容易。咱们家有现成的马场,也有温顺的马。”钟氏放下茶盏,笑了一笑,“不过一定要让志远教你们的话,得再等些日子。这几天志远要招待京城来的客人,恐怕没时间陪你们。” 陆潇潇点头表示了解,用眼神询问何蕙。果然见何蕙脸上流露出了一些失望之色,她轻轻摇头,心说这也没什么难学的。 “你们要是急着学的话,可以让李叔教你们。”钟氏想了一想,又问陆潇潇,“湘儿,不然你问一问陆公子,看他有没有空。” “不必了,不必了。”何蕙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摆手,“还是等志远有空再说吧。” 李叔凶巴巴的,那个陆公子冷冰冰的,都不像是个好师傅,哪里及得上何志远这个亲弟弟? 钟氏笑笑,转了话题,问起何蕙嫁衣绣的如何。何蕙含羞带怯回答。钟氏又将视线转向了女儿,想起昨晚丈夫的话。 沈何两家的婚约是早年定下的,后来湘儿走丢,沈家也就没再提过。昨天沈立文到扬州,也不知是不是要提这婚约的事。 几人正说着话,何阳大步走了进来,看见两个晚辈,有些意外的模样:“湘儿和阿蕙也在啊。” 何蕙观其神色,猜测他大概有事与妻子商量,便拉了小姑姑一起告退。 她们刚出去,何阳就叹了一口气,将沈何两家亲事不成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妻子。末了,又问:“你还没对湘儿提起吧?” 钟氏怔了一会儿,才摇头:“没有,刚才阿蕙也在这儿,我还没跟湘儿说呢。” “没说最好,以后也不要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那沈家那边怎么办?”钟氏有些焦急,“就这么不成了?” “虽说这事儿也怪不到咱们头上,可到底是咱们理亏。我想修书一封,备些厚礼,给沈家致歉。幸好立文年纪也不算大,再觅佳偶也还来得及。”何阳又叹一口气,“沈家的这个人情,咱们可是欠下了。” 钟氏也叹息不止,又有些不解:“陆公子说的婚约,怎么也从不曾听他提过?不是骗咱们的吧?” 何阳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你倒是说说,咱们家是有什么值得他骗的?” 这话钟氏可不爱听了,下意识反驳:“怎么就没有?咱们家湘儿那么好,怎么就不值得他骗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就先笑出声来。 “是是是,湘儿最好了。”何阳也忍不住笑了,“不过说那些也没意义了。陆公子也说了,将来湘儿婚嫁,全凭她的心意。他不会拿婚约要挟。你想想,说不定人家还怕咱们用婚约赖上他呢。” 钟氏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对了,我主要是跟你说。不管是陆家还是沈家,都别跟湘儿提了。成了还好,要是不成,那湘儿该多不自在。” 钟氏点一点头,叹道:“哪用你提醒?我都懂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不盼着她好,盼着谁好?” 夫妻两人喁喁低语,而陆潇潇则在安慰有些不快的何蕙:“反正你也没什么急事,等两天也没关系啊。你要是真的急着想学,我请我哥教你,或者我自己教你……” 何蕙瞧了她一眼:“算了吧,小姑姑,你别安慰我了。你都没学过骑马,还教我呢。” 两人边走边闲聊,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花园里。 陆潇潇爱花,这里有一片花丛是她自己侍弄的。她看何蕙心情不好,干脆带着她去看自己的“宝地”。 三月里,花开的正好,芬芳扑鼻。何蕙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渐渐好转。 两人在园子里闲逛一会儿,一转身居然看到了何志远。 看见他们,何志远快步走了过来:“姐,小姑姑。” 何蕙讶然:“你不是陪京城来的客人了么?客人呢?” “客人不用我陪。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志远。”何蕙精神一震,一手拉着陆潇潇,“我们要学骑马,既然你有空,你就教教我们呗。我们都跟太太打过招呼了。” 何志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视线转向了陆潇潇:“小姑姑?” 陆潇潇也没细想为何客人不用陪了,含笑点一点头:“是啊,你要是闲着,可以教教我们啊。” “成。” 何志远答应得爽快,对这件事也很上心。见她们今日所穿衣衫倒也合适,他就陪着她们去了马场,又亲自选了两匹温顺的小马。他倒也不急着教她们,而是先让她们与马培养感情。 “你们得先和马熟悉起来……”何志远说得有模有样,“不要害怕它。” 何蕙将信将疑,试探着拿了草料去喂马。 陆潇潇则有些怔忪。 上辈子她的琴棋书画都是在洛阳跟着岳泰的人学的,但独独这骑术是到了京城才学会的。那会儿她身体不大好,学骑马吃了不少苦头。 何志远看见骏马,有点心痒痒,干脆翻身上马,驰骋一圈儿。这才回来,教小姑姑和姐姐如何上马。 然而才刚正儿八经教了片刻,就有小厮匆匆而至:“志远少爷。” “何事?”何志远也没下马。 “京城来的沈公子问您呢?您怎么在这儿啊?”小厮面带焦急之色。 何志远有些懵:“啊?不是不用我陪了么?” 不过毕竟远客要紧,家人可以暂时先委屈一下。于是,他对姐姐和小姑姑歉然一笑:“我得先过去,你们且等一等,我得了空就教你们。” 谁知他这一去,久久不再归来。 气得何蕙直接丢掉了手里的草料:“何志远!你别让我逮着你!” 陆潇潇素知这个大侄女,看着娴静温柔,其实也有几分脾气。今日折腾几次,以为能学骑马了,谁知何志远又被叫走了,也难怪她生气。 她轻声安慰了一会儿,看何蕙仍是气鼓鼓的,干脆试着提议:“要不,我教你?” “啊?”何湘诧异,“你,你会骑马?你学过?” 这辈子自然是没学过的,不过,“学倒没学过,但是看别人学过,书上也有讲过。你要信得过我,咱们就一起学着试试。” 何蕙犹豫了一瞬,小声问:“你怕不怕?” “这有什么可怕的呢?”陆潇潇微微一笑,她虽然骑术还不错,“这马温顺,咱们慢慢来,一点一点先学着。” 她话音刚落,就翻身上马,干净利落。 微风吹拂着她的秀发,她脊背挺直,看着比平时多了不少英气。 何蕙看得心动,想小姑姑方才上马,似乎也没什么难的。她虽然比这个小姑姑大了四岁,但有时候居然对其莫名信服。她心想,大约是因为对方真的比她长了一辈吧。 点一点头,何蕙眼中难掩兴奋:“行,小姑姑,我们一起学。”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悔意,她们两人真够胆大的,明明都没骑过马,居然还敢摸索着骑。不过转念一想,马场里有他们的人看着,想来也不敢让他们出事。而且如果没有人教,她们反而学会的话,岂不更显得她们厉害?比志远强太多了。 两人慢慢研究如何上马,如何控制马。进度不快,但何蕙异常兴奋,尽管还没学会,却一直说着:“好玩,好玩。” —— —— 何志远不清楚沈立文和何家曾经的婚约,也不知道沈立文究竟是因为什么又开始让他作陪了。不过他能明显感觉到叔祖对沈公子的态度更加谦和了。是以他招待沈公子时,越发热情,也只得将教姐姐骑马一事暂时搁下。 沈立文解决一桩心事,心情大好。他当天便修书两封,让人送回京城。至于他自己,本该也立时回去,但转念想到他一路奔波,刚到扬州,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再踏上归程,多不划算。何家招待又热情,不如小住几日,也不算白来这一遭。 所以,他这两天过得颇为充实。 小酒肆的苏掌柜在第三日傍晚托人带话请了陆景行过去。 “您说的那个沈家,已经查出来了。” “沈立文。” “说起来,这位沈公子,倒是有意思。”苏掌柜脸上带着笑,“他跟何家小姐有过婚约,可是他在京城里,还有一个关系匪浅的曹姑娘。” 陆景行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关系匪浅?曹姑娘?” 17.骑马 “已经互许了终身,算不算关系匪浅?”苏掌柜笑呵呵的。 陆景行眼中却没了笑意:“互许终身?” 既然已经有了互许终身的人,为什么还要来扬州提亲?如果何先生不说出“另一桩婚约”,沈公子是不是真的在心里有人的情况下娶了潇潇回去? 难怪沈立文对这婚约的态度这般奇怪,原来这背后另有缘由。 苏掌柜笑了笑,有些好奇的模样:“我听说,早年沈何两家定过亲?这次沈公子来扬州,就是为了婚约而来?” 陆景行扫了他一眼,没有作声。沈何两家的婚事,他从未听人提过。潇潇回何家三年,据何阳所说,也曾将此事告知沈家,但沈家并未派人探视过。所以何阳也不曾对潇潇提过和沈家的婚约。直到今年沈立文才忽然过来。想来沈家早些年也不是非何家不可。 “不过这沈公子倒是有意思。”苏掌柜笑得有点古怪,“他写了两封信送回京,一封比一封有趣。” “哦?”陆景行有些感兴趣了,“怎么说?” 沈立文那日修书两封命人送回京中,一封信是给沈家,另一封则是给那位关系匪浅的曹姑娘。 在给沈家的那封信里,他写了何家怎样强势,非要退婚不可。他坚持履行婚约,却也无济于事,只能任由何家解除婚约,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而在给曹姑娘的信中,同样的一件事,却是不同的描述了。他情真意切,写了自己对曹姑娘的深情,以及面对何家的逼婚,是怎样的凛然不屈,坚持所爱。最终何家被他的真情打动,愿意解除婚约…… “真是个妙人。”苏掌柜口中赞叹不已,“你说这样的妙人,要不要找人给他一个教训?” “教训?”陆景行笑意微敛,轻轻摇了摇头,“何必这么麻烦?不管怎么说,他同意退婚,都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啊?”苏掌柜诧异,“就,就这样……” “那两封信还在路上么?”陆景行忽然问道。 “嗯?” 陆景行微微一笑:“他能想到同时送两封不同的信回京,也是个有心人。不过如果一不留神送反了,那就很可惜了。” “咦?”苏掌柜怔了一瞬,继而拊掌大笑,“说的是。年轻人总有不小心的时候。一不留神把信装错了信封,那也是常有的事情。”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景行端起酒杯,与苏掌柜虚虚碰了一下,一口饮尽。 他离开酒肆时,天还未黑。刚到何家门口,就碰上了一身利落打扮的陆潇潇以及她身旁的何蕙。 看见他,陆潇潇双眼一亮,已大步迎了上来:“哥。” 陆景行眸中不自觉漾起了笑意,放缓了脚步:“潇潇。” 已经过去几年了,何蕙一瞧见他,还是觉得不自在,她低声对小姑姑道:“小姑姑,我先回去了,明儿咱们再去。”就抬脚走了。 陆潇潇刚一点头,就迎上兄长好奇的目光。 “明天去干什么?” 陆潇潇有些心虚,她眼神微闪,不与他目光相对:“也不干什么,我们去马场玩儿。” 陆景行双眉微蹙:“骑马?” 说话间两人进了何府。 “啊,对,学骑马。”陆潇潇胡乱点一点头,也不好告诉他,其实是自己在教何蕙骑马。 “你没告诉我。”陆景行声音很低,似是有些不悦。 陆潇潇越发心虚了,小声嘀咕:“你也没问啊。” 事实上,这几年,他们几乎天天都要见面。两人素来亲厚,是以每次见到他,她都要叽叽咕咕说上许多话。或是说自己见闻,或是说各种教人向善的小故事。 陆景行不用细查,都能知道她每天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而这两天,陆潇潇教何蕙骑马,则有意瞒着兄长。当然,也不只是瞒陆景行一人,对爹娘她也没提过,只说她和何蕙一道学骑马。否则,若让他们知道“不会骑马”的她反而去教别人,肯定要吓坏了。 “谁教你们的?”陆景行淡淡地问。 “志远。”陆潇潇脱口而出,“啊,还有李叔。” “撒谎。”陆景行当即拧眉,眸中冷芒浮动,“志远这两天陪着京城来的沈公子呢。” “没撒谎啊。”陆潇潇连忙为自己解释,“一开始就是志远嘛,他教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叫走了。然后就是李叔看着我们,任由我们折腾……” 陆景行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以不容反驳的语气道:“明天我陪你去,我教你。” “啊?”陆潇潇苦了脸,她的骑术可以糊弄何蕙说是自己从书上看的,但是绝对不可能糊弄得了兄长啊。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她到底有没有学过骑马,他再清楚不过了。“不,不用了吧?我们俩玩得挺好的。” “怎么了?不乐意?” 陆景行皱了眉,随即眼睑微垂,有些失落的样子,“你愿意让志远教你,都不愿意让我……” “没有,没有。” 陆潇潇见他失望,心里一揪,连忙表态,“我从没这么说过,也没这么想过。我愿意的,很愿意的……” “那好,明天辰时,我等你。”陆景行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陆潇潇勉强笑笑,心想:看来明天到马场,只能隐藏一下自己的实力了。 晚间陆潇潇刚出浴,小吉祥就托着一个小盒子含笑走了过来:“姑娘,姑娘,陆公子使人送过来的。” 陆潇潇接过来一看,认出是一种药膏。初次骑马,大腿内侧难免会有损伤。 他一向细心的很。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陆潇潇教人将药膏分成两份,给何蕙也送一份。她想了想,低声道:“吉祥,你叫人去跟阿蕙说一声,就说我哥明天也去马场。问她明天还去不去。” 陆潇潇曾听何蕙讲起过她对陆景行的看法,似乎不是很好。如果阿蕙不想与他同场,那就等过几日了,她再专门陪阿蕙。 得知陆景行也要去马场,何蕙第一反应便是“不去不去”,然而转念一想,凭什么呢?明明是她和小姑姑先去的,为什么要因为他的缘故委屈自己? 她又不怕他。 会骑马了不起哦?小姑姑之前学都没学过,照样骑得很好呢。让他看看,小姑姑的骑术,根本就不用他教。 次日,阳光明媚,微风和煦。 何蕙将头发绾成了一个髻。她没穿自己那些漂亮裙子,而是弟弟何志远的衣裳。换了男装的她,看起来比平时多了一分英气。她知道自己骑术不行,但她对小姑姑信心满满,知道肯定能让那个姓陆的大吃一惊。 何家的马场离何府不远。他们一行人很快到了马场。 早有人牵了马过来。 牵给何蕙的是一匹温顺的小马,而陆潇潇前两日骑的马则颇为神骏。 何蕙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小姑姑,示意她展示一下骑术。 陆潇潇眼皮一跳,小声道:“给我换一匹温顺一点的吧。这匹马有点高,我害怕。” “什么?”何蕙瞪大了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你昨天骑着它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陆潇潇冲她扯了扯嘴角,极认真地道:“咱们这种初学者,应该谨慎一点。” 18.有意 “我也就是纸上谈兵,实际上也没怎么骑过。”陆潇潇冲何蕙使眼色,“所以,还是温顺的好。” 何蕙眨了眨眼睛,搞不懂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陆景行笑一笑,吩咐:“行,那就换一匹温顺的小马。” 何蕙动了动唇,压下到嘴边的疑问。 不多时,有人牵了一匹栗色的温顺小马过来。 “潇潇,你上马试试。”陆景行看着陆潇潇,“给我看一下你的基础怎么样。” 何蕙精神一震,心说,那你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虽然方才小姑姑的行为让她意外,但是对于小姑姑的骑术,她很有信心。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陆潇潇并没有直接翻身上马,而是有点怯怯地问兄长:“真的要试试么?可我,我不大会啊。” 何蕙双目圆睁:“小姑姑,你……” 陆潇潇一本正经:“虽然我看过书,知道该怎么骑,但是缺少经验。我要是骑的不好,你可别笑我。” 陆景行神情有些古怪,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我不笑你,本来就是看一下你的基础。” 一旁的何蕙忍不住想:小姑姑果真还是谦逊的。最开始说要教她的时候,也是说自己只勉强会一些,可照样骑得很好嘛。 陆潇潇冲两人点一点头,“颇为艰难”地上马,还不忘冲陆景行笑一笑:“对吧?” 陆景行眸中漾起笑意:“还行。” 何蕙眼皮突突直跳,她情不自禁以手扶额。如果不是这姓陆的在侧,她想她可能真的要去问一问小姑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第一次上马时,明明英姿飒爽,怎么这次看着反不如从前了呢? 然而偏偏那个姓陆的似乎丝毫没察觉到异常,竟对着小姑姑明显逊于平时的骑术夸赞。 何蕙默默叹了一口气,看那两人在玩儿学骑马的游戏。 陆潇潇自觉今日表现不错,她俨然是学着阿蕙初骑马的样子,生疏、懵懂、好奇。她勒了缰绳,十分端庄好学的样子:“哥,这样对不对?” 阳光洒在她脸上,似是给她娇美的面容镀了一层金光。 “嗯?”正自恍惚的陆景行收回视线,点一点头,“不错。”他忽的低声道:“我原以为,你会对马产生惧意。” “啊?”陆潇潇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小声道,“一般般啦,还是有些怕的。”她想了想,神情恳切:“哥,谢谢你教我,比我和阿蕙瞎琢磨强多啦。” 陆景行双目微敛,掩了眸中情绪:“是么?那就好。” 何蕙将头扭到了一边,心情甚是复杂。 哪里强了?强在哪里? 她曾听丫鬟说过,这世上有些女子单独一个人时,也能特别坚强,无所不能。一旦到了男子面前,则摇身一变,柔柔弱弱,就是为了博得男人的怜惜。 以前她还不相信有这样的人,今天小姑姑真让她大吃一惊。可是,她又想不明白了,姓陆的只能算是小姑姑的义兄,在他面前彰显柔弱,完全没必要啊。 陆潇潇不知道大侄女的这些复杂心思,她循着由生疏到熟练的变化过程,仿佛是在兄长的教导下,渐渐熟练掌握了骑马这一技能。 他教她骑马,两人免不了会有肢体接触。不过她从未深想,学骑马啊,这都是正常的。 她偶尔也留神去看兄长的神色,见其并未因为自己进步神速而吃惊。她心想,看来表现不错,他肯定没有生疑。至于阿蕙那里,她少不得要好好解释一番。 晚间,还不等陆潇潇就找何蕙,何蕙就主动找上门来。她满腹疑惑,直接问:“小姑姑,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瞧你以前骑马不是骑的很好么?” “ 啊,这个啊。”陆潇潇慢慢吐一口浊气,“我那不是自己瞎琢磨的么?”她压低了声音,颇为神秘地道:“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我以前偷偷学过,不过是瞒着我哥的。如果给他知道了我偷学一事,我怕他不高兴……” “原来如此。”何蕙点一点头,想到陆公子平时的神情,也难怪小姑姑怕他生气。然而她又忍不住道,“小姑姑,你不用太怕他了。他又不是你亲生的兄长。你怕他做什么?” 陆潇潇只笑一笑:“我不怕他啊。我只是怕他担心。他在我心里,跟我亲生的兄长,差不了多少。” “啊呀。”何蕙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你……” 在马场那会儿,她还想着小姑姑之所以装作不会骑马,是因为对他有意,所以要博得他的怜惜,给两人制造相处机会呢。看来是想错了。 “以为什么?”陆潇潇没听清楚。 “没什么,没什么。”何蕙摆了摆手,将话题扯到了别处,“小姑姑,你这几日见过那位沈公子没?志远一直陪着他呢。” 她听志远的意思,叔祖似是很看重这位故交之子。 陆潇潇摇一摇头:“没有。” 她也只在沈立文初来那一日,见了他一遭,以后没再看见过他。 姑侄两人商量着明日如何去马场等事,到好一会儿才散了。 陆潇潇想到今日在马场,因为兄长在侧,阿蕙一直在一旁闲着,她颇为歉然。寻思了一会儿,教人装了一些点心,慢悠悠去找陆景行。 得知他人在书房,她直接提着食盒就往书房而去。 谁知刚走出院子没多久,就遇见了迎面走来的何志远和沈立文。 陆潇潇停下脚步:“沈世兄,志远。” 那两人齐齐还礼。 何志远好奇地问:“小姑姑这是到哪里去?” “小厨房新做了一些点心。”陆潇潇笑笑,“我吃着还行,准备给我哥送一点。志远,你要是不嫌弃,我等会儿也让人给你送一些。” 何志远面露喜色:“那我就提前谢谢小姑姑了。” 沈立文冷眼看着,知道她所说的“我哥”是陆公子,心中暗道可惜。一想到这个何姑娘对陆公子还颇不错的样子,他更觉可惜。他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道:“男人,还是要自己建功立业。寄人篱下吃软饭,真的……”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陆潇潇还未说话,何志远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他父母双亡,被叔祖收养,可不就是这位沈公子所说的寄人篱下吃软饭么? 沈立文并没有意识到何志远的不对劲儿,他这几天对年纪相仿的何志远印象甚好。他还对何志远笑笑:“志远,咱们走吧。” 陆潇潇轻轻摇了摇头。老实说,她刚见这个沈世兄时,他正呵斥出言不逊的小厮,她还觉得他不错。可这会儿想起来,小厮说话无礼,大约和主人也有关系。 他怎能当着志远的面说什么寄人篱下吃软饭呢? 她有点懊恼,当时就应该反驳回去的。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去书房。 还未走进去,就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她心知,是有客人在。陆潇潇正犹豫,要不要先离开。然而她身形微动,就听到书房里一人喝问:“谁?” “是我。” 片刻之后,书房被人从里面打开。 陆潇潇望着兄长,以及兄长身侧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高先生。 其实她记人相貌的本事并不高明,但这位高先生,她却是过目不忘。无他,因为高先生不会说话。 “哥,高先生。” “啊……”高成亮动了动唇,神色微微一变,又“啊啊”两声。他冲陆景行做了一个手势,抱一抱拳,大步离去。 陆景行收回视线,看向脸带迷惘之色的陆潇潇。他心念微动:“潇潇?” 陆潇潇将食盒递给他,有些迷惑的样子,心说这位高先生的手语说的不是很好啊。 不过她并未说出来,只小声道:“哥,这是我小厨房做的点心,你尝一尝。” “嗯?”陆景行眸漾笑意,领着她进了书房,招呼她坐下。 陆潇潇略一思忖,说明来意:“哥,你明天不要去马场了。” 陆景行打开食盒的动作微一停顿:“为什么?” 19.打人 “因为阿蕙也在啊。”陆潇潇脱口而出。 陆景行心念微转,猛然想起那年他过生辰后,潇潇撞见了何姑娘拦着他问话时的眼神。再回想一下她今天的奇怪表现,他心跳不自觉乱了一拍,试探着问:“和她有什么关系?你,不想让我和她在一处?” 陆潇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啊,是有你在,她不好意思啊。” 陆景行眸中光芒瞬间敛去,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没有说话。 “本来是我和阿蕙两个姑娘家。虽然学的慢一些,可也自有趣味。哥哥你一去,弄得我们都怪尴尬的。阿蕙今儿一天都没怎么靠近马。我本来就是为了陪她学才去。哥——”陆潇潇微微一笑,还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你让我们自己玩儿嘛。你看我这样,也不会出事啊,有李叔看着呢。你要真想教我,咱们改日再去马场好不好……” 小姑娘本就声音软糯,她有意撒娇,更是放柔了声音。她此刻一脸恳求之色望着他,陆景行拒绝的话语自然再也说不出口。他垂了眸,好一会儿才问:“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呢?”陆潇潇看他神情,心想他多半是同意了,她心情更好,“等过几天阿蕙学会了,对骑马的心思淡了,咱们再去啊。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跟你赛马呢。” 正要招呼他用些点心,却听他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潇潇,在你心里,我还没何姑娘重要。” 这话声音很轻,猛一听像是带着些委屈。 陆潇潇听得心里发堵,下意识反驳:“不是的。”她定了定神,凝视着他,异常郑重:“哥,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只是我答应阿蕙在前而已,我从来都没觉得阿蕙比你重要。”陆潇潇有些慌,不知道该怎样打消他这奇怪的念头。她急切地强调:“我一直把你当亲哥的。不对,比亲哥还要亲。” 听到她第一句话时,陆景行眸中漾起笑意,在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后,那抹笑意瞬凝固。他抿了抿唇,心绪复杂。 她确实把他看得很重,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潇潇,我不是你哥。” “啊?”陆潇潇愣了一会儿,眼圈一点点红了。 陆景行笑了笑,那笑容在灯下显得有些缥缈:“你是扬州何家的女儿,你自有你的爹娘,不管是看血缘,还是看户籍,我都不是你的兄长。甚至这何家也不是我久留之地。” 得想办法把她心里两人的关系给掰正过来。 陆潇潇闻言委屈而又恐慌,她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一个劲儿摇头:“我不管那些,你在我心里是就行了啊。哥,你别生气。” 她眼睛红红的,看着像是要哭了,连声音都不自觉带了哭腔。 这几年她生活安稳,但内心深处对前世的事情始终不能彻底忘怀。她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继续下去。她不想变成瞎子,不想兄妹决裂,他那句“我不是你的兄长”一下子勾起了她的记忆,让她心生惧意,仿佛下一瞬,她就会永远失去他。 陆景行原本萦绕在心头的话,就那么咽了下去。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没生气。潇潇,我没生气。我只不过是那么一说。” “哦哦,好,那你吃糕点。”陆潇潇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匆忙转了话题,颇有些殷勤地将点心递到他跟前。 她暗自猜想,是不是因为她这几日亲近阿蕙疏远了兄长,以至于他开始胡思乱想了?还是有人像沈立文那般在他跟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陆景行品尝糕点的间隙,留神观察她的神色,见她面容雪白、双眉紧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禁有点挫败,他不过是说一句不是兄妹,她便慌成这般。他若直接挑明心意,她会作何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都要疑心是不是她早知道了他的心思,但不想承认,所以故意逃避?然而这念头刚一生起,他脑海中就不自觉浮现出一些久远的记忆。他否定了先前的念头,对自己说:她要有这样的心思,就不是她了。慢慢来,先别吓着她。 陆潇潇收敛了心中情绪,又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离去。 陆景行提出要送她,却被她笑着拒绝:“我自己回去就行啦。”她本想说“难道我连自己家都不认得么?”怕他多想,就改口道:“你送我回去,我不还得再送你么?这般送来送去,岂不要送到天亮了?我一个人戴月而归,那才有意思呢。” 少女笑语嫣然,语气却不容反驳。 陆景行一笑,没再勉强,却在她走后,远远地跟了上去。直到看她回了院子,他才缓缓离去。 陆潇潇今晚心情不大好,她回头教人又给何志远和何蕙各送了一些糕点,才洗漱睡了。 不过她睡得并不安稳,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梦,眼前黑蒙蒙一片。她听到他堪称冷漠的声音:“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兄长……” 胸口一阵阵发堵,陆潇潇醒来时,望着沉沉的夜色,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她重重叹一口气,良久未曾睡去。 次日,她一大早便同何蕙去马场骑马。今天没有陆景行在,两个姑娘倒是玩的开心,然而一想到昨晚的事情,陆潇潇不由地感到惆怅。 “小姑姑有心事?”何蕙骑在马上,看着颇有几分英姿。 陆潇潇想也不想就否认:“没有啊。” 她心说,其实是有的。只是她和兄长之间的事情,她并不想给别人知道。 接下来的几日,她只要得了空,就去见陆景行,一心想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他永远是她很重要很重要的家人。 只不过有两次撞见高先生,三次碰见周先生。 她怕打扰他们,就有意减少了去见他的次数,但是各种小礼物小点心从不间断。 陆景行颇有些无奈,他感觉这在偏离自己的预想。 不能再这样下去。 挑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他叫上陆潇潇外出踏青。刚到门口,就遇上了正要出门的沈立文和何志远。 四人各怀心思厮见,简单寒暄几句。 “我们也要出去,不如一起?”沈立文面带笑容,“我正愁着不知去哪儿……” 他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一人骑骏马飞奔而至,堪堪停在何府门口。那人也不下马,直接手持马鞭,“唰唰唰”地三鞭甩在了沈立文身上。 沈立文“啊”的一声惨叫,脸色瞬间白了,他只有两只手,也不知该捂住何处。 春衫单薄,他身上被这三鞭抽出了不少红痕。 在第一时间被兄长挡在身后的陆潇潇双目圆睁,一颗心狂跳不止。 而何志远已经不自觉惊叫出声:“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何府门口……” 骑在马上那人动作利落跳下马,虚虚甩了一下马鞭:“这是家事,让诸位见笑了。” 沈立文则愣怔在那里,他委屈、愤怒而又不解:“哥,你为什么打我?” 陆潇潇一惊,这是沈世兄的兄长么?她暗暗观察来者,见其形貌确实与沈立文有些相似。 沈大哥冷笑一声:“我为什么打你?你自己不清楚吗?” 虽然是兄弟,可他的身形要比沈立文壮硕不少。他直接拎起弟弟的衣领:“走,跟我向何世叔请罪去!” 在场诸人俱都惊讶茫然,唯独陆景行微微勾了勾唇角。 20.沈家 “啊呀,不可不可,有话好好说嘛。”何志远一面说着,一面任由沈家老大拎着沈立文进了何府。 何志远追了几步,回头看一眼陆景行和陆潇潇,急道:“走,陆公子,小姑姑,咱们也去看看。” 陆潇潇有点犹豫:“不大好吧,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话是这么说,她不可能一点好奇都没有。 那个沈立文究竟做了什么啊,竟然让他哥从京城赶来,当街拿马鞭抽他,连半分面子都不给他留? 看小姑姑脸上神情分明是有些意动,何志远继续游说:“他说向叔祖请罪,怎么也不算他沈家家事吧?咱们去看看,万一是假的呢?在何家闹事?咱们过去兴许还能拉个架……” 陆潇潇本就好奇,闻言点一点头:“也对,没道理都跟远客正面碰见了,也不打声招呼,只假装没看见。”她说着又拉了拉陆景行的袖子:“哥,咱们改天再去踏青啊,不急在这一天的。” 陆景行看看她,又瞥了一眼何志远,略一沉吟:“也好。” 何志远想不通究竟是什么缘故,能让沈家大哥这样对待沈立文。 不只是他,何阳也不明白。 在看到沈立文被人揪着领子丢到面前时,何阳大吃一惊,连声问:“贤侄,这是怎么回事?” “小侄沈彦武见过何世叔。”沈家老大拱了拱手,“十三年不见,世叔风采如昔。小侄今日前来,是向世叔请罪的。” 他说话间又执鞭子在弟弟身上狠狠一抽。 沈立文低呼:“世叔救我!” 何阳仔细辨认了一下,看出这是沈立文的兄长沈彦武。当初他离开京城时,沈家老大已经十三岁。现在依稀能看出眉目间有当年的影子。 “贤侄这是做什么?”何阳不知缘由,只能含糊拉架,“有话好好说啊。贤侄何时来的扬州?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沈彦武一脸惭色,他抬脚在弟弟腿窝狠狠一踢。 沈立文吃痛,直接“嘭”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世叔放心,我们家太爷已经发话了。”沈彦武快速道,“沈何两家的亲事永远作数。那个姓曹的,这辈子都别想进沈家的门。” “啊?”何阳惊讶,“什么?” 沈彦武深吸一口气:“退婚的事,是舍弟一个人的主意,和沈家并无关系。何小姐才是沈家上下认定的二少夫人。那个曹姑娘,我们家不认。我们家太爷听说了这小子做的事情,气得不行,命小侄连夜赶到扬州,向世叔请罪。” 最初的惊讶过后,何阳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听这沈彦武言下之意,好像退婚不是何家的错,而是沈家的错?这个曹姑娘又是什么人? “……小侄出发之前,太爷叮嘱,要打要罚,全凭世叔做主。”沈彦武施了一礼,“何家如果还愿意认沈家这门亲戚,咱们这就正式议亲,押也要押着这小子娶何家小姐进门……” 他知道沈何两家婚事肯定不行了,都闹成这样了,何家姑娘又不愁嫁,又怎会愿意嫁到沈家去?只是沈家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陆潇潇等人过来时,正听到这一句“押也要押着这小子娶何小姐进门。” 沈彦武身形高壮,嗓门亮堂,清清楚楚传进陆潇潇耳中。他们此时还未到正厅,她身子一个激灵,不自觉后退,硬生生踩在了何志远的脚上。 何志远猛地抽脚,她身体站立不稳,向旁边歪去。何志远暗惊,伸手去拉她,却被陆景行抢了先。 陆潇潇手忙脚乱中,双手胡乱去抓什么,想使自己站好。不想却抓到了陆景行的胳膊。 他的两只手,一只揽在她腰间,一只被她紧紧拽着。 陆潇潇松一口气,冲他一笑,算是道谢。她匆忙站好,又因为沈彦武的下一句话停住了脚步,且伸手制止了正要前进的何志远。 “世叔,我们家老太爷和我父母都跟中意这桩亲事,不然也不会特意遣了这小子来扬州议亲。我父亲还说,这辈子只认何小姐这一个二少夫人……” 沈彦武说的甚是诚恳,陆潇潇听在耳中,却似炸了一个响雷。 她一脸的不可置信,怔怔地看向陆景行,见他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她便又匆忙去看何志远,只见何志远同样是一脸震惊之色。 她是不是听错了?沈何两家?婚约?二少夫人?这个沈大哥的意思是,他父母想让她嫁给沈立文? 沈立文在挣扎中急道:“哥,你到底要干什么?沈何两家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啊!” 沈彦武大怒:“你还有脸提!为了一个女子,你置沈何两家情分于何地!”说着抬腿踹了弟弟一脚。“父亲给你银钱,让你到江南去做什么?你倒好!不知体恤父母的苦心也就罢了。还与沈家交恶!你知不知道,祖父差点晕过去!” 而且,沈立文都解除了和沈家的婚约了,不想着道歉补救,怎么还有脸待在这儿? 何阳双眉紧锁:“贤侄,曹姑娘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原本以为,沈何两家的婚约,因为陆家而取消。因此他还对沈家颇为歉疚,这些时日对沈立文格外热情优待。怎么听沈彦武的话,好像另有隐情? “不过是个不自重的女子,上不得什么台面。”沈彦武冷声道,“我家太爷已经发话,绝不会让她进沈家的大门。” 何阳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他心念微转,也猜出了大概,心想,多半这个曹姑娘是沈立文的相好。他提出了陆家的婚约,沈立文顺势解除了婚约。不过从头到尾,都没提起曹姑娘罢了。 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明明自己心中有人,不愿意这桩亲事,还要装作被迫接受退亲,到底是有些隔应。 陆潇潇更是听得目瞪口呆,短短数息间,她先是知道自己和沈立文曾有过一桩婚约,然而还没等她去细细分辨,就又得知沈立文另有所爱,且这所爱并不被沈家人接受。 听沈家人这意思,莫不是明知道沈立文另有所爱,还想让何湘嫁过去这就有点太坑了吧? 何阳略一思忖,笑道:“贤侄不必动怒。我倒还记得那日立文贤侄的话。他曾说,婚姻一事,理当两情相悦。很有道理嘛,既然他有心仪之人,我们何家自然不会去棒打鸳鸯。婚约解除就解除了,沈何两家的情意也不是都在这一桩婚约上。” 他虽然隔应,倒也没多怪罪沈立文,沈家的事自有沈家人处理。说起来,他倒有些庆幸,还好婚约顺势解除了,不然湘儿嫁给一个心有所爱之人,这一辈子又怎能快活起来? “什么另有所爱?”沈彦武冷哼一声,“沈家决不允许这样的女人进门!” 老太爷态度很明确,就算跟何家掰了,也不会接受曹氏女。 沈立文被大哥揍了一顿,这会儿身心俱痛。他先时还在迷茫为什么祖父收到信会大怒,他不觉得信有问题啊。此时听到兄长口口声声说不接受曹姑娘,他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接受她?她有何错之有?” 21.死心 沈彦武尚未回答,就听弟弟继续说道:“是,我跟何小姐是有婚约,可她失踪十载,生死未卜,难道我要为她守一辈子么?而且,明明是何……” 陆潇潇在暗处听了,心说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陆景行神情微变,“明明是何”什么?沈立文是要说出陆家的婚约么? “强词夺理!”沈彦武冷喝一声,打断了弟弟的话,“何小姐是刚找回来吗?她找回来三年了!你跟那什么曹姑娘难道是三年前勾搭上的?你明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还跟别人勾勾搭搭,此乃一错!” 说着一鞭子抽在了沈立文背上,将他还未说出口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 “你答应父母履行婚约在前,却又为了曹氏退婚,言而无信,此乃二错。” 又是一鞭子。 何阳心说不对,待要去拦,又哪里能拦得住? “你将自己的无耻之状,写在信里,气病祖父,此乃三错。” 沈彦武自幼学武,身形健壮,这三鞭子下去,沈立文连声呻.吟,连话都说不清楚。 何阳神色急变,这是在他府上,可不能真出了事,他匆忙阻拦,口中不停说着:“贤侄住手,不要再打下去了。这其中莫不是有误会?退婚不是立文一个人的主意,何家也同意了。正如先前所说,沈何两家的情意不是因为婚约而起,也不会因为婚约而止。你真打坏了他,家中父母长辈也心疼的。你既然叫我一声世叔,那就看在世叔的面子上,先停手。” 他一手捉了鞭子,眼角的余光扫过不远处的女儿等人。他咳嗽了一声,高声招呼下人,将沈立文抬到房中医治。 陆潇潇接触到父亲的眼神,知道他已看见自己,讪讪一笑,心知也不好上前,就扯了扯身旁的两人,小声道:“咱们走吧。” 陆景行心情有些复杂,方才他以为沈立文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将婚约一事的始末尽数说出来好为自己讲情,却不想居然被沈家老大几鞭子给抽的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失落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数息之前,他还在琢磨借别人之口告诉潇潇,他们的关系不止兄妹这么简单究竟利弊几何,这会儿也不必想了。 至少借沈立文的口是不行了。 看了一场好戏的何志远有些晕晕乎乎,三人走出好远后,他才“偷偷摸摸打量小姑姑,怕被她瞧见,又很快收回视线。 他陪沈立文在扬州玩了这么多天,居然不知道他跟何家还有这层渊源。他心想,叔祖可真好说话,这个姓沈的这般无礼,叔祖还能态度这么好地招待。 事实上,目睹了沈彦武如何教训弟弟以后,何阳就明白,关于沈何两家取消婚约这件事,他和沈彦武的了解并不相同。 他发觉自己搞不懂沈立文,明明在他跟前绝口不提曹姑娘的事情,让他一直觉得取消婚约一事,全是何家的主张,沈家只是被迫接受而已。怎么偏生还要写信告知家里是为了曹姑娘主动退婚呢? 不过,他并不想让沈立文一人承担所有责任。于是,他对沈彦武道:“贤侄,这件事肯定有误会。虽说立文心里有人,可是主动退婚的是何家,而不是他。” 在沈彦武惊愕的目光中,何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今天一见他,就拿鞭子教训他,还说他为了一个姓曹的姑娘取消婚约,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是贤侄你今天过来,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曹姑娘。” “啊?”沈彦武越发惊愕,“何家退的亲?” 那么那封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怎么说,至此他也算是明白了沈何两家这桩婚约是没有一丝可能了。虽然说两家有多年情意,但是沈彦武很清楚,这十来年其实早就淡了。他此次前来的目的,一是为了教训弟弟,把他领回来。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则是为了修复与何家的关系。 沈彦武心思转了几转,又与何阳说一些家常。经了这么些事,他到底是不好再继续待在何家。他留下了此次带来的厚礼,再三致歉,并标明沈家长辈交好之意。也不等弟弟康复,他就扭着弟弟踏上了归程。 沈立文来时受到何家上下的欢迎,走的时候则是灰溜溜地躺在马车中走的。 毕竟是亲兄弟,沈彦武鞭打了他以后,又送了上好的金疮药。 沈立文身上的伤当时疼痛,看着严重,实际上并未伤筋动骨。他躺了一段时间,自己也琢磨出了一些道道。 在回去的途中,他不禁向兄长解释:“真不是我主动提出退婚的。我是不中意何小姐,可我答应了爹娘以后,我是打算娶了她的。” 沈彦武冷笑:“那你的曹姑娘呢?” 动了动嘴唇,沈立文有些无奈:“有缘无分,只能先委屈了她。或者若是何小姐大度贤良,是我的幸运……” 回应他的是沈彦武的冷笑声。 “我在信里写的很清楚啊,就是何家提出的退婚,我只不过是顺势答应而已。我在何世叔面前,提都没提过曹姑娘,要不然他怎么会奉我为座上宾?” “你在信里写了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么?!”沈彦武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封被撕碎的信,直接掷到弟弟面前,“睁大眼睛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字!” 这信很明显被人给撕坏了,但是一片一片拼接起来,勉强也能看出原本的内容。 沈立文目瞪口呆,这确实是他的字不假,但是这封信,他是写给曹姑娘的啊,怎么到了祖父手上? 沈彦武轻嗤:“怎么?谁冤枉你了?” “不,不……”沈立文瞪大了双眼,“这不是寄回家里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肯定是万喜,是万喜动了手脚!” 沈彦武看不惯弟弟这般喜欢推卸责任的样子,毫不留情道:“信送到祖父手上时,火漆还没除去。你觉得万喜有这本事,还是有这胆量?你写了两封信,装错了?” 他这会儿大概也猜出来了,沈何两家解除婚约很简单,或许真如弟弟所说,何家提出来,立文顺势答应。但是他这个弟弟沈立文,本事没有几分,却酷爱给自己脸上贴金。写了不同的书信给家里和心上人,一不小心放错了。 “不会放错,我亲手放的,怎么可能?”沈立文忽的想到一事,神色剧变,“啊呀”一声。 “怎么了?”沈彦武皱眉。 沈立文神情怔忪:“这封信到了祖父手上,那,那另一封岂不是到了曹姑娘手里?” 曹姑娘看到那封信会是什么反应,他不敢想下去。 沈彦武冷哼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念着曹姑娘?!你死心吧,爹娘肯定不会愿意让她进门的。” 沈立文还怔怔地唤着曹姑娘,后悔不迭,而沈彦武却将头扭到了一边。 这两年京城的局势不大好,父母重提沈何两家的亲事,其实是想着假使沈家不幸败落,至少立文还能有个靠山。没想到立文一趟扬州之行,彻底辜负了父母的好心。看眼下这样,沈何两家想恢复到二十年前的情意,只怕是不可能了。 沈家的人离开后,何志远也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每天陪着沈立文了。至于那天听到的关于小姑姑曾经的婚约,他很聪明地假装从没听说过。 因为这件事,他自觉跟那两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彼此间也更加亲厚了。所以,在看到小姑姑和陆公子一起侍弄花草时,他笑呵呵走了过去:“小姑姑还骑马吗?我现在有空了。” 陆潇潇瞥一眼陆景行,想起之前答应他的事情,不答反问:“你姐姐呢?你怎么不陪你姐姐一道去?” “她啊,嫌弃绣好的鸳枕不好看,正重绣呢,没工夫去马场。”何志远笑了笑,将视线转向陆景行,“陆公子,你跟我姐姐同岁,她今年就要成亲了。你呢?” 陆景行闻言,只瞥了陆潇潇一眼,目光沉沉,没有回答。 陆潇潇有些莫名其妙,也扭头看向兄长。 何志远心思转了又转,从小姑姑想到沈立文,忽然小声问:“你这么大了,太太也不帮你说亲,不会你身上也有个婚约吧?” 听到“也有婚约”四字,陆潇潇“唰”的红了脸,低声道:“志远!” 22.猛药 沈家兄弟离开扬州,已经有好几天了,谁都没再提起那天的事情。志远此番忽然说到“也有婚约”,陆潇潇下意识就觉得这个“也”字大有文章。 她心想,志远问哥哥是假,取笑她才是真吧? 何志远嘿嘿一笑,搔了搔头。 陆潇潇瞧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当然没有……” 与此同时,陆景行不紧不慢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是的。” 陆潇潇“啊”的一声低呼,诧异地看着他:“哥?” 何志远不过是开玩笑一问,也没想到陆公子居然给了这么一个答案。他也奇道:“不是吧?” 陆潇潇更是讶异非常,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她与他一起长大,从未听说过他与什么姑娘有婚约。她小声问:“哥,我怎么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陆景行垂眸,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算了,不必再提了。” 何志远有些遗憾,果真问起旁的事情。而陆潇潇许久之后,还在想着方才的对话。他们两人一起长大,她还是再世重生之人,所以他的许多事情,她都知道。她不记得有这么…… 她心思微转,忽的想起一事来。当初还在晋城时,她是被养父陆老四领回去当作兄长的同伴。每年陆老四都会带着兄长外出,而把她托付给邻居。其实那个时候,他们是有秘密瞒着她的。不说别的,只说那龙纹玉佩以及那个戒指,在出事以前,她连见都不曾见过。 如果当初在晋城有过这么一桩婚约,而她不知道,好像也不算奇怪。 陆潇潇心里有些乱,她想到那年她问兄长中意什么样的姑娘,想到上辈子他一直孤单…… 何志远看这两人都有点兴致缺缺,待了一会儿就到别处去了。 而陆潇潇犹豫再三,才又小声问:“哥,那婚约是爹许下的么?” 瞥了她一眼,陆景行又垂下眼睑,似乎不愿意多谈此事:“嗯。” “在晋城?” 陆景行没有回答,只指着花儿:“你瞧这花开的不错。” 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倒让陆潇潇心里又笃定了几分。她心想,那肯定是在晋城了。 “那哥你什么时候去把她娶过来?”陆潇潇追问,一双眼中写满期待。 陆景行心里一沉,她连半分嫉妒之情都没有。他有些挫败,神色古怪:“不说这些了。” “为什么啊?”陆潇潇不解,会不会他后来没娶妻,就是因为这个姑娘?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儿,“哥,你不喜欢她吗?” 陆景行心又凉了几分,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算了,没有的事。” “什么?” “没有婚约了。” 陆潇潇有点懵,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晚间见到父亲时,提起了此事:“今天志远问我哥以前有没有婚约,我以为没有。可他说有的……” 何阳一惊:“哦?他是怎么说的?” 叹了一口气,陆潇潇小声道:“他就是这么说的啊,我再问他别的,他又不肯说了,又说没有。我连那人是谁,多大年纪、这婚约什么时候定的,都不知道。” 何阳松了一口气,心说这陆公子倒也说话算话,果真没跟湘儿细提。可这么一来,他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咳嗽一声,他佯作无意问道:“他的婚事,你这般好奇做什么?” 瞧了父亲一眼,陆潇潇脱口而出:“他是我哥啊。我就这么一个……我又没别的兄弟姐妹,在我心里,他跟我亲哥一样的。” 想到前两日陆公子同自己说的事情,何阳笑了笑:“再跟亲的一样,也不是亲的。湘儿,你今年十三岁了,有的话原本该你娘问你的。我是你爹,想来问你也一样。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想要嫁个什么样的相公?” 陆潇潇微微一怔,继而垂眸,什么样的相公?她上辈子的夫婿是乔仲山,只是他远在京城。既然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进京,那跟他自然是没有缘分了。这是她很早以前就知道的。 想了一会儿,陆潇潇低声道:“嗯,忠厚善良,踏实本分,对我好,对爹娘好,对我哥也好。” 这辈子她想平稳度过。 何阳点了点头:“这样啊。那,有没有想过让陆公子来做你的夫婿?” “啊?”陆潇潇瞬间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之色地望着父亲,“我哥?”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她忍不住笑了:“爹,你说什么呢?那是我哥啊。虽然我们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我们打小一块儿长大。我小时候在育婴堂,最想要的就是有一个家。后来我真的在晋城有了一个家。虽然没有娘,但是有爹,有哥哥……” 冲父亲笑了笑,陆潇潇又道:“爹,你不知道,我那个爹爹会做饭,会扎小辫,会缝补衣裳,还会读书认字,也会武功。他既是爹爹,又是娘亲。他们都说我哥不爱说话,可是他会带着我偷偷溜出去玩儿,会在我做错事时给我求情……” 最重要的是,当时陆家被烧,她以为她再次孑然一身时,他看见了她,那么艰难都不曾抛弃她。前世,他被岳泰他们找到,他跟他们走时的条件就是,要带着妹妹一起。他被命运捉弄,心性大变。可他对别人不好,但对她这个妹妹却是真心的。见识过一些人的争权夺势后,她想,亲兄妹也不过如此了。 她从没对他生出过别的心思,而且现在听父亲说出来,也感觉怪怪的。 听女儿说起先前经历,何阳颇为心疼:“孩子,那个时候苦了你了。” 陆潇潇只笑了一笑:“都过去啦。”她将话题拉回到方才父亲的问题上:“我想,他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样的。”停顿了一下,她声音更低:“我哥中意的是善良贤惠的姑娘啊。” 何阳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不过因为父亲这晚的一句话,陆潇潇再见到兄长时,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兄长好像也有心事一般。 这天她去找他时,远远地,就听到他正和周先生争论什么。她没听清楚,正要离去,却见书房的门被人猛地打开。 看见她,周先生微微一愣,冷哼了一声,冲她拱一拱手,大步离去。 陆景行站在门口:“潇潇,过来吧。” “哥,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你们?”陆潇潇颇为懊恼。 “没有。”陆景行摆了摆手,“这事和你没关系。” “我看周先生好像很不高兴……”陆潇潇仍不放心,“我去把他追回来?你们好好说话?” 她对周先生印象很好的。 陆景行垂眸,回想着方才周先生的话,心念微动,低声道:“潇潇,你先进来。” “哦。”陆潇潇从善如流,随他进门后,将带来的书放在桌子上,坐在了旁边。 陆景行不着痕迹打量着她,已经过完十三岁生辰的她,婷婷袅袅,颇具少女风姿。然而他对她温和也好,故意提及婚约也罢,都不见她有任何符合他期待的反应。 前两日她父亲何先生还很遗憾地告诉他,她对他并无任何男女之情。 她一直没这方面的心思,原本他能耐着性子,一点点试着去占据她的心。但是京城之行已经拖不得了。她还一直拿他当兄长。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担心的是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她会不会真的对某个“忠厚善良,踏实本分”的人上心。 或许他应该在离开之前,下一剂猛药。 23.告白 陆潇潇还记着方才带着怒气离去的周先生,她小声问:“你是跟周先生吵架了么?” 略一思忖,陆景行点了点头:“嗯,不过也不算吵架。” “周先生学识渊博,又比咱们大了很多岁。他说的话,如果对咱们有帮助,那也可以听一听啊。”陆潇潇笑了笑,声音轻柔。 陆景行扯了扯嘴角:“潇潇,你说的道理我懂。只是他这一次的要求,我不能从命。” 见他眉宇紧蹙,似是心中不悦。陆潇潇也不免担心而心疼,她站起身,为他斟了一杯茶,小心放到他面前:“是很为难人么?” 陆景行心中对周先生说了一声抱歉,他双目微敛:“他想让我娶一个姑娘为妻。” “啊?”陆潇潇低呼了一声,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大事。她怔了一瞬,放下茶壶,在他对面坐下,眨巴眨巴眼,寻思了一会儿,“什么样的姑娘?你不愿意是不是?那个姑娘不好吗?” 陆景行忽的按住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低声道:“跟她好不好没关系,是人的心很小,容下一个人之后,不能再容下第二个人。” 陆潇潇瞪大了眼睛:“哥,哥哥,你,你是说,你有了意中人?是哪家的姑娘?我见过没有?要不,我让我爹娘帮你做媒求亲?” 然而陆景行并未回答她,只深深地凝视着她。他紧抿着唇,目光深沉,墨色的瞳仁中似乎翻涌着别样的情愫。 陆潇潇心里莫名一慌,也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定了定神,大胆猜测:“是不是那个姑娘在晋城?就是和你有婚约的姑娘?你那天是骗我的?真的有婚约是不是?就是这个姑娘?” 难道说上辈子直到她去世,他都没娶妻,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吗? 陆景行双目幽深,却没有说话。 陆潇潇看他这般模样,更加为他着急,连声音都不自觉急切起来:“哥,你说话嘛,到底是不是?” 缓缓点了点头,陆景行低声道:“是。” 面对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陆潇潇心里的心疼更浓了一些。她渐渐也理出了一个大概。她心想,肯定是在晋城的时候,养父陆老四为他定了一门亲,那个姑娘就是兄长的意中人。后来家中有变,兄长带着她亡命天涯。后来认识岳泰等人,身份一变再变,也无心思儿女情长。等一切尘埃落定时,那个姑娘,多半已经成了他人.妻子。 她反握住了他的手,神情恳切:“哥哥,那个姑娘多大年纪,如果她还在晋城,我们使些人去找她好不好?把她娶过来啊。” 陆景行将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上移开,眼神有些黯淡:“她现在不在晋城。” “那在哪里?能联络上么?打听一下她在哪里啊。” 陆景行垂眸,声音极低:“她在扬州。” “那不是更容易了么?”陆潇潇心念一转,笑意顿收,“她,她没成亲吧?” “没有。” 陆潇潇松一口气:“没跟别人定亲吧?” 陆景行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看她这般认真地为自己考虑,心中颇觉酸涩。没有一点醋意,没有一点嫉妒,甚至连不舒服都没有。这样的大度,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啊。 见他迟迟不回答,只奇怪地盯着自己,陆潇潇心说不好,小心翼翼地问:“定亲了啊……” 要是定亲了,那就麻烦了。 “不,她身上没别的婚约。” 陆潇潇长舒一口气,脸上也沾染了笑意。她大大方方地鼓励他:“既然她还待字闺中,那咱们就去找她嘛。你要是不好意思出面,我就请我爹,请我娘出面。哥哥你生的俊,还这么好。应该没有姑娘不想嫁给你。说不定顺利的话,今年就能定下来,明年就能成亲……” 她越想越欢喜,双眼弯弯,溢满了笑。 而陆景行眸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来。他低头喝了一口面前的茶:“你觉得我好?” 陆潇潇一怔:“对啊。” “你说没有姑娘不想嫁给我?”陆景行神色古怪。 陆潇潇有些不解,但想到上辈子他们刚到京城的种种,那时他身份不明,向他或明或暗示爱的姑娘,只她记得的,就有好几个。她点了点头:“嗯,嗯。” 似是听到了什么很好听的话一般,陆景行眸中忽然漾起了笑意,那轻声问:“那你呢?” “啊?”陆潇潇有些懵,“什么?” “你说,应该没有姑娘不想嫁给我。”陆景行停顿了一下,“那你呢?潇潇?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陆潇潇目瞪口呆,蹭的一下站起了身,因为动作过急,甚至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她手忙脚乱,也忘了拿帕子,直接用袖子去擦拭,一张脸红红白白:“哥哥,哥……我……”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勉强扯一扯嘴角:“哥哥,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陆景行目光沉沉,直视着她:“你觉得,我是在跟你说笑吗?” “我……”陆潇潇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是的,他很少同她说笑。 陆景行攥住了她的手,制止她用袖子擦拭桌子这种行为。他声音极低:“潇潇,你四岁随我回家。爹当时收留你,不是想给家里添个女儿,你明白吗?” 陆潇潇一脸茫然点了点头,她知道啊,是想给哥找个玩伴儿的啊。可兄长这会儿提起,明显另有深意。 “你不是问我跟我在晋城有过婚约的姑娘是谁吗?”陆景行低低一笑,视线锁紧了她,“你觉得是谁?” 陆潇潇脑海里“嗡”的一声,一双手不自觉地发颤,她颤着手指向自己:“我?”不等陆景行回答,她就一个劲儿摇头:“不可能的,爹爹从来没跟我提过。” “你看过陆家的户籍么?”陆景行不紧不慢道。 “……没,没有。” “不止是他没跟你提过,连我也没跟你提过啊。我早先以为我可以一直把你当妹妹,一辈子都以兄长的身份护着你。所以那婚约我只当从来没有过。”陆景行叹一口气,“可是近来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当你的哥哥,看着你长大后嫁给别人,跟别人生儿育女……” 陆潇潇一时间心绪如潮,又慌又怕:“哥——” “你别叫我哥,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兄长。”陆景行直直地看着她,“爹一开始也没想让我拿你当妹妹。” 陆潇潇眼圈红了:“哥哥……”她下意识便去捉他衣袖,却又倏地收回了手。 兄长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自然能听懂。只是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她勉力保持镇定:“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陆景行的笑容有些缥缈,眼前瞬间浮现出诸多事情,他轻声道,“大概是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会关心我、担心我,一直陪着我,看我心情不好,会像小孩子一样很笨地去开解我。觉得我夜里睡不好了,你会给我做安神的香袋子。每次有好东西,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那天我们在马场骑马,你在马上冲我笑,我就想,如果能娶你为妻该有多好……” 陆潇潇后退了两步,睫羽轻颤,面孔雪白,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兄长居然想娶她。 明明上辈子不是这样的啊…… 难道是因为她重生了的缘故? 24.感情 陆潇潇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一时间转过万千思绪,有震惊、有慌乱,更多的是无所适从。 重生以来,她想过怎样让他们过得更好,想过万一他走上了老路,她该怎样劝他回头。可她独独没有想过,他会对自己生出这么一份心思来…… 听他所说的理由,无非是她对他好,经常想着他,顾着他,护着他。可他对她也是一样的啊。 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陆景行苦笑:“潇潇,你很意外是不是?” “我……”陆潇潇说不出话。意外,当然意外,她两辈子都视为兄长的人,说想娶她,她又怎能不意外? 陆景行眼中多了些悲凉:“你不能接受?” 陆潇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在她心里,从来都是兄长,再没别的身份。怎么可能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是男或者是女,对她而言,都不要紧的,因为他就是他,是她相依为命的存在,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嫁给他?给他生儿育女?她只要一想想就觉得别扭,浑身都不自在。 她不知道该怎样温和地说出拒绝的话,良久她才艰难地动了动唇:“我……” 陆景行牵了牵唇角:“我知道了,潇潇,别把那句话说出来。” 他明明是在笑,可笑容颇为苦涩,他的声音很轻,而陆潇潇听在耳中,却觉得钝钝的疼。 他在她心中一直是个很坚强的人,他们一路走来,她很少见他流露出这种神情来。她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酸涩,想立刻移开视线。她抿了抿唇:“哥哥,我一直当你是我哥……”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潇潇。”陆景行打断了她的话,他微微一笑,似是已经恢复了常态。 可陆潇潇仍记得他方才那个苦涩的笑。她鼻腔一酸,心中难受而又愧疚。她攥紧了拳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去的。等她到了房中仍是怔怔的。吉祥备了热水唤她两次后,她才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去沐浴。 这一夜她想了很多,从上辈子的一些旧事,到这辈子的点点滴滴。她脑袋痛得厉害,偏生又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看着黑沉沉的夜色。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眼前是大片大片黑乎乎的雾,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知道有一个人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穿过黑暗。 睡得迟的后果是她醒的也迟了。正梳妆打扮,吉祥笑着告诉她:“姑娘,姑娘,咱们得快一些,高家来人了。” “啊?”陆潇潇没睡好,这会儿还昏昏沉沉的,“哪个高家?” “就是您姑祖母家啊,嫁到苏州高家的。” “哦哦。”陆潇潇揉了揉发痛的脑袋,点一点头,“是的,对,我知道。” 她的姑祖母早年嫁到了苏州,而何家又去了京城,所以来往不多。十多年前,何阳等人回了扬州老家,渐渐又热络开来。 姑祖母疼惜这个侄孙女,所以自打何湘被找回以后,就时常使了人过来看视,也常常送些东西。 高家只要一来人,第一个要见的就是这个表小姐。 陆潇潇对这个慈爱的姑祖母颇为敬重,这时听说高家的人过来,她只得匆匆收拾,勉强用了几口饭,就过去陪着了。 今天来的人不一般,居然是姑祖母的陪房杨妈妈。陆潇潇和母亲钟氏一道,陪着说了会儿话。她因为心中有事,虽然强打起精神,可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钟氏一脸关切地问:“湘儿怎么了?是身上不舒服?” “娘,我没事。”陆潇潇勉强一笑,“就是有些乏,昨晚没睡好吧。” 钟氏并未完全放心,她细细叮嘱了一番:“晚间早些睡,别在夜里看书,也别画画。真睡不着了,可以点一支凝神香……” 陆潇潇含笑一一应着。 杨妈妈看她眼睛微红,没什么精神,也颇为心疼,笑问钟氏:“太太何不让姑娘先回去歇着?” 这话说到了钟氏心坎上,钟氏笑了一笑,便挥手令女儿先下去。 可陆潇潇回房之后,又哪里能睡得着?她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昨夜在书房的情景。 若在平时,她必然要抽出时间和兄长一起走动,一来算是应了宋大夫的医嘱,二来也好与兄长叙话。可眼下这情形,她怎么去见他? 她不知道他对自己感情几何,也不知道怎么样来处理才是最好的。是以,破天荒的,两人都在府上,她却刻意不去见他。 此次杨妈妈前来是奉了何老太太之命,要接侄孙女前往苏州高家小住数日。何老太太前几天夜里做梦,梦到了小时候在娘家的光景,醒来后就有些思念娘家。只是苏州与扬州虽然相距不远,但她毕竟上了年纪,出门多有不便。儿女们就提议接了何家小辈过去陪伴几天。至于这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她的侄孙女何湘了。 何阳夫妇尊敬姑姑,但这种事情,自然也是要征询女儿意见的。 “湘儿想不想去?” 陆潇潇想到自己如今和兄长的现状,心想,或许是他们这几年走的太近了,以至于让他对他们的感情有了误解。少年人,十六七岁,对于朝夕相处的人,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感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她看上去比他年纪小了几岁,但实际上比他多活了好几年,也多经历不少事。他会以为对她有这种感情,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既然是走的太近导致的,那么适当疏远一些应该就能纠正过来吧? 她点了点头:“好啊。” 何阳松一口气,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爹娘呢。” 陆潇潇忍不住笑了:“只是去小住几日,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过,我会想爹爹和娘的。” “让陆公子送你去?” “不用了,不用了。”陆潇潇忙不迭摆手,担心父母看出自己的异常,她又笑了笑,神情自然,“我哥还有事呢,哪能天天陪着我?” 钟氏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呦,倒是懂事不少。” 陆潇潇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过去几年,她常借口年纪小,拉着兄长陪自己一起走动,同时给他讲述劝人向善的小故事。一晃数年过去,兄长倒是正直善良,却偏生对她生了那样的心思。 她懊恼又难受,晚间坐在窗下发怔时,胸口还一阵一阵的闷闷的疼。 忽然,窗子传来“笃笃笃”三声轻响。 陆潇潇心中一凛,记得这是她和兄长在晋城时约好的暗号。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明明之前想好了,该怎样温和有礼地向他阐明两人之间的真正感情,可这会儿她慌乱之下,居然“呼”的一声吹灭了灯。 刚一吹了灯,她就后悔了。她在做什么? 正在她犹豫不决,不知是重新点起灯假装它是被风吹灭的,还是顺势称自己睡了,就听到窗外响起熟悉的声音:“潇潇,你在躲我?” 陆潇潇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打开了窗。她垂着头,不敢与他目光对视,只小声道:“没有。” 25.疏远 月色下,陆景行微微勾了勾唇:“是么?我还以为是我那天的话吓到了你,以至于你连我的面都不愿意见了呢。” 陆潇潇心虚至极,低声道:“没有躲你啊。我就是,我就是这两天不大舒服,夜里没睡好,所以就一直在休息。” 轻轻点了点头,陆景行又问:“听说你要去苏州高家?是不是跟我有关?是因为我那天的话,给你造成了困扰?” “我……不是不是……”陆潇潇连忙否认,“真的不是,是姑祖母……” 虽然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 陆景行眼中漾起笑意:“潇潇,你确定咱们就这样隔着窗子说话?” “啊……”陆潇潇这才反应过来,快行几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垂首把他迎进了房中。 好不容易稳了心神,陆潇潇再次点燃了灯,她也不多动,就在灯旁坐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灯,慢慢解释:“是姑祖母前些日子做梦,梦到了何家,这才提出让我过去陪她小住几日。”她冲他笑笑,颇为心虚:“我怎么会躲你呢?” 然而陆景行并没有笑,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目光沉沉,陆潇潇给他看得心头一阵发酸。她睫羽低垂,低声道:“好吧,其实还有一点,我想出去散散心。当然,我不是说你的话给我造成困扰,而是我自己觉得我有很多做的不对的地方……” “什么?” 陆潇潇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想可能是我们走得太近了,所以你才会对我们之间的感情产生误会。” “误会?”陆景行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轻笑了一声。 陆潇潇心酸得难受,心想,可不就是误会么,明明上辈子根本没有这一节的。既然错了,那纠正过来就是了。反正一辈子很长的。 重生以后,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偏偏在这里出了差错,她一点都不想跟他产生隔阂。 她不与他目光对视,自顾自道:“我以前把你当成是兄长,现在是,以后也会是。哥哥,你也盼着我好,是不是?咱们很亲厚,但那是不一样的。其实你对我,就跟志远对待阿蕙是一样的……” 陆景行不等她说完,低低地笑了两声:“是么?” 陆潇潇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那一点红,她移开视线:“是的,咱们稍微离得远一些,就能想明白了吧?” “所以,你去高家,还是因为我的缘故?”陆景行的神情有一些古怪。 深吸了一口气,陆潇潇摇头:“不是……” 陆景行忽的站起身来:“潇潇,这是你的家。如果真的需要有个人离开才能疏远的话,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明白吗?” “哥哥……”陆潇潇忍不住分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有些急了,脸色潮红,双眸也泛起了水光。 陆景行笑了笑,甚是温和:“我知道。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怎么急成这样?” 陆潇潇睁着眼睛,唯恐自己掉下泪来。她轻声道:“哥,你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亲人,可我对你……算了,咱们先稍微离得远一些。等我从苏州回来,咱们再详谈好不好?说不定到时候,你自己都改主意了呢。”她心乱如麻,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们说点别的,好不好?” 略一迟疑,陆景行点了点头:“好。” “我明天要跟着杨妈妈去高家,我姑祖母以说我长的很像她小时候的样子……”陆潇潇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可还是免不了尴尬。 陆景行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绪复杂。他并没有待多久,就起身离去。 陆潇潇松了一口气,眼下这情形,她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夜里,陆潇潇把脑袋藏在枕间,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对比着今生与前世的不同。改变人生轨迹这样的大事不说,只说两人相处的小细节。无非是她因为想督促他做个好人,又心疼他寄人篱下,对他比上辈子更加亲厚。 难道说真的应该再疏远许多么?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很久才睡了。 次日清晨一大早,钟氏就使了人过来,催着女儿早早用膳,早早随着杨妈妈等人去高家。 因为是小住,陆潇潇没带太多东西,只带了小吉祥一个丫鬟,由吉祥挑了一些必备品带着出发。 临行前,陆潇潇特意去向父母告别。 女儿自找回来后,还没在外面留宿过。钟氏难免有些不舍:“你到那儿可要乖一些,别给你姑祖母添麻烦。” “娘放心,我知道的。”陆潇潇连连点头。 何阳也笑道:“你且去住几日,我就让志远去接你。” 陆潇潇有心想借着这短暂的分开机会让兄长好好辨别一下感情,忙道:“不不不,不急着接我。我也没去苏州玩过,难得出门一次,爹你就让我在姑祖母那儿多待几天呗。” 何阳还未回答,钟氏就嗔道:“你这丫头,只惦记着玩儿,你怎么不想想,你不在家,爹娘会不会想你?” “娘——”陆潇潇拉着母亲的胳膊撒娇,“肯定想啊,我也会想你们的嘛。”她转了转眼珠:“那我不去了?就在家陪着娘?” 钟氏轻轻推了推她:“胡说什么呢?都答应了,还要反悔不成?杨妈妈还在等着呢。” 陆潇潇嘻嘻一笑,正式辞别父母。 杨妈妈等人就在厅外侯着,陆潇潇咬一咬牙,到底是没去向兄长告别。这辈子自从陆家家破以后,他们相依为命,就鲜少有分开的时候。可如今情况不同于往日,两人必须保持距离,正确认识他们的关系。 高家这次来的马车颇为宽敞,陆潇潇、杨妈妈以及吉祥都待在马车中,也丝毫不显得拥挤。 小吉祥本来就是苏州人,这次跟着姑娘去苏州,不免兴奋,她将帘子掀开一条小缝,忍不住向外张望。 而陆潇潇则有些意兴阑珊,她暗暗祈祷,只愿这次苏州之行顺利,希望等她回来的时候,兄长已经能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只是兄妹情分。 她头倚着马车壁,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杨妈妈说话。 “姑娘,姑娘!”小吉祥的声音忽然变了,伸手便去推她,“姑娘,你看,是陆公子诶!” 陆潇潇一怔,果然听到“哒哒”的马蹄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小吉祥已然将车帘掀得高高的。她一偏头,目光正与马车外一道目光相对。 陆景行勒紧了缰绳,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晶亮的眼。他脊背挺直,神情端肃:“潇潇……” 陆潇潇心里蓦地一痛,嗫嚅:“哥……” 明明她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可面对这样的他,她就是觉得不自在,仿佛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一般。 稳了稳心神,陆潇潇尽量露出笑容来:“哥,我跟杨妈妈去姑祖母那里住一段时间,过几天就回来。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特产,等我回来给你带。” 她心里慌乱,努力表现得很正常的样子,不可否认,这样的她让陆景行心疼。但他心知必须逼迫她,否则只怕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兄长,他们之间除了兄妹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她喜欢那样,但他不喜欢。 陆景行只静静地盯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我没什么想要的,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他那句“只有一个你罢了”到底是没有说出口。他苦笑了一下,声音渐低:“你平安回来就好。” 陆潇潇“嗯”了一声,重重点了点头。 马车短暂的停下后,又向前驶去。陆景行并没有驱车跟上。 过了好一会儿,陆潇潇掀开车帘往外看时,仍看到他骑马就在原地。她心里一酸,放下了车帘。 杨妈妈笑道:“湘姑娘和陆公子感情可真好,虽然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就跟亲兄妹一样亲。” 陆潇潇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她慢慢阖上眼睛,心说,看,所有人都这么想啊。 26.惊变 这是陆潇潇两辈子第一次去苏州,难免会有些好奇。 她在苏州高家的日子很不错,姑祖母精神矍铄,看见她十分高兴,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一直说着让她多待几日。 高家的表叔表婶以及表兄弟表姐妹们也都很随和好客。 陆潇潇原本是打算在这边待几日就尽早回去的,但一则高家亲戚热情,二来她自己也想借着机会让自己和兄长都能梳理好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干脆在高家一待就是小半月。 直到四月底,天气渐暖,何家派人来接她,她才真正离开高家。 临走时,姑祖母依依不舍,笑道:“你且先回去把端午过了,过一段时候,我再教人去接你。” 陆潇潇笑着应了,又与新熟悉起来的表姐妹们告别,好一会儿才随前来接她的何志远等人回去。 十几天不见,何志远的话似乎格外多。他骑着马就在马车外,也不疾行,而是缓慢行着,和马车同速。 他慢悠悠骑着马,跟马车里的人搭话:“小姑姑,苏州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儿?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多天都不回来。” 陆潇潇心虚,却还是隔着帘子答道:“我不回来,不是因为你没去接我么?家里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呗。”何志远轻轻甩了甩马鞭,“哦,我姐姐绣的鸳枕,又拆了重绣了。” “我爹娘都还好吧?”陆潇潇佯做无意,“还有我哥,他也还好吧?” 何志远动作停顿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家里一切安好。” 陆潇潇轻舒一口气,慢慢放下了车帘。 何志远似乎是累了,只管身.下的马,也不再与她搭话。 离家越近,陆潇潇心里越紧张。她已经有十几天不曾与兄长见面。重活回来这三年中,他们两人还没分开这么长时间过,也不知待会儿看见他,会是什么情形。 十数日不见,何阳夫妇看见了女儿,自是欢喜。尤其是钟氏,更是拉着女儿的手,细问她在高家的点滴。 陆潇潇挑拣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说与父母听,成功逗得他们面露笑容。 家人小别重逢,陆潇潇也没有再回自己的院子里独自用膳,而是陪父母一道。 晚间用膳时,扫了一眼席上,见只有父母并何蕙姐妹,陆潇潇心里好奇,尽量自然地问:“怎么不见我哥呢?” “哦,你说陆公子啊。”何阳笑了笑,“我本来想着用过晚膳再跟你说的……” 陆潇潇心里一紧,内心深处忽的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她的声音不自觉发颤:“他人呢?” “他走了啊。” 陆潇潇猛地站了起来:“他去哪里了?” 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出现了那夜他在灯下说的话:“潇潇,这是你的家。如果真的需要有个人离开才能疏远的话,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明白吗?” 他走了,是因为她说要疏远吗? 她心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什么时候走的?” 何阳倒是神情不变,甚至还笑了笑:“走了有好些天了,你这孩子慌什么?他是跟着周先生去蜀中去了,你去苏州的第二天,他就去了……” 陆潇潇心里闷闷的,去蜀中?不告而别?上辈子他们决裂,渐行渐远。她以为这辈子不会重走前世老路,却不想苦心经营三年,最终却弄成这个样子。 她努力不让眼泪流出眼眶,可是不知不觉间眼圈儿还是红了。 何阳看着女儿这样,既心疼又觉得好笑:“你这是做什么?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陪着周先生一起去拜访故友而已……” 陆潇潇摇头,心间茫然而无措。她心说,不是的,不是这么简单。他是真的把她的话记在了心上,他确实如她所愿,是在疏远她。她怔怔地道:“他连说都没跟我说一声……” 钟氏哭笑不得:“那不是因为你刚去高家吗?不想扰了你的兴致,想让你尽心玩。” 陆潇潇不说话,她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样也好。他出去走走看看,读万卷书,自然也要行万里路。走的多了,经的多了,可能也会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有个更加准确的认识吧。那个周先生,据说是个博学多才的,他在蜀中也有旧友。有他照拂,兄长的蜀中之行,应该会舒心许多。 她这般自我安慰了许久,悲伤难过的情绪稍减,但依然没多少精神。她勉强陪家人用了晚膳,就回了自己房间。 陆潇潇不在家中十来天,她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打扫。桌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封信。 她拆开信封,看到熟悉的字迹,不由地眼眶一热。这是兄长的信。 匆匆浏览,她脸上渐渐露出些许笑容。 陆景行这封信写的很简单,只说了自己有事要出门一趟,希望她能在家里好好的,不要多想等等。 寥寥数语,陆潇潇却看了很久,将这封信的内容,一字一字记在脑海里。 许久之后,她才收起了信,打开窗子,任凉风吹了进来。 鬓发微乱,衣衫轻扬,她双目微阖,祈祷兄长在外安康,一切顺利,希望等他回来之后,他们的关系能恢复正常。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潇潇心里的不安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浓。自兄长和周先生离开扬州以后,再没有一封信回来过。 陆潇潇免不了担心,却毫无办法。她也试着使人去向周先生的家眷打听。然而周先生家中只有几个童仆,并无其他人。他们对主子的行踪并不清楚。 她去找侄儿何志远帮忙打听,何志远只挠了挠头,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两个大男人,还有陪同的人,难道路上还能出什么事?” 陆潇潇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姑姑,你们当初不还从洛阳过来吗?俩小孩子都没出事,没道理变成大人了,反倒比以前更笨了啊!” 陆潇潇不做声,不过到底还是安心了一些。她对自己说,不要想东想西,要相信哥哥,相信周先生。 一晃到了七月,京中忽然传来消息,朝廷增设恩科,要考武举。 陆潇潇闻讯暗惊,武举和科考不同,相较于科考的三年一次,武举则要随意的多。朝廷这次武举,主要是为了选拔人才,出战胡渚。 上辈子也有这么一遭,最后夺魁的是杨皇后的侄子杨兴。杨兴率兵出征,惨遭大败,几乎全军覆没,连主帅杨兴也被活捉。本朝损兵折将不说,还失了几座城池。等那些城池夺回来,已经是她双目失明以后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已经随兄长去了京城,饶是她对朝政不怎么关心,对兵败胡渚一事也有耳闻。 可是,现在朝廷还没流露出此次武举是为了打仗的意思,她要怎么才能阻止这场会失败的战争呢? 陆潇潇连日来翻遍书籍,愁眉不展。她没想到的是,更让她吃惊的还在后面。 未几,消息再度传回扬州。武举已经结束,夺魁的是陆景行。 听到这消息时,陆潇潇正研究怎么伪造“天书”来示警,却不想何志远忽的过来,告诉她这么一桩大事。 陆潇潇手里的书没拿稳,“吧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你说什么?” 何志远有点懵:“我说武举夺魁的是陆公子啊,正三品的参将没跑了。我倒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呶,他的信。” 陆潇潇面孔雪白,上下牙齿相撞,发出“咯咯”的声响,她颤着手接过信,一目十行而下,心中一片冰凉。 他不但去了京城,还参加武举,要为国尽忠。 “为国尽忠”四个字,刺得陆潇潇眼睛发疼,又悔又怕。这几年,她一直或明或暗地用仁义礼智信来熏陶他,希望他做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倒是真的如她所愿了…… 陆潇潇胸膛剧烈起伏:“志远,我得去找他。” 27.重逢 “什么?”何志远讶然, 疑心自己听错了。 陆潇潇双目微阖, 刚刚的念头却渐渐坚定:“志远, 我要去找他。” 她必须得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上辈子的他虽然经历许多,几次死里逃生, 但他毕竟是成功活了下来, 而且活得还颇不错。没道理她重活一世,自己家人团聚幸福美满了, 却害得他年纪轻轻却没了性命。 绝对不可以。 她神情坚定,何志远却更茫然了。过了片刻,他才轻笑一声:“去京城找他?” 陆潇潇思绪急转,她记不清上辈子大军出征的具体日子了,她也不可能赶往北边与胡渚相交的边境。去京城是最快也最有用的办法。 那场战争, 本朝惨败,损失严重。她虽然重活一世, 可也没有能力扭转乾坤。她想,她唯一能做的, 就是阻止它的发生。 “对。”陆潇潇点了点头。 何志远没把小姑姑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姑娘一时兴起。没想到陆潇潇却转头就去找了何阳, 表明自己的想法。 “你想去京城?”何阳微惊,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进京了?” “嗯。”陆潇潇理了理思绪, 却不好与父亲明讲, 只含糊道, “是有点事, 不得不去。” “因为陆公子人在京城吧?”何阳略一沉吟, “是不是?” 陆潇潇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何阳叹一口气:“我猜就是因为陆公子的缘故。” “爹……” “自从他跟着周先生走后,你就魂不守舍的。”何阳双眉紧蹙,“这会儿刚一得知他的消息,你就想去找他?” 陆潇潇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儿,却没细想,只轻声道:“我担心他有危险。” “他能中武状元,身手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你与其担心他有危险,不如担心你去找他,途中会不会有危险。”何阳望着女儿,心头的那句疑问“我那天问你对他有没有其他心思,你是改了想法吗?”,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陆潇潇心中慌乱,闷闷地道:“我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她担心的是取代了杨兴成为武状元的他,也会代替杨兴的遭遇。领兵出征、战败、被俘……上一世本朝败得太过惨烈,可以说元气大伤。杨兴被俘以后能毫发无损地回来,是因为他是杨皇后的侄子,杨家愿意以城池去换。可是兄长…… 即使他没有出征,上战场的仍是杨兴。可他身份特殊,在京城那等地方,万一有人发现什么不妥。岂不是又走上了上辈子的老路?而且,上辈子不管怎么说,还有岳泰的人,所以他几次死里逃生,仍能保住性命。这辈子他身边只有文弱书生周先生…… 如果真的遇到刺客,有了闪失,那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你担心什么?”何阳又叹息一声,心想陆公子跟咱们是不一样的,他自有他的大事要做。他不清楚对于陆公子,女儿究竟知道多少。他温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咱们家。即便是亲兄弟,长大后也要忙各自的营生,哪能日日待在一处?” “爹,我是做了个噩梦,梦到他有危险,我要去提醒他。” 陆潇潇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 何阳有点哭笑不得:“就因为一个梦?你也知道是梦?做不得准的。”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从扬州到京城,路途遥远,湘儿是个乖孩子,不会让爹爹担心的,对不对?” 陆潇潇急了:“爹——” 她无法向父亲讲明,那不仅仅是梦这样简单。她曾经多活过一世,知道会有多么惨烈。 见说不动父亲,陆潇潇干脆去找母亲钟氏。 钟氏和丈夫的想法相似,他们好不容易找回女儿,自然不愿意女儿离开自己身边。去高家小住倒也罢了,远去京城,他们怎能放心?而且那陆公子身份不寻常,他们也不大愿意女儿去趟这浑水。 是以她当场拒绝:“这怎么行?你若是想他了,等他结束了京城的事情,很快就会回来了。多等几天又何妨?” “不是想他,是我怕他有事。”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事?” 陆潇潇正欲说话,钟氏便又提起一事:“这边有新来的荔枝,我看着品相还好,你且尝一尝。” 勉强扯了扯嘴角,陆潇潇哪有心情去尝荔枝,她稳了稳心神:“娘,我哥原本说去蜀中,却改道去了京城,京城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他在那儿,我心里头不安生。这几天连连做梦,总梦到很多不好的事情。我自己翻了易经,也不是什么吉兆。娘,他是我哥,对我很好很好。当初我们最苦的时候,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可他从没委屈过我。现在我担心有不好的事,就该去提醒他,让他注意,而不是置之不理……“ 她说着不自觉红了眼圈:“娘,如果他真有什么闪失……”她本想说“我也不会原谅自己”,但此刻情况紧急,干脆说的更狠一些,她一字一字道:“如果他有什么闪失,那我也不活了。” “湘儿!”钟氏不自觉低呼出声,她脸色变了几变,没想到女儿居然决绝至此。 陆潇潇伏在母亲膝头,半真半假:“娘,其实他走之前,我跟他吵了一架……” 叹了一口气,钟氏说道:“我本想着,扬州离京城甚远,他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没必要千里迢迢去找他。你既然这么想去,那就去吧,我让你爹多找些人手护着你。” 陆潇潇大喜,一把抱住了母亲:“娘,你真好。” 她又连连向母亲保证,只要解决了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其实,如果不是兄长忽然改道去了京城,还在武举中夺魁,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踏进京城一步。 而此时此刻的京城,这位新上任的武状元府上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这宅邸是新赐的,倒也气派。 此刻还留在书房的,除了这儿的新主人陆景行,还有周先生和高先生。 陆潇潇眼中不会说话的高先生此刻正侃侃而谈:“……杨家这次也只能认了,谁让规矩是他们定的呢?我今天看见杨兴了,哎呦,都过去这么久了,脸还是黑的,可真不能说是小白脸儿了……” 说到兴起,他神情激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一旁的周先生脸上也挂着笑意:“那能怪谁?谁让他本事不济呢。专门为他设的武举,他自己不行。不过那天皇帝的反应倒是让我意外。我猜想皇上也是想和杨家对着干,顺便培养自己的亲信……” 高先生轻笑:“我也没想到,还以为皇上没脾气,任由杨氏拿捏呢。” 陆景行垂眸,轻声道:“又不是泥人儿,何况连泥人儿也有三分脾气。” 他们都很清楚,朝廷忽然增设武举,就是为了抬举杨皇后那个自小习武的侄子杨兴。 十七年前,杨家扶持隆庆帝上位,又立了小杨氏为皇后。杨家一门二后,小杨氏的兄长镇国公杨吉昌把持朝政,威风赫赫,皇权逐渐式微,世人皆知有杨家而不知有隆庆帝。隆庆帝本人似乎对朝政不感兴趣,每日吟诗作画。他与杨家倒也相处和谐。 杨兴是杨吉昌嫡子,长相俊美,武功高强。镇国公借皇帝名义增设武举,说是选拔人才,实则是为了帮儿子造势。杨家信心满满,自认为武状元早是囊中之物。 可惜,半路杀出一个陆景行,文韬武略胜过杨兴许多,轻松夺了魁首。 镇国公当时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当即拂袖离场。 倒是平时不言不语的隆庆帝哈哈一笑,打破了尴尬局面,金口玉言,敕封陆景行为武状元,又赐了宅邸,依着规矩,封为正三品参将。 隆庆帝性子软,又没几分实权。他当时虽在众人面前开了口,但一时还真无人应承。数日后,正式册封的旨意才下来。 灯光下,周先生打量着这个没什么表情的年轻人,心说:他跟隆庆帝,倒也不是十分相似。 时候不早了,几人略说几句,就要散了。周越并没有像高成亮那般立时离去,他有意停留下来。 陆景行瞧了他一眼:“周先生还有事?” 周越神情有些古怪:“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说你写信送到了扬州何家?” 沉默了一瞬,陆景行点一点头:“好几天了,周先生才知道么?” “我这不是不想过多打探你的私事么?”周越嘿嘿一笑,“不过我不明白,你这次来京城不是要瞒着何家么?为什么还要写信回去?” 陆景行喝了一口茶:“就算我不写信回去,过不了多久,何家也会知道武状元是谁。” “对啊。”周越更不解了,“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写封信回去?我以为你对何家说,你要去蜀中,是不想让人知道你的行踪。” 抬头瞥了他一眼,陆景行放下茶杯:“你说得对。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说前去蜀中是为了不让她担心,写信告诉她自己在武举中夺魁,则恰恰是为了让她担心。 他和周越不同,他知道此次武举,除了给杨兴造势,还要给杨兴立军功。 杨家把持朝政多年,觊觎的当然不止一个武状元名分,还有那张龙椅。 如果他没有记错,再过不久,镇国公杨吉昌就会说动隆庆帝下旨,出征胡渚。原本的领兵者该是此番的武状元,但是因为他的横插一脚,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如同上辈子一样。 这一点,陆景行无法确定,他知道潇潇肯定也不敢确定。 以她对他的重视,她肯定会来阻止他。 当初还在洛阳时,他就察觉到了潇潇的异样。 她忽然开始关注那枚玉戒,并阻止他和岳泰认识。她对于岳泰的出现格外抗拒,再后来,她更是连哭带劝,要求离开洛阳,改道江南。 她自己可能不曾察觉,她的变化还挺大的。最明显的变化,是她执着于让他做个好人。 …… 周先生摇了摇头,连声感叹:“搞不懂,搞不懂……” 他冲陆景行拱了拱手,也自去休息。 陆景行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站起身,剪了一下烛花,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宝蓝色的香袋子。 这是潇潇三年前送给他的。现在香气已经很淡了,但他仍时刻留在身边。看见它,总会勾起他许多关于旧事的回忆。 …… 大约是枕边放着熟悉的香袋子。这一夜,陆景行睡得很沉。恍恍惚惚中,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 雨淅淅沥沥下着。 他背上的潇潇身体渐渐发热,家破后为数不多的银钱已经用完。勉强安顿好妹妹,他大步走进了当铺,将自己贴身放了多年的那枚毫无装饰印记的玉戒当掉,换来银钱,匆匆忙忙去了医馆。 他脑袋昏昏沉沉,因为妹妹的身体而奔走,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已经发热了。 刚到医馆,他就眼前一黑,险些跌倒。扶着墙站好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脑海里多了很多记忆…… 大夫给潇潇看诊时,她忽然醒过来。 她问起玉戒的那一瞬,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几乎就在一刹那间,他确定了,他们是一样的。 他尽量把话说得四平八稳,努力不给她看出异样来。 短短数息间,他就做好了决定。 …… 陆景行醒过来时,天还没亮。他睁着眼看着黑沉沉的夜色,心想:也不知道潇潇什么时候会动身过来。连护送她的人,他都已经安排好了。 …… 女儿想进京,一开始何阳是不同意的。怎奈湘儿执意要去,妻子也在旁边帮腔,何阳无法,只得答应下来,不过到底还是不大放心。 钟氏顺势道:“不如咱们陪湘儿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说起来,我都十三年没去过京城了。” 她这么一说,何阳便有些恍惚。扬州距离京城甚远,一路行来颇不方便,但妻子钟氏和他不同。她原本是京城人氏,是因为何家举家回故里,她才跟着他千里迢迢来了扬州。 这几年何家日子越来越好过,他竟从没想过陪妻子回京城看看。 这么一想,他颇为惭愧:“好,咱们一起回京城探亲。” 说来也巧,就在青平巷不远,有个小酒肆,酒肆的苏掌柜为人和气仗义,是何阳多年老友。他正打算去京城,连护送的人都选好了。听说何家要去京城,他便主动提出,一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何阳略一思忖,知道这人与陆公子关系匪浅,便答应下来。 何家一行与苏掌柜等人一起进京,这一路倒也顺遂。 离开京城多年,此番回京,钟氏兴奋而期待,而陆潇潇却不免心事重重。 老实说,他们行的并不慢。可她仍担心去的迟了,再无转圜的余地。 同行的苏掌柜是个爽快人,时常和何阳搭话:“好些年没去京城了,也不知变化大不大……” 何阳心中也感慨万千。他虽是扬州人,但从小跟着父亲在京城。京城于他而言,是第二个故乡。 马车里的钟氏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发,同她讲起自己幼年的点滴。 陆潇潇知道外祖父家在京城,可惜上辈子她没和父母相认,自然也从未拜会过外祖父。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距离京城越来越近,陆潇潇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 离京城还有半天的路程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一行人到客栈投宿。 刚一进客栈,陆潇潇便听到食客议论朝廷准备出征胡渚一事。 听闻这个消息,她立时变了神色,脚步也不自觉停了下来。 果真是一样的! 钟氏诧异:“湘儿?” 她不明白女儿的脸色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难看。关切地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发现并无异常。 陆潇潇拽着母亲的手,她上前一步,问正高谈阔论的书生模样的青年:“敢问先生,主帅是谁?” “湘儿。”钟氏低声说着,并扯了扯女儿。客栈鱼龙混杂,她不想女儿多事。 那书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他清了清嗓子:“姑娘问我,算是问对人了。前不久朝廷不是增设了武举吗?” 陆潇潇心里一凉:“武状元?” “哦,不是武状元。” 陆潇潇闻言,骤然松了一口气,心说不是就好。 却听那书生又道:“有杨家人在,怎么会让别人做主帅?这也算是一桩奇闻了,主帅是武榜眼,副帅偏偏是武状元。唉,谁让人家姓杨呢……” 他这话一出口,陆潇潇双目圆睁,心底只剩一个声音:“副帅是武状元……” 武状元不是别人,是她哥啊。 客栈前堂此时坐了不少人。听这书生议论杨家,有不少人纷纷提醒:“老哥,慎言。” 钟氏也扯了扯已经魂不守舍的女儿:“湘儿,咱们上楼去。” 陆潇潇心里乱糟糟的,任由母亲牵着去了楼上。 钟氏看女儿的形容,只当她累了,让她好好休息。 可陆潇潇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都是上辈子兄长提起这场战事时的遗憾与愤怒。 她努力从记忆中拼凑点点滴滴。她必须得早些见到兄长。 次日天刚亮,他们一行就出发进城。因为动身早,还没到晌午,他们就到了城里。京城繁华,与别地不同,但一行人都没什么兴致慢慢欣赏。 苏掌柜他们去进货,就与何家人告别了。 何阳夫妇要先去何家在京城的宅院,那房子多年没有住人,只有几个老仆看扫。他们想在那儿住几日,还得好好打扫一番。而陆潇潇则执意要去见兄长。 钟氏劝她:“先回咱们家看看,说起来,你还没去过咱们在京城的家呢。待安顿下来,再去拜访也不迟,何必急在这一时?” 陆潇潇摇头:“娘,我怕再迟一些,会来不及。” 钟氏也不清楚女儿究竟在担心什么,只得道:“那让你爹陪你去。” 陆公子在何家住了三年,跟他们关系非比寻常。按理说,何家老宅还没收拾好时,他们去陆家新宅歇歇脚,也不算太失礼。 “不用不用。”陆潇潇连连摆手,“娘和爹先回家去歇歇,找个人跟我去就行了。” 如今她和兄长之间也有些秘密,她不想给父母知道。 见她态度坚决,何阳夫妇便没再坚持,只找人陪她前去,又再三向她说明何宅在什么地方,叮嘱她见了陆公子后,速到何家会合。 陆潇潇答应下来。 陆景行是新任武状元,他的府邸倒也好打听。陆宅不算大,不过看着还挺气派。 门房在门口守着,远远看到一辆马车行来。紧接着,有个姑娘自马车上跳了下来。这姑娘大约十三四岁年纪,一身杏黄色衣裙,柳眉杏眼,肌肤雪白,生的倒是颇为美貌,只是眉眼之间的焦灼之意隐约可见。 那姑娘竟朝他走了过来! 门房精神一震,匆忙站直了身体。 陆潇潇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直接问道:“请问这是不是新任的武状元陆景行的府邸?” “啊……”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我是他妹妹。” 门房呆了一呆,小声嘀咕:“从没听说过我们大人有什么妹妹。”不过看这姑娘生的美丽,虽然风尘仆仆,但不难看出,其衣衫装饰俱是上乘,也不像是个上门行骗的。 陆潇潇见他迟疑,又续了一句:“就说,我从扬州来。” “姑娘稍等,容我进去通报。” 刚等片刻,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何姑娘?哎呀,我猜就是你,过来一看,还真是你!” 陆潇潇乍见故人,心中一喜:“周先生!”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她兄长陆景行的夫子周越周先生。 陆潇潇冲他施了一礼:“周先生怎么在这里?我哥呢?” 周越哈哈一笑:“何姑娘,这话我正要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走,咱们先回家里说话。” 陆潇潇素知这位周先生和兄长关系匪浅,在她看来,见到他,很快就能看到兄长了。于是,她点头答应,随其进府。 周越一面引着她走,一面介绍着府中景物。他眼角余光扫过这个少女,心中啧啧称奇。数日前,陆景行就说何姑娘不日即将到达京城,他那时还不信,谁想,这姑娘真如他所说来了。 陆潇潇对府中景物并不甚感兴趣,她心里想的全是另一桩事,于是,在周先生休息的空档,她逮着机会就问:“周先生,怎么不见我哥?” “哦,他啊。”周越眸光轻闪,“你是不知道,我们原本是去蜀中访友,结果听说京城设武举,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要去参加武举。他现在还在外面忙呢。最近事情多得很,还好有我帮衬着,不然更棘手。” 陆潇潇点一点头,真情实意道谢:“我替哥哥谢谢周先生。” 兄长在信里倒是跟她说了参加武举的原因——“为国尽忠”。她不知道她平时的劝诫熏陶在中间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周越咳嗽两声,神情有些古怪:“你既然人到了京城,不妨先在这里住下。我去让人安排房间……” “不用的,周先生。”陆潇潇连忙阻拦,“我跟他说了话就走。我不在这边住。” “那怎么行?”周越急了,“你在京城人生地不熟,除了这个落脚的地点,你还能往哪里去?难道你觉得他会让你住在外头?” 陆潇潇忙向他解释:“周先生,我不是一个人进京的,我爹娘跟我一起来了。我祖父当年在京为官,所以在京城也有宅子。我爹娘他们已经去收拾了,我只等跟我哥说了话,就会过去。”她笑了笑:“我没有在京城久待的打算。” 甚至她想把陆景行也带离京城。 对她而言,京城可以说是这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他们上辈子的好友或仇敌都在此地。 哪怕现在他们和岳泰等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可她内心深处仍有不安,唯恐被错认,被追杀…… 当然,目前最要紧的,是这场战争。 “唔。”周越微微眯了眯眼,“见一面就要回去?没打算久留?”他叹了一口气,心说,啊呀,这可就麻烦了。 陆潇潇点了点头,再一次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我哥,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她原本执意要同他疏远,但此刻事情紧急,她自然也没了诸多顾忌,只想早点见到他。 周越“啧”了一声:“不好说,兴许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行了一路,也累坏了吧?先喝点茶,尝一尝京城的糕点,慢慢等他回来。” 陆潇潇虽然心里焦急,但也知道他说的有理,就点头应下。 不过再好的茶点,她这会儿也尝不出滋味来,只盘算着等会儿怎么说服兄长。 怕父母担心,陆潇潇命陪她前来的下人先到京城何宅说明情况,自己则在陆家先等着。 可惜,她等了几个时辰,也没见到陆景行的踪影。 初时周先生还看在熟人面上,陪她说话闲聊,打发时光。后来周先生有事忙碌,只留下了茶点给她。 陆潇潇面上不显,可心里却越发焦急。 …… 周越对陆潇潇说的话,倒也不全是谎言。事实上,陆景行这几天确实挺忙。 本朝与胡渚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但多年来一直是边境小摩擦。之所以此次要命大军去攻打,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镇国公世子杨兴。 隆庆帝继位后,被迫立了表妹小杨氏为后。杨家势大,不但左右前朝,还左右后宫。隆庆帝继位十七年,后宫只有小杨氏一个皇后,再无其他妃嫔。两人结缡十七载,也只小杨氏所出的一个儿子,即太子傅昭。 这几年杨家与杨皇后关系微妙。 杨家虎视眈眈,恐早有篡位之心,不过镇国公世子到底还是太年轻,镇国公杨吉昌有意给儿子添军功。 可惜出了陆景行这个意外,皇帝偏要按照先时说好的,封陆景行为主帅,杨家自然不同意。 最终让步的是隆庆帝。 这个性格温和的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他至少也要是副帅。” 镇国公杨吉昌当即施礼:“皇上圣明,合该如此。” 隆庆帝没有说话,心头涌上浓浓的悲凉:他是天子,却处处受人掣肘。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今天陆景行和杨兴一起被隆庆帝召进了宫中。简单勉励了几句,隆庆帝令杨兴退下,单单留下了陆景行。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家国大事,而是让陆景行赏画:“杨兴不懂画,留他来看也没用。你来说一说。” 隆庆帝疏于朝政,却擅长丹青。——当然,大权旁落,绘画于他而言,也是排解心中苦闷的好方法。 陆景行瞥了一眼,看这画虽美,却隐约能看出主人心中的抑郁之气。沉默了一会儿,陆景行摇头:“皇上,臣是粗人,不懂赏画。只瞧着,画的很好看。” “啊?”隆庆帝脸上露出了一些恍惚之色,好一会儿才有些遗憾地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倒是可惜了。” 陆景行沉默以对。 “你见过太子没有?”隆庆帝忽然转了话题,“他也不懂画。” 陆景行这辈子见过太子一次。那少年与潇潇同年,生的格外瘦弱,还没潇潇高,看着也不大灵光。说他不懂画,陆景行一点都不意外。 隆庆帝叹了一口气:“其实朕也画得不好,远不及我皇兄。你知道我皇兄吧?先太子傅征。那可是个全才,朕都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说到这里,他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又将视线转回了画上:“这笔法,还是皇兄教我的……” 隆庆帝并没有久留他,只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就让他离开了。 陆景行回府,还未进门,门房就迎了上来:“大人,小姐来了。” “嗯?”陆景行挑眉,心说,果然来了。 门房连忙道:“今天未时,有个姑娘来咱们门口,自称是你妹妹,从扬州来。” “妹妹”两个字让陆景行皱了皱眉,他“嗯”了一声:“人呢?” “周先生接待了她,还在咱们府上呢。” 陆景行点一点头,大步进去。 他并没有直接去见陆潇潇,而是先让人请了周越过来。 周越一看到他,就将自己先时同陆潇潇的对话尽数转告了他,还不忘“啧啧”两声:“她说跟你说了话就走,也不知道是什么话,值得她千里迢迢赶来。” 陆景行垂眸,心说,我知道。 不过,说了话就走么?还真是打定主意要疏远他啊。如果他不修书一封给她,让她知道武状元是他,那她大概不会来找他吧? “她还在等你呢,可怜巴巴的,要不要先去听一听,到底是什么话?”周越问。 陆景行摇头:“不必,不急着听。” 周越想不出缘由,但还是老老实实告诉陆潇潇,现在不是见面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小姑娘听他说完后,眼圈儿立马就红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陆潇潇急了,即日就会出征,她必须要见他。 周越一把年纪,也不曾娶妻生子,对这十几岁的小姑娘,难免会有种长辈看晚辈的心态。看小姑娘娇娇弱弱,红着眼圈,周越不禁心疼,但他记着陆景行的叮嘱,只能继续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最近忙得很。” “我一定要见他。”陆潇潇红着眼眶,“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周越愣了愣,迟疑了一下:“要不,你跟我说?我帮你转告?” 陆潇潇摇头:“不行,我得亲口跟他说。” “那我就没办法了。”周先生无不遗憾地道。 陆潇潇双眉紧蹙,听周先生的意思,他能见到兄长。那为什么她不能见?她心念微动,很快有了结论:他在躲她。 这个结论让她心头不自觉一酸。看来那夜她说的话,他确实是记在心上了。他不但离家扬州,离开何家,连她的面也不想见了。 “周先生,那他人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总可以吧?” 周越面露为难之色:“这个嘛,不大方便。” 他又不知道陆景行怎么想的,当然也不能贸然替他做决定。 陆潇潇心中懊恼、焦急又委屈,直接越过周先生,向外走去。 周越唬了一跳,匆忙追了上去:“诶,何姑娘,你这样不太好吧?” 陆潇潇猛地停住了脚步:“他是我哥,他连我的面都不想见了么?你去问问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不认我了?”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受,一时间,对前世的恐惧、对未来的担忧,以及因为陆景行刻意疏远而产生的委屈……种种情绪交织,让她忍不住掉下泪来。 周越也怕小姑娘掉泪,心虚得厉害,暗想,陆景行这事儿忒不地道。于是,他摸了摸鼻子,悄声道:“我跟你说了吧,他现在在练武房呢。” 他心说,这样出卖陆景行也不好,干脆又顺势替其解释:“马上就要出征啦,他多练一会儿功夫,到战场上就多一分胜算,是不是?” 陆潇潇“嗯”了一声,似是认可了这种说法,可她一颗心揪的更紧了。这场战争有多凶险,她比谁都清楚。 定了定神,陆潇潇轻声道:“练武房在什么地方?先生不方便带我去的话,给我指条路就行。” 周越这次没犹豫,直接给她指明了方向。 夕阳西下,他看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慢慢摇了摇头,心说,年轻人,搞不懂啊,搞不懂。 结合周先生的指点,外加自己的打听,陆潇潇很快就找到了练武房。 然而还没等她进去,就看到了从练武房出来的兄长。 这是天已经微黑,不算很热,可大约是因为刚练武的缘故,他衣襟微敞,露出了白色的中衣,以及胸前的肌肤。他手持长.枪走来,额上的汗水打湿了黑发,沿着脸庞滑入衣襟中。 其实类似的场景,陆潇潇并不陌生。小时候在晋城,养父陆老四也曾在家中练武,有时热了、累了,就只穿一身短褐,她并没有觉得不妥。可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她竟然觉得不自在起来。 陆景行视线微移,看到了不远处俏生生站着的人:“潇潇?” 陆潇潇眼眶发热,压下心中杂乱的思绪:“哥……” 28.夜谈 陆景行脚步微顿, 仿佛是迟疑了片刻, 才向她走了过来。 看着渐渐走近的身影, 陆潇潇欢喜而又委屈,眼泪扑簌簌便掉了下来:“哥……” 明明心里有千言万语,可这会儿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景行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有些无奈的样子:“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你不见我,你不想理我, 你不想管我了……”陆潇潇越想越委屈。想到自己说服父母, 一路舟车劳顿,赶到京城, 而他却连她的面都不想见, 她不免更加委屈。 陆景行叹一口气,将她轻拥入怀:“我以为你不想见我,只想疏远我。” “你欺负人。”陆潇潇闻言下意识反驳,“我要是不想见你,我干吗要花这么多功夫来找你?” 她忽的意识到什么,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后退了几步,自己一面低头拭泪, 一面定了定心神:“哥, 我找你有事,是真的有事。” 陆景行眼角余光掠过自己已空空如也的怀抱, “嗯”了一声:“别急, 你先等我去收拾一下。” 他抬脚欲走, 陆潇潇却猛地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哥?” 陆景行垂眸,黑色衣袖与少女白皙的手指对比异常鲜明,他屏息,语带无奈:“潇潇?” “等会儿你别收拾好了不见我。”少女脸上泪痕未干,有些执拗,又有些怯怯的,似乎生怕他不答应一般,“我是真的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陆景行沉默了一瞬:“我刚从练功房出来,你确定要在这里,就这么跟我说你的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 他说完低头视线有意无意扫过了自己的衣衫,陆潇潇无意识间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他微敞的衣襟,她猛地回想起方才的那个拥抱以及自己见到他时的那一幕。 她有些局促,又有点尴尬,双手无意识交叉:“那,那你快一点。” “嗯。”陆景行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微红的耳垂。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微微勾了勾唇角。 陆景行前去沐浴更衣的时候,陆潇潇被人领去用膳。 看见满桌自己爱吃的菜肴,她心中一暖。虽然今天要事还没处理,但她奔波忙碌,又好歹见到了兄长,此刻也觉得腹中饥饿,干脆就多用了一些。 待她用完晚膳,就有侍女上前:“何姑娘,大人在书房,请随我来。” 陆潇潇点一点头,途中慢慢整理心情,随其前往书房而去。 她不由地想起来京城之前,何志远的疑问,怎么不知道陆公子有这么一身好武艺。志远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啊。 兄长小时候跟着养父陆老四,学了一身的本事。 只不过…… 陆潇潇轻轻叹一口气,京城复杂,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 不知不觉到了书房门口。还没敲门,门就被打开了。 陆景行倚门而立。他刚沐浴过,换了一身白杭绸所制的衣衫,鬓发微湿,神清气爽。一看见她,他就轻轻一笑,将身子一侧,让她进来。他熟悉而又自然地问:“吃好了没有?” 陆潇潇回头一扫,见那侍女已经离去。她点一点头:“吃好了。”想了想,她又补充:“都是我喜欢的菜,我很喜欢。” 说话间,陆景行掩了书房的门。 烛光摇曳,将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有大片的阴影落在陆潇潇身上,她忽然觉得局促起来。 明明之前在晋城时,她也时常去给他送东西,也会在他书房小坐一会儿。但她从没像现在这般不自在过。 她对自己说:大概是因为这是陌生的场所。 “坐啊。”陆景行神情如常,指了指书桌前的圈椅。 陆潇潇从善如流坐了,她清了清嗓子:“哥,我来找你,主要是说出征这件事。” “嗯,你也听说了吧?主帅是镇国公世子。” “不是,哥,重点不是主帅的问题,是这场仗打不得。”陆潇潇说话间从袖中取出一物,推向陆景行。 “什么东西?”陆景行接过一看,是一块不大的石头,石头上有四个小字“止戈兴仁”。他挑了挑眉,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她:“你刻的?” “我如果说是我从乌龟肚子里捡到的,朝廷会收回打仗的旨意么?” “嗯?”陆景行一怔,继而轻笑出声,“潇潇,别说这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上天预警,朝廷也不可能收回成命。这场仗,肯定会打。” 他把石头放在桌上,看着严重闪过失望之色的少女,温声道:“当然,咱们和胡渚的矛盾不大不小,可是朝廷现在的局势来说,有这么一场战争很有必要。而且,这么多年,咱们和胡渚之间也该有个了解了。” “可是,如果一定会败呢?”陆潇潇急了,“哥,你不去好不好?这场战争会败,败得很惨……唔……” 陆景行伸手掩了她的唇,他拧眉:“潇潇,这话说不得。大军出征在即,若给人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只怕会治你一个扰乱军心的罪。” 他掩她唇时,略显粗粝的指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贴着她的脸颊。陆潇潇眨眨眼,因为焦急和无奈,眼圈不知不觉就红了。她伸手去拿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扣住。 他身体微微前倾,用手背拭去了她眼角的泪,他笑笑:“怎么又哭了?我难道会去告发你么?” “我说的是真的,天时地利,我们统统不占优势。”陆潇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到了边境,迷了路,忽然天降大雪,马蹄也打滑,主帅杨兴被活捉。为了换他回来,损了好几个城池……” 陆景行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潇潇,这些话谁跟你说的?” “是,是我自己知道的。”陆潇潇咬了咬牙,“哥,是有人跟我托梦,告诉我这场战争打不得。所以我才赶到京城来阻止。不然的话,出征的旨意刚下,我又不能日行千里,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京城?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咱们在洛阳?我跟你说,咱们应该到江南去,就是,就是因为有仙人托梦啊。要不然,我怎么可能跟我父母相认?” 说到这里,她颇有些心虚。其实在去江南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家可能在江南。但这会儿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少不得要拿它来作证据了。 初时陆景行还认真听着,待听到后面,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端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一口。 她为什么会被何家夫妇找到,他比谁都清楚。 不过,现在不是戳破的时候罢了。 陆潇潇边说边留神兄长的神色,也不知他信了没有,小声道:“哥,我难道还会骗你吗?” “所以,你到京城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陆景行的神情有些古怪。不等陆潇潇回答,他就又道:“如果不是有仙人托梦,你不会来找我?” “我……”陆潇潇语塞,“我们先说正事。” “难道我说的事情不正经么?” 也不知是急还是羞,陆潇潇胀红了脸颊:“哥——” 她暗恼自己前世不大留心国事,以至于重活一世,也不能说出这场战争的细节。 陆景行双目微敛,收起了笑意:“你说。” “我说的是真的,你知道我不骗你。” 陆景行略一沉吟:“你想让我怎么做?” 陆潇潇双目一亮:“忽然生病,出不了征,等风头过去,回扬州。” 她本事有限,左右不了朝廷的决定,但至少也要保证他的安全。 陆景行沉默了一瞬,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陆潇潇给他笑得一阵心慌,她有些颓然地垮下了肩膀:“哥——” “潇潇。”陆景行停止了笑,缓缓站起身来,“我没有不相信你的话。” 陆潇潇一喜:“那……” “正因为相信了你的话,这场战争我才更要参加。”烛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声音很轻,“明知道朝廷有难,我还只顾自己,临阵脱逃,那岂不成了不忠不义之徒?” 说这话时,他一脸正气。 陆潇潇心头汗颜而又慌乱,难以辩驳,只能干巴巴解释:“不是不忠不义,是我们没法阻止这场战争啊。朝廷又不会听我们的。” “不能阻止,但未必不能改变战事的结果。”陆景行神情凛然,“我自幼读圣贤书,也深知‘忠义’二字,我如今武举夺魁,领着朝廷俸禄,不能明知我朝有难,却置之不理。”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连陆潇潇都怔住了。她一时心绪复杂,连反驳都不知该从何说起,而且她脑海里还回响着他那句“但未必不能改变战事的结果”。 自从想到这场战争以来,她琢磨的一直都是怎么阻止,如果阻止不了,那也要阻止兄长前去。可她似乎从没想过怎么努力去改变它的结果。 上辈子战事结束后,她也听兄长说过,本朝与胡渚的矛盾由来已久,若真能全胜,也能让边境平静数年,边关百姓好好休养生息。原本从兵力来看,本朝胜算很大,可惜兵士迷路之后,又遇暴雪,延误战机,后来主帅被活捉,成了一盘散沙…… 损兵折将,丢失城池…… 后来收复那些城池时,仲山很兴奋地用手指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念及旧事,陆潇潇不禁有些恍惚。 “潇潇?”见她走神,陆景行出言提醒。 陆潇潇回过神:“迷路以后,遇上了暴雪,主帅被活捉……” 陆景行垂眸:“如果是这些原因,那也不是不能避免。” 这场战争一直是他心中一大憾事,后来为此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能有重来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仿佛是受了陆潇潇启发一般,他十分郑重的样子,问起她仙人托梦的细节。——尽管那些,他烂熟于心。 陆潇潇也没想到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是来劝阻他的,反倒成了向他讲述往事。 可她对那场战争的了解有限,将自己知道的尽数说了,仍然不放心。她犹不死心地请求:“哥,不去不行么?” 陆景行摇了摇头:“潇潇,临阵脱逃是重罪。难道你希望我做个不忠不义之人?” “我……”陆潇潇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不是,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是怕你有危险。哥,我不想你出事。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提醒主帅啊。” 一直以来,她都致力于让他做个好人。可是现在这结果,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一想到他因为自己重生的缘故而来了京城,后又参加武举,还要参加这场战争,她就懊恼至极。 明明上辈子不是这样的。 她左右了他的人生,是因为想让他平平安安,远离纷争,不是把他往战场送。 她睫羽轻颤:“早知道我这么没用,我为什么还要,还要从扬州过来?” 说话间,她肩膀轻颤,红了眼圈,好不可怜。 陆景行几步走到她面前,揽住她肩头,轻轻抱了抱她。他声音温和:“怎么会没用呢?如果你没用,刚才提醒我的是谁?” 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明显带着愉悦:“潇潇,你因为一个梦特意赶到京城,我很高兴。”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她到底还是重视他的。尽管上辈子他们曾经变成那样,在她心里,他仍然很重要很重要。 陆潇潇怔怔地抬起了头,固执地强调:“不是梦,是真的。” 那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啊。 “好好好,是真的。”他仿佛是在哄孩子那般哄着她。 陆潇潇心头慌乱而茫然,她哭也哭了,求也求了,该说的都说过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隐约知道,朝廷的封赏已下,要他拒绝出征太难了。从他在武举夺魁开始,是否参与这场战争就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可她是真的怕,怕这辈子如同前世一般惨败,怕他也成为战死疆场的将士之一。 “哥,你如果真的要去,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声音小而清晰,“反正,你活着,我就活着。你要是有点闪失,那我也……” 她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陆景行掩了唇。 他轻轻一笑:“我不会有事,我还等着回来以后,问你改变主意了没有呢。” “什么?”陆潇潇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她羞窘而无措,“哥哥。” 她当然没有改变主意啊。 “潇潇,我本来是按你说的,疏远你,来理清对你的感情。”陆景行停顿了一下,“我发现,我更坚定了自己的心思。尤其是……”他伸手轻轻理了理她额边的碎发:“看到你这么担心我。” “我……” “你放心,我会平安回来。” 他说这话时,神情认真而郑重,黝黑的双眸直视着她,似乎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陆潇潇慌乱的心莫名平静下来。她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时候不早了,你就在这边歇息吧。”陆景行站直了身体,“我让人安排了房间。” “我,我得回去。”陆潇潇定了定神。 陆景行瞧了她一眼:“天已经黑了,你对京城又不熟悉,确定要这个时候走?你先前不是派人告诉过何先生了么?” 陆潇潇刚经历了强烈的情绪波动,这会儿脑袋还有点懵懵的:“啊?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你就是不肯见我。” 陆景行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潇潇,我后天就要出征了。你就不想多陪我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他这话一说,陆潇潇就一阵心酸。 这辈子两人很少有分开这么久的时候,不管他现在对她是什么感情,她都不应该在他临出征前再让他失望。而且他出征很大程度上,还有她的原因。 良久,她点了点头:“好。”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迸发的光芒。 陆潇潇移开了视线,心头酸涩,心想:是不是之前不应该疏远他?她只是答应留宿,他竟然开心成这个样子。 29.故人 陆潇潇素知兄长做事细心,所以面对他的妥善安排, 她并不意外。 当夜, 她留在了这边。 重新回到京城, 又见到了兄长,可惜奔波一场,什么都没能阻止。她想她此行唯一的作用, 大概是提醒了他一下吧。 陆潇潇满腹心事, 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到底是敌不过汹涌的困意, 终是沉沉睡去。 或许是白天思虑过重, 夜里她梦到的也是那场战争。意识恍惚中,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她似乎不是凡人, 可以自由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飘来飘去。不知怎么, 画面一转,她居然是在战场上。 大雪纷飞,满地鲜血。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满脸血污的兄长…… “哥!” 陆潇潇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已是满头冷汗。她大口大口地喘息, 犹自惊魂未定。明知道那是个梦,可她仍后怕不已。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梦都是相反的, 血主财运,不一定是坏事。” 饶是她这么自我安慰, 也花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次日清晨, 她刚一起身, 就有侍女捧着衣衫过来。 侍女笑盈盈:“何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好。”陆潇潇随口应着,心里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她如今自称姓何,直接管兄长叫哥,也不知旁人会不会怎么想。 收拾停当后,侍女领着她去用早膳。还未进正厅,就看到了在院中习武的兄长。 晨光中,一道白影上下翻飞。 她虽不甚懂,可也能看出来气势逼人。 她后退一步,不知怎么就想起昨天傍晚他从练功房出来时的场景。 “何姑娘。”侍女在一旁悄声问,“要等大人一起么?” 陆潇潇“嗯”了一声,心说这会儿掉头离去的话,也太不应该。 陆景行收了势,向她大步走来。须臾间,已到她面前:“带帕子了吗?” “啊?”陆潇潇很少违拗他的意思,也没多想,就将帕子递了过来。 陆景行一笑,接过来,在额头擦拭了一下,动作随意,又将帕子叠了收入袖中:“改天洗了还你。你先进去吧,我收拾一下就过来。” 他无视陆潇潇刚伸出来的手,神情语气自然无比。 陆潇潇已经伸出了手,却没想到他竟直接放在了自己袖子里。她动作微顿,想要回来,可又觉得别扭。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侍女,她轻咳了一声,含糊道:“好。” 陆景行眸中漾起了笑意:“我很快回来。” 他刚一离去,侍女便领着陆潇潇去了正厅。这侍女大约是个活泼的,见陆潇潇也态度随和,大着胆子笑问:“何姑娘是大人的表妹么吧?” 陆潇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表妹……”她本要强调一下“就是妹妹”,但一想她如今姓何,而他姓陆,她说他们是兄妹,只怕旁人也不相信的吧。 侍女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没再多问,但心里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对待陆潇潇更加热情殷切了。 不多时,陆景行收拾好了过来。两人相对而坐,命人摆饭。 “这边没药膳,你勉强用一些。” 陆潇潇轻笑着摇头:“我现在身体比小时候好多了,寻常的饭菜也不是吃不得。” 搁下筷子,她轻声道:“等会儿我得回……” 不等她说完,陆景行就打断了她的话:“明天就要出征了,我想去求个平安符,跟我一块儿去吧?” 他提到出征,提到平安符,陆潇潇自然拒绝不得。她点了点头:“好。” 她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是自己死后重活了一次,对鬼神便也有了敬畏之心。 陆景行似是心情甚好,匆忙着人去准备,和她一起去京城久负盛名的金光寺。 今日天气不错,寺里香客众多。 陆潇潇甚是虔诚,极其认真地行礼祈祷,祈求此番战事胜利,兄长能平安归来。 平安符倒也容易求,看着将平安符细心戴在身上的兄长,陆潇潇不由地想起昨晚的噩梦,她似恳求,似希冀:“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陆景行挑眉一笑:“当然。” 分别在即,陆潇潇担忧、不舍而又害怕,面对陆景行的诸如在寺庙里逛逛的小要求,她半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寺庙香火旺盛,时常会闻到檀香味,陆潇潇心念微动,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定了定神,小声问兄长:“等你凯旋,你有什么打算?”不等他回答,她就自顾自道:“咱们一块儿回扬州行不行?” “嗯?”陆景行有些意外的样子,“你不喜欢留在京城?” “我不喜欢这里。”陆潇潇想也不想,“我想回家去。”但她又有些犯难,他既然想为国尽忠,那多半会被留在京城。可京城在她眼里,分明是个很不安全的地方。 她心头乱糟糟的,又觉得他出征在即,自己不该说这些扰他心神,就转了话题,佯作无意问道:“你在京城这几个月,有没有遇到很奇怪的人?” 陆景行眸光轻闪:“什么很奇怪的人?” “没有就挺好啊。”陆潇潇掩饰性地笑了笑。 两人很默契地谁都没提疏远或是亲近之类的话题。金光寺香客多,很热闹,可他们一起不紧不慢行着,好像自有一方天地。 不过这样闲适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明日要出征,陆景行又是副帅,他们只在此地待了一会儿,就匆匆赶回去。 原本昨天陆潇潇还想着见了他,把该说的话说了就即刻离开。但是见了人,也说了话,一想到他明天就上战场,她反倒不舍得先离开了。——虽然怕尴尬,可她还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努力回想那场战争的细节,尽量提醒他。 陆景行对此并不意外,他知道她的焦虑,但这个时候,他还不能告诉她,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陆潇潇几乎一夜未眠,次日清早,她随周先生一道送兄长出门。 上辈子她没大注意,这一世,竟然是隆庆帝杨皇后以及镇国公一起为大军壮行。 将士们铠甲分明,沿途也有百姓看热闹。 周越啧啧两声:“看,镇国公世子的面子就是大,能让这么多人为他送行。”他压低了声音:“别看现在皇帝在笑,真等他风光回来,只怕就笑不出来喽。” 陆潇潇抬头,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 在场百姓都在看镇国公世子杨兴,陆潇潇也跟着看了过去。上辈子她没见过这个人,只听说此人生的俊逸不凡,武功又高强,可谓天之骄子。 但是她此刻看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比我哥差得远了。 她的视线没在杨兴身上停留太久,而是很快转到了陆景行身上。 他一身玄色铠甲,手持长.枪,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转了头,与她视线相对,静默了一瞬,他微微勾了勾唇。 阳光洒在他脸上,为他的眉眼镀了一层金光,俊美出尘,宛若天神。 陆潇潇轻按胸口,情不自禁出声:“哥!” 周越也冲他挥了挥手。 隔着人群,陆潇潇看到兄长启唇,似是对她说着什么。她定了定神,细细辨认,读出了他的话: “我希望我回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马背上的人双眸幽深,笑容温暖。陆潇潇低低地念了一遍,忽然觉得心窝一阵发烫,一种奇怪的感觉瞬间蔓延至全身。她小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第一个见到我……” 大军前行。 帝后以及镇国公等人离去,围观的百姓们也渐渐散了。 陆潇潇则在原地看了很久。 再也看不见兄长的身影,陆潇潇叹一口气,有些怅然若失。她努力安慰自己,哥哥比杨兴厉害很多,又事先提防,应该会没事的吧?会好好的吧? “何姑娘,咱们回吧?”周越轻咳一声后提议。 他现在就居住在陆家。 陆潇潇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了,我想回何家,我爹娘都在那儿呢。” 周越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是,何先生和何夫人既然也来了京城,我也该拜会一下。这样,我送你过去。” 陆潇潇笑笑:“那就麻烦周先生了。” 她话音刚落,只觉右臂一阵疼痛,她“啊”地低呼一声。 周越急问:“怎么了?” 陆潇潇环顾四周,听到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道:“诶,别看了,这儿呢。” 这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她循声望去,在临街的酒楼二楼靠窗的地方看到了一个抱臂而立的惨绿少年。 那少年手指上还挂了一个弹弓。 陆潇潇心念微动,暗想:是他拿弹弓打了我?可我和他无冤无仇啊。 须臾间,那少年一手撑窗,跳了下来,“腾”的一声响。 大约是跳的太快,他落地上,脚下打滑,身子踉跄了一下,才稳住了脚步。 陆潇潇见这人不像善茬,小声道:“周先生,咱们走吧!” 周越尚未回答,就有一个嘶哑的声音插了进来:“你在这儿站了这么久,还能看见他吗?” 陆潇潇有点懵:“什么?” 少年重重哼了一声,神情隐约带些鄙夷:“你就算把秋水望穿,也不可能嫁进杨家,死了这条心吧。” 陆潇潇眨了眨眼睛,待要心平气和地说一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周先生已然嗤笑一声,冲那少年拱了拱手:“杨二公子多虑了,我们家小姐已经与人订了鸳盟,不日即将成亲,实在没有高攀杨家的意思。” “没有的话,当然最好了。”少年又哼了一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怒视着周越,“刚才你在笑我?” 说话间,他后退几步,搭起了弹弓。 “没有,没有……”周越连连摆手,“怎敢怎敢?” 短短数息间,陆潇潇心念转了几转,她想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上辈子她曾听人说过,镇国公杨吉昌有好几个儿子,但长成的只有两个:长子杨兴和次子杨在。 杨二公子名声之响,不在其兄长之下。不过不同于杨兴的优秀,杨在则是以他的“不着调”出名的。 杨家现在权势滔天,但后来迅速败落,不得不说,性情怪异、很不着调的杨二公子也出了很大一份力。 陆潇潇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很明显周越也是这么想的。他连声道:“杨二公子误会了,我真没笑。” “哼,你当我是聋子么?我明明听到你就这么‘嗤’的一声笑了……”杨在说着举起了弹弓。 他刚一瞄准,就有一个声音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堂堂杨家二公子,又要当街欺人么?” 杨在尚未有反应,陆潇潇先变了脸色:是他。 30.渊源 此番进京之前, 她就担忧遇见上辈子认识的人。没想到今天出门, 竟然一下子见到两个。而且不同于她只是听说过的杨在,这个后出现的人,是她确确实实认识的。 很显然杨在也认识他。杨在冷哼了一声:“我道是谁, 原来是穆家的同进士。” 他将“同”字咬的极重, 讥讽之意格外明显。 陆潇潇闻言, 默默叹息,心说这个杨在, 嘴也太欠了一些。同进士好歹也是三甲出身,怎么着也轮不到以不学无术出名的杨在取笑吧? 她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这位姓穆的公子,见其果然脸色微沉, 显然是戳到了痛处。她心绪复杂, 悄悄移开了视线。 穆公子哂笑一声, 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穆某才疏学浅, 只得了同进士,论学识,自然不如杨二公子。当初杨公子的‘既往不处’、‘上下不安’可谓是轰动京师啊……” 陆潇潇微怔之后, 反应过来, 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穆承志, 你什么意思?”杨在脸色红红白白,他猛地敞开衣襟, 架着肩膀, 做出似挑衅似防御的姿态来。 穆承志只笑着摇了摇头, 又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意思, 只是替杨世子可惜。” “你把话说清楚,你可惜什么?我还替我哥可惜呢!我哥何等人物,竟跟你齐名?” 陆潇潇悄悄往旁边后退了几步,向周先生使了个眼色。她并不想掺和进这两人的争锋中。 她上辈子曾听人说过,京中有双璧,一是以武艺家世而出名的镇国公世子杨兴,另一个则是书画双绝的吏部尚书穆晏之子穆承志。 想起旧事,她下意识去看穆承志的手。 他正将杨在放置于他肩头的手拂开:“我当然是可惜杨世子何等人物,竟有你这样的弟弟……” “你——”杨在羞恼,举拳便要揍他。 陆潇潇心中微惊,虽然不是打在她身上,但她看到杨在举起的铁拳,也感到一阵不自在。 她又后退了几步,站在周先生身后。 她不想惹事,但是穆承志是为了他们出头的,她也不能趁他们对峙之际一走了之。 那厢穆承志慢悠悠续了一句:“他刚奔赴沙场,为国而战,他唯一的弟弟,不想着为他祈福积德,却在大街上欺负人。啧啧……”他又摇了摇头:“杨世子常说,他们家兄友弟恭,说杨二公子不似外界说的那般,我还当是真的呢。唉……” 他连连叹息,甚是惋惜的模样。 杨在的拳头已经到了他面门处,听到这里,却倏地收回了拳头,没好气道:“我哥说的,当然是真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当街欺负人了?我这不是教他们打鸟么?他们学艺不精,还能怪到我头上?真没意思,走了。” 他将弹弓往怀里一揣,转了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陆潇潇有些愣怔,她听说过杨在的一些传闻,今日一见,似乎更能明白为什么杨家的败落与他也有些关系了。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周越则上前冲穆承志拱了拱手:“多谢穆公子仗义执言。” 虽然他不怕杨在,但是杨在身后的镇国公府可是个大麻烦。 “算不得什么,我只不过是说了一句话而已。”穆承志摆手一笑,问,“说起来,你们是怎么得罪他的?” “一言难尽……”周越叹息,“我们何尝得罪他啊?” 穆承志略一沉吟:“哦,也对,可能就是你们倒霉。今天杨世子出征,他恐怕心里窝着一肚子火,随便找个人就发泄。”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杨家的二公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杨世子。只要搬出他哥的名头来,他就乖了。其实,他这个人吧,也就是绣花架子。论打架,他不如他哥。” 他这话说的还算委婉了一些,不同于杨兴的出色,杨在此人文采武功、样样不行。他兄弟几个,只活了他和他大哥。杨兴是嫡长子,身上责任重,所以家里对他严格要求,对杨在则甚是溺爱。也不知怎么,竟让他长成现在这般。 周越只笑了一笑,连连称是,再次道谢。 陆潇潇只站在周先生身后,随着周先生施礼。 穆承志目光微动,当然注意到了她,不过见她是个姑娘,又无厮见之意,只冲她笑了笑:“你们今天是来送行的吧?早些回去吧,我也走了。” 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看不见,周越才慢慢吐一口浊气,感叹道:“京城这地方,人可真多。” 陆潇潇没有说话,心想:是啊,熟人也多。 周越不放心陆潇潇单独回去,兼之又要去拜访何阳夫妇,索性送她去何家在京城的宅子。 途中,陆潇潇一言不发,心思却起伏不定。 她认识穆承志,不但认识,还颇有渊源。但是和他渊源最深不是她,而是她的兄长陆景行。两人复杂的身世纠葛,以及后来的结局,让她对穆承志的感觉也复杂而微妙。 陆潇潇心头乱糟糟的,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洒进车厢,有些晃眼。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干脆将车帘掀开,将头凑过去,看见骑在马上的周先生。 马车缓缓行着,周先生骑马就在外面,也随着马车,慢悠悠的。 陆潇潇叹一口气,正要放下帘子,却已经被周越发现了。 周先生一抬头看见她神情怔忪,下意识问:“何姑娘,有事?” 陆潇潇放帘子的动作微顿,缓缓摇了摇头:“没事啊,我就是有点担心我哥。” 周先生一愣,继而笑了:“这才刚出发,就担心上了?”他话一出口,觉得这话对一个小姑娘说,似乎有些轻佻,就咳嗽了一声,捻了捻胡须,转移话题:“何姑娘第一次来京城吧?京城和扬州不一样,来了不妨多看看。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陆潇潇点一点头:“先生说的是。” 可是,怎么能不担心呢?毕竟那是沙场啊,刀剑无眼,而且上辈子明明白白就是败了。 “听说你以前经常向他讨教功课?他如今不在京城,你问我也是一样的。”周越无儿无女,年轻时还不觉得怎样,近两年看到后辈,不自觉便生出了对晚辈的怜惜之情。 陆潇潇犹豫再三,在周越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忽然轻声问:“周先生听过程婴救孤的故事么?” 周越古怪地瞧了她一眼:“你说呢?这当然听过了。” 陆潇潇“哦”了一声:“那周先生对这件事怎么看?” 周越不大明白她的意图,眨了眨眼:“那程婴倒是个忠勇之士。” 陆潇潇追问:“那孩子呢?” 周越没听清:“什么孩子?” 沉默了一会儿,陆潇潇才轻声道:“没什么。” 慢慢放下车帘。其实她方才是想问一问周先生,那程婴的儿子呢?程婴拿了自己新出生的儿子的死去换主公之子的活命。人们都夸程婴舍己为人、忍辱负重,好像很少有人想起程婴的儿子。 陆潇潇脑袋倚着马车壁,慢慢阖上了眼睛。 周越回想着方才的情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摇了摇头,心说:年轻人的心思,搞不懂啊搞不懂。 —— 见周先生送了女儿回来,何阳夫妇甚是欣喜。 何阳招待周先生,而钟氏则带着女儿去看她的房间。 “虽然说咱们在这儿住不了多久,可是这房间也要挑采光好、也能通风的。”钟氏笑了笑,“你瞧这间怎么样?都是按照你在家里的房间布置的。你可还满意?” “嗯嗯,挺好。”陆潇潇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她问母亲,“娘,咱们什么时候回扬州?” “阿蕙腊月就要出门。”钟氏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不能没有亲戚掌事,所以得尽早回去。” “娘,尽早是多早?” 钟氏一笑:“放心,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咱们得先去见一见你外祖母,还有你的舅舅、姨妈们。你长这么大,他们还都没怎么见过你。”她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顶,笑吟吟道:“嗯,再去京城处看看,下次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得知母亲已经有了安排,陆潇潇和她商量:“娘,我能不能先不回去?” “嗯?”钟氏讶然,“你想多待几日,那也使得。不过阿蕙腊月就要出阁了,她又没个长辈,娘有好多事情要忙活呢。” 陆潇潇心虚至极,不敢看母亲的眼睛,自己小声道:“我知道娘要忙,我是说我,我想多待一段时日。”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我想在这儿等我哥回来。” “什么?” 陆潇潇连忙解释:“我哥不是去打仗了吗?我想等到他打了胜仗回来以后,跟他一块儿回去。” 钟氏收敛了笑意:“湘儿,娘知道你们感情深厚,所以你一进了京就去找他,娘什么话也没说。可你真要等他回来,再跟他一起回扬州?打仗这种事,谁知道要打多久?若是他打个三年五载,你也等三年五载?再说,他真打胜归来,也未必愿意就回扬州啊。” “这场仗打不了那么久的。”陆潇潇下意识辩解。 她必须亲眼看到他平安归来,才能放心。而且他待在京城,她心里不踏实。 钟氏有些心酸,但是看着女儿,她又不好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这事跟你爹商量吧。你先歇一歇,明天还要去拜见你外祖父呢。” 陆潇潇“哦”了一声,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母亲起身离去,陆潇潇原本想整理一下关于外祖父家的记忆,不知怎么思绪又飘到了今日所见的穆承志等人身上。 她重重叹一口气,暗自祈祷,希望兄长早些平安回来,远离前世的一切。 31.出事 晚间钟氏与何阳提起了女儿的请求, 她有些发愁:“总不能咱们回去, 单单把她给留下吧?她说等陆公子回来,要跟他一块儿回扬州,万一陆公子不回去呢?她也要随他待在京城么?” 她又叹一口气:“我还是觉得, 她跟陆公子走的太近了。” 何阳不以为意:“他们不一直感情很好么?对了, 要不你哪天再探探她的口风?她要是真有意, 那随她去,咱们就别掺和了。反正我瞧陆公子对她也挺上心的。” 钟氏瞪了丈夫一眼:“什么叫随她去?她要是真一辈子留在京城, 你舍得?” 何阳摸了摸鼻子:“你不也随着我去扬州了十多年嘛,大不了,咱们以后长待京城?唉, 湘儿她年纪小, 一路舟车劳顿到京城, 没待几天就让她回去, 也难怪她不情愿。她外祖父、舅舅都在京城,她即便是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也没什么不妥嘛。可惜是阿蕙还要发嫁, 不然我也想在京城多待一段时日。” 他自小在京城长大, 京中有他不少旧友。若非何蕙出阁一事, 他也想在此地多滞留一段时间,而不是将光阴都浪费在路上。 钟氏又瞪了他一眼:“你当我不知道么?” “算了算了, 不说这些了。”何阳环住妻子的肩膀, “先休息吧, 明儿还要去钟家呢。” 夫妻俩这才终结了这个话题。 熄了灯后, 钟氏默默叹息。她当然知道陆公子对湘儿很好,如果不是他相助,他们夫妻不可能和湘儿相认团聚,更别说他曾认真照顾湘儿了。——陆公子的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得。 她也知道湘儿和陆公子亲厚,两人青梅竹马,若真有意,真让他们做了夫妻也不错。可是一则湘儿似乎没这方面的意思,二则是因为陆公子的身份。 钟氏揉了揉眉心,自我安慰说:别发愁了,至少湘儿还活着,至少还能母女相认。这比一辈子找不到女儿,好太多了啊。 这厢钟氏满腹心事,那厢陆潇潇睡的也不踏实。今天送走了兄长,又见到了穆承志,自然勾起了她心里的旧事,直到很晚她还闭着眼睛难以入眠。 上辈子出战胡渚的大军出征时,她和兄长也在京城。不过那个时候和现在全然不同,上辈子兄长没出征,他选择了仕途…… 陆潇潇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恍惚间,她似乎是在做梦,梦里还是她十岁那年的洛阳,为了给她治病,兄长当掉了玉戒。很快,岳泰找上门来。 他与兄长密谈了一番后,带走了他们兄妹。 梦中的她死活想不起来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只知道从此以后,兄长明显心事更重了的样子。 之前在晋城时,他习文修武,非常努力。之后在岳泰他们那里,他对自己更狠了。 梦里的她看着心疼,他只告诉她,他肩上责任很重。 她似懂非懂,只想着,那她也要努力,尽力帮他分担…… 梦中画面急转,不知怎么竟又变成已是成人模样的兄长面色苍白,眸中凝起了冰霜:“假的,都是假的……” 她从未见过他那般模样,她想去安慰他,却不知怎么变成了他身穿铠甲,倒在血泊中…… “哥!” 陆潇潇从梦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手脚冰凉,摸了摸已被汗水濡湿的鬓发。 天还早,可她再也睡不着了。想到梦里的场景,她心有余悸,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梦是相反的,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 她有些后悔了,她想她应该想尽一切办法留下他的。 可惜现在大军已经出征,她能做的只是祈祷她平安归来。 天亮后,陆潇潇随着父母去钟家拜访外祖父等人。她从未见过这些亲人,少不得又是一通认亲。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甚是慈爱,一见到陆潇潇和母亲钟氏,都红了眼眶,又悲又喜。 钟氏也强忍泪水,连称自己不孝。 一群人好一会儿才收敛了情绪,又诉说别来之情。 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陆潇潇都跟着父母去认亲访友,极为忙碌。父母也带她去京中看各样风景,可是她更愿意在佛前多烧一炷香,多祈祷一会儿。 她担心兄长,担心这场战争。 尽管所有人都看好这场战争。 在京城待了十数日后,何阳夫妇再度提出要回扬州去。 “你真不回去?”钟氏再一次问女儿。 陆潇潇心中惭愧,但还是回答:“嗯,娘,跟阿蕙说,我这边有事,不能回去。等我回去了,就去找她。”她说着将自己近来在寺庙求的开过光的念珠交给母亲:“娘帮我带给阿蕙,跟我准备的添箱一块给她。” 钟氏叹一口气:“你既然拿了主意,娘也没办法。那你要听外祖父外祖母的话,娘不在京城,你就当替娘尽尽孝心,常给家里写信。陆公子一凯旋,你就赶紧回家。” 见父母已经同意,陆潇潇的心情也松快了许多:“嗯,我知道了,娘。他一回来,我们就回家。” 兄长上战场一事,她无法阻止。但是等他回来,她肯定要劝说他回扬州去。 何阳夫妇先回扬州,而陆潇潇则留在京城外祖父家中。——原本她打算就住在何家宅子里,母亲钟氏不放心,外祖父也不答应,干脆就在钟家小住。 钟家也有与她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姐妹,对这个扬州来的表姑娘甚是热情。 所以,陆潇潇在钟家过的还不错。 钟二舅舅家里有个表姐,名叫钟毓。钟毓今年十五岁,前不久和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定了亲。她母亲拘着她在家里勤练针线。她正觉得闷,谁想忽然来个表妹,她心情甚好,顿觉有了玩伴,就时常来找陆潇潇说话,问起她扬州风物等等。 陆潇潇挑有趣的说了,复又向表姐打听京城的新鲜事。 其实对这个时候京城发生了什么,她也感到好奇。 “京城嘛,也没什么有意思的。”钟毓蹙眉想了想,“最有权势的还是杨家,他们都说之前那场武举,就是为了让杨兴夺魁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陆潇潇听到此事,勉强扯了扯嘴角,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上辈子没有兄长的参与,杨兴确实夺魁了。 “对了,我给你说一件事。”钟毓忽然眼睛一亮,“户部尚书沈家的。” “沈家?”陆潇潇有些意外。 钟毓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道:“我那天听说,你跟沈家老二沈立文议过亲?有这回事么?” 陆潇潇心说这件事也没有隐瞒她的必要,就如实回答:“是议过亲,不过婚约早就解除了。今年春上就解除了。” 钟毓眨了眨眼:“那你知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对这等没什么关系的人,陆潇潇其实并不大感兴趣。但是看钟毓这般神秘,她就顺势问:“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沈立文好像有个姓曹的关系匪浅的姑娘。 “我听说,他看上了曹家的四姑娘,为此去扬州跟你解除婚约,还受了一顿家法。”钟毓停顿了一下,“我们都想着曹家姑娘跟他两情相悦呢,谁知道他家里不同意,曹姑娘也不愿嫁他了……” “竟有此事?”陆潇潇意外,“为什么啊?” “谁知道为什么?”钟毓摇了摇头,“反正曹四姑娘上个月出门了,嫁得挺远了。” 陆潇潇有些唏嘘,连神情也怔忪起来。 钟毓自从听说表妹和沈立文之间有婚约,却遭退婚之后,就为她不平。所以才将沈立文的现状告诉她,想着让她开心开心。没想到表妹这个反应,她寻思着可能是说到沈立文,勾起了表妹的伤心事。 于是,钟毓咳嗽一声,很温柔地安慰她:“你不要把沈家放在心上啦。沈立文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婚约没成,那对你来说是好事呢。你生的好看,肯定能找个比沈立文好百倍、千倍的夫婿。” 陆潇潇闻言不由地笑了。 钟毓嗔道:“你笑什么?我可不是哄你的。” “我不是笑你。”陆潇潇摆了摆手,“我是高兴。” 只不过夫婿么?她上辈子还真有一个夫婿。她不知道他的相貌,但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到京城,所以也不再去想乔仲山。但她如今来了京城,又听钟毓说起“夫婿”,她不禁又想起乔仲山来。 他也是京城人氏啊。她该怎么找他?找到他以后,她又该怎么做? 陆潇潇有些怅惘,但很快她又想到,再过不久,等兄长回来,他们就要去扬州了。既然不会留在这里,那她找仲山做什么? 他虽然不能说话,但他凭自己的本事在平杨家之乱时立了功,也有真本事。如果不是她,他应该能娶一个很好的姑娘吧,而不是像她一样瞎了眼睛,又早早离世。 她想,她现在最应该祈祷的是,让兄长早些平安归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溜走。 随着时间的推移,离上辈子兵败的日子越来越近,陆潇潇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 腊月初,陆潇潇正在抄写经书,在兵部当值的三表哥忽然过来,气都还未喘匀,就急急忙忙道:“表妹,出事了。” 陆潇潇心里一惊,手腕不由自主地一抖,一滴墨汁滴在了纸上,晕染开来。 她定了定神,问道:“出什么事了?” 三表哥匀了匀自己的呼吸:“是边关出事了,朝廷接到急报,出征胡渚的大军在暴雪后,遇到伏击,主帅杨兴被抓……” 陆潇潇闻言就是一个趔趄,她耳畔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三表哥说什么,她已经听到了,只觉得自己手足冰冷,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她面色苍白,嘴唇翕动。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表哥,那,其他人呢?” 三表哥咬了咬牙:“其他人,生死未知。” 望着何家表妹毫无血色的脸,后悔迅速涌上了心头。他在兵部当值,这个小表妹时常向他打听战事。他知道她有个义兄在军中,所以出了事,立马回来告诉她。没想到,她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他叹一口气,连忙安慰:“你也别太担心难过,兴许其他人没事呢。现在这情况,没有消息,也未必是坏消息。” 陆潇潇听不进去他的安慰,震惊、后悔、懊恼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心。她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讨厌自己过。 她想,如果她没有重生就好了。至少那样他还能好好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知生死。 遭遇暴雪、遇到伏击,主帅被抓……这些细节和上辈子都一样的,那会不会也同上辈子一样伤亡惨重? 兄长也是那些将士之一啊。 为什么不拼命阻拦他呢?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不要去京城,不要参加武举呢? 为什么要说出疏远一些的话? 如果不是她想疏远,还去了高家做客,可能他就不会去蜀中,也不会改道京城,参加武举…… “表妹,表妹!”三表哥慌了,懊恼之极,他扶着表妹坐下,“你先别难过,是我糊涂,不该跟你说这些。不会有事的,咱们那么多大军呢,朝廷会想办法,镇国公也不想自己儿子去死。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 陆潇潇微阖双眼,对自己说:对,对,不会有事的。兄长是副帅,如果出事了,急报里应该也会提到吧?没提到,那就是没事了。一定是没事。她提前提醒过他,他肯定会有所防备的啊。不要着急,不要慌。兄长一向福大命大,每次都能险中逃生,上辈子他的对头都死光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这辈子,他也曾几次死里逃生。 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他还说回来后想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呢。 渐渐的,她的心情稍微稳定了一些,对三表哥道:“对,你说的对,我不能慌。”她站起身,郑重地对三表哥施了一礼:“表哥在兵部当差,边关有什么消息,还请表哥及时告诉我。” 三表哥点一点头,心里却说:如果不是好消息,那我还真不敢再轻易告诉你了。 —— 边关急报传回,震惊的当然不止陆潇潇一人。朝廷这次派了不少士兵,本是想一举战胜胡渚的,谁成想,主帅居然被活捉了。 镇国公杨吉昌闻讯,差点晕过去,而皇宫里久不问政事的隆庆帝也罕见的发火了:“朕当初就不同意杨兴做主帅!” 杨皇后道:“皇上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意思?想办法赶紧把兴儿救回来才是正经啊。” 隆庆帝盯着杨皇后看了一会儿,忽的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32.归来 这笑容落在杨皇后眼睛里,她狐疑地问:“皇上笑什么?” 隆庆帝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 只是觉得皇后和侄子的感情真好。” 杨皇后冷哼了一声:“那是我的亲侄儿。” 隆庆帝笑了笑, 没再说话,心里却想:再亲也只是侄儿。 父皇驾崩时, 母后联合杨家扶持了他登基继位,又从杨家选了一个姑娘,作为他的皇后。 一时间,杨家把持朝政, 杨太后与杨皇后辖制后宫。这天下, 仿佛已经不姓傅,而是姓杨了。 这两年杨家隐隐有篡位之势,杨皇后心向娘家。隆庆帝有时候也想问一问自己的妻子:若江山姓傅, 你还是皇后, 咱们昭儿还是太子。若真杨家得势, 又哪有咱们一家三口的容身之地? 此次杨兴率兵出征,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为了给杨兴攒军功,树威望。对此,他也无可奈何。杨家希望破灭,按理他该松一口气,但想到此番战败,不知要折损多少兵士, 他就不由地皱眉。 想到身体不好的昭儿, 隆庆帝叹一口气。想到此次军中的副帅, 隆庆帝双眉越发皱的紧了。 —— 边关出事,主帅杨兴被抓,镇国公杨吉昌稳定了心绪后,提出议和,不管怎样,一定要救出儿子来。 他儿子活下来的只有两个。偏生次子又不学无术,只这长子文采武功都不错,让他为之骄傲。他怎能允许儿子有一丁点闪失。 杨家势大,镇国公的门生党羽无不支持这一决定。只是怎么议和、派谁去,还在争执不休。 没想到数日后,边关再次传来消息:副帅陆景行率人救出了主帅杨兴,还顺带掳走了此次作为监军出现的胡渚小王子,直接改变了局势。 胡渚那边已经递了降书。 捷报传回京师,众人转忧为喜。镇国公杨吉昌也松了一口气,儿子没事就好。但很快,他又皱眉了。 此番兴儿出征是为了军功,可这样一来,倒是给别人树名了。 陆景行,陆景行。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先是武举夺魁,压了兴儿一头。现在又踩着兴儿往上爬…… 镇国公冷哼了一声,以为有皇帝撑腰就很厉害了,皇帝还要看他的脸色呢。 隆庆帝心情甚好,登基十几年,他第一次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战事胜利,没有失败,又能挫一挫杨家的锐气。他的好心情也显露了几分在脸上。 杨皇后看在眼里皱眉:“皇上高兴什么?” “大军获胜,朕为什么不能高兴?”皇帝一脸的理所当然。 杨皇后心知绝非这么简单,但这个理由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她轻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 边关告捷之事,陆潇潇是听三表哥说的。 三表哥一脸兴奋,还未走近,就高声道:“表妹,表妹,快给我沏一壶好茶,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陆潇潇闻言,放下手上的经书,快步走了出去:“什么好消息?” 如今天气已冷,三表哥满脸通红,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珠:“边关传来急报,主帅被活捉以后,副帅陆景行率人,大败胡渚军队,不但救出了杨兴,还活捉了胡渚的小王子,反败为胜。哈哈哈哈哈!” 陆潇潇怔了一瞬,也忍不住跟着他笑了起来。她心头的浓雾散去,似乎在一瞬间有阳光照射进来。她嘴唇颤抖,连声问:“真的么?是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三表哥大笑,“快给我沏壶好茶,我慢慢跟你说。” “哎。”陆潇潇应着,招呼他坐下,又去认真给他沏茶。 三表哥大马金刀坐下:“这事儿都传开了,我怕你心里挂念,所以先告诉你。” 陆潇潇将茶递给他,心中欢喜雀跃,悬在半空的心似乎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她好奇而期待地问:“那表哥,你能跟我再详细地说一下吗?他有没有受伤?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 陆潇潇点一点头,最初的狂喜过后,她心头又涌上了许多不解。她轻声问表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提醒过兄长,但杨兴还是如同上辈子一般被活捉了,而兄长却绝地反杀,大获全胜。 “听说这一仗极其凶险。军队曾经走岔了路,还遇上暴雪,主帅被活捉。如果不是副帅临危不乱,能迅速组织人手反攻,只怕还有大麻烦。”三表哥提起此事,有很多话想说,“要我说,杨兴只会纸上谈兵。不,连纸上谈兵都不会。他不是在武举中得了第二么?要不是杨家势大,他能做主帅?” 说到这里,三表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感慨道:“幸亏这次有陆将军,幸亏幸亏……” 陆潇潇叹一口气,也跟着附和:“是啊,幸亏幸亏。” 如果没有兄长前去带人救出杨兴,大败胡渚,活捉其小王子,那就是和上辈子一样议和,还割让了城池。——后来收回这几个城池,可费了一番功夫。 她想,或许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明明她提醒了兄长,杨兴被捉一事还和上辈子一样。大概是因为杨兴此人刚愎自用吧?兄长提醒了也没用,所以才只能花更大的力气为杨兴善后。 还好,目前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 陆潇潇心情大好,连连向三表哥致谢。 三表哥笑了笑,又端起陆潇潇重新满上的茶杯一饮而尽:“不用向我道谢,我还想向陆将军道谢呢。如果不是他,会有什么后果,还真是不敢想象。” 要知道,这几□□廷已经有议和的迹象了。 历来求和会有多屈辱,要做出多少让步,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好了,表妹,消息我已经带到了,你歇着,我先去忙了。” 送走了表哥,陆潇潇还在想着方才表哥的话,她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梦。她忍不住掩了脸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笑什么,或许是因为兄长平安,或许是因为战事胜利,或许是因为虽然兄长来了京城,接近前世而又和前世不同吧…… 笑着笑着,陆潇潇不知何时掉下泪来。 真好。 战事的胜利让整个王朝的氛围都变得轻松欢快起来。 很快到了新年。 这是陆潇潇四岁以后第二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过年。上一次,是她九岁那年,和兄长一起在逃亡的途中。这一次,则是在京城和外祖父家一起。 她难免会想念父母,想念兄长,不过还好有表兄弟姐妹陪着,倒也不算太难受。 日子在她的期盼中悄悄溜走,转眼到了三月。 这一辈子的陆潇潇十四岁了。 三月初,出征胡渚的大军在处理好边关事宜之后,押解着胡渚的小王子回到京师。 听说大军还朝,陆潇潇紧张而又期待。 “大军凯旋,百姓们都夹道欢迎,你们要不要去看看?”三表哥问陆潇潇和钟毓。 钟毓闻言撇了撇嘴:“我不想去。人太多了,都是人,没什么好看的。” “我去啊,我想去。”陆潇潇连忙表态。 钟毓轻轻扯了她一下:“你真要去?” 陆潇潇笑着点头:“是啊,我想我哥了。” 等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久了。而且,她还记得兄长临出行前,用口型对她说“我希望我回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一想到那一幕,她心里就情不自禁感到微暖。 钟毓犹豫了一下:“那行吧,我就不过去了。三哥,那边人多,你看好湘儿,别只顾着自己玩儿。” 三表哥瞪了她一眼:“你当我是你么?” 钟毓撇了撇嘴:“要是我跟湘儿都去,你还能顾得过来么?” 陆潇潇看他们兄妹斗嘴,她唇角不知不觉间轻轻勾了起来。 她心说,他们感情可真好。不过想到即将归来的兄长,她心里难免生起了一些紧张。他们关系也很好啊,只是他那天说对她有了别的心思,也不知道现在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三表哥办事牢靠,他寻了一处不错的所在——军队必经之路的街道上,一个沿街的酒楼靠窗位置。 他们站在此地,既能俯瞰下方,又避免了拥堵。 三表哥有些小得意:“怎么样?安排得不错吧?” 陆潇潇含笑点头:“不错不错。” “不过要我说的话……”三表哥笑笑,“你也不必特意出来迎接着看。等你义兄回家,安顿下来,你再见他,不是容易得多么?” 陆潇潇只笑了一笑,也不说话。她心想,那怎么能一样?她肯定是想早点见到他啊。 “话说回来,你跟你义兄感情可真不错。” 这不是三表哥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陆潇潇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不错,是很好。表哥,你不知道,我哥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对我也很好很好。” 三表哥隐约知道这个表妹曾经走失多年才被认回来。她那个义兄对她照拂良多,她又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所以两人感情好也不奇怪。可是,看表妹的表现,她跟她义兄比他跟钟毓她们还要好些。 他们正说着话,忽听下面一阵喧闹声,其中夹杂着“来了,来了”的声响。 陆潇潇眼睛一亮,也迅速站在窗边张望。 大街上,军士们骑马行来,队伍整齐。 不知是不是他们刻意为之,马蹄在地面上发出了整齐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在陆潇潇心上。 队伍越来越近,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眼眶一热的同时,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33.重聚 陆潇潇慢慢呼一口气, 轻轻按了按自己胸口,那里心脏正怦怦直跳, 似乎要从胸腔中蹦跳出来。 “看不清吗?” 三表哥关切地问, “你到我这个地方来,这里位置好。”他说着就轻扯陆潇潇的胳膊, 让她站到自己这边。 与此同时,骑在马背上的陆景行抬头, 堪堪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他思念许久的人,此刻正与一个青年男子拉扯着。 陆潇潇刚要摆手说自己能看得清, 却觉得有灼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望去,只好落在兄长的视线中。 两人目光相触, 陆潇潇不知怎么忽然感到心头一阵慌乱。她匆忙将自己的胳膊离三表哥稍远了一些。 过得片刻, 她才忽的意识到自己的方才举止古怪而又可笑。她这般动作, 不就像是怕兄长看到并误会一样么? 她怕他误会什么? 将她这一连串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陆景行心头的那一丝窒闷瞬间减轻了大半。他冲她微微勾了勾唇。 陆潇潇下意识回之一笑,见他平安归来,她心里欢喜温暖的同时,又没来由感到一些慌乱。 打此地经过的军士们极多,她只认得这一个,她的视线也不受控制地只随他而动。直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三表哥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笑道:“嘿, 还看呢, 走远啦。” 陆潇潇“嗯”了一声, 又冲三表哥笑笑:“谢谢, 咱们也走吧。” “这次战事胜利,朝廷肯定要嘉奖他们。”三表哥倒不急,“等会儿,人还没走完呢。” “嘉奖什么?” “你义兄啊。”三表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败为胜,他占首功,肯定要封赏的啊。就是杨家比较尴尬。” 此战虽然大获全胜,但身为主帅的杨兴可以说没出半分力,自己判断失误被活捉,还要旁人费尽心力救他。 陆潇潇等军士们尽皆走过,才同三表哥一道回了外祖父家里。 她刚提出想去陆宅看一看,三表哥就奇怪地道:“你急什么?他们还要进宫面圣,还要论功行赏,你现在向他贺喜,也见不到他啊。” 陆潇潇心说,可是他说他希望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啊。 但这话她没法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别扭,转念一想,方才那一眼,他们也算是见过面了吧? “先吃了饭,歇一歇,傍晚我陪你过去。”三表哥笑了笑,“不瞒你说,我想见他,已经很久了。” 陆潇潇微微一怔,继而失笑。自从捷报传回,三表哥每次见到她时,都会夸赞一下兄长的功绩,看来是对他很感兴趣了。 “那好呀,我帮你引荐。”陆潇潇心说,不过以后想见他就难啦,因为我想劝他跟我回去呢。 三表哥闻言大喜:“一言为定啊。”他忽然想到什么,轻轻叹一口气。 陆潇潇诧异:“怎么了?表哥为什么叹息?” 三表哥轻声道:“如果我朝能多出一些陆将军就好了。” 杨家最初是靠军功起家的,日渐坐大,如今手握重兵、把持朝政,只差没篡位了。 —— 隆庆帝召见了主帅副帅以及其他有功之士。这个没多少实权的皇帝,似乎心情极好,逐一夸赞,甚至连杨兴,他都夸其运筹帷幄、临危不乱,颇有风骨。 但到了封赏这里,他却做不了主了。 他本想借机会将京畿的守卫交到陆景行手上,却遭到镇国公强烈反对。 京畿的兵力被杨家牢牢握着,镇国公怎么舍得让旁人分一杯羹?尤其是这个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陆景行。可此次陆景行立下大功,严格来说,还对兴儿有恩,若无封赏,也说不过去。 于是,双方各退了一步。 沉默了好一会儿,隆庆帝才道:“陆卿此次力挽狂澜、功勋卓著,朕封他为侯,授昭毅将军,其余的日后再议。” 镇国公杨吉昌拱了拱手:“皇上圣明。” 隆庆帝强忍不悦,回到后宫,他挥毫而作,将心中愤懑,尽皆发泄在画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回头,看见了杨皇后。他自嘲一笑:“皇后来了?” 杨皇后面色不悦:“皇上为什么要抬举那个姓陆的?他虽然救了兴儿,立了大功,可是一大半兵力都到了他手上,还不够么?你竟然还要抬举他?我大哥很不高兴。” 隆庆帝放下了笔:“所以呢?” 杨皇后皱眉:“皇上别忘了,当初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 隆庆帝深呼吸了几下:“对,是杨家,是杨家。” 可是,这十几年来,在杨家的压制下,他真希望当初登上皇位的不是他。 他不希望昭儿将来也步他的后尘。不,或许,杨家根本就不会给昭儿当傀儡皇帝的机会。 过去十多年,他觉得他可以容忍直到杨家再容不下他,但近来,他似乎看到了一些希望。 杨皇后神色缓和了一些,声音也渐渐轻柔:“皇上知道就好。其实大哥也是为了皇上考虑啊,自家人才永远是依靠。” 她自然知道丈夫在朝堂上不顺心,处处被掣肘。可在她看来,这并不算什么。她是杨家女,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以家族利益为首位。依靠丈夫不如依靠娘家,杨家强大,才是他们母子的依靠。 隆庆帝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好一会儿才道:“只是不知道镇国公是不是把昭儿当成自家人。” “什么?”杨皇后愣了愣,“昭儿是他亲外甥。” 隆庆帝笑笑,意味不明:“镇国公也是朕的亲表哥啊。” 杨皇后下意识想反驳,但动了动嘴唇后,她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神情怔忪,良久之后,才道:“皇上别说这样的话。” 她心说,怎么能一样呢?明明不一样的啊,可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了。 —— 陆潇潇虽然答应了三表哥,说是等到了傍晚再去向兄长贺喜,但是她到底没忍住,刚交申时,就想去陆宅。 正好三表哥也好奇而期待,两人一商量,早早就出发了。 门房分明还记得陆潇潇,所以她还未报出身份,门房就笑道:“何姑娘?请,请。” 三表哥啧啧两声,心说这可是沾了表妹的光了。 陆景行此次归来,必成朝廷新贵,要见他肯定不容易。 听闻何姑娘来了,还留在陆宅的周越周先生招待了他们。 “我还以为何姑娘会天天来这边打听消息呢。”周越笑呵呵道。 陆潇潇只笑了一笑,指了一指三表哥:“这是我表哥钟承,我表哥在兵部当差,他会告诉我很多事情。” 周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几人喝着茶,说些有的没的。 陆景行直到酉时才回府。 还未进门,门房就告诉他:“何姑娘来了,还有她表哥。” 陆景行稍微点一点头,心想,她表哥应该就是今天见到的那个人吧? 他刚一走进正厅,就看到了坐在那边的陆潇潇。 她此时的穿着与他今日见她时不大一样,一身藕荷色春衫,薄施脂粉,看着比他出征前长大了不少。 陆潇潇正偏着头听周先生说话,忽然感到异样,她一偏头,正好看到放轻脚步走进来的陆景行。 “哥!”她立时站起了身,眉梢眼角流淌出了笑意,“哥!哥!” 她快步向他走去:“你回来啦?我……” 她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却都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她“我……”、“我……”了两声,喉头一堵,眼泪弥漫了双眼:“我曾经以为,我要害死你了……” 她初见他时,笑容满面,这才数息的功夫,就开始泪光闪闪,想来是她想起了当时害怕的场景。 陆景行轻叹一声,瞥了一眼还在旁边的两人。他压下心中想将她拥入怀中的欲.望,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哭什么?我这不好端端回来了么?”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动作轻柔为其擦泪,仿佛面前是一件无价的珍宝。 三表哥钟诚看的目瞪口呆,陆景行武举夺魁那会儿,他也在场的,当时看这人武功高强,勇猛无比,又知道他在边关战胜胡渚一事。若非此刻亲眼所见,打死他他也不敢相信,陆景行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陆潇潇抽噎了一下,她擦拭了眼泪,努力露出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没有哭,我就是太高兴了。” 他扭转了战局,阻止了那些事情的发生,还平安回来了,她怎么能不高兴呢?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后退了一步,指指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的三表哥:“这是我表哥钟诚,现在兵部,你们打胜仗的消息,还是他跟我说的。他说他一直很想见你。” 三表哥闻言忙拱了拱手:“陆将军,那天你武举夺魁的时候,咱们见过的。” 陆景行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子,“嗯”了一声:“记得。这些时日多谢你们照顾她。” 潇潇这段时间住在钟家,钟家有什么人,他大致也清楚。 三表哥忍不住笑了:“我……” 周越忽然冲三表哥拱了拱手:“啊呀,这位小哥在兵部当差啊?你看我这记性,正好我有事情要向你请教。” “啊?”三表哥对周先生印象颇佳,他本来打算向陆景行诉说一下敬仰之情,再细细了解一下战争经过。但此时周先生请教,他也不好拒答,就转过身,认认真真回答周先生的问题。 陆景行看一眼那厢你问我答,十分默契的两人,微微挑一挑眉,轻轻拉了拉陆潇潇:“你随我来。” 34.留宿 正好陆潇潇也有话要对他说,就随他先行离去。 陆景行带着她左走右拐, 不多时到了园子里, 才放慢了脚步。 阳春三月, 花香馥郁。饶是陆潇潇此刻心中有事,也感到心旷神怡。 他们在花丛旁停了下来。 “你这段时间在钟家怎么样?”陆景行温声问道。 “挺好的, 就是盼着你早些回来。”陆潇潇点一点头, 轻轻笑了, “哥, 现在仗打完了,咱们是不是能回扬州去了?” “嗯?”陆景行神色莫辨。 陆潇潇颇为心虚,之前三表哥也分析了,兄长此番大胜归来,肯定要论功行赏。她却急着催他回家, 似乎也不是很妥当。 她垂眸, 小声道:“咱们回扬州去吧。” 沉默了一会儿, 陆景行才按了按眉心, 有些无奈的样子:“潇潇,我刚从战场回来,咱们这么久没见。你一见我,就是让我回去?你怎么不问一问我, 在边关都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受过伤?” “啊?”陆潇潇一怔,迷惘而又难受, 她下意识回答, “我看见你站在我面前, 我没想……” 不管是她听到关于他如何神勇的消息还是看到神采奕奕的他本人,她并没想到他有受伤的可能,他看着也不像受伤的样子。但此刻他提出来,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关心并不够。 她不再为自己解释,而是问:“那,你在边关都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杨兴不听你的建议吗?你没受伤吧?” 见她目光盈盈凝视着自己,陆景行眸光微闪,好一会儿才道:“此事说来话长。边关凶险,不过还好能活着回来。潇潇,回来看见你,我很高兴。”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却隐隐带着缠绵之意。 陆潇潇心口一热,压下不知怎么生出来的异样情绪。她抿了抿唇:“看见你回来,我也很高兴。哥,我这些天一直盼着你回来。爹和娘他们回了扬州,是我坚持想留在这里。当时听说边关出事,我真的好怕……” 她说着说着掉下泪来:“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陆景行心中一叹,伸臂将她轻拥入怀。 他当然知道她在怕什么,其实对他而言,那场战事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说有多凶险,也谈不上。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潇潇……” 陆潇潇回过神,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拭了一下眼泪。她试着笑了笑:“哥,我不想以后还这样提心吊胆的,京城不太平,沙场也危险。反正仗也打完了,边关能有好些年太平吧?咱们早点回去好不好?” 陆景行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颇为无奈地道:“潇潇,我今天刚回来。” 陆潇潇“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地垂眸。 确实,虽然她心中不安,一心想让他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但是他刚一路奔波回京。她这个时候和他说这些,确实不应该。而且他之前还提醒过她一次。他应该也感到了一些不耐烦吧? 陆潇潇有点懊恼,她想了想,尽量自然地问:“那,你跟我说一说,你们在边关的事情?” 陆景行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在园子里不紧不慢行些,陆景行慢慢讲起了在战场的一些事。 他讲边关风光,讲行军途中轶事,讲他们是怎么救回杨兴,活捉胡渚的小王子…… 他讲的认真而细致,随着他的话语,陆潇潇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一幕幕画面。 她回想着三表哥和她的分析,问:“是不是那个杨主帅不听从你的建议,所以才大意被抓?” 陆景行“唔”了一声:“差不多。” 他确实向杨兴建议过,只是建议这回事,需要技巧。而杨兴的反应也算让他满意,在他意料之中。 “果然如此。”陆潇潇有些愤愤不平,“怪不得……”她甚是诚恳:“他这样可真是难为你了。这样不好的人,可惜你还要救他。” 陆景行“嗯”了一声,心说随手而已,现在还不到跟杨家撕破脸的时候。他手上还没有能与杨家相抗衡的兵权。 上辈子杨兴被捉,杨家情愿以城池来换,如果杨兴这会儿真死了,镇国公杨吉昌绝不会放过立下军功的他。 “潇潇。”陆景行忽然道,“皇上封我为侯,授昭毅将军。” “啊?”陆潇潇愣了愣,“所以?” “所以,我要回扬州,并不容易。”陆景行略一沉吟,又道,“潇潇,记得还在扬州时,你时常跟我说一些忠孝故事……” 陆潇潇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所以,你想留在京城?” 陆景行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有些疑惑地问:“你不止一次跟我说,京城危险,要我离开京城。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说?天子脚下,到底哪里危险?也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我……”陆潇潇动了动唇,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依旧假托梦境,“我不是跟你说,我做了个梦吗?有仙人告诉我,要远离京城,京城危险。你看,仙人那次说的,跟胡渚打仗,会迷路,会遇大雪,主帅被抓,不都一一应验了吗?可见仙人说的话,不会有假……” “是吗?”陆景行挑了挑眉。 “当然。”陆潇潇异常认真。 陆景行沉吟,似是听进去了她的话一般:“看来京城真不是久留之地。” “是啊是啊。”陆潇潇连连点头,心情松快了一些。 “不过,战后议和还没结束,还有不少事情没处理完。我这会儿只怕还走不了。” 陆潇潇听他先前似乎就有同意离开的意思,心说那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就含笑道:“那我们可以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了啊。” 她心情颇好,还指了指园子里的花:“哥,你看,咱们家里我种的花,应该问开了吧?” 花丛旁,少女笑容灿烂,仿佛放下心中巨石一般。 陆景行忽的有点不忍,轻声道:“是该开了。” “哥,京城凶险,就算咱们不急着回去,也得注意安全。家里的院墙加高,多派人手保护自己。出门也多带一些帮手。在外面尽量不要吃来历不明的东西……”陆潇潇细细叮嘱,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她记得上辈子,他们在京城,兄长还遭遇过两次刺杀。不过那是因为有人通过岳泰来猜测兄长的身份。现在岳泰并不在他们身边,可能、大概会稍微安全一些? 可她不敢冒险。 陆景行含笑听着,他看着她,心想,在不能告知真相的前提下,她想保护他,也真是难为她了。 大约是阔别重逢,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直到暮色渐渐笼罩大地,陆潇潇才“啊”的低呼一声,意识到时光飞逝。 “冷了?先去房里。”陆景行忙道。 陆潇潇摇头:“不是,我只顾着跟你说话,把我三表哥给忘了。他这次跟我来,就是想见见你啊。” “他见我做什么?”陆景行失笑。 “他说他对你非常仰慕啊。”陆潇潇下意识回答。 “仰慕?”陆景行玩味一笑,“那你呢?潇潇?”他停下脚步,一字一字问道:“我离开京城这么久,你有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苍茫暮色下,他双目漆黑,幽深的眸中似乎有什么能蛊惑人心。 短短数息间,陆潇潇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她定了定神,喊了声:“哥——” 陆景行仿佛知道了她的答案一般,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了,我知道了,走吧。” 他转过身,向前走着。 望着他的背影,陆潇潇觉得心头酸涩得厉害。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狠狠地伤害了他? 他刚从沙场回来,她好像又一次让他难过了。 在回厅堂的路上,她耳畔仿佛一直在回想他那声叹息,把她的心给揪得紧紧的。 她有心想解释两句,想告诉他,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亲情也很好啊。可她动了动唇,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她知道,明明不一样的。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厅堂的灯还亮着。一见到他们,周越就道:“啊呀,何姑娘,钟小哥已经走了啊。” “啊?”陆潇潇微怔,“走了?” 陆景行问:“什么时候走的?” “有一会儿了。”周越神情如常,“你看这天也黑了,不如你就在这边吃了饭,歇下吧。” 陆潇潇下意识去看兄长,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陆景行看着她,没有开口,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 从他的神色,已经看不出什么了,而陆潇潇心里还在不自在着。 周先生又道:“都这会儿了,钟小哥回去也都禀明长辈说你留在这儿了。你再回去,岂不是让他脸上也不好看?” 陆潇潇还没回答,只听周越又道:“这儿不是跟你自己家一样吗?你们两兄妹那么久没见,还不多说一会儿话?你这会儿再打道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闹什么别扭了呢。” 陆景行轻咳一声:“潇潇?” 陆潇潇看了一眼周越,有些无力地道:“周先生,我也没说要走啊。” 她和三表哥一起过来,没道理在同一天里分批回去。 陆景行还没说什么,周越先嘿嘿笑了。 有周先生在,气氛好像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之前那些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 用罢晚饭,陆景行看了她一眼:“潇潇,你先回去歇着,我既然回来了,少不得要去还愿。明日你……” “我知道了,我跟你一块去。” 35.偶遇 晚间陆潇潇躺在床上, 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傍晚时分, 兄长同她说话时的情景以及听到她的答案后,他黯然神伤的样子。 她阖上双目, 轻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她是另一种回答, 那…… 这念头刚一生起, 她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时之间, 心头涌起惭愧、惶恐等多种情绪, 以及浓浓的罪恶感。 陆潇潇睁开眼,望着黑漆漆的夜色, 隐隐有些头痛。 她想,或许她也应该问问佛祖, 她到底该怎么做。 次日一大早,侍女便捧来了衣衫等物, 帮她沐浴梳洗。 收拾妥当用早膳时,陆潇潇毫不意外地看到神情如常的兄长。 她压下心头那些不自在,冲他笑了笑:“哥。” 她心里却不由地想, 连她自己都翻来覆去想了许久,获得不如意答案的他, 只怕会更难受吧?偏偏他还要在她面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待她一如既往。 这么一想, 陆潇潇心中既酸涩又愧疚, 也不与他四目相对,尽量回避他的视线。 陆景行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温声问:“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没,没有。”陆潇潇笑了笑,“挺好的,就是想到等会儿要去还愿,有点紧张。” 陆景行瞥了她一眼,状似随意地道:“不要想太多,按着你自己的心意就好了。” 陆潇潇“嗯”了一声,也不知他是说去还愿的事,还是说昨天傍晚的事情。 还愿这种事,真做起来,也不算太麻烦。 陆潇潇站在不远处看兄长与金光寺的住持交谈,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父亲真要把母亲的长生牌位供奉在这里?” 她记得清楚,这是穆承志的声音。那他口中的父亲,就是吏部尚书穆宴?母亲?是了,穆夫人已经亡故多年了。 她下意识看向兄长,他正和那个须发皆白的住持说话,浑没留意到这边。 紧接着,她又听到了穆尚书的声音:“嗯,这里香火旺盛,供奉在这里,我也放心。” 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这才又看向说话的人。 正走过来的两个男子,一个年约四旬,儒雅方正。一个十七八岁,容貌英俊。 年轻些的是穆承志,年长的那个自然是吏部尚书穆宴了。 看见了陆景行,穆宴立时带着儿子上前跟这个新贵打招呼:“陆将军。” 陆景行中断了与住持的谈话,微微一笑:“穆大人。” 穆宴有些好奇地问:“陆将军这是……” “哦,出行前在金光寺许了愿,如今平安归来,自然是要还愿。”陆景行回答。 穆宴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来:“原来如此。金光寺确实灵验。”他指了指身旁的儿子:“这是小儿承志。” 陆景行眸光轻闪,略一颔首:“穆公子。”他移开视线,冲穆宴道:“久闻令郎书画双绝,风度翩翩。今日一见,果然颇有穆大人的几分风采。” 穆宴哈哈一笑,连忙摆手:“哪里哪里,陆将军谬赞了。陆将军才是当之无愧的少年英雄。” 穆承志也道:“与胡渚的这一战,陆将军带人力挽狂澜,反败为胜,真令人敬仰。” 他说话时,脸上不自觉带了向往敬佩之色。 其实这一仗下来,已有不少年轻人将陆景行视为楷模。 陆景行只笑了一笑:“侥幸而已,也算不得什么。”他停顿了一下,问道:“穆大人和穆公子到金光寺是来上香?” 穆承志摇了摇头:“不,我们此次前来,是要在这里,给母亲供奉一个长生牌位。” “长生牌位?”陆景行抿了抿唇,神色莫名。 穆晏道:“是啊,内子亡故多年,老夫每每想起,都心中不安。” 陆景行垂眸,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诮,他轻叹一声,慢悠悠道:“原来是想求个心安啊。” 穆承志听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大对,但具体是哪里,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补充了一句:“也是为了让母亲在天之灵能够安宁。” 陆潇潇没想到他们居然攀谈起来,她内心深处,并不想他们有太多牵扯。她悄悄上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哥哥。” 穆家父子这才注意到她。 穆晏奇道:“这位姑娘是……” 穆承志认出她来,笑道:“咦,姑娘,是你啊,原来你是陆将军的妹妹?” 陆景行眸色微深,还未开口,陆潇潇已然道:“我姓何。” 她不想跟穆家父子有纠葛,也不希望兄长跟他们多来往。她仰头看着兄长,小声央求:“哥,我有点头疼,是不是这边太闷了?你陪我出去透透气好不好?” 她这番举动可以说甚是无礼了,穆家父子脸上已有了一些尴尬之色。而陆景行只垂眸看了看她,见她面庞雪白,眼中满是恳求,他猜到了她的意图,这等小事上,他自然不会拂了她的意。 于是,陆景行冲穆家父子歉然一笑:“失陪了。”这才陪着陆潇潇先行出去。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穆晏低声道:“他若能与杨家抗衡,那倒是能一用。” 穆承志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到底是没有开口。好一会儿,他才问:“大师呢?咱们不是要立长生牌位吗?” 陆潇潇任由陆景行陪着走了好久,才停下脚步。 金光寺是佛家圣地,寺院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放生池畔,有几个香客正将鱼儿小心翼翼放进池子里。 陆潇潇驻足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似模似样地道:“啊呀,果然出来透透气好多了。” 陆景行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只轻笑一声:“你要是觉得这边好,就在这边多待一会儿。” 他这般温和好说话,让陆潇潇心里的愧疚感更浓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应该告诉他真相。但是很快,她又想到,上辈子,正是那些残酷的真相以及命运的捉弄,才让他最终变成那般模样…… 如果易地而处,她希望永远都被蒙在鼓里。 她回想着方才穆家父子说的话,犹豫了一会儿,对陆景行道:“哥,要不,咱们一会儿也去立个长生牌位吧?给爹爹立一个?” 陆景行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好。” “不过得等一会儿。”陆潇潇将视线转到放生池里游来游去的鱼儿身上,“我还没彻底好起来呢。” 阳光洒在池塘上,波光粼粼。陆潇潇微微眯起了眼睛,当她无意间将视线转到旁边兄长的脸上时,正好捕捉到他凝视她的眼神:温柔、缱绻。 她心头一跳,仿佛做错事害怕被人抓到一般,匆忙收回了视线。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怅然若失。 陆景行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的脸红红白白,煞是有趣。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还未碰到她的脸颊就被正出神的她“啪”的一下打开。 “啪”的一声脆响后,陆潇潇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她“啊呀”一声,一把抓过他的手去查看,见他手背上已经有了红印。她懊恼又后悔:“我……” 陆景行倒是神色正常,甚至还有些无辜:“我方才看见你脸很红,还想着你是不是发热了。” “我,我没有。”陆潇潇越发不自在了,“可能是太阳晒得久了。我,是不是打痛你了?” 陆景行轻笑着摇头:“这点力气,小猫挠痒一样,又能算什么?” 他心说,他如果真想躲,又岂能给她打中? 陆潇潇原本低着头仔细查看他手背的红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倏地松开手,心说,这样是不对的。说了只当兄长,还这样拉拉扯扯,容易让人多想而又误会。可是要疏远他的话也不好。在扬州时,因为她说的要疏远,闹出那么多事来。 看来怎么把握好一个度还挺难的。 自己的手蓦然被松开,陆景行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小时候他在她面前是兄长,从来都不是男人。自从他把话说开以后,她在他面前,倒是时常会害羞会出神了。 不过,他这副神情,落在陆潇潇眼中,却成了黯然、无奈,强颜欢笑了。她不禁反思,自己丢开他的手的举动是不是做的太明显了一些。 她有心想解释两句,又怕太过刻意。想了一会儿,她才指着放生池里的鱼道:“哥,你看,鱼游来游去的,多好啊。” 陆景行的视线从她纤细的食指移到游动的鱼儿上,静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嗯。” 他回答的这般简单,陆潇潇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思忖了数息,又道“这寺院里到处都是檀香的味道,连衣衫上都是。” “我新得了一些香料,说是宫中御制的,回去让人拿给你。”陆景行回答。 陆潇潇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有点懊丧:“我不是问你讨要香料。” 她只是在琢磨他们之间最恰当的相处之道。 “我知道。”陆景行忽的一笑,伸出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陆潇潇摸了摸被他拍过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那些复杂的小情绪居然消散了大半。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陆潇潇才又转身道:“哥,咱们也去找住持立长生牌位吧?”她停顿了一下:“咱们就不写爹的名字了。” 陆景行没有说话,默默地和她一起往回走。 穆家父子已经离去了。 陆景行和住持商量着立长生牌位的事情,陆潇潇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新增的一个长生牌位上。 看着“穆门林氏”四个字,她眼眶有些发酸,在心里默默地说:“希望您能保佑他,永远平平安安。” 36.旧伤 暂时中断了与住持的交谈,陆景行回眸, 见她正在发怔, 轻声问:“怎么了?在看什么?” 陆潇潇唯恐给他看出异样, 匆忙收回了视线:“没什么, 就是胡乱看看。”她笑了笑, 神情自然:“你继续说你的啊。” 陆景行点一点头:“潇潇, 先出去等着。你在这里, 不是觉得憋闷么?” 陆潇潇从善如流, 先到外边站着。 而陆景行则详细说着长生牌位的注意事项。他的视线有意无意掠过“穆门林氏”的长生牌位上,目光微微一凝, 轻轻叹了口气。 住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道:“哦, 这是方才穆大人为他先夫人立的。”他只当陆景行感兴趣,热心介绍道:“穆夫人早逝, 穆大人一直没有续弦, 倒也情深义重。” “情深义重?”陆景行哂笑, “那也帮我为她上一炷香吧。” 等结束了这边的事宜,陆景行缓步出去,看到外面翘首等待的潇潇。 一看见他,她眼中霎时溢满了笑意:“好了么?” “嗯。”陆景行点一点头。 为陆邺新立的长生牌位,并未提到他的姓名, 只说了陆家老四。两人上香行礼, 许久后才离开。 他们刚一回府, 就有下人上前禀报:“大人, 你要找的厨子已经来了。” 陆景行点一点头,心情甚好的模样,他转头冲陆潇潇笑笑:“这是我让人从晋城那边请的厨子,做的一手好菜,肯定对你的口味。瞧你这段时间都瘦了……” 陆潇潇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是想让她在这边长住,她心里一咯噔。昨夜事出有因,是以她留在了陆宅,今天又陪他去上香还愿,但是今天自然不能继续再留在这边。 她神情赧然:“哥,你不用麻烦的。我又不会在这边久住,我,我还要回我外祖父家的。说起来,我昨天出来的急,也没有跟外祖父外祖母当面请辞,昨晚已经在这儿待了一夜,不能再……” “想回钟家去?”陆景行眸中的笑意敛去了,他神色淡淡,不见恼怒,也不见失落。见对面的陆潇潇迟疑着点了点头,他笑一笑,“可以啊。不过今天天色晚了,明天等我回来,我送你回去。正好我也应该拜访一下钟家的长辈。” 他这么一说,陆潇潇倒也不好再坚持了。迟一天早一天的,区别也不是很大。在这上面过分在意,反倒教他不高兴。 陆景行垂眸,继而又道:“潇潇,就算你对我没别的心思,咱们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兄妹,你还不止一次说我是你很重要的亲人。你对我不必太见外。” “我,我没有。”陆潇潇有点心慌,下意识反驳。 她不是见外,她只是不知道怎样跟他相处才是正确的。太亲近怕他误会,太疏远怕他难受。 陆景行笑了笑:“潇潇,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只要开心,我就很高兴了。”他停顿了一下,自嘲一笑:“我连一点念想都不能有吗?” 陆潇潇双眉轻蹙,低声道:“哥,我今天走了好久,有点乏了,我想先回去歇会儿。” 辞别兄长,她逃也似的回了自己在陆家的房间。 她并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上辈子,在京城时,有人向她表明结亲之意,兄长直接出面给拒了。她连那个人是好是坏都不清楚。后来她和仲山在一起,是赌气,也是认命。两人在婚后才渐渐熟悉。 而这辈子呢,之前有沈家的婚约,但是她刚得知的时候,就已经被解除了。另一个,就是被她两辈子当成兄长的陆景行了。 如果是旁人,她完全可以找了理由直接拒绝,之后再不相见。可那个人是陆景行,她又不想他伤心难过。 偶尔有时候,她脑海里甚至有一闪而过的念头:不如干脆答应他,遂了他的意?但这念头一生起,就被她压下,继而心头涌上难堪、负罪等情绪。 怎么可以?不能这样。这是不对的。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而且,她重活了一世,也想嫁一个真正想嫁的人啊。 晚间刚用过晚膳,就有侍女来报:“大人,高先生来了,正在书房等候。” 陆景行略一颔首:“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听到“高先生”三个字,陆潇潇立时反应过来,知道是那位不会说话的高成亮高先生。她心念微转,想到了自己前世的夫婿乔仲山。 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想,其实现在这种僵着的状况,好像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她和兄长两人,男未婚,女未嫁,又因为曾相依为命多年,是重要的亲人,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断了联系。但是时常见面的情况下,要让他彻底息了对她的心思,退回到亲人的地步,也太人所难了。 要打破这僵局,断了所有可能和念想就行了。 比如,他要娶妻。或者,她要出嫁。 陆潇潇刚为自己这一瞬的灵光而高兴,然而片刻后,她就又高兴不起来了。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她到哪里去找一个他愿意娶的妻子或者是她想要嫁的丈夫呢? 何况,她还不想跟京城里的人有太多牵扯。 如果爹娘在就好了,或者仲山在也行。上辈子,她双目失明,时常心中烦闷,有时甚至歇斯底里,总是他默默地陪着她、安慰她。 夜间躺在床上,陆潇潇回想着白天的事情。明明他们去金光寺还愿时,还挺开心的,偏生她说了要走后,气氛就冷了下来。她有些烦躁地揪了揪自己的手,良久才慢慢睡去。 意识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了乔仲山。她的眼睛被浓雾遮着,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她凭感觉知道是他。他在前面疾行,她很吃力地追,却追不上。她有点急了,想喊他停下,不知怎么,却发不出声响来。 她急得满头大汗,猛然惊醒。 陆潇潇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从梦中回过神。她怔怔地望着床幔,有些怅然若失。 清早用膳时,她并未见到陆景行。一问侍女,方才知道是有事出去了。陆潇潇“哦”了一声。 “何姑娘,您尝尝,这是大人特意请的厨子做的。”侍女一脸殷切。 陆潇潇有点食不知味。 原本在她的认知里,兄长的家就是她的家。同样的,她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他们是不分彼此的,可此时在陆宅,她却觉得不甚自在。 上次来没有留意,这次很明显能感觉出来,园子的设计依着她的喜好,更别提特意请来的厨子了。 可他越是用心,她心里的惊惶不安就越重。一是觉得不该如此,二是觉得自己也不值得他这般。 陆潇潇想早点回钟家去,可是她昨天答应了他,由他送她,也就只能先等着。 陆景行回府时,已经临近晌午。 他脸上难得有些疲态,一见到她,就道:“收拾好了吗?要不,我现在送你回去?” 陆潇潇反倒迟疑了:“哥,你是不是累了?咱们也不急在这一刻,好歹吃了饭再去……” “大人才不是累了,是旧伤复发了。”陆景行身后跟着的常随忽然插话。 陆景行伸手似乎要阻止,却已经迟了。 陆潇潇瞪大了眼睛:“什么?”她脸色微变:“哥,你受伤了?” 常随撇了撇嘴,带点怒气道:“大人身上本来就有伤,那个姓叶的还非要跟大人比试……” 陆景行瞪了他一眼,后者抿了抿嘴,小声嘟囔:“本来就是嘛。” 陆潇潇闻言脸庞煞白,一时间心头涌上万般情绪,担忧、懊恼、后悔、惭愧……她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哭腔:“你受伤怎么也不跟我说啊,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吗……” 话一出口,她不由地想起,前天傍晚,她一见到他就提议回扬州,而他却有些难过地问他“也不问问我有没有受伤”。她当时顺着他的话问他了,却没有深想:他这么问,肯定是受伤了啊,否则怎会无缘无故提起“受伤”二字? 这两天,他不希望她担心,让她陪着去还愿,陪她一块用膳。而她却只想着怎么离他远一些,想些伤春悲秋的事情…… 她懊恼极了。 陆景行倒很平静:“小伤而已,你不用担心。” 陆潇潇心头发酸,小伤也是伤啊。再说,他从边关回来,已经这么久了,还能复发,怎么可能是小伤?她知道他是不想让她担心,就收起种种情绪,轻声问:“请大夫了吗?” “已经请了,是宋大夫。” 陆潇潇点一点头,宋大夫的医术她是知道的。她略一思忖:“宋大夫,也到京城了吗?” “嗯”陆景行点一点头,似是不愿多谈。 常随忽然道:“何姑娘,虽然我们大人旧伤发作,可还是把那姓叶的打得哭爹喊娘。” 陆潇潇一时也想不起来姓叶的是哪一个,她只笑了笑,算作回应。 得知兄长旧伤发作,陆潇潇自然也不再提此时回钟家的事情,她和他一道等待宋大夫的到来。 不多时,宋大夫风风火火而至。一别四年,他看着同当年在扬州时没什么分别。他脚下生风,边走边道:“怎么旧伤复发了?不是已……” 他忽然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陆潇潇,眨了眨眼:“咦,何家小姑娘?” 陆潇潇忙行礼:“宋大夫,快给我哥看看,他旧伤发作了。” 宋大夫摆了摆手,不甚在意的模样:“哦,他的事不急,他素来体壮如牛。倒是你,你可有听从医嘱?” “有的,宋大夫,我身体好着你,你先看我哥啊。” 37.喝药 宋大夫见这小姑娘急得都快哭了, 也不再逗她:“好,那你去外边先等着,我给他看了伤,再来看你的。” 陆潇潇迟疑了一下, 并未立时出去, 而是小声问:“我不能留在这儿看么?” 陆景行皱眉。 宋大夫则挥了挥手:“当然不能, 小姑娘看不得。” 他煞有介事地道:“小姑娘看了要长针眼的。” 陆景行没想到他居然说这样的话,当下没忍住咳嗽起来。 陆潇潇怔了一瞬, 继而胀红了脸颊。她下意识看了兄长一眼, 又迅速移开了视线。她匆忙福了福身:“那我先出去。” 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 宋大夫冲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她并没有听清。 房门已被掩上。陆潇潇就在门外踱步,阳光暖洋洋的, 洒在她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宋大夫的医术莫名信任。有他在, 她不担心兄长伤势恶化,但她心疼。 听宋大夫话里的意思, 他自然也是知道他身上有伤的。 而她,如果不是那常随提起,她可能一直都不知道。她讨厌自己的粗心, 也暗恨自己对他关心不够。 她想, 如果易地而处, 他肯定不会察觉不到她受伤。不, 应该说, 他根本不会给她受伤的机会。 这么一想, 她更懊丧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才被打开。 陆潇潇听到响动,立马上前去问正出来的宋大夫:“怎么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宋大夫轻轻拍了拍袖子,“哦,放心,死不了。开些药,内服外敷就行了,注意伤口不要见水。” “大概多久能好?” 陆潇潇不放心追问。 宋大夫摇头:“这可说不准,老老实实地听医嘱,或许十天半个月就好了。要是不老实,今天打打杀杀,明天骑马闹腾,小半年也好不了。” 陆潇潇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保证:“听医嘱的,听医嘱。” 宋大夫瞅了她一眼:“你肯定听医嘱,他可就不一定了。” 陆潇潇回想起当年拉着他一起散步的场景:“宋大夫放心,我督促他。” “这还差不多。”宋大夫笑了笑,“不过,光督促没用,谁知道他听不听你的?上药的事,你帮不了忙,好歹也得看着人煎药,看着他把药喝下去。我可是听说,他不爱喝药。” 兄长不爱喝药,陆潇潇知道的,不过他也很少生病。在晋城那会儿,他偶尔一次生病,养父陆老四给他蜜饯也不管用,都是威逼着他喝的。 陆潇潇没有多想,连忙道:“宋大夫放心,有我在,他肯定会好好喝药的。” “去,到那边坐着,我来看看你这几年怎么样。”宋大夫指了指院子里的椅子。 陆潇潇很听话过去坐了,任由宋大夫把脉。 过得片刻,宋大夫笑道:“不错,身子骨倒是好了不少,看来小姑娘很遵医嘱。不过看你脉象,你近来像是郁结于心啊。” 陆潇潇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她确实有满腹心事,有对未来的担忧,也有对兄长感情的无措。 “小姑娘家家,年纪轻轻,想那么多做什么?” 宋大夫皱了皱眉,“京城的饭菜不合口味?还是这边的天气适应不了?还是说谁经常欺负你?” “也不是。” 陆潇潇笑了笑,很快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有点想家,想我爹娘。” “想家就回去嘛。” 陆潇潇犹豫了一下,如果只有她自己,她想家当然能回去。可是,她想带陆景行回去,独留他在京城,她不放心。她想了想,小声道:“我得等我哥一起,他现在有伤在身,不宜奔波。” “那也……”宋大夫的神情有些古怪。 陆潇潇看他神情不对,忙问:“宋大夫,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宋大夫摆了摆手,小声嘀咕,“不像是他妹子,倒像是他小媳妇。” 陆潇潇没听清:“什么?” “没事没事。”宋大夫不肯再说了。他将药方给她,又领人去抓了药,细心叮嘱该怎么煎药,怎么服用。 陆潇潇一一记在心上。 兄长这边有事走不开,她只能托了周先生使人回钟家简单说明情况。她还留了个心眼儿,想着兄长如今不同于从前,关于他的伤势,最好不要给太多人知道。是以,她只说自己在这边小住,绝口不提兄长身上有伤一事。 钟家长辈也大致知道湘儿曾与陆大人相依为命多年,是他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亲人。如今他得胜还朝,她想在那边小住,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当即表示知晓,并未多说什么。 陆潇潇素来听医嘱,宋大夫说了让她每日留心煎药、督促兄长服药。她就老老实实、异常认真地去做这件事。 因为担心兄长的伤势,她一时之间倒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满门心思只想着早点让他痊愈。 陆潇潇端着煎好的药去见兄长,周先生也在。她刚一敲门,周先生就打开门。 周先生瞥了一眼:“咦,这是药,还有蜜饯?这是什么?” “小,小鱼干。”陆潇潇连忙回答,从周先生身边过去。 陆景行早就站起身,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潇潇……” 周越挑一挑眉:“那你喝药,我先过去。” 他大步离去。 而陆潇潇则小心放下托盘,她将药碗往陆景行面前一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哥,喝药。” 陆景行眼睑低垂:“潇潇……” 陆潇潇看他神色,只当是他不想喝,她连忙好言诱哄:“其实这药一点都不苦,我拿的还有蜜饯,还有糖水,还有小鱼干。” 其实喝药后吃小鱼干是小时候还在晋城时,养父陆老四哄她的手段,她这会儿干脆用来劝他吃药。 陆景行当然知道良药苦口,也不是那种怕苦的人。但此刻她劝他喝药的时候,眼中满满都是他的身影,让他不自觉地沉溺其中。所以,他罕见地有些任性:“我不是怕苦,我也不想喝。” “不能不喝。”陆潇潇有点急了,“不喝药怎么伤怎么能好?” 她很少见到兄长这般孩子气的时候,哪怕是她重生归来,心理上比他年长了几岁,可他在她面前也一直是老成持重的。因为他是兄长,他要护着她。老实说,他今日这般模样,倒让她生出一些怜惜之意来。 她声音越发温柔,如同诱哄孩子一般继续道:“哥,你喝药嘛。喝了药,我给你吃蜜饯啊。早点喝药,伤早点好。我还想看你练武呢……” “真的?” 陆景行忽然抬起了头。 “当然……”陆潇潇眼前猛地浮现出那日她看到他从练武堂出来的场景,脸颊有些发烫,她尽量自然道,“当然是真的啊……” “那行吧。”陆景行端起了药碗,很快喝了干净。他放下碗,目光灼灼看着她。 陆潇潇反应极快,迅速递上糖水、蜜饯等物。 陆景行盯着小鱼干看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你还记得这个啊?咱们在晋城的时候,你就很喜欢……” 很平常的一句话,陆潇潇听得心里发酸。现在想想,在晋城陆家的那段日子可真美好啊。 陆潇潇垂眸,长长的睫羽掩盖住眼中的情绪,她轻声道:“哥,我真的好想爹啊……” 陆景行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这个午后,阳光宜人,他们两人回想着往事,心中感慨万千。 陆潇潇不知道兄长敷药的情况,她每次见他,只能提醒,不好查看,但是督促他喝药这件事,她却是亲力亲为。 不过兄长大概真的不喜欢喝药,所以每次让他喝药,她总要说上不少软话,等药都快放凉了,他才喝下去。 陆潇潇觉得宋大夫的药应该是很有用的,因为肉眼可见的,兄长的气色是越发好了。但是因为宋大夫说兄长的伤势,她不宜看,所以她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 兄长大概是不想让她担心,每次她问起,他都回答:“好多了,本来就是小伤。” 这天喝了药后,陆潇潇询问,得到相同的答案,陆潇潇急了:“你老说好多了,你不要总哄我!” 陆景行正要说话,只觉鼻腔一热,竟有什么流了出来。 而陆潇潇则惊呼出声:“哥,你流血了。” 她一面将帕子递给他,一面手忙脚乱去打水:“低头、低头,压着鼻子……”陆潇潇心思急转,从记忆里搜寻经验:“你把两只手的中指扣在一起,用力拉伸……”她说着又将巾帕又凉水浸湿了,一块放在他后颈,一块要往他额头放。 其实京城气候干,鼻子流血不算什么大病,但偏偏陆潇潇急得不得了。 血很快止住,陆景行也已经收拾好了,他还不忘冲她安抚性地潇潇:“没事。” 陆潇潇红着眼睛:“你怎么这样啊,每次都说没事。” 在她的记忆中,他好像很少把痛苦说给她听,让她一起分担。她想,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他肯定不会告诉她的。 “要不要请大夫看看?”陆潇潇仍不放心。 陆景行可有可无:“行啊,正好宋大夫就在附近。” 宋大夫来的很快,一见到陆潇潇就道:“小姑娘,你先去给我煮杯茶。” 陆潇潇知道这是想支开自己,她寻思着宋大夫可能还要查看兄长伤势,所以她点一点头,暂时离去。 而房间里,宋大夫却双手抱臂,“啧啧”两声:“我都说了,不给你开药。你非让开。补药喝多了吧?流鼻血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38.撞见 陆景行抬眸,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宋大夫不为所动, 依然是那副神情:“看什么?我说错了?你身体这么好, 我就不该给你开补药。” 陆景行双眉紧蹙。 “是药三分毒, 也就这补药对身体伤害小些。”宋大夫轻轻哼了一声,“算了,我再给你开些温凉的药吧。” 陆景行点一点头:“嗯。” “不过要我说, 你干脆把药停了……”宋大夫话没说完, 就撞进陆景行的视线里。他眉峰微挑:“好吧, 算我没说。” 宋大夫开方子极快:“这样啊, 这次量小, 药效也一般,当然,好的一点是绝不会让你再出现今天这样的窘状。” 陆潇潇端了茶过来时,已经是两刻钟以后了。兄长和宋大夫相对而坐,她也看不出什么, 给两人斟了茶, 这才问道:“宋大夫, 我哥怎么样?” 瞧了陆景行一眼, 见其眼观鼻鼻观心, 宋大夫移开视线,煞有其事掉了好一会儿书袋,才一脸凝重地强调:“……总而言之, 不能忽视。该喝的药每天还得喝, 必须到康复。” 陆潇潇连连点头:“说的是。” 轻咳了一声, 宋大夫又对陆潇潇道:“你可得看着他,别让他把药倒了。我以前治过一个病人,都喝了小半个月的药了,还不见好转,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陆潇潇好奇。 “他房间里放了一棵树,他每次说着喝药,实际上都把药浇给花了,自己没好不说,还把花给浇死了。你说,这样的病人,是不是得不错眼地盯着?” “确实。”陆潇潇附和,同时目光在兄长脸上掠过,她心说,兄长跟宋大夫说的不一样。她轻笑道:“不过我哥每次都把药喝了,我亲眼看着喝的。” “眼见一定为实吗?”宋大夫神色不改,“我还见过有人当面喝了药,背后把药吐出来的。” 陆潇潇有些不解:“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怕苦?可是,都已经喝下去了啊……” “那原因可就多了,有怕药里下毒的,有根本不想痊愈的,也有本来没病,特意装病的……” 陆潇潇听着有趣,不觉浅笑吟吟。忽听兄长咳嗽一声,她回过神,转头看着他。 宋大夫不着痕迹撇了撇嘴,知道是他嫌自己吸引了这个小姑娘的注意。于是宋大夫也咳嗽了一声:“好了,新方子也开了,派个人跟我去抓药吧。我就先回去了。” 陆潇潇不通药理,新换了药,她依然同先时那般,遵医嘱煎药、督促兄长喝药。而且因为宋大夫开玩笑般的那些话,等他喝完药后,她也不敢即刻离开,而是有意无意再引着他说会儿话,确定他绝不可能把药吐出来,才肯放心离去。 又这般过了数日,很快到了四月初。陆潇潇的外祖母过寿,因不是整数,就没有大办。不过陆潇潇作为外孙女,自然是要过去祝寿的。 她刚对兄长提起,陆景行就道:“你的外祖母,那也是我的长辈。这样,我陪你一起过去。”他轻轻叹一口气,颇为遗憾的模样:“论理,我早该去拜访的,可惜一直拖到了现在。” 陆潇潇轻笑:“现在也不迟啊。” 给外祖母的寿礼,是她提前就准备好的,不过陆景行也准备了一份。 待得四月初六,陆潇潇在陆景行的陪伴下去了钟家。今日没什么远客,都是自家亲戚晚辈,齐聚一堂。 陆潇潇冲外祖母施礼并奉上寿礼后,就站在了一边。 钟家外祖父以及钟家舅舅似是很欣赏陆景行,拉着他,从一些家常说起,后来问军事,问朝政。 陆潇潇在旁边听着没什么意思,正巧表姐钟毓冲她招手,她便随表姐走了出去。 钟毓身后跟着一个圆脸姑娘。陆潇潇瞧着有点眼生,正自好奇,钟毓已然介绍道:“这是我姨母家的小表妹,姓周。”说着又指一指陆潇潇:“这是我三姑姑家的女儿,姓何。” 两人互相施礼厮见后,钟毓就小声问:“湘儿,那就是你义兄?在胡渚大获全胜的陆将军?” 陆潇潇“嗯”了一声:“就是他呀。” “啊呀。”钟毓轻轻一击掌,脸上浮现出因激动而产生的红晕,“我听三哥说,当时主帅被抓,情况紧急。他率人反败为胜,还活捉了胡渚的小王子,是不是真的?” 那位周姑娘也紧张而期待地望着陆潇潇,分明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听到旁人夸赞兄长,陆潇潇心里难免会感到与有荣焉,她点一点头:“嗯,是真的。” “我听说,他斩杀敌人无数,自己毫发无损,是不是啊?”钟毓越发激动了。 “这个……”陆潇潇迟疑了一下,“可能传言有误,沙场凶险,他也受伤了的啊。” 钟毓有些意外,但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追问,而是飞快扫了一眼周姑娘,将心一横,问道:“你这个义兄,许亲了没有?” 陆潇潇心头一跳,忽的明白了些什么,匆忙摇头:“没有。” 周姑娘低呼了一声,迅速垂下了头。 陆潇潇觉得她应该再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你们三个躲在这边说什么?” 是三表哥钟诚。他不知何时过来,站在了她们身后不远处。 周姑娘忽然胀红了脸,低声说道:“我去那边看看。”就匆忙离去。 钟毓知她害羞,也急忙说一句:“我也去看看。”就大步追了上去。 陆潇潇见她们两人先后离去,自己也正要跟上去,却被三表哥阻止。 “诶,你们三个怎么回事?一个个的,见了我就躲,我是会吃人还是怎么着?”三表哥有些不解。 陆潇潇无奈,只得停下脚步:“不是啊。”她耐着性子同三表哥说话,又问起他现状。 “呦,还知道问我啊。”三表哥想起旧事,还有些不平,“那天你一见你义兄,表哥也抛到了脑后。害得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陆潇潇下意识反驳:“明明是你不等我先走了……”但话刚出口,她就及时止住了,不管怎么说,后来确实是她自己情愿留在陆宅的。 正厅里都是家中的亲戚们,三表哥有心偷懒,就干脆在廊下和这个小表妹闲谈。不过他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在问陆景行,老实说,他对这个横空出世的陆将军着实好奇而又钦佩。 陆潇潇能回答的都回答了,还不忘告诉他:“其实,我哥今天也来了啊,正陪外祖父他们说话呢。” “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三表哥闻言想立刻过去,但话说到一半,他又觉得不大妥当,怎么感觉他像是在利用小表妹了解陆将军的喜好一般?于是,他咳嗽了一声,颇为正经地将话题往陆潇潇身上引:“表妹,你这段日子,在陆家住着怎么样?要是觉得不自在了,还搬回这边来住嘛,还有阿毓她们陪你解闷。” “也挺好的啊。”陆潇潇笑了笑,心说,等兄长伤势好了,只怕朝廷中的事情也要解决得差不多了,那他们就回扬州了,就没必要麻烦了。 三表哥哈哈一笑,有些夸张地道:“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不过我说,这京城里我能办到的事,还真不多。” 陆潇潇给他这模样逗得抿唇而笑。 陆景行在钟家大公子的陪伴下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人相视而笑的场景。他心口一滞,眼前倏地浮现出那日他回城时看到的画面。 钟家大公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道:“三弟和何表妹倒是挺合得来。” 陆景行垂眸,轻声道:“确实。” 陆潇潇没注意到远处的人,不过因为三表哥的那句话,她心念微动,脑海里忽的蹦出一个念头。她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表哥在兵部当差,京城里当兵的人,你认得多少?” “什么?”三表哥没听懂。 “没什么。”陆潇潇本是想让他帮忙打听乔仲山的,但话一出口,她又心生悔意。她又不打算长待京城,那么她打听他做什么呢? 不过这样的念头一旦生起,就再难压下去。她思绪杂乱,然而一偏头,却看见了正走过来的兄长和大表哥。她立时收敛了情绪,冲他们行礼问好。先前的话题,自然也就不再继续了。 这日寿宴结束后,钟家外祖母提议外孙女留下,陆潇潇想到兄长的伤势不知何时才能痊愈,就摇了摇头,笑道:“我先去我哥那儿,过几天再回来陪外祖母。” 怕外祖母不答应,她还特意腻在老太太身边撒娇:“外祖母身边姐姐妹妹这么多人陪着,我哥那边冷冷清清的,也没个人帮他打理。我不去看着他,谁去啊?” 老太太笑道:“说的也是。”她心知湘儿和陆将军亲厚,倒也没有强留。 得知兄长在寿宴上喝了酒,陆潇潇就不大情愿让他骑马,干脆与他同乘马车而归。路上,她还忍不住念叨:“你伤还没好,就不该喝酒的。万一那酒对你的伤有妨碍,或者说跟你喝的药相冲……” 陆景行按了按眉心:“我只喝了一点……” “一点也不能喝。如果喝酒对你身体有妨害的话,你喝一杯和喝两杯,有什么区别吗?”陆潇潇并不退让啊。 “当然有啊。”陆景行似笑非笑,“怎么感觉你近来在我面前胆子大了不少?以前可不见你这么顶我。” 陆潇潇怔了一瞬,抿了抿唇,小声道:“还不是因为你这几天太孩子气,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陆景行笑了笑,似是认可了这个说法,但陆潇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些异样。兄长还是兄长,可在她眼里,好像有哪里不大一样。她想,可能是看到了他孩子气的一面? 39.姻缘(加更) 理了理袖子, 陆景行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今天见你跟你三表哥说话, 说的什么趣事儿, 你竟然笑成那样?” 陆潇潇还在回想方才的问题, 头也不抬随口答道:“也没说什么, 就是随便说几句闲话。” 她一抬眼, 见兄长目光沉沉盯着她,她心里打了一个突, 直觉告诉她, 他好像不太开心。她心想可能他是因为她敷衍的态度而不高兴。于是,她就又慢慢解释了几句:“他问我你喜欢什么, 问我现状, 我也胡乱问了他一些事情, 本来想让他帮忙的,也没让他帮。” 陆景行“嗯”了一声, 没有说话。 然而他的沉默, 却让陆潇潇更不自在了。如果刚才还是怀疑,那么现在她差不多就能肯定了:他确实不高兴。 她就又干巴巴地道:“其实主要是他问的,他问,你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我挑挑拣拣回答了。你要是觉得有哪些情况,我不能回答,那我以后就都不说了……” 她是真的, 不希望他不高兴。 “你想让他帮什么忙?”陆景行忽然抬眸, 静静地看着她, 双眸黝黑,“我帮不了吗?” “不,不是啊。”陆潇潇思绪急转,“我是不想麻烦你,再说,我也没让他帮忙。”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两辈子的习惯,还是什么。她将心一横,双目微阖,说道:“我想让他帮我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陆景行精神一震,暗自纳罕。 陆潇潇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陆景行微惊,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是说高先生?” “高先生?”陆潇潇一愣,后知后觉想到了高成亮高先生,她摇摇头,“不是高先生,是一个年轻人。他姓乔,叫乔仲山,京城人氏,大概不到二十岁,在军营里,他不会说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的口,她对着兄长讲起了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人。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丈夫——那个她从未见过相貌的男人。 她眉目低垂,是以不曾看到兄长异样的眼神。 陆景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那是什么人?你打听他做什么?” 短短数息间,陆潇潇已经想好了说辞:“哦,我在钟家的时候,有个照顾我的丫鬟,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曾经拜托我打听来着。哥哥,你要是有这个人的下落,可以跟我说一声。” 她说的云淡风轻,似是毫不在意一般。 陆景行“嗯”了一声:“那好,我留意一下。” 他心说,傻姑娘,如果那是钟家一个丫鬟的兄长,为什么那丫鬟自己不去求三少爷打听,反而拐弯抹角找表小姐拜托三少爷呢?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甚至不清楚,她对于乔仲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两人都没再提这件事。陆潇潇初时还担心兄长生疑,然而看他神情淡淡,分明是没多想,她也就没再担心此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宋大夫开的药已经吃的差不多了。陆潇潇猜想,兄长的伤势差不多也该痊愈了。 她正要重提回扬州一事,陆景行却道:“潇潇,过两天你得随我进宫一趟。” “进宫?”陆潇潇讶然,“为什么要进宫?” 陆景行不紧不慢道:“胡渚议和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定下了。两天后是杨皇后的千秋节,宫中设宴,正好也算是个庆功宴。” “哦。”陆潇潇点了点头,“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朝廷命妇,身上也没有诰命,我去做什么呀?” 她不想进宫,她想早点离开京城。 陆景行瞧了她一眼:“朝廷这么多年没什么喜事,就想借着这个机会热闹一下。不止你去,此次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家眷都去。反正咱们不是要离开京城了吗?临走之前进宫看看,就当见见世面。” 陆潇潇初时不愿,但听他说“就要离开京城了”,心中一阵欢喜,再看他眼中满是期待,当下就有些犹豫了。 陆景行看她神情已有松动之意,继续说道:“如果你真不愿去,那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说这话时,他眸中闪过黯然之色。 陆潇潇见状,冲口而出:“我陪你去就是了。” 话一出口,她就顿生悔意。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岂是想去就能去的?但是见兄长眼中尽是喜意,眸中似乎有光芒闪烁,好像很欢喜她这个决定。她反悔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对自己说,他原本有一腔雄心壮志,因为她的执意要求,他愿意舍弃京中一切,随她离开京城。她不能满足他别的要求,这点事情也不能让他如愿吗? 这么一想,她不后悔方才的决定了。她稳了稳心神,问道:“那需要注意什么?我可不想丢了你的脸。” 陆景行微微含笑,心情甚好的模样:“这个我慢慢跟你说。” 陆潇潇听他认真讲着要注意的事项,心说,他大概是提前做了功课,所以说起来头头是道。这是杨皇后的千秋节,也是他的庆功宴。看来他是真的很期待她去,也是真的希望她能分享他的喜悦吧? 这般想着,陆潇潇心里更加酸涩了。 他一战扬名,又想为国尽忠,而她连个靠谱的理由都不告诉他,就劝说他随自己离开京城。 当年在洛阳是这样,现在在京城还是这样。也难为他愿意为了她而委屈自己。 见潇潇出神,陆景行挑一挑眉:“怎么了?” “没事。”陆潇潇回过神来,摆了摆手,“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两天后就要进宫,陆潇潇需要准备的并不多。因为该准备的,兄长早就准备好了。如此一来,陆潇潇越发肯定自己先前的猜测。 杨皇后的千秋节比今年隆庆帝的万寿节看着还要气派。 随兄长一道进宫时,陆潇潇努力收起了心中的杂乱思绪,但仍然惴惴不安,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小心为上,不要出错。 老实说,她对皇宫这地方有些畏惧。但是在看到一起赴宴的妙龄少女后,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果然兄长说的是真的。 大约是因为今日之宴,名为杨皇后千秋节,实为庆功宴,有大臣,也有女眷,所以看上去有些怪异。不过陆潇潇老老实实待在被安排的座位上,分外小心。 隆庆帝与杨皇后直到宴会快开始才姗姗而来。 这是陆潇潇第一次见这对夫妇。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单从外表看,隆庆帝像是一个中年文士,而并非一个庸碌的君主。而杨皇后外貌倒也温婉宜人,并不像传说中那般飞扬跋扈。 镇国公杨吉昌以及其两个儿子也在。 陆潇潇只匆匆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今日在此地的官员及其家眷,她认得的也不多,连蒙带猜能确定出来几个。不过穆尚书及其儿子穆承志,她倒是认得的。 “穆芷妍真要献舞吗?”陆潇潇忽然听到身边一个小姑娘和另一个少女的说话声。 她明知自己不该去听,但“穆芷妍”三个字还是让她竖起了耳朵。 穆芷妍此人,她这辈子没有见过,但上辈子却是知道的。那是礼部尚书穆晏的亲侄女。穆晏的一母同胞的长兄穆清,也在朝为官,还娶了杨家女,和弟弟穆晏的关系不远不近。 “不止是献舞……”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面说什么,陆潇潇已经听不清了。 陆潇潇觉得有点奇怪,穆家小姐,真要当众献舞吗? 当然,在本朝,跳舞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事情。百十年前,国力鼎盛时,也曾发生过捷报传回,帝王起舞臣子奏乐的事情。 不过,比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这还不算让人吃惊的。 今日不管是帝后还是镇国公等人,都心情不错的样子。酒过三巡,有宫人起舞,领舞者白纱覆面,装束与众人不同。 陆潇潇果真听到先前那个声音惊道:“真是穆芷妍啊。”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陆景行,又倏地收回了视线。 伴随着丝竹声,起舞者身材曼妙,舞姿大方,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曲终舞止。 杨皇后笑道:“跳的真好,本宫怎么瞧着有些像芷妍?” 领舞者缓缓揭开面纱,露出一张清水芙蓉样的脸,正是穆芷妍。 她躬身行礼:“芷妍祝皇后娘娘青春永驻,笑口常开。” 她的母亲与杨皇后同出杨氏一族,杨皇后膝下只有一子,平时对她不错。于是,她笑了笑,有些调皮地问:“娘娘,芷妍这支舞怎么样?” “确实不错。”杨皇后笑着点了点头,“本宫该赏你点什么呢?金银珠宝,你也不缺,珍珠首饰,你也用不上……” 穆芷妍道:“娘娘,我自己讨赏行不行?” “行啊。”杨皇后答应得爽快,在看到穆芷妍脸上的笑容后,她又话锋一转,“不过,那得看你想要的是什么。” 穆芷妍环顾四周,视线在某一处停留了一瞬,红着脸,大着胆子道:“娘娘,我不贪心的。芷妍今年十六岁了,想要一桩好姻缘。” 她这话一出口,在场之人都愣住了。陆潇潇心头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镇国公杨吉昌闻言,立时就想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他心说,这小丫头多半是看上了兴儿。他们家兴儿当然是好的,上赶着要嫁给兴儿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他并不想兴儿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毕竟兴儿将来极有可能登基为帝,那兴儿的妻子是要母仪天下的。这种当众示爱的小姑娘,又怎能做兴儿的妻子? 于是,不等杨皇后开口,他就直接说道:“不要胡闹,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他瞪了穆芷妍一眼:“芷妍,不得造次。” 穆芷妍咬着嘴唇不说话。 一直沉默的隆庆帝却笑呵呵道:“镇国公急什么?”他笑容慈爱地看着穆芷妍,问道:“你先说说,你想要跟谁的姻缘?” 穆芷妍十六岁,生的美貌,胆子又大。小姑娘这般当众求姻缘,肯定是鼓足了勇气。在场诸人俱都含笑看着她,私心里也不希望这小姑娘失望而归。不过大家也都好奇,也不知这个大胆而活泼的姑娘看上了哪一个人。 现场一片安静,只听到穆芷妍清脆的声音:“我想嫁的是当世的英雄陆景行,希望皇上和娘娘成全。” 陆潇潇闻言脑海中仿若炸起了一个惊雷,她瞬间脸色惨白,嘴唇发抖:“不,不行……” 40.婚约 可惜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大小不等的议论声中, 并无人察觉到。 一听说穆芷妍想要嫁的是陆景行,镇国公杨吉昌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有些愤愤不平。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心说,这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在他看来, 兴儿自然是千般好的,这个陆景行也就是运气好些。他让人去查陆景行的身世来历, 想来很快就要有消息了。 其实不止镇国公意外, 隆庆帝也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愣怔了一瞬,含笑问:“你说你想嫁谁?” 穆芷妍施了一礼, 落落大方:“回皇上、娘娘, 芷妍从小就有一个心愿,要嫁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现在那个大英雄,我已经找到了, 就是陆将军啊。” 她说完含羞带怯,看了一眼陆景行,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在场诸人低声议论不止,更多的人是以一种看好戏的姿态静观事态发展。 隆庆帝视线在杨皇后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笑意微敛, 低声问:“这是皇后的意思吗?” 穆芷妍的父亲在朝中没有明显站队的现象,但她生母与镇国公同出一族。或许这婚事,是杨家拉拢陆景行的一种手段?可方才看镇国公的意思, 镇国公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 杨皇后瞧了丈夫一眼:“如果是我的意思, 还用得着你……”她轻哼一声:“当然不是。” 隆庆帝点一点头, 心想,大概这是小姑娘一腔怀春心思吧,若真想用姻缘拉拢陆景行,那杨家应该也有适龄的姑娘。 杨皇后不再理会丈夫,而是笑吟吟问穆芷妍:“你这丫头,胆子倒不小。你想嫁,有没有问过陆将军愿不愿娶?” 话是这么说,但看杨皇后的态度,几乎已经堪称是乐见其成了。 包括隆庆帝在内的众人都将视线转向了陆景行。被人当众示爱,陆景行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他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将视线转向了陆潇潇,似乎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今日男女分席,两人相距不算近,陆潇潇能看清他细微的神情变化。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连连摇头,不停地说:“不行,不行,不能答应……” 宴席上的人,哪怕想嫁给他的是杨家的姑娘,她都没有现在的紧张焦急。但为什么偏偏是穆芷妍呢? 接收到她的视线后,陆景行轻轻叹一口气,双目微阖。 陆潇潇更加紧张,也不知他此刻究竟是什么心理。他为什么没有立刻拒绝?是对她失望了,想要顺势应下吗?还是在思考着措辞? 她知道他很有可能会拒绝此事,但是她不能赌,也不敢赌。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只要他开口应下,此事都会成为定局。不管对谁,都是无法挽回的伤害。她不能让他犯下大错。 陆景行缓缓站起了身,向帝后施了一礼:“皇上,娘娘……” 不等他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陆潇潇便已离席施礼,高声道:“他不愿意!”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在各种议论声中,陆潇潇居然有片刻的茫然,脑海中空无一物。待杨皇后皱眉问:“什么?”时,她才回过神,连声道:“他不愿意,我说陆景行他不愿意。”他将视线转向脸色发白的穆芷妍,神情歉然而怜惜:“穆姑娘,他不能娶你。” 隆庆帝“咦”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穆芷妍今日大胆献舞,当众求姻缘,自认为定会成功,如今被一个陌生少女当众说不行,又如何能接受?她咬了咬唇:“为什么不能?” 有此疑问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连隆庆帝都似笑非笑看着陆潇潇:“为什么陆卿不能娶她?” 陆潇潇手心发颤,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她不能看着他犯下大错。可是她不能这么说,她只能说道:“因为,因为……” 她刚一开口,就听到兄长熟悉的声音:“回皇上,因为先父还在世时,曾经给臣订过一门亲事……” 陆潇潇闻言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他真的拒绝了,她庆幸而欢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连自己何时落泪都没注意到。 陆景行飞快地扫了她一眼,暗叹一声,继续说道:“所以,对于穆小姐的美意,臣只能说声抱歉。” “哦?竟有此事?”隆庆帝有些意外。 杨皇后也皱了眉。 而镇国公杨吉昌一开始并不乐意穆芷妍看上的是陆景行而非自己的儿子,但此刻看到跟杨家沾亲带故的人被当众拒绝,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陆景行垂眸:“千真万确,不敢撒谎。” “那个人是谁?”穆芷妍颤声问。她生的好看,家世不差,今天鼓足勇气当众献舞后来求姻缘,是抱着必成的决心来的。就这般被拒绝,她不甘心。她稳了稳心神:“我从没听说过此事,定的是谁家的姑娘?” 陆景行没有看她,而是凝视着陆潇潇,轻声道:“湘儿,到这边来。” 陆潇潇心神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湘儿”,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她知道他此举的用意,可她不能说半个不字,不能流露出一丁点不愿意的情绪。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不能退缩。 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看着他娶穆芷妍。 她咬了咬牙,一步一步上前,与他并排而立。她听到他一字一字,语带怜惜:“回皇上,今日随臣前来的,就是臣未过门的妻子何湘。” 陆潇潇素白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尽管她方才已经猜到会是这般,但此时听到他用“未过门的妻子”来称呼自己,心中仍是一片茫然。 是,他确实跟她提过,说养父陆老四领养她,就是为了他。可是,他也答应了她,不再提那件事。 但这个时候,她不能怪他,她很清楚,这是拒绝的最好理由。不管他有没有私心。 穆芷妍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陆潇潇。 与陆将军站在一处的少女,五官精致,容颜端丽,这时看去,倒也像是一对璧人。只是自己仰慕的少年将军已经有了未婚妻,对她而言,是个很大的打击。她后退了一步,泪盈于睫:“不可能,不可能……” 美人垂泪,如同梨花带雨,教人分外怜惜。 一旁坐着看好戏的镇国公世子杨兴此时忍不住搭腔:“就算有未过门的妻子又怎么样?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常见的事情么?穆小姐这么痴情,陆将军真要惹美人伤心么?” 杨家势大,杨兴这么一开口,当下也有人低声附和。 杨兴越发来劲儿:“方才穆小姐还夸陆将军是当世的英雄好汉,好汉娶百妻,再正常不过了。陆将军不如两个全收了。” 与胡渚的一战,让他对陆景行的感情异常复杂。一方面,他感激陆景行的救命之恩,另一方面,对方的成功将他衬托得一无是处,又大大打击了他的自尊。 有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他也想看一看陆景行的笑话。 穆芷妍咬紧了唇不说话,目光灼灼盯着陆景行。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传说中的少年英雄。她自视甚高,认为像她这样的美人,就该嫁举世无双的英雄。今日献舞前,看见陆景行的相貌,她更觉得此人能配得上自己。——尽管他家世上差一些,她也没嫌弃。 兄长的沉默让陆潇潇心生惧意,她知道她该相信他的,但她还是害怕。于是,她急急忙忙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低头看来时,她眼中含泪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央求:“不行……” 陆景行本来就没有同意的打算,见她楚楚可怜用满是哀求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更是心中一软,怜意顿生。 今日之事本是意外,但她的反应确实教他欣喜。如今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于他而言,早是意外之喜了。 冲她点了点头,以示安抚,陆景行才转了身对杨兴等人道:“湘儿陪我走过最艰难的岁月,我曾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只有她一个妻子,再无别的女人。谢穆小姐错爱,可惜我消受不起。” 穆芷妍眼泪汹涌而下,十六岁的她,从来没有这般丢人过。其实方才杨兴提出两个全收时,她已经在想,要不就委屈一下自己,没想到这样都不行。 她身体僵硬,努力牵起嘴角,想说几句场面话来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可惜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是杨皇后出来圆场:“不光芷妍不知道,连本宫都没听说陆将军居然有了婚约。”她叹一口气:“来人,先带穆小姐下去梳洗一下。不是说还有谁要给本宫献曲么?人呢?” 她这话一出口,有宫人匆忙上前扶了穆芷妍去梳洗。 很快又有丝竹声起,现场重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而陆潇潇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刚才的事情。她茫然四顾,无意间撞向陆景行的视线。 他正含笑看着她,眼中满是缱绻的情意。 陆潇潇却仿佛受惊一般,匆忙收回了目光。 她闭上眼,以手撑额。他们相当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是未婚夫妻,如此一来,兄妹一说,又怎能再提? 本来今天只是陪他进宫参加庆功宴,最后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但是对于自己今天的到来,她还是感到庆幸的。 她对自己说,这样已经很好啦,至少他没有跟穆芷妍扯上关系。但令她头疼的是,以后他们又该怎样相处? 从他的神情来看,他肯定是以为,她之所以出言阻止,其实是因为不想他娶别人吧?他会不会以为她对他也动了心? 但偏偏事情的真相,她又不能告诉他。 41.身世 她永远都忘不了上辈子他是怎么变成那般模样的。事情的真相太残忍, 她宁愿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而且,他们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啊。离开京城,和这边的一切都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宴会还在继续, 但陆潇潇一颗心却早已不在此地。她偏头看了一眼陆景行, 毫不意外地看到, 他正含笑望着自己。 陆潇潇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怕他们尴尬, 想要安抚他们。不大管事的隆庆帝甚至还唤了他们上前,他笑呵呵问陆潇潇:“方才听陆卿说, 你门一起过过苦日子?” 陆潇潇能说什么呢?她只能点头:“回皇上, 是的。” 隆庆帝笑着点了点头:“患难之情,确实不该辜负。”他自袖子里摸了一会儿, 摸出一个玉葫芦吊坠,命人递给陆潇潇, 笑道:“朕第一次见你,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个玉葫芦, 陪了朕很多年, 你拿去玩儿吧。” 不仅是陆潇潇怔住了,连杨皇后都大感意外。她哂笑, 心想,皇上这是故意给她没脸,给杨家没脸, 想显得自己高看这个何姓女子一眼呢。 陆潇潇无措地看向陆景行, 见其点头, 才大着胆子收下, 施礼谢恩。 隆庆帝笑笑,又问她一些诸如多大了、哪里人氏、什么时候成亲之类的问题,末了笑道:“你们将来成了亲,可要好好过日子。” 陆潇潇无法反驳,只能呐呐应下。 待庆功宴结束,在回去的途中,陆潇潇满腹心事,而陆景行似乎很开心的模样。 两人同在马车中,他唇角轻扬,含笑问:“潇潇,为什么不许我娶那位穆姑娘?” 他当然知道原因,但他也很清楚,她绝对不会把实情说出来。如此一来,他就更好奇她的答案了。 陆潇潇支支吾吾不能说实话,只能说:“我是觉得,你不喜欢她,又怎么能娶她?你必须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对,就是这样。” 陆景行笑吟吟看着她:“你说的对,我喜欢你,所以我要娶你。”他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感慨:“潇潇,你不想我娶别人,我很开心。” 他这番话说的情深意切,让陆潇潇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不是不想让你娶别人,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娶你心爱的人……” 那个人是谁都行,但不能是穆家的人。 陆景行“唔”了一声,动作微顿,声音也沉了下来:“潇潇,我心爱的人就是你,你知道的。” 陆潇潇当然知道,她心里乱糟糟的,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与茫然。 她想,哥哥这会儿很高兴,很高兴,大概是觉得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等得了她的回心转意,她要怎么才能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她不愿意让他娶穆芷妍,无关个人情感,只是因为穆芷妍是他堂妹。他们同一个祖父。他如果娶她,那就是乱了纲常伦理,为天地所不容。 是的,她从来都没有对他讲起过他的身世,尽管她自己早就已经见过他的亲生父亲了。 上辈子,她亲眼看着他的身世一变再变,直到很久后才终能确定。 十八年前的冬天,先帝忽然驾崩,时任皇后的杨氏联合杨家杀了太子傅征,扶持杨皇后所出的幼子继位,是为隆庆帝。 与此同时,太子妃白氏刚刚临盆,生下了一个男婴。 新上任的杨太后下令斩草除根,将太子妃白氏以及刚出世的太子遗孤一并除掉。 穆晏为保住太子遗孤,不顾妻子林氏的反对,用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把太子遗孤给换了出来。 穆晏年少时对太子妃有几分恋慕之情,所以娶了与太子妃容貌颇为相似的林氏,儿子肖母,再加上,刚出生的小婴儿相貌难以区分,只看外表,还真看不出换了孩子。 为了让杨太后相信那就是真的太子遗孤,穆晏请太子妃把象征着太子身份的龙纹玉佩以及太子妃平日戴的玉戒一起放到孩子的襁褓中,确保万无一失。 当那个孩子被抱到杨太后跟前时,她并未生疑,亲自动手,直接掐死了孩子,命心腹太监处理掉。 不得不说,那个孩子命大。杨太后只是掐晕了他,太监处理时,他还有一息尚存。更幸运的是,大内侍卫陆邺打晕了太监,救走了“太子遗孤”。 冬天.衣衫宽大,陆邺把“太子遗孤”藏在袖子里,匆忙出宫,当值的侍卫正是岳泰。 岳泰发现了异样,却并没有说破,而是掩护他们出了宫。 陆邺带着“太子遗孤”去向太子妃的娘家求助时,发觉白家已被杨家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他只能一路隐姓埋名,悄悄抚养这个孩子长大。 后来,他定居在晋城,自称陆老四,给这个孩子取名陆景行,悉心教导,希望他可以平安长大。 陆景行八岁上,陆邺觉得这个孩子沉默寡言,就带着他去了育婴堂,本是想给他找个伴儿,却因为他的坚持,领了潇潇回家里。 陆景行十三岁那年,一直将秘密藏在心里的太监终于在临终前向杨太后坦诚,当时并未将尸体处理掉,而是被人抢走一事。 所以在晋城的陆邺死于追杀,陆景行背后中箭,跌落山崖,借一具模糊不清的尸体,伪造自己的死亡,才躲过一劫,从此他带着妹妹一路逃亡。 和这辈子不一样的是,上辈子他们在洛阳遇到岳泰后,岳泰凭借玉佩和玉戒确定了他的身份。 陆景行和岳泰谈了很久,他要承担起自己身上的责任以及血海深仇。 他知道了养父是因为自己而死,也明白自己必须扳倒杨家,还政局清明。 那些年,他比之前在晋城时还要努力。 不止是岳泰,连杨家的人都认定他是太子遗孤,为此数次派了杀手,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他。 他福大命大,一次一次全都躲了过去。 然而当他终于一步一步扳倒杨家时,却被告知,他并不是太子遗孤,他是穆晏的儿子,是用来代替太子遗孤被杀害的弃子。 …… 是的,她的兄长陆景行,是那天在金光寺见过的吏部尚书穆晏的亲儿子,今天这位穆芷妍穆小姐,是他的亲堂妹。 其实,她能理解上辈子兄长的愤懑与不甘。被命运捉弄,遭亲生父亲舍弃,生母因为无力保护他,郁郁而终。养父又当着自己的面惨死,如果不是他福大命大,不知已经死了多少次。而他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做嫁…… 思及往事,陆潇潇身体微僵,动也不敢动。 陆景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带着怜意,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 陆潇潇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多想,直接伸手便去用力擦拭被他亲过的地方。一瞥眼,看见他瞬间黯淡下来的眸子,她心头一酸,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想,她真的很过分,当着众人的面,她承认了自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默认自己不愿意让他娶别的女人,转过头却又想跟他划清界限,真是太欺负人了。她也就是仗着他对她好,能容忍她的所有。 可是,她又不想让他伤心难过。 于是,她干巴巴地跟他解释:“我,我不是嫌弃你,我,我……”她咬了咬牙,避开他的视线:“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陆景行没有说话,只紧紧地抱住了她。 陆潇潇睁着眼睛,思绪万千。 从皇宫出来,路程不长,而她却想了很多很多。她多希望他们还在扬州城,从来没有蹚这浑水。可如果不是兄长来了京城,作为副帅征战胡渚,那如今肯定就是大败而归、本朝割地赔款,只为赎回一个杨兴…… 她思绪转了几转,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样也很好啦,只要他们离开京城就好了。 临下车之际,陆潇潇终于理好思绪,她正色道:“哥哥,我们谈一谈吧。” 陆景行神情微变:“潇潇,有什么话明天说,好吗?今天已经很晚了。” 陆潇潇没有错过他眼中的不安,她心想,他是在担忧吧?她几乎无所不能的兄长也会担忧?是担忧她拒绝反悔吗? 这猜测让她心酸极了,她对自己说,要不,就这样吧? 有了他差点娶穆芷妍做对比,他们这种毫无血缘还有过婚约的“兄妹”在一起,好像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对了,她是何湘,她是何家的姑娘。反正她总是要嫁人的,如果不嫁给仲山,那就遂了兄长的心愿吧。 陆潇潇脑袋一热,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呼吸紧促起来:“哥哥。” “嗯?” 陆潇潇深吸了一口气:“你给我一点时间。”她停顿了一下,在他惊愕的眼神中重复:“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学着不把你当兄长。” 陆景行紧紧盯着她,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想知道她这番话是否出自本心。但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肺腑之言,对他来说都够了。至少她终于又往前迈了一步。 正好此时马车已经到了门口。陆景行直接抱起她下了马车,将她稳稳放在地上。 陆潇潇鼓足了勇气说出那番话,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她心中不安之余又生出懊恼、担忧等诸多情绪:“哥哥,我……” “嘘。”陆景行伸出食指,轻轻压在她唇上,他唇畔轻扬,“我想,你可以先试着不叫我哥哥。” 陆潇潇一怔,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中却有泪光闪烁。她心里有些懵,不叫他哥哥,又叫他什么呢? 42.往事 在他向她表明心意之前, 他在她心里只有兄长这一种角色, 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还有别的可能。甚至一直以来, 她想的都是努力打消他的错误的念头,让他们退回到兄妹的境地。 只是今夜发生的事情, 出乎她的意料,让她措手不及。她没办法再坚持以前的看法,只能尝试着、学习着让自己不把他当成兄长来看。 陆潇潇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点头:“好。” 她清楚地看到陆景行眸中闪烁的光芒,一时之间心酸无比。 这会儿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回了府,陆潇潇静默了片刻,低声道:“今天喝了酒,可你还没喝药呢。” 陆景行停下脚步, 牵起她的手,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我喝。” 陆潇潇尽量忽视心头涌上的别扭情绪,等人端来了药, 就待在一旁看他喝药。 很明显他今日心情很好,具体表现为无需她开口, 他就含笑看着她, 喝完了药。 陆潇潇给他看得不大自在, 略坐了一坐, 低声道:“今天进宫, 我有些乏, 想先回去了。” “我送你。”陆景行立时站起身。 陆潇潇本想说:“不用。”但转念一想, 她本来就是要试着接受他, 那就随他去吧。于是她点一点头:“好。” 月色甚好,陆潇潇在陆景行的陪伴下回房。往日在她看起来短短的路,此时居然显得漫长起来。 自从她说出那句试着不把他当作兄长之后,面对着他时,她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不自在。可是看他甚是欢喜的模样,她也说不出心中那句“这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陆景行视线微移,看到地面上的一个小石块,他低声提醒:“小心。”并顺势牵住了她的手。 手被人握在掌心,陆潇潇下意识便想挣脱,但不过是数息间,她就已回过神来,反握住了他的手,并对他展颜一笑。 其实,小时候两人瞒着陆老四偷偷溜出去,或者是后来他们一路逃亡之际,他都曾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但那时的感觉和这会儿都不一样。此时此刻,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被他握着的这只手上,灼热之意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尖。连何时到了房门口,她都没有注意到。 还是陆景行似笑非笑看着她:“潇潇?你是不舍得我走么?” “……啊……”陆潇潇低呼一声,回过神来,她匆忙松开手,“没,没有,我先回去了,你,你也早点休息。” 冲陆景行点一点头,她快步回了房间。 陆景行在她房外站了好久,才转身离去。 今天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陆潇潇也觉得身体疲惫,但真正躺在床上,她却久久都不曾睡去。 闭上眼,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幅又一幅画面,时而是前世,时而是今生。她对自己说:不要再想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 这一夜睡不着的,当然不止她一个。 穆家的人自不必说,皇宫里的帝后二人也爆发了争吵。 杨皇后犹带怒气:“你究竟什么意思?他有未婚妻也就算了,你再特意召上前去,夸奖赏赐,你没看到哥哥当时的脸色吗?” 隆庆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朕才是皇帝。”他自嘲一笑:“连想赏赐谁都要看镇国公的脸色么?朕这个皇帝,当着还有什么趣味!” 杨皇后动了动唇,这段时日她也想过了,心境比起之前,有了些许变化,闻言干巴巴道:“你别这么说。咱们平时还得仰仗哥哥打理朝政。” 隆庆帝双目微阖,良久方道:“宫中杨家耳目众多,还希望这话别传到镇国公耳中。” “你是说我会去告密?”杨皇后胸膛起伏。 隆庆帝只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杨皇后牵了牵嘴角,她确实不止一次向镇国公哭诉过皇帝的种种不当之处。“我没有说你坏话的打算,我去看看昭儿。” 太子傅昭今年已有十四岁,身形瘦弱,看着也不大灵光,是隆庆帝唯一的子嗣。对于这个孩子,杨皇后还是很有慈母心肠的。 只是每次看到儿子,杨皇后就不免心疼而遗憾。如果昭儿像兴儿那般康健聪颖该有多好。 也不知是不是赌气,次日隆庆帝竟命人赐了一些绸缎布帛到陆宅,点明了是赏赐给陆景行的未婚妻何湘。 陆潇潇暗叹一声,心想,这下看来是人人都认为他们是未婚夫妻了。 果然,周越周先生见了她,也露出颇为暧昧的笑容:“原来你们有婚约啊,我竟然不知道。怪不得你千里追随到这里。何姑娘,这些绸缎布帛,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明明他也没说什么玩笑话,可陆潇潇却不自觉地感到羞窘。她胡乱说了一声:“劳烦周先生帮我处理吧。”她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周先生莫要开我玩笑,我到京城来,是有要事的。” 而且,在她的计划里,他们很快就会离开京城。 周先生只当是小姑娘脸皮薄,笑了一笑,没再提婚约的事情。 皇帝赏赐,于情于理,都要去谢恩。 陆景行进宫谢恩时,隆庆帝在自己的画室见了他。 隆庆帝擅长作画,平日也是一副寄情书画的模样。宫中到处是杨家耳目,他连抱怨都只能压低声音。也只有在这画室里,他能有片刻说心里话的时候。 面对陆景行,他难得露出了堪称慈爱的笑容:“这有什么值得道谢的?你艰难的时候,还有人陪着你,不离不弃,朕也为你高兴。” 陆景行没有作声。 “……朕那会儿还真有点担心,你会应下跟穆家的亲事。”隆庆帝叹了一口气,“虽说芷妍姓穆,可她母亲到底是杨家人。嘿嘿,杨家……” “皇上不希望臣跟杨家扯上关系?”陆景行装傻。 隆庆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的什么傻话?你怎么能跟杨家扯上关系?”停顿了一下,他又极其遗憾地道:“朕本来是想把京畿边防的兵权交给你的。可惜朕说话不顶用,只能给你争来去边防军营的机会。” 陆景行默然不语。其实去边关发展,正合他的心意。一则这样能让潇潇安心,二则他也想在杨家势力范围外发展自己的势力。 这辈子,他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也相信他自有本事拿到想要的一切。 定了定神,陆景行打着官腔:“为国尽忠,在边关还是在京畿,又有什么分别?” 边关的势力他要,京畿的暗线,他也不会放弃就是了。 “好孩子,有志气。”隆庆帝轻轻拍了拍陆景行的肩头,慨叹道,“你长成今日这般模样,又有这样的才干,朕很欣慰。”他压低了声音,有些遗憾,又有些缅怀地道:“你长的并不像你的父亲。想来你更像你的母亲多一些。” 陆景行皱眉:“皇上认得家父?” 隆庆帝只笑了一笑,他望着陆景行,目光幽远,似是在看眼前人,又像是透过眼前人在怀念过去。 其实,十八年前,他见过自己刚出生的侄子。听说母亲要斩草除根、杀掉皇兄的遗孤时,他也跑去阻拦。可惜他赶到时,母后正将没了气儿的孩子交给了心腹太监去处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孩子的眉眼,记住了那个孩子耳后不甚显眼的胎记。在往后的岁月里,他午夜梦回,常常梦到皇兄皇嫂以及那个耳后有胎记的孩子。 他后来曾经逼问过那个太监,把皇兄的遗孤葬在了何处,太监支支吾吾,不肯据实以告。 十几年后,他无意间知道那个孩子还活着,被宫中侍卫救走。但他还来不及欣慰,就得知母后再度派出了杀手。 杨家派出的杀手,又岂有失手的时候? 冬日严寒,尸首被悄悄运回来时,尚未腐烂。 一向懦弱的隆庆帝,破天荒与母亲大吵了一场,他哭着喊出那句:“我为什么要是你的儿子?还不如当初死的是我。” 他高坐于皇位上,但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事事受人摆布,偏偏他的座位下还堆着无数人的尸首。 可是,在他几乎是万念俱灰的时候,却惊喜的发现,那具本该属于他侄子的尸体,耳后并无胎记。 其实有些胎记会随着人的长大而消失,但那个时候的隆庆帝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没有胎记、面目模糊,这是假的,这肯定是假的。 就像是溺水的人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发疯似的笑,继而又失声痛哭。他不停地自我安慰,可能那个孩子还活着。毕竟那个孩子一向命大。 这一年,他的母亲去世,他活得越发像个傀儡。 去年第一次看见陆景行时,他就隐约觉得眼熟。细一思忖,这个年轻人的眉眼,隐隐有一些皇嫂的影子。在看到陆景行耳后的胎记时,他心里有个念头再也压不下去:这是他皇兄的孩子。 这肯定是他皇兄的孩子。 同样的年纪,隐约有一点点熟悉的相貌,还有他自称姓陆,那定然是随了陆邺。他武功高强,不用说,肯定是陆邺教的,陆邺就是个大内侍卫啊…… 当然,也有不符合的地方。比如他从扬州来,而非晋城。他的相貌跟先太子没有一丝相似之处,他也没有继承先太子在绘画上的天赋…… 但是隆庆帝就是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他固执地认为、或者说是期望,这是他皇兄的骨肉。尤其是当陆景行大胜而归时,他认为这是傅氏气数未尽,是天助傅家。 这个秘密,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43.亲吻 见隆庆帝久久不语, 陆景行出声询问:“皇上?” 隆庆帝这才回过神来,他掩饰性地笑了笑:“自然是见过的。” 陆景行皱眉,他从未在隆庆帝面前透露过有关身世分毫,却不知隆庆帝以为他是谁。于是, 他神色淡淡:“先父一直在乡下谋生, 籍籍无名, 未曾窥得天颜,皇上可能认错了。” “没有认错。你养父武功很好, 把你教的也很好。”隆庆帝轻叹了一口气,“你父母如果泉下有知, 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很欣慰。” 陆景行心头一跳, 他尽量平静地问:“皇上说什么?什么养父?什么父母?” 他想, 隆庆帝可能误会了什么, 却不知道隆庆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隆庆帝又叹了一口气,有些慈爱地看着他:“孩子,你不知道,把你养大的父亲并非你的生父。你的生父是先太子傅征,朕的皇兄。” 陆景行瞳孔微缩:“什么?” 早在扬州时, 他就掩去了自己在晋城生活过的痕迹, 参加武举时,用的也是扬州陆景行的身份。很早以前, 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他会用自己的努力拿到想要的东西。 “太子遗孤”这个身份, 他不想借用, 也不屑借用。 只是,隆庆帝为什么会误以为他是太子遗孤? 看出了他的震惊,隆庆帝温和一笑:“你不必慌乱,你放心,这件事朕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咱们叔侄俩之间的秘密。你肯定很奇怪,朕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帝,怎么会查到你的身份?其实,这不是朕查到的。朕能查到什么呢?朕之所以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因为你刚出生的时候,朕见过你……” 陆景行眸中闪过讶然之色,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朕记得,你耳后的胎记。你必须得原谅叔叔的无能,朕救不了你的父母,也救不了你。”隆庆帝笑笑,“你还活着,朕很开心。” 陆景行咬了咬牙,沉沉说道:“皇上错了,臣的父亲姓陆,排行第四。臣与先太子并无任何关系。” 这辈子,他唯一认的父亲是陆邺陆老四,那个男人教养了他十三年,又为了保护他而丢掉性命,他只认这个父亲。 隆庆帝错愕,很快又了然一笑:“朕明白你的担忧。你放心,朕会保守这个秘密,而且,朕绝不会对你出手……江山与其落入外姓人手中,还不如交给你……” 陆景行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臣的生父是陆四爷,皇上的侄子另有其人。”停顿了一下,他又道:“以胎记来判断人的身份,未免武断。” 其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过耳后胎记的事情。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太子遗孤,但真正的太子遗孤在上辈子却直等到他扳倒了杨家之后,才跳出来。 隆庆帝动了动唇,微觉懊恼。他承认他方才冲动了,杨家权势滔天,他确实不该拿身份试探。他这么做或许只会给陆景行招致祸患。他心里明白就行了。 于是,隆庆帝笑了笑:“你说的是,是朕武断了。可能是因为朕做梦都希望皇兄还能活着吧?如果他活着,朝堂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儿子如果在世,也肯定像他一般优秀,不会像朕一样,处处受人辖制。” 陆景行轻哼了一声,心说先太子傅征究竟怎样,他没接触过不太清楚。但是真正的太子遗孤穆承志如何,他还是知道的。 穆承志此人充分继承了先太子的绘画天赋,号称书画双绝。然而政治才干,并没有多少,所能倚仗的无非是身上流淌的傅氏血脉。但是也就是这傅氏血脉,能让不少太子旧部心甘情愿追随。 陆景行心想,这一次,他会扳倒杨家,但绝不会为人做嫁。 隆庆帝如今在宫中不得自由,自然不敢留他太久,简单说了几句话,就挥手令他退下了。 直到陆景行告退后许久,隆庆帝还在回想着方才的情形,试图找出陆景行与先太子在外貌上的相似之处。 很遗憾,并没有多少太一样的。只不过细想起来的话,陆景行的眉眼有几分像先太子妃白氏。 虽然当着陆景行的面承认自己武断,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尽管他的这一判断除了能让他心里稍微安稳一些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 —— 在距离陆宅还有一炷□□夫的路程时,陆景行被人拦了下来。他并未下马,而是勒紧了缰绳,直视对面马车前站着的文士:“穆大人?好巧。” 来者正是吏部尚书穆晏。 穆晏摇了摇头:“不巧,本官是特意在此恭候将军的。” 陆景行牵了牵唇角:“是么?” 清了清嗓子,穆晏笑道:“昨天晚上的事情,是我们穆家失礼……” “听说穆家大房与二房不和。”陆景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看来是误传,不然穆大人也不会把穆家小姐的玩笑放在心上。”他笑了一笑:“穆大人,景行还有些事,恕不能奉陪了。” 冲穆晏点头致意后,陆景行纵马而去。 留下穆晏神情渐渐凝重。 穆家大房与二房不和,知道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这般当面直接点出来。知道陆景行不是杨家党羽,他不止一次试着拉拢,但对方始终无视他的示好。 不得不说,这让穆晏有些挫败。但很快他就调整了心态,抚养遗孤、助其成事,本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重活一世的陆景行,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早已没了前世的那种愤懑与不甘。不过,他仍是很期待看到穆尚书大梦成空的样子。 他刚一回到府上,陆潇潇便迎了上来,她眉眼含笑:“你回来啦?我去给你煮茶。” 自从决定了试着接受他之后,她有意无意提醒自己待他更热情一些,亲近一些。 陆景行心中的那些不快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他笑一笑,极其自然牵起了她的手:“不必麻烦,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待两人坐下后,他才说道:“你不是想离开京城吗?” 陆潇潇闻言眼睛一亮,也忽视了被他握着的手:“怎么?” “咱们很快就会离开了。” “真的?”陆潇潇面露喜色,“那我去收拾东西。”她说着就要起身。 陆景行笑吟吟的:“急什么?等任命的诏书下来再说。” “什么任命诏书?”陆潇潇不解,“不是要离开京城吗?” “是啊,离开京城,到边关去。”陆景行不紧不慢道,“你一直说京城不太平,正好,咱们去边关。” 陆潇潇心里一紧,下意识道:“可是,边关就太平么?我不想你有危险。”她说着便去反握他的手,抬头小声央求:“哥哥,咱们回扬州好不好?” 陆景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潇潇,我是男子,男子立于人世,本就不能只求安稳。再说,现在边境安稳,能有什么危险?我既有武艺在身,本就该保家卫国。如果只求安全,家里最安全,我要一直待在家里么?” “我……”陆潇潇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她也知道她这个样子,太过杞人忧天。 陆景行笑了笑,继续道:“你如果想念父母,那我派人送你回扬州。等那边安定了,再接你过去。” 陆潇潇抿了抿唇,其实她不是怕边境会有战争,她是不希望他涉及朝堂事,见鬼的保家卫国,她只想他们开开心心活着。 她一把抱住了他,低声道:“可是,我不想跟你分开啊。” 他在她眼皮子底下时,她能安心一些。他一旦不在她跟前,她总担心他会出事。 猛然被她抱住,陆景行动作微微一僵,眸中漾起笑意,似是极为欢喜的模样。他回抱住她,低低一笑,问:“我可以理解为,你不舍得我么?”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暧昧缠绵之意。 陆潇潇微怔,继而脸颊涌上阵阵烫意。她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陆景行眸中笑意更浓。他低头,与她额头相抵。 两人面颊离得极近,彼此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这种肌肤相贴的感觉教陆潇潇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她不自觉便想逃脱,但是腰已被他紧紧箍住,又哪有那般容易逃离? 她用手去推他的胸膛,低声道:“哥哥,我……” 她话音未落,已被他封住了唇。 陆潇潇双目圆睁:“哥……” 趁着她张口的间隙,他的唇舌已经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让她再无招架之处。 良久之后,他才松开了他,但仍然揽着她的腰。 陆潇潇脸颊发烫,气喘吁吁,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她从未与人有这般亲近狎昵的时候,纵使是上辈子与她的夫婿乔仲山在一起,两人更多的也是斯斯文文,相互扶持。 她下意识就想挣开他的怀抱,去洗把脸让自己一颗心平静下来。但是一则身上无力,二则很快想到,她已经在试着接受他,不应该把他推开,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到乔仲山。 陆潇潇心头涌上阵阵歉意,她抿了抿红润的唇,小声道:“哥哥……” 此刻的她,目光盈盈尽是他的身影,樱唇红润控诉着他方才的“恶劣”,更容易让人生出欺负的念头。 陆景行唇角轻扬,似笑非笑:“还叫我哥哥?” 陆潇潇低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我习惯啦。” 44.接受 陆景行低低一笑,倒也没有计较她的称呼。她的反应让他意外而满意。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 语带怜惜:“既然习惯了, 那就先这么叫着吧。” 他这般自然随意, 让陆潇潇几乎有种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的错觉。她轻轻“嗯”了一声, 粉颈低垂。她想了想,试探着将脑袋靠在他胸膛。 陆景行微怔,伸手把她抱的更紧了一些。 陆潇潇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和她的心跳声渐渐融为一体。 明明小时候, 他们也曾相依相偎, 但是似乎和现在的感觉都不一样。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如果这样做,他能很开心,那么就这样吧。反正他始终是她最重要的人。只不过她需要从一个角色转换成另一个角色而已。她当初既然能做好仲山的妻子,自然也能…… 不对,陆潇潇心中一凛, 对自己说, 不能再想起乔仲山了。 她决定了接受兄长, 就不该再想着别人。 这辈子她和仲山没有任何关系, 一丁点都没有。 然而晚间在梦里, 她却不期然地梦到自己双目失明后嫁给乔仲山的场景。梦中她盖着红盖头, 什么都看不清。 当红盖头被挑开后, 她眼前还是黑黢黢一片。但是等她习惯性抬起头时, 却发现她能看见了。 可站在她面前一身喜服的,不是看不清面目的乔仲山,而是兄长陆景行。 他神情冷峻,目露寒光:“潇潇,为什么瞒着我?!” “我……”陆潇潇又惊又怕,猛地惊醒过来,她睁着眼睛盯着夜色看了很久,才又重新阖了眼睛。 不能这样,她必须要忘掉仲山,从内心深处接受哥哥。 次日陆潇潇在侍女的陪同下,去金光寺拜了拜。她希望父母兄长康健,希望世道太平,希望无缘得见的乔仲山也能平平安安。 她会努力把陆景行当做是可以有种种亲昵行为的夫婿。 临出金光寺时,她又分别给在这里立了长生牌位的陆老四和林氏上了香,祈祷他们能保佑陆景行。 她刚站起身,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咦,何姑娘?” 陆潇潇回眸,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穆承志。她心头一跳,欠了欠身:“穆公子。” 穆承志主动解释:“我来给我母亲上柱香。”他有些奇怪:“不过,看起来好像有人已经给她上过了。” 陆潇潇勉强笑笑,知道他说的是林氏,她故作轻松道:“是啊,长生牌位前香火不断的。” 她这话倒也不是撒谎,是以穆承志并未多想。 穆承志轻咳一声:“那天在宫里,芷妍不知道你和陆将军有婚约,她有失礼之处……” 陆潇潇笑一笑:“没什么,本来就没多少人知道。” 她想,可能这是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就那么答应去试着转变她和陆景行之间的关系。 “我想起来了,我刚见你的时候,杨二为难你,你那天就是去送陆将军吧?” 陆潇潇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她并不想跟穆承志有什么纠缠。何况还是在林氏的牌位前。但是穆承志提起的那天的事情,当时对方却是有恩于她的,她也不好态度生硬告辞。 穆承志轻轻叹了一口气,冲着林氏的牌位施了一礼,忽然没头没脑说道:“其实我的母亲并不喜欢我。” 陆潇潇愣住了,没想到穆承志会对她说这些,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想她应该即刻离开的,但是与林氏有关,她又忍不住想听一听。 这是哥哥的亲生母亲,很年轻就去世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活了下来,更遑论与其母子相认。 可惜穆承志许久之后,只说了一句:“可我还是想有母亲。” 他方才一时冲动,说了那么一句话后,就意识到了不妥。他自然不能跟一个堪称陌生的姑娘说太多。 不过他心里确实很难受。 今天是他生母白氏的冥诞,可惜他不能正大光明地祭拜她,只能借着给养母林氏上香的机会,在心里缅怀一下生母。 小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待他那般冷淡。他母亲和别人的母亲一点都不一样。她宁愿躲在佛堂,都不想给他片刻的温存。 还好他有疼爱他的父亲。 他七岁那年养母林氏去世,数年后,他才知道那并非自己的生母。明白了缘由后的他,不禁为自己感到委屈。 母亲不喜欢他,甚至是嫌恶他,可那并不是他的错。 如果是他亲娘,肯定会待他很温柔、很慈爱吧? 可惜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刚出生后不久就永远离开了他。 他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唤那个怀胎十月生出他的女人一声“娘”。 陆潇潇冲他笑了笑,算作回应,复又告辞离去。 其实,上辈子在兄长陆景行与穆承志两人身份大白之前,她和穆承志曾有过数面之缘。她那时眼睛还没出事,喜欢绘画,喜欢花草,喜欢漂亮衣裳。她跟书画双绝人人夸赞的穆承志偶然相识,共同的兴趣爱好让两人的谈话也勉强算投契。后来他们立场不同,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这辈子她不想掺和皇室和杨家之间的纷争,而且又即将离开京城,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陆潇潇刚回陆宅,就看见了脸上犹带焦急之色的陆景行。 他一看见她,劈头就问:“你去哪里了?” “我,我去金光寺上香了啊。”陆潇潇有点懵,“我跟人说过了。” 陆景行紧蹙的眉略微舒展了一些,仍是有些不悦的样子:“怎么不等我回来一起去?” 陆潇潇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也不着恼,她展颜一笑:“你那么忙,我就先去了。我还给你求了这个。呶,你看。”她说着取出平安符,凑到他面前。 陆景行挑眉,接过手中:“平安符?” “是啦,我给你戴上。”陆潇潇从他手里再度拿了过来,踮起脚尖就要给他戴。 陆景行低了头,甚是配合。直到她停下动作,他才偏了头,轻声问:“你回了扬州,会不会想我?” 说这话时,他双目幽深,眼眸里似乎有化不开的雾。 “会。”陆潇潇毫不迟疑地点头。她念头微转,心想:他是在同我撒娇么?多么新鲜的感觉。她觉得好笑的同时,心里又隐隐有点酸涩和若有若无的甜。 自从他去年向她表明了心意后,她多次见到不同于以往的他。今天又在金光寺给林氏上香时,她蓦地意识到,她还有父母亲人,而他只有一个她。 她想,她应该对他再好一些的。 她想起昨天那个吻,脸颊一阵发烫。她知道他是喜欢的,犹豫了一瞬,仰起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唇角柔软的触感让陆景行微怔,继而眸中光芒闪烁:“潇潇……” 陆潇潇方才的行为一半是怜惜,一半是冲动。可见他眼中光芒大盛,她自己反而惊慌羞窘起来。她轻轻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跑。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陆景行无声地勾了勾唇。唔,她适应的,比他想象中要快不少。 跑出许久后,见他没有追上来,陆潇潇才停下脚步,慢慢捂住了怦怦直跳的胸口。 她脸颊红彤彤的,不知是跑热了,还是羞的。 她回想着方才的感觉,陌生而令人心悸,但是并不讨厌。 她悄悄抚摸着滚烫的脸庞,对自己说,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反而还挺新奇。 过了半个时辰后,陆潇潇重新整理了心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去与陆景行商议关于离开的种种事宜,被告知他还在练武堂。 果然,陆潇潇在练武堂看见了正在习武的他。 见他纵横腾挪,身姿轻盈,陆潇潇猜测他身上的伤早已痊愈,心情也不自觉松快许多。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陆景行停下动作,一面拭汗,一面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如今已是四月中,天气渐暖,陆景行只穿了一身褐色短打,但仍有汗水打湿了额发,顺着脸颊落入脖颈中。 他越走越近,陆潇潇的心也越跳越快。明明是她主动来找他的,可她此时心里想的却是他会不会拿她之前亲他的事情说嘴?于是,不等他开口,她就抢先上前一步,举起了帕子,作势要给他擦汗。 陆景行一怔,眸中笑意盎然。他低了头,任她动作轻柔,擦拭着他额头、面颊的汗。 微风拂过,他能清楚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他微微阖了眼,任那只拿着帕子的手在他脸上“作弄”。 “潇潇……”他睁开眼,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 “嗯?”陆潇潇微怔,对上他炽热的目光,她心里一热,手上动作也停了。她轻咳了一声,后退半步,“你的伤好了,是不是?” 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也没有装傻的必要。是以陆景行并不否认,他笑笑:“嗯,已经好了。”停顿了一下,他笑道:“我记得你说,你想等我伤好了要看我练武?” “我刚才已经看过了啊。”陆潇潇想起一事,忽的伸出手,“还我。” “什么?”陆景行一时没反应过来。 “帕子啊。”陆潇潇半转身,负手而立,笑吟吟道,“那次的帕子,你说好了洗了以后还我的,这都大半年了,你怎么还不还我?” 她这么一说,陆景行想起来了,不过他早已把它当做了自己的所有物,让他再拿出来,还真不大舍得。 陆潇潇小声补充:“你还了我,我再专门给你做新的,趁咱们还没走。” 她神情自然,可耳根早已红透。 45.回家 她这般明明羞怯却故作淡然的模样教陆景行心情大好。他也不说话,直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双足骤然离地, 陆潇潇大惊之下, 也无心去想别的,只匆忙抱住了他的脖颈。她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上一个词:交颈鸳鸯。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红了脸颊。他们小时候也曾笑闹, 但感觉好像并不一样。 她小声央求:“你放我下来,咱们好好说话。” 陆景行并未依言放下她,反而故意抱着她转了半圈:“这样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我是有正事的, 是正事。”陆潇潇连忙申明。 陆景行逗了她一会儿, 才将她放在了地上, 似笑非笑看着她:“说吧, 除了帕子,还有什么正事?” 陆潇潇定了定神, 缓缓说道:“正事可多了, 比如我什么时候回去, 谁陪我一起, 你在边关待多久, 还有爹娘那里, 我……” “护送你回扬州的人,我已经安排好了, 这些你不用担心。你父母那里, 我自会修书一封,请周先生出面代为正式提亲。”陆景行轻轻抚摸她的面颊, “潇潇, 我肯定不会委屈了你。”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极为郑重, 陆潇潇片刻的恍惚后,应道:“这我知道的。” “至于我在边关待多久……”陆景行略一沉吟,“这得看朝廷意思,不过我尽量会想办法早些调往扬州,或者接了你们过去。” 陆潇潇点一点头,对他这个安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其实她这两天也想过,这辈子没有岳泰他们在,那些人不会再错认兄长的身份,应该也不会再想尽办法杀害他,应该会比上辈子安全吧?等他离开京城,去了边关,离杨家离皇室都远,想来大概能一世无虞吧? 陆景行笑了一笑,正色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我还想着等你及笄以后,娶你过门呢。” 初时间他神情严肃,陆潇潇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句话。她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推了他一把,故意道:“胡说什么呢?为什么不是你入赘我家?” 陆景行状似思考了一下,作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陆潇潇不由地咯咯直笑:“你莫浑说。” 陆景行也不反驳,只含笑望着她,幽深的眸中尽是她的影子。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陆潇潇以手为扇,作势扇了扇风:“这边有些热,咱们去外边走走吧?” 陆景行应了,取下放在一旁衣架上的外衫穿上,同她一前一后出去。 微风和煦,温度适宜。 两人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气氛倒也融洽。 陆潇潇试着转变关系后,发觉她的每次主动亲近,都会让陆景行明显流露出开心的神色来。这让她心里又酸又软,有意无意就想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两人像是回到了还在晋城的那段日子,像两个孩子一样,长时间陪伴在一起,并不避讳肢体接触。但陆潇潇到底是不大好意思,于是在无人处的牵手和拥抱就容易让人心跳加速了。 这种独有的亲昵并没有使陆潇潇感到太多的不自在,相反,一旦适应了以后,俨然成了一种新奇的体验。 她想,就这么跟他过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然而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三日后,新的任命诏书下来了,陆景行两日后就要启程。 他的衣衫物品,陆潇潇早已收拾好了。只是得知他即日就会动身,她心中仍满是不舍和担心。 灯下,她将自己新做的帕子递给了陆景行,轻声道:“多带些人手,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因为自己功夫好而大意。” 陆景行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他笑一笑:“我很珍惜我这一条命,我还等着娶你呢。” 陆潇潇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轻轻抱了抱他。 上辈子他多次处于险境,但都险而又险活了下来。这辈子和上辈子不同,他没被人错认为太子遗孤,可是对那些事情的担忧依然牢记在她的心里,片刻不敢忘。 陆景行微微一怔,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抚。 其实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是他现在还不能很明确地告诉她,那些担忧对他而言,根本不足为惧。 他也是再世重生之人,他自有办法避开所有的危险。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她抱的更紧了一些,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潇潇……” 他从未怀疑过她对他的用心,她并不聪明,还很固执,但她一直在努力用她的方式保护他。——这一点,他上辈子就知道了。 前世她因为他而双目失明、落下病根,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憾事。 他曾经以为,她后来恨极了他,所以才会不再见他。他没想到的是,重来一次的她,依然把他视作最亲近的人,非但没有就此疏远他,还一心一意想让他做个好人。——尽管这可能并不是他想要的。 重活一世,他当然不会再让她受半点伤害。 陆景行出发前,陆潇潇和周先生一道去送他。 周越很有眼色地落后他们数步。 陆潇潇回眸,悄悄看了一眼周先生,这才又叮嘱陆景行:“平安符贴身戴着,晚间睡觉兵器就放在身边。到了边关,多多培养心腹,保护好自己。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首位……” 陆景行听着想笑,却依然一脸正经点头应下。 犹豫再三,陆潇潇又压低了声音:“哥哥,别忘了那年在洛阳的客栈里,我跟你说的话。不要相信别人的胡说八道。我,我等着你。” “嗯。”陆景行双目微敛,将她拥入了怀中。 陆潇潇一颗心怦怦直跳,她将头埋在他胸前,低声道:“我会日日夜夜祈祷你平安,你也要多多保重。” 她希望他们可以远离纷争,过平淡日子,可惜他有他的抱负。她不能说出缘由,也阻止不了他,只能希望他永远平安康健了。 周越看时间不早了,便上前几步,重重咳嗽了一声。 陆潇潇回过神,匆忙从兄长怀里出来,她稳了稳心神:“那你去吧,我跟外祖父他们告别一声,就回扬州去。” 陆景行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等我回来。” 他转身大步离去。 等他走了很久以后,陆潇潇才轻叹一声,有些好奇地问身后不远处的周越:“周先生也要回扬州么?” 周越点一点头:“是啊,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咱们可以结伴回去。” 如今杨家当道,想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去边关确实是一个法子。他本来是想跟着陆景行去边关的,可惜被拒绝了。说是边关艰苦,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做。 所谓的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护送他的未婚妻回扬州,再以他师长的名义向何家正式提亲。 陆潇潇点头,表示知晓:“嗯,不过我得先去钟家辞别外祖父。”她笑了一笑:“周先生对我哥真好。” 在她的认知里,周先生是陆景行的夫子,这些年对其照顾极多。 周越只挑了挑眉:“唔,他对我也不错。” 陆景行已经离开京城,陆潇潇自然也没有在京城多待的打算。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前往钟家辞别外祖父外祖母。 外祖父他们早已听说她和陆景行有婚约一事,前两天陆景行也以晚辈的身份拜访过他们。他们初时惊异,但后来转念一想,也能理解,倒也没说什么。 如今听说湘儿要离开京城,外祖父当即出言挽留:“何不在京城多住一段时日?” 陆潇潇笑笑,只说家中父母催促,不便久留,将来有了空闲,还回京看望外祖父外祖母。 陆景行临出发前,已经帮她打点好了路引等物,护送她回乡的人也早就安排好了。 是以,陆潇潇回扬州,倒也不算太麻烦。 马车驶离京城,陆潇潇不自觉回想起自己当初进京的场景。一晃眼,已经大半年过去了。 她去年一心想进京,是为了阻止兄长去出战胡渚。她那时想着,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带回扬州。 没想到兜兜转转,她自己都回去了,而他,不但在与胡渚的征战中扭转形势,取得了胜利,还要再度往边关去。 陆潇潇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终究是与她的期望越走越远。 当然对她而言,此行最大的变化,还是他们关系的变化。 进京的时候,她还是一心把他当兄长,而早在数日前,她已经答应了他,去试着接受他。 陆潇潇按了按眉心,回去以后,该怎么跟爹娘说呢?他们不会以为她去年一心想进京,是要千里追夫吧? “千里追夫”这四个字让陆潇潇脸颊有些发烫,她有些懊恼地轻轻拍了拍脸颊,转念又想,也不知哥哥会不会想她。 说起来,他们也才分开一天而已。 他们此番回去,还来的时候还不一样。来的时候,陆潇潇一心赶时间,催着疾行。如今回去,因为与周先生同行,她便充分尊重周先生的意思,一应行程,全按照周先生安排的来,倒比进京时轻松惬意了不少。 周越先生知识渊博,见多识广,每到一处,都能引经据典,说一番来历故事。有他相伴,这一路丝毫不显枯燥。 陆潇潇觉得还涨了不少见识。 “何姑娘今年多大了?及笄了没有?”周先生有时也与她闲聊。 陆潇潇轻笑着回答:“到明年才及笄。” “那还不能成亲。”周先生颇为遗憾的样子。 46.议亲 陆潇潇一怔,继而掩唇微笑。 这段时日, 她和周先生也熟悉了不少, 便大着胆子问道:“从来没见过周先生的家眷,周先生……” “哦, 我没有家眷。我父母过世的早,我也没有成亲, 没有子女。”周先生神情自然接道, 他看一眼陆潇潇, 有些促狭地道,“我年轻那会儿, 要是也有姑娘千里迢迢追着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肯定也娶了她。” 陆潇潇又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她的脸腾地红了,有心想解释一下并不是千里迢迢坠着哥哥来的, 她是有要事,但又不好说出口。好一会儿才道:“先生不要取笑我。” “我哪有取笑你?我是在说我自己。”周越一脸无辜,但他的下一句话还是漏了陷儿。他叹一口气, 感慨道:“说起来,我还真挺感谢你。” “什么?”陆潇潇不解。 周越轻笑:“你不知道,你去年忽然来找他, 他有多高兴。” 那时候陆景行看似很笃定,但有时也会流露出若有若无的焦躁。他身边的人也跟着一起焦虑,不过还好她到底是如他所愿来了, 还按照他的心意, 跟他成了未婚的夫妻。现在看起来感情还不错。他这个老人家, 也能放心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陆潇潇心中顿觉酸涩。她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周越又问:“你们去年是闹别扭了吧?是吧?” 他这般好奇的模样,不像是见多识广的夫子,而像是一个街市上好奇的看客。 陆潇潇有点哭笑不得,她和哥哥之间的事情,她也不大想说给周先生听,只含糊道:“也没有。不说这些了,咱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扬州?” 周越略一沉吟:“放心,你肯定来得及和你父母一起过中秋。” 见话题成功引向了别处,陆潇潇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周先生说的没错,他们果真于八月十一到达了扬州。 周越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送了陆潇潇回何家,用他的话来说“你有家人念着,我孤身一人,早回晚回都一样。” 陆潇潇道了谢,没再坚持拒绝。 何阳夫妇早先已经接到了信件,知道女儿不日就会回来。然而骤然见到她,他们还是不由地喜出望外。 何阳招待周先生,向其致谢,而钟氏则将女儿拉到一旁,认真打量。 盯着女儿看了半晌,钟氏眸中含泪,一把将其抱进怀里:“湘儿,瘦了。” 陆潇潇赧然一笑,心中颇觉歉疚:“也高了呢。”她说着还自己比划了一下。 钟氏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嗔道:“你还知道回来?我还想着,你再不回来,就跟你爹去京城接你呢。” 陆潇潇越发赧然:“唉,此事说来话长,是我不对,这个时候才回来,让爹娘担心了。” “你还知道我们会担心啊……” “娘,你跟爹爹近来可好?阿蕙好不好?志远怎么样?”许久未见,陆潇潇自然有不少的话要问,一股脑全问了出来。 钟氏一一答了,与女儿互诉别来之情。 她虽然在扬州,可也知道了陆景行在与胡渚的作战中大获全胜的事情。老实说,对于女儿看重陆景行一事,她多多少少有些吃味。 让人给女儿备了茶点瓜果后,钟氏似笑非笑:“是不是因为陆公子去了边关,你才想起回家来?他要是留在京城,你打算还待在那儿是不是?” 将口中的茶水咽下,陆潇潇稳了稳心神,轻声道:“娘,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钟氏把茶点往女儿面前推了一推:“你说吧。” 陆潇潇略一踌躇:“其实我哥不是我哥……” “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呢。”钟氏轻笑,“你以为这我不知道?” 陆潇潇低垂了头,小声道:“我,我和他曾经有过婚约……” 钟氏微愣。这事儿她听丈夫提过,怎么湘儿也知道了么? 陆潇潇抬起头,一字一字道:“我认了这婚约,我,也愿意嫁给她。” “你……”钟氏一脸惊愕,“你说真的?你不是在跟娘说笑?” 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只是兄妹之情么?怎么一趟京城之行下来,就变成要嫁给他了? 钟氏脸色发白,不等女儿回答,就又颤声问:“你,你不会是跟他私定了终身吧?” 陆潇潇愣了一瞬后忽的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红着脸回答:“也不算私定终身啊。说是我陆家爹爹的意思。我们一直守着规矩呢,这事还得爹娘帮我们再拿主意。” 轻轻叹了一口气,钟氏良久没有说话。说实话,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心里也没了多少惊讶,反倒有种果真如此的感觉。摸了摸女儿的头,她轻声道:“我跟你爹能帮你拿什么主意?你素来是个主意大的,你说要去京城,谁都拦不住你。你说想留在京里等他,我们说什么都没用。现如今,你说你想嫁给他,又有你养父的遗命在这儿,我说我不许,你肯听么?” 陆潇潇心说,在她决定接受他之前,她肯定会听父母的劝告,或者还会以此为理由婉拒他、规劝他“走上正途”。但她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跟他在一起、做他的妻子,肯定也就不会因为父母的反对而退缩。 她挽着母亲的胳膊,笑道:“你跟爹要是不答应,那我就求你们答应呗。反正你们这么疼我,也不会舍得我伤心难过。” 钟氏摩挲着女儿的发顶,嗔道:“你啊……” 她到底还是拿这个女儿没办法。虽然是她亲生的女儿,但曾经走失十年。她自觉亏欠了女儿,确实不忍心让湘儿失望难过。 “不过,他现在既不在京城,又不在扬州,你……” “娘,你放心,哥哥他自有考量。”陆潇潇含糊说道,“再说我还小呢,又不是等不起。” 钟氏默默叹一口气,没再说话。 而另一厢,正招待周先生的何阳在听周越说明代陆景行提亲的来意后,也是一怔。他略一沉吟:“周先生,我与内子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的婚事自然要以她的心意为重。” “咦,难道何兄还不知道令爱的心意么?”周越挑了挑眉,“我以为何姑娘不辞辛苦,千里进京,这份深情,何兄已经心中有数了呢。” 何阳皱眉。这话他不太爱听,感觉就像是说湘儿上赶着要嫁给陆公子一般。 周越看他神色,连忙一笑,又道:“何兄想问问何姑娘的心意也行。做父母的嘛,哪个不是希望子女称心如意?只是我想着,这俩孩子自小一处长大,彼此又有情意,实属难得。孩子们求到我头上,让我出面商议亲事,所以我一回扬州,就来找何兄你了。” 何阳听他话里的意思,明白这桩亲事,湘儿自己也是愿意的。他并不怀疑周先生说假话,毕竟先前湘儿对陆公子如何,他也看在眼里。一个姑娘对一个男子这般体贴细致,若非亲人,那肯定是心爱之人。 他点一点头:“这话也在理。” 周越顺势奉上了陆景行的信:“何兄放心,景行看重何姑娘,绝不会委屈了她。虽说他现在是在边关,可你我都清楚,他不会在边关待太久。” 何阳慢慢看了陆景行的信,好一会儿才道:“话是这么说,可我到底还是得跟内子商量一下,才能应下。” 周越轻笑:“是该如此。” 何阳当时并未满口应下,但晚间与妻子钟氏一合计,心里差不多已经同意了七八分。 这夫妻俩都是一样的心肠,寻思着女儿久不在身边,一切以她的心意为主。而且这陆景行显而易见也不是寻常人物。过去数年中,他对湘儿怎么样,他们夫妻俩也有数。 于是,等周越先生再次登门时,双方基本上便已定下了此事。 只是一则陆潇潇年纪尚小,还未及笄。二则陆景行不在此地,所以便也只是定下而已。 陆景行无父无母,他的夫子周先生算作是能主事的长辈。他孤身一人,也没旁的事要忙,就对这件事甚是上心,甚至在中秋过后,使人给陆潇潇带了一封信。 陆潇潇接过信,当即除去火漆,拆开来看。 这是陆景行给她报平安的信。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她放心,他在信中说一切安好,下属听话,边境太平,让她不要担心。还提到如果想写信给他,可以请周先生帮忙转交。 信件的内容有限,陆潇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直到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烂熟于心,仍不舍得放下。 她铺纸研墨,伏案写回信,明明心里又许多话要写,可思前想后,落笔时也只是望他安好。 陆潇潇想了想,又不太满意,干脆重新写了一封信。末了,她取出一个新做的荷包,将一方帕子叠的整整齐齐放在荷包里。 他不在她身边,她也很想他。 托了周先生把信送出去以后,陆潇潇开始盘算着要帮陆景行做些衣衫鞋袜等物,下次托人送过去。毕竟那是边关,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陆潇潇每天都有要忙的事情,倒也不觉得过的慢。 回扬州后,她见到了已经出嫁的何蕙。何蕙去年年底出嫁,如今已有了身孕,看见小姑姑,她欢喜不已,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初时何蕙还嗔怪小姑姑去年没回来送她出嫁,陆潇潇解释了一番,她才转嗔为笑,颇为促狭地道:“我听志远说,小姑姑许给了先时在咱们家的陆公子?怪不得……” 47.回来 “什么?”陆潇潇一时没反应过来。 何蕙眨了眨眼:“怪不得你那时候不许我嫁给他, 原来是你自己存了这样的心思……”她似模似样叹了一口气:“还说什么差辈呢。” 陆潇潇听她这话, 不自觉想起那年她们一起去寺庙上香的场景。她动了动唇,有心想分辩两句, 说自己当时确实没那种想法,可又觉得难取信人。 而何蕙已经咯咯笑了起来:“唉, 不过还好你说了差辈, 让我息了这心思,不然我也不会嫁给我家相公。我相公温文尔雅,对我也很体贴呢。在我心里,不比陆公子差。” 她说这话还是照顾小姑姑的面子,说的委婉了, 在现在的她心里,她相公比态度冷漠的陆公子强百倍。——当然, 陆公子力战胡渚, 是大英雄, 这另当别论。 陆潇潇莫名松一口气,笑道:“可见你和你相公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何蕙如今能当着小姑姑的面说出来, 可见心里早已没了丝毫绮念。她轻叹一声,将话题转到了弟弟何志远身上:“志远都十六了, 这婚事还没着落呢。看来还得叔祖和太太操心张罗。” 陆潇潇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放心吧, 我娘帮他留意着呢。” 这话丝毫不假,何蕙姐弟父母早亡, 被何阳夫妇接进府中抚养。那时何阳夫妇的独生爱女还没找回来, 他们对这一对姐弟极为照顾。后来陆潇潇回到了何家, 他们待何蕙姐弟一如既往。 何蕙姐弟的终身大事,何阳夫妇又岂会不上心? 何志远十六岁,性情随和,颇为知礼。虽然比何阳夫妇低了两辈,可夫妇俩几乎是把他当儿子来看待了。对他娶妻这件事,颇为慎重。 自从陆潇潇的事情基本定下后,钟氏就把重心放到了为何志远相看姑娘这件事上。打听、相看,费了一番心思后,钟氏帮他定下了王家的姑娘。 他们还特意造了一些机会,让王姑娘和何志远在家人的陪同下,“偶遇”了两次。彼此都挺满意的样子,就在年前基本定了下来。 紧接着,何蕙于年底生下一子。陈家来报喜,钟氏更是喜得打赏府中下人。 在这接连的热闹与喜事中,不知不觉新年到来了。 这是陆潇潇重生以来,第二次没和兄长一起过年。说不想念,那是假的,也不知他在边关过的怎样。 不过,无论如何,他写回的信里,总是毫不例外报平安。 陆潇潇先后托周先生的人给他送去了衣衫鞋袜等物。再后来,他自己也开始在信里问她讨要一些东西。 有时是香囊,有时是梳子,新年后他给的第一封信里,竟然让她给他一绺头发。 刚看到信时,陆潇潇怔了一瞬,很快她就红透了脸颊。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一直在她耳畔回响。她到底还是悄悄剪下一绺头发,塞进了一个荷包里,托周先生送了过去。 陆潇潇的生辰在三月上旬,这一年她十五岁及笄。 何阳夫妇只这一个女儿,早就安排好了她的及笄礼。傧相、赞者等,都是当地颇有声望的妇人,连嫁到高家的姑祖母也使了人过来观礼。 整个及笄礼继位热闹,不过陆潇潇却不自觉想起上辈子她的及笄礼来。 上辈子她十五岁时,她和兄长还在京城。那时候,一心谋划着扳倒杨家的兄长,在她生辰前遭遇了一次刺杀,还好性命无碍。 她那时担心他的安危,哪还有心思过什么及笄礼? 可是他竟然记得,他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簪子,给她举行了很简单的及笄礼。 她强忍着眼泪,心里却柔软得一塌糊涂。那时候,她对于他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这一点,深信不疑。 …… 想起往事,陆潇潇不免感到怅惘。 这辈子及笄,她有父母亲人,却没有他在身边。 而且,他上次给她写信,对她即将及笄一事,只字不提。这让她不禁耿耿于怀。 她猛然意识到,她其实很在意他对自己的态度,比她以为的,还要在意的多。而且,她在不知不觉中,正在以拿对情郎的要求来对待他。 “情郎”这一念头,让她羞红了脸。她深吸了一口气,晚间铺纸研墨,修书一封,旁敲侧击暗示自己及笄一事。 但是写好以后,她又犹豫了,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万一他忘了,或者是另有安排呢? 扬州离边关甚远,也许他贺她及笄的书信还在路上呢。 陆潇潇收起了墨迹未干的信件,颇有些意兴阑珊。 这般自我安慰了一番后,她决定等几日看看。 谁知又等了数日之后,也没看见他的信。 陆潇潇有点急了,心想,明日就去找周先生,托周先生的人把那封信送给他,好好“提醒”他一下,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做好决定后,她才去洗漱休息。 陆潇潇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忽听窗子传来“笃笃笃”三声轻响。她猛然惊醒过来,疑心自己听错了。她翻身拥被而坐,“笃笃笃”三声轻响再度响了起来。 这是她和兄长之间的暗号。 她绝不会听错。 陆潇潇双眼一亮,一把掀了被子,也来不及穿鞋,蹭蹭几步跑到床边,打开了窗子。 皎洁月色下,一人含笑而立。 不是她念了许久的陆景行,又是谁? “哥……”陆潇潇脱口而出,她眼窝一热,泪水滚滚而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陆景行微微一笑:“你梦里也有我么?” 陆潇潇用手背掩了唇不说话,欢喜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潇潇……” “诶。”陆潇潇应着,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还在窗外站着。于是她急急忙忙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冲他招手,“你快进来啊。” 陆景行随她进来,借着月色,他皱眉:“怎么没穿鞋子?” “看见你,太高兴了,忘了。”陆潇潇有些不好意思。她走到桌边就要点灯,被陆景行拦住。 “嘘,先别急着点灯。”陆景行低声道,“我刚回来,很快就走。不必惊动旁人。” 他这话一出口,陆潇潇原本满心的欢喜散去了许多。她停下手上动作:“这么急吗?” “你快把鞋子穿上,当心寒气。”陆景行神情有点不自在,“还有衣裳,你不冷么?” 陆潇潇低头看向自己。时候不早,她已经睡了,所以此时她身上穿的是寝衣,长发柔顺,还赤着脚,一双白嫩玉足踩在毯子上格外明显。 她居然这般打扮,跟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她立时羞红了脸,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想,她真是太不小心了。 夜晚,在她的闺房里,她又是这般打扮。如果给人知道,她也不必见人了。 稳了稳心神,陆潇潇飞快说道:“你,你先转过身,等我整理一下。” 陆景行勾了勾唇,依言转过身。他心说,现在再补救,也没什么用啊。方才他可是看的真真的。 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她已经穿好了外衫和鞋子,这才慢悠悠转了过来。 他看到她的小姑娘努力做出一副端庄的模样坐在桌前,他无声笑。 他一路赶回,其中辛苦自不必说。可是一见了她,感觉疲惫瞬间烟消云散。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啊?”陆潇潇轻声问,“是有什么要事吗?也没提前说一声。” 直觉告诉她,他忽然回来肯定跟她有关。而且他方才也说了啊,忽然回来的,不给旁人知道。 嗯,在他心里,他向来是特殊的。 沉默了一瞬,陆景行才回道:“还没交子时,今天还是三月二十一。” “……啊……”他答非所问,却教陆潇潇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 三月二十一,对她而言,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她四岁那年的三月二十一,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晋城的育婴堂。他从好几个孩子里,选中了她,决意带她回家。 后来养父陆老四,就把这一天当做是她的生辰。 “潇潇,我连夜赶回来,把这个给你。”陆景行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根簪子,“看看喜不喜欢。” 两人相距不远。 借着月色,陆潇潇能看到那玉簪上莹润的光泽。她心里一片柔软,鼻腔微微发酸:“你……” 先时她还在他没能记住她的及笄礼而暗暗不悦,没想到他竟然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给她。 从边关到这里并不近,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是怎么赶过来的。 她心头一热,站起身,几步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肩头,轻声呢喃:“我喜欢簪子,我更喜欢你。” 她声音很低,可寂静的夜里,陆景行听得清清楚楚。她的长发拂过他的脸颊,他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清香。他又被她整个人抱着…… 陆景行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潇潇,不要轻易说这样的话。” “什么?” 陆潇潇暗自思忖,大约是她方才的话显得太过轻浮。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小心翼翼松开他:“我……” 然而她刚一松手,却又被他拉住。她望着他,眸中有不解。 “我没赶上你及笄,就帮你把簪子簪上吧。”陆景行目光清明。 陆潇潇原本想着这是晚间,她已经梳洗,没必要再特意绾发上簪,但转念一想,他特意赶回来,她不能拂了他的意。 于是她点了点头,一脸期待的样子:“好呀。”她想了一想:“要不要点了灯啊?” 48.共眠 她说着就要起身, 然而被陆景行不知怎么用力一拉, 她竟直接跌进了他怀里。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略带暧昧:“不必了, 就这么着,我看得见。” 月光皎皎,将两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陆潇潇眼睛一瞥, 看着交叠的影子,脸颊烫得厉害。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听到他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他声音很低,隐约带些疲态。 陆潇潇猛地反应过来,他连夜赶回来,只为了在三月二十一见她一面, 肯定也很累了。想到这里,她内心一片柔软, 小声道:“好,我不动了。” 陆景行似是很满意的样子,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 酥酥麻麻的感觉自头顶传来, 瞬间蔓延至全身。陆潇潇想忍,但是没忍住轻笑出声:“哈哈哈, 哥哥,痒。” 陆景行有些悻悻的。 陆潇潇止了笑意:“好了, 哥, 你不是要给我簪簪子么?需要我先绾发吗?” “不必, 我会绾发。”陆景行脱口而出。 陆潇潇“咦”了一声,小声嘀咕:“这你也会?” 她记得小时候他曾帮她编过发辫,那是在陆老四腾不开手的时候。 陆景行手上动作微顿,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想抱着她,但因为要簪发,不得不先把她松开。他从怀中取出一把桃木梳——正是他上次来信向她讨要的。 陆潇潇原以为他只是胡乱绾一下,像小时候给她编发辫那般,却不想他居然轻轻松松就给她绾了个简单的发髻,还用簪子簪好。 她侧坐在那里,轻轻晃了晃头,地面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陆潇潇的心也跟着一晃一晃,她扭头正要告诉他,很好看,自己很喜欢时,猝不及防看到他打了一个哈欠,她微微一怔,顿觉心疼。 “嗯,不错。”陆景行很满意。 “你要不要回房歇一会儿?”陆潇潇小声问。她很少看到他疲倦的样子。 陆景行轻笑着摇了摇头:“我悄悄回来的,不想惊动旁人。在这里陪你一会儿就走。” 陆潇潇“哦”了一声,可到底还是心疼他。不过她也知道,他已经近两年没在何家了,他的房间虽然有人定期打扫,可也未必能歇息。于是,她很自然地说:“要不,你就在我这儿歇一晚吧。” 陆景行知道她的意思,却仍是似笑非笑逗她:“不行,还没成亲呢。” 陆潇潇又羞又急,胀红了脸,她心知他是说笑,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头脑一热,竟然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仍笑吟吟看着她:“我想多看你一会儿。” 陆潇潇给他看得心窝发烫,伸手推了推他:“我又不会跑了。”她放柔了声音:“就算不睡,躺一会儿也好。你什么时候走?我到时候叫你。” 她不舍得他来回奔波,想着他能歇息一会儿也好。 陆景行连夜从边关赶回,中途数次换马,确实也累了,只是看见她后,心中欢喜,才能抵抗得了倦意。此时她这般开口,他点一点头:“好。” 但是真随她走到床边时,他仍是不由地心跳加快。深吸一口气,他稳了稳心神:“潇潇,我还是躺在外间的长榻上吧。” 陆潇潇初到何家时,才十岁,何阳夫妇给她安排的房间外间有长榻,是留着给人夜间陪伴照应的。不过她自诩已不是小孩子,也就没让人□□。这长榻本该移去,但因为她有时会倚着歇一歇,就留下了。 陆景行笑一笑:“你还是小姑娘呢。” 他这句话让陆潇潇心里又酸又甜。他千里迢迢赶回来,又是梳头,又是赠簪,是因为他对她的情意,而他拒绝睡在她的床上,则是出于对她的体贴尊重。 陆潇潇轻轻点一点头:“好,我帮你收拾。” 长榻上被褥都有,陆景行略微收拾了一下,和衣而卧。 陆潇潇想了想,干脆搬了一个小杌子,坐在他不远处:“你就算睡不着,也先躺一会儿。” 陆景行知道这长榻是她有时候白天休息的地方,隐隐能嗅到淡淡的清香。他有些庆幸,还好不是在她的床上。他们分开已经有快一年了,他时常会想起她,梦到她。然而此刻她就在身边,他却恍惚如梦,只定定地看着她,也没如她所愿,闭目休息:“潇潇……” “嗯?”陆潇潇做个噤声的动作,“嘘,别说话。你合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我想看看你。” “我就在这儿呢,你歇一会儿吧。”陆潇潇声音更加轻柔。 陆景行“嗯”了一声,双目微阖。 一时间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陆潇潇的视线借着夜色描摹他的轮廓,不知不觉便有些怔怔的。 他此去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边关究竟如何。 她思绪乱飞,不知怎么竟想到,如果将来他们成亲了,她是不是也会在夜里这般看着他入睡?不对,不对,真到那时候,他们肯定是一起安睡,岂有一个看着另一个睡的道理……不对,不对,她都在想什么鬼东西? 陆潇潇红了脸,幸好有月色遮掩,还看不分明。她心说,她自己还挺不知羞的。 过得片刻,听陆景行的呼吸渐渐均匀,她猜想他可能是睡着了。她动作极轻,小心翼翼帮他理了理被角,自己则坐在了一旁,以手支颐。 她想,她得替他看着时间,他说了很快就会离去的。 她看着他,还真舍不得他走。 后来她渐渐困倦,依然记得要替他看时间。然而迷迷糊糊中,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甚青竹,只隐约听得几声轻叹。 等她终于再回过神时,已经晨光熹微了。 陆潇潇微惊:“糟了,哥!” 然而哪里还有陆景行的身影? 她自己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她匆忙下床,几步到外间,只见长榻上的被褥已经被收拾好了,根本看不出昨夜曾经有人睡过的痕迹。 陆潇潇愣了愣:“哥?” 并没有人回应她。 她想,他大概已经走了。 她站在那里,怅然若失。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发髻早被拆开,簪子也不在。她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他的回来,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陆潇潇眼角余光微闪,看到长榻上枕边的一根黑发。她迟疑了一会儿,走过去,拈起来,黑黑的,略微有些硬,并不同于她柔顺的长发。 她忽然轻笑出声,想了一想,回去找了一个荷包,小心翼翼将头发塞进了荷包里。 她慢悠悠更衣,自己收拾床铺,并不意外看到了枕边的一根碧玉簪。 陆潇潇想了想,从头上拔了一根头发下来,和先前那根一起放进荷包里。 陆景行半夜归来这件事,陆潇潇并未告诉旁人,而且,好像也没人知道。不过何阳夫妇很明显感觉到女儿的心情似乎比之前好了很多。他们心中纳罕,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事。 兄长每每来信,都要说边关很好,让她放心。陆潇潇旁敲侧击,隐约从周先生那里知道,边关确实是在杨家势力范围外,兄长在边关为国效力,的确跟杨家没什么关系了。 远离京城,和京中那些破事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前世会遇到的几次刺杀,这辈子也没出现。如此一来,陆潇潇渐渐开始放心。 她细细盘算她重生以来这数年,他们到底还是走上了和前世不同的路。对于这样的结果她很满意了。 这个新年,陆景行依然没有回来。不过陆潇潇特意请人给他送去了不少东西,还附上了一幅自己的小像。 她知道他肯定不会忘记她的样子,但是她想用另一种方式陪在他身边。 这一年,陆潇潇十六岁了。 她十六岁这年的三月,陆景行没有回来。 虽然知道去年特殊,是因为及笄,今年他不回来才是正常的,可陆潇潇还是忍不住感到遗憾。 春去秋来,感情似乎在分别的时间里变得更加绵长起来。随着天气渐寒,她的心里开始出现担忧的情绪。 上辈子在她十六岁那年,京城里出了不少大事。这辈子他们退出京城,不知道那些事情,还会不会发生。 十一月初的一天傍晚,周先生忽然带了十来个人出现在何家。 何阳迎上去问:“周先生这是做什么?” 周越也不跟他客套,神情严肃:“京城那边有点事,我带了几个会功夫的朋友壮壮胆子。” 何阳闻言暗惊,心知不会这么简单。说是壮胆,只怕是来保护他们,怕有什么意外吧。 他知道周越先生与陆景行关系亲厚,也知道陆景行不会伤害何家,所以他对周越甚是信赖。拱了拱手,何阳沉声道:“那就有劳周先生了。” 周越只笑了一笑,没再说话。 陆潇潇还不清楚这些。这个冬天扬州下雪了,她一不留神着了凉,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近来时常咳嗽。她吃了药,正遵医嘱慢慢养着,也不轻易出门,只待在房内。 她刚一痊愈,就听说京中出了大事。 49.身份 隆庆二十年冬, 镇国公杨吉昌次子杨在与十六岁的太子傅昭发生冲突, 因为杨家势大,所以他从来不将这个太子表弟放在眼里, 言语无礼。 而太子傅昭素来身体不好, 又一直被母亲教导要和表兄弟亲如手足。初时他还忍着, 后来实在忍不下去, 与其争执起来,冲动之下, 竟削掉了杨在的一片头皮。 镇国公杨吉昌震怒,借机发动政变,封锁皇宫, 逼迫隆庆帝退位并交出太子傅昭。 杨皇后震惊之下拼命反对,碰死在反贼的兵刃下。 隆庆帝被逼写禅位诏书。 就在镇国公以为大功告成之际, 陆景行以勤王的名义率军赶到,与京畿大营的士兵里应外合, 当场诛杀镇国公, 活捉了镇国公世子杨兴, 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杨家势力。 威风赫赫、专权二十余载的杨家在一夕之间倒台。 隆庆帝原本就身体不太好, 又在这场政变中受了伤。待亲眼看到杨家势力被除去, 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大喜大悲之下,自觉大限将至的他, 心满意足拉着陆景行的手:“好好……辅佐你的堂弟。如果他……扶不起, 你, 就取而代之吧……别伤他性命……”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也明白这个儿子身体不好,又天生鲁钝,不是当皇帝的料,况且其身上也流着杨家的血。昭儿能活下来,他就很知足了。 陆景行知道他已是油尽灯枯,静默了一瞬,轻声告诉他:“皇上错了。臣与先太子没有任何关系。太子遗孤,另有其人。” 但是隆庆帝已经听不清他的回答了。这个软弱了一生的皇帝,慢慢合上了眼睛。 …… 陆潇潇声音发颤:“所以说,我哥扳倒了杨家,皇上还是驾崩了?” 周先生点一点头:“京城里传回来的消息是这样,邸报很快就会发到各地。” 陆潇潇脸庞雪白,眉心突突直跳。原来哪怕重活了一世,这辈子和上辈子,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明明哥哥已经远离了京城,却又一次卷入了皇室与杨家的纷争。而且扳倒杨家的,还是他。其中细节,她不甚清楚,周先生也没同她细讲。 陆潇潇深吸了一口气,想到另外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她低声问:“那么,敢问周先生,继位是哪一个?” 周越一脸正色:“皇上驾崩,自然是太子继位。”随即,他又皱眉:“可惜太子身子不太好……” 陆潇潇心说,何止是不太好,简直可以说是很坏了。她见过太子傅昭,与她同年,还没她个子高,病歪歪的,看着也不太灵光。上辈子比她死的还早。 她也不禁皱眉。 “不过,有御医们在,应该无碍。”周越含糊说道,他略一沉吟,又道,“其实还有一桩事情,和先太子遗孤有关。” 陆潇潇心里一咯噔:“什么?” “据说,先太子遗孤找到了。” 陆潇潇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当真?” 她手心顿时生出了冷汗:“是谁?” “穆尚书家的公子,穆承志。” 陆潇潇生生打了个激灵,心说,这和上辈子可真像。 —— —— 隆庆帝驾崩、杨家被扳倒。陆景行迅速稳定形势,历数杨家十宗罪,短时间内掌控了朝堂。 朝臣议论纷纷,以为他要借机上位,有擅长溜须拍马的人,上书请愿请他登基,他义正辞严拒绝,表示身为臣子,为国尽忠是本分,既然有太子在,那就该由太子继位。是以,他一心扶持病歪歪的太子傅昭继位。其忠其勇,令人敬服。 吏部尚书穆晏在此刻挺身而出,称太子傅昭是老妖后杨氏之孙,小妖后杨氏之子,不堪为继,而先太子傅征尚有遗孤留在人间。如今杨家被扳倒,杨氏被清算,与其立一个外家是杨家的新皇,还不如归政于先太子遗孤。 先太子傅征离世已有二十年,但他还在人世时,颇有声望,追随者也不少。比起母亲、祖母都出身于杨家的傅昭,更多的人情愿选择太子遗孤。 太子遗孤还在人世的消息一出,震惊朝野。 吏部尚书穆晏,声泪俱下,讲述了二十年前自己用亲生儿子换出了先太子遗孤一事,含辛茹苦抚养二十载。为此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还夫妻失和…… 忠肝义胆,倒颇教人动容。 他甚至拿出了当年太子妃白氏的亲笔托孤书信,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而陆景行只想冷笑。 穆尚书两辈子都喜欢专门捡现成的果子吃啊。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依然如此。莫非真以为他拒绝登基是因为无心权势?明明是此刻时机还不到,他尚需要用“傅家正统”维护一下局势,实现过渡罢了。 而且,就算是把皇位给傅昭或是其他人,他都不愿意给穆承志。 上辈子他是猝不及防,加上之前一直自认为是太子遗孤,所以他这个冒牌货不得不暂时将胜利果实拱手相让。这辈子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得来的,与“太子遗孤”这个身份无关,他怎么可能再次为穆承志做嫁? 不提前出手对付他们,已经是他看在养父陆老四的面子上了。——他也很清楚,陆老四当初救他,也是把他当成了“太子遗孤”。 “哦?一封书信又能说明什么?”陆景行神色淡淡,“先太子妃白氏去世二十年了,认得她的字的又有几个人?如果一封信都能作数,那么,这块龙纹玉佩是不是能证明我就是先太子本人?” 说话间,他缓缓取出了一块玉佩。那玉佩上有着精致的龙纹,是东宫身份的象征。可是这块玉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随着先太子之死而消失了。 这块玉佩一拿出来,满室哗然。 穆晏更是瞪大了眼睛:“这,这……” 他记得他亲手把这块玉佩塞进了那个襁褓里,连同那枚玉戒一起。怎么会出现在陆景行手中? 他死死盯着陆景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个年轻人眉眼之间隐隐给他一种熟悉之感。 陆景行有点像先太子妃,也有点像他的亡妻林氏。 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二十岁的年纪,武功高强,手里握着那枚龙纹玉佩。会不会说,这个人其实是自己当年换出去的亲儿子?大难不死,所以执意扳倒杨家,还政局清明? 但很快,穆晏就觉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氏根本不会容下太子遗孤。他听说杨太后亲手扼死了那个孩子,命人丢掉了尸体。 陆景行可能只是偶然捡到了玉佩吧?或者是从杨家搜出来的? 老实说,他没想到陆景行会是这样的反应。因为在他的印象中,陆景行忠心耿耿,从不结党营私,还拒绝了皇位。这般重臣,应该很清楚,不管是从正统性上,还是从感情上,明显立太子遗孤更有利于江山社稷。 “承志真的是太子遗孤,他的相貌酷似先太子妃白氏。而且,这确实是太子妃亲笔手书。至于那块龙纹玉佩……”穆晏叹一口气,慢慢说出了当年的细节。 他怎样劝说妻子,怎样在妻子拒绝的情况下,含泪抱走儿子,怎么将信物塞进襁褓里,来证明假遗孤的身份,怎样小心翼翼抚养真正的太子遗孤长大…… 这些年,他暗地里也拉拢了一些势力,都是先太子的追随者。他很清楚“太子遗孤”这个身份的分量,那些人并非忠于他,而是忠于太子遗孤。他也计划着慢慢从杨家手里夺权,扶持承志上位。可惜杨家势大,最终扳倒杨家的,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陆景行。一旦太子傅昭继位,那承志将来成事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他必须证明承志身份的真实性。 陆景行似笑非笑听着,感叹道:“看来穆大人和先太子妃很熟悉啊,不但知晓其相貌,还认得其字迹。我还以为穆公子相貌是随了早逝的穆夫人呢。” 他上辈子曾看到过林氏的手札,字字泣血。那个可怜的女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儿子还在人世。 穆晏一噎,在场诸人也有露出怀疑神色的。穆承志单看相貌,确实看不出先太子的影子,否则早引起怀疑了。但是穆承志书画双绝,这一点,很像先太子傅征。 不等穆尚书开口,陆景行又轻击掌:“如果穆大人所言属实,那穆大人果然忠义。可惜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楚?” 穆晏心里一咯噔,其他人也心知肚明,陆景行这是不愿意承认穆承志的身份。 陆景行又道:“就算穆大人说的是真的,那穆大人为了这个孩子,付出的也太多了。” 穆晏听他语气有些松动,不禁暗喜,却听他轻叹一声,又续道:“不但夫妻失和,还失去了自己唯一的骨肉。养恩不比生恩轻,想必穆公子也早把穆大人视作生父吧?” “嗯?”穆晏心说不对。 陆景行不紧不慢道:“穆大人与穆公子这些年情若父子,不如就做真正的父子吧。”他笑一笑:“待新皇继位后,我会奏请皇上,封穆大人为忠勇侯,至于穆公子,也可以请封世子。” 穆晏目瞪口呆。 “先太子素来宽厚,他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不希望穆大人因此而绝嗣。”陆景行又叹一口气,“可惜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穆大人是程婴还是春申君。有正正经经的太子在,为什么要立不知真假的所谓的太子遗孤?” 他的态度很明白,他无视穆尚书的证据,不承认穆承志的身份。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穆晏奈何他不得。 50.团聚 太子傅昭身体不好, 又骤然接连失去父母, 心内惶惶, 大病一场。他稍好一些,陆景行便奏请他继位。 脑子不大灵光的傅昭颤声问:“陆大人会成为第二个镇国公么?” 陆景行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殿下放心,逼迫皇上禅位这种事, 臣绝对不会做。臣答应了大行皇帝,会好好辅佐殿下……” 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太子傅昭的父母是表兄妹,他生来体弱,又大受惊吓, 太医断言, 他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对陆景行而言, 他这所剩不长的生命, 已经够了。 十二月初, 太子傅昭继位。因为体弱多病,大小事宜皆由陆景行代理。 起初还有不少人想看陆景行的热闹,以为他空有一身武艺, 却未必有治世的本事,没想到他甫一掌事,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果敢老辣, 仿佛已浸淫朝堂多年,再无人敢小觑他半分。 吏部尚书穆晏早年以先太子的名义组织起来的势力, 被陆景行逐渐瓦解分散。至于穆尚书本人, 陆景行则依照先前的许诺, 封其为忠勇侯,而穆承志则成了忠勇侯世子。 对此,穆晏自然不甘心。他牺牲了自己的儿子,把太子遗孤抚养大,不是为了给自己养老送终,而是为先太子留下血脉,助其成事。——当然,或许当初做出狸猫换太子这一决定时,有一部分是要为太子留后,有一部分原因是对白氏的怜惜,而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他隐隐知道真正的太子遗孤奇货可居。 如果他亲手养大的人继位,他将会是大大的功臣,青史留名,被人称颂。 而今陆景行扶持了傅昭继位,把持朝政,局势对他不利,比当年的镇国公更甚。好歹杨吉昌倒行逆施,惹了很大的民愤。而陆景行先是有在胡渚一战中立下的大功,后又扳倒了杨家,偏生他自己放弃皇位,拥立了傅氏太子,让人乍一看,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他若再一力支持穆承志上位,实力不够,而且也名不正言不顺。 穆承志知道养父为何而惆怅,他倒比穆尚书表现的要淡然一些:“事已至此,就这样吧。” 还能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现在掌权的陆景行摆明了不承认,而且刚登基的新帝傅昭肯定也不愿意承认。 甚至坊间有传言,说是穆尚书妄图用亲生儿子冒认皇亲,说他其实是养父的亲生儿子。 想到这里,穆承志对养父的行为也有了一些不赞同。为什么偏偏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跳出来公布他的真实身份?如此一来,他连慢慢蛰伏等待时机都很难做到了。说不定还会成为陆景行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须除之而后快。——毕竟他的真实身份也挺碍眼的。 但他也很清楚,这件事,不能怪到养父头上。养父为他已经付出很多了,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妻儿,而且如果真等新帝地位稳固,他再公开身份,也未必能比现在好到哪里去。二十年都没集结太多势力,或许凭借他的本事,也不一定能扳倒杨家。 事实上现在的结果比他预想中的最差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杨家势力还在时,他没有暴露身份,没死在杨家人手上。相反,他以另一个身份光明正大活着,还有人替他报了仇。只是最后登上帝位的人不是他而已。 穆承志自我安慰,就算是他生父顺利登上了皇位,届时他也未必能真的继位…… 道理他都懂,可他到底还是有些意难平。 —— —— 杨家谋逆被诛,隆庆帝驾崩,陆景行扶持了太子傅昭继位,这些都明明白白写在了邸报里,跟周先生说的相差不大。 但关于太子遗孤的事情,陆潇潇却是从周先生那里听到的。 “哦,据穆尚书所说,当年他的儿子和太子遗孤在同一天出生,他用自己的儿子悄悄把太子遗孤换了出来,为先太子留下血脉,二十年含辛茹苦,教养长大。”周先生当时不在现场,说的也有些含糊,“不过陆公子没信,还拿出了象征太子身份的龙纹玉佩。” 而陆潇潇却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谁拿出了龙纹玉佩?” “什么?”周先生没有听清。 陆潇潇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情绪。她心说,如果穆尚书详细道明穆承志的身份来历,还提到了龙纹玉佩。那哥哥又不傻,十有八.九会猜到,他自己就是那个替太子遗孤去死的孩子。 他现在辅佐新君,大权在握,杨家的势力也已被摧毁。她不怕他有性命危险,可她不由地担心: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上辈子他从十四岁开始,就以为自己是太子遗孤,知道自己要为父母报仇,要扳倒杨家。为此吃尽苦头,数次险些丧命,后来入朝为官,在岳泰等人的帮助下,巧妙布局,扳倒杨家后,骤然得知真相,原本支持他的岳泰等人很快改而支持穆承志,兄长被迫将胜利果实拱手相让。 那时候他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后来一直认为,他性情大变,与这些事情有很大关系。 稳了稳心神,陆潇潇轻声道:“我觉得,我得去找他。” 这个时候,她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她必须让他知道,并非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至少她对他是真的。 她心里明白,今生不同于前世,没有被错认那么多年,也不是在即将到达顶峰时,在一夜之间几乎一无所有。真相对他而言,可能没前世那么严重。但无论是谁,如果骤然知道自己是被亲生父亲舍弃的,恐怕都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她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上辈子他喃喃自语:“假的,都是假的……”时的场景,她只觉得心里发酸。 陆潇潇声音轻而清晰:“周先生,我想去见他。” “嗯,正好。他也想见你了。”周先生似笑非笑,“京城那边局势差不多已经定了,他写了信,也派了人接你们进京。我今日来,就是特意跟你们说这些的。” “啊?”陆潇潇微怔,继而点了点头,心说这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陆景行派来接他们的人已经到了扬州。陆潇潇同父母商量去京城的事情。 何阳夫妇已经从周先生那里了解了京城那边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陆景行想要他们进京的意思。 钟氏有些犹豫:“你们虽然有了婚约,可还没成亲,现在过去,不太好吧?” “可是,来接应的人都已经到了啊,再说,我也想去京城了。”陆潇潇轻轻晃了晃母亲的手臂,“娘,去吧去吧,咱们行的快一些,兴许还能赶上给外祖母过寿呢。” 她软磨硬泡,何阳夫妇到底是受不得她的痴缠,便点头答应。不过年关将至,他们一面准备祭祖过年,一面去官府办路引。过了初五以后,何阳夫妇将家业暂时交于何志远打理,带着女儿同周先生等人一起踏上了进京的路。 有陆景行派来的人护送,陆潇潇倒也不担心安全问题。想起上一次进京时的情形,她忍不住想,还挺巧,这两次都不是他们家人单独上路,竟然都有同伴。 当然,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想的更多的是哥哥得知身世后的心情。她不想他伤心难过,也害怕他会因此而性情大变。 细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一年多不曾见面了。 陆潇潇双目微阖,她发现,她是真的很想他。 何家这一行人行的极快,离京城越来越近,对京城中发生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近来人们纷纷议论京中新发生的几件大事,比如从杨家搜罗出了多少东西,比如杨家被发配边疆,比如朝廷的新政令…… 陆潇潇听到不止一人夸赞哥哥。对此,她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在她的印象里,他本来就是无所不能的人。小时候在晋城,养父陆老四一直对他要求极高。后来在扬州,爹爹也请了周先生等人教导他。 听到旁人对他的夸赞,她不禁感到与有荣焉,心里也既甜又满,恨不得即刻就能到他身边。 不过,真等她到京城以后,她反倒没先时那般急切了。她先随父母回了何家在京城的宅院,打算沐浴更衣、收拾停当之后再去见他。 她对自己说,反正几个月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与其风尘仆仆的与他见面,还不如稍作打扮,美美地出现在他面前。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有两年了。她长高了一些,也长大了一些。她希望自己突然出现,带给他的是惊喜。 然而,等她出浴更衣后,正对镜梳妆,还未收拾停当,门就被人忽然推开,紧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 陆潇潇下意识回头,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两年不见,他看起来比先时更加冷峻沉稳,幽深的眸中此刻漾起了笑意:“潇潇……” 陆潇潇低呼一声,也忘记了吉祥还在身后,她将手中的黛笔随手一扔,几步跑到他跟前,直接纵体入怀:“哥哥。” 陆景行毫不迟疑,伸手揽住了她。 陆潇潇被他抱在怀里,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她喃声道:“我好想你啊……”她忽然响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我打算收拾好去见你。吉祥还在呢。” 她环顾四周,寻找吉祥,却不知吉祥在何时已经悄悄退了下去。 陆景行微微含笑:“听说你进京,我就过来了。”他细细端详着她,甚是认真地道:“收拾什么?这样就挺好。”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口,陆潇潇瞬间想起来自己方才还在对镜描眉了。刚描了一半他就来了,他居然还好意思说挺好?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哪里好了?”她拉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镜边,指着自己描到一半的眉毛:“你自己瞧瞧。” 陆景行不看镜子,只盯着她,眉目含笑:“哪里都好。” 陆潇潇的脸腾地红了,心里满满的,胀胀的。她脸颊蹭了蹭他的胳膊,轻声道:“你在我心里,也是哪里都好。” 两人叙着别来之情,感情似乎比之前又近了一步。 陆潇潇猛然忆起自己进京这一路的担忧,当下心里便是一咯噔,那些浓情蜜意也在短时间内退去了许多。她拉着他坐下,小心翼翼问:“我在扬州,听周先生说了京城的事情,据说有太子遗孤的下落?” 陆景行眸光轻闪,收敛了笑意,良久没有说话。 看他的神情,陆潇潇心中担忧更重:“哥哥……” 51.婚期 陆景行垂眸, 不紧不慢道:“你听说了?确实有人自称是太子遗孤……” 陆潇潇心口一紧,从她的角度,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听他声音低沉, 她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哥哥……” “可是我没认。”陆景行抬眸, 定定地看着她, 不想错过她的神情变化。 他内心深处, 隐隐有点担心她会因为他拒绝承认穆承志的身份而与他生分。毕竟她一直拿忠孝节义来劝说他。 陆潇潇点一点头:“嗯, 我听说了。”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没再说话。她有心想问一问他, 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但又不敢开口, 唯恐说中了他的伤心事。 她的反应让陆景行心里一暖。他反握住她的手, 低声道:“潇潇, 我大概知道我亲爹是谁了。” 他声音很低, 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听得陆潇潇的心瞬间揪在了一起。其实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他的身世,但她一直不敢告诉他,甚至想瞒他一辈子。 “你还记得我那枚龙纹玉佩吗?”陆景行轻叹一声, “穆尚书说, 当年他用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换出了太子遗孤。怕不能取信于人,还把象征着太子身份的龙纹玉佩塞进了那个孩子的襁褓里, 任由杨太后处死……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那我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命大的替死鬼……潇潇……” “哥哥!”陆潇潇眸泛泪光, 连声道,“哥哥,你还有我。你不是替死鬼,你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她伏在他膝头,昧着良心道:“兴许他说的是假的呢,我在进京途中,听到别人都说穆尚书的话不可信……他们都说是穆尚书妄图用自己的儿子冒认皇嗣呢。” 她很清楚他的身份,也知道穆承志就是真正的太子遗孤,但是她这个时候自觉不能刺激他。而且皇帝死了立太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啊。 她继续说道:“你想想陆爹爹,陆爹爹对你那么好,你肯定是陆爹爹亲生的孩子啊。还有那什么龙纹玉佩?兴许就是陆爹爹捡的呢。跟什么替死鬼、什么太子遗孤、一点关系都没有。一块玉佩能说明什么呢?你跟那个那个穆尚书长的也不像。哥哥,虽然陆爹爹没了,可是我一直都在呢。以后,以后我爹爹也是你爹爹……” 她心中惶急而担心,有些语无伦次,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她想,他那么聪明,起疑以后,肯定会去求证真相。她那些哄人的话,又怎能骗得了他?但是她很想让他明白,她其实是站在他这边的,她会一直陪着他。 陆景行低头,轻轻吻了吻她还带着潮意的发顶,有些释然的样子:“潇潇,我还有你……” 这句话听得她心里又酸又软,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飞快拭去眼泪,抬起头,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庞,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再一次道:“对,你还有我……” 紧接着,她又亲上了他的眉心,轻声呢喃:“哥哥,我一直都在呢。” 他冲她笑了一笑,笑意却没到眼底。 陆潇潇心里一热,几乎是冲口而出:“哥哥,我们成亲吧。” “什么?”陆景行微讶,疑心自己听错了。 陆潇潇方才说那句话是一时冲动,但是冷静下来后,她却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反正她已经决定了嫁给他,和他在一起。现在还是他感情脆弱的时候,他们组成一个家,她照顾他,对他好,让他无心去想别的。 这么一想,陆潇潇轻舒了一口气,仰着脸冲他笑:“我说,你娶我吧。反正国孝已经过了,你也说了要娶我的……”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说到这里,不由地羞红了脸,飞快地收回视线,也不敢再看他:“你是不是后悔了,改变主意了,不想娶我了?” 陆景行心中怜意大盛,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故意说道:“如果是呢?” “啊?”陆潇潇不自觉怔住了。她看着他的神情,猜想他可能是在说笑。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一直以来,都是他一步步向她走近。她也是两年多前才试探着走向他。如果他真的改了主意…… 陆潇潇想到这种可能,居然觉得胸口发酸:“我……如果你真的改了主意,那我……” 陆景行一把抱住了她:“傻姑娘,我对你的心思永不会改变。” 陆潇潇反手抱住了他:“我知道。” “不过请期这种事情,还得我和岳父岳母商量。”陆景行笑了笑,“放心,不会让你等急的。” 陆潇潇忍不住道:“我才没有等急。” 她脸颊滚烫,又小声道:“我十七岁还不急,倒是你,去年已经及冠,到年末就二十一啦。你才急呢。” “是是是,是我着急了。”陆景行笑吟吟的。 两人说笑一阵,共叙别来之情。 许久之后,陆潇潇才有些恍惚地想到:她竟然就这么主动说起了成亲的事情? 陆景行办事极快,他很快去见了何阳夫妇,郑重商量起了婚期。 他想娶她,已经很久了。 他们亲事定下也有两年多了,如今政局稳定,陆景行大权在握,且两人都到了婚嫁之龄,所以何阳夫妇也没有为难他,跟周先生等人一起商议,定在了八月初二。 陆景行皱了皱眉:“太迟了一些吧?八月之前,也有很多好日子啊。” 钟氏不甚赞同:“八月好,不冷不热的。太早了仓促,湘儿也折腾。” 陆景行听着也有道理,就点了点头:“也行,那就八月初二吧。” 这么多年他都等了,四个月也不是等不起。 钟氏笑了一笑,又道:“陆公子,不对,现在得叫陆大人啦。” 陆景行拱了拱手:“岳母叫我景行就好。” “你和湘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原本也不用我说什么。只是……”钟氏停顿了一下,壮着胆子道,“我们夫妇俩就这么一个姑娘,又曾经丢了十年。当然,还是景行你帮忙才找回来的。这么多年,你也看到了,我们俩把她当成心肝儿肉一样的疼着。我们家人口简单,将来到了陆家,请你看在你们旧日的情分上,多多担待……” 她说着红了眼眶:“她如果有哪里做的不好,你教她。或者你嫌她愚笨,不想教她,跟我说,我来教她……” 何阳皱眉:“你说这些做什么?” 陆景行笑一笑,正色道:“岳父岳母放心,潇潇是你们的心头肉不假,可她同样也是我的宝贝,我知道该怎么待她。” 钟氏红着眼睛点了点头:“那就好。” 父母和陆景行之间的这番对话,陆潇潇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他们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二。 “这么快?”陆潇潇微觉诧异,她记得阿蕙从请期到成亲都将近一年呢,志远娶王氏也隔了一年多。但转念一想,她四岁认识他,单这辈子也有十三年了,好像也不算特别急迫。 这么一想,好像也挺容易接受的。 陆潇潇又来了京城,少不得要去拜会外祖父外祖母等人。 她十四岁那年离开京城,十七岁这年的春末回来。 一别三年,京中故人变化不小。 表姐钟毓已于前年成亲,去年年底生下一个乳名叫做穗穗的女儿。 陆潇潇见到她时,见她比印象中丰盈了一些,不过性格倒是没怎么变。她拉着表妹说话:“你这回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陆潇潇笑一笑,“我爹和我娘也不走了。” 她的父亲何阳从小就在京城长大,母亲钟氏也是京城人氏。十七年前,因杨氏之乱,被迫回了扬州老家。如今扬州那边何蕙姐弟的终身大事已经定了,家业何阳也交给了何志远打理。这次回京城,何阳也想陪妻女留在京城。 钟毓笑道:“只你爹娘不走吗?那位陆大人不也在京城么?” 陆潇潇知道她是在取笑,也不恼,大大方方道:“嗯,我们八月就成亲,过几天我给你送喜帖。” 她神情大方,可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 钟毓叹一口气:“你也真是,你们明明有婚约,你还瞒着我,敢情把我当傻子呢。” 陆潇潇听她提起旧事,连连道歉。 “你都不知道……”钟毓想起一桩旧事,当时她的周家表妹仰慕陆将军的威名,还拉着她一起向湘儿表妹打听他是否有婚约。当时湘儿也不知怎么想的,直接否认了,害得那位周表妹空欢喜一场。后来得知陆将军的未婚妻就是何湘时,周表妹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钟毓刚起了个头,转念一想,如今湘儿婚期在即,说这些旧事也没意思,干脆按下不提。 然而陆潇潇见她欲言又止,连忙问道:“知道什么?” 钟毓念头急转,匆忙找了一个话题:“哦,我是说我如今的邻居。前任礼部尚书告老还乡,我公爹去年升任了礼部尚书……” “那要恭喜伯父了。” 钟毓摆了摆手:“我们家和吏部尚书穆家同住一个巷子,人们都说一个巷子里出了俩尚书。” 听到“穆家”,陆潇潇脸上的笑意微敛:“是挺巧的。” 钟毓又道:“京城很多人不都在传穆尚书的儿子,那个书画双绝的穆公子,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吗?” 陆潇潇心里一咯噔:“莫非表姐知道内情?” 钟毓摆了摆手:“这我哪能知道?穆尚书和他儿子是不是亲父子我不知道,可是他们经常争执,我可是听得真真的。” 51.婚期 陆景行垂眸, 不紧不慢道:“你听说了?确实有人自称是太子遗孤……” 陆潇潇心口一紧,从她的角度,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听他声音低沉, 她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哥哥……” “可是我没认。”陆景行抬眸, 定定地看着她, 不想错过她的神情变化。 他内心深处, 隐隐有点担心她会因为他拒绝承认穆承志的身份而与他生分。毕竟她一直拿忠孝节义来劝说他。 陆潇潇点一点头:“嗯, 我听说了。”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没再说话。她有心想问一问他, 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但又不敢开口, 唯恐说中了他的伤心事。 她的反应让陆景行心里一暖。他反握住她的手, 低声道:“潇潇, 我大概知道我亲爹是谁了。” 他声音很低, 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听得陆潇潇的心瞬间揪在了一起。其实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他的身世,但她一直不敢告诉他,甚至想瞒他一辈子。 “你还记得我那枚龙纹玉佩吗?”陆景行轻叹一声, “穆尚书说, 当年他用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换出了太子遗孤。怕不能取信于人,还把象征着太子身份的龙纹玉佩塞进了那个孩子的襁褓里, 任由杨太后处死……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那我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命大的替死鬼……潇潇……” “哥哥!”陆潇潇眸泛泪光, 连声道,“哥哥,你还有我。你不是替死鬼,你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她伏在他膝头,昧着良心道:“兴许他说的是假的呢,我在进京途中,听到别人都说穆尚书的话不可信……他们都说是穆尚书妄图用自己的儿子冒认皇嗣呢。” 她很清楚他的身份,也知道穆承志就是真正的太子遗孤,但是她这个时候自觉不能刺激他。而且皇帝死了立太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啊。 她继续说道:“你想想陆爹爹,陆爹爹对你那么好,你肯定是陆爹爹亲生的孩子啊。还有那什么龙纹玉佩?兴许就是陆爹爹捡的呢。跟什么替死鬼、什么太子遗孤、一点关系都没有。一块玉佩能说明什么呢?你跟那个那个穆尚书长的也不像。哥哥,虽然陆爹爹没了,可是我一直都在呢。以后,以后我爹爹也是你爹爹……” 她心中惶急而担心,有些语无伦次,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她想,他那么聪明,起疑以后,肯定会去求证真相。她那些哄人的话,又怎能骗得了他?但是她很想让他明白,她其实是站在他这边的,她会一直陪着他。 陆景行低头,轻轻吻了吻她还带着潮意的发顶,有些释然的样子:“潇潇,我还有你……” 这句话听得她心里又酸又软,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飞快拭去眼泪,抬起头,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庞,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再一次道:“对,你还有我……” 紧接着,她又亲上了他的眉心,轻声呢喃:“哥哥,我一直都在呢。” 他冲她笑了一笑,笑意却没到眼底。 陆潇潇心里一热,几乎是冲口而出:“哥哥,我们成亲吧。” “什么?”陆景行微讶,疑心自己听错了。 陆潇潇方才说那句话是一时冲动,但是冷静下来后,她却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反正她已经决定了嫁给他,和他在一起。现在还是他感情脆弱的时候,他们组成一个家,她照顾他,对他好,让他无心去想别的。 这么一想,陆潇潇轻舒了一口气,仰着脸冲他笑:“我说,你娶我吧。反正国孝已经过了,你也说了要娶我的……”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说到这里,不由地羞红了脸,飞快地收回视线,也不敢再看他:“你是不是后悔了,改变主意了,不想娶我了?” 陆景行心中怜意大盛,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故意说道:“如果是呢?” “啊?”陆潇潇不自觉怔住了。她看着他的神情,猜想他可能是在说笑。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一直以来,都是他一步步向她走近。她也是两年多前才试探着走向他。如果他真的改了主意…… 陆潇潇想到这种可能,居然觉得胸口发酸:“我……如果你真的改了主意,那我……” 陆景行一把抱住了她:“傻姑娘,我对你的心思永不会改变。” 陆潇潇反手抱住了他:“我知道。” “不过请期这种事情,还得我和岳父岳母商量。”陆景行笑了笑,“放心,不会让你等急的。” 陆潇潇忍不住道:“我才没有等急。” 她脸颊滚烫,又小声道:“我十七岁还不急,倒是你,去年已经及冠,到年末就二十一啦。你才急呢。” “是是是,是我着急了。”陆景行笑吟吟的。 两人说笑一阵,共叙别来之情。 许久之后,陆潇潇才有些恍惚地想到:她竟然就这么主动说起了成亲的事情? 陆景行办事极快,他很快去见了何阳夫妇,郑重商量起了婚期。 他想娶她,已经很久了。 他们亲事定下也有两年多了,如今政局稳定,陆景行大权在握,且两人都到了婚嫁之龄,所以何阳夫妇也没有为难他,跟周先生等人一起商议,定在了八月初二。 陆景行皱了皱眉:“太迟了一些吧?八月之前,也有很多好日子啊。” 钟氏不甚赞同:“八月好,不冷不热的。太早了仓促,湘儿也折腾。” 陆景行听着也有道理,就点了点头:“也行,那就八月初二吧。” 这么多年他都等了,四个月也不是等不起。 钟氏笑了一笑,又道:“陆公子,不对,现在得叫陆大人啦。” 陆景行拱了拱手:“岳母叫我景行就好。” “你和湘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原本也不用我说什么。只是……”钟氏停顿了一下,壮着胆子道,“我们夫妇俩就这么一个姑娘,又曾经丢了十年。当然,还是景行你帮忙才找回来的。这么多年,你也看到了,我们俩把她当成心肝儿肉一样的疼着。我们家人口简单,将来到了陆家,请你看在你们旧日的情分上,多多担待……” 她说着红了眼眶:“她如果有哪里做的不好,你教她。或者你嫌她愚笨,不想教她,跟我说,我来教她……” 何阳皱眉:“你说这些做什么?” 陆景行笑一笑,正色道:“岳父岳母放心,潇潇是你们的心头肉不假,可她同样也是我的宝贝,我知道该怎么待她。” 钟氏红着眼睛点了点头:“那就好。” 父母和陆景行之间的这番对话,陆潇潇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他们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二。 “这么快?”陆潇潇微觉诧异,她记得阿蕙从请期到成亲都将近一年呢,志远娶王氏也隔了一年多。但转念一想,她四岁认识他,单这辈子也有十三年了,好像也不算特别急迫。 这么一想,好像也挺容易接受的。 陆潇潇又来了京城,少不得要去拜会外祖父外祖母等人。 她十四岁那年离开京城,十七岁这年的春末回来。 一别三年,京中故人变化不小。 表姐钟毓已于前年成亲,去年年底生下一个乳名叫做穗穗的女儿。 陆潇潇见到她时,见她比印象中丰盈了一些,不过性格倒是没怎么变。她拉着表妹说话:“你这回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陆潇潇笑一笑,“我爹和我娘也不走了。” 她的父亲何阳从小就在京城长大,母亲钟氏也是京城人氏。十七年前,因杨氏之乱,被迫回了扬州老家。如今扬州那边何蕙姐弟的终身大事已经定了,家业何阳也交给了何志远打理。这次回京城,何阳也想陪妻女留在京城。 钟毓笑道:“只你爹娘不走吗?那位陆大人不也在京城么?” 陆潇潇知道她是在取笑,也不恼,大大方方道:“嗯,我们八月就成亲,过几天我给你送喜帖。” 她神情大方,可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 钟毓叹一口气:“你也真是,你们明明有婚约,你还瞒着我,敢情把我当傻子呢。” 陆潇潇听她提起旧事,连连道歉。 “你都不知道……”钟毓想起一桩旧事,当时她的周家表妹仰慕陆将军的威名,还拉着她一起向湘儿表妹打听他是否有婚约。当时湘儿也不知怎么想的,直接否认了,害得那位周表妹空欢喜一场。后来得知陆将军的未婚妻就是何湘时,周表妹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钟毓刚起了个头,转念一想,如今湘儿婚期在即,说这些旧事也没意思,干脆按下不提。 然而陆潇潇见她欲言又止,连忙问道:“知道什么?” 钟毓念头急转,匆忙找了一个话题:“哦,我是说我如今的邻居。前任礼部尚书告老还乡,我公爹去年升任了礼部尚书……” “那要恭喜伯父了。” 钟毓摆了摆手:“我们家和吏部尚书穆家同住一个巷子,人们都说一个巷子里出了俩尚书。” 听到“穆家”,陆潇潇脸上的笑意微敛:“是挺巧的。” 钟毓又道:“京城很多人不都在传穆尚书的儿子,那个书画双绝的穆公子,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吗?” 陆潇潇心里一咯噔:“莫非表姐知道内情?” 钟毓摆了摆手:“这我哪能知道?穆尚书和他儿子是不是亲父子我不知道,可是他们经常争执,我可是听得真真的。” 52.隔阂 陆潇潇深感意外, 这辈子她和穆家父子接触不多,但是她明明记得,他们父慈子孝、感情甚好啊,怎会时常争执,还给邻居知道? 钟毓也知道不该背后论人是非, 于是只含糊说了几句, 就转了话题。 陆潇潇没再追问, 心里却忍不住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自从穆尚书公布了穆承志的身份,却被陆景行否定了以后, 穆尚书和穆承志之间就开始隐隐有些隔阂了。 尤其是穆尚书声称儿子是太子遗孤一事传将开来, 有那起子好事的人议论纷纷, 有说穆尚书妄图用自己儿子冒充皇嗣的,更有甚者,因为他拿出了太子妃的亲笔手书, 干脆编排起他与太子妃白氏来, 竟说他和太子妃之间有首尾。 自己亲生父母名声受损, 穆承志自然好受不到哪里去。可是他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不过毕竟先太子傅征名声不错, 虽然去世已有二十多年, 但在民间仍有些声望。是以那些流言经整饬之后, 还没大规模传开。 这让他对养父当初言之凿凿说他相貌酷似生母隐约有些不满。 见过太子妃白氏的人又不多, 养父为什么非要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份不满近来随着岳泰的出现, 又变浓了一些。 岳泰当年在皇宫门口亲眼见到陆邺宽大的袖子里揣了一个装有孩子的襁褓, 也知道陆邺趁乱逃出了京城。但是二十多年了,除了七八年前他曾在洛阳见到那枚玉戒之外,他再也没有听说过丝毫关于太子遗孤的消息。 直到前不久,他听说了穆尚书自称儿子是太子遗孤一事,他赶到京城,求见穆尚书。 两人厮见过后,穆尚书讲述了自己拿儿子换太子遗孤的始末,而岳泰则缓缓道出自己当年在皇宫门口看见陆邺一事,以及他曾在洛阳见过那个拥有玉戒的孩子。 其实当年在洛阳那件事,他想起来都觉得丢人。他当时居然着了一个半大孩子的道。 穆尚书与岳泰二人一合计,对视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之色:“是他??” 岳泰低声道:“如果你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也就是说,我当时在洛阳见到的极有可能是令郎?也就是现在威风赫赫的陆大人?” 穆尚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嘴唇抖动:“不,不可能吧?杨氏怎么可能放过他……”可他的语气,分明满是期待。 他的儿子还活着?怎么可能? “不是那妖后放过他,是被人救了。”岳泰摇摇头,“当年正好我轮值,亲眼看到陆邺揣了孩子出宫。我以为那个孩子就是太子遗孤,还掩护了他们。” 穆尚书低声道:“是了,他也姓陆!” “对啊,他也姓陆,当初陆邺的武艺就不错。”岳泰附和。 穆尚书喃喃地道:“我儿子?我儿子……” 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一直以为牺牲了的骨肉难道说很有可能还在人世吗? 不不不,一块儿玉佩也说明不了什么,谁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 可是,同样的年纪、有那枚龙纹玉佩、武功高强、而且还跟陆邺一样姓陆! 穆尚书越想越觉得其实也不是没有一丝可能。他仿佛魔怔了一样,细细想了想陆景行的面容,感觉好像确实很像他的亡妻林氏,似乎也有一点像他。 他并非重视子嗣之人,否则年轻时也不会心甘情愿拿自己的儿子去把太子遗孤换出来。但是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或许是因为近来承志和他有些离心了。在得知很有可能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在人世时,他竟然感到身体发烫。 岳泰皱眉:“那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穆尚书也有点不确定了:“不知道吧?” 如果知道,还会跟自己老子硬杠?可是,如果不知道,那也说不通啊。陆景行既然能在关键时刻拿出龙纹玉佩,没道理不知道那玉佩所代表的含义。 可能他不太清楚? 岳泰轻笑着摇了摇头,心说不管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要太子遗孤还能活着就很好了。 而在书房外面,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一多半的穆承志却手足冰凉。 这些年来,他一直事穆尚书如父。他知道养父为了自己,牺牲了亲生骨肉。他不能辜负养父的辛苦付出。但是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之后,得知陆景行有可能是养父的亲生儿子,不但没死,还好好活着,大权在握时,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并非好权势之人,比起坐拥江山,他更愿意寄情书画。现在傅昭继位,他也无意与傅昭及其背后的陆景行争。但是这么一来,他觉得很没必要,真的很没必要。 既然那个被换了的孩子死不了,为什么还要换呢?换来的结果是他身份存疑,养母不喜,生母名声受损。他还要受养父的恩惠,承养父的情。 穆承志觉得憋闷,很少喝酒的他,命人上酒,喝得酩酊大醉。 穆晏得知此事后,大为光火,匆匆忙忙教人扶他进屋,又命人准备醒酒汤。他忍不住小声抱怨:“怎么喝酒了?还醉成这个样子?” 醉眼朦胧中,穆承志看见了自己的养父。因为他身份特殊,所以这么多年,他与养父之间似父子,又似君臣。此刻他酒意上头:“为什么要换呢?” “你说什么?”穆晏没听清,凑近了一些。 穆承志苦笑了一声:“既然太子遗孤不会丢掉性命,那为什么要换呢?不然也不会这样……” 穆晏愣怔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只觉得阵阵寒意涌上心头。 承志这是在怪他? 他用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换了承志出来,二十多年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甚至因为怕他受到委屈,林氏去世后,他再没续娶,以至于现在穆家只有一个穆公子。这一切是为了谁? 穆承志居然还怪他? 是,或许如岳泰所言,当年真有人救走了假的太子遗孤。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把自己的孩子放进那个襁褓,并把龙纹玉佩塞进去的时候,所有的知情人,都以为他的儿子必死无疑啊! 不然,林氏不会到死都不原谅他。 穆晏感到有些心冷齿寒。诚然他抚养穆承志有私心,但是作为实际的受益者,穆承志不该埋怨他当年的行为。 想到今天岳泰的话,他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说不是亲生的,果真就养不熟? 次日穆承志酒醒,回忆起醉酒时说的话,甚是懊悔,委婉向穆尚书致歉,只说自己酒后无状,胡言乱语。 穆尚书笑了笑,也没计较。可心里却忍不住想:酒后吐真言,看来那才是承志的肺腑之言。 思及此,他默默叹一口气,又想起岳泰的推测,忽然有点想见见陆景行。 万一,那真是他的儿子呢? 林氏临盆之际,他并不在身边。那时宫中有变,因怕冲撞了皇帝而在宫外养胎的太子妃白氏已经有孕近九个月。他意识到太子妃有难,所以扮作老太医的药童赶到了太子妃那里。 等他赶回家时,林氏已经生下了孩子。当时他已经决定用自己儿子去把太子遗孤换出来,是以不曾留心细看自己的骨肉。 现在他仔细回想,也想不起那个孩子究竟长什么样子,浮现在眼前的反而是林氏极力反对,满脸泪痕,先哭求后咒骂的场景。 可是一个刚生产过的、身体极度虚弱的女人,又怎么能争得过他? 这二十多年中,穆尚书从没后悔过自己当时的决定。他始终认为,于公于私,那都是最正确的做法。虽然妻子不理解,可是他有他的想法。 但是在发觉养子穆承志和自己离心甚至心生怨怼后,他才隐约觉得,当年是不是真的不该那么做?就为这么一个“儿子”妻离子散? 同样的年纪,陆景行能在与胡渚的作战中大获全胜,能大权在握,而穆承志却只有一个“书画双绝”的名头…… 他越想越觉得窝火憋闷。 如此一来,这对父子之间的隔阂似乎更深了一些。 —— —— 表姐钟毓没跟陆潇潇细讲,是以陆潇潇也不甚清楚。 犹记得上辈子她也曾认为哥哥是太子遗孤,身负重任。他扳倒杨家夺回大权,待要重整山河之际,真正的太子遗孤出现。岳泰等人发觉证据链对上后,原本对哥哥忠心耿耿,瞬间就改而支持别人。 哥哥猝不及防之下,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一无所有。 两方先太子旧部会合支持,穆承志认祖归宗,当了皇帝,大肆封赏太子旧部,对一力支持他的穆尚书更是礼遇有加,一度传为佳话…… 所以她不太明白,那对父子竟然也会经常起争执么?不过她转念一想,天子是谁这样大的事情都变了,小事转变也很正常啊。 不说别人,单说她和哥哥。上辈子他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这辈子不是很快就要成亲了么?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难理解。只不过得知曾经情若父子的两人争执生分,她到底还是感到唏嘘不已。 在京城稳定下来以后,陆潇潇惊觉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一个月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五月初五。 一大早,陆潇潇就眼皮突突直跳。她甚至主动找吉祥讨要了五色绳系在腕上。 “姑娘系这个做什么?”吉祥笑道,“又不是小孩子。” 陆潇潇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辟邪。” 上一世她十七岁那年的端午节,是她人生由光明转向黑暗的开始。 52.隔阂 陆潇潇深感意外, 这辈子她和穆家父子接触不多,但是她明明记得,他们父慈子孝、感情甚好啊,怎会时常争执,还给邻居知道? 钟毓也知道不该背后论人是非, 于是只含糊说了几句, 就转了话题。 陆潇潇没再追问, 心里却忍不住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自从穆尚书公布了穆承志的身份,却被陆景行否定了以后, 穆尚书和穆承志之间就开始隐隐有些隔阂了。 尤其是穆尚书声称儿子是太子遗孤一事传将开来, 有那起子好事的人议论纷纷, 有说穆尚书妄图用自己儿子冒充皇嗣的,更有甚者,因为他拿出了太子妃的亲笔手书, 干脆编排起他与太子妃白氏来, 竟说他和太子妃之间有首尾。 自己亲生父母名声受损, 穆承志自然好受不到哪里去。可是他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不过毕竟先太子傅征名声不错, 虽然去世已有二十多年, 但在民间仍有些声望。是以那些流言经整饬之后, 还没大规模传开。 这让他对养父当初言之凿凿说他相貌酷似生母隐约有些不满。 见过太子妃白氏的人又不多, 养父为什么非要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份不满近来随着岳泰的出现, 又变浓了一些。 岳泰当年在皇宫门口亲眼见到陆邺宽大的袖子里揣了一个装有孩子的襁褓, 也知道陆邺趁乱逃出了京城。但是二十多年了,除了七八年前他曾在洛阳见到那枚玉戒之外,他再也没有听说过丝毫关于太子遗孤的消息。 直到前不久,他听说了穆尚书自称儿子是太子遗孤一事,他赶到京城,求见穆尚书。 两人厮见过后,穆尚书讲述了自己拿儿子换太子遗孤的始末,而岳泰则缓缓道出自己当年在皇宫门口看见陆邺一事,以及他曾在洛阳见过那个拥有玉戒的孩子。 其实当年在洛阳那件事,他想起来都觉得丢人。他当时居然着了一个半大孩子的道。 穆尚书与岳泰二人一合计,对视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之色:“是他??” 岳泰低声道:“如果你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也就是说,我当时在洛阳见到的极有可能是令郎?也就是现在威风赫赫的陆大人?” 穆尚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嘴唇抖动:“不,不可能吧?杨氏怎么可能放过他……”可他的语气,分明满是期待。 他的儿子还活着?怎么可能? “不是那妖后放过他,是被人救了。”岳泰摇摇头,“当年正好我轮值,亲眼看到陆邺揣了孩子出宫。我以为那个孩子就是太子遗孤,还掩护了他们。” 穆尚书低声道:“是了,他也姓陆!” “对啊,他也姓陆,当初陆邺的武艺就不错。”岳泰附和。 穆尚书喃喃地道:“我儿子?我儿子……” 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一直以为牺牲了的骨肉难道说很有可能还在人世吗? 不不不,一块儿玉佩也说明不了什么,谁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 可是,同样的年纪、有那枚龙纹玉佩、武功高强、而且还跟陆邺一样姓陆! 穆尚书越想越觉得其实也不是没有一丝可能。他仿佛魔怔了一样,细细想了想陆景行的面容,感觉好像确实很像他的亡妻林氏,似乎也有一点像他。 他并非重视子嗣之人,否则年轻时也不会心甘情愿拿自己的儿子去把太子遗孤换出来。但是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或许是因为近来承志和他有些离心了。在得知很有可能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在人世时,他竟然感到身体发烫。 岳泰皱眉:“那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穆尚书也有点不确定了:“不知道吧?” 如果知道,还会跟自己老子硬杠?可是,如果不知道,那也说不通啊。陆景行既然能在关键时刻拿出龙纹玉佩,没道理不知道那玉佩所代表的含义。 可能他不太清楚? 岳泰轻笑着摇了摇头,心说不管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要太子遗孤还能活着就很好了。 而在书房外面,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一多半的穆承志却手足冰凉。 这些年来,他一直事穆尚书如父。他知道养父为了自己,牺牲了亲生骨肉。他不能辜负养父的辛苦付出。但是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之后,得知陆景行有可能是养父的亲生儿子,不但没死,还好好活着,大权在握时,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并非好权势之人,比起坐拥江山,他更愿意寄情书画。现在傅昭继位,他也无意与傅昭及其背后的陆景行争。但是这么一来,他觉得很没必要,真的很没必要。 既然那个被换了的孩子死不了,为什么还要换呢?换来的结果是他身份存疑,养母不喜,生母名声受损。他还要受养父的恩惠,承养父的情。 穆承志觉得憋闷,很少喝酒的他,命人上酒,喝得酩酊大醉。 穆晏得知此事后,大为光火,匆匆忙忙教人扶他进屋,又命人准备醒酒汤。他忍不住小声抱怨:“怎么喝酒了?还醉成这个样子?” 醉眼朦胧中,穆承志看见了自己的养父。因为他身份特殊,所以这么多年,他与养父之间似父子,又似君臣。此刻他酒意上头:“为什么要换呢?” “你说什么?”穆晏没听清,凑近了一些。 穆承志苦笑了一声:“既然太子遗孤不会丢掉性命,那为什么要换呢?不然也不会这样……” 穆晏愣怔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只觉得阵阵寒意涌上心头。 承志这是在怪他? 他用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换了承志出来,二十多年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甚至因为怕他受到委屈,林氏去世后,他再没续娶,以至于现在穆家只有一个穆公子。这一切是为了谁? 穆承志居然还怪他? 是,或许如岳泰所言,当年真有人救走了假的太子遗孤。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把自己的孩子放进那个襁褓,并把龙纹玉佩塞进去的时候,所有的知情人,都以为他的儿子必死无疑啊! 不然,林氏不会到死都不原谅他。 穆晏感到有些心冷齿寒。诚然他抚养穆承志有私心,但是作为实际的受益者,穆承志不该埋怨他当年的行为。 想到今天岳泰的话,他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说不是亲生的,果真就养不熟? 次日穆承志酒醒,回忆起醉酒时说的话,甚是懊悔,委婉向穆尚书致歉,只说自己酒后无状,胡言乱语。 穆尚书笑了笑,也没计较。可心里却忍不住想:酒后吐真言,看来那才是承志的肺腑之言。 思及此,他默默叹一口气,又想起岳泰的推测,忽然有点想见见陆景行。 万一,那真是他的儿子呢? 林氏临盆之际,他并不在身边。那时宫中有变,因怕冲撞了皇帝而在宫外养胎的太子妃白氏已经有孕近九个月。他意识到太子妃有难,所以扮作老太医的药童赶到了太子妃那里。 等他赶回家时,林氏已经生下了孩子。当时他已经决定用自己儿子去把太子遗孤换出来,是以不曾留心细看自己的骨肉。 现在他仔细回想,也想不起那个孩子究竟长什么样子,浮现在眼前的反而是林氏极力反对,满脸泪痕,先哭求后咒骂的场景。 可是一个刚生产过的、身体极度虚弱的女人,又怎么能争得过他? 这二十多年中,穆尚书从没后悔过自己当时的决定。他始终认为,于公于私,那都是最正确的做法。虽然妻子不理解,可是他有他的想法。 但是在发觉养子穆承志和自己离心甚至心生怨怼后,他才隐约觉得,当年是不是真的不该那么做?就为这么一个“儿子”妻离子散? 同样的年纪,陆景行能在与胡渚的作战中大获全胜,能大权在握,而穆承志却只有一个“书画双绝”的名头…… 他越想越觉得窝火憋闷。 如此一来,这对父子之间的隔阂似乎更深了一些。 —— —— 表姐钟毓没跟陆潇潇细讲,是以陆潇潇也不甚清楚。 犹记得上辈子她也曾认为哥哥是太子遗孤,身负重任。他扳倒杨家夺回大权,待要重整山河之际,真正的太子遗孤出现。岳泰等人发觉证据链对上后,原本对哥哥忠心耿耿,瞬间就改而支持别人。 哥哥猝不及防之下,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一无所有。 两方先太子旧部会合支持,穆承志认祖归宗,当了皇帝,大肆封赏太子旧部,对一力支持他的穆尚书更是礼遇有加,一度传为佳话…… 所以她不太明白,那对父子竟然也会经常起争执么?不过她转念一想,天子是谁这样大的事情都变了,小事转变也很正常啊。 不说别人,单说她和哥哥。上辈子他们之间只有兄妹之情,这辈子不是很快就要成亲了么?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难理解。只不过得知曾经情若父子的两人争执生分,她到底还是感到唏嘘不已。 在京城稳定下来以后,陆潇潇惊觉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一个月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五月初五。 一大早,陆潇潇就眼皮突突直跳。她甚至主动找吉祥讨要了五色绳系在腕上。 “姑娘系这个做什么?”吉祥笑道,“又不是小孩子。” 陆潇潇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辟邪。” 上一世她十七岁那年的端午节,是她人生由光明转向黑暗的开始。 53.前世 尽管知道一切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但是陆潇潇还是免不了对这一天心生惧意,用早膳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钟氏看出女儿神情不对, 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陆潇潇摇了摇头:“没事, 我就是想去我哥那里看看。” 钟氏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你们是定了亲的人, 按理说不该时常见面的……” “小时候一直见的啊。”陆潇潇随口道, “没那么多忌讳。” 今天不见他,她心里头不安稳。 钟氏嗔道:“你也不怕人笑话。” “不怕。” 钟氏也只是随口一说,没太放在心上:“那待会儿让吉祥陪你过去,晌午之前跟他一块儿回来。今天端午,要一家团聚的。” 陆潇潇点了点头:“哦, 知道了。” 同父母打了招呼, 稍作休息以后,陆潇潇便带着吉祥等人坐马车出门了。 陆景行还住在先前住的地方,距离何家在京城的宅子不算太远。 不过有些意外的是, 陆潇潇途中掀开车帘往外看时, 却无意间看到穆承志和一个面生的姑娘一起从一家书店中走出来。 她在马车里, 他们并没有看见她。 陆潇潇眸光一闪,很快放下了车帘,原本惴惴不安的那颗心也缓缓放进了肚子里。 是了, 这个时候, 穆承志还在大街上, 而不是在皇宫中。 她倚着马车壁, 姿态闲适, 心绪复杂。 其实上辈子, 她和穆承志的关系不差。她认识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共同的兴趣爱好,让他们谈话颇为投契。更何况,他还曾救过她。也是后来身世真相大白,他们才因为立场不同而渐渐疏远了。 她十七岁那年的五月初五,她出门后被穆承志的人“请”到一处僻静的所在,也是在那一天她才知道,兄长虽然被迫让出了胜利果实,但是并不甘心。他私下里仍有势力,且有谋反之心。 陆潇潇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但是她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个声音:也不是没有可能。她的兄长一向骄傲,为皇位扫清一切障碍后,却只得了一个空名头的爵位,他肯定是忍不下去的。 但是不管事实如何,她都要维护他,因为她是他最亲近的人。可是面对穆承志给出的证据,她的辩驳之词显得苍白无力。 穆承志叹了一口气:“谋逆大罪并非儿戏,即便是看在义父的面子上,朕也不能宽恕他。” 他告诉她,太子旧部已经设下埋伏要除掉陆景行,他是看在跟她的情分上,才特意支开她,以免这个他心有好感的姑娘受到牵累,在混乱中损了性命。他还承诺,日后议罪,不会追究她。如果她愿意,他会照顾她。 陆潇潇只觉得手足冰冷,她努力稳住心神,趁着机会拼死逃了出去,骑马去给兄长报信。还没逃出多久,就被发现。 事情紧急,后有追兵。她身下的马中箭跌倒,将她甩了下去,马直接跪在了她胸腹之间。也是她运气好,正好有陆景行的亲信骑马打此经过,一把抄起她,将她放在了马背上。 她在昏迷之前,说出了太子旧部设伏一事,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那消息送的还算及时,兄长躲过一劫,直接反了。 而她眼前却再也没有了光亮。 后来她才从太医口中得知,那次坠马给她留下了病根,除了让她时常胸口疼痛以外,她的眼睛也因为颅内血块,再无法视物。 …… 陆潇潇在打个盹儿的功夫,马车就到了陆家门口。她在这边住过一段时日,门房下人一看见她就认出了她,匆忙将她迎了进去,认真招待。 “他呢?” “还在宫里呢。” 陆潇潇点一点头:“我在这边等他一会儿就好。” 五月初的京城,天气有些热,陆潇潇等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无趣,想起数年前她曾在陆宅小住时,见到的花卉,心念微动,就信步而去。 她自小喜欢花草,喜欢漂亮的衣服首饰,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可惜上辈子双目失明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蓝天以及天上的白云,低头看翠竹,再一次对自己说:真好。 竹影婆娑,陆潇潇站在竹边,远远听到了周先生的声音。她进京以来,就没再见过周越,骤然听到他的声音,她微微一笑,待要上前厮见,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这事儿不好说啊。” 陆潇潇皱眉,这个声音她也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两人越走越近,她从竹影后出来,看得清清楚楚。一个是周越先生,另一个却是数年不见的高成亮高先生。 他们两人一起说着话走来,周先生的声音她认得,那么另一个声音…… 毫无疑问,应该是高成亮先生。 可是,高成亮先生不是口不能言么? 陆潇潇有一点点懵。她冲他们施了一礼:“两位先生好。” 周越有些意外:“何姑娘也在?” “嗯。”陆潇潇点一点头,“今日端午,我来请哥哥回家小聚。” 高成亮看见她,神色不变,心里却暗自懊恼。他对这个姑娘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她是陆景行看重之人,还有个原因是陆景行不知什么缘故,要求他在这个姑娘面前做个哑巴。 他方才跟老周说话,没留意到这个姑娘的存在,她应该听到了他说话吧?他现在再装哑巴,还来得及吗? 周越“嗯”了一声,表示了解。 陆潇潇抬头直视着高成亮,轻声问:“我刚才恍惚听到高先生的声音。高先生现下好啦?能说话啦?” “他……”周先生刚一开口,胳膊就被周成亮“不小心”撞了一下。 高成亮正愁没法解释,没想到她居然这般询问。他心思一转,就道:“是啊,碰上一个神医,已经好了。” 陆潇潇闻言不禁喜动颜色:“真好,恭喜你了。” 周越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聪明地什么都没说。 高成亮打了个哈哈:“也是我运气好,碰见了神医。” 陆潇潇“嗯”了一声,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乔仲山了。尤其是她渐渐接受陆景行之后,但此刻看见高先生治好了哑疾,她不自觉想起那个从未开口说过话的乔仲山,心里也忽的生出一个痴念头来: 不知乔仲山是因为什么而哑的,也不知能不能治好? 她这么想着,已经忍不住问出声:“什么神医?现在人在哪里?” 高成亮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他一直都会说话,去哪里给她变个神医出来?于是,他含糊道:“是个外地来的大夫,因为年纪大,年前已经过世了。” “啊……”陆潇潇心中满是遗憾,“已经过世了么?” 高成亮先生索性继续编着:“是啊,所谓医者不自医。那个老神医虽然医术超群,可是也治不好自己的病啊。” 周越听他说的一套一套的,暗暗腹诽: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不会说话的毛病?也没听你说过什么神医? 陆潇潇不知有假,她叹了一口气,垂眸:“说的也是。” 她心说,大概是天意吧。怅惘过后,她又不由地想,即使那神医还在人世又怎样?她又不知道乔仲山身在何处。而且,仲山和高先生不能说话的原因也未必相同…… 算了,别想了,别想了。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与两位先生作别,自己则又重新去等陆景行。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听到有人说“大人回来啦!”她立时站起身,迎了上去,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哥哥!” 陆景行看见她,有些许意外:“潇潇?” 陆潇潇向他快走几步:“今天端午,我娘说,要一家人团聚才好。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岳母真这么说?”陆景行看她神情有异,猜想她的话大概不完全属实。他视线微转,看见了她手腕系的五色辟邪丝线,“对了,今天是端午。” “是啊,端午……”陆潇潇第一次听他称呼她娘为“岳母”,她压下那一点点不自在,是的,他们再过不足三个月就成亲了。而她方才还在想仲山的事情。这让她心中颇觉歉疚,有对哥哥的,也有对乔仲山的。 陆景行还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猜测着可能是她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上辈子她在端午节这一天,为了给他报信而坠马,从此双目失明,还落下病根。她若是想到了旧事,也难怪她心中不安。 陆景行轻叹一声,轻轻执了她的手:“走吧。” 陆潇潇忙道:“周先生和高先生都在府上呢,是不是有事情找你?” “周先生一直住在陆宅,至于高先生……”陆景行停顿了一下,“周先生会先帮我招待。” 陆潇潇点一点头,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心说也是。 她记着母亲的叮嘱,与陆景行一起回了何家在京城的宅子。 她对自己说,哥哥曾在何家生活数年,端午一家人团聚,他回何家也不碍事的,况且爹娘都开口了。 这个端午过的平平淡淡,不过一家人平平安安聚在一处,对陆潇潇来说,都是一种幸福。 她心情不错,也就跟着喝了一点酒,醉意上头,她有些头晕目眩,便辞别父母与哥哥,先行回房休息。 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她就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朦朦胧胧,似睡似醒间,她脑海里仿佛有一道亮光闪过,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知道高先生的声音熟悉在哪里了! 53.前世 尽管知道一切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但是陆潇潇还是免不了对这一天心生惧意,用早膳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钟氏看出女儿神情不对, 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陆潇潇摇了摇头:“没事, 我就是想去我哥那里看看。” 钟氏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你们是定了亲的人, 按理说不该时常见面的……” “小时候一直见的啊。”陆潇潇随口道, “没那么多忌讳。” 今天不见他,她心里头不安稳。 钟氏嗔道:“你也不怕人笑话。” “不怕。” 钟氏也只是随口一说,没太放在心上:“那待会儿让吉祥陪你过去,晌午之前跟他一块儿回来。今天端午,要一家团聚的。” 陆潇潇点了点头:“哦, 知道了。” 同父母打了招呼, 稍作休息以后,陆潇潇便带着吉祥等人坐马车出门了。 陆景行还住在先前住的地方,距离何家在京城的宅子不算太远。 不过有些意外的是, 陆潇潇途中掀开车帘往外看时, 却无意间看到穆承志和一个面生的姑娘一起从一家书店中走出来。 她在马车里, 他们并没有看见她。 陆潇潇眸光一闪,很快放下了车帘,原本惴惴不安的那颗心也缓缓放进了肚子里。 是了, 这个时候, 穆承志还在大街上, 而不是在皇宫中。 她倚着马车壁, 姿态闲适, 心绪复杂。 其实上辈子, 她和穆承志的关系不差。她认识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共同的兴趣爱好,让他们谈话颇为投契。更何况,他还曾救过她。也是后来身世真相大白,他们才因为立场不同而渐渐疏远了。 她十七岁那年的五月初五,她出门后被穆承志的人“请”到一处僻静的所在,也是在那一天她才知道,兄长虽然被迫让出了胜利果实,但是并不甘心。他私下里仍有势力,且有谋反之心。 陆潇潇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但是她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个声音:也不是没有可能。她的兄长一向骄傲,为皇位扫清一切障碍后,却只得了一个空名头的爵位,他肯定是忍不下去的。 但是不管事实如何,她都要维护他,因为她是他最亲近的人。可是面对穆承志给出的证据,她的辩驳之词显得苍白无力。 穆承志叹了一口气:“谋逆大罪并非儿戏,即便是看在义父的面子上,朕也不能宽恕他。” 他告诉她,太子旧部已经设下埋伏要除掉陆景行,他是看在跟她的情分上,才特意支开她,以免这个他心有好感的姑娘受到牵累,在混乱中损了性命。他还承诺,日后议罪,不会追究她。如果她愿意,他会照顾她。 陆潇潇只觉得手足冰冷,她努力稳住心神,趁着机会拼死逃了出去,骑马去给兄长报信。还没逃出多久,就被发现。 事情紧急,后有追兵。她身下的马中箭跌倒,将她甩了下去,马直接跪在了她胸腹之间。也是她运气好,正好有陆景行的亲信骑马打此经过,一把抄起她,将她放在了马背上。 她在昏迷之前,说出了太子旧部设伏一事,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那消息送的还算及时,兄长躲过一劫,直接反了。 而她眼前却再也没有了光亮。 后来她才从太医口中得知,那次坠马给她留下了病根,除了让她时常胸口疼痛以外,她的眼睛也因为颅内血块,再无法视物。 …… 陆潇潇在打个盹儿的功夫,马车就到了陆家门口。她在这边住过一段时日,门房下人一看见她就认出了她,匆忙将她迎了进去,认真招待。 “他呢?” “还在宫里呢。” 陆潇潇点一点头:“我在这边等他一会儿就好。” 五月初的京城,天气有些热,陆潇潇等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无趣,想起数年前她曾在陆宅小住时,见到的花卉,心念微动,就信步而去。 她自小喜欢花草,喜欢漂亮的衣服首饰,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可惜上辈子双目失明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蓝天以及天上的白云,低头看翠竹,再一次对自己说:真好。 竹影婆娑,陆潇潇站在竹边,远远听到了周先生的声音。她进京以来,就没再见过周越,骤然听到他的声音,她微微一笑,待要上前厮见,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这事儿不好说啊。” 陆潇潇皱眉,这个声音她也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两人越走越近,她从竹影后出来,看得清清楚楚。一个是周越先生,另一个却是数年不见的高成亮高先生。 他们两人一起说着话走来,周先生的声音她认得,那么另一个声音…… 毫无疑问,应该是高成亮先生。 可是,高成亮先生不是口不能言么? 陆潇潇有一点点懵。她冲他们施了一礼:“两位先生好。” 周越有些意外:“何姑娘也在?” “嗯。”陆潇潇点一点头,“今日端午,我来请哥哥回家小聚。” 高成亮看见她,神色不变,心里却暗自懊恼。他对这个姑娘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她是陆景行看重之人,还有个原因是陆景行不知什么缘故,要求他在这个姑娘面前做个哑巴。 他方才跟老周说话,没留意到这个姑娘的存在,她应该听到了他说话吧?他现在再装哑巴,还来得及吗? 周越“嗯”了一声,表示了解。 陆潇潇抬头直视着高成亮,轻声问:“我刚才恍惚听到高先生的声音。高先生现下好啦?能说话啦?” “他……”周先生刚一开口,胳膊就被周成亮“不小心”撞了一下。 高成亮正愁没法解释,没想到她居然这般询问。他心思一转,就道:“是啊,碰上一个神医,已经好了。” 陆潇潇闻言不禁喜动颜色:“真好,恭喜你了。” 周越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聪明地什么都没说。 高成亮打了个哈哈:“也是我运气好,碰见了神医。” 陆潇潇“嗯”了一声,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乔仲山了。尤其是她渐渐接受陆景行之后,但此刻看见高先生治好了哑疾,她不自觉想起那个从未开口说过话的乔仲山,心里也忽的生出一个痴念头来: 不知乔仲山是因为什么而哑的,也不知能不能治好? 她这么想着,已经忍不住问出声:“什么神医?现在人在哪里?” 高成亮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他一直都会说话,去哪里给她变个神医出来?于是,他含糊道:“是个外地来的大夫,因为年纪大,年前已经过世了。” “啊……”陆潇潇心中满是遗憾,“已经过世了么?” 高成亮先生索性继续编着:“是啊,所谓医者不自医。那个老神医虽然医术超群,可是也治不好自己的病啊。” 周越听他说的一套一套的,暗暗腹诽: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不会说话的毛病?也没听你说过什么神医? 陆潇潇不知有假,她叹了一口气,垂眸:“说的也是。” 她心说,大概是天意吧。怅惘过后,她又不由地想,即使那神医还在人世又怎样?她又不知道乔仲山身在何处。而且,仲山和高先生不能说话的原因也未必相同…… 算了,别想了,别想了。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与两位先生作别,自己则又重新去等陆景行。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听到有人说“大人回来啦!”她立时站起身,迎了上去,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哥哥!” 陆景行看见她,有些许意外:“潇潇?” 陆潇潇向他快走几步:“今天端午,我娘说,要一家人团聚才好。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岳母真这么说?”陆景行看她神情有异,猜想她的话大概不完全属实。他视线微转,看见了她手腕系的五色辟邪丝线,“对了,今天是端午。” “是啊,端午……”陆潇潇第一次听他称呼她娘为“岳母”,她压下那一点点不自在,是的,他们再过不足三个月就成亲了。而她方才还在想仲山的事情。这让她心中颇觉歉疚,有对哥哥的,也有对乔仲山的。 陆景行还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猜测着可能是她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上辈子她在端午节这一天,为了给他报信而坠马,从此双目失明,还落下病根。她若是想到了旧事,也难怪她心中不安。 陆景行轻叹一声,轻轻执了她的手:“走吧。” 陆潇潇忙道:“周先生和高先生都在府上呢,是不是有事情找你?” “周先生一直住在陆宅,至于高先生……”陆景行停顿了一下,“周先生会先帮我招待。” 陆潇潇点一点头,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心说也是。 她记着母亲的叮嘱,与陆景行一起回了何家在京城的宅子。 她对自己说,哥哥曾在何家生活数年,端午一家人团聚,他回何家也不碍事的,况且爹娘都开口了。 这个端午过的平平淡淡,不过一家人平平安安聚在一处,对陆潇潇来说,都是一种幸福。 她心情不错,也就跟着喝了一点酒,醉意上头,她有些头晕目眩,便辞别父母与哥哥,先行回房休息。 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她就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朦朦胧胧,似睡似醒间,她脑海里仿佛有一道亮光闪过,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知道高先生的声音熟悉在哪里了! 54.起疑 上辈子, 她听过这个声音。 她双目失明以后,听觉变得灵敏起来。但是因为目不能视,且身体坏了,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 心中烦躁,脾气也不好。 没多久她跟乔仲山成亲, 过了将近有一年的时间,她才渐渐接受自己成了一个身体很坏的瞎子这一事实。 那时候乔仲山一直很包容她,大概是因为她看不见而他也不会说话的缘故, 她很少接触他的友人。 唯一的例外是他一个叫“致和”的朋友。 那个“致和”和高先生说话的声音几乎是一模一样。 奇怪, 高先生能开口说话之后, 音色居然和“致和”相同吗? 陆潇潇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但到底还是抵挡不住汹涌的睡意。她很快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已将近黄昏。她略一收拾后,去了前院。 看见她,父亲只是抬了抬眼,就垂下眼眸:“他回去了, 他现在忙得很。” 陆潇潇点头:“我知道啊。” 新帝傅昭身体不好,朝廷大事全仰仗陆景行, 这一点, 她心里有数。不过, 对他能处理好朝政这一点, 她毫不怀疑。 毕竟上辈子他反了以后, 就是个颇有建树的皇帝, 只是杀伐太重,以至于旁人对他褒贬不一。 父亲坐在桌边饮茶,陆潇潇想了想,小声问:“爹爹知道致和是谁么?” “致和?”何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说高致和先生?怎么没大没小的?” 陆潇潇心里一咯噔,眉心突突直跳,她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让她心中不安。于是她稳了稳心神,尽量自然地问:“爹爹认识?是谁啊?” “周先生的一个好友,以前咱们在扬州时,他来过咱们家几次。不过他平时不叫这个名字,我也是偶然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别号。” 陆潇潇一颗心怦怦直跳:“那他常叫的名号是什么?是,是高成亮么?” 何阳看了女儿一眼,有些不解:“你不是知道他以前的字么?” 陆潇潇僵在当场,耳畔只有一个声音:高成亮先生,就是致和。那他多半认识乔仲山!不过也不一定,兴许是以后才认识的呢。 “怎么了?”何阳不明白女儿的异常,“怎么突然想起问高先生了?” 陆潇潇回过神,匆忙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今天看见他了,随便问一问。”她笑一笑:“感觉高先生还挺幸运的,能遇到神医。” 刚知道致和就是高成亮先生时,她震惊讶异,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她绝不可能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但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毫无可能。毕竟仲山不会说话,高先生也曾经是个哑巴,说不定两人会格外投契呢。 只不过,如此一来,陆潇潇心里不免会有点活泛。她原以为这辈子和乔仲山没有任何交集,却不想她早早地就认识了他的朋友。 也不知道他过的怎样。 这念头一起,陆潇潇就匆忙压了下去,她默默对自己说:不要想了,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他过的好不好,跟你一点都不相干。 她自忖与乔仲山之间没有男女情爱,两人更像是同病相怜、互相扶持的伙伴。她说着他们不相干,可是她这辈子过的好了,没有变成瞎子,她内心深处也希望他能开心生活。 …… 何阳不太懂什么神医,也没追问。因为高先生距离他们的生活,已经比较遥远了,跟他们关系不大。 而高成亮却觉得这似乎不是一件小事,于是,在与陆景行商议完事情后,他提了一句:“对了,今天何姑娘听到我跟老周说话了……” 陆景行抬眸看了他一眼,长眉拧在了一起。 高成亮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我们没留意到她在前面。她还问我,是不是治好了?我就顺着她的话,说是遇见了神医,已经好了。我总不能当场否认,说我没说话,是她听错了吧?” 陆景行沉默了一瞬:“她没说别的?” 高成亮想了想,果断摇头:“没有。咦,不对,她还问了我一句,神医在哪里。我去哪里给她变神医出来啊?干脆说那神医已经过世了……” “她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就是有点失望吧。” 陆景行眼睑垂下:“我知道了。” 高成亮看他神色,带着点小心问道:“不要紧吧?” 他记得当初陆景行叮嘱过他,千万不要在何姑娘面前开口说话,说是怕她认出他的声音,他也纳闷,他在那之前并不记得自己见过何姑娘啊。 陆景行摇摇头:“不要紧。” 她只是失望遗憾么?听到神医死了,她失望遗憾,他想,他大概不难猜出是因为什么。 有些事情,他想瞒她两辈子。可如果她真的知道了…… 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也不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近来傅昭的身体没什么大的起色,也就那么不好不坏撑着。陆景行依然忙着政事,不过穆尚书最近看他的眼神却有点奇怪。 穆尚书最近一直在查陆景行的身份,然而一则他手上已经没了多少可用的人,二则陆景行曾经掩去了痕迹,所以他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他思前想后,决定反方向去查。他无意间看到陆景行耳后的红色胎记后,隐隐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个孩子,似乎相同位置也有红色胎记,可他又不敢确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病作祟。 于是,穆尚书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找到了当年为妻儿接生的产婆。 那个产婆如今已经年近七旬,头发花白,回了乡下老家。如今骤然被带到穆尚书面前,自己先怯了三分。 穆尚书尽量平静自然地问:“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你曾经在这里,为一位夫人接生过?” 产婆以接生为业,大半辈子不知道接生了多少孩子。听穆尚书问起,只当是出了什么事端,连连摇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没这回事。” 穆尚书微怒:“当初明明是你接生的?怎么会没有这回事?” 产婆连忙道:“那兴许是有的,兴许是有的……” 她细细想了想,这里隐约有些熟悉,大概真的在这儿接生过。 穆尚书气不打一处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那你记不记得,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子?身上有什么印记?” 过去二十多年了,产婆怎么可能还记得?她一瞥眼,看见听到动静赶过来的穆承志,连连点头:“记得啊,就长这个样子。”她指了指穆承志:“瞧,我想起来了,他相貌随了尊夫人。” 穆承志初时不知道养父请了一个女子到家中是什么意思,此刻却大致猜到了一些。他心知养父是想去找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然,父子天伦,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回想起养父多次说把他当亲生儿子来疼爱,却又背着他,去找自己的亲儿子。 这让他心里不太舒服。 穆尚书听产婆胡言乱语,心中不喜,低斥:“胡说什么?” 产婆却认真起来:“不是胡说,我真的想起来了,尊夫人姓林,是不是?顶和气的一个人,出手也大方。当时大人你不在府内,是不是?” 这些,倒和当年的旧事对上了。 产婆又看看穆承志,认真而又信心满满:“令郎就是随了尊夫人嘛。” 她久居乡下,也不知道京中流传的关于穆承志身世的种种流言。 穆尚书双眉紧锁。 而穆承志则攥紧了拳头。先前说他酷似生母白氏,现在又说他像养母林氏。难道说,他生母和养母长了同一张脸么? 再想到关于养父和生母的一些传言,穆承志心中不快,拱了拱手:“父亲,孩儿还有事情在身,先行告退。” 不等穆尚书开口,他就大步退了出去。 他隐约听到养父轻斥产婆的声音,以及养父的发问:“你好好想想,你接生的孩子,是不是耳后有个红色印记?” 他脚下一个踉跄,内心冰凉一片。他知道,耳后有红色印记的是陆景行。他猜的没错,养父找产婆来,就是为了确定陆景行是不是他的儿子。 穆承志觉得很讽刺,如果陆景行真是养父的儿子,那养父会如何处置呢?应该会很开心吧?自己的亲生儿子大权在握,比他这个养子厉害多了! 产婆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有,又好像没有。她含糊回答:“兴许有吧,不过胎记随着人长大,可能会消失。” 穆尚书双眉紧锁,这说了半天,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而产婆却认真了:“我记起来的,是有的,有的有的。我记得尊夫人是个很温柔的人,也听话配合,都快生产了,还很好看呢。生下孩子后,她还看了看孩子,说孩子随她,也说耳后有胎记,还问我是不是因为怀孕着了凉……” 穆尚书也不知她的话可信不可信,让人给了些赏银,就把她送了回去。不过听产婆数次说起林氏,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妻子。 他曾是白大人的门生,年少时悄悄恋慕太子妃白氏。他自知今生无缘,也就不敢去深想。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穷秀才的女儿林氏。 惊鸿一瞥,他呆在当场。 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人会有人与白氏这般相像,他那颗沉寂的心就又活泛起来。 穆晏当时已经有功名在身,他请人出面去林家提亲。初时林秀才以“齐大非偶”拒绝,但是他表明诚意,只说对林姑娘一见钟情,非卿不娶,并承诺一生身无二色,绝不相负。 林秀才犹豫再三,同意了。毕竟他一个穷秀才,也没什么值得人图谋的。他林家虽然家世不好,但女儿美丽大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他那时还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也没想过这样会让人以为他对太子妃有觊觎之心,只想着既然不能和白姑娘在一起,那娶个和她容貌相似的,也算是老天对他的补偿。 婚后他发觉林氏和白氏并不一样。两人容貌虽有几分相似,但细看有很多不同。不过林氏很温柔,也有几分才气。——其父林秀才膝下只此一女,就时常教她读书写字。 他也曾想过与她好好过日子,但调换子嗣一事,让他们彻底离了心。 …… 穆晏心里回想着旧事,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后院的佛堂外面。 他恍惚间,竟然推门进去了。 这个佛堂是林氏设的,亲生儿子被抱去做替死鬼后,林氏不愿再与他做夫妻,她对承志也没有怜惜之情,宁可躲进佛堂,都不愿意再面对他们父子。 穆晏轻轻叹了一口气,打量着佛堂。佛堂里的摆设没有动过,和林氏还在世时,没什么分别。他翻了翻林氏手写的经书,心中颇多感慨:她的字,一向很漂亮。 他慢慢翻看着,眼前仿佛出现了林氏温柔秀美的面容。然而他越往下翻,却越觉得不对劲儿。 这,这前半部分是佛经,后半部分是,是林氏的手札! 和他猜想的差不多,这札记里写的,大多是怨怼之情。他耳畔仿佛又回响起林氏的怨愤之言。 再度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当时安慰过林氏,说他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而且承志也会事她如母,那个孩子和他们没缘分而已…… 但她当时一根筋,固执得很。 穆晏擦了擦眼睛,忽然,他被手札上的内容吸引了视线。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他的儿子,耳后真的有块红色印记! 他当时没留意,不能确定。产婆时间久了,记不真切。但林氏作为孩子的母亲,不可能记错。 所以说,陆景行很有可能是他和林氏的儿子?是他唯一的骨肉? 54.起疑 上辈子, 她听过这个声音。 她双目失明以后,听觉变得灵敏起来。但是因为目不能视,且身体坏了,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 心中烦躁,脾气也不好。 没多久她跟乔仲山成亲, 过了将近有一年的时间,她才渐渐接受自己成了一个身体很坏的瞎子这一事实。 那时候乔仲山一直很包容她,大概是因为她看不见而他也不会说话的缘故, 她很少接触他的友人。 唯一的例外是他一个叫“致和”的朋友。 那个“致和”和高先生说话的声音几乎是一模一样。 奇怪, 高先生能开口说话之后, 音色居然和“致和”相同吗? 陆潇潇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但到底还是抵挡不住汹涌的睡意。她很快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已将近黄昏。她略一收拾后,去了前院。 看见她,父亲只是抬了抬眼,就垂下眼眸:“他回去了, 他现在忙得很。” 陆潇潇点头:“我知道啊。” 新帝傅昭身体不好,朝廷大事全仰仗陆景行, 这一点, 她心里有数。不过, 对他能处理好朝政这一点, 她毫不怀疑。 毕竟上辈子他反了以后, 就是个颇有建树的皇帝, 只是杀伐太重,以至于旁人对他褒贬不一。 父亲坐在桌边饮茶,陆潇潇想了想,小声问:“爹爹知道致和是谁么?” “致和?”何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说高致和先生?怎么没大没小的?” 陆潇潇心里一咯噔,眉心突突直跳,她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让她心中不安。于是她稳了稳心神,尽量自然地问:“爹爹认识?是谁啊?” “周先生的一个好友,以前咱们在扬州时,他来过咱们家几次。不过他平时不叫这个名字,我也是偶然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别号。” 陆潇潇一颗心怦怦直跳:“那他常叫的名号是什么?是,是高成亮么?” 何阳看了女儿一眼,有些不解:“你不是知道他以前的字么?” 陆潇潇僵在当场,耳畔只有一个声音:高成亮先生,就是致和。那他多半认识乔仲山!不过也不一定,兴许是以后才认识的呢。 “怎么了?”何阳不明白女儿的异常,“怎么突然想起问高先生了?” 陆潇潇回过神,匆忙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今天看见他了,随便问一问。”她笑一笑:“感觉高先生还挺幸运的,能遇到神医。” 刚知道致和就是高成亮先生时,她震惊讶异,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她绝不可能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但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毫无可能。毕竟仲山不会说话,高先生也曾经是个哑巴,说不定两人会格外投契呢。 只不过,如此一来,陆潇潇心里不免会有点活泛。她原以为这辈子和乔仲山没有任何交集,却不想她早早地就认识了他的朋友。 也不知道他过的怎样。 这念头一起,陆潇潇就匆忙压了下去,她默默对自己说:不要想了,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他过的好不好,跟你一点都不相干。 她自忖与乔仲山之间没有男女情爱,两人更像是同病相怜、互相扶持的伙伴。她说着他们不相干,可是她这辈子过的好了,没有变成瞎子,她内心深处也希望他能开心生活。 …… 何阳不太懂什么神医,也没追问。因为高先生距离他们的生活,已经比较遥远了,跟他们关系不大。 而高成亮却觉得这似乎不是一件小事,于是,在与陆景行商议完事情后,他提了一句:“对了,今天何姑娘听到我跟老周说话了……” 陆景行抬眸看了他一眼,长眉拧在了一起。 高成亮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我们没留意到她在前面。她还问我,是不是治好了?我就顺着她的话,说是遇见了神医,已经好了。我总不能当场否认,说我没说话,是她听错了吧?” 陆景行沉默了一瞬:“她没说别的?” 高成亮想了想,果断摇头:“没有。咦,不对,她还问了我一句,神医在哪里。我去哪里给她变神医出来啊?干脆说那神医已经过世了……” “她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就是有点失望吧。” 陆景行眼睑垂下:“我知道了。” 高成亮看他神色,带着点小心问道:“不要紧吧?” 他记得当初陆景行叮嘱过他,千万不要在何姑娘面前开口说话,说是怕她认出他的声音,他也纳闷,他在那之前并不记得自己见过何姑娘啊。 陆景行摇摇头:“不要紧。” 她只是失望遗憾么?听到神医死了,她失望遗憾,他想,他大概不难猜出是因为什么。 有些事情,他想瞒她两辈子。可如果她真的知道了…… 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也不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近来傅昭的身体没什么大的起色,也就那么不好不坏撑着。陆景行依然忙着政事,不过穆尚书最近看他的眼神却有点奇怪。 穆尚书最近一直在查陆景行的身份,然而一则他手上已经没了多少可用的人,二则陆景行曾经掩去了痕迹,所以他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他思前想后,决定反方向去查。他无意间看到陆景行耳后的红色胎记后,隐隐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个孩子,似乎相同位置也有红色胎记,可他又不敢确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病作祟。 于是,穆尚书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找到了当年为妻儿接生的产婆。 那个产婆如今已经年近七旬,头发花白,回了乡下老家。如今骤然被带到穆尚书面前,自己先怯了三分。 穆尚书尽量平静自然地问:“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你曾经在这里,为一位夫人接生过?” 产婆以接生为业,大半辈子不知道接生了多少孩子。听穆尚书问起,只当是出了什么事端,连连摇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没这回事。” 穆尚书微怒:“当初明明是你接生的?怎么会没有这回事?” 产婆连忙道:“那兴许是有的,兴许是有的……” 她细细想了想,这里隐约有些熟悉,大概真的在这儿接生过。 穆尚书气不打一处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那你记不记得,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子?身上有什么印记?” 过去二十多年了,产婆怎么可能还记得?她一瞥眼,看见听到动静赶过来的穆承志,连连点头:“记得啊,就长这个样子。”她指了指穆承志:“瞧,我想起来了,他相貌随了尊夫人。” 穆承志初时不知道养父请了一个女子到家中是什么意思,此刻却大致猜到了一些。他心知养父是想去找自己的亲生骨肉。当然,父子天伦,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回想起养父多次说把他当亲生儿子来疼爱,却又背着他,去找自己的亲儿子。 这让他心里不太舒服。 穆尚书听产婆胡言乱语,心中不喜,低斥:“胡说什么?” 产婆却认真起来:“不是胡说,我真的想起来了,尊夫人姓林,是不是?顶和气的一个人,出手也大方。当时大人你不在府内,是不是?” 这些,倒和当年的旧事对上了。 产婆又看看穆承志,认真而又信心满满:“令郎就是随了尊夫人嘛。” 她久居乡下,也不知道京中流传的关于穆承志身世的种种流言。 穆尚书双眉紧锁。 而穆承志则攥紧了拳头。先前说他酷似生母白氏,现在又说他像养母林氏。难道说,他生母和养母长了同一张脸么? 再想到关于养父和生母的一些传言,穆承志心中不快,拱了拱手:“父亲,孩儿还有事情在身,先行告退。” 不等穆尚书开口,他就大步退了出去。 他隐约听到养父轻斥产婆的声音,以及养父的发问:“你好好想想,你接生的孩子,是不是耳后有个红色印记?” 他脚下一个踉跄,内心冰凉一片。他知道,耳后有红色印记的是陆景行。他猜的没错,养父找产婆来,就是为了确定陆景行是不是他的儿子。 穆承志觉得很讽刺,如果陆景行真是养父的儿子,那养父会如何处置呢?应该会很开心吧?自己的亲生儿子大权在握,比他这个养子厉害多了! 产婆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有,又好像没有。她含糊回答:“兴许有吧,不过胎记随着人长大,可能会消失。” 穆尚书双眉紧锁,这说了半天,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而产婆却认真了:“我记起来的,是有的,有的有的。我记得尊夫人是个很温柔的人,也听话配合,都快生产了,还很好看呢。生下孩子后,她还看了看孩子,说孩子随她,也说耳后有胎记,还问我是不是因为怀孕着了凉……” 穆尚书也不知她的话可信不可信,让人给了些赏银,就把她送了回去。不过听产婆数次说起林氏,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妻子。 他曾是白大人的门生,年少时悄悄恋慕太子妃白氏。他自知今生无缘,也就不敢去深想。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穷秀才的女儿林氏。 惊鸿一瞥,他呆在当场。 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人会有人与白氏这般相像,他那颗沉寂的心就又活泛起来。 穆晏当时已经有功名在身,他请人出面去林家提亲。初时林秀才以“齐大非偶”拒绝,但是他表明诚意,只说对林姑娘一见钟情,非卿不娶,并承诺一生身无二色,绝不相负。 林秀才犹豫再三,同意了。毕竟他一个穷秀才,也没什么值得人图谋的。他林家虽然家世不好,但女儿美丽大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他那时还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也没想过这样会让人以为他对太子妃有觊觎之心,只想着既然不能和白姑娘在一起,那娶个和她容貌相似的,也算是老天对他的补偿。 婚后他发觉林氏和白氏并不一样。两人容貌虽有几分相似,但细看有很多不同。不过林氏很温柔,也有几分才气。——其父林秀才膝下只此一女,就时常教她读书写字。 他也曾想过与她好好过日子,但调换子嗣一事,让他们彻底离了心。 …… 穆晏心里回想着旧事,不知不觉竟然到了后院的佛堂外面。 他恍惚间,竟然推门进去了。 这个佛堂是林氏设的,亲生儿子被抱去做替死鬼后,林氏不愿再与他做夫妻,她对承志也没有怜惜之情,宁可躲进佛堂,都不愿意再面对他们父子。 穆晏轻轻叹了一口气,打量着佛堂。佛堂里的摆设没有动过,和林氏还在世时,没什么分别。他翻了翻林氏手写的经书,心中颇多感慨:她的字,一向很漂亮。 他慢慢翻看着,眼前仿佛出现了林氏温柔秀美的面容。然而他越往下翻,却越觉得不对劲儿。 这,这前半部分是佛经,后半部分是,是林氏的手札! 和他猜想的差不多,这札记里写的,大多是怨怼之情。他耳畔仿佛又回响起林氏的怨愤之言。 再度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当时安慰过林氏,说他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而且承志也会事她如母,那个孩子和他们没缘分而已…… 但她当时一根筋,固执得很。 穆晏擦了擦眼睛,忽然,他被手札上的内容吸引了视线。 他蓦地瞪大了眼睛:他的儿子,耳后真的有块红色印记! 他当时没留意,不能确定。产婆时间久了,记不真切。但林氏作为孩子的母亲,不可能记错。 所以说,陆景行很有可能是他和林氏的儿子?是他唯一的骨肉? 55.不对 穆晏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 他揉了揉眼睛,又认真仔细看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同样的年纪、和陆邺一样姓陆、武功高强、手里有那枚龙纹玉佩、相貌像林氏、同样的位置有同样的胎记…… 这一点点对照起来, 陆景行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儿子! 穆晏一直以为自己不重视子嗣,但在和养子穆承志离心后, 他开始想有自己的儿子。 尤其是当这个儿子很有可能就在眼前时, 他更是难掩激动情绪。 这日找了一个机会,穆晏私下见了陆景行。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越看越觉得像自己。 “穆大人有事?”陆景行神情淡淡。 穆晏深吸一口气:“请陆大人屏退左右。” 这种私事,最好还是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说起。 陆景行似笑非笑, 挥手令侍者退下,这才又道:“穆大人可以说了。” 穆晏却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将手札递到了陆景行手上, 他翻开的正是写有孩子体貌特征的那一页。 陆景行扫了一眼, 认出是林氏的手札。原来这辈子, 穆晏是这个时候发现这手札的。他双目微敛:“穆大人这是何意?” 穆晏缓缓说道:“那日我曾说, 承志并非我的亲生骨肉, 而是先太子遗孤……” “本官也说过, 此事证据不足。”陆景行打断了他的话, “朝廷已经从宗室里为先太子过继了嗣子,他自有子嗣传承。太子遗孤究竟在哪里, 并不重要。反倒是穆大人, 有穆公子做你的子嗣, 你还不满意么?” “我现在说的不是承志的事情, 其实,我自有亲生儿子,而且他还就在人世。”穆晏紧紧盯着陆景行,“你仔细看这一页,我的亲生儿子,耳后有块红色胎记,和你身上的一模一样……” 陆景行神情古怪,他有点搞不懂这个生父的心思,莫非是还想着与他父子相认?他轻哼一声:“穆大人这话什么意思?侮辱朝廷命官?” 穆晏没有在意这句话,他一字一字道:“不,我想说,其实,你是我的亲生骨肉。” 沉默了一瞬后,陆景行嗤笑出声:“穆大人真会说笑,家父是陆四爷,和穆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那个陆四爷名叫陆邺,是不是?他原是大内侍卫,就是他,在二十一年前,救走了你,带你逃出宫。这有证人亲眼看见的。”穆晏急道,“他以为他救的是太子遗孤,其实他救走的,是假的,是我拿自己儿子换的……” 他理了理思绪,将他与岳泰一起推测出来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陆景行听。 陆景行神情不变,心说,他倒也说的大差不差。不过他不理解,当年既然能狠下心让儿子去送死,二十年后,又怎么有脸面来与他相认? 穆晏将始末讲完,才又道:“其实,你就是那个孩子,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他说话时,陆景行只慢慢饮茶,此时才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问:“说完了?” 穆晏:“……” 他也是久在官场之人,初时可能忘形,但此刻静下心来,不难明白陆景行的态度。 对方太镇定了。这般镇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早知道了此事,二是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陆景行缓缓站起身来,轻击掌,笑道:“穆大人可真会讲故事,有趣,真有趣。” 穆晏脸上笑容微僵,原本还有期待的心也凉了半截:“你不相信吗?我证据确凿……” “什么证据?”陆景行轻笑着摇了摇头,“穆大人可真有意思,先是用一封手书说自己儿子不是亲子,后是一本札记说本官才是你的亲儿子。穆大人糊涂了吧?” 穆晏动了动唇:“当年给你接生的产婆也在……” “所以呢?”陆景行笑了笑,“我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陆四爷。穆大人想认儿子,回府上去,那位书画双绝的穆公子,才是你的亲儿子呢……” “那玉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陆景行轻笑:“家父陆四爷所传,怎么了?” 穆晏怔了一瞬,一开始陆景行表示不信时,他还在想着是不是应该带了人证一块儿过来。但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 陆景行不是不愿相信,而是他根本就不想认他。 这让他有些恼怒,甚至是气急败坏。明知是生身父亲而不认,这是不孝。这世上的规矩,孝道大过天。就算是父亲做错了,做子女的也不能指责、记恨。 更何况,他当年那么做,实属无奈,也不算做错。他发现儿子尚在人世,不就赶着相认了么? 穆晏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其实你长的很像你的母亲。” 他说这话时,不自觉带上了一些怀念的语气。他总觉得陆景行眉眼间确实与林氏有些仿佛之处,又有那么一点点像他自己。 而陆景行却冷笑一声:“穆大人还真爱说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幽幽地道:“如果穆大人说的是真的,那么我很好奇,穆大人提起亡妻时,心里就不觉难受么?” 他不想再理会穆晏,直接扬声道:“来人,送客!” 虽然陆景行否认了,但是穆晏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儿子不愿意认他,让他感到憋闷。 而他回府以后,发觉更糟心的还在后面。 亲生儿子不认他,他一手养大的养子也跟他越来越生分。 穆晏又几次试着去见陆景行,然而对方根本不理会他。祸不单行,因为他下属的办事不利,他被申斥,甚至失去了吏部尚书的位置,暂时在家歇息。 而陆景行只是挑了个时间,去金光寺祭拜了一下陆老四以及他的生母林氏。 生母林氏的手札,他上辈子曾经看过,这辈子再见到时,仍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不愿意认生父,但对这个母亲,他还是认的。 很遗憾的是,重生时,他已经十四岁,距离林氏离世已经有七年了。他重活一世,也没能改变母亲早死的命运。 不过还好,潇潇还在。 —— —— 陆潇潇于端午那天意外得知,高成亮先生就是“致和”,心里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但细想又想不明白缘由。 后来她又一次见到高先生,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打听乔仲山。——她决定了做陆景行的妻子,自然不能再想着上辈子的事情。而且,说不定跟她没了牵扯以后,乔仲山已经另娶了贤妻。 但是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对,与其近来时常想起此事,还不如问个明白。确定他安好,她也能放心,也好彻底抛之脑后,省得想起,心中不安。 于是,她冲高先生施了一礼后,轻声问:“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高成亮现在看见她有些发怵,他心说,怪不得让在她面前装哑巴,刚知道他不哑,就要更他借一步说话了。他打定主意,不管他问什么,不多言不妄语就是了。对于不确定的事情,干脆一问摇头三不知。 想通此中关节后,他松一口气,随着这位何姑娘借一步说话。 “高先生是不是有一位姓乔的好友?”陆潇潇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问,“他现在过的还好吧?” “谁?”高成亮有点纳闷。 “他名叫仲山,京城人氏。”陆潇潇迟疑了一下,“也不会说话。” 补充最后一句时,她小心觑着高先生的神色,唯恐自己说到了他的伤心处。 高成亮迟疑了一下:“这我还真不清楚。” 陆潇潇微怔:“高先生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了么?他现在不在京城?” “不是,我是说,你说的这个好友,我不太清楚啊,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高成亮有些歉然,“要不,你回头问问老周?他比我认识的人还多一些。” 陆潇潇惊讶极了:“你不认识他?” “我应该认识他么?”高成亮迟疑了一下,“兴许认识,只是我见的人太多,记不清了。” 陆潇潇脸庞雪白,她心说,不可能,如果真见过乔仲山,不可能不记得。这世上不会说话的人本就是少数。高先生根本不可能不记得跟自己处境相仿的人。而且仲山能带她“见”高先生,肯定是他们感情还不错。 或许他们现在还不认识? 但是从她对乔仲山的了解来说,他是在扳倒杨家中立功从而被重用的。可是杨家之败,今世和前生并不相同…… 会不会仲山已经不在人世?或者杨家作乱时,他已经…… 重活一世,变数那么多,陆潇潇也无法保持淡然了。 她笑一笑,尽量自然地同高先生道别,心里却在想着,或许她真的需要确定一下他如今是否安好了。 三年前还在京城时,她曾经托哥哥打听过乔仲山,只说是受益丫鬟所托,但是后来一直没得到回复。时隔三年,她再去打听,未免惹他生疑。而且她自己内心深处,也不想这么做。 七月初,外祖父种老爷子过寿,陆潇潇既然在京城,少不得要随父母一起去与外祖父祝寿。在钟家,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三表哥钟诚。 三表哥喜欢说笑,成亲以后,这习惯也没改,先是恭喜她即将成亲,后又打趣她。 陆潇潇给他说的不好意思,干脆反过来问他如今忙活什么、做什么营生。 果然,如此一来,三表哥的注意力全转移了,开始说起近来忙活的事情。 陆潇潇听到关键处,眉心微蹙,打断了他的话:“表哥说军队里不能有伤残人?” 三表哥钟诚微微一愣,下意识回道:“也不能这么说。如果真在战争中受伤,朝廷肯定给抚恤金让回乡,毕竟身有残疾,在军队也不方便。” “什么程度的伤残不能留在军队?”陆潇潇想了想,“如果瞎了一只眼睛,或者不会说话……” 三表哥钟诚不太明白娇娇弱弱的表妹为什么忽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陆潇潇理了理心情,继续道:“其实我是想着表哥在兵部当差,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你早说不就行了?什么人?” 陆潇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个人二十左右,在京畿大营,名叫乔仲山,是个哑巴。” 三表哥神情古怪:“你确定有这么个人?” 陆潇潇抬眸:“什么?”她心口一紧,先前那种莫名的担忧再次涌上了心头:“表哥为什么这么说?” 三表哥钟诚语气笃定:“别的地方我不确定,不过京畿大营里,我很清楚,没有聋哑人。” 陆潇潇白着一张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表哥会不会记错了?” 55.不对 穆晏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 他揉了揉眼睛,又认真仔细看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同样的年纪、和陆邺一样姓陆、武功高强、手里有那枚龙纹玉佩、相貌像林氏、同样的位置有同样的胎记…… 这一点点对照起来, 陆景行十有八.九就是他的儿子! 穆晏一直以为自己不重视子嗣,但在和养子穆承志离心后, 他开始想有自己的儿子。 尤其是当这个儿子很有可能就在眼前时, 他更是难掩激动情绪。 这日找了一个机会,穆晏私下见了陆景行。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越看越觉得像自己。 “穆大人有事?”陆景行神情淡淡。 穆晏深吸一口气:“请陆大人屏退左右。” 这种私事,最好还是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说起。 陆景行似笑非笑, 挥手令侍者退下,这才又道:“穆大人可以说了。” 穆晏却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将手札递到了陆景行手上, 他翻开的正是写有孩子体貌特征的那一页。 陆景行扫了一眼, 认出是林氏的手札。原来这辈子, 穆晏是这个时候发现这手札的。他双目微敛:“穆大人这是何意?” 穆晏缓缓说道:“那日我曾说, 承志并非我的亲生骨肉, 而是先太子遗孤……” “本官也说过, 此事证据不足。”陆景行打断了他的话, “朝廷已经从宗室里为先太子过继了嗣子,他自有子嗣传承。太子遗孤究竟在哪里, 并不重要。反倒是穆大人, 有穆公子做你的子嗣, 你还不满意么?” “我现在说的不是承志的事情, 其实,我自有亲生儿子,而且他还就在人世。”穆晏紧紧盯着陆景行,“你仔细看这一页,我的亲生儿子,耳后有块红色胎记,和你身上的一模一样……” 陆景行神情古怪,他有点搞不懂这个生父的心思,莫非是还想着与他父子相认?他轻哼一声:“穆大人这话什么意思?侮辱朝廷命官?” 穆晏没有在意这句话,他一字一字道:“不,我想说,其实,你是我的亲生骨肉。” 沉默了一瞬后,陆景行嗤笑出声:“穆大人真会说笑,家父是陆四爷,和穆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那个陆四爷名叫陆邺,是不是?他原是大内侍卫,就是他,在二十一年前,救走了你,带你逃出宫。这有证人亲眼看见的。”穆晏急道,“他以为他救的是太子遗孤,其实他救走的,是假的,是我拿自己儿子换的……” 他理了理思绪,将他与岳泰一起推测出来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陆景行听。 陆景行神情不变,心说,他倒也说的大差不差。不过他不理解,当年既然能狠下心让儿子去送死,二十年后,又怎么有脸面来与他相认? 穆晏将始末讲完,才又道:“其实,你就是那个孩子,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他说话时,陆景行只慢慢饮茶,此时才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问:“说完了?” 穆晏:“……” 他也是久在官场之人,初时可能忘形,但此刻静下心来,不难明白陆景行的态度。 对方太镇定了。这般镇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早知道了此事,二是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陆景行缓缓站起身来,轻击掌,笑道:“穆大人可真会讲故事,有趣,真有趣。” 穆晏脸上笑容微僵,原本还有期待的心也凉了半截:“你不相信吗?我证据确凿……” “什么证据?”陆景行轻笑着摇了摇头,“穆大人可真有意思,先是用一封手书说自己儿子不是亲子,后是一本札记说本官才是你的亲儿子。穆大人糊涂了吧?” 穆晏动了动唇:“当年给你接生的产婆也在……” “所以呢?”陆景行笑了笑,“我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陆四爷。穆大人想认儿子,回府上去,那位书画双绝的穆公子,才是你的亲儿子呢……” “那玉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陆景行轻笑:“家父陆四爷所传,怎么了?” 穆晏怔了一瞬,一开始陆景行表示不信时,他还在想着是不是应该带了人证一块儿过来。但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 陆景行不是不愿相信,而是他根本就不想认他。 这让他有些恼怒,甚至是气急败坏。明知是生身父亲而不认,这是不孝。这世上的规矩,孝道大过天。就算是父亲做错了,做子女的也不能指责、记恨。 更何况,他当年那么做,实属无奈,也不算做错。他发现儿子尚在人世,不就赶着相认了么? 穆晏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其实你长的很像你的母亲。” 他说这话时,不自觉带上了一些怀念的语气。他总觉得陆景行眉眼间确实与林氏有些仿佛之处,又有那么一点点像他自己。 而陆景行却冷笑一声:“穆大人还真爱说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幽幽地道:“如果穆大人说的是真的,那么我很好奇,穆大人提起亡妻时,心里就不觉难受么?” 他不想再理会穆晏,直接扬声道:“来人,送客!” 虽然陆景行否认了,但是穆晏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儿子不愿意认他,让他感到憋闷。 而他回府以后,发觉更糟心的还在后面。 亲生儿子不认他,他一手养大的养子也跟他越来越生分。 穆晏又几次试着去见陆景行,然而对方根本不理会他。祸不单行,因为他下属的办事不利,他被申斥,甚至失去了吏部尚书的位置,暂时在家歇息。 而陆景行只是挑了个时间,去金光寺祭拜了一下陆老四以及他的生母林氏。 生母林氏的手札,他上辈子曾经看过,这辈子再见到时,仍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他不愿意认生父,但对这个母亲,他还是认的。 很遗憾的是,重生时,他已经十四岁,距离林氏离世已经有七年了。他重活一世,也没能改变母亲早死的命运。 不过还好,潇潇还在。 —— —— 陆潇潇于端午那天意外得知,高成亮先生就是“致和”,心里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但细想又想不明白缘由。 后来她又一次见到高先生,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打听乔仲山。——她决定了做陆景行的妻子,自然不能再想着上辈子的事情。而且,说不定跟她没了牵扯以后,乔仲山已经另娶了贤妻。 但是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对,与其近来时常想起此事,还不如问个明白。确定他安好,她也能放心,也好彻底抛之脑后,省得想起,心中不安。 于是,她冲高先生施了一礼后,轻声问:“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高成亮现在看见她有些发怵,他心说,怪不得让在她面前装哑巴,刚知道他不哑,就要更他借一步说话了。他打定主意,不管他问什么,不多言不妄语就是了。对于不确定的事情,干脆一问摇头三不知。 想通此中关节后,他松一口气,随着这位何姑娘借一步说话。 “高先生是不是有一位姓乔的好友?”陆潇潇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问,“他现在过的还好吧?” “谁?”高成亮有点纳闷。 “他名叫仲山,京城人氏。”陆潇潇迟疑了一下,“也不会说话。” 补充最后一句时,她小心觑着高先生的神色,唯恐自己说到了他的伤心处。 高成亮迟疑了一下:“这我还真不清楚。” 陆潇潇微怔:“高先生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了么?他现在不在京城?” “不是,我是说,你说的这个好友,我不太清楚啊,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高成亮有些歉然,“要不,你回头问问老周?他比我认识的人还多一些。” 陆潇潇惊讶极了:“你不认识他?” “我应该认识他么?”高成亮迟疑了一下,“兴许认识,只是我见的人太多,记不清了。” 陆潇潇脸庞雪白,她心说,不可能,如果真见过乔仲山,不可能不记得。这世上不会说话的人本就是少数。高先生根本不可能不记得跟自己处境相仿的人。而且仲山能带她“见”高先生,肯定是他们感情还不错。 或许他们现在还不认识? 但是从她对乔仲山的了解来说,他是在扳倒杨家中立功从而被重用的。可是杨家之败,今世和前生并不相同…… 会不会仲山已经不在人世?或者杨家作乱时,他已经…… 重活一世,变数那么多,陆潇潇也无法保持淡然了。 她笑一笑,尽量自然地同高先生道别,心里却在想着,或许她真的需要确定一下他如今是否安好了。 三年前还在京城时,她曾经托哥哥打听过乔仲山,只说是受益丫鬟所托,但是后来一直没得到回复。时隔三年,她再去打听,未免惹他生疑。而且她自己内心深处,也不想这么做。 七月初,外祖父种老爷子过寿,陆潇潇既然在京城,少不得要随父母一起去与外祖父祝寿。在钟家,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三表哥钟诚。 三表哥喜欢说笑,成亲以后,这习惯也没改,先是恭喜她即将成亲,后又打趣她。 陆潇潇给他说的不好意思,干脆反过来问他如今忙活什么、做什么营生。 果然,如此一来,三表哥的注意力全转移了,开始说起近来忙活的事情。 陆潇潇听到关键处,眉心微蹙,打断了他的话:“表哥说军队里不能有伤残人?” 三表哥钟诚微微一愣,下意识回道:“也不能这么说。如果真在战争中受伤,朝廷肯定给抚恤金让回乡,毕竟身有残疾,在军队也不方便。” “什么程度的伤残不能留在军队?”陆潇潇想了想,“如果瞎了一只眼睛,或者不会说话……” 三表哥钟诚不太明白娇娇弱弱的表妹为什么忽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陆潇潇理了理心情,继续道:“其实我是想着表哥在兵部当差,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你早说不就行了?什么人?” 陆潇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个人二十左右,在京畿大营,名叫乔仲山,是个哑巴。” 三表哥神情古怪:“你确定有这么个人?” 陆潇潇抬眸:“什么?”她心口一紧,先前那种莫名的担忧再次涌上了心头:“表哥为什么这么说?” 三表哥钟诚语气笃定:“别的地方我不确定,不过京畿大营里,我很清楚,没有聋哑人。” 陆潇潇白着一张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表哥会不会记错了?” 56.假的 “这怎么可能记错?”三表哥摆了摆手, “京畿大营对士兵要求很高,有缺陷根本进不了京畿大营。” “那么以前有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三表哥摇了摇头:“不可能。” 陆潇潇脸色发白, 本该和乔仲山关系亲厚的高先生根本不知道他,而在兵部当差的但表哥则断言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啊, 难道说她前世的经历都只是她的臆想吗?如果是臆想, 那哥哥的身份、与胡渚的战争,怎么可能跟她臆想中一模一样? “怎么了?”三表哥看她神情不对,以为这人对她异常重要, 他想了想,安慰道, “要不, 我帮你再查查?兴许我记得不准呢。” “好。”陆潇潇回过神,“不拘一定要是哑巴, 可能没哑呢。或者也不一定是在京畿大营。乔仲山、二十多岁……” 她在心里努力找着理由,她想, 会不会仲山进京畿大营时,还能说话,上辈子在扳倒杨家时, 才受伤损了嗓子?这辈子与前世不同, 他没再哑?或者说因为不知名的变数,他没有进京畿大营? “好好好, 我帮你查查。”三表哥笑笑, “这样, 我再托户部的朋友打探一下。多大点事儿, 就急成这样。这个人是你什么人,你这么上心?” 陆潇潇稳了稳心神,拿出先前的那套说辞:“不是我什么人,是我小时候一个玩伴的兄长,她托我打听,我……” 三表哥点了点头:“好了,知道了,你等我消息吧。” 今天是外祖父的寿辰,他们两人背过人单独说话也不太好。是以结束话题后,很快散了。只是她心里难免一直记挂这件事。 怎么可能一点都打听不到呢?京城也就这么大啊。而且乔仲山虽然哑巴,但武功高强,据她了解,也挺有本事,这样的人,不可能籍籍无名。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陆潇潇早在三年前就决定了和陆景行在一起,也逐渐接受他,把他当做自己亲近爱慕之人。哥哥和乔仲山不同,她和乔仲山做了将近六年的夫妻,两人都更像是相互扶持的人。而和哥哥在一起,近来则多了许多让人脸红耳热的瞬间。 原本她已经不再念着乔仲山,但因为种种奇特之处,让她不由地不多想。会不会是因为她的重生导致这一切的发生? 她越想越不安,甚至有时夜里做梦,都是梦到还是上辈子,她眼睛瞎了,旁人忽然告诉他,乔仲山死了。或是她看到了乔仲山,匆匆忙忙去拉他时,他转过头,却是一具骷髅…… 陆潇潇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数日后,三表哥上门拜访姑父姑母,命丫鬟带话过去,说她托他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 陆潇潇闻讯双目一亮,快步赶过去,三表哥在廊下等她。 一见到她,三表哥就道:“打听过了,没这个人。” “没有吗?”陆潇潇心里一咯噔。 三表哥点了点头:“京畿大营没有,京城也没有。” “他是京城人氏。” “我知道啊,你那天说了。”三表哥道,“我查了近十年的,京城确实没有这号人物。会不会十年前就搬走了?不在京城,或者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 “十年都没有吗?”陆潇潇心中满是惊诧,喃声道,“怎么会?” 如果是三四年,她还能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重生才会这样。但是十年…… 十年前她还在晋城。 三表哥摇头:“没有啊。” 陆潇潇勉强稳住心神,她点一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三表哥,辛苦你了。” 三表哥连连摆手说小事一桩,他笑了一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笑非笑:“其实你可以向你那个义兄打听啊。” 陆潇潇只笑了一笑,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捕捉,就又消失不见。 辞别三表哥,她转身回房,细细回想关于乔仲山的一切。 她现在想来,两人做了五年多的夫妻,她对他的了解,却少的可怜。 她只知道他是京城人氏,父母亲族俱无,二十来岁,不会说话,身上有淡淡的檀香,武功极好,一双手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茧。他和“致和”先生是故交好友,他大概有哥哥那么高…… 他有话想对她说时,会在她掌心写字。 他性情温和,不管她怎么发脾气,始终包容她。 他会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熟悉他们家里的一切。 可惜她从没见过他的脸。 陆潇潇叹了一口气,心中满是怅惘。 当天夜里,她又做梦了。 梦里是她最上辈子最绝望、最黑的时候。 她自小喜欢花卉、喜欢画画、喜欢美景、喜欢色彩鲜艳的衣裳。但是从她十七岁那年的端午节起,她的眼前只剩下了“黑”这一种颜色。 除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伴随着她的还有被马蹄踏过之后而落下的病根。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大局基本已定。 穆承志没有骗她,兄长陆景行确实有谋反之心,并且在五月初五的当天,接到消息后,提前发难。其中经过如何,她不甚清楚,只知道从小跟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如愿登上了帝位。 但她那个时候,并没有多高兴。因为她亲耳听到太医说,她再也看不见了,说她伤及心肺,恐难长命。 十七岁的她,原本觉得人生还有很长。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惶恐不安又敏感尖锐。 她发现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无法自己穿衣,不能自己吃饭,甚至她连呼吸时,都觉得胸口似乎被人用重锤碾压一般。 她试着下床行走,在陌生的寝宫里跌跌撞撞。 她拒绝宫人的搀扶,她不能忍受变成废人的自己…… 她有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眼泪大滴大滴地掉。 她想她并不后悔拼死给兄长报信,因为她希望他活着。但她忍不住想:如果他接受了命运的捉弄,老老实实做个有名无实的侯爷会怎样呢? 可能会小心翼翼过一辈子,那她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也有可能穆承志等人依然因为忌惮而对他出手,他们两人一起丧命…… 兄长刚刚继位,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并不能时时陪着她。一直陪在她身边、跟她说笑解闷、伺候她、照顾她的是在她身边跟了很久的丫鬟小蝶。 陆景行空得闲了会来看她,有时候同她说些旧事,有时候就默默地坐在旁边。他曾向她致歉,说她是受了他的连累,也曾向她承诺,会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她。还问她想要什么,以后天下都是他们的了。 陆潇潇情绪稍微稳了一些,轻声问:“哥,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你说。” “你能不能留穆承志一命?”陆潇潇将头转向了兄长的方向,就像自己还能看见他一样,“我本来也不想跟你提,可他曾经救过我,你知道的。这一次也是他提前给我报的信儿。” “你希望我放了他?”陆景行的声音听着有些古怪,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什么报信?你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是他造成的?” “一码归一码,是他造成的不假。可是去年三月,也确实是他救了我……而且这次,如果不是他跟我说出他的计划,那我也没办法去给你报信……”陆潇潇叹了一口气,黑暗让她格外烦闷,正说着的事更让她烦躁。 她知道兄长和穆承志不和,但穆承志偏偏又救过她的性命,他最终失败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她也清楚,她这番话肯定会让兄长不高兴,可她不能连试都不试。毕竟如果不是穆承志,那去年三月就没有她了。 她神情怔忪,继续道:“他这个人,醉心书画,没多少雄心抱负,也没多大本事。除了出身好一点,处处都比不上你,应该对你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他连提前把计划告诉我这种事都能做出来,甚至知道我逃出去报信后,也是下令活捉,而不是直接就地格杀。这样的人,他还能有多大出息呢?你看,能不能饶他一条命?” 良久,她听到了兄长带些凉意的声音:“你对他倒很了解。” 陆潇潇摇头:“也谈不上多了解。” 毕竟两人相处时间有限。可是他救过她,也帮过她。在关键时刻,他还想着要把她摘出去,要不然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兄长没有正面回答,陆潇潇猜想他大概是不同意,这倒也不难理解。 于是,她轻声道:“哥,你要是觉得为难,那就算了。” 良久的安静后,她听到了兄长的声音:“不为难,既然你开口,那我留他性命。” “不为难就好。”陆潇潇轻舒了一口气,心想,穆承志救她一命,那她也求情保他性命,不管能不能扯平,至少她心里安稳一些。她不欠他什么了。 她没有再去想这件事,然而没过几天,小蝶却告诉她。兄长新继位后,杀了不少人,先前支持穆承志的,或杀或流放,没一个有好下场。甚至是他的生父穆晏,也被他活活逼死。他倒是留了穆承志一条性命,却生生砍断了穆承志的两只手。 她耳畔“嗡”的一声,喉头翻滚,忍不住干呕起来。 大开杀戒?逼死生父?砍掉穆承志的双手? 她不敢相信这是她一向良善的兄长做出来的事情。 听说支持穆承志的人多数被杀了,其惨烈程度,不亚于甚至超过当年清洗杨家时。而且其中有一些被杀的人,她还认识。她知道兄长与穆承志的纷争中,兄长受尽了委屈,所以心有不甘。但在世人眼中,太子遗孤继位,本就是理所应当。都杀了吗? 逼死生父?她知道他们父子不和,但是不认父亲不管其死活和自己逼死他,在她看来,还是不一样的。她能理解前者却难以接受后者。 还有砍掉穆承志的双手。穆承志书画双绝,砍掉他双手,他这辈子别说写字画画,只怕连穿衣吃饭都成问题。这样的废人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陷入绝望,从此生不如死么? 他如果拒绝了她的请求,她也能理解,不会再说什么。可明明答应了她,转头却…… 夏天天热,而陆潇潇却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寒。她忽然觉得他陌生。明明她记忆中的兄长,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温和、善良,对她这个毫无血缘的妹妹呵护有加。 她生平头一次和兄长发生了争执。她双目失明后还受着病痛折磨,心中烦躁,脾气很坏,但在他面前一直刻意压制着。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发作。 他的态度很好,倒也始终不恼。 她声音发颤:“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他们该杀。” “……可穆尚书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逼死了他,你有没有想过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很平静:“父亲?我的父亲是陆四爷。” 她合上眼睛,心内一阵无力,难道这是你想不认就能不认么?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你亲生父亲啊,而且都对他当年的举动赞不绝口,甚至他公开身份时,也都是夸他大公无私忠肝义胆。世人最重忠孝,绝不会有人说穆晏舍子救主是不慈,只会说你不忠不孝。 好一会儿她才又道:“好,我们不提他,那穆承志呢?” “留他性命,不是你想要的么?” 陆潇潇咬牙:“可你砍了他的双手,你还不如杀了他呢。你如果不想饶他,当初不答应我就是。我没哭着求你一定同意,也没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点头。你何必答应了我,转头就让人生不如死?” “自杀的法子有很多,他要是觉得没了双手就生不如死,那他还可以自杀。我这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了。”他叹了一口气,“潇潇,朝中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乖一点,好好养病。” “你的主张就是杀吗?”陆潇潇抬头,她看不到他的身影,只看到无边无尽的黑暗,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那一句“生不如死,还可以自杀。”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在一瞬间笼罩了她。她知道他是在说穆承志,可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她也是个废人,她还活着干什么呢?一口气上不来,她竟晕厥过去。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还在晋城,养父也在,兄长也在。他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她在院子里杂七杂八种了一些花草,看着乱糟糟的,但是活泼泼,很热闹。 后来不知怎么是在洛阳,她每天辛苦,但日子也过得去。再后来,是在京城。 紧接着,她梦里也是一片漆黑,世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痛苦和绝望让她喘不过气来…… 陆潇潇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听人说,她昏迷期间,兄长一直守在她身侧。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身体稍微好点时,她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兄长没有错,不应该对敌人心慈手软。穆承志不就是前车之鉴么?本来他们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留了穆承志一命。穆承志也说过,不会放过陆景行。 穆承志对她有救命之恩,所以她求情保他性命。但论亲厚,兄长才是她从小相依为命的人。他们几人是笔糊涂账,谁是谁非且不论。可如果兄长和穆承志之间只能活一个,她毫无疑问是要站在兄长这一边的,不然她也不会拼死去给兄长报信。 要怪也怪她,兄长答应的是留穆承志性命,而不是保他健全。 至于其他人,她对朝堂的了解又有多少呢?可能他有他的理由吧? 她想,她大概不该跟他大吵大闹,得找个机会心平气和跟他谈一谈。希望下次他来看她时,她能忍得住心中的烦躁。 但她却渐渐察觉到不对,因为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蝶不见了,换成了陌生的宫女。 小蝶是她在洛阳时就跟着她的,在她身边待了七年。在洛阳时,兄长被当作太子遗孤,忙着学习各种东西。和她相处时间最久的,不是兄长,而是比她大了两岁的小蝶。 56.假的 “这怎么可能记错?”三表哥摆了摆手, “京畿大营对士兵要求很高,有缺陷根本进不了京畿大营。” “那么以前有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三表哥摇了摇头:“不可能。” 陆潇潇脸色发白, 本该和乔仲山关系亲厚的高先生根本不知道他,而在兵部当差的但表哥则断言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啊, 难道说她前世的经历都只是她的臆想吗?如果是臆想, 那哥哥的身份、与胡渚的战争,怎么可能跟她臆想中一模一样? “怎么了?”三表哥看她神情不对,以为这人对她异常重要, 他想了想,安慰道, “要不, 我帮你再查查?兴许我记得不准呢。” “好。”陆潇潇回过神,“不拘一定要是哑巴, 可能没哑呢。或者也不一定是在京畿大营。乔仲山、二十多岁……” 她在心里努力找着理由,她想, 会不会仲山进京畿大营时,还能说话,上辈子在扳倒杨家时, 才受伤损了嗓子?这辈子与前世不同, 他没再哑?或者说因为不知名的变数,他没有进京畿大营? “好好好, 我帮你查查。”三表哥笑笑, “这样, 我再托户部的朋友打探一下。多大点事儿, 就急成这样。这个人是你什么人,你这么上心?” 陆潇潇稳了稳心神,拿出先前的那套说辞:“不是我什么人,是我小时候一个玩伴的兄长,她托我打听,我……” 三表哥点了点头:“好了,知道了,你等我消息吧。” 今天是外祖父的寿辰,他们两人背过人单独说话也不太好。是以结束话题后,很快散了。只是她心里难免一直记挂这件事。 怎么可能一点都打听不到呢?京城也就这么大啊。而且乔仲山虽然哑巴,但武功高强,据她了解,也挺有本事,这样的人,不可能籍籍无名。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陆潇潇早在三年前就决定了和陆景行在一起,也逐渐接受他,把他当做自己亲近爱慕之人。哥哥和乔仲山不同,她和乔仲山做了将近六年的夫妻,两人都更像是相互扶持的人。而和哥哥在一起,近来则多了许多让人脸红耳热的瞬间。 原本她已经不再念着乔仲山,但因为种种奇特之处,让她不由地不多想。会不会是因为她的重生导致这一切的发生? 她越想越不安,甚至有时夜里做梦,都是梦到还是上辈子,她眼睛瞎了,旁人忽然告诉他,乔仲山死了。或是她看到了乔仲山,匆匆忙忙去拉他时,他转过头,却是一具骷髅…… 陆潇潇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数日后,三表哥上门拜访姑父姑母,命丫鬟带话过去,说她托他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 陆潇潇闻讯双目一亮,快步赶过去,三表哥在廊下等她。 一见到她,三表哥就道:“打听过了,没这个人。” “没有吗?”陆潇潇心里一咯噔。 三表哥点了点头:“京畿大营没有,京城也没有。” “他是京城人氏。” “我知道啊,你那天说了。”三表哥道,“我查了近十年的,京城确实没有这号人物。会不会十年前就搬走了?不在京城,或者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 “十年都没有吗?”陆潇潇心中满是惊诧,喃声道,“怎么会?” 如果是三四年,她还能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重生才会这样。但是十年…… 十年前她还在晋城。 三表哥摇头:“没有啊。” 陆潇潇勉强稳住心神,她点一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三表哥,辛苦你了。” 三表哥连连摆手说小事一桩,他笑了一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笑非笑:“其实你可以向你那个义兄打听啊。” 陆潇潇只笑了一笑,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捕捉,就又消失不见。 辞别三表哥,她转身回房,细细回想关于乔仲山的一切。 她现在想来,两人做了五年多的夫妻,她对他的了解,却少的可怜。 她只知道他是京城人氏,父母亲族俱无,二十来岁,不会说话,身上有淡淡的檀香,武功极好,一双手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茧。他和“致和”先生是故交好友,他大概有哥哥那么高…… 他有话想对她说时,会在她掌心写字。 他性情温和,不管她怎么发脾气,始终包容她。 他会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熟悉他们家里的一切。 可惜她从没见过他的脸。 陆潇潇叹了一口气,心中满是怅惘。 当天夜里,她又做梦了。 梦里是她最上辈子最绝望、最黑的时候。 她自小喜欢花卉、喜欢画画、喜欢美景、喜欢色彩鲜艳的衣裳。但是从她十七岁那年的端午节起,她的眼前只剩下了“黑”这一种颜色。 除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伴随着她的还有被马蹄踏过之后而落下的病根。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大局基本已定。 穆承志没有骗她,兄长陆景行确实有谋反之心,并且在五月初五的当天,接到消息后,提前发难。其中经过如何,她不甚清楚,只知道从小跟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如愿登上了帝位。 但她那个时候,并没有多高兴。因为她亲耳听到太医说,她再也看不见了,说她伤及心肺,恐难长命。 十七岁的她,原本觉得人生还有很长。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惶恐不安又敏感尖锐。 她发现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无法自己穿衣,不能自己吃饭,甚至她连呼吸时,都觉得胸口似乎被人用重锤碾压一般。 她试着下床行走,在陌生的寝宫里跌跌撞撞。 她拒绝宫人的搀扶,她不能忍受变成废人的自己…… 她有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眼泪大滴大滴地掉。 她想她并不后悔拼死给兄长报信,因为她希望他活着。但她忍不住想:如果他接受了命运的捉弄,老老实实做个有名无实的侯爷会怎样呢? 可能会小心翼翼过一辈子,那她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也有可能穆承志等人依然因为忌惮而对他出手,他们两人一起丧命…… 兄长刚刚继位,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并不能时时陪着她。一直陪在她身边、跟她说笑解闷、伺候她、照顾她的是在她身边跟了很久的丫鬟小蝶。 陆景行空得闲了会来看她,有时候同她说些旧事,有时候就默默地坐在旁边。他曾向她致歉,说她是受了他的连累,也曾向她承诺,会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她。还问她想要什么,以后天下都是他们的了。 陆潇潇情绪稍微稳了一些,轻声问:“哥,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你说。” “你能不能留穆承志一命?”陆潇潇将头转向了兄长的方向,就像自己还能看见他一样,“我本来也不想跟你提,可他曾经救过我,你知道的。这一次也是他提前给我报的信儿。” “你希望我放了他?”陆景行的声音听着有些古怪,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什么报信?你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是他造成的?” “一码归一码,是他造成的不假。可是去年三月,也确实是他救了我……而且这次,如果不是他跟我说出他的计划,那我也没办法去给你报信……”陆潇潇叹了一口气,黑暗让她格外烦闷,正说着的事更让她烦躁。 她知道兄长和穆承志不和,但穆承志偏偏又救过她的性命,他最终失败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她也清楚,她这番话肯定会让兄长不高兴,可她不能连试都不试。毕竟如果不是穆承志,那去年三月就没有她了。 她神情怔忪,继续道:“他这个人,醉心书画,没多少雄心抱负,也没多大本事。除了出身好一点,处处都比不上你,应该对你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他连提前把计划告诉我这种事都能做出来,甚至知道我逃出去报信后,也是下令活捉,而不是直接就地格杀。这样的人,他还能有多大出息呢?你看,能不能饶他一条命?” 良久,她听到了兄长带些凉意的声音:“你对他倒很了解。” 陆潇潇摇头:“也谈不上多了解。” 毕竟两人相处时间有限。可是他救过她,也帮过她。在关键时刻,他还想着要把她摘出去,要不然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兄长没有正面回答,陆潇潇猜想他大概是不同意,这倒也不难理解。 于是,她轻声道:“哥,你要是觉得为难,那就算了。” 良久的安静后,她听到了兄长的声音:“不为难,既然你开口,那我留他性命。” “不为难就好。”陆潇潇轻舒了一口气,心想,穆承志救她一命,那她也求情保他性命,不管能不能扯平,至少她心里安稳一些。她不欠他什么了。 她没有再去想这件事,然而没过几天,小蝶却告诉她。兄长新继位后,杀了不少人,先前支持穆承志的,或杀或流放,没一个有好下场。甚至是他的生父穆晏,也被他活活逼死。他倒是留了穆承志一条性命,却生生砍断了穆承志的两只手。 她耳畔“嗡”的一声,喉头翻滚,忍不住干呕起来。 大开杀戒?逼死生父?砍掉穆承志的双手? 她不敢相信这是她一向良善的兄长做出来的事情。 听说支持穆承志的人多数被杀了,其惨烈程度,不亚于甚至超过当年清洗杨家时。而且其中有一些被杀的人,她还认识。她知道兄长与穆承志的纷争中,兄长受尽了委屈,所以心有不甘。但在世人眼中,太子遗孤继位,本就是理所应当。都杀了吗? 逼死生父?她知道他们父子不和,但是不认父亲不管其死活和自己逼死他,在她看来,还是不一样的。她能理解前者却难以接受后者。 还有砍掉穆承志的双手。穆承志书画双绝,砍掉他双手,他这辈子别说写字画画,只怕连穿衣吃饭都成问题。这样的废人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陷入绝望,从此生不如死么? 他如果拒绝了她的请求,她也能理解,不会再说什么。可明明答应了她,转头却…… 夏天天热,而陆潇潇却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寒。她忽然觉得他陌生。明明她记忆中的兄长,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温和、善良,对她这个毫无血缘的妹妹呵护有加。 她生平头一次和兄长发生了争执。她双目失明后还受着病痛折磨,心中烦躁,脾气很坏,但在他面前一直刻意压制着。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发作。 他的态度很好,倒也始终不恼。 她声音发颤:“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他们该杀。” “……可穆尚书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逼死了他,你有没有想过天下人会怎么看你?”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很平静:“父亲?我的父亲是陆四爷。” 她合上眼睛,心内一阵无力,难道这是你想不认就能不认么?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你亲生父亲啊,而且都对他当年的举动赞不绝口,甚至他公开身份时,也都是夸他大公无私忠肝义胆。世人最重忠孝,绝不会有人说穆晏舍子救主是不慈,只会说你不忠不孝。 好一会儿她才又道:“好,我们不提他,那穆承志呢?” “留他性命,不是你想要的么?” 陆潇潇咬牙:“可你砍了他的双手,你还不如杀了他呢。你如果不想饶他,当初不答应我就是。我没哭着求你一定同意,也没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点头。你何必答应了我,转头就让人生不如死?” “自杀的法子有很多,他要是觉得没了双手就生不如死,那他还可以自杀。我这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一命了。”他叹了一口气,“潇潇,朝中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乖一点,好好养病。” “你的主张就是杀吗?”陆潇潇抬头,她看不到他的身影,只看到无边无尽的黑暗,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那一句“生不如死,还可以自杀。”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在一瞬间笼罩了她。她知道他是在说穆承志,可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她也是个废人,她还活着干什么呢?一口气上不来,她竟晕厥过去。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还在晋城,养父也在,兄长也在。他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她在院子里杂七杂八种了一些花草,看着乱糟糟的,但是活泼泼,很热闹。 后来不知怎么是在洛阳,她每天辛苦,但日子也过得去。再后来,是在京城。 紧接着,她梦里也是一片漆黑,世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痛苦和绝望让她喘不过气来…… 陆潇潇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听人说,她昏迷期间,兄长一直守在她身侧。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身体稍微好点时,她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兄长没有错,不应该对敌人心慈手软。穆承志不就是前车之鉴么?本来他们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留了穆承志一命。穆承志也说过,不会放过陆景行。 穆承志对她有救命之恩,所以她求情保他性命。但论亲厚,兄长才是她从小相依为命的人。他们几人是笔糊涂账,谁是谁非且不论。可如果兄长和穆承志之间只能活一个,她毫无疑问是要站在兄长这一边的,不然她也不会拼死去给兄长报信。 要怪也怪她,兄长答应的是留穆承志性命,而不是保他健全。 至于其他人,她对朝堂的了解又有多少呢?可能他有他的理由吧? 她想,她大概不该跟他大吵大闹,得找个机会心平气和跟他谈一谈。希望下次他来看她时,她能忍得住心中的烦躁。 但她却渐渐察觉到不对,因为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蝶不见了,换成了陌生的宫女。 小蝶是她在洛阳时就跟着她的,在她身边待了七年。在洛阳时,兄长被当作太子遗孤,忙着学习各种东西。和她相处时间最久的,不是兄长,而是比她大了两岁的小蝶。 57.重生 她双目失明后,兄长忙着处理各种事宜, 也是小蝶搀扶着她熟悉她的新房间。她刚看不到, 什么都做不好,连穿衣吃饭都困难。是小蝶给她穿衣, 喂她吃药, 一遍遍地对她说:“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样的小蝶却被处置了。 她颤声问兄长,小蝶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杀了她。 “如果不是她在你跟前多嘴多舌,搬弄是非, 你也不会昏迷不醒, 险些丧命。” 陆潇潇身体轻颤:“难道她说的是假话么?那些事你做得,她说不得?还是你觉得我眼睛瞎了,心也该一并瞎了才对?你嫌她话多, 教她、罚她都行,为什么要杀她?她在我身边待了七年, 七年啊……” 她眼泪汩汩而下, 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 就因为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就没了?她无法接受。 “那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端午那日的祸患?你以为穆承志是从哪里得到的你的行踪?” 陆潇潇心头一跳:“你是说小蝶?” “你以为呢?如果不是她出卖了你的行踪,穆承志怎么可能抓了你?你又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本想留她性命照顾你将功补过,可她不该到再到你面前搬弄是非……” 陆潇潇摇头, 声音无力:“小蝶她没有害我的意思。” “她没有害你的意思?她只不过是想撮合你和穆承志。她应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陆潇潇动了动唇, 没有出声。自从穆承志救了她们主仆以后, 小蝶曾数次在她面前夸赞穆承志的好。如果说那天穆承志是从小蝶那里得到了她的行踪,那似乎也不奇怪。 她低声道:“所以,因为她的两次无心之失,你就杀了她?” “无心之失么?你知不知道你身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太医说你……” 变成什么样子?陆潇潇也在问自己。她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她的胸腹之间始终隐隐作痛,连呼吸对她而言,都是痛苦。 但她脑海里时不时地闪现出小蝶年轻的面容,胸腹之间痛,心口更痛。理智上她知道,兄长处置小蝶并不过分,可情感上,她并不能接受身边亲近的人变成尸骨。 她按了按胸口,无力地闭上眼睛,低声道:“为什么把一切都归咎于她呢?软禁我的是穆承志,坠马的人是我,可是要造反的人,是你啊。” 这根本就是一笔糊涂烂账。 兄长代穆承志几经生死,又替他扳倒杨家,最终却是穆承志上位,因为穆承志有皇室血脉。但是兄长不甘心,想寻找机会夺回来,而穆承志既然要坐稳皇位,自然要除掉他……穆承志救过她的性命,还因为她而计划失败,但也是他的人为了阻止她去报信射伤她的马,害得她双目失明身受重伤。 “……所以,你是在怪我?你也觉得我不该跟他争?就因为他是皇室血脉?” 兄长的声音听着隐隐有些难过。若在以往,陆潇潇大概会温声细语来安抚他,但她此时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小蝶的身影。她想和他争论时,又刻意提醒自己,这是哥哥,不能吵,要冷静。 她只觉得疲惫无比,良久才道:“哥哥,我们不要再吵了,好吗?” “我没和你吵。” 陆潇潇低声道:“我累了,我想歇一会儿。” 她不再与他吵闹,却与他日渐生疏。明明最艰难的时候,他们都一起过来了。而他登上皇位后,她却难再与他生出亲近的心思来。确切的说,她和任何人都亲近不起来了。 她时常做梦,梦到自己还很健康。但一睁眼,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连小蝶都已经死了。 她才十七岁,可她双目失明,身体很坏,咳嗽一下,胸口都要痛很久。 她害怕而又绝望,她会哭闹,会莫名其妙发脾气。 大概她是他唯一的亲人,所以他对她很好很好。他会把她拥进怀里,说永远对她好。 皇宫是个好地方,什么都有。 可她还是觉得憋闷难受,她讨厌这里的一切,也讨厌变成这个样子的自己。 兄长每天都抽出时间来看她。可更多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发呆。因为小蝶的前车之鉴,她身边的宫女们很少对她讲起外面的事情。她越发觉得人生黑暗。 她在这一天,提出了一个请求:“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想到外面去。” “我在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家。你不在这里,去外面做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你要是觉得闷,过两日,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笑了笑,精神还不错:“到外面也可以有家啊。我今年十七岁了,找个人嫁了,不就是有家了么?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宫里吧?” 她不喜欢这个冰冷而陌生的地方。这就像是个黑暗的笼子,把她关在这里,她只能等待他的到来。 可是,如果他真的来了,她又难免想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些事,想到没了生命的小蝶,想到被砍掉双手的穆承志,也想到两人相依为命的岁月。 如果她没有瞎,如果她还是健康的,该有多好。 “为什么不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儿,“你想嫁人?你想嫁给谁?” 她微微仰着脸,脸上隐隐有些期待:“嫁谁都行,只要嫁了人,就不用待在这儿了。你帮我相看一个吧。” 她什么都看不见,也看不见他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他冷冷的声音:“可你这样,又能嫁什么样的人呢?你连看都看不见,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会愿意娶你?” 陆潇潇心里难受,她大声反驳:“肯定会有的。” “潇潇,你别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就是想嫁人了!”陆潇潇烦躁不已,“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不要待在这里。” 这里一切都是冰冷的,宫女们每天一个个胆战心惊,动辄下跪口称该死。她什么都看不见,感觉自己是个失败的怪物。 他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而她却成了活不了几年的瞎子。 她眼泪大滴大滴地掉。 许久之后,她才听到了他不含丝毫感情的声音:“既是如此,那就如你所愿。” 他把她嫁给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那哑巴就是乔仲山。她心说,瞎子和哑巴,倒也是绝配。 …… 可现在,那个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岁月的乔仲山,仿佛根本不存在。 这让陆潇潇感到不可思议又暗暗担心。 何阳夫妇看她近来神情有些不对,何阳笑道:“怎么了?盼成亲盼得入神了?” 陆潇潇扯出一抹笑意,她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在想别的事情。” 不过父亲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再过不足一个月,她就要和哥哥成亲了。 她不该再记着乔仲山的,可她忍不住去想。 “想什么事?爹帮你想想?” 陆潇潇随口道:“在想高先生的事情。”她总不能跟父亲提起乔仲山来。 “你是说致和先生么?”何阳笑了笑,“你想他干什么?我和他来往不多,也知道这个人向来嘴里没几分正经。” 陆潇潇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明白:“爹爹说什么?高先生不是不会说话吗?” “对啊,他这个人,确实不太会说话。” 陆潇潇皱眉,“不会说话”和“不太会说话”明显是有区别的。她有点不敢相信,小心问道:“他,不是哑巴么?” 何阳奇怪地看了女儿一眼:“你为什么觉得他是哑巴?他当然不是啊。” 陆潇潇神情怔忪,是啊,她为什么会觉得高先生是哑巴?那是因为她初次见他时,兄长告诉她,高先生不会说话。第二次见他时,依然是兄长在侧,说高先生不会说话。直到今年无意间见到他和周先生说话,她也是下意识地以为高先生已经好了。 为什么要骗她呢?她和高先生根本没什么瓜葛啊。如果不是高先生的音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根本就不会去关注高先生。甚至是他的字、他的号、他的别称,她都不是很清楚。 她细细回想往事,她第一次见到高先生时,确实是哥哥主动介绍说高先生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可是,哥哥为什么要骗她呢? 高先生对她而言,唯一的特殊之处,只不过是他的声音而已。而他的声音,会让她想起乔仲山。 但这些事情,哥哥又怎么可能知道? 十四岁的他怎么可能知道她记得高先生的声音?他又不像她一样,是再世重生之人。 …… 陆潇潇脸色变来变去,心中满是疑云。太诡异了,真的太诡异了。 何阳看着女儿,诧异地问:“怎么了?” 陆潇潇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有些乏了。” 但她回房后却没立刻休息,而是将疑点写于纸上。她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骗她,不可否认的是,如果她没无意间听见高先生的声音,没有向他打听乔仲山未果,不知道京畿大营里不能有伤残人士,不知道高成亮就是致和……她根本不会察觉到异常,也不会怀疑什么。 甚至高成亮和“致和”还都不是高先生最常用的名字。 她心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哥哥骗她,就是不想让她察觉高先生和乔仲山的关系,从而掩盖乔仲山并不存在这个事实? 那仲山呢?是被人杀了,掩去了所有痕迹,还是根本就不存在? 陆潇潇抱住了脑袋,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她脑海里浮起一个更疯狂的想法:她上辈子瞎了以后才嫁给乔仲山,她从没见过他的相貌,或许上辈子“乔仲山”这个人就是不存在的。他可能是旁人更名换姓来骗她的,所以他的姓名、他的经历,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她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乔仲山是哥哥挑出来的,哥哥难道不会去查那人的底细么? 可是,如果是哥哥也在骗她呢?他不是骗她高先生是个哑巴么? 会不会上辈子他虽然说她嫁不了好人家,可还是心疼她,所以找个心腹假装是不会说话的乔仲山来娶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难理解,乔仲山认识“致和”,不难理解乔仲山不存在。 但是,也不对啊。哥哥又不知道上辈子发生了什么。 除非他跟她一样,也是重生的! 57.重生 她双目失明后,兄长忙着处理各种事宜, 也是小蝶搀扶着她熟悉她的新房间。她刚看不到, 什么都做不好,连穿衣吃饭都困难。是小蝶给她穿衣, 喂她吃药, 一遍遍地对她说:“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样的小蝶却被处置了。 她颤声问兄长,小蝶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杀了她。 “如果不是她在你跟前多嘴多舌,搬弄是非, 你也不会昏迷不醒, 险些丧命。” 陆潇潇身体轻颤:“难道她说的是假话么?那些事你做得,她说不得?还是你觉得我眼睛瞎了,心也该一并瞎了才对?你嫌她话多, 教她、罚她都行,为什么要杀她?她在我身边待了七年, 七年啊……” 她眼泪汩汩而下, 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 就因为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就没了?她无法接受。 “那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端午那日的祸患?你以为穆承志是从哪里得到的你的行踪?” 陆潇潇心头一跳:“你是说小蝶?” “你以为呢?如果不是她出卖了你的行踪,穆承志怎么可能抓了你?你又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本想留她性命照顾你将功补过,可她不该到再到你面前搬弄是非……” 陆潇潇摇头, 声音无力:“小蝶她没有害我的意思。” “她没有害你的意思?她只不过是想撮合你和穆承志。她应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陆潇潇动了动唇, 没有出声。自从穆承志救了她们主仆以后, 小蝶曾数次在她面前夸赞穆承志的好。如果说那天穆承志是从小蝶那里得到了她的行踪,那似乎也不奇怪。 她低声道:“所以,因为她的两次无心之失,你就杀了她?” “无心之失么?你知不知道你身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太医说你……” 变成什么样子?陆潇潇也在问自己。她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她的胸腹之间始终隐隐作痛,连呼吸对她而言,都是痛苦。 但她脑海里时不时地闪现出小蝶年轻的面容,胸腹之间痛,心口更痛。理智上她知道,兄长处置小蝶并不过分,可情感上,她并不能接受身边亲近的人变成尸骨。 她按了按胸口,无力地闭上眼睛,低声道:“为什么把一切都归咎于她呢?软禁我的是穆承志,坠马的人是我,可是要造反的人,是你啊。” 这根本就是一笔糊涂烂账。 兄长代穆承志几经生死,又替他扳倒杨家,最终却是穆承志上位,因为穆承志有皇室血脉。但是兄长不甘心,想寻找机会夺回来,而穆承志既然要坐稳皇位,自然要除掉他……穆承志救过她的性命,还因为她而计划失败,但也是他的人为了阻止她去报信射伤她的马,害得她双目失明身受重伤。 “……所以,你是在怪我?你也觉得我不该跟他争?就因为他是皇室血脉?” 兄长的声音听着隐隐有些难过。若在以往,陆潇潇大概会温声细语来安抚他,但她此时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小蝶的身影。她想和他争论时,又刻意提醒自己,这是哥哥,不能吵,要冷静。 她只觉得疲惫无比,良久才道:“哥哥,我们不要再吵了,好吗?” “我没和你吵。” 陆潇潇低声道:“我累了,我想歇一会儿。” 她不再与他吵闹,却与他日渐生疏。明明最艰难的时候,他们都一起过来了。而他登上皇位后,她却难再与他生出亲近的心思来。确切的说,她和任何人都亲近不起来了。 她时常做梦,梦到自己还很健康。但一睁眼,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连小蝶都已经死了。 她才十七岁,可她双目失明,身体很坏,咳嗽一下,胸口都要痛很久。 她害怕而又绝望,她会哭闹,会莫名其妙发脾气。 大概她是他唯一的亲人,所以他对她很好很好。他会把她拥进怀里,说永远对她好。 皇宫是个好地方,什么都有。 可她还是觉得憋闷难受,她讨厌这里的一切,也讨厌变成这个样子的自己。 兄长每天都抽出时间来看她。可更多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发呆。因为小蝶的前车之鉴,她身边的宫女们很少对她讲起外面的事情。她越发觉得人生黑暗。 她在这一天,提出了一个请求:“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想到外面去。” “我在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家。你不在这里,去外面做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你要是觉得闷,过两日,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笑了笑,精神还不错:“到外面也可以有家啊。我今年十七岁了,找个人嫁了,不就是有家了么?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宫里吧?” 她不喜欢这个冰冷而陌生的地方。这就像是个黑暗的笼子,把她关在这里,她只能等待他的到来。 可是,如果他真的来了,她又难免想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些事,想到没了生命的小蝶,想到被砍掉双手的穆承志,也想到两人相依为命的岁月。 如果她没有瞎,如果她还是健康的,该有多好。 “为什么不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儿,“你想嫁人?你想嫁给谁?” 她微微仰着脸,脸上隐隐有些期待:“嫁谁都行,只要嫁了人,就不用待在这儿了。你帮我相看一个吧。” 她什么都看不见,也看不见他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他冷冷的声音:“可你这样,又能嫁什么样的人呢?你连看都看不见,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会愿意娶你?” 陆潇潇心里难受,她大声反驳:“肯定会有的。” “潇潇,你别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就是想嫁人了!”陆潇潇烦躁不已,“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我不要待在这里。” 这里一切都是冰冷的,宫女们每天一个个胆战心惊,动辄下跪口称该死。她什么都看不见,感觉自己是个失败的怪物。 他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而她却成了活不了几年的瞎子。 她眼泪大滴大滴地掉。 许久之后,她才听到了他不含丝毫感情的声音:“既是如此,那就如你所愿。” 他把她嫁给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那哑巴就是乔仲山。她心说,瞎子和哑巴,倒也是绝配。 …… 可现在,那个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岁月的乔仲山,仿佛根本不存在。 这让陆潇潇感到不可思议又暗暗担心。 何阳夫妇看她近来神情有些不对,何阳笑道:“怎么了?盼成亲盼得入神了?” 陆潇潇扯出一抹笑意,她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在想别的事情。” 不过父亲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再过不足一个月,她就要和哥哥成亲了。 她不该再记着乔仲山的,可她忍不住去想。 “想什么事?爹帮你想想?” 陆潇潇随口道:“在想高先生的事情。”她总不能跟父亲提起乔仲山来。 “你是说致和先生么?”何阳笑了笑,“你想他干什么?我和他来往不多,也知道这个人向来嘴里没几分正经。” 陆潇潇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明白:“爹爹说什么?高先生不是不会说话吗?” “对啊,他这个人,确实不太会说话。” 陆潇潇皱眉,“不会说话”和“不太会说话”明显是有区别的。她有点不敢相信,小心问道:“他,不是哑巴么?” 何阳奇怪地看了女儿一眼:“你为什么觉得他是哑巴?他当然不是啊。” 陆潇潇神情怔忪,是啊,她为什么会觉得高先生是哑巴?那是因为她初次见他时,兄长告诉她,高先生不会说话。第二次见他时,依然是兄长在侧,说高先生不会说话。直到今年无意间见到他和周先生说话,她也是下意识地以为高先生已经好了。 为什么要骗她呢?她和高先生根本没什么瓜葛啊。如果不是高先生的音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根本就不会去关注高先生。甚至是他的字、他的号、他的别称,她都不是很清楚。 她细细回想往事,她第一次见到高先生时,确实是哥哥主动介绍说高先生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可是,哥哥为什么要骗她呢? 高先生对她而言,唯一的特殊之处,只不过是他的声音而已。而他的声音,会让她想起乔仲山。 但这些事情,哥哥又怎么可能知道? 十四岁的他怎么可能知道她记得高先生的声音?他又不像她一样,是再世重生之人。 …… 陆潇潇脸色变来变去,心中满是疑云。太诡异了,真的太诡异了。 何阳看着女儿,诧异地问:“怎么了?” 陆潇潇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有些乏了。” 但她回房后却没立刻休息,而是将疑点写于纸上。她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骗她,不可否认的是,如果她没无意间听见高先生的声音,没有向他打听乔仲山未果,不知道京畿大营里不能有伤残人士,不知道高成亮就是致和……她根本不会察觉到异常,也不会怀疑什么。 甚至高成亮和“致和”还都不是高先生最常用的名字。 她心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哥哥骗她,就是不想让她察觉高先生和乔仲山的关系,从而掩盖乔仲山并不存在这个事实? 那仲山呢?是被人杀了,掩去了所有痕迹,还是根本就不存在? 陆潇潇抱住了脑袋,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她脑海里浮起一个更疯狂的想法:她上辈子瞎了以后才嫁给乔仲山,她从没见过他的相貌,或许上辈子“乔仲山”这个人就是不存在的。他可能是旁人更名换姓来骗她的,所以他的姓名、他的经历,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她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乔仲山是哥哥挑出来的,哥哥难道不会去查那人的底细么? 可是,如果是哥哥也在骗她呢?他不是骗她高先生是个哑巴么? 会不会上辈子他虽然说她嫁不了好人家,可还是心疼她,所以找个心腹假装是不会说话的乔仲山来娶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难理解,乔仲山认识“致和”,不难理解乔仲山不存在。 但是,也不对啊。哥哥又不知道上辈子发生了什么。 除非他跟她一样,也是重生的! 58.质问 不过多活一世这样的事情, 她以前闻所未闻,难道还能一个两个都是再世重生之人不成? 可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这一桩桩怪事呢? 陆潇潇仔细回想这些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越发头痛。 到了次日, 她仍然恹恹的, 看着不太精神。 钟氏看在眼里, 关切地笑问:“怎么了?没睡好?” 陆潇潇理了理心情,小声道:“娘,你跟我说一说我哥的事情吧。” 钟氏轻笑:“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 他的事情, 你问还不如问你自己呢。” “我不是说这个, 娘, 我是说, 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陆潇潇话一出口, 又觉得这话问的不对, 她自己是再世重生之人,她也没觉得自己和常人有哪里不一样啊。 沉默了一会儿, 钟氏轻声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每个人都有不同于旁人的地方啊。” “这我知道啊,那你有没有觉得他特别聪明, 或者未卜先知?” “能不能未卜先知我不知道,不过聪明厉害,还用我夸么?”钟氏笑了笑, “要是不聪明, 现下能大权在握?”她叹了一口气:“话说回来, 他小时候就聪明。不然,周先生也不会主动教导他。” 陆潇潇笑了笑:“周先生不是爹娘为他请来的么?” “周先生岂是人人都能请动的?”钟氏嗔道,“周先生也看人的,好吧?” 陆潇潇“哦”了一声,心说,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她心中既然有了疑念,就忍不住想搞明白。她午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她终是翻身坐起,收拾停当,告诉父母要出门。 “你要去哪里?” 陆潇潇深吸一口气:“我要去陆家,见我哥。” “再过十几天,你们就要成亲了,就不能等一等?”何阳皱眉,“前几天他不是刚来看过你吗?再说,成亲前一个月最好不要见面,不然给人知道了笑话。” 陆潇潇有些倔强地道:“有什么可笑话的?我就是想见他啊,我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 女儿说的这般直白,何阳也觉得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这种话也是能对外说的?” 他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陆潇潇福了福身,快步离去。 而何阳却摇了摇头,感叹:“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他却不知道,陆潇潇想见陆景行,不是因为思念,而是想解惑。 他们还有十几天就要成亲了,她是想和他共度一生的。但她想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什么要骗她,她不想心里存着疙瘩。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陆家。 对门房而言,何姑娘是贵客,匆忙将其迎了进去。 陆景行不在府上,陆潇潇慢悠悠去园子里闲逛。 葡萄架旁有桌椅,她坐于桌旁出神。她等会儿该怎么问他,又该从哪方面问起,要不要透露她是再世重生之人这一秘密。 阳光宜人,凉风习习。陆潇潇坐在桌边,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的缘故,渐渐困意袭来。她先是以手撑额,后来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直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才猛地惊醒,一抬头看见逆着光走来的陆景行。她眨了眨眼,犹豫着站起身。 “累了?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他走过来便要牵她的手。 陆潇潇迟疑了一下,假装没有看清他的意图,她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深吸一口气,说道:“哥哥,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她先时趴着小憩,这时蓦地站起,腿有些麻了。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当然,有他在侧,他肯定不会放任她跌倒。 陆景行帮她稳住了身形,缓缓说道:“你想问什么?” 陆潇潇没有直接抛出问题,而是声音轻柔说道:“再过十一天,我们就要成亲了,我们会是夫妻,彼此相亲相爱,没有秘密。” 陆景行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他能猜到她想问什么,她口中的“相亲相爱、没有秘密”对他而言,诱惑太大了。 “我那天见到了高成亮高先生。”陆潇潇竭力保持镇定,“我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他正在和周先生说话。我爹也说,他不是哑巴,他会说话。”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不想错过他的神情变化。 然而陆景行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呢?” 陆潇潇惊讶于他的反应,她定了定神:“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他是哑巴?” 陆景行神色不变:“你觉得呢?” “我……”陆潇潇很少见他这般,她轻声道,“我问你呢。我要是知道,我问你做什么?” “我以为你很早以前就会看出来。”陆景行轻笑一声,“没想到你到今天才来问我。” 陆潇潇胸膛剧烈起伏:“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原本并没有生疑,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你在这种小事上骗我,真的没有必要。你是想遮掩什么?” 陆景行看着她,没有说话。 陆潇潇继续道:“是声音吗?你怕我认得他的声音?可在那之前,我根本就没见过他!” “潇潇……” “我只在上辈子听过他的声音。”陆潇潇声音很轻,她紧紧盯着他,发现在自己说出“上辈子”这三个字时,他脸上并未流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她心里又酸又胀,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 陆景行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潇潇……” “哥。”陆潇潇不等他说完,就用肯定的语气道,“你也记得,对不对?” 这个结论似乎有不少漏洞,但一时之间,她想不出来更好的解释。 陆景行缓缓开口:“上辈子?” “对。”陆潇潇点头,“本来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是……”她苦涩一笑:“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有前世的记忆?” 陆景行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他装傻,或者找个理由,不是不能推塞。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垂眸,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陆潇潇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都汇集在了一处。她心里隐隐有个声音: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她听到自己声音沙哑干涩:“什么时候开始的?” “七年前,在洛阳。” 陆潇潇一颗心急速下坠,七年前?洛阳?那岂不是说,她刚重活,他就知道了? 大约是猜出了她的心理活动,陆景行轻轻点了点头:“十岁的你,对那枚玉戒的关心超乎寻常。” 陆潇潇脸色雪白,不停摇头:“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她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原以为她当时可以用自己是个生病的孩子所以行为古怪来糊弄过去,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露出马脚了吗? 再想到自己后来一厢情愿劝他去江南,用忠孝节义来劝导他,她只觉得自己愚蠢,说不定她在他心里,就是个能戏耍的笑话? “你也没有对我提过。”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后来会发生什么,为什么陆爹爹……” 陆景行轻叹一声:“我发觉自己不一样,是跟你在同一天。” 陆潇潇声音轻颤:“所以,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你去京城,你知道你身世的谜团,你知道跟胡渚的那场战争……你都知道!” “是。” 陆潇潇眼睛发红:“那你还哄我做什么?我以为你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没想到全都是你设计好的!你还哄我干什么呢?” 她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心里委屈而又茫然:“你什么都知道,却一直跟我装傻。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陆景行忽然抱住了她,声音很轻:“潇潇,我什么都知道,可我不知道你的心。” 陆潇潇愣了一瞬,一颗心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事物包裹,但很快,她又将自己从那种感觉中抽离出来。 她双目微阖,许久都没说话。 她原以为,他这辈子对她动心,是因为她重活了一回造成的,却没想到他也是再世重生之人。 陆潇潇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我的心?我的心不是被你算的清清楚楚吗?” 她想起自己那年当众承认婚约。他明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他与穆芷妍不能成亲,却等着她开口,他就是吃定了她不会坐视不理。 她心酸而又委屈,感觉自己就像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按着他设定的来。甚至最开始她以为自己能帮助他,劝导他拥有仁善之心,也不知她的举动,落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可偏偏她是真心实意地在意他,后来也渐渐对他生出了男女之情。但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难受。她原本想着他们是相依为命是互相扶持,却原来是她一厢情愿。 陆潇潇忽然想起一事,再度紧张起来:“我爹爹和我娘,也,也是你安排的吗?” 她一直觉得她和母亲的相认,太巧了一些,此刻想到是他提议去的扬州…… 陆景行没有直接回答:“他们确实是你的父母。” “哦。”陆潇潇松了一口气。爹娘待她甚好,这感情不会是假的。 “我后来找到了你的爹娘,不过那个时候你……” 陆潇潇打断了他的话,她直视着他,一字一字道:“这些先不提,我想问你,乔仲山是谁?” 陆景行眸光轻闪:“什么?” “我向高先生打听过,他根本不认识仲山。”陆潇潇声音很轻,“这个人,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 58.质问 不过多活一世这样的事情, 她以前闻所未闻,难道还能一个两个都是再世重生之人不成? 可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这一桩桩怪事呢? 陆潇潇仔细回想这些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越发头痛。 到了次日, 她仍然恹恹的, 看着不太精神。 钟氏看在眼里, 关切地笑问:“怎么了?没睡好?” 陆潇潇理了理心情,小声道:“娘,你跟我说一说我哥的事情吧。” 钟氏轻笑:“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 他的事情, 你问还不如问你自己呢。” “我不是说这个, 娘, 我是说, 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陆潇潇话一出口, 又觉得这话问的不对, 她自己是再世重生之人,她也没觉得自己和常人有哪里不一样啊。 沉默了一会儿, 钟氏轻声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每个人都有不同于旁人的地方啊。” “这我知道啊,那你有没有觉得他特别聪明, 或者未卜先知?” “能不能未卜先知我不知道,不过聪明厉害,还用我夸么?”钟氏笑了笑, “要是不聪明, 现下能大权在握?”她叹了一口气:“话说回来, 他小时候就聪明。不然,周先生也不会主动教导他。” 陆潇潇笑了笑:“周先生不是爹娘为他请来的么?” “周先生岂是人人都能请动的?”钟氏嗔道,“周先生也看人的,好吧?” 陆潇潇“哦”了一声,心说,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她心中既然有了疑念,就忍不住想搞明白。她午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她终是翻身坐起,收拾停当,告诉父母要出门。 “你要去哪里?” 陆潇潇深吸一口气:“我要去陆家,见我哥。” “再过十几天,你们就要成亲了,就不能等一等?”何阳皱眉,“前几天他不是刚来看过你吗?再说,成亲前一个月最好不要见面,不然给人知道了笑话。” 陆潇潇有些倔强地道:“有什么可笑话的?我就是想见他啊,我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 女儿说的这般直白,何阳也觉得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这种话也是能对外说的?” 他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陆潇潇福了福身,快步离去。 而何阳却摇了摇头,感叹:“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他却不知道,陆潇潇想见陆景行,不是因为思念,而是想解惑。 他们还有十几天就要成亲了,她是想和他共度一生的。但她想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什么要骗她,她不想心里存着疙瘩。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陆家。 对门房而言,何姑娘是贵客,匆忙将其迎了进去。 陆景行不在府上,陆潇潇慢悠悠去园子里闲逛。 葡萄架旁有桌椅,她坐于桌旁出神。她等会儿该怎么问他,又该从哪方面问起,要不要透露她是再世重生之人这一秘密。 阳光宜人,凉风习习。陆潇潇坐在桌边,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的缘故,渐渐困意袭来。她先是以手撑额,后来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直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才猛地惊醒,一抬头看见逆着光走来的陆景行。她眨了眨眼,犹豫着站起身。 “累了?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他走过来便要牵她的手。 陆潇潇迟疑了一下,假装没有看清他的意图,她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深吸一口气,说道:“哥哥,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她先时趴着小憩,这时蓦地站起,腿有些麻了。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当然,有他在侧,他肯定不会放任她跌倒。 陆景行帮她稳住了身形,缓缓说道:“你想问什么?” 陆潇潇没有直接抛出问题,而是声音轻柔说道:“再过十一天,我们就要成亲了,我们会是夫妻,彼此相亲相爱,没有秘密。” 陆景行的眉眼渐渐柔和下来,他能猜到她想问什么,她口中的“相亲相爱、没有秘密”对他而言,诱惑太大了。 “我那天见到了高成亮高先生。”陆潇潇竭力保持镇定,“我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他正在和周先生说话。我爹也说,他不是哑巴,他会说话。”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不想错过他的神情变化。 然而陆景行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呢?” 陆潇潇惊讶于他的反应,她定了定神:“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他是哑巴?” 陆景行神色不变:“你觉得呢?” “我……”陆潇潇很少见他这般,她轻声道,“我问你呢。我要是知道,我问你做什么?” “我以为你很早以前就会看出来。”陆景行轻笑一声,“没想到你到今天才来问我。” 陆潇潇胸膛剧烈起伏:“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我原本并没有生疑,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你在这种小事上骗我,真的没有必要。你是想遮掩什么?” 陆景行看着她,没有说话。 陆潇潇继续道:“是声音吗?你怕我认得他的声音?可在那之前,我根本就没见过他!” “潇潇……” “我只在上辈子听过他的声音。”陆潇潇声音很轻,她紧紧盯着他,发现在自己说出“上辈子”这三个字时,他脸上并未流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她心里又酸又胀,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 陆景行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潇潇……” “哥。”陆潇潇不等他说完,就用肯定的语气道,“你也记得,对不对?” 这个结论似乎有不少漏洞,但一时之间,她想不出来更好的解释。 陆景行缓缓开口:“上辈子?” “对。”陆潇潇点头,“本来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是……”她苦涩一笑:“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有前世的记忆?” 陆景行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他装傻,或者找个理由,不是不能推塞。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垂眸,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陆潇潇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都汇集在了一处。她心里隐隐有个声音: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她听到自己声音沙哑干涩:“什么时候开始的?” “七年前,在洛阳。” 陆潇潇一颗心急速下坠,七年前?洛阳?那岂不是说,她刚重活,他就知道了? 大约是猜出了她的心理活动,陆景行轻轻点了点头:“十岁的你,对那枚玉戒的关心超乎寻常。” 陆潇潇脸色雪白,不停摇头:“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她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原以为她当时可以用自己是个生病的孩子所以行为古怪来糊弄过去,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露出马脚了吗? 再想到自己后来一厢情愿劝他去江南,用忠孝节义来劝导他,她只觉得自己愚蠢,说不定她在他心里,就是个能戏耍的笑话? “你也没有对我提过。”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后来会发生什么,为什么陆爹爹……” 陆景行轻叹一声:“我发觉自己不一样,是跟你在同一天。” 陆潇潇声音轻颤:“所以,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你去京城,你知道你身世的谜团,你知道跟胡渚的那场战争……你都知道!” “是。” 陆潇潇眼睛发红:“那你还哄我做什么?我以为你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没想到全都是你设计好的!你还哄我干什么呢?” 她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心里委屈而又茫然:“你什么都知道,却一直跟我装傻。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陆景行忽然抱住了她,声音很轻:“潇潇,我什么都知道,可我不知道你的心。” 陆潇潇愣了一瞬,一颗心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事物包裹,但很快,她又将自己从那种感觉中抽离出来。 她双目微阖,许久都没说话。 她原以为,他这辈子对她动心,是因为她重活了一回造成的,却没想到他也是再世重生之人。 陆潇潇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我的心?我的心不是被你算的清清楚楚吗?” 她想起自己那年当众承认婚约。他明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他与穆芷妍不能成亲,却等着她开口,他就是吃定了她不会坐视不理。 她心酸而又委屈,感觉自己就像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按着他设定的来。甚至最开始她以为自己能帮助他,劝导他拥有仁善之心,也不知她的举动,落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可偏偏她是真心实意地在意他,后来也渐渐对他生出了男女之情。但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难受。她原本想着他们是相依为命是互相扶持,却原来是她一厢情愿。 陆潇潇忽然想起一事,再度紧张起来:“我爹爹和我娘,也,也是你安排的吗?” 她一直觉得她和母亲的相认,太巧了一些,此刻想到是他提议去的扬州…… 陆景行没有直接回答:“他们确实是你的父母。” “哦。”陆潇潇松了一口气。爹娘待她甚好,这感情不会是假的。 “我后来找到了你的爹娘,不过那个时候你……” 陆潇潇打断了他的话,她直视着他,一字一字道:“这些先不提,我想问你,乔仲山是谁?” 陆景行眸光轻闪:“什么?” “我向高先生打听过,他根本不认识仲山。”陆潇潇声音很轻,“这个人,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 59.仲山 陆景行迟疑了一下, 缓缓点头:“是。” 陆潇潇先前虽然这般猜测,但在此刻,听到他的回答后, 她才终于能够确定。她双目微阖:“那他是谁?” “你以为是谁?”陆景行不答反问, “你爱他么?” 陆潇潇愣了愣,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犹豫了一瞬,才道:“上辈子,他是我除了你以外, 最重要的人了。不过我们之间, 没有男女之情。” 他们成婚数载, 最亲密的举动是牵手拥抱。他甚至曾帮她沐浴更衣, 但两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们相互陪伴, 相互取暖, 但应该称不上爱。 陆景行叹一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在她心里, 她和“乔仲山”的感情是这样的。 陆潇潇不想再跟他细谈这些,她低声道:“是你让谁假扮的?” “什么?”陆景行似是没听懂。 陆潇潇又重复了一遍:“你让谁假扮成了乔仲山, 他是你的心腹吗?” 陆景行瞧了她一眼,神情古怪:“潇潇, 你觉得我会让别人娶你么?” “什么意思?”陆潇潇皱眉。 陆景行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陆景行是我,乔仲山也是我。” 陆潇潇大惊, 满脸的不可置信:“你, 你是说……” 她身体发颤, 这个答案比先前他也是再世重生之人给她的震动还要大。上辈子在她人生的尽头,一直默默陪着她的人,是她日渐疏远的兄长? 她最重要的和第二重要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不,不可能……”这让她怎么相信呢? 他这辈子想娶她,她知道。可是上辈子,他何曾对她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男女之情? 他明明说,她这个样子,这世上没人愿意娶她。 陆景行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语带爱怜:“你不想待在宫里,我就放你出宫。你要嫁人,我就找个人给你嫁。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把你嫁给别人。” 他初时并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情意。初见她时,是在育婴堂里。父亲陆老四让他挑个年龄相近的小伙伴带回家。可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在人群里,笑得异常灿烂。 他执意带了她回去,养父为她取名:潇潇,从此家里多了很多欢笑声。 后来养父遇害,他死里逃生后,发现她还在人世,他用尽全力抱住了她。 其实他可以把她送还到育婴堂,因为那时他也才十三岁,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而她也不是他亲妹妹。但他选择带着她,一起走。 ——或许是她离不开他,更有可能是他也舍不下她。 两人逃亡半年后,因为当玉戒而认识了岳泰。岳泰要带他走,去成就大业。他唯一的要求是:“我要带我妹妹一起。” 是的,那个时候,他还一心一意把她当做妹妹,当成他仅存的亲人,是他在这人世间仅剩的那么一点点温暖。 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他其实也说不清楚。 在洛阳时,他忙着学习各种事物,无暇他顾。到京城后,他又忙于各种纷争。但是不管外界如何,他只要看见她,那颗渐渐冷硬的心,就会在一瞬间柔软下来。 他知道,她也没闲着。小姑娘花一般的年纪,她不想给他丢脸,也学各种知识技能。她喜欢画画,甚至还因画而结识了穆尚书家的公子。 对于书画双绝的穆承志,他莫名其妙地就没有太多好感,却也说不出对方有哪里不好。 隆庆十九年,杨家的人发现他“太子遗孤”的身份,多次刺杀。潇潇也受到连累,次年三月险些遇害,被穆承志所救。这一点,他很承穆承志的情。 然而等这一年冬天,杨家被扳倒,他即将继位时,穆尚书说出了关于身世的惊天秘密。 他其实是被亲生父亲推出去的替死鬼,穆承志才是流着皇室血脉的太子遗孤。江山岂能落入外姓人之手?所以先前追随他的岳泰等人,几乎是在一瞬间改而支持穆承志。 穆承志顺利继位。 所有人都夸赞吏部尚书穆晏忠勇,为保先太子血脉,做了太大的牺牲。 至于陆景行这个棋子,则象征性地封了个侯爵,以显尊崇。 忍辱负重多年,以为很快就要登顶,却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 潇潇安慰他,其实做个侯爷也可以啦,至少平平安安,不用再逃亡。当皇帝还有很多烦心事呢…… 可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看到了生母林氏的手札,倒也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他不能接受的是,他辛辛苦苦做的一切,是为他人做嫁,他要把自己想要的,统统夺回来。 穆承志此人,充分继承了其生父傅征的一些特征:醉心书画,处事优柔寡断。 在陆景行眼中,穆承志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对手,他所能凭借的,不过是其出身。 那个时候,陆景行考虑的谋反的大事,他倒也关心潇潇,还直接替她回绝了一门亲事。但他没有想到,潇潇会变成那个样子。 她双目失明、伤及心肺。太医战战兢兢说,她可能撑不过五年。从小陪在他身边,他看着长大的姑娘,居然成了那样? 他眼睛赤红,胸中怒气翻腾,懊恼而愤懑。他担心她受他连累,一直有派人暗中保护她,可她还是双目失明,落下病根。 他恼恨泄露她行踪的小蝶,也恼恨软禁她、又派人射伤她的马的穆承志。他更恼恨没保护好她的自己。 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她对他的重要程度,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造反成功了,但是篡位之名,他无法摆脱。当然,他也不在乎。 潇潇心情稍好一些,求他的第一件事,是让他饶了穆承志的性命。 他脸上的笑容当时就凝固了。她说她求情是因为穆承志对她有救命之恩。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他们志趣相投,想到穆承志要除掉他时,还因为怜惜而软禁了她,甚至将计划对她和盘托出,使得她为了给他报信而变成这样。 其实就算没有潇潇报信,他也未必会失败。但他不能这样告诉潇潇,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或许她原本不必有那么大的牺牲。 至于救命之恩,隆庆二十年三月,潇潇处于险境,不就是受了他这个“太子遗孤”的连累么?真正的太子遗孤,却是穆承志啊。 他如她所愿,留下了穆承志的性命。但他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人?他带着近乎残忍的恶意,命人砍掉了穆承志的双手。 潇潇再也看不见了,余下的寿命不足五年,那穆承志又凭什么好好活着呢? 他没有刻意对潇潇提起他的处理结果,潇潇也没问。但她很快从小蝶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一心向着穆承志的小蝶详细给潇潇描述了穆承志的惨状。 潇潇和他吵闹,随后就是昏迷不醒。情况危急,险些丢了性命。 这一次,他没再宽恕小蝶,直接处置了她。可他和潇潇之间的隔阂似乎越来越远。 这世上应该没人能接受自己变成瞎子且命不久矣这一事实,潇潇变得敏感易怒,肉眼可见的痛苦。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他,她不想待在宫里,她想嫁人,想有个家。 “嫁人”两个字刺痛了他的心。他蓦地明白,他根本没想过让她嫁给任何人。他希望她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答应的,只是在他应下的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倏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化名为乔仲山,一个武功不错的哑巴。 为了不给她看出端倪来,他换了身上的熏香,调整了走路姿势,只当自己是那个父母亲族俱亡、与她同病相怜的乔仲山。 两人办了简单的婚礼。 洞房花烛夜,他挑开了她的盖头,她仰起脸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她的眼睛外表并没有受伤,所以看着仍是两痕秋水一般的眸子。 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来,她没有出事,他也不是什么“乔仲山”,他就是他,他们两情相悦,结为夫妻。 她试探着开口:“相公?” 陆景行心里蓦地一软,他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腰,拉过她的手,缓缓写下两个字“我在。” 她冲他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我知道呢。” 可她已经很久没有对身为陆景行的他,这样笑了。 他甚至有些嫉妒“乔仲山”。 他卸掉了她的钗环首饰,帮她洗手净面,又除去了她的衣衫鞋袜。收拾停当后,他轻轻抱了抱她,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睡吧。” 不是不想碰她,只是她的身体状况,实在经不起折腾。 她的敏感尖锐,并没有因为换了环境而减轻多少,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他能做到的,也只是在她因为痛苦而歇斯底里时,尽量陪着她,安抚她,宽慰她。 他求遍名医,努力保她性命,希望她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其实,他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他要处理政务,要收拾杨家乱政时留下的烂摊子,要收复因为杨兴而丢掉的城池,要镇压余党。 大约过了一年多,潇潇大概是习惯了黑暗中的生活,她脾气柔顺了许多,有时也会轻声细语和他说话。 她很信赖“乔仲山”,也愿意跟他说自己的心里话,说她小时候在晋城时多么好玩儿,说她以前种的花花草草。但她从没提起过陆景行。 倒是他作为“乔仲山”,有时跟她“说”起皇帝,他会在她掌心写下皇帝的新政,写下皇帝收复了失地。 她轻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他也比……更适合这个位置。” 这是她出宫后第一次提起他。 陆景行心里一酸,他盯着她的脸,在她手心里写下:“你要去见见他么?”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他应该很想见你。” “我连眼睛都没了,我拿什么见他啊?”潇潇笑了笑,美丽而无神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她摇了摇头,“我不见他。” 从她出宫以后,她就没想着再见到他了。 他不再是和她相依为命的兄长,而是执掌天下大事的皇帝。 小时候那段岁月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梦一样。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还不如她一出生就是这副目不能视、半死不活的样子。那样的话,她也就不会有拥有后再失去的痛苦感。可是,如果真的一出生就那样,那她岂不是永远都不知道这人世间是什么样的? 她小声对自己的丈夫说:“我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就够了。” 陆景行只是抱住了她。 太医说,她活不过五年。当她撑过五年时,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而来的是更大的担忧。 她身体不好,后来连下床都困难。 他有时抱着她,给她梳头,为她绾发。他真希望,他们还在晋城,她还健健康康的。 她会轻声对他说:“仲山,你对我真好。” 可惜他留不住她的性命。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比别人更怕冷,她吹不得风,连膳食都用不了多少,到后来,她甚至连药都喝不下去了。 59.仲山 陆景行迟疑了一下, 缓缓点头:“是。” 陆潇潇先前虽然这般猜测,但在此刻,听到他的回答后, 她才终于能够确定。她双目微阖:“那他是谁?” “你以为是谁?”陆景行不答反问, “你爱他么?” 陆潇潇愣了愣,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犹豫了一瞬,才道:“上辈子,他是我除了你以外, 最重要的人了。不过我们之间, 没有男女之情。” 他们成婚数载, 最亲密的举动是牵手拥抱。他甚至曾帮她沐浴更衣, 但两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们相互陪伴, 相互取暖, 但应该称不上爱。 陆景行叹一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在她心里, 她和“乔仲山”的感情是这样的。 陆潇潇不想再跟他细谈这些,她低声道:“是你让谁假扮的?” “什么?”陆景行似是没听懂。 陆潇潇又重复了一遍:“你让谁假扮成了乔仲山, 他是你的心腹吗?” 陆景行瞧了她一眼,神情古怪:“潇潇, 你觉得我会让别人娶你么?” “什么意思?”陆潇潇皱眉。 陆景行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陆景行是我,乔仲山也是我。” 陆潇潇大惊, 满脸的不可置信:“你, 你是说……” 她身体发颤, 这个答案比先前他也是再世重生之人给她的震动还要大。上辈子在她人生的尽头,一直默默陪着她的人,是她日渐疏远的兄长? 她最重要的和第二重要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不,不可能……”这让她怎么相信呢? 他这辈子想娶她,她知道。可是上辈子,他何曾对她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男女之情? 他明明说,她这个样子,这世上没人愿意娶她。 陆景行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语带爱怜:“你不想待在宫里,我就放你出宫。你要嫁人,我就找个人给你嫁。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把你嫁给别人。” 他初时并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情意。初见她时,是在育婴堂里。父亲陆老四让他挑个年龄相近的小伙伴带回家。可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在人群里,笑得异常灿烂。 他执意带了她回去,养父为她取名:潇潇,从此家里多了很多欢笑声。 后来养父遇害,他死里逃生后,发现她还在人世,他用尽全力抱住了她。 其实他可以把她送还到育婴堂,因为那时他也才十三岁,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而她也不是他亲妹妹。但他选择带着她,一起走。 ——或许是她离不开他,更有可能是他也舍不下她。 两人逃亡半年后,因为当玉戒而认识了岳泰。岳泰要带他走,去成就大业。他唯一的要求是:“我要带我妹妹一起。” 是的,那个时候,他还一心一意把她当做妹妹,当成他仅存的亲人,是他在这人世间仅剩的那么一点点温暖。 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他其实也说不清楚。 在洛阳时,他忙着学习各种事物,无暇他顾。到京城后,他又忙于各种纷争。但是不管外界如何,他只要看见她,那颗渐渐冷硬的心,就会在一瞬间柔软下来。 他知道,她也没闲着。小姑娘花一般的年纪,她不想给他丢脸,也学各种知识技能。她喜欢画画,甚至还因画而结识了穆尚书家的公子。 对于书画双绝的穆承志,他莫名其妙地就没有太多好感,却也说不出对方有哪里不好。 隆庆十九年,杨家的人发现他“太子遗孤”的身份,多次刺杀。潇潇也受到连累,次年三月险些遇害,被穆承志所救。这一点,他很承穆承志的情。 然而等这一年冬天,杨家被扳倒,他即将继位时,穆尚书说出了关于身世的惊天秘密。 他其实是被亲生父亲推出去的替死鬼,穆承志才是流着皇室血脉的太子遗孤。江山岂能落入外姓人之手?所以先前追随他的岳泰等人,几乎是在一瞬间改而支持穆承志。 穆承志顺利继位。 所有人都夸赞吏部尚书穆晏忠勇,为保先太子血脉,做了太大的牺牲。 至于陆景行这个棋子,则象征性地封了个侯爵,以显尊崇。 忍辱负重多年,以为很快就要登顶,却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 潇潇安慰他,其实做个侯爷也可以啦,至少平平安安,不用再逃亡。当皇帝还有很多烦心事呢…… 可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看到了生母林氏的手札,倒也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他不能接受的是,他辛辛苦苦做的一切,是为他人做嫁,他要把自己想要的,统统夺回来。 穆承志此人,充分继承了其生父傅征的一些特征:醉心书画,处事优柔寡断。 在陆景行眼中,穆承志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对手,他所能凭借的,不过是其出身。 那个时候,陆景行考虑的谋反的大事,他倒也关心潇潇,还直接替她回绝了一门亲事。但他没有想到,潇潇会变成那个样子。 她双目失明、伤及心肺。太医战战兢兢说,她可能撑不过五年。从小陪在他身边,他看着长大的姑娘,居然成了那样? 他眼睛赤红,胸中怒气翻腾,懊恼而愤懑。他担心她受他连累,一直有派人暗中保护她,可她还是双目失明,落下病根。 他恼恨泄露她行踪的小蝶,也恼恨软禁她、又派人射伤她的马的穆承志。他更恼恨没保护好她的自己。 也就是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她对他的重要程度,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造反成功了,但是篡位之名,他无法摆脱。当然,他也不在乎。 潇潇心情稍好一些,求他的第一件事,是让他饶了穆承志的性命。 他脸上的笑容当时就凝固了。她说她求情是因为穆承志对她有救命之恩。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他们志趣相投,想到穆承志要除掉他时,还因为怜惜而软禁了她,甚至将计划对她和盘托出,使得她为了给他报信而变成这样。 其实就算没有潇潇报信,他也未必会失败。但他不能这样告诉潇潇,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或许她原本不必有那么大的牺牲。 至于救命之恩,隆庆二十年三月,潇潇处于险境,不就是受了他这个“太子遗孤”的连累么?真正的太子遗孤,却是穆承志啊。 他如她所愿,留下了穆承志的性命。但他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人?他带着近乎残忍的恶意,命人砍掉了穆承志的双手。 潇潇再也看不见了,余下的寿命不足五年,那穆承志又凭什么好好活着呢? 他没有刻意对潇潇提起他的处理结果,潇潇也没问。但她很快从小蝶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一心向着穆承志的小蝶详细给潇潇描述了穆承志的惨状。 潇潇和他吵闹,随后就是昏迷不醒。情况危急,险些丢了性命。 这一次,他没再宽恕小蝶,直接处置了她。可他和潇潇之间的隔阂似乎越来越远。 这世上应该没人能接受自己变成瞎子且命不久矣这一事实,潇潇变得敏感易怒,肉眼可见的痛苦。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他,她不想待在宫里,她想嫁人,想有个家。 “嫁人”两个字刺痛了他的心。他蓦地明白,他根本没想过让她嫁给任何人。他希望她能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答应的,只是在他应下的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倏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化名为乔仲山,一个武功不错的哑巴。 为了不给她看出端倪来,他换了身上的熏香,调整了走路姿势,只当自己是那个父母亲族俱亡、与她同病相怜的乔仲山。 两人办了简单的婚礼。 洞房花烛夜,他挑开了她的盖头,她仰起脸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她的眼睛外表并没有受伤,所以看着仍是两痕秋水一般的眸子。 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来,她没有出事,他也不是什么“乔仲山”,他就是他,他们两情相悦,结为夫妻。 她试探着开口:“相公?” 陆景行心里蓦地一软,他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腰,拉过她的手,缓缓写下两个字“我在。” 她冲他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我知道呢。” 可她已经很久没有对身为陆景行的他,这样笑了。 他甚至有些嫉妒“乔仲山”。 他卸掉了她的钗环首饰,帮她洗手净面,又除去了她的衣衫鞋袜。收拾停当后,他轻轻抱了抱她,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睡吧。” 不是不想碰她,只是她的身体状况,实在经不起折腾。 她的敏感尖锐,并没有因为换了环境而减轻多少,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他能做到的,也只是在她因为痛苦而歇斯底里时,尽量陪着她,安抚她,宽慰她。 他求遍名医,努力保她性命,希望她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其实,他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他要处理政务,要收拾杨家乱政时留下的烂摊子,要收复因为杨兴而丢掉的城池,要镇压余党。 大约过了一年多,潇潇大概是习惯了黑暗中的生活,她脾气柔顺了许多,有时也会轻声细语和他说话。 她很信赖“乔仲山”,也愿意跟他说自己的心里话,说她小时候在晋城时多么好玩儿,说她以前种的花花草草。但她从没提起过陆景行。 倒是他作为“乔仲山”,有时跟她“说”起皇帝,他会在她掌心写下皇帝的新政,写下皇帝收复了失地。 她轻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他也比……更适合这个位置。” 这是她出宫后第一次提起他。 陆景行心里一酸,他盯着她的脸,在她手心里写下:“你要去见见他么?”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他应该很想见你。” “我连眼睛都没了,我拿什么见他啊?”潇潇笑了笑,美丽而无神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她摇了摇头,“我不见他。” 从她出宫以后,她就没想着再见到他了。 他不再是和她相依为命的兄长,而是执掌天下大事的皇帝。 小时候那段岁月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梦一样。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还不如她一出生就是这副目不能视、半死不活的样子。那样的话,她也就不会有拥有后再失去的痛苦感。可是,如果真的一出生就那样,那她岂不是永远都不知道这人世间是什么样的? 她小声对自己的丈夫说:“我知道他会是个好皇帝就够了。” 陆景行只是抱住了她。 太医说,她活不过五年。当她撑过五年时,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而来的是更大的担忧。 她身体不好,后来连下床都困难。 他有时抱着她,给她梳头,为她绾发。他真希望,他们还在晋城,她还健健康康的。 她会轻声对他说:“仲山,你对我真好。” 可惜他留不住她的性命。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比别人更怕冷,她吹不得风,连膳食都用不了多少,到后来,她甚至连药都喝不下去了。 60.衷情 再后来, 她精神好些,他辗转得知她生身父母的消息,可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一喜讯, 她就永远离开了他…… …… 陆潇潇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 不是的……” 她一直认为,上辈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兄长陆景行,第二重要的就是乔仲山。现在告诉她,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她现在已无暇去思考他一直隐瞒他有前世记忆这件事了,满脑子都是:他居然是仲山!怎么可能呢? 陆景行轻笑,抱住了她:“为什么不是?” 陆潇潇脸庞雪白, 已经说不出话来,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她连连摇头,也不知自己是该信还是不该信,连声音都发颤起来:“不对,气味不对,走,走路也不对……” 她一直自认为眼睛瞎了, 心没有瞎, 她会认不出自己最亲近的人吗? 陆景行低低一笑:“气味, 换个熏香就行。至于走路么,伪装一下就可以了。” 他说着松开了她, 自行走了数步。 他这走路的姿势和平时并不相同, 脚步显得有些僵硬。 陆潇潇瞪大了眼睛, 这脚步声!这脚步声和仲山毫无分别! “不是……”陆潇潇下意识否认,却无从辩驳,她猛然忆起自己临终之际他身上的味道,不禁瞳孔微缩。 陆景行神情不变:“那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后背有个枫叶胎记?” 陆潇潇讶然:“你说什么?” 陆景行勾了勾唇,他凑近她耳畔,低声道:“还有你腰侧有颗极小的痣。” “你……”陆潇潇语塞,这种私密的事情,他竟然也知道么?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们准备在一个地方落脚,正好你爹娘就在那里。随随便便进一家茶馆喝茶,就碰上你的生身母亲……” 陆潇潇微愕,不自觉想起许多旧事来。她脸色红红白白,原本是要来向他问个明白,但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我就是乔仲山。” “你为什么要扮成乔仲山?你……” 陆景行笑笑:“因为我想娶你啊。我说了,我从来没想过,把你嫁给别人。” 陆潇潇神情怔忪,知道他说的不是戏言。她胸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儿她才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说不清楚。”陆景行略一沉吟,“可能是小时候,也可能是后来。” 见他这般坦诚,陆潇潇心里有火也不知该怎么发。她来的时候,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本想着如果他否认,他抵赖,她该如何如何诱导他说出真相,可偏生她一问他就承认,让她打好的腹稿也没了用武的地方。 陆潇潇咬了咬牙,勉力稳住心神,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她抬了抬下巴:“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上辈子骗我,这辈子也骗我,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把我当傻子一样戏弄。” 这么一说,她顿觉委屈,忍不住红了眼眶。 陆景行垂眸,脸上浮起怅惘之色:“不是把你当傻子。潇潇,你恨极了我,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陆潇潇嘴唇哆嗦:“我没有恨你。” 她恼过他,但从未恨过他。她在宫里时跟他别扭,两人很少有温存的时候。但出宫后她都能在心里给他找到辩白的话。 纵然不喜他杀戮过重,她后来也会不自觉为他找理由。想着他当了皇帝,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那个时候,她更多的是不能接受双目失明半死不活的自己,所以敏感尖锐、暴躁易怒。 如果真恨他,那她重生后,就会想办法远离他,而不是想着让两人都更好了。 陆景行轻叹:“那时候你厌倦了皇宫,跟我生分,你口口声声想嫁人。我别无他法……” “哥……”陆潇潇喉头哽咽,“我那个时候,都成了瞎子,活都活不了多久。哪还想着嫁人?我只是……” 她只是再也不想待在冰冷的皇宫里。 陆景行亲了亲她的脸颊:“老天给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希望能和你好好的,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 他这句话说的很寻常,可陆潇潇却心里一酸。其实,她也是这样的想法,可她仍然感到委屈。这么多年她小心翼翼,唯恐他陷入那些纷争,唯恐他们走上老路,可他什么都知道,一直都知道,却始终瞒着她,任由她担忧害怕。 她仍在强调:“你从没跟我提过,哪怕一丁半点。” 陆景行心知得给她一个说法,他叹了一口气:“潇潇,我以为你上辈子恨极了我,所以,我不敢在你面前泄露丁点那些旧事。如果不是你说,我们很快就是夫妻,不该有秘密,我会继续瞒下去。” 他苦笑:“现在就算我说了出来,我也担心你因为那些事情而不快……” “我……” 陆景行伸手将她额前碎发别到了耳后:“我醒来后,看到你还在人世,看到那些事情还没发生,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在想,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愿意我去认岳泰,那我就打发了他,不跟他有来往。你要去江南,我就随你去江南。上辈子你一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我就帮你找到他们,让你们一家团聚。我知道你心软、不愿意我手上沾穆家父子的血,那我就不动他们……潇潇,有时候,我真害怕这是一场梦。” 陆潇潇听着听着便落下泪来。她何尝不是如此呢?她也害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啊。她有前世记忆的秘密,她从未告诉过旁人。 她想,他也有他的难处。思及旧事,她哪里还有心思去追究他欺骗她这件事? 她忍不住伸手抱了抱他:“不是梦,是真的,我还活着,我们还好好的。” 陆景行帮她拭泪,动作温柔:“至于对你的隐瞒,我也很抱歉。我怕你跟我算旧账,也怕你从此离我远远的。” 他声音不高,可这番话听得陆潇潇心里一抽一抽的听。她紧紧抱着他,没再说话。 她一直怀揣着重生的秘密,从未告诉旁人。今日跟他坦诚说开,她哭了一场,可也松了一口气,仿佛一桩一直悬挂在心头的大事终于放下一般。 待她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她与他说起当时的感受,说自己上辈子的愤懑与难过,说这辈子的小心和担忧。而他始终神情温柔、陪在她身边,时不时附和一两声,动作轻柔帮她拭泪。 过了好久,陆潇潇才回过神。她眼睛通红,冲他微微露出一些笑容:“我该回去了。” 陆景行点一点头:“行,先洗把脸吧。” 他领着她去洗脸,净面,又帮她梳妆绾发。 他为她梳发,动作娴熟。陆潇潇心思微动,不自觉想起她及笄那晚的事情。她知道,他肯定是把她放到了心坎儿里,才会那么做。紧接着,她又不由地想起上辈子,仲山为她梳头时的场景。 她那时很想看看身后的男子长什么样子,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她轻叹了一声,心满意足而又感到怅然。 一切收拾停当,陆景行送她上了马车。他执意要送她回家,被她拒绝。 陆潇潇轻笑道:“我爹还说快成亲了不能常见面,真要见面,也得避开人呢,你倒好,还想巴巴地送我回去。” 陆景行笑了笑:“那行,你路上小心。” 然而自己单独坐在马车里,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陆潇潇后知后觉发现不对。 她不是要去质问他么?怎么反倒把自己的心事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了?他跟她说着他的不容易,但最重要的几件事,他根本提都没提啊。 比如那次皇宫的庆功宴上,他完全可以找其他理由拒绝穆芷妍,可偏偏就是不说话,等着她开口…… 还有他去征战胡渚时,他明明对那场战争烂熟于心,却偏偏硬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让她担心…… 还有他的身世,她担心他得知身世后震惊失望难以接受,所以千里迢迢赶去京城想安慰他,可他早就知道…… 陆潇潇越想越觉得不对。他说不能告诉她真相,但有些事情他完全可以做到。 他分明就是一点一点诱哄着她掉进他的陷阱,让她担心他,甚至是心悦他。 她不免懊恼,恼自己,也恼他。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让车夫掉头回去跟他争论。转念一想,这跟当时吵架吵不过别人,后面回想起来后,再专程去找场子赢回来,有什么分别? 她揪了揪帕子,重重叹一口气,随即想到的是他今日的那番话。他说他怕她跟他算旧账,怕她离他远远的。 想到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陆潇潇慢慢放下了帕子,心说她这么回去,不就正好应了他的话么? 她小心翼翼,活得艰难,而他这两辈子也不容易。他上辈子做的一些事,她不认同。可这辈子他没做,她也不能拿上辈子的事情来跟他吵闹。 而且他帮她与父母团聚,上辈子她到了生命尽头,也一直是他陪着她。他用乔仲山的身份在她身边待了快六年…… 她想起她前世临终前他的那滴泪,想起种种旧事,刚才生出的那些去质问的心思瞬间消散了大半。 人生能重来一次,很不容易。两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更是上天的恩赐。他们两人现在都很好,应该珍惜,而不是胡思乱想,徒惹纷争。上辈子他们不就是渐渐离心的么? 她对自己说,算了吧。至少他们现在都好好的。 陆潇潇靠着软垫,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以手撑额,心想,可是他骗她那么多,就这么轻轻放过的话,是不是太便宜他了一些?不然以后漫长的人生中全是欺骗,那可怎么办?总得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她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60.衷情 再后来, 她精神好些,他辗转得知她生身父母的消息,可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一喜讯, 她就永远离开了他…… …… 陆潇潇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 不是的……” 她一直认为,上辈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兄长陆景行,第二重要的就是乔仲山。现在告诉她,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她现在已无暇去思考他一直隐瞒他有前世记忆这件事了,满脑子都是:他居然是仲山!怎么可能呢? 陆景行轻笑,抱住了她:“为什么不是?” 陆潇潇脸庞雪白, 已经说不出话来,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她连连摇头,也不知自己是该信还是不该信,连声音都发颤起来:“不对,气味不对,走,走路也不对……” 她一直自认为眼睛瞎了, 心没有瞎, 她会认不出自己最亲近的人吗? 陆景行低低一笑:“气味, 换个熏香就行。至于走路么,伪装一下就可以了。” 他说着松开了她, 自行走了数步。 他这走路的姿势和平时并不相同, 脚步显得有些僵硬。 陆潇潇瞪大了眼睛, 这脚步声!这脚步声和仲山毫无分别! “不是……”陆潇潇下意识否认,却无从辩驳,她猛然忆起自己临终之际他身上的味道,不禁瞳孔微缩。 陆景行神情不变:“那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后背有个枫叶胎记?” 陆潇潇讶然:“你说什么?” 陆景行勾了勾唇,他凑近她耳畔,低声道:“还有你腰侧有颗极小的痣。” “你……”陆潇潇语塞,这种私密的事情,他竟然也知道么?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们准备在一个地方落脚,正好你爹娘就在那里。随随便便进一家茶馆喝茶,就碰上你的生身母亲……” 陆潇潇微愕,不自觉想起许多旧事来。她脸色红红白白,原本是要来向他问个明白,但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我就是乔仲山。” “你为什么要扮成乔仲山?你……” 陆景行笑笑:“因为我想娶你啊。我说了,我从来没想过,把你嫁给别人。” 陆潇潇神情怔忪,知道他说的不是戏言。她胸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儿她才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说不清楚。”陆景行略一沉吟,“可能是小时候,也可能是后来。” 见他这般坦诚,陆潇潇心里有火也不知该怎么发。她来的时候,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本想着如果他否认,他抵赖,她该如何如何诱导他说出真相,可偏生她一问他就承认,让她打好的腹稿也没了用武的地方。 陆潇潇咬了咬牙,勉力稳住心神,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她抬了抬下巴:“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上辈子骗我,这辈子也骗我,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把我当傻子一样戏弄。” 这么一说,她顿觉委屈,忍不住红了眼眶。 陆景行垂眸,脸上浮起怅惘之色:“不是把你当傻子。潇潇,你恨极了我,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陆潇潇嘴唇哆嗦:“我没有恨你。” 她恼过他,但从未恨过他。她在宫里时跟他别扭,两人很少有温存的时候。但出宫后她都能在心里给他找到辩白的话。 纵然不喜他杀戮过重,她后来也会不自觉为他找理由。想着他当了皇帝,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那个时候,她更多的是不能接受双目失明半死不活的自己,所以敏感尖锐、暴躁易怒。 如果真恨他,那她重生后,就会想办法远离他,而不是想着让两人都更好了。 陆景行轻叹:“那时候你厌倦了皇宫,跟我生分,你口口声声想嫁人。我别无他法……” “哥……”陆潇潇喉头哽咽,“我那个时候,都成了瞎子,活都活不了多久。哪还想着嫁人?我只是……” 她只是再也不想待在冰冷的皇宫里。 陆景行亲了亲她的脸颊:“老天给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我希望能和你好好的,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 他这句话说的很寻常,可陆潇潇却心里一酸。其实,她也是这样的想法,可她仍然感到委屈。这么多年她小心翼翼,唯恐他陷入那些纷争,唯恐他们走上老路,可他什么都知道,一直都知道,却始终瞒着她,任由她担忧害怕。 她仍在强调:“你从没跟我提过,哪怕一丁半点。” 陆景行心知得给她一个说法,他叹了一口气:“潇潇,我以为你上辈子恨极了我,所以,我不敢在你面前泄露丁点那些旧事。如果不是你说,我们很快就是夫妻,不该有秘密,我会继续瞒下去。” 他苦笑:“现在就算我说了出来,我也担心你因为那些事情而不快……” “我……” 陆景行伸手将她额前碎发别到了耳后:“我醒来后,看到你还在人世,看到那些事情还没发生,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在想,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愿意我去认岳泰,那我就打发了他,不跟他有来往。你要去江南,我就随你去江南。上辈子你一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我就帮你找到他们,让你们一家团聚。我知道你心软、不愿意我手上沾穆家父子的血,那我就不动他们……潇潇,有时候,我真害怕这是一场梦。” 陆潇潇听着听着便落下泪来。她何尝不是如此呢?她也害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啊。她有前世记忆的秘密,她从未告诉过旁人。 她想,他也有他的难处。思及旧事,她哪里还有心思去追究他欺骗她这件事? 她忍不住伸手抱了抱他:“不是梦,是真的,我还活着,我们还好好的。” 陆景行帮她拭泪,动作温柔:“至于对你的隐瞒,我也很抱歉。我怕你跟我算旧账,也怕你从此离我远远的。” 他声音不高,可这番话听得陆潇潇心里一抽一抽的听。她紧紧抱着他,没再说话。 她一直怀揣着重生的秘密,从未告诉旁人。今日跟他坦诚说开,她哭了一场,可也松了一口气,仿佛一桩一直悬挂在心头的大事终于放下一般。 待她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她与他说起当时的感受,说自己上辈子的愤懑与难过,说这辈子的小心和担忧。而他始终神情温柔、陪在她身边,时不时附和一两声,动作轻柔帮她拭泪。 过了好久,陆潇潇才回过神。她眼睛通红,冲他微微露出一些笑容:“我该回去了。” 陆景行点一点头:“行,先洗把脸吧。” 他领着她去洗脸,净面,又帮她梳妆绾发。 他为她梳发,动作娴熟。陆潇潇心思微动,不自觉想起她及笄那晚的事情。她知道,他肯定是把她放到了心坎儿里,才会那么做。紧接着,她又不由地想起上辈子,仲山为她梳头时的场景。 她那时很想看看身后的男子长什么样子,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她轻叹了一声,心满意足而又感到怅然。 一切收拾停当,陆景行送她上了马车。他执意要送她回家,被她拒绝。 陆潇潇轻笑道:“我爹还说快成亲了不能常见面,真要见面,也得避开人呢,你倒好,还想巴巴地送我回去。” 陆景行笑了笑:“那行,你路上小心。” 然而自己单独坐在马车里,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陆潇潇后知后觉发现不对。 她不是要去质问他么?怎么反倒把自己的心事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了?他跟她说着他的不容易,但最重要的几件事,他根本提都没提啊。 比如那次皇宫的庆功宴上,他完全可以找其他理由拒绝穆芷妍,可偏偏就是不说话,等着她开口…… 还有他去征战胡渚时,他明明对那场战争烂熟于心,却偏偏硬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让她担心…… 还有他的身世,她担心他得知身世后震惊失望难以接受,所以千里迢迢赶去京城想安慰他,可他早就知道…… 陆潇潇越想越觉得不对。他说不能告诉她真相,但有些事情他完全可以做到。 他分明就是一点一点诱哄着她掉进他的陷阱,让她担心他,甚至是心悦他。 她不免懊恼,恼自己,也恼他。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让车夫掉头回去跟他争论。转念一想,这跟当时吵架吵不过别人,后面回想起来后,再专程去找场子赢回来,有什么分别? 她揪了揪帕子,重重叹一口气,随即想到的是他今日的那番话。他说他怕她跟他算旧账,怕她离他远远的。 想到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陆潇潇慢慢放下了帕子,心说她这么回去,不就正好应了他的话么? 她小心翼翼,活得艰难,而他这两辈子也不容易。他上辈子做的一些事,她不认同。可这辈子他没做,她也不能拿上辈子的事情来跟他吵闹。 而且他帮她与父母团聚,上辈子她到了生命尽头,也一直是他陪着她。他用乔仲山的身份在她身边待了快六年…… 她想起她前世临终前他的那滴泪,想起种种旧事,刚才生出的那些去质问的心思瞬间消散了大半。 人生能重来一次,很不容易。两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更是上天的恩赐。他们两人现在都很好,应该珍惜,而不是胡思乱想,徒惹纷争。上辈子他们不就是渐渐离心的么? 她对自己说,算了吧。至少他们现在都好好的。 陆潇潇靠着软垫,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以手撑额,心想,可是他骗她那么多,就这么轻轻放过的话,是不是太便宜他了一些?不然以后漫长的人生中全是欺骗,那可怎么办?总得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她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61.成亲 陆潇潇回到家时, 眼睛还有些红。 钟氏看到她, 问:“怎么了?吵架了?” “是, 吵架了。”陆潇潇重重点一点头,她觑了母亲一眼,转了转眼珠, 小声问, “我们吵架了, 不成亲行吗?” 她故意这么一说,料想母亲不会同意。 钟氏愣了愣, 抬手就是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说的什么胡话?” 陆潇潇捂住被她敲的地方:“娘!” “景行一直护着你,是不是你又跟他使性子了?”钟氏故意板了脸。 陆潇潇低声道:“哪有?”她望着母亲, 想到能母女团聚, 她能有个家,全靠哥哥的暗中安排。她心里一软,抱住了钟氏:“我就那么一说嘛。” 稍微一分析,她真的比上辈子幸运多了。 钟氏嗔道:“这话也是能浑说的?”她定了定神, 轻轻推了推女儿:“说起来你们就要成亲了,成亲以后,不能再任性了。他以前让你,那是你名义上还算他妹妹。以后你做了他的妻子, 少不得要懂事一些。” 陆潇潇“哦”了一声,小声道:“可是爹爹也一直在让娘啊。” 这话一出口, 招来了母亲的一记眼刀。 陆潇潇扁了扁嘴, 不再说话。 何阳夫妇明显感觉到那天找了陆景行以后, 女儿的状态好了许多。问起缘由,她不肯回答,他们只当是因为婚期将至而欢喜。 陆潇潇怀揣秘密多年,一直活得谨慎,此番接连得知陆景行的事情,哭过、懊恼过,感叹过,唏嘘过,但到底还是轻松站了上风。 她不必再担心自己的重生会带来不好的影响,不必担心哥哥真的再做那些她不认同的事情。 以后的人生路,会有人和她同行。 她想起那天他说的话,他说他不清楚什么时候对她动的心,可能是小时候,也可能是得知她想嫁人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离不开他的。——上辈子她试过离开,但他还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她身边。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要的人。这一点,大概永远都不会改变了。 婚期一天天更近了,陆潇潇不清楚哥哥究竟是因为担心她生气,还是因为思念她,时常来找她。甚至有时还用他们在晋城时的暗号,但她始终用一句“我爹说,成亲前最好不要再见面”来回应。 陆景行站在窗外,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看样子她并没有多生气。那就好,说明还有补救的机会。少不得等成亲以后,对她好些,再好些,也就是了。 转眼间就到了八月。 八月初一晚上,钟氏进了女儿房间,令吉祥退下。她神神秘秘对女儿道:“明天你就要出嫁了,有些事情,娘得教你。” 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本小册子,尽量严肃着面孔道:“这个你拿去看看。” “是什么啊?”陆潇潇随口问道,她接过来,翻了一下,看清册子上的图画后,面红耳赤。 她知道这是什么了。 钟氏咳嗽一声:“你和景行成了亲,就要做夫妻之事了。你不用羞,也不用怕。他长你几岁,该懂的,他应该都懂……” 陆潇潇“哦”了一声,不说话。 “反正这种事吧,男人得趣的多,到时候你别由着他性子来……” “啊?”陆潇潇眨了眨眼,她上辈子虽然成过亲,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洞房过啊。 钟氏胡乱道:“算了算了,你自己看吧。到时候他会教你,你让他怜惜你一些。”她起身离去。 陆潇潇脸颊通红,看母亲似乎也满是尴尬,她只含糊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明天就要成亲,陆潇潇心里还有种不可置信地恍惚感。 真的就这么嫁了?还两辈子都嫁同一个人? 陆潇潇想起自己先前想的,要给他个教训,省得他以后再骗自己。可是一晃过去十天,她好像也没想出有效的法子来。 她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她是被人唤醒的。因为要出嫁,所以格外忙碌。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给她梳妆,有人在旁边不停地催促,颇为忙乱的样子。 陆潇潇自己反而像是什么忙都帮不上。所有的一切都有人替她张罗,她只需要按照要求一步一步照着做就是了。 坐在轿子里时,她甚至还有闲情和上辈子的婚礼作比较。最终得出结论:这辈子好像比上辈子复杂多了。 上辈子的婚礼多简单啊。 虽然都是蒙着盖头,看不清楚,但和上辈子的心境相差太多了。 待礼成,送入洞房,陆潇潇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算是能歇一歇了。 陆景行用喜秤掀掉了红盖头,低声道:“潇潇……” 陆潇潇原本想着,她可以在洞房花烛夜给他冷脸。但此时他这么温声轻唤她,她忍不住抬起了头。 她从没见他穿红色。如今他一身大红喜服,脸上丝毫不见戾气,眉梢眼角都挂着温柔缱绻的笑意。她脸颊忽的一阵发烫,虽然没缓和脸色,可一张脸早就红透。 头顶蓦地传来一声轻笑。陆潇潇抬眸瞧了他一眼,她自然不知道她这副神态,落在他眼中,就是她粉面含羞,美目流转了。 陆景行轻声道:“这一天我等了很久。” 陆潇潇忍不住道:“上辈子不是也……” 他伸出食指,压在了她唇上,低低一笑:“那不一样。” 陆潇潇“哦”了一声。 说话间,陆景行帮她取下了凤冠,又端过了交杯酒。 两人手臂交缠。 酒盏凑到唇边,陆潇潇微怔,前世和今生的记忆忽然重叠了一部分。她想到上辈子成亲的时候,她端起交杯酒,不能很好地送到嘴边。 将思绪从记忆中拉回,陆潇潇快速饮下了杯里的酒。 她“咦”了一声:“这次是真酒。” 须知上辈子她喝的是温水。 “是啊,你现在身体好了,当然可以喝酒。”陆景行笑了笑,“你那个时候,经不起折腾。” 陆潇潇垂眸,那些想给他冷脸的心思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终于,她轻咳一声:“你稍等我一会儿,我想去沐浴。” 她自去屏风后的浴房清洗,匆忙出来时,见他正翻看一本册子。 陆潇潇脸颊发烫,尽量自然咳嗽了一声:“你,你快也去洗一洗吧。” “嗯?”陆景行挑了挑眉,“好。” 眼见他去了浴房,陆潇潇松一口气,匆忙开始她的行动。 她沐浴期间,她临时想的第一个计划是趁他沐浴时,偷走他的衣服。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肯定会发现。而且他们现在就在房内,她这样不是给他难堪,反倒显得她不正经。 这个计划行不通,那就采取第二个了。 陆潇潇穿着寝衣,走到了床边。她迅速将床铺上摆放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都收拾好。她又整理了床铺,然后自己上床,用绣着交颈鸳鸯的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 八月天还不冷,床上只有一条被子。 陆潇潇干脆将多余的被子全压在了自己身下,平心静气等待陆景行出浴。 陆景行从屏风后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他愣了愣,继而唇角微勾。他放轻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陆潇潇裹在被子里的身躯蓦地一僵,这是乔仲山走路的声音! “潇潇?”陆景行轻声唤她。 陆潇潇故意翻了个身,含糊不清道:“睡吧。” 反正这是上辈子他们洞房花烛时,他写在她手心的字,她原样奉还给他。前世他们成亲五载都没有夫妻之实,这辈子也就这样吧? 陆景行点一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很干脆地躺在了她身侧。 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见过她做这般幼稚的事情了。大概从养父陆老四去世起,她就在努力懂事。她为他担忧,替他受累。 他很高兴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幼稚的她。 陆潇潇被子裹得紧紧的,她能听到他躺下的声音。但他提都不提被子的事,也不说什么圆房的事,这般好说话的模样,让她不得不多想。 她佯做无意,又翻了个身,见他只着寝衣,就那么平躺着,双目微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陆潇潇重重叹了一口气,发觉自己还真是难以对他硬起心肠。 毕竟是八月的夜里,她确实有些担心他这样会着凉。 于是她挪一挪,蹭一蹭,成功把被子给他分了一半。 初时她觉得跟他同床,会很尴尬,会接受不了,但一想到他是乔仲山,那好像也没那么难适应了。 “睡不着么?”陆景行的声音忽的想起。 还在思考着到底怎么给他教训才更恰当的陆潇潇闻言下意识“啊?”了一声,紧接着就被他倾身过来,用唇堵住了口。 他这次的亲吻和之前所有的亲吻都不相同,强势霸道,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一样。 大约是先前喝的酒起了作用,陆潇潇初时还用手推拒一下,后来就像被抽干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般,身体软绵绵的,还隐隐发烫。 再后来……不提也罢。 次日清晨,陆潇潇刚一醒来,就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陆景行转过了头看她,“身上不舒服?” 陆潇潇瞪了他一眼,有些愤愤:“明明上辈子没有……” 后面的字样,她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没有什么?”陆景行看她神情已经猜出了几分,却故意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陆潇潇咬了咬牙:“没有行夫妻之事。” “哦,你说这个啊。”陆景行神情如常,“那怎么能一样?” 上辈子他是乔仲山,而且她身体又成了那样。 “那怎么不一样了?” 陆景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说的是,这样吧,既然上辈子我在夫妻之事上亏欠了你,那这辈子就勤快一些,尽量弥补回来,好不好?” 陆潇潇胀红了脸:“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本来是她要给他教训的,怎么反而是他占了上风? 陆潇潇咬了咬牙,心说,看来她想给他教训,也不容易。但她真有些不甘心,她心念微动,直接俯身凑近他唇边。 陆景行微微一怔,下意识以为她是要来吻他。他刚勾了唇,双目微阖,下巴就是一痛。 陆潇潇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以后不能再骗我了。” 神情虽凶狠,声音却隐隐有些委屈。 她青丝如墨,脸颊微鼓,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陆景行不自觉便想起她小时候央求他:“你出门一定要带我哦”的场景。 下巴被她咬过的地方还在疼痛,可他心里却瞬间溢满了柔情。 真高兴,还能再看到这样的她。 61.成亲 陆潇潇回到家时, 眼睛还有些红。 钟氏看到她, 问:“怎么了?吵架了?” “是, 吵架了。”陆潇潇重重点一点头,她觑了母亲一眼,转了转眼珠, 小声问, “我们吵架了, 不成亲行吗?” 她故意这么一说,料想母亲不会同意。 钟氏愣了愣, 抬手就是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说的什么胡话?” 陆潇潇捂住被她敲的地方:“娘!” “景行一直护着你,是不是你又跟他使性子了?”钟氏故意板了脸。 陆潇潇低声道:“哪有?”她望着母亲, 想到能母女团聚, 她能有个家,全靠哥哥的暗中安排。她心里一软,抱住了钟氏:“我就那么一说嘛。” 稍微一分析,她真的比上辈子幸运多了。 钟氏嗔道:“这话也是能浑说的?”她定了定神, 轻轻推了推女儿:“说起来你们就要成亲了,成亲以后,不能再任性了。他以前让你,那是你名义上还算他妹妹。以后你做了他的妻子, 少不得要懂事一些。” 陆潇潇“哦”了一声,小声道:“可是爹爹也一直在让娘啊。” 这话一出口, 招来了母亲的一记眼刀。 陆潇潇扁了扁嘴, 不再说话。 何阳夫妇明显感觉到那天找了陆景行以后, 女儿的状态好了许多。问起缘由,她不肯回答,他们只当是因为婚期将至而欢喜。 陆潇潇怀揣秘密多年,一直活得谨慎,此番接连得知陆景行的事情,哭过、懊恼过,感叹过,唏嘘过,但到底还是轻松站了上风。 她不必再担心自己的重生会带来不好的影响,不必担心哥哥真的再做那些她不认同的事情。 以后的人生路,会有人和她同行。 她想起那天他说的话,他说他不清楚什么时候对她动的心,可能是小时候,也可能是得知她想嫁人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离不开他的。——上辈子她试过离开,但他还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她身边。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要的人。这一点,大概永远都不会改变了。 婚期一天天更近了,陆潇潇不清楚哥哥究竟是因为担心她生气,还是因为思念她,时常来找她。甚至有时还用他们在晋城时的暗号,但她始终用一句“我爹说,成亲前最好不要再见面”来回应。 陆景行站在窗外,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看样子她并没有多生气。那就好,说明还有补救的机会。少不得等成亲以后,对她好些,再好些,也就是了。 转眼间就到了八月。 八月初一晚上,钟氏进了女儿房间,令吉祥退下。她神神秘秘对女儿道:“明天你就要出嫁了,有些事情,娘得教你。” 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本小册子,尽量严肃着面孔道:“这个你拿去看看。” “是什么啊?”陆潇潇随口问道,她接过来,翻了一下,看清册子上的图画后,面红耳赤。 她知道这是什么了。 钟氏咳嗽一声:“你和景行成了亲,就要做夫妻之事了。你不用羞,也不用怕。他长你几岁,该懂的,他应该都懂……” 陆潇潇“哦”了一声,不说话。 “反正这种事吧,男人得趣的多,到时候你别由着他性子来……” “啊?”陆潇潇眨了眨眼,她上辈子虽然成过亲,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洞房过啊。 钟氏胡乱道:“算了算了,你自己看吧。到时候他会教你,你让他怜惜你一些。”她起身离去。 陆潇潇脸颊通红,看母亲似乎也满是尴尬,她只含糊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明天就要成亲,陆潇潇心里还有种不可置信地恍惚感。 真的就这么嫁了?还两辈子都嫁同一个人? 陆潇潇想起自己先前想的,要给他个教训,省得他以后再骗自己。可是一晃过去十天,她好像也没想出有效的法子来。 她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她是被人唤醒的。因为要出嫁,所以格外忙碌。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给她梳妆,有人在旁边不停地催促,颇为忙乱的样子。 陆潇潇自己反而像是什么忙都帮不上。所有的一切都有人替她张罗,她只需要按照要求一步一步照着做就是了。 坐在轿子里时,她甚至还有闲情和上辈子的婚礼作比较。最终得出结论:这辈子好像比上辈子复杂多了。 上辈子的婚礼多简单啊。 虽然都是蒙着盖头,看不清楚,但和上辈子的心境相差太多了。 待礼成,送入洞房,陆潇潇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算是能歇一歇了。 陆景行用喜秤掀掉了红盖头,低声道:“潇潇……” 陆潇潇原本想着,她可以在洞房花烛夜给他冷脸。但此时他这么温声轻唤她,她忍不住抬起了头。 她从没见他穿红色。如今他一身大红喜服,脸上丝毫不见戾气,眉梢眼角都挂着温柔缱绻的笑意。她脸颊忽的一阵发烫,虽然没缓和脸色,可一张脸早就红透。 头顶蓦地传来一声轻笑。陆潇潇抬眸瞧了他一眼,她自然不知道她这副神态,落在他眼中,就是她粉面含羞,美目流转了。 陆景行轻声道:“这一天我等了很久。” 陆潇潇忍不住道:“上辈子不是也……” 他伸出食指,压在了她唇上,低低一笑:“那不一样。” 陆潇潇“哦”了一声。 说话间,陆景行帮她取下了凤冠,又端过了交杯酒。 两人手臂交缠。 酒盏凑到唇边,陆潇潇微怔,前世和今生的记忆忽然重叠了一部分。她想到上辈子成亲的时候,她端起交杯酒,不能很好地送到嘴边。 将思绪从记忆中拉回,陆潇潇快速饮下了杯里的酒。 她“咦”了一声:“这次是真酒。” 须知上辈子她喝的是温水。 “是啊,你现在身体好了,当然可以喝酒。”陆景行笑了笑,“你那个时候,经不起折腾。” 陆潇潇垂眸,那些想给他冷脸的心思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终于,她轻咳一声:“你稍等我一会儿,我想去沐浴。” 她自去屏风后的浴房清洗,匆忙出来时,见他正翻看一本册子。 陆潇潇脸颊发烫,尽量自然咳嗽了一声:“你,你快也去洗一洗吧。” “嗯?”陆景行挑了挑眉,“好。” 眼见他去了浴房,陆潇潇松一口气,匆忙开始她的行动。 她沐浴期间,她临时想的第一个计划是趁他沐浴时,偷走他的衣服。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肯定会发现。而且他们现在就在房内,她这样不是给他难堪,反倒显得她不正经。 这个计划行不通,那就采取第二个了。 陆潇潇穿着寝衣,走到了床边。她迅速将床铺上摆放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都收拾好。她又整理了床铺,然后自己上床,用绣着交颈鸳鸯的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 八月天还不冷,床上只有一条被子。 陆潇潇干脆将多余的被子全压在了自己身下,平心静气等待陆景行出浴。 陆景行从屏风后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他愣了愣,继而唇角微勾。他放轻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陆潇潇裹在被子里的身躯蓦地一僵,这是乔仲山走路的声音! “潇潇?”陆景行轻声唤她。 陆潇潇故意翻了个身,含糊不清道:“睡吧。” 反正这是上辈子他们洞房花烛时,他写在她手心的字,她原样奉还给他。前世他们成亲五载都没有夫妻之实,这辈子也就这样吧? 陆景行点一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很干脆地躺在了她身侧。 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见过她做这般幼稚的事情了。大概从养父陆老四去世起,她就在努力懂事。她为他担忧,替他受累。 他很高兴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幼稚的她。 陆潇潇被子裹得紧紧的,她能听到他躺下的声音。但他提都不提被子的事,也不说什么圆房的事,这般好说话的模样,让她不得不多想。 她佯做无意,又翻了个身,见他只着寝衣,就那么平躺着,双目微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陆潇潇重重叹了一口气,发觉自己还真是难以对他硬起心肠。 毕竟是八月的夜里,她确实有些担心他这样会着凉。 于是她挪一挪,蹭一蹭,成功把被子给他分了一半。 初时她觉得跟他同床,会很尴尬,会接受不了,但一想到他是乔仲山,那好像也没那么难适应了。 “睡不着么?”陆景行的声音忽的想起。 还在思考着到底怎么给他教训才更恰当的陆潇潇闻言下意识“啊?”了一声,紧接着就被他倾身过来,用唇堵住了口。 他这次的亲吻和之前所有的亲吻都不相同,强势霸道,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一样。 大约是先前喝的酒起了作用,陆潇潇初时还用手推拒一下,后来就像被抽干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般,身体软绵绵的,还隐隐发烫。 再后来……不提也罢。 次日清晨,陆潇潇刚一醒来,就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陆景行转过了头看她,“身上不舒服?” 陆潇潇瞪了他一眼,有些愤愤:“明明上辈子没有……” 后面的字样,她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没有什么?”陆景行看她神情已经猜出了几分,却故意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陆潇潇咬了咬牙:“没有行夫妻之事。” “哦,你说这个啊。”陆景行神情如常,“那怎么能一样?” 上辈子他是乔仲山,而且她身体又成了那样。 “那怎么不一样了?” 陆景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说的是,这样吧,既然上辈子我在夫妻之事上亏欠了你,那这辈子就勤快一些,尽量弥补回来,好不好?” 陆潇潇胀红了脸:“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本来是她要给他教训的,怎么反而是他占了上风? 陆潇潇咬了咬牙,心说,看来她想给他教训,也不容易。但她真有些不甘心,她心念微动,直接俯身凑近他唇边。 陆景行微微一怔,下意识以为她是要来吻他。他刚勾了唇,双目微阖,下巴就是一痛。 陆潇潇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以后不能再骗我了。” 神情虽凶狠,声音却隐隐有些委屈。 她青丝如墨,脸颊微鼓,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陆景行不自觉便想起她小时候央求他:“你出门一定要带我哦”的场景。 下巴被她咬过的地方还在疼痛,可他心里却瞬间溢满了柔情。 真高兴,还能再看到这样的她。 62.结束 陆潇潇发现, 不一样的不只是洞房花烛, 成亲后的各种细节也与前世不同。 成亲的第二天, 陆景行带着她去祭拜了林氏。 回来途中,竟遇上了原吏部尚书穆晏。 一看见他,陆潇潇心里便是一咯噔。她还记得上辈子哥哥逼死了穆晏。不过这辈子他们好像一直没啥纠葛。 她下意识看向陆景行, 他只握住了她的手, 冲她露出安抚性的笑容, 没有说话。 陆潇潇轻舒一口气,心说, 不要多想,不一样的。 穆晏迟疑了一下, 上前道:“我听说你们成亲了?” ——陆景行成亲之事, 京城几乎人人知晓,穆晏先前一直怀着小小的期待,想着他们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请他过去。然而, 并没有。 陆景行笑笑:“穆大人,哦,不对,穆侯爷有何高见?”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 他逐步分解了穆晏组织的先太子旧部势力,又撤了穆晏的吏部尚书之职。穆晏身上还剩的, 只有忠勇侯这个空头爵位。 穆晏神情微僵, 继而又道:“你不必这样, 我当年,我也是没法子。你不是也活下来了么……” “穆侯爷还有别的事么?”陆景行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穆晏:“我……” 陆景行没有跟他多纠缠,直接带着陆潇潇离开了。 离开许久后,陆潇潇想了想,悄声问:“你,不对他出手了?” 陆景行挑眉看了她一眼:“你希望我对他出手?” 陆潇潇摇头:“没有没有,这样就挺好的了,真的。” 不过,穆晏倒是瞅着机会私底下见陆潇潇。——他如今不做吏部尚书,闲暇时间比以前多了。 “我听承志说,你叫湘儿?”他笑了笑,“我是你公爹。” 陆潇潇有些无奈,轻叹一声:“穆侯爷请慎言。我公爹是晋城的陆四爷。” “那不是亲的。”穆晏急道。可能真的上了年纪,他竟然羡慕别人得享天伦之乐。可惜他近来和养子穆承志越来越疏远了。 陆潇潇心说,穆侯爷,您别闹了,活着挺好的,珍惜当下吧。你知不知道上辈子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低声道:“穆侯爷不要乱说话,令郎是书画双绝的穆公子。” 她转身离去,心想,可能下次出门需要多带一些人。 —— —— 穆晏尝试了数次,发现亲生儿子真的没有跟自己相认的意思。他也想过通过说动陆景行的新婚妻子,来劝他们相认。毕竟女人的心,总要柔软一些。偏偏何氏根本不怎么搭理他。 亲生儿子不认自己,养大的儿子又跟自己隔阂渐深。穆晏一咬牙,反正自己才四十多岁,大不了,再生一个就是了。 不过,他一琢磨,既然要生,那肯定不能让不三不四的女人来生,就应该正式娶妻,再生个嫡子出来。 这么一想,穆晏激动而又期待,当即央了官媒去说亲。 穆晏今年四十又六,且又失去了尚书之职。他原本也没想着娶一个多出色的姑娘,只想着娶个年纪大一些的、因守孝或其他缘故还未成亲的姑娘就行。 可谁想,没过多久,媒人就一脸兴奋地告诉他,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妙龄少女愿意嫁给他。 穆晏一听曲姑娘才十七岁,生的美丽,且颇有才气,家世也不错,远远高于他的预期,他心里欢喜,叮嘱媒人速速去办。 然而这件事却遭到了穆承志的反对,他问起理由。穆承志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良久,穆承志才道:“那姑娘比父亲小了快三十岁,做女儿都使得,这婚事怎么能成?” 老实说,这话穆晏就有点不爱听了,合着他年纪大一些,就不能娶年轻小姑娘啦?人家姑娘还不嫌弃呢,承志嫌弃什么? 他这么多年形单影只,从未续娶,究竟为了谁?穆承志心里不清楚吗? 穆承志越反对,穆晏越要大办一场,风风光光把曲姑娘娶进家门。 穆晏年纪大了,不愿久等,次年春天就成亲了。 他丧妻十多年,新娶了一个年轻妻子,意气风发,欢喜无限。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穆承志不成器,他就该早点续娶,说不定亲生的儿子都能开蒙,不,说不定都能下场参加科考了。 唉,也不对,要是那样,他又怎能娶得曲氏为妻? 穆晏年轻时,恋慕白氏,发妻林氏相貌也类似白氏。他续娶曲氏,是为了子嗣,却发现娶个年纪小得多的妻子,也别有一番趣味。 曲氏年轻漂亮热情大方,对他甚是温柔体贴,比起从未回应过他的白氏,比起因为儿子而对他心生怨怼的林氏,穆晏觉得这个续弦,真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他对成亲后的生活很满意,唯一不满的是,妻子和养子之间,似乎有些龃龉。他初时以为是年长继子对年轻继母不满,毕竟年纪差距在那儿。 然而,有一天,他却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这又是何苦来哉?”说话的是穆承志。 曲氏轻哼一声:“为什么你不清楚么?既然你不愿意娶我,那我就嫁你父亲,做你母亲,你奈我何?” “你……” 曲氏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还隐约带着哭腔:“可我最想嫁的还是你啊……” 穆承志听到这话是什么反应,穆晏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当时就怒火冲天。他一手养大的继子和他越来越上心的娇妻,联手给他头上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他怎么能忍? 他当即冲了出去:“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穆晏劈头盖脸就去打曲氏,穆承志自然要拦住他:“父亲,你听我解释!我们清清白白!” 还解释什么呢?穆晏哪里肯听? 当下咒骂声、啼哭声以及穆承志的解释声夹杂在一起。 穆晏气急了,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人影也重叠在一起,他渐无知觉。 穆承志看养父晕倒,忙让人请大夫。经确诊,是中风。 穆晏想再有个儿子的愿望就此破灭。 事情不知道是怎么传开的,穆家年轻继母和成年继子有染,气得穆侯爷中风一事传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人言之凿凿,说曾见穆承志和曲氏一块出现在店铺门口,可见两人是早就勾搭上了。 历来这种桃色轶事传得最快。前两年人们提起穆承志还是“书画双绝”,这会儿再说到他,就常拐到“勾引继母”上了。 陆潇潇也听说了这件事,唏嘘不已。 原来这辈子,穆家父子是这样的啊。 这一年冬天,病歪歪的新帝傅昭没能熬过去,驾崩了。 陆景行兵不血刃,直接上位。 消息传回来时,陆潇潇并没有多吃惊。他们虽然没有就这个问题详细谈过,但她早猜到了他会这么做。 他肯定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陆潇潇心里有点不自在,但是也能理解。她想不出有谁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而且上辈子已经验证过了,他会是个好皇帝。 “潇潇,这一次,你愿意跟我一起住在宫里么?”陆景行轻声问。 陆潇潇想了想,将手伸向了他:“你曾说过,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一辈子还很长,这一回,他们好好过。 62.结束 陆潇潇发现, 不一样的不只是洞房花烛, 成亲后的各种细节也与前世不同。 成亲的第二天, 陆景行带着她去祭拜了林氏。 回来途中,竟遇上了原吏部尚书穆晏。 一看见他,陆潇潇心里便是一咯噔。她还记得上辈子哥哥逼死了穆晏。不过这辈子他们好像一直没啥纠葛。 她下意识看向陆景行, 他只握住了她的手, 冲她露出安抚性的笑容, 没有说话。 陆潇潇轻舒一口气,心说, 不要多想,不一样的。 穆晏迟疑了一下, 上前道:“我听说你们成亲了?” ——陆景行成亲之事, 京城几乎人人知晓,穆晏先前一直怀着小小的期待,想着他们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请他过去。然而, 并没有。 陆景行笑笑:“穆大人,哦,不对,穆侯爷有何高见?”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 他逐步分解了穆晏组织的先太子旧部势力,又撤了穆晏的吏部尚书之职。穆晏身上还剩的, 只有忠勇侯这个空头爵位。 穆晏神情微僵, 继而又道:“你不必这样, 我当年,我也是没法子。你不是也活下来了么……” “穆侯爷还有别的事么?”陆景行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穆晏:“我……” 陆景行没有跟他多纠缠,直接带着陆潇潇离开了。 离开许久后,陆潇潇想了想,悄声问:“你,不对他出手了?” 陆景行挑眉看了她一眼:“你希望我对他出手?” 陆潇潇摇头:“没有没有,这样就挺好的了,真的。” 不过,穆晏倒是瞅着机会私底下见陆潇潇。——他如今不做吏部尚书,闲暇时间比以前多了。 “我听承志说,你叫湘儿?”他笑了笑,“我是你公爹。” 陆潇潇有些无奈,轻叹一声:“穆侯爷请慎言。我公爹是晋城的陆四爷。” “那不是亲的。”穆晏急道。可能真的上了年纪,他竟然羡慕别人得享天伦之乐。可惜他近来和养子穆承志越来越疏远了。 陆潇潇心说,穆侯爷,您别闹了,活着挺好的,珍惜当下吧。你知不知道上辈子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低声道:“穆侯爷不要乱说话,令郎是书画双绝的穆公子。” 她转身离去,心想,可能下次出门需要多带一些人。 —— —— 穆晏尝试了数次,发现亲生儿子真的没有跟自己相认的意思。他也想过通过说动陆景行的新婚妻子,来劝他们相认。毕竟女人的心,总要柔软一些。偏偏何氏根本不怎么搭理他。 亲生儿子不认自己,养大的儿子又跟自己隔阂渐深。穆晏一咬牙,反正自己才四十多岁,大不了,再生一个就是了。 不过,他一琢磨,既然要生,那肯定不能让不三不四的女人来生,就应该正式娶妻,再生个嫡子出来。 这么一想,穆晏激动而又期待,当即央了官媒去说亲。 穆晏今年四十又六,且又失去了尚书之职。他原本也没想着娶一个多出色的姑娘,只想着娶个年纪大一些的、因守孝或其他缘故还未成亲的姑娘就行。 可谁想,没过多久,媒人就一脸兴奋地告诉他,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妙龄少女愿意嫁给他。 穆晏一听曲姑娘才十七岁,生的美丽,且颇有才气,家世也不错,远远高于他的预期,他心里欢喜,叮嘱媒人速速去办。 然而这件事却遭到了穆承志的反对,他问起理由。穆承志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良久,穆承志才道:“那姑娘比父亲小了快三十岁,做女儿都使得,这婚事怎么能成?” 老实说,这话穆晏就有点不爱听了,合着他年纪大一些,就不能娶年轻小姑娘啦?人家姑娘还不嫌弃呢,承志嫌弃什么? 他这么多年形单影只,从未续娶,究竟为了谁?穆承志心里不清楚吗? 穆承志越反对,穆晏越要大办一场,风风光光把曲姑娘娶进家门。 穆晏年纪大了,不愿久等,次年春天就成亲了。 他丧妻十多年,新娶了一个年轻妻子,意气风发,欢喜无限。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穆承志不成器,他就该早点续娶,说不定亲生的儿子都能开蒙,不,说不定都能下场参加科考了。 唉,也不对,要是那样,他又怎能娶得曲氏为妻? 穆晏年轻时,恋慕白氏,发妻林氏相貌也类似白氏。他续娶曲氏,是为了子嗣,却发现娶个年纪小得多的妻子,也别有一番趣味。 曲氏年轻漂亮热情大方,对他甚是温柔体贴,比起从未回应过他的白氏,比起因为儿子而对他心生怨怼的林氏,穆晏觉得这个续弦,真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他对成亲后的生活很满意,唯一不满的是,妻子和养子之间,似乎有些龃龉。他初时以为是年长继子对年轻继母不满,毕竟年纪差距在那儿。 然而,有一天,他却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你这又是何苦来哉?”说话的是穆承志。 曲氏轻哼一声:“为什么你不清楚么?既然你不愿意娶我,那我就嫁你父亲,做你母亲,你奈我何?” “你……” 曲氏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还隐约带着哭腔:“可我最想嫁的还是你啊……” 穆承志听到这话是什么反应,穆晏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当时就怒火冲天。他一手养大的继子和他越来越上心的娇妻,联手给他头上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他怎么能忍? 他当即冲了出去:“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穆晏劈头盖脸就去打曲氏,穆承志自然要拦住他:“父亲,你听我解释!我们清清白白!” 还解释什么呢?穆晏哪里肯听? 当下咒骂声、啼哭声以及穆承志的解释声夹杂在一起。 穆晏气急了,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人影也重叠在一起,他渐无知觉。 穆承志看养父晕倒,忙让人请大夫。经确诊,是中风。 穆晏想再有个儿子的愿望就此破灭。 事情不知道是怎么传开的,穆家年轻继母和成年继子有染,气得穆侯爷中风一事传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人言之凿凿,说曾见穆承志和曲氏一块出现在店铺门口,可见两人是早就勾搭上了。 历来这种桃色轶事传得最快。前两年人们提起穆承志还是“书画双绝”,这会儿再说到他,就常拐到“勾引继母”上了。 陆潇潇也听说了这件事,唏嘘不已。 原来这辈子,穆家父子是这样的啊。 这一年冬天,病歪歪的新帝傅昭没能熬过去,驾崩了。 陆景行兵不血刃,直接上位。 消息传回来时,陆潇潇并没有多吃惊。他们虽然没有就这个问题详细谈过,但她早猜到了他会这么做。 他肯定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陆潇潇心里有点不自在,但是也能理解。她想不出有谁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而且上辈子已经验证过了,他会是个好皇帝。 “潇潇,这一次,你愿意跟我一起住在宫里么?”陆景行轻声问。 陆潇潇想了想,将手伸向了他:“你曾说过,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一辈子还很长,这一回,他们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