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异案》 第1章 水面骇状 “阿爷,太阳快要西沉了。”渔童站在船上,手指向缓缓滑入洛水尽头的落日,对站在船头的父亲说到。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免费的网文小说网站 “一不留神……还真是,咱们快些回家,再晚你阿娘该为我俩着急了。”终日被太阳暴晒,肤色黝黑、一脸沧桑的男人从水中麻利地收起鱼篓和网,扔在船上,撑开长桨,缓缓将船向岸边推去。 早先还熙熙攘攘的岸上,传来最后几声商贩赶在宵禁前的叫嚷,手把横刀的官兵齐刷刷踏步走过,扬起地面的尘土,浮尘之中升起几声马鸣。 “阿爷,日落需返家,可我想待在船上,不喜欢日落。”渔童扶住船桨,低声嘀咕。 男人停好船,粗糙的手摩挲了一下渔童的头,“太阳此时未必就落下去了。你贴着水面仔细瞧,水底不是正有个太阳在升起来吗?”话才出口,他脑中闪过一个画面,“你阿娘、阿翁、祖母还在家中等我俩呢。” 说罢,轻轻地把渔童的衣襟向外散开一些,领着不情不愿的渔童,两人并肩走上岸边,融进空中被扬起的尘土里。 渔童回望一眼向洛水水面沉得更加深的落日,水中倒影几乎要与落日重合,他不自然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脊背,向道旁跨上一步。 余晖的光线慢慢地变得微弱,透过扬尘照在二人骨态怪异的四肢上,刻意松散开的衣服略多遮挡住一些肢体,但他们身边背阳一侧的地上,还是映出自己身体的异状人形薄影。 即将入夏,迎面走来的官兵大汗淋漓,浑身隐隐散发出水底淤泥般的腥臭气味。 渔童仍在恋恋不舍地回望远在视线之外的自家渔船,对官兵避让不及,被撞倒在地,手肘上冲破皮肤长出的怪状骨头重重磕在地面上,甚至还发出一声脆响,疼得他眼眶盈泪。 他抬头望了一眼,见官兵衣袖的下方隐约露出鱼鳞状的皮肤,被微光照着,泛出一线灰亮。 扣扣伍陆彡74彡陆7伍 官兵很快将袖口拉至手腕盖住,又低头瞟了眼渔童身上异骨丛生的四肢,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但很快变成不屑。 渔童目光与不屑的视线相交,此时习以为常地低垂眼睛,站了起来。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提着鱼篓的男人快速反应过来,连声道歉,官兵没再停留,也不回应,自顾自地跟着队伍往岸边方向走去。 男人沉默地搀起孩子,心疼地无法直视孩子手肘异骨与地面的撞击处,想抬手帮着揉揉,却还是放弃了,拍净渔童身上的灰,再握紧鱼篓,另一手搭住孩子肩膀,向家走去。 而渔夫自己的脊柱两侧,也已各自长出三寸有余的异状骨头,同样穿破皮肤,裸露在外。 方才只是稍稍弯了弯腰,异状骨头与脊背接连处就散出逐渐加剧的疼痛。 为了掩盖马上要从嘴边滑落的呻吟,他咬牙微笑着转移孩子的注意,“不知怎的,有些饿了,过午的馎饦,你娘许是还留了些,回去咱俩好吃一顿。” 渔童的手肘从疼痛中恢复,“未留馎饦亦无妨,今天和阿爷打来的几尾鱼,正好用余下的羊油煎了吃,”他忽然察觉到什么,“若是拿到集市去卖,眼下也……” 男人长叹一口气,不作任何言语,只向前微微推了孩子的背一把,示意继续向前。而接触孩子背部的手掌上,传来异样触感,这让他的脸色更加黯沉——虽然早就预想到有这么一天,但孩子脊柱两侧长出的外突骨包,还是让他的心瞬间揪紧。 走过一处邻水的坊,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走,慢慢又变回并肩,且这一次男人提溜鱼篓,在更靠近坊的一侧,紧张张望,贴着孩子。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正经过微张的坊门前,男人快速侧过身,防止好奇的渔童往灯火阑珊、莺声燕语的坊里看去。 仅一墙之隔,坊内的花红柳绿和道上的暗淡无光,像是两个迥异的时空,一处人声四起,一处却只有沉重的杂乱脚步落在沙土上的摩擦声。 男人依旧牢牢托住孩子的背,下意识地疾步向前,为的是不让坊内的浓烈酒肉香气、脂粉味道缠绕住自己孩子的好奇心——此般是非之地,但凡逗留片刻,也会为其中奢靡所触动。虽无甚可能,但倘若哪日自己孩子飞黄腾达,将来生出倾家荡产为自己心仪的烟花女子一掷千金的事端,也保不齐。 渔夫摇摇头,打断自己的妄想,对心中所思不可能之事苦笑一声。 这时此坊之内,既与他和孩子的世界毫无关联,故而没有必要,也不敢再往里头多看一眼。 渔夫怎么也想不到,坊中最显奢靡放纵的,与他每日所用所乘工具相仿,同是船,却是水上的花船。 这些船是东都之中的达官贵人们,往往常四五人聚在一起,掷下大钱独占一只,叫来平日里就多有光顾的一众勾栏美人,在船上吟诗作赋、对酒畅饮、调笑取乐。 虽说宵禁严厉,但这些颇有权势之人,即便想让游船漂流出坊,也无人愿管。而逐乐的他们,却宁愿不出坊,刻意地让船在坊内的水面上静静停着,随水流漂过其他美人的窗前——此番炫耀无非是因为,与其进洛水让一帮无福消受的黎民百姓来眼馋,不如在花坊之中,趁机多勾搭几个粉头。 以同样的心情,这些久处朝堂之上的显贵们,对于坊外东都城内各处存在的,种种早已不能算作是“悄然”发生的急迫事态,他们见了,也选择视若无睹。 距离神龙兵变已过一年有余,当今圣人在五王的扶持下,安坐龙椅许久,东都正处所谓“歌舞升平”之时。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且眼看再过一阵,这些正在大肆欢愉,而对城中一切置若罔闻的“国之高材”们,多数都即将跟随圣驾,返都长安。 故而,他们早已失去对这座城的兴趣。曾经的神都城——而今几次三番,再被复名为“东都”,失去神都之“神”字的同时,似乎也失了一丝都城的风采,将再次成为长安陪都。 因此,只是一座陪都,城中百姓如今正经历何事,往后又将遭何磨难,于将返长安的达官贵人们而言,又有何相干? 时任中书舍人的崔湜,正是花坊水面一只游船的领头人,此时正被船上其他人笑称为“花头”。 崔湜在朝中是一个身居高位、见风使舵的货色。于人前两面三刀,紧紧依附韦后与武氏,无人敢轻易得罪。 可在这坊内莺燕的口中,却是位格外“一团和气”、颇有怪癖的好色恩客。 此时搂着一名年轻貌美女子的崔湜,正让这名女子用手掬一捧酒,由他啜饮殆尽,后还不忘用舌尖舔舐女子的手心。 稍过片刻酒意上涌,吟起当年自己写的一句“征路入海云,行舟溯江月”来,引得身周的酒友肉朋直呼对仗工整,用词精妙。 这位崔舍人只觉愈加飘飘然,免不得再豪饮两口,准备开腔作诗,可一时实在想不到什么足以成句的东西,便夸起女子手中掬着的酒来,“凉封佳酿盛银盏……”才吐出七个字,不知该如何往下续,又没耐住女子手中的酒香,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喝下一大口。 但这回却很快皱起眉头,反复闻了闻女子的手掌,“诸位可嗅得一阵异味?”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其他人见崔舍人正细嗅美人,且带着一脸微醺迷醉的神情,皆以为崔湜正在勾众人夸赞这特别准备的酒,忙不迭地拍起马来。 “据说高宗朝,吏部一位侍郎护送波斯王子归国,途经柳林镇,偶见此柳林酒香气将蜂蝶醉倒之奇景,以‘三阳开国泰,美哉柳林酒’多加赞誉。眼下我等较那蜂蝶更甚,得闻相仿气味,更得饮此般名酒,实乃仰仗崔舍人之豪气……” 恭维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崔湜打断,“非指此酒,诸位可嗅得身周水中散出异臭?” 烟花柳巷,入夜过后,表面的香膏脂粉味道褪去后,透在空气最深处的却是阵阵欢愉后,余留下的体表酸腐味道,和台面残剩酒肉中的油腥气。 恩客和粉头一处玩闹,被她们身上丝丝的馥郁熏陶过,这时再吸几口坊中空气,难免会闻见其它怪味。 众人都在以此道理回应崔湜的疑问,可就在这时,上游不远的一间水边阁楼上,有正倚在窗边四下眺望的粉头,手指向一处昏暗的水面,神色恐惧地发出尖声惊叫。 这一声后,云层里月光泻出,四处顿时升起嘈杂的惊诧声,仔细辨别,惊叫无一例外都是朝水面发出的。 崔湜船上众人也都纷纷循声音朝向的位置看去,三四个立着哼小曲、载舞的女子齐齐被吓退几步,跌在船板上,恐惧把声音挤在嗓子眼,迟迟发不出言语。 待一片尖利声在这艘花船上炸开,望向水面的崔湜等一众自诩见多识广、百事不惊的朝廷大员们,对水面上此时的状况也大惊失色。 “这,为何……”崔湜酒醒了大半,在催促船家靠岸前,终于用眼睛“辨明”了方才所言嗅到的异味。 扣扣伍陆彡74彡陆7伍 气味发自漂浮在水面上约莫十数具骨态诡异,全身皆已泡浮胀大的尸体,是一股类似于鱼鲞的咸臭气,随着对气味嗅探的逐渐深入,渐渐能闻见令人作呕、与鱼鲊相仿的馊酒味。 而这些来历不明的浮尸,齐整得有些诡异,悄无声息地漂入这支淌进坊内的洛水分流里,引得原本遍布在坊间的莺声燕语和朗笑欢歌,此时尽数化为了此起彼伏的骇叫。 唯独崔湜此刻在惧怕之余,保持些许冷静,附身靠近水面,仔细辨别临近的水中浮尸,很快大声冲其他人安排到,“靠岸!靠岸!来人将此事速报县衙……刑部、大理寺!武侯全数驻守坊门,封住水道,任何人不得出坊!” 第2章 初闻怪事 “辛劳二位,对本王府中各人,回回都如此细致。”这一日稍早些时候,雍王仰躺在铺有皮席的木榻上,由太医署派来的医师照例查看每日身体状况,诊疗间隙,他对两名医师说到。 太医署遵圣人旨意,日日均为雍王府特别派遣一男一女两名年轻医师。 在为雍王检查近期身体所抱之恙的闲暇,同时为王府中的王妃、王子、公主做些例行的望诊。 雍王府所在修文坊,距离皇城只尚善坊和一段洛水的距离。 如此距离,对雍王多有挂念的圣人,时常着人前来看望,捎带些新奇物件到雍王府上,又或像此时,知道雍王抱恙多时,让太医署每日遣来御医,还再三叮嘱不许派那些沉闷不堪、只会聊病医病的糟老头子们上王府。 于是,活泼善言谈、年纪轻轻却医术了得的源阳、源协姊弟二人,成了经常往来皇城与雍王府的不二人选。 “雍王每每谬赞至此,我二人只不过是遵照旨意,行分内事罢了。”作为家姊的源阳,在查验雍王之妻妾子女的眼鼻口与双臂之上的脉络,确认并无任何异样后,正巧听到雍王在夸她与家弟源协,开口回到。 雍王略微坐直了些,朝她看了看,再转向一旁的源协,开口问,“本王现今此恙,业已持续数月之久,为何仍不见痊愈?” “回雍王,此恙来得虽急,却非猛症。无论脉象、神态、形色,皆似常人一般。而病因……”源协和家姊对视一眼,源阳甩来一个“噤声”的眼神。 密码 源协把口中“病因至今仍未探明”几个字咽回肚里,停顿片刻,由源阳把话接过去。 “回雍王,此恙起于热症,故而时感身体乏累、咽喉干燎发紧。前几日署中所遣咒禁师,以吐蕃蕃医所用之放血疗法,为雍王诊疗。我与源协得见那一日雍王之血,色显黑红,略带稠状,皆是热症之状,论及恢复,确需多些时日。” 源阳用三两句得体的囫囵话,把病因仍然不明的事,掩盖过去。 可她私底下也细想过,眼下东都之中的皇亲国戚,据传与雍王有相似病状的,并不在少数,圣人会对雍王病情格外关注,亦有一部分原因出自此。 既是多人染恙,就一定有相似的起因,但想要从人人自危的皇亲国戚口中,对病因问出个所以然来,绝非易事。 普通人心中存有顾虑时,尚有不愿告于人之事,更何况是这些自打大唐开国以来,就没能过好几天安生日子的皇室宗亲们,就算真发生过何事,或觉察有何异常,权衡利弊之后,都是先藏在肚子里,不予随意言说。 因此,太医署对此病,暂且只有依表治标的法子,全当所谓“热症”来医——喝些汤药,放放血,让贵胄们不会因染病感到格外难受。之外,再想法子从各处细枝末节找发病的缘由。 源氏姊弟二人婉拒雍王留他俩在府中再叙片刻的好意,想要在天黑前,快点往自家源府中去。 源氏已无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住所仍敢用“府”字,按理实属逾制,而回溯这一族的过往,源府还必需为“府”——别的不提,只凭这一族站在至高之处,经历过东都近百年的变迁,也该有此待遇。 在东都还是武后朝、高宗朝的神都时,乃至仍为前亡隋朝的东京时,源氏在此地,就已是久负盛名、德高望重的家族。 身份证-伍陆彡74彡陆7伍 当年,源氏的其中一支宗亲,随北魏迁都,移居彼时的新都城洛阳。 自那时起,源阳、源协的先祖们就是洛阳城里的显贵。直持续到现今大唐神龙二年,虽与朝堂无甚瓜葛,但还算得上是贵胄之后。 与贵胄二字在眼中所呈现出的意义不同,源氏一族从不居高临下,目空一切。 相反,他们之所以代代都在东都备受尊崇,是因为源氏每任族长即便在朝堂之中担任要职,却毫无那一副站在高位的架子,凡事敢为民先,在百姓有难时,更是多予援手、乐善好施,由此深受民众爱戴。 世事变迁,诸多百姓为源氏一族的拥趸一事却未曾改变。历经三朝数代后,东都百姓大多仍对源府赞不绝口。这也是此时族长源乾煜——即源阳、源协之父,带领一众族人,长居于东都,仍为一方显贵的底气。 源阳、源协二人生于显赫之家,明明可衣食无忧至终老,却在源府的家风教养之下,毅然选择行医救人这条道路,在旁人看来实属难得。 当然成为医官,确实受了些许其它影响——族中那位在高宗朝,官至司刑太常伯的远房二伯父源直心,一生刚直不阿,却最终因皇族内斗,落了个流放下场。 虽说都是些过去的事,又不伤及自身,可在源乾煜眼中,自己同一双儿女还有族人,身处时局却远离宦海,才是生存之道。 话又说回来,不在官场之中,而在太医署做医师,认识、结交的皇亲国戚、公卿大臣却未见得少,还几乎不会被卷进一些于己无所谓、于他人却要紧的事里,无甚不好。 有源府地位在前,姊弟二人人生一路至此,平淡却顺风顺水。 身份证- 暂别雍王,王府内官将两人毕恭毕敬地送上府外等候他俩的驼车——这新奇物件,还是源协某日在皇城内初见,备觉有趣,源府仆役见家中郎君喜欢,大费周章,四处寻得上好的契丹骆驼买下,特制一副松木车架,才得来这一驾好不威风的驼车。 两人坐上车,还未行至主道,就见到大批兵士从视线前经过。 “哪处生何事了?道上行的,岂不是皇城之中的兵?”驾车的仆役猛地拉住骆驼,回头小声朝车里说到。 源协先一步探出头来,“还真是,此时宵禁,如此数量的禁兵是何缘故?” 源阳闭眼揉着太阳穴,“与咱们无关,等他们经过,径直返家便是。” “遵娘子命。”仆役应声之后便不再言语,倒是源协跃跃欲试,想要下车一探究竟,一把被家姊拽住衣服。 “你哪次好事,不生事端,给我坐着!”源阳想一句话唤住他,源协却没打算收回脚,反倒是大步跳下车,说了声“问问又有何妨”,就往主道走去。 “已至宵禁,前方驼车何人?!”源协才往前走出两步,车后不远,传来几声厉喝。 恰逢四名武侯行至修文、安业两坊之间巡夜,在灯笼打出的一片光亮中走上前,将手中的粗木杖指向源协。 “军爷不需过问,击此人五十杖便是。在此处生出事端,这位小爷若回了府,一样是要领鞭子的。”源阳直接在车里回答。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武侯听见“府”字,心中生怕在坊中误拦哪家公卿的车驾,语气一下弱了许多,“敢问车内娘子与眼前郎君来自哪家府上?” 源协要迎上去回答,源阳却直接从车窗伸出手,手中握着一张抛光的椭圆金符,润泽的边缘绺有金丝,末端围住的正中是一个“源”字。 在最前头的武侯慌忙退后行礼,“不知是贵家来自源府!我等方才多有造次,还望包涵……只是已至宵禁,不知二位欲往何处?” “正欲……” “这可是在雍王府来往的源阳、源协二位医官不是?!”四人之中有常在修文坊一带活动,认出姊弟俩的一名武侯。 “正是……” “吾等承知,莫不是二位医官也正往惠和坊去?”武侯眼神看向主道上的大量禁兵。 连着被打断两次言语的源协,这次抢先一步,夺过话把儿,正要说出自己二人宵禁时分驱车的真实目的,却被主道上新增的这许多禁兵与方才武侯无意提到的惠和坊转移了注意。 惠和坊乃是一座花坊,任凭年轻的姊弟二人再怎么胡闹,如何都不会往那坊里头消遣,源协正因这句话气得有些血气上涌,细想之下,又觉未必如自己所想这样,于是顺着往下套话,“是正要往惠和坊去,你们可知坊内何事?” “只知道出了怪事,坊门新上了武侯,连水道都封了,哪儿还有我们能听的消息。”另一个武侯语气里满是对惠和坊中发生之事的轻蔑。 身份证- “水道封了?这事可算得上稀奇……”源协一步步往车边挪,小声叨咕,字字句句都在引源阳注意。 “你愿去便去,看惠和坊中众人,是否也认你这张脸,”源阳洞悉家弟的用意,轻哼一声,“惠和坊中玩乐的多为朝中大员,此时定出了关系重大之事。你不以为乱,大可以区区医师身份和大员们好好结交切磋。” 源协听这几句,明白家姊的态度,一时立在原处,不再言语。 “我怎觉是生了命案,方才换防,绕过道德坊一侧,似得见大理寺也往惠和坊去,最末还有十数验尸官与仵作。好端端一个女人喷香的花坊里,要这么些仵作作甚。”最初的那名武侯把自己所见一说,沉默被打破。 言语刚落,源协二话不说,就往主道奔去,不出片刻又跑回来,“主道上禁兵数量,怕是有数百之多,确是大事,要不禁兵怎出皇城外巡夜,”又压低声音,只对家姊一人说,“打听了,领在队前的是敬叔父。” 他口中的敬叔父,即右卫大将军敬诚,敬家与源家世代交好,敬诚更是和源乾煜以兄弟相称。 而眼下要紧事并非禁兵出皇城——惠和坊之中,无论是出了武侯所言的怪事,又或是推断出的命案。既已惊动右卫大将军亲自出马巡城,发生之事必然非同小可。 源协转而用恳求的眼神,望着源阳。 “小儿,打小挨过的鞭子,哪一鞭是少挨的?”源阳说着,走下车,给仆役嘱咐了两句,再从身上找出一把精巧的玉梳,拿出来,问武侯借马。 两人跨上马,顷刻之间,就追在了大队禁兵前头。敬诚大将军在宵禁之时,得到出皇城巡视周边临近各坊的指令,本就有些草木皆兵。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身后这时忽传阵阵马声、人声,刚准备全军戒备,侧头竟看到源府的两个孩子驾马过来。 喜中带急,大呼一声,“胡来!宵禁时分,你两个竖子在道上乱窜什么?!” 第3章 内有蹊跷 惠和坊内,各人无不用汗巾或帕子捂住口鼻,以掩盖忽然之间传遍坊中这处的恼人气味。 临近的各家店铺外,老鸨们不约而同地命人焚起了法华香,一为去味,二为去秽,三为“留住”恩客们的雅兴。只不过此时这第三样,似乎没能进行得太顺遂——原本在坊中消遣的恩客与丽人们听闻骚动后,纷纷从房里探出头来,观水边动静。 上岸后的崔湜,正在为自己见到浮尸后做下的仓促决定感到懊悔,尤其在内心急乱,忽然又趋于安定的此刻,才顿觉不该因一时忙慌,就兴师动众地将县衙、刑部、大理寺统统拉入惠和坊中来。 才方入夜,惠和坊内正处兴头上的来客、丽人数量,未至千人,也有八百,人多嘴杂,一件诸如此般的咄咄怪事,由他们之口向外传出去,不出几日,必将传遍东都各处。 他起初一时慌神,就是因为想到人言可畏。 而如今待他静下来思量,被捞起、置于地面上的十八具异状尸体出现在水中之时,就仿佛在示警早先埋藏下的祸根或许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不管不顾地召集刑部、大理寺,反倒算得上恰逢其时了。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可这些人到来之后,定要开解、善后,这又要废去一番功夫。 崔湜正发愁,身边传来刑部刘郎中的询问,“舍人可方受惊了?” 见到此人,崔湜心中还是落停的,所幸并非刑部尚书亲至,不然在朝中同为一派、官职却相差略远的二人相见,对眼下十八具异骨浮尸,两人对其中暗藏的就里,相互表示知情也不是,表示不知情也不是。 实话说,眼下之事,有大理寺,着实与刑部关系不甚大,而这名刑部刘郎中却领了两名主事、六名令史前来,此外还调配两连共九十名武侯随行。 加之,洛阳县令与县衙佐属二人,也从衙门携百余名步伍兵入坊。这时的惠和坊中,官、兵、百姓呈一团乱麻状。 而这团乱麻仍有中心——就是在临香阁外空地上摆放着的十八具异骨尸体。 每一具的身周,都有冒出体表许多的灰白色骨头,呈四散状,景象可怖。 多余长出的骨头,与一般所见兽骨无异——与人骨许是亦无甚差别,唯独末端异常尖锐,坊中仆役将尸体捞出时,多有不慎被骨尖划伤的情况。 “眼下怎是计较受惊与否之时,大理寺来人缘何迟迟未至?”离浮尸较远一些的崔湜,用随手取来的粉头帕子遮住口鼻,以问代答,对刘郎中说。 “回舍人,裴大理寺卿早些时候就已在坊门外查探,舍人方才似在忙于他事,在下未能及时报知。”自事发起,一直在坊中忙前忙后,如热锅蚂蚁的惠和坊坊正,上气不接下气地抢先刘郎中一步,回答到。 密码伍陆彡74彡陆7伍 “那为何不请!你啊!嗐……糊涂!”崔舍人只觉坊正做事毫无考量,不打招呼,任由堂堂大理寺卿在坊外查案,更是现在才将如此要紧的事报知自己。 “裴卿亲自查案,我应及时当面问候,你竟任他留于坊外……” 在恐惧与担忧之上,他心中添了几分没能妥善处理好礼节的郁结,连连摇头。 比起突发的怪事,崔湜更加担心自己这般行为,怠慢了官高数级的大理寺卿裴谈,手又指了指坊正的鼻子,“糊涂啊!裴卿人在何处?” 坊正被劈头盖脸一通骂,再不敢轻易言语,怯懦地指向北面坊门,崔湜一手抛下帕子,转身疾步走去。 敬诚遇上源氏姊弟之后,源协将之前那名换防武侯所见场景,悉数告诉了他,他便领着手下禁兵,直接掉转马头,沿着修文坊往东去。 “如此说来,一准是东宫得知什么消息,入夜还在同明殿坐了两三刻,只等圣人召见,听闻似奏了些临近迁都,需保东都一方平安,或于东都城内补强巡视为妙,云云。”他轻手勒了勒马,将步速调整到和源阳、源协一致。 “敬叔父统管右卫,怎会被东宫差遣?”源协口无遮拦,被源阳一个眼神制住。 “你这小儿,说话还是无分寸,何为‘差遣’?!叔父既为兵,自然遵旨意。且此一回并非东宫来遣我,终末还是兵部领了圣人的口谕,带符契请我领兵,这不,整整三百六十人。”敬诚举起马鞭,向身后的兵卒们指了指。 敬诚之父敬晖,是筹谋神龙兵变的“五王”之一,在朝中还颇有些势力。身为他的亲儿子,本可高枕无忧,做个高官厚禄的文职,却选择做了武将,足见满门忠良。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巡夜本大可遣手下来办,敬诚却亲自领兵巡查皇城外,显然并非所言“遵圣人之意”,多是因为敬氏全族对大唐的报国志向。 “这般数量的禁兵,本是要往何处去?”源阳一边说,一边瞪想要继续提问的源协。 “只南岸距皇城近的十五坊,别处自有执金吾巡夜,”三人绕至新中桥主道道口,敬诚掉头对身后众兵喊到,“八连队各出五人,随我同往惠和坊,其余人等依入苑、星津桥路线巡查,若生异况,报于各队军头,再来报我!” 兵卒高亢地齐声应“喏”,敬诚同源氏姊弟,驾马携四十名禁兵往惠和坊去。 拿到符契,得知有出城巡夜任务时,他并无察觉有何不妥。 圣人自兵变复位之后,时感不安,召集禁兵加强巡视也是常有的事,但得知圣人是因东宫突传消息,才做此由右卫往皇城之外巡夜之决定,敬诚就感到有些奇怪了。 当今太子入主东宫时间尚短,想要借机表现也是可能,但若依源氏姊弟所言,此番巡视皇城外围的缘由竟是因为洛水南岸一座花坊中出了命案,一桩命案虽要紧,而事事毕竟分轻重缓急,如何也轮不到东宫拿了一件这样的事去禀圣人,带着这份考虑看待此事,就更显蹊跷了。 可无论如何猜想,都不如亲眼一看,原本想要将源阳、源协直接送回源府的敬诚,临时变了主意,决定与姊弟二人一同往惠和坊探探。 途经南市之后,在才方入夜的洛水南岸驾马,忽感凉意清爽。身边又有两个小辈顺道在一处,闲谈几句,身为武将只常在内城行动的敬诚,这时却顿觉有些惬意。 惠和坊已在视线之内,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止,坊门紧闭,但夹带一股法华香味道的微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吹了出来,“吁——”三人不约而同地勒马。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彼处可是洛水?”源协踩着马镫要下来,身子抬高伸直,正好看见不远处一片昏暗中,透出些荧荧的光来——这般样貌的洛水,在过去一段日子倒是见过多次。 “是洛水,只是这光亮……波光是如此?”源阳下马前也眺了眺,淡金色的柔和月光洒在水面,竟有一丝碧色的光晕。 还没等她仔细辨清,还未下马,就被敬诚与裴谈、崔湜的对话吸引过去。 “什么风把敬将军从内皇城吹来了?”崔舍人赶来,显得局促地立在坊门边,应付完不苟言谈的大理寺卿裴谈不久,才要舒一口气,就见敬诚骑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眼前。 心中又一阵对早先慌乱处理不慎的懊恼,脸上还是堆满笑,凑近准备搀敬将军一把,却险些被将军一腿扫到面部。 与未亲至的刑部尚书不同,崔湜与这敬晖之子并非同路人,而算得上是处对立两派。 被敬诚这般回应的崔湜,仍未改脸上的僵笑,双手一拱,却得到敬诚轻蔑的“嗯”一声。 敬诚手持马鞭,径直走向裴谈,“裴公,别来无恙!怎你也在此处?” 两人只当是崔湜并不在跟前,自顾自地对聊起来。 源协跨下马,鼻子抽动,大声道“这法华香气格外熏人”,被一旁的崔湜留意了。 口口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崔湜上下打量在马旁站着的源协、源阳,见两人一身医官装束,难免要把才从裴谈和敬诚处受的气撒出来,“几时何曾召过太医署的人,你二人因何来此处?!” 还没等两人反应,“怎太医署听闻浮尸,亦要来插手一番?” “浮尸?!”不只是源阳、源协二人,就连正与裴谈相谈甚欢的敬诚,也暂且收起对崔湜的厌恶,猛地回头确认。 “汝等,既不知是因浮尸之事,如此不请自来又是为哪般?”话虽是对姊弟俩说的,但一经出口,却像是话里有话,他赶忙抱拳朝官阶比自己大去不少的敬诚躬下身去,“崔湜冒犯敬将军,望恕罪。” 敬诚没有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也无意搭理崔湜这般见风使舵的货色,只是崔湜刚才的一句话,正印证了路上源协所言命案之事。 惠和坊与皇城几近隔岸相望,右卫禁兵突被派出巡夜的目的似乎昭然而出,“你将此事细细告于我知。” 裴谈此时一言未发,却慢慢移步至距离几人更近的地方,瞥向崔湜。 “此,此二人……”崔湜语气之中满是为难,望向源氏姊弟。 “崔舍人亦久居东都之人,怎连源府源乾煜的一双儿女也不认得?女为源阳,男为源协。”敬诚利落地打消他的顾虑,却没成想崔湜瞬间脸色大变。 “竟是源前侍中府内千金二位,崔某失礼!失礼!呀,早已听闻源府一双金童玉女,却并不知已出落至此……”崔湜身体微欠,不停行礼,一个劲地想把话往回找补。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舍人乃朝中命臣,按理又是源协、源阳的长辈。如此,折煞了,我俩才是要向舍人行礼,”源阳示意源协,两人各自体面地向崔湜行了礼,“我二人承蒙多方厚爱,得以入太医署习医,当晚之事,或许能助各位长辈一臂之力。” 崔湜一瞬间尽展笑颜,“无妨,无妨,若是有你二位青年才俊,此事或能顺利得解,”他四下张望,两臂挥向坊内,“裴公,敬将军,此处说话不便,浮尸一事确有蹊跷。不如随崔某进坊,由在下给几位详述。” 第4章 麻绳细处 “水上可还有那荧荧幽光?”渔夫拖着疲惫的身体,与孩子一同走入家中,妻子麻利地接下鱼篓,掂量了几下,皱了皱眉,假装不经意地问到。 “许是还有,只是今日从惠和坊一侧回,未曾多留意。”渔夫捧了一把水,把脸洗净,又掸了掸自己和孩子身上的灰尘。 “今日阿爷可好些了?”渔夫拾掇完,小心地看了一眼被安放在角落的鱼篓。 妻子欲言又止,渔夫母亲在里屋听到外头动静,缓缓地走出来,迎自己的儿子与孙子。 她怜惜地搂过孙子,没有正面回答渔夫,只说,“过午勉强用了几口馎饦,也服了药,此时歇着了,”转而轻抚臂膀中孩子的脊背,同样触到了暗藏在其中的骨包,眼神显出伤感,几近落泪,又不敢直说,只得装笑两声,“才出去这半日,缘何照得浑身发烫,一会儿让你阿娘用凉水擦擦。” 妻子瞥见母亲的表情变化,也默默地把手移向渔童的背部,脸上露出短暂而痛苦的神情,连忙转身掩藏,“外出半日,我儿肚饿否?阿娘去备些吃食。” 渔童从家人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异样,依然开心地回答,“阿娘竟与阿爷想到一处了,阿爷在路上时,说返家若是有午食剩余的馎饦,正好一解肚饿……” 首发-:-塔读小说 “我儿既爱吃,现再做些便是。”女人说着就要往灶台旁。 “阿娘!”孩子在身后叫住她说,“和面、醒面需花多些工夫,不如将我与阿爷捕来的几尾鱼用昨日余下的羊油煎了,咱家五人分着用了可好?阿翁吃了,也好补补。” 女人眼中映着已然遍身异骨,却仍有不计其数的骨包暗藏体内,却孝顺、明事理的渔童,心中不是滋味,又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太多担忧,便拽住丈夫的衣袖,示意他一同往灶台去,由孩子随祖母往里屋去。 渔夫等两人进屋,一边帮妻子把鱼敲晕,一边对在灶台旁剖鱼的她悄声说,“洛水中的鱼,一天少于一天,实在不知究竟因何缘由。” “唔……”在极其微弱的烛光下,女人先是面无表情,嘴角再硬挤出一丝笑容,“先前宽裕时还囤余了些粮,尚能对付一段时日。” 她盯着角落里装粮食的瓦瓮,“若要说起,倒是坊那头的张家短了粮食,今日实在揭不开锅,他家老婆怯怯地来借,又予出四个胡饼和三两捧粗磨的粟粉,如此。” 渔夫张了张嘴,“如今光景,各人家中都多有不易。张家主人近来可好?” “早多日就已不得起身,可还能如何?倘若可如咱阿爷那般,或还好些。” 随着妻子望向里屋的目光,渔夫长叹一口气,“怨我无能,半辈子只会打渔。阿爷一道出船时,日子还好过些,现如今此般真是……苦了你日日持家。”他肩膀突出的骨头处忽然一阵刺痛,口中“嘶”的一声,鱼掉落在地。 “又疼了?”女人惊恐地停下中的事,关切地蹲在他身旁,想要确定他的痛处,“一家人,一同过了这数十载,切莫再作无能、苦与不苦的言语。若非要说苦,也只是苦了孩子,年纪尚小,眼下却……”她看向男人手臂上刺穿皮肤的骨头,泪水终究还是滑落下来。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渔童随祖母进到里屋,屋内尽显简陋,却十分整洁。 祖父俯卧在由砖土砌起、略高于地面几寸的平面上,他的身周除去向下的一面,都布满了两三指粗细、顶端尖锐的骨头,呼吸异常不畅,吐纳之间还有长时的停顿。 “将阿翁唤起来,”祖母对他说,“已小憩半个多时辰,该醒来行动些许筋骨了。” 渔童望向瘦骨嶙峋的祖父,整双手就连手掌鱼际处都有凸起的骨柱,所谓每日的“行动筋骨”,不过是由两人将祖父托起,脚落于地面,略慢慢拖行一段。 “孙、儿……回来了?”在被渔童轻声唤醒后,老汉费力地从半昏迷般的沉睡中醒过来。 在向他确认过可起身活动之后,二人将他搀起。 身上长有如此数量的异骨,体重自会增加不少,哪怕是老汉这样,只剩一层皱皮裹着骨骼,依然重过寻常人许多,渔童和祖母才支撑起他来,额头上就已然布满汗珠。 与此同时,外间传来羊网油在锅里将鱼煎至结面的声响,随之飘来香气。 “阿翁,今晚夜食,咱家五人共享几尾鲜鱼。”渔童尽力扶住祖父,说着。 “老翁,这鱼可是咱儿子和孙子,过午一同去洛水打来的。”祖母提着一口气,朝眼睛微张的老汉大声言语。 身份证-伍陆彡74彡陆7伍 “啊、是那洛水中的……”老汉气弱声微,渔童几乎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才听清。 “待身体康健些,我与阿爷、阿翁再同去!”渔童肩膀上凸出的骨节,被祖父小臂上的异骨硌得生疼,但他并未停下脚步,直到将祖父扶上专门打制的木架——因腰背尽是多余异骨,根本无法正常坐下,只得用这样的架子将他支起,方能屈身半站着,一同饮食。 看到父亲无力地攀上用饭的架子,渔夫眼前浮现出早几个月前,忽然开始在洛水上搭起的工程,先是河底清淤,再是搭起竹制架子,之后其中似乎在建一个十数丈高、数十丈见方、用黑布围住的建物,从外看去,不能知其详,连底部都多加遮挡,十分神秘。 听传言说此项工程皆为水利,未见任何张贴告示,也未见对水道真有何行动,更未见将洛水之水做了什么文章,倒是水面之上的建物整日整夜动工,嘈杂不断。 水利之“利”暂且无人觉察,但其中的不便之处,却被生于洛水、长于洛水、活计全靠洛水的渔户们先感受到了。 那六面不透风的巨型“墨帛箱”——这样的不明之物立在洛水上久了,自然有人给它起个诨名,其中人声、敲击声、切锯声此起彼伏,还时常会有大小东西落入水中,洛水春夏两季水流较急,纵然有心去捡拾,也无人能真的找到。 之后声音消停些,“墨帛箱”底渐渐显出金漆的颜色,有时还有金银铜器的响动,引得常在水上活动的渔民靠近围观。 也就是彼时,异骨之病忽而在城中风起,而自打有洛水河面出现“墨帛箱”时起,洛水中的鱼像是一步一步不见了踪影似的。 平日各户渔家在洛水捕来的鲜鱼,大多都会拿去售卖,成为收入,贴补家计,哪怕像今日所捕的这几尾小鱼,宁愿卖了换钱,也不舍得吃进肚子里。 可如今不同之前以往,因这异骨之病和渔获锐减,一时之间出外打渔的渔家少了许多,以至于鱼市无本地渔获可卖。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市场商贩们则从中嗅出商机,想要趁机捞一笔,因此利用洛水之便,将渔获从东都之外运来以推高价格,成了他们近来惯用的法子。 而东都一城,百万人之众,上至圣人,下至黎民,喜食鱼之风盛行。市场无洛水之鱼,以船运涉水数日,能顺利运来东都的鱼,亦不足以满足日日的需要。 商贩人数众多,这时就有人偷着将本地每日所剩不多的渔获囤积居奇,如此一来,难免有言行不端之人对此不满,又毫无办法。 说来奇怪,“洛水天罚”一事正巧在这时传开。 所谓“洛水天罚”,说的是这些渔民整日无尽索取,触怒洛水河神,才得了如今下场。 就像是配合这场“天罚”一般,洛水水边忽然在某日夜里开始泛起荧荧幽光,那光亮好似被雷电击打过的翡翠,只在夜里出现,可无论黑夜白天都找不见光亮的源头。 如此怪状,加之有理有据的“天罚”传言,城中出现的异骨病症,这下洛水中的渔获如何也无法在市场售卖。于是像渔夫这样,就算捕起了几尾,也定无人敢从他手中买下。 “这帮贩子只知运鱼、收鱼,将价抬高,怎知最后害的是我等仅以此谋生之渔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动静,渔夫小声地自言自语。 “还有人言,是为渔户杀生太多,水中之物的亡魂附于我等身上,这才有了这些余出来的骨头,按说报应在我与阿爷身上,还算是有些道理,可孩子终究又是……”他偷瞧将老汉费力扶上架子的渔童,在被发现之前,愧疚地快速将头扭向妻子。 女人才收起眼泪,又险些被他这句话勾了出来,连忙把煎好的鱼盛入两个盘子,大盘放在地台上,小盘装了一尾最大的鱼,放在支撑老汉架子的平板上。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偶用如此一顿夜食,也甚好。”草草吃了两口就起身的老妪,将老汉面前的鱼肉细细择出,一点一点地送入他嘴中,轻声说着。 只在一刹那,肚饿得解的四人看着老汉无甚气力地将鱼肉缓缓咽下,紧接着四人的瞳孔同时张大,手脚慌乱地四下寻找可以用来擦拭的物件。 暗红色稠状的血,顺着老汉的嘴角,滑下滴落在仍余大半条鱼的盘中,身上的异骨随他身体的迅速垮塌,被架子打断,疼痛像是成了目可视、耳能听的事物一样,经由老汉竭尽全力的惨叫传到四人的眼中、耳中。 断裂的异骨掉在地上,发出脆响,吓得不清的渔童伏在地上拾起——那骨头,竟是中空的! 第5章 事态丛生 欣然同意源阳、源协进入惠和坊中的崔湜,在要向跟随而来的四人开口讲述事情来由时,却借故姊弟两人年纪尚轻,身处如此烟花之地还是小心提防为上,更是让老鸨为姐弟俩找一处偏僻清静的雅间稍候,以此避开二人。 而他则恭敬地领了另外位高的两人,去往临香阁的另一处雅间。 敬诚很是看不惯崔湜行事的风格,还未走进房里,就粗声粗气嚷起来,“坊中人员众多,浮尸如此数量,竟就在人迹繁杂的花楼前摆放,坊门却紧闭,惠和坊此时莫不是一张戏台,崔舍人此举是要让浮尸一事在这花坊中,以至东都之内,尽人皆知否?!” 读者身份证- 崔湜先是想立刻反驳,但还是装作愣了愣,仍躬身请两人进屋,待煮好茶,才开声言语,“敬将军、裴公,下臣岂不知此时坊内数百上千之众,而紧闭坊门,实乃无奈之举,浮尸置于这临香阁外,更是出于在下仔细考量,只因整座惠和坊中,独此楼门前南北为水道及群楼,只东西一向可通行……” 他将煮好的茶舀入三个茶盏,放在各人面前,苦涩的香气四散,“敬将军所言亦极是,人言甚可畏,崔某如此行动,何尝不是想此时楼前十八具异状浮尸,不为过多人所见。” “如此说来,舍人又是在何处见到这些浮尸的?”打一开始久未言语的裴谈,这时开了口。 “裴公……”见一直脸上严肃的大理寺卿总算言语,崔湜松了口气,如实回答,“彼时崔某正乘船经过,于距此三曲之探芳楼外水道所见。” 崔湜在心中盘算掂量,就算敬诚在皇城时间再长,面圣、与君对谈的机会少之甚少,而如今既得大案的大理寺卿裴谈则不同,只要案情传至紫微城内,圣人问起,裴谈独自面圣的几率大之又大,眼下顾好他,才是要紧。 “探芳楼,三曲……”裴谈放下手中茶盏,“临水三曲,共七座楼阁可观水面,一阁之中只算十人得见浮尸,也有七十人之众,加之来往数百武侯、兵士……舍人所言‘不为过多人所见’,恐有失偏颇否?” 裴谈再次拿起茶盏,喝了两口,敬诚一脸看笑话的轻蔑,抬起茶盏与他默然对饮。 “崔某……下臣自知难凭一己之力应对眼下状况,”崔湜被戳穿意图,心中自有不满,思量之下却不敢溢于言表,“故而才往大理寺、刑部、县衙都遣了人去请诸公至此,方才刑部刘郎中就在临香阁外等候。” “只是这十八具浮尸,也能算作如今神龙年间的一件大案了,更何况莫名现于洛水,以至漂入眠花卧柳的惠和坊中,舍人比我二人更知如今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洛水?”裴谈先前沉思良久,这时言语显然变得多了起来。 “如此说来,我领兵过黄道桥时,见左掖门南侧,洛水上那座帛中建物灯火通明,似有快完工之意?”敬诚侧身查看窗外动静,无甚异样,传入耳中的除去偶有女人挽留手头恩客的几声娇嗔,就只剩下武侯、兵士的叫喊。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那位崔姓舍人,明摆着不想让咱俩掺和此事,嘴上却说得好听。”源协抱怨到。 两人所在的屋内,仅有一扇窗面向廊下,姊弟二人初初到这烟花之地,难免手足无措,屋外老鸨和烟花女人们的声音不绝于耳,更是不敢开窗往走廊中查看。 “消停会儿,没听崔舍人说吗?水中浮尸——方才走入此地时,你可留意地上放有几张白布?”源阳用帕子包住装有茶水的杯子,反复察看,迟迟没敢饮用。 “三列,每列五张,五、十、十五具浮尸?!”源协安静下来,开始回忆,“如此数量,为何同时出现在惠和坊?” “近墙一侧确有十五具,而进门左侧还余一张大块的,似乎盖着三具。”源阳站起身,在房里转悠,“安静至极,敬叔父他们定不在左右两间房里,可见崔舍人不想让咱俩知晓此事。” “那咱们来这一趟……”源协话没接上,就被家姊狠狠地瞪了一眼,“我知是因好奇而来,可阿姊听闻是命案,不也没再拦我,而是一道来了?” 源阳脸一红,自己的确有希望亲眼得见所谓怪事、命案的心。 此外,还因为在得知惠和坊内有浮尸后,联想到平日在处理溺水之人时,多有因呛水而短暂鼻息、脉搏尽失的状况,心想自己与源协或能对“浮尸”予以救助。 可当她瞟见掩尸的白布上,并非通常所见的人形时,心中大惊,从白布轮廓判断,那些异状凸起许是东都城内所传的“异骨”之状。 她二人整日都在皇城、宫城之中活动,与民间接触算不得多,关于异骨病只是略有听闻,从未亲眼得见患有此病者,因异骨而亡之人、之事,更是闻所未闻。 讨论群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此时的脸红,并非只因源协一番话戳中她的短处,更因或许得以近距离接触如民间传说一般的怪病,而感到怡悦——怡悦之感在此处虽不甚妥当,但得以探究怪病奇症,于医官,何尝不是治病救人的第一步,属实值得庆幸。 “阿姊?”源协不知源阳在思量何事,“要我说,不如咱俩直接到那白布一旁去,早先武侯言大理寺领了十数仵作,方才经过时,却未见一人。” “我与你为医官,平日岂少见了怪症、异病?眼下只当自己是仵作,有何不可。”他只顾自己说,很快被走廊中一片急促慌乱的脚步打断,紧随其来的是兵刃悄然出鞘的声响。 源阳远离门窗一侧,指向投在门上的人形阴影,一手做噤声状,另一手伸向自己的袖里。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兵士大喝一声,猛地推门而入,“奉大理寺卿令,无关人等,即刻离开惠和坊!” 未等两人辩解,源阳还没来得及将源府牌子拿出来,兵士就推推搡搡地将他们赶到屋外。 “几位军爷,我二人为太医署医官,这位是家姐源阳,我为源协,正平坊源府出身。此一回是右卫敬大将军领来查案的。” 面对出鞘的唐刀,源协不无担忧地把出现在此处的缘由和盘托出。 源阳也适时将早已准备在手中的牌子拿出,举在手中,没有说话。 兵士眼神仿佛在表示听说过东都源府,但也只是行动上缓和了一些,并未停下将两人带出临香阁的脚步。 身份证- 有在东都常驻的兵士,知道源府的来历,“两位勿怪,只是方才短时,就在这临香阁内,见的金鱼袋,只一双手都计不过来,其他表明身份的牌啊符的,更是数不胜数。故而……” 虽未言明,但字里行间足够直白——源府的牌子,在此处的兵士眼里是不够看的。 “至于所言敬将军一事,若是将军带来的医官,许是早先就该有人来请二位的,为何此时待到我等县衙兵卒……”兵士嘀咕着,身边的其他兵士听见他的自言自语,不为所动,更不回应。 此时兵士进入各处,驱赶人群,正是因为就在姊弟二人留于房中,四处探听两侧动静时,廊下另一端的房中,裴谈和崔湜、敬诚发生的激烈争执。 “裴公方才还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今要将坊中之人尽数放出,究竟何意?” 裴谈饮下一盏茶后,预备以大理寺卿的名义,解除惠和坊的出坊限制,提出要打开两扇坊门,除居住在坊内的人之外,将其他非坊中住客,放归各自住处。 崔湜虽然对异骨一事不陌生,但确实不知此次十八具莫名浮尸的来源。 头先一时将坊门紧闭,匆忙招来县衙、刑部、大理寺,遑论彼时内心慌乱的缘故,最初本就不是为了要查明案情,而是希望寻来一个衙门,把浮尸一事接了去,自己则由最初的发现者,转为提供线索、辅助办案之人。 如此一来,既不用担责,甚至还能在案情水落石出后,一同领赏。 而以此时裴谈所言,将所有人放出惠和坊,无疑是在增加探明真相的难度,即便崔湜有不再理会浮尸一案之意,但如今的决定,听来却如此草率,他也难掩想要质疑裴谈一番的意思。 扣扣五六37四三陆七伍 敬诚听到崔湜反问裴谈,立刻觉察出崔湜的封坊动机不纯,但他同样不理解裴谈的决定,“敬某以为,浮尸一事还未着手,若将坊内众人放归,与此案相关人等恐借机出逃。” “敬公所言或不假,只是依裴某之见,坊中即便有相关人等,吾等一时之间亦难以寻得,且裴某以为,此时坊内并无与浮尸之案直接相联之人。”裴谈言语之间,不紧不慢。 “裴公何出此言?”崔湜心里念及邀功,听到与案情有关的话,自然不会放过。 “十八具浮尸,且皆身负异骨之症,”裴谈表情漠然,“如今街面虽有异骨病一说,但亲眼所见患病之人数量,实属寥寥,将浮尸身份辨明,找齐与之相干之人甚于大海捞针,此一项须调配几人,花去多少时日,二位可曾想过?” 见崔湜一脸不安,裴谈接着说,“今崔公只见其漂于水上,却不思背后之事。寻来异骨之人,将其杀害,投入水中,岂是短时就可完成的?定筹划许久,才方挑准今日彼时彼刻行动。” “裴公如此言说,莫非已寻得蛛丝马迹?”敬诚不禁好奇。 “确实有些线索,早先我与坊外西侧,见洛水入坊之暗渠,闸门大开,想必浮尸即是自彼处漂入,二位不妨试想,若有人于坊内投入浮尸,十八具之多,如何做到不引武侯留意?” “即是言,浮尸乃坊外投入坊内支流?”敬诚附和,“如此说来,即便有那般贼人,此刻必不在坊中,是有理的。” “且惠和乃烟柳花坊,几时能有不引人注意又足以放置如此数量浮尸之处?”裴谈有些轻蔑地看了眼崔湜,“对近日进出人员名册、车马货运典籍稍加查验,就知其详了。故而何须将与浮尸一事无关的数千人等困于坊中?” “确有些道理,”敬诚拂了拂佩刀,“只是千人之口……”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忽然变得话多的裴谈,这时却笑开了,“敬大将军岂不知防民之口,不如由其受制于‘惧’?” 第6章 医代仵作 兵士伴两人往底楼之时,源协一眼就见到另一端走出才结束争执、满脸严肃的敬裴崔三人。他脑筋一转,大声唤了起来,“敬叔父!敬大将军!” “嚄,是你二人。”敬诚瞥了一眼崔湜,大声朝二人喊到。 见有上位武将招呼两人,兵士们便不再阻拦源阳、源协,任由他俩向敬诚迎上去。 “起初叔父提及由我俩协助一二,只是不知所指何事?”源阳明知故问,为的是在不针对崔湜的情况下,让他难堪。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啊,方才你二人也得见了,临香阁前白布下,十八具尸体的事。” “敬公,”裴谈语气急促,“在房中,我们可已经谈妥了……” “此事另当别论,裴卿之前所言不错,敬某所携右卫专为圣人、皇城安危,因而过度插手眼下浮尸之事,确有不妥,”敬诚把住腰间的佩刀,转向裴谈,“惠和坊距皇城东城承福门,仅一坊一桥之隔,此等距离——裴卿以为,此事于圣人、皇城一丝一毫关联都无?他日若因此旁生事端,通天宫怪罪下来,追责担当此案的裴卿,该如何处?” 在房中对谈的最后,敬诚与崔湜都认同打开坊门,由惠和坊内各人回到城中各处的决定。 此外,裴谈要求将异骨浮尸一案无可厚非,应全部交由大理寺处理,早就想将这个包袱抛给他人的崔湜都没有细想就欣然同意。 而身为右卫统帅的敬诚,虽有插手之意,奈何仍有其它事物要处理,若这一夜不能将案子探出眉目,之后再要想管,就无法名正言顺了,因此也只能默认大理寺揽下此事。 刑部、县衙则颇有隔岸观火之势,听闻安排后,果断连一同来的主事、令史与佐属也不留下,主动将带来的武侯、兵卒交由大理寺代管一夜,由此一来此一日之事,就与他们这些在旁协作的从属衙门,无甚关联。 “裴某既已决定引大理寺众人彻查浮尸一案,若之后再因此案生更多事端,自然由在下……承担一切。”裴谈虽如此说到,但眼神与语气之中的飘忽不定,不须仔细品味,也能察觉。 不过事已至此,敬诚再坚持己见,亦不会对结果有何影响,“只今晚,敬某人留于坊中,待有些眉目之后,明日面圣之时,尚有可禀之事。” 再看向姊弟二人,源阳、源协眼中闪烁——两人对惠和坊之中发生的事仍有甚大趣味。 读者身份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敬诚明知故问,“你二人,今夜决定如何处?” “自然是随敬叔父在此处,做些力所能及的行动。”摆脱兵士随身之后的源协,处处显得跃跃欲试,甚至拉拽家姊衣袖,示意她也赶紧表态留下,源阳磨不过他,在敬诚略带逼视的眼神扫过来前,微微点了点头。 “贵为源府娘子、郎君,又在太医署做医官,眼下之事似与二位身份相悖,且与行医救人相去甚远,怕是……”裴谈知道无法再动摇敬诚留在惠和坊的决定,不过他认为将源氏姊弟二人请离坊外,无可厚非。 作为彻查案情的大理寺首领,裴谈希望留在坊中的,都是自己可随意支配、且毫无怨言之人。显然,随敬诚前来的源阳、源协二人,家世显贵,又有一位右卫大将军撑腰,恐对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有很大影响。 倘若眼前两人深入参与此事,事态难免会不受控,他瞬时明白先前崔湜的做法,与如今自己所想如出一辙。 “哎,裴公切莫多虑,他二人虽是医官,可身体构造、病理成因无所不晓,此时那十八具异骨浮尸,有源阳、源协在,哪怕作为验尸官,也可为大理寺仵作甚大助力。裴公意下如何?”敬诚的说辞平和,语气却依旧容不下辩驳。 裴谈明白再硬碰硬下去,才消停下来的口角,又将难以收场,便悄然叹了口气,答应下来,但直言若姊弟二人出现纰漏,还望敬诚承担一切后果。 “到底是敬叔父这样的人物,才被拜为武将,方才情形,完全将裴大理寺卿镇住。”源协走在最前,有些按捺不住内心激动。 “消停会儿!只是浮尸之事已扑朔迷离至此,为何裴大理寺卿还要在言语之中,与敬叔父打哑谜?”源阳则听过敬诚将他与其他两人在房中的密谈内容后,朝敬诚问到。 “哑谜?可是说,防民之口不如由其受制于‘惧’一句?”敬诚得到源阳的肯定答复后,解释到,“啊,是我未与你二人及时说明。所谓受制于惧,是言将惠和坊中停留之人,放归各家,如此一来,近千人之口,必将所见闻、风传之事传遍东都……”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此事传遍东都,怎能谓之曰惧?”源协性子急,话至一半就打断了敬诚。 “小儿,你急什么,”敬诚在他身后走下台阶,“将一件邪事添油加醋,乃人之常情,由众人自行把浮尸迷案内里真真假假,向他人言说,你以为会如何?” “愈传愈盛,直到水落石出。”源协若有所思,一字一字往外蹦,慢慢出现顿悟的神情。 “邪事愈邪,奇案越奇,与之相应,欲知真相之人亦会增加,所谓‘惧’,是指此案传遍东都之时,作案贼人内心之惧,引蛇出洞?”在一旁听得仔细的源阳补充到。 “正如我所想,此为深一层‘惧’,裴谈未在房中言明,而以他大理寺卿之身份与洞察,定亦考虑在内;而浅一层‘惧’,则是人人皆传‘异骨’案时,提及之‘异骨’。” 此时老鸨正领着一帮花容失色的姑娘,从阁外地面浮尸之间,小心地迈着步子,回到临香阁内,敬诚将刀横在一侧,与源阳、源协走向大厅。 临香阁外空地上,验尸官与仵作已经开始将白布掀起,火把与灯笼照射下,惨白的异骨镀上一层橙色,显得并不瘆人,可随白布完全揭开,被泡胀的皮肉与褪去原色的肌肤,还是将骇状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人前。 站离数丈之远的医官姊弟二人,都不禁被浮尸全貌惊到,更何况这些花坊粉头。 敬诚手指一抬,朝向那些浮尸,“‘异骨’之惧,如此一来,人人对异骨见而危之,自会多加留意,而眼下这十八具浮尸的来路,或将不探自明。” “勿看裴谈此人平日贪功逐利,能为大理寺卿,魄力、见识、胆识、决断皆有过人之处,”他拍拍身上的鱼鳞甲,“不能再留此处做多言语,此刻我携兵往坊内四散去,你二人留于临香阁,同验尸官、仵作一道应对异骨浮尸,天亮前于南门会合。”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还有一言——你二人是我强行留下的,切勿多生事端,”他胡乱指了指四周,“若只裴谈一人掌当前局面,四周自有多双眼睛盯住你俩。”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姊弟俩相互看了一眼,颇有默契地从随身木箱里拿出纱巾,打开瓷质小瓶,将里头的液体倒出一些在纱巾上,再叠好,围在脸上挡住口鼻,朝另一侧未揭开白布的浮尸走了过去。 两人脸上的装束让在旁兵士瞬间提高警惕,手把在刀上,两人说明来意后,才卸下戒备。 但兵士仍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向源阳、源协,多问了一嘴,“二位脸上此般装束,究竟是何意?” 源阳早有准备,因距离浮尸较近,还是心生害怕,所以源协一把拿过她手中的瓶子,拧开,凑到兵士面前让他粗闻了闻。 兵士下意识地往后躲,“这是何意?瓶中只一股清泉之气,有何说道?” “想必军爷在此已站多时?”源阳在源协身后问,兵士忙不迭点头。 “那就好办,”源协说着,示意他把手抬起,撒了些许瓶中的液体在他手臂的甲上,“你细闻,再往那边深深吐纳两回。” 源协指着地上的三具浮尸,兵士照做,才深呼吸一次,就突然明白了,“这等神奇!方才此处的浊气,竟一时闻不见了!” 他自觉有些失态,忙解释到,自己待过兵营,也闻过些腌臜气味,所以一直对浮尸的味道并不在意,但确能嗅得,可如今经过这瓶中的清液一激,浮尸之气亦消散了似的。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源协正要将手中的“沁茶龙脑”炫耀一番,很快被见到兵士面部缓和的源阳制止,并说明姊弟两人要做仵作的来意。 源阳一早就对单独安放在此处的三具浮尸深感不解,于是顺嘴问了一声兵士,对于她提出的问题,兵士表示一无所知,只自觉地站离白布覆盖的区域。 对于疑惑,源协反而是行动优先,二话不说就蹲下,一把掀起整张布,诚如源阳先前所言,布下并排摆有三具尸体,且揭开白布、将浮尸侧过身的一瞬,两人顿时明白为何单独将此三具放在一侧。 与一旁空地上,另十五具已然泡至水肿、面目难辨的浮尸不同,眼前三具除却身周布满异骨,无论面貌、皮肉皆似生时,手指尖的触感更是与轻抚活人无异。 源协将微微抬起的这具尸体,借用异骨将其侧身支撑起来,并行了礼,再转向空地一侧喊到,“诸位验尸官、仵作,敢问诸位可知十八具浮尸,是几时捞起的?” 对于“冒然”出现在那三具浮尸旁的源阳、源协二人,随上司裴谈一同入坊的这些大理寺臣工,在姊弟俩跟着裴敬崔三位进入临香阁内时,就早有留意。 这时被问及与浮尸相关之事,众人既忌惮于两人身份,想尽快答复,又生怕事情还未理出头绪,这时跃跃欲试地答了,之后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大理寺这些人,在奇案频发的武后朝别的没学会,唯一会了的就是明哲保身,大案要案也得分明白在何处发的,由何人主导,对自己将来仕途是否有影响。 花坊水上十八具浮尸这样的怪案,又怎能在谁也不想出头解决且毫无眉目之时,显出情热之意来? 源协抛出的问题迟迟无人回应,叹了口气,径直走向另十五具浮尸处,随机翻查了离得近的两具,手指用力,沿浮尸咽部一路按压至上腹,直至浮尸口中溢出清水。 塔读 “水入上腹,口吐清水,却无沫状,”源协站起身,“抛尸入水,歹人究竟何意?” 第7章 疑窦重重 麻绳只挑细处断,噩运专寻苦命人。 仍盛有大半条熟鱼的盘子还未凉透,老汉就已无了鼻息,渔夫在赶忙找来大夫,得知父亲已回天乏术后,火急攻心,面无表情地瘫软在地。 老妪心中早有预备,一边喃喃“如此倒好,一了百了”,一边失神地走进里屋,黯然望着老伴躺过的地方,久久立在原地,渔夫的妻子在一旁陪伴。 一番动静把四周街邻吸引过来,站在屋外远远地看着,虽说异骨之症在坊里并不稀奇,但未生异骨之人对这些长有异骨的,多少还是有些畏而远之的。 只有张家老婆讪讪地蹭着走到门边,和满眼噙泪的渔夫妻子对视两眼,见对方微微点头,才走进了屋子,脸上略带惊恐地朝里屋已被一块粗布掩起来的老汉尸首望去,喃喃地开了口。 “尊翁缘何骤然之间……?早先来借粮时,还听得老人家言语。”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免~费阅读。 “谁又说不是呢,只早些时候一同用了今日捕上来的几条鱼,谁知还未吃下几多,就……”渔夫妻子还未说罢,搀扶住的老妪就轻吟一声,泪流满面。她心中一紧,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张家老婆面黄肌瘦,听完渔夫一家吃过鱼的话更是颜色寡白,看去像精神不稳般地明知故问,“所用之鱼,可是洛水中的?” “此时还有何处可寻鱼来?”缓缓站起身的渔夫,有气无力地反问她,似乎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所幸失估前,为阿爷备了一餐肉食,否则枉为人子……” 他心中郁结,在失声哭出来前,转向大夫,向他询问父亲的死因。 在旁的渔童止住抽泣,仔细听两人的对话。 “尊翁想是年岁已至,之外既是这异骨之症,或骨生入脏腑也未可知,其中详尽,或报官府,请仵作查验才知真相。” “罢了,罢了,”渔夫神情痛苦,“眼下已是这般情形,报官府无非多生事端。实有劳大夫此时出诊。”他向大夫抱拳拱手,又在腰带中想要翻出几枚钱币作为诊费。 大夫连连推辞,见渔夫态度坚决,才收在手中,又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五包药,放在席上,“此‘栀子豉汤’乃为上家病户做余的,解身热心烦,虚恼不得眠,诸位这几日备丧,或用得上。只是尊家两位的异骨之症,在下实寻不得解法,无能为力……” “大夫切莫如此言语,这番对待,我等已是千恩万谢。”老妪瞥见渔夫还想找出些钱币以支付药费,但面露难色,便带着儿媳作揖弯腰微蹲行礼,先一步把感谢的话说了出来。 眼看大夫就要离开,渔童赶忙举起先前拾来的断骨,询问大夫。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大夫拿起断骨,也留意到中空的部分,按理既是身体之中生出的,怎么也得有髓在其中,可是他略将指尖蹭入空洞,其间清洁如洗。 发现了奇怪之处,但一时不得解,因此他无法正面应答,只做了一句无关的回复,“异骨之中如此形状,吾亦是初次见得,究竟是何缘由尚不知,还需细查,”他看了眼渔夫,对请仵作探明原因一事欲言又止,于是改口,“眼下尊翁斯人已去,先将葬仪之事安排妥当为妙。诸位还请顺其变,以节哀,‘栀子豉汤’勿忘煎了服下。” 众人答是。在离开前,大夫还不忘指向渔童手中的断骨,多嘱咐一句,“异骨既是体内长出,或随逝者一同入土为安为上。” 他本是担心异骨还有其它不妙之处,而原因未探明,且渔夫家门前人多嘴杂,只好以这样的说辞提醒他们一家多加留心,但见渔夫和渔童周身异骨,又觉自己好似多此一举了。 除了在心中哀叹一家可怜,大夫此时做不了太多其它事。于是在离开渔夫家前,他仍将手中的几枚钱放在了灶台的隐蔽处。 看着一切发生的张家老婆,在渔童拿出断骨之后就变得神神叨叨。 “坊间所言‘洛水天罚’,起初无人相信,如今人骨变鱼骨……此若非天罚,天罚还能为何?”“天罚,还能为何?” 张家老婆满心都在想,若自家丈夫最后也落得渔夫家老翁这番情形,彼时她该如何自处。想着想着就乱了神,口中的自言自语逐渐变成大声的呼喊,不受控制地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惨白且瘦骨嶙峋的双臂在半空胡乱挥动。 再之后,便自顾自地疯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冲门外立着的众人嚷“异骨症是天罚、天罚”,她的尖利叫喊犹如巨石砸入死水,激起水浪,快速传遍坊内,并将原本在家安坐、安卧的坊民都引至道上张望,看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挨家挨户地撞进门里,胡言乱语嘶叫一番,再被住户赶出来。 也正因为张家老婆的突然癫狂,渔夫门前的议论,渐渐转而变为对那个女人突然失智的叹息,其中还夹杂了些许好在没走进渔夫家中,不然保不齐也会突然癫狂的庆幸。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房中,惊魂未定的渔夫护着门,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妻子,轻声惋惜,“张家女人如此,想必她家主人,再无人照料,怕是甚难续命。” 狭长的街道上,女人的嘶叫还在持续,直到巡夜的武侯赶来才把她控制住。 武侯拿了人之后,发现此人已神志不清。在四下遣散围观之人,同时问询才得知张家老婆自渔夫家出来,就成了这副模样,便将她寸步不离地押在身边往这边来。 家中阿爷才丢了性命,眼下又摊上张家老婆的事,渔夫在武侯踏进门,问谁是当家的那一刻,想张嘴招呼,竟突然间失了言语。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在武侯们见到他和渔童身周的异骨,很快收回跨入门槛的脚,只在门前向里屋瞟了瞟,确认老汉的遗体后,问了几句关于张家老婆如何是从渔夫家中发疯的话,略知情状,嘴里嘟哝着抓紧按丧葬礼俗好生把逝者安葬,就带张家老婆往坊另一头去了,只是其中站得靠后的一人离开前,目不转睛地瞪向渔童手中的断骨。 几人离开不久,静仁坊坊正又悠悠地出现在门前,进屋第一句话竟是“为何阵阵油脂香气”,假意嘘寒问暖过后才说到正题,大意是说已至宵禁,这一日之内要把丧葬的前置事项备齐是不能了,只能由渔夫先将老汉遗体暂存在家中,明日一早再行动。 渔夫和妻子唯唯诺诺地无声应承着,房中只有坊正絮絮叨叨的声音,“独是因异骨而亡一项,此还为当坊中头一遭,明日再做道理。吾此时来,是为告知之后切记居丧守制。自然,家中老翁因疾而终,诸位还请保重自己,顺变节哀。” 坊正的话虽不中听,但至少好于武侯不敢进门,对渔夫一家多少也是安慰。 他再坐了片刻,向老汉遗体拜了拜,屋内四人回了礼,也就离开了,四周一时静了下来。 看着已无法再做任何回应的老汉,四人围坐在一处,不禁被鱼盘中的血迹引地再哭了一场,待心绪稍定些,粗粗收拾了房里各处,在另一间房子腾出些空余,要老妪和他们三人睡作一处。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经过如此剧变,四人在一阵捡拾后,女人寻得灶台上大夫留下的钱币,一家朝他离开的方向感恩戴德了一番,又向老汉处各自悄声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躺下睡去了。 时至半夜,躺近两房之间过道的渔童被窸窣声闹醒,迷糊睁眼却看见家中进门处似有火光,才要大喊出声,却闻见一股熏人的气味——说是熏人,吸入之后只觉浑身无力,甚有昏昏欲睡之感,在火光下,四五个身着道袍的身影走过眼前,往放有老汉的里屋去。 渔童仍挣扎着想起身,但浑身绵软,无处着力,略抬起头欲唤醒父母、祖母,就连喉头也是松散发虚,只能低声凝噎,发出“嘶嘶”声。 这时才注意到,睁眼之后眼前的一片模糊,并非尚为醒透,而是目光所及之处,皆有青蓝色缥缈烟雾,渔童躺在更低处,才少吸了些,而此刻也至吸入过量,无法再坚持之时。 闭眼前,他恍惚见得那四五人将家中的粗布作为兜布,兜着一个大物件,朝门外走,再之后,便昏迷过去。 约莫过去几个时辰,他再次被剧烈咳嗽声惊醒,坐起来时,外头蒙蒙亮,只觉头中、喉中、四肢浸在水里,又冰又重,咳嗽声是阿爷、阿娘和祖母陆续发出的。 三人半直起身子,一面嗅闻屋内残留的奇怪烟气,一面像在和身体抗争一样想要站起——这般挣扎在身上长有异骨的阿爷看来,尤为明显。 最终还是阿娘先站起身,朝隔壁屋走去,渔童只听见,先是一声几近无声的嘶哑叫喊,之后慢慢变成破嗓之音,再为尖叫,还未来得及反应,阿娘几乎不能站稳地往三人一处走来,“阿爷,阿爷的尸首!?” 这边三人还在对女人的异常感到惊诧中,有些被吓得屏气凝神,没成想屋外,昨晚才被制住的张家老婆,又在街道上嘶吼,只是听去有些许不同,嘶吼之中的阵阵哭腔,显得既撕心裂肺又无所适从…… 第8章 受困惠和 将大乔木树脂、沉香、甲香、马牙硝放于微热铜盘烘烤,至以手指稍加捻磨就能捏得粉碎的程度,此时香气似已散尽,实则被封入烤干的材料之中,之后再用研钵把烘好的材料尽数碾成细末,后以剑南道纳溪茶久煮后滤出的清茶,将细末反复浸泡数次,直到二者大致相融。 “要用之时,取上层清液,用瓷瓶灌装封好,就是‘沁茶龙脑’。此物尽用上佳香料,沁出的清液却仅为一缕清泉气味。可哪怕只是稍加嗅闻,便能消减别样异味。” 塔读小说——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源协、源阳在十五具浮尸旁查验时,目睹验尸官、仵作时不时用手肘掩住口鼻,以抵挡空气中的臭鱼气息。 于是大方地将“沁茶龙脑”分享给对他们俩颇有戒备的众人,验尸官、仵作本欲拒绝,可在斟酌之下,终究没能扛住刺鼻欲哕的气味,纷纷从源协手中接下几滴,在手心揉搓过后,放在鼻子前方,深深地吸了几回,松开手后,提防地轻轻嗅了嗅空气,面色忽然明朗起来。 装有“沁茶龙脑”的小瓶眼看就要见底,在态度发生转变的验尸官和仵作协助和提示下,源协和源阳分别从两拨浮尸中,总算对眼下的蹊跷,得出了一些结论,也增加了许多疑惑。 其一,十八具浮尸尸斑明显,手指按压下,口吐清水和少量泥沙,无任何白沫,众人由此判断十八具浮尸皆为死后,再被抛尸入水。 其二,浮尸除双臂与双手有些细小伤痕外,全身上下都无任何明显伤处,如钝器敲击留下的圆形钝伤,刀具刀伤,绳物勒痕,一概都无——说明浮尸死因并非他人所伤。 其三,既然非他人用器物所伤,所剩的死因只有毒杀和自然亡故——自然亡故,验尸官认为将一群亡故的患异骨症之人收集在一起投入水中,未免太过荒诞,坚持认为有人下毒。而在毒杀查验结束后,依旧一无所获,因此只能认为是自然亡故。 其四,除去身周的异骨之外,死者皆为身体健全的壮年男子。单独放在一旁的三具,体格尤为壮硕,可偏偏就是这三人,是在被发现前,才被投入水不久的;而其他十五人,则定在水中泡了多时。 因为皆是壮年男子,在将浮尸衣物褪去后,源阳便不再近身,只在临香阁前等待,源协过一阵就将当下的发现与她说,和她一起商量。 而对话正被出外巡视一周返回,彼时正坐在临香阁中的裴谈听见,他不无傲慢地低语,“果真医官代行仵作之职,所知之事与仵作所得结果,无甚差别。眼下要紧之事是确定浮尸的身份,至于这些人为何浑身异骨,又因何而死,晚些计较又有何妨?” 源协年轻气盛,立刻就想反驳,可静下心考量,裴谈的话虽不中听,却为事实——助仵作一臂之力确有其事,可毫无其它建树,也是无法反驳的。 讨论群 一口气难以捋顺,只得紧咬牙关,默立在一旁,源阳喘匀气息,缓缓开口,“裴大理寺卿教训的是,本我与家弟二人前来惠和坊,即仅凭个人志趣与敬将军纵容。方才一句‘要紧之事为确认身份’,更是不假。可小女以为,东都人数百万之众,寻得患异骨症之人亦如大海捞针,寻十八名失踪之人又谈何容易。若不从这些浮尸身上找到蛛丝马迹,如何才能确定身份?” 源阳话罢,轻笑着看了一眼源协,他攥着的手一下松弛许多。 裴谈官至从三品,年纪更是大去姊弟俩许多,岂能料想在言语中会落于一位大户娘子下风,一时想驳斥一番,却不禁语塞,沉默片刻才开口,“若两位医官有何高见,或要紧着些时间查明了,想必天放亮时,二位终究还是要返太医署,为紫微城内辛劳。” 说完也不等两人言语,快速领一行人,拂袖而去。 经他一说,源阳、源协才留意到四周除去阵阵轻微杂音,简直静得可怖,两人记得方着手开始面对浮尸之时,才是二更天——本是花坊都要闭门拒客之时,而这一刻,更鼓已敲至四更。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蒙蒙亮,而他俩无论如何也要在返回宫中之前,回家向爷娘简略报备、洗漱一番。 与二人同样需要一早返回宫中复命,而在惠和坊中巡视一阵无果的敬诚,早些时候驱马带兵来到坊外,却见坊门处仍有人聚集,便下马上前询问。 众人之中有认出是敬大将军的,先行了礼,人群迅速散开,让出空间,由敬诚困惑地走向尽头的一张案台。 坐在案台一旁的两人赶忙站起,向他叉手作揖,敬诚侧目瞟向两人面前的纸笔,纸上密密麻麻地记了惠和坊中的楼名、人名还有将要去往的坊名,此外还留下了其他姓名。 “此举为何?”两人让出位置,恭敬地请敬诚坐下,站在一旁酝酿该如何作答。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见没有很快得到回应,敬诚再问,“你二人是大理寺中人?” “回将军,在下二人为刑部令史,受裴卿命,留于此。” 敬诚将马鞭放在身侧,看向站列于前的众人,“那……如此多人是为何事迟迟不离坊?” 人群里有听见他这句话的,猜测被尊称为“将军”的这位武将并不知眼下的事,便壮胆说到,“两位令史正欲将我等困于此处!” “这作何解?”敬诚与两名令史先后齐齐望向此人,问到,只不过令史的眼神夹杂些许无奈和愤恨。 “回这位将军,我等自坊内被武侯引至此惠和坊北门,原想离开,却被告知需家眷亲来,将我等领走才作数,此举不是明摆要我等干立着至明日清晨?!恳求将军为我等,判判其中有何道理!”此人怨愤之情溢于言表,似不惧令史眼神威慑。 “大将军,容在下……”一名令史抢在敬诚反问前,打算插上一句,被敬诚怒视。 敬诚扫视众人,不过数十之众,直接问令史,“坊内除去粉头、老鸨、仆役,恩客足有数百之多,为何眼下仅有此数十人?” 令史面露尴尬,吞吞吐吐地支吾着,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干脆默不作声。 敬诚也不恼,悠悠地拿起面前的纸,“呵!这还有与太宗朝房相同姓之人,房备德!”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在……”数十人中走出书生模样的一人,看似弱不禁风,“在下正是。” “哼,”敬诚对这人的“名不副实”感到可笑,这样单薄一人,竟也有逛花坊的嗜好,“你自聚艳楼出,要往敦行坊去,此上记着的房志邦为你家中何人啊?” “是在下家中父亲。”房备德脸上出现显而易见的羞耻。 “家中有阿爷,却不留于家中尽孝道,往此花坊中来,此刻你立于各坊之外,按例可以杖责你五十。”敬诚下巴一抬,指向手持粗杖的武侯。 房备德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还望将军饶愚仆此一回!房某久于家中备考明经,实感心中烦闷,才至惠和坊中消遣一番,并未有违抗宵禁之意,若不是两位令史迟迟不放我等,必于二更更鼓前返家,望将军明察。” 需要回应的压迫感一下来到令史一侧,这下无论如何,二人都要将为何裴谈要求他俩在坊门前记下出坊之人详情的原因,和盘托出了。 其中一名令史还算识相,没等敬诚再问,便自行说,“敬将军明察,实非我二人出此策,强留众人于此,只是裴大理寺卿言,恐异骨浮尸一案相关歹人藏于坊中,务必将众人盘问清楚,更是要有家人来领才放行,如此一来,自知何人可疑。” 敬诚听至一半,心中默笑——裴谈在临香阁坊中对开坊放人一事,振振有词,原来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给崔湜下马威,好将此案攥在自己手中,实则对案情亦无十成把握。 他突然大笑两声,“你二人仔细些,打量房备德此人——骨瘦如柴,面容消削,岂是能将死尸投入河中之人?” 一言既出,四下先是一片死寂,之后立刻响起关于坊内发生之事的窸窣交流。 密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敬诚这才想起,并非惠和坊中所有人都知浮尸一事,这样一来,自己反而成了那个广而告之的人。 但他并未在意,而是面向令史,问了另一个问题,“既要盘问众人,为何仅数十人在此?” “如此道理,将军缘何不明,”一名令史见敬诚无意追究早先一事之意,胆子大了起来,贴近他小声说,“惠和坊中,手持金鱼袋之人,十有五六,与持金鱼袋之人相干者,十有一二。如此一来,就只剩南北两门还有此一众人罢了。” “为官、为贵者就不查?这是何道理?”敬诚欲大声叫嚷,却被令史小心翼翼地摆手制止。 “将军!此时若让这些人知晓,怕是不好收场……将军请试想,如今圣人复唐,官宦显贵之家正是上好之时,何苦生这等浮尸骇事?倒就是一些为了功名利禄,短时郁郁不得志之人或有害人之心。更何况如此大案,亦未必真与其相干。如今记下,假意让人来领,实则软禁其一夜,也省去此般深夜,将他们放归各坊,再将执金吾牵扯进来的麻烦。” 敬诚虽觉这般行为不齿,但看向方才因为自己说漏嘴,正对案情小声胡乱猜测的众人,默认了令史的说法,但很快心生一计,转而对他们说,“汝等既至眼下亦未能返回住处,不如稍安勿躁。在坊中之时,或察觉有何异样,此刻正是上报绝佳时机。若对解案有益,保不准仕途就始于此了……” 第9章 尸骨留痕 敬诚本以为自己一句话,能一石激起千层浪。 令史猜测不假,被留在惠和坊门外的,如房备德这般有意脱去民籍,入朝为官的不得志者,确不在少数。 因而,哪怕是右卫大将军本人在上,谈及有关“仕途”之事,反倒让众人之中这些有意为官之人更加慎重。 取不取信于右卫大将军的“提示”是一方面,关键在于,这些人本就难得往花坊来一回,除了粉头,哪还有闲暇去留意之外的事,慎重以外,全是迷惘。 没有机会的时候,想要机会;机会在眼前,又发现自身并无抓牢机会的能力。敬诚放眼睥睨这些酸腐文人,心里想着无能者终究无能。在一片静默中多待了一阵,他倍感百无聊赖,用马鞭支着坐榻,下地准备离开。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坊门内侧还有些活动人声,跟前的坊门边就只剩敬诚身上鱼鳞甲的摩擦磕碰声,本就是随口一说,此时情状更加让他确信无甚可期待。 “就照裴大理寺卿说的办,无人来领,便在这守一夜。”令史听罢敬诚的话,叉手称喏。 “不过,席——从坊中取来备下一些由他们稍坐,近处执金吾巡夜前来时也有个说法,平白无故数十人立于此处,亦免得失了体面。”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众人听闻直到天亮,都要在惠和坊前席地而坐,岂止是有失体面的事,天光之后静坐花坊门前——彼般姿态与当众游街有何差别。 “体面人”们此时才知慌神,但经令史登记一遭,深知申诉无用,便只好拼命回忆入坊之后,或不经意瞥见的异样来。 坊中临香阁前,被裴谈揶揄的姊弟二人再次振作精神,开始重新仔细查验每具浮尸,源阳让源协把浮尸要紧处都遮挡些,亲自着手。 她先是依次扫过每一具的手臂处,果不其然有所发现,朝在场的人问,“崔舍人可向何人提过,初见此状时,十八具浮尸呈何状,漂于水面?” “初见水面浮尸众人的口述,都由大理寺主簿记下,当我等面前念诵时,在下速记了一些,请娘子过目。”一名验尸官从随身工具中拿出一个长方木盒,打开后,在其中取出一卷桑皮纸,舒展开露出其中一支鸡距笔。 他小心地将笔放回盒里,由源阳取过那张纸,“十八人皆为俯卧状,呈箭矢阵列排开,箭头为三人,后三人为一排,排为五列……” 源协在旁听着,险些不合时宜地发笑,“为何足下所记崔舍人言语,竟有些兵书布阵之意?” “在下对兵事喜好颇盛,这般记来也省事些。”验尸官不好意思地笑笑。 “即是言,那三人飘在前,而后此十五人跟在后,三人为一排,”源阳比划了一下几具浮尸的肩宽,“肩宽不足一尺半,加上两臂异骨约莫两尺,坊内水道区区丈宽,怪道又是箭矢状,又是队列的。” 源协听家姊自言自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其中几具浮尸双肩伸展而出的异骨前端,顿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早先留意过,异骨前端本应尖锐,甚至还能造成划伤。偏这几具单侧手臂的异骨前端是平的,显然这几具就是崔湜当时看见的、在“队列”两侧的几具。 “若众人身上异骨之长度无甚差异,则眼下此状更显蹊跷。”源阳从源协的反应中看出他也发现了端倪。 可在旁人看来,姊弟二人一字一句几近哑谜,连连发问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诸位同我一般,查验未曾仔细,”源协陆续指向几具浮尸,“请细看手臂上异骨前端磨损。” 有仵作凭直觉用手大致丈量异骨,“为何偏这几具骨尖磨损得厉害?” 源阳抬手一指水道,仵作顿悟,说到,“莫非这几具即处阵列两侧?异骨浮尸随水流撞上河岸,磨损至此,而在其中的,完好无损。” “正是如此。” “可得知这一项又有何用处?依然不知其死因为何。”有人泄气说到。 “此话不假,可由此却知,自眼前河道至上游,某处定有机关。”源协一语震惊在场的验尸官与仵作。 不等众人喃喃重复才听得的言语,源协接着往下说,“浮尸阵列齐整,异骨磨损相差又无几,即说明十八具入水相隔间隙极短,且定是由两岸投入水中。”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众人还是一脸困惑神情,源阳找来一把短木棍,确认验尸官、仵作跟上后,尽数投入水中,木棍随水流杂乱向前,“此般如何,诸位可明了?” “娘子所指可是,若非从两岸将尸体投入,必将难成队列;而若是有人将其投入,又需相当数量之人手。” “可彼时恰逢宵禁,如若街面、水边有群人聚集,难免被巡夜武侯察觉,故而定是在某处有放置眼前十八具尸首的机关。” 两名验尸官先后猜测,源氏姊弟二人连连点头。 源阳走回临香阁前,“且此机关必设于水中,想必诸位与家弟查验面前十五具浮尸时,都有察觉,明明是一同打捞而来,之间间隔不足片刻,而浮尸受水泡浮状况,却有明显不同,此刻我所站之处四周六具,手掌皲皱非常;家弟所处位置旁四具,亦有类似状况。剩余五具却无。” “故而,十具正是崔舍人口述所言三排五列之中的队列两侧,此推断与其双臂异骨磨损亦能相合,即是言,某处机关开合后,原本就在水中的十具自然散开,先入水漂浮,靠向河岸,位于上端的五具,稍后入水,被两侧十具挤入中间一列,之后随惠和坊内缓流,形成队列。”源协补充到,目光再次移向浮尸的手掌。 “二位所言颇有道理,只是在下一事不明,二位为何笃信机关设于水中?”最早拿出崔湜口述的那名验尸官话才出口,身边其他人就附和上了。 “藏一十五具壮年男子尸首于某处之法,自是越省事越好,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摇,且水自有上浮之力,在水中移动尸首,必要比在陆上来得便利。”源协指向惠和坊内步道与横跨在水道上的诸多石桥,“坊内陆上最多只供二三人并排行走,要携带如此数量的尸首,不被人察觉,谈何容易?” “再者,洛水流入各坊之间,地上、地下分布及流向都极为复杂,于藏尸而言,再适合不过。”源阳补充到,“在浮尸之上亦能寻得佐证,诸位随意查验一具,即可于身体未生异骨处,寻得磕蹭、瘢痕。起初我亦误认为尸斑,仔细查看后,才认清是与石块等硬物碰触痕迹。” “若于陆上发生磕碰,伤痕如何会如此之浅?定是在水中与河岸,或是其他尸首相撞留下的。” 讨论群五六37四三陆七伍 验尸官与仵作半信半疑地接连查验了五六具,得到了与源阳的发现相似的结论。 “如此说来,眼下我等自此处往上游去,或能寻得藏尸线索?”那名验尸官这句话掷地有声。 源阳、源协不禁望向水道下游,悬于惠和坊之上,天空一角的暗蓝色开始变浅,不知距离五更更鼓还有多久,两人相互看看,很快决定沿水道一侧的道路,向上游走去。 惠和坊中,除于坊门前的敬诚,于水旁的源氏姊弟之外,同在为案情发愁的裴谈正带领一群武侯,一座阁一座楼地巡视。 在面向水流一侧的青楼中,他将老鸨与粉头统统纠集在一处,挨个威逼利诱下来,指望获得些许关于可疑人物的消息。 眼中多数时间只有金银和自身悲苦人生的这些女人们,会留意过往恩客不假,可在她们眼中,来花坊消遣的,又有谁人不可疑呢?将鱼袋、鱼符带入花街柳巷本是羞耻之事,在那些人看来,却成了光彩。 老鸨、粉头们趁此机会好好揶揄了一番裴谈,裴大理寺卿在家中本就“惧内”,此时立于诸多强势的女人跟前,想要虚张声势也不能够了。 最终只得让身后武侯将刀、杖亮出,才得了一阵消停,在杂乱抱怨声中,一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浮尸漂于水道,水道不查,倒查起我们这些陆上的活人了”。 裴谈一脸恍然大悟,转身向外走,边走边说,“找船,沿水道上游查找异常,武侯在两岸随行,有任何发现,即刻来报。” 惠和坊北门外,被暂留众人坐在席上苦思冥想,敬诚已再次从一侧巡视归来。 塔读小说——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一句“如何”还未出口,那个瘦弱书生房备德眼前一亮,“将军”二字脱口而出,“在下确得见过一处异样!” 敬诚轻蔑一笑,连马都没下,只回了声“但说无妨”,房备德似抓住救命稻草,言无不尽,“在下入惠和坊消遣,此次算来也才第三回,每每都自北门入,因此每回都能得见北门一侧,洛水自暗流升至地面的水渠,渠上木纹雕刻颇为精致,故而时常多看两眼。” 其他人讥笑声四起,他倒不在意,接着说,“今日亦略留意,见那水渠与平日不同,似流动不畅,更有阻塞之感……” “水渠本为控水而置,水流急缓,有何可异常的?”敬诚不以为然,又准备要走。 门内却传来源协的声音,“敬叔父!浮尸一事有些眉目了!” 第10章 奇巧之遇 源阳、源协本以为在水道两侧搜寻线索,会一路无阻。 走出一段才察觉,水道上有武侯正乘轻舟小船,利用火把与灯笼照亮水道两岸,似也在找寻蛛丝马迹。 源协隔老远,与小船上的武侯套了个近乎,才欲加入,却被武侯制止。 岸上随船只而行的武侯,也很快将他拦下,众人言下之意是裴大理寺卿下令,此时除找寻线索的武侯,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水道一带,更不准随意活动。 早先在裴谈那儿被小看、揶揄,这时又在武侯处被拒,源协心有不忿,准备上去理论一番。源阳在一旁拉住他,“与他们起什么哄,闹了就能让你上船四处去探?” 也不由分说,源阳径直拉住他,一路沿着河道往外去,逢人便问敬大将军在何处。 “既不让我俩调查,因而我二人此时只能站在敬叔父面前。”源阳回避了敬诚问他俩究竟浮尸一事有何眉目的问题,转而抱怨了一通在水道旁的遭遇。 首发-:-塔读小说 “岂有此理,同时为浮尸一案尽力调查,且之前就言只此一晚,怎裴谈还如此横加阻拦。”敬诚手握刀把,将其一横,“我领你二人去,方才欲往何处?” 这时,源阳才给源协递了个眼神,他很快会意,“并非往一处,只是在那浮尸之上寻得……”说着说着,就见坐在几步外的那些人直着腰往前探。 敬诚手一挥,随行而来的兵士很快站成一列,挡在他们三人与众人之间,源协安下心来,缓和声音,“寻得与河岸擦碰痕迹,且见起泡浮之状,似早置于某处水中,藏匿多时。” 见敬诚似懂非懂,源阳将前因后果和全部细节再次说与他知,得到的回应却超乎预料,“方才这帮留于此处的书生,其中有人言,有暗流升至地面水渠,似作阻塞状。” “水渠在何处?”姊弟二人异口同声。 敬诚将队列拨开,把房备德叫到跟前,直截了当地问方才说的水渠在何处,“若你所言确有其事,不仅立刻放你归家,还许你些金银钱币如何?” “将军莫折煞房某,在下乃一介书生,岂能以助将军查案,换取金银。”房备德倒是个审时度势之人,猜到眼下状况的大概,以假意推脱,意图换取更大回报。 “哼,你倒是个聪明人。带路。”敬诚转向自己的四十名亲兵,大喝一声,一齐走向坊门内。 洛水自新中桥西侧流入南城,于惠和坊中,水流自西向东贯穿整坊,在才入坊的几曲处,因地势原因,为暗流,流至聚艳楼所在一曲,经水渠疏导涌至地上。 房备德所言水渠,即为此一处,曰“惠渠”,洛水支流途经的慈惠、通利、延福、睦仁等坊皆有类似水渠。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惠渠的独特之处在于所处坊的位置——惠和坊交通便利又极近南市——南市为东都,乃至大唐最繁华集市,往来商贾众多,东都之外乃至外域番邦皆来此处商谈、交易,一旁的花坊较之为享乐之处,更似一处景致。 因此就连一处水渠,也要妥当装饰,惠渠在武后朝最后一次翻修时,水渠附近众青楼东家一块凑钱,特购来关内道粗壮铁木,请能工巧匠给雕成一副百花图,还镶嵌了不值钱却好看的吐蕃彩石,入夜彩光闪闪。铁木雕刻长十数丈,中间阳刻有“惠渠”二字,就放在水渠之上供往来路人观赏。 对于才逛过一两次花坊的穷书生房备德而言,这雕刻确是一处难得的景致,所谓“不禁多看两眼”也不是什么值得讥笑的事。 源氏姊弟二人与敬诚被他领至水渠对岸,相隔不远处,东向一片光亮,大理寺武侯驾的轻舟小船眼看也要驶到跟前。 站在岸上,房备德指向百花图最西头,“早先就是在彼端所见,水渠处似水流遇阻状。” 源协性子急,从兵士手中取过一个火把,就往坊墙和水渠相接的拐角处走。 洛水暗流涌向地面处,两岸相隔远不足一丈,源协身长近六尺,伸直手举起火把,照向房备德说有过异常的地方。 一路沿河道走来未见桥下、岸边有任何异样,若自己与家姊的猜测没错,藏匿浮尸的机关就只有可能在此了,源协心想。 他仔细打量着最初受崔湜命,被放下的水渠格栅内侧、外侧,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源阳和敬诚一直交流着过去两个时辰发生的事,但见源协一人在坊墙下停留时间过久,便走上前去。 扣扣五六37四三陆七伍 才走到源协身边,从他身后就能看出一无所获来——源协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岸边的石栏,而火把几乎已经捅向了水里。 “你收回来些,再向前,可就掉下去了。”源阳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 源协撤回身子,“嗐!”他丧气地大声吼到,“得来不易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说着手就伸向鞋子,准备脱下鞋袜下水,“如此在岸上张望,见不到水底情形,只有下水一探才知。” “疯魔了不成?!水深未知,如何能让你就此下去。”源阳一把拖住他,“要探水底,也要寻珠户、渔户、水兵等水性好的来,你下去算怎么。” 她担心家弟安危,死拽住他不动,一边向后呼喊敬诚。 两人一阵闹腾,驾船而来的大理寺武侯这时正到了离水渠格栅不远处,“几位,朝里四处探探,查查是否有别样机关。”源阳大声说到,仍拉紧源协不放松,直到在岸上行走的大理寺武侯到达身边,她便请武侯们围住源协,勿让他轻举妄动。 好巧不巧,裴谈像算准了时辰似的,从聚艳楼方向驾马走来,正站在惠渠雕刻上方,看见姊弟二人不无惊讶,又往他俩后端瞟了眼,对敬诚隔空作了个揖,“奇巧,与两位医官聚于一处,浮尸一事可有眉目了?” 站在船尖处的一名武侯抢先一步,如实替姊弟俩将情况报了,裴谈不显山不露水地蔑笑一下,“既二位都如此说了,定是有相当把握在其中,汝等还愣着作甚!照源医官说的做就是。” 顶头上司发话,下面的人岂有不从的,便支起船往格栅旁靠近,格栅前后内外水流均无任何怪异,武侯还将撑船的杆子穿过格栅缝隙,向里捅,左右拨动,亦未见有何阻挡。 “如两位所言,此处若有足以藏起十八具尸首之机关,岂能在不足丈深的水中,一无所获?”裴谈虽不乐于两人参与此案,但或多或少对两人得出的结果,亦有所期待。无奈崔湜一早先入为主地认为源氏姊弟年轻,即便有建树,也无法在此案中施展。且经临香阁前一出,身为大理寺卿的他更是信了崔湜的判断。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既如此,想是我等皆误判浮尸一案眼下状况,还请各归各处。”裴谈轻叹一口气,手持缰绳准备离开。 “且慢!” “且慢!”两声男声先后传来,一声来自源协,另一声——裴谈眉毛挑起,一脸不解地看向穷酸书生装扮的房备德。 他根本不屑知道这人是谁,仍旧掉转马头准备离开,“裴卿!即将五更,天将破晓,一时亦无头绪,两人正还有要说的,但听无妨。” 敬诚隔岸直视裴谈,对视中写满了不可辩驳,他便按下马头,也不言语,待源协或房备德开口。 源协自打着火把四处凝视无果后,同样没有太多想法,叫住裴谈也只是不想放弃好不容易整理出的可能线索。 而房备德则不同,他这一生中也没有这样一晚,正三品武将就在自己身侧,而正三品大理寺卿在对岸马上,此外还有方才听来的“源氏姊弟”——岂不是东都城中那一府显贵之后,此情此景,若是能展露一番,考不上明经又如何,上门做个门客,有何不可? 他连谦称都变了,“鄙人入坊,见水流缓慢之时,水渠格栅并未如眼前这般浸入水中,而是开启状,故而深觉稀奇。” “荒唐!因尔一句‘稀奇’,此刻我便要下令打开水道不成?”裴谈蔑笑一声。 源协快速走至敬诚身边,几近哀求,悄声与叔父仔细谈着利弊,敬诚又如何不知,折腾一夜,若是什么结论都无,返回皇城,该如何上报都是件难事,但他依然拿不准就算打开格栅,后将如何。 扣扣五六37四三陆七伍 思来想去,还是咬牙决定,“裴卿,既已至此处,水道、岸边——方才诸大理寺武侯皆已细细查验,如今只差这一处水渠格栅,如此拦下,莫非要等到结案那日才肯打开不成?” 裴谈听到结案两字,就听出其中的话外之音,若何事都不变,案情告破,则大功一件;可倘若迟迟不能结案,多做多错,水道是崔湜封的,这么一直封着不开,如果因此节外生枝,最后难免会成他裴谈的把柄,朝堂之上的事,大小都要考虑周全。 现在敬诚说开,出了什么事,自然是他的责任,至于如果有功劳,便由他占去,禁兵首领在皇城外的建树,再有说道也不过是分外之事。 武侯眼中,裴谈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侧的吊绳从水中拉起格栅,还未至一半,忽然水中传来一声闷响,源阳迫不及待趴在石栏往声音处看,一块四角栓有铁索的浮板渐渐从水底升起,半悬在水中。 第11章 浮于水面 裴谈固然在浮尸一案中独断专行,但也正是因为有他在,如今测试浮板一事才显得顺利许多。 讨论群 他按源阳、源协所言,寻来水性好的武侯与坊中仆役进入水中,近距离查看有铁索的浮板。 源协在岸上恨不能亲自下水,探出身体仔细观察,一边连连抱怨自己眼拙,竟然没看见拴在水渠格栅上的铁扣。 “浸在水中,你如何得见?早时坊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常,就算是有意去看,谁又会在意一处格栅上挂有何物?”源阳嘴上这么说着,同时目不转睛地盯住水中的动静。 武侯和仆役在水中浮浮沉沉,发现浮板并无任何机关,唯一说得上的就只是将它固定在水中,不容易活动的四根铁索,铁索一头穿过浮板四角,再固定在悬于河面之上的格栅。 “将尸首固定浮板,重量将板压入水中。水道纵深终归有限,累摞起的尸首形成阻碍,故而那位书生得见水渠时,水流极缓,想必还是中间缓,两侧急。之后只需有人在水中稍加推力,尸首向前漂动,自然随缓流呈队列状,浮尸尽数漂离后,浮板上浮至水面,稍晚崔舍人令人封住水道,浮板与铁索再次随格栅沉水。” 源协向众人解释,已经绕至与他们同一侧的裴谈专注听完,发出质疑,“浮板这般大小,岂会无人留意?” 不等源协回答,敬诚就在一旁揪住房备德的衣领,“在北门外数十近百人之中,独此一人留意水流缓急,在花坊中,又有几人入坊,不为粉头眼中一汪春水,而为洛水的?” 源协不禁发笑出声,源阳回头轻瞄他一眼,仍旧朝水里看去。 洛水之上的荧荧绿光,不只是干流上有,就连通过暗流,淌进惠和坊的小小支流,同样带着那般荧光。 众人都呈现出一副大案得破的状态,可疑惑之处在于,“固定尸首”“稍加推力”——究竟是谁人将尸首固定在水下,又将其推入水中?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源协在人前一阵表现,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姊身边,“这位阿姊,可是在思索是何人将浮尸置于浮板,并将其推入水中?” “你既知,为何不在人前明说?”源阳眼睛盯着武侯、仆役费力地将铁索与浮板抬上岸,“哪怕算上铁索,浮板亦自是无甚重量,三两人即可做到……” 话才出口,她瞬间明白了缘由,“那三具不同的尸首,莫非就是?” 源协点点头,“并未入水过久,还未泡胀,浑身仅有擦碰微痕,亦是由水流与岸边砖石所致。” “你不将此项说明,可是因眼下还不知此十八人死因为何?”源阳离开石栏,拍净手中沾上的尘土。 “是,对此一项心有疑惑,又不得解,与这些人说了,又有何用?”源协依靠在石栏上,忽然犯起了困,“一夜未合眼,实在乏累,下回可得听阿姊你的,不该掺和的事,就不掺和。” “此话我听过不下百回,哪回你又做到了?”源阳望向水道的尽头,天已经开始泛出白光,“天色已亮,眼下此事也将与我二人无关。” 敬诚所言带兵在惠和坊驻守一晚,眼下到了最后一刻,所幸并非毫无收获,至少知了浮尸漂入花坊之中的真相,若紫微宫中问起来,也可回明。 他叫上源氏姊弟,准备就此各自返家、回宫,源阳、源协虽仍有留下之意,可无奈宫中医官之事,一日都不能停。 禁兵兵士为他俩找来马,源协提醒源阳还得去把自己的玉梳换回,源阳则表示返家之后交由仆役去做便是。 密码伍陆彡74彡陆7伍 之后两人暂别敬诚,同时向裴谈道别,说了些多有叨扰大理寺卿之类的客套话,就此驱马向惠和坊南门去。 驱马才出了坊门,源阳细闻风中,总觉有怪异,便问源协,“你可闻见风中异味?” 源协乘在马上被困意裹挟,昏昏欲睡,根本没去在意其它,随口支吾了一声,“想是整晚临近浮尸,身上沾染的,回去让他们把衣服洗净、熏香便是。” 说罢,勉强睁眼看路,大大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一口气吃进不少暖风。 源协的鼻子快速抽动几回,发现风中确有和临香阁前相仿的气味,乃至更甚,他的困意一下消去大半,此时离开惠和坊亦有些时间,眼看已经行至温柔与思顺两坊之间。 按理这股气味不该顺风飘来如此之远,他侧过头和源阳对视,一脸不解。 寂静在慢慢消退,能听见各坊之中已经开始有苏醒的人声和器物碰撞的声音,巡夜的武侯在做天亮前最后一次巡查。 距离该去太医署报备的时间已不足一个时辰,两人需先返家收拾一番,若时间仍有富余,稍作休息,整晚没吃东西的二人提前用些朝食,应该就要进宫去了。 两人心想时间并不充裕,于是不再纠缠于风中的异味,转而驱马加快速度往家去。 回到家中,两人也不敢惊动爷娘,嘱咐过府中值夜的仆役把马还给巡夜武侯,不敢发出太多声响地蹑手蹑脚走回各自房里,一通洗漱,同样让值夜仆役随意找了些吃的,垫了垫肚子,合衣侧卧在榻上。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同是在家中,东面城墙下的静仁坊渔夫一家,却未能安睡片刻,更是在白昼将至时,再次被骇事所困。 渔夫妻子挣扎起身,发现老汉的遗体不知所踪,六神无主地跌坐在渔夫、渔童与老妪面前。 此时渔夫和老妪还与浑身上下莫名的无力感挣扎纠缠,老妪听见丈夫尸首停于房中,竟莫名不知去向,气急攻心,直接昏了过去。 同在地上试图起身的渔童反而坐下,脑中不断回想晚间那场烟雾之中的事,确认并非自己所梦后,魂不守舍地嘀咕,“夜里有人来过咱家,下过一团雾,又将阿翁用粗布卷走……” 渔夫与妻子只当这孩子在胡言乱语,女人撑住墙,颤颤悠悠支起身,等丈夫尽力摆脱似要晕眩倒地的不适站起,两人开始一同在房中找寻起来。 拢共三间房的家中,岂有其它可放置一具人身之处,两人只是对渔童的说词不置信罢了。 徒劳无功的翻找下,街面上张家老婆由远而近,持续不断的尖叫声同样引起两人的留意。 叫声之中不包含任何言语,就只是肝胆俱裂的嘶叫,在未放亮的天色中,显得极尽瘆人。 经过昨晚渔夫家门前发生的事,街坊邻居亦不敢再轻易走出门外,只在家中亟待巡夜武侯听闻动静后,赶来将张家老婆带走。 唯独渔夫二人深觉张家老婆如今模样,与自家之事相关联,便欲开门一探究竟,若她尚意识清醒、明事理,则带入家中安慰一番;若仍如昨晚那般,就带她上武侯铺,还街坊宁静。 身份证- 渔夫妻子走向门口,将要拉门,眼睛却久久停留在灶台上,她指向灶眼一旁的台面,“这些白灰是为何物?” 边说着,边用手指沾上些,揉搓着,靠近鼻子闻了闻粉末留下的余味,突如其来的晕眩险些再次让她无法站稳。这番表现在一旁的渔夫看来,就是渔童所言之事的最好佐证。 一家都是一生老实本分的渔户,如何会遭此一劫。渔夫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地返头看向已经站起、正在祖母身旁照料的渔童,唤了两声,将他招来身边询问。 “你可得见昨晚至家中之人是何样貌?”渔夫把妻子也招来坐在一旁,开始询问渔童。 “模样并未见得,彼时来人的装束似靛色道袍,”渔童回忆,“屋内有烟,且脑中昏沉,未能看得仔细。而那烟过后,似只想入眠。” “道袍如何有靛色?东都之中道士众多,道人装束确并不少见,可还有其它不同之处?”渔夫追问,但渔童摇了摇头。 他与妻子不禁同时叹气,街面张家老婆的嘶吼似已至门前,“武侯早先来得却快,这时都已至此,缘何迟迟未至!?”女人开口轻声抱怨,站起身往屋外去。 开门正是张家老婆,她抽簪散发、眼神发直,有些瘆人地立在门口,女人看清之后才知方才耳中的“嘶叫”,实为已经癫狂的张家老婆口中的哭喊。 她已丧失常人的表达,只能靠无常的狂吼宣泄心中之事。 女人走上前去,轻声唤了她的名字,似还能听懂些许,便自己停下无谓的哭喊,跟随女人进了家中。 讨论群 渔夫妻子害怕张家老婆突然发狂,伤及渔童,便让她蹲坐在门边,由她两手不受控制地随意四下摸索灶台。 女人无奈地看向丈夫,哀叹到,“缘何一日之间,竟至此般境地。阿爷如今……” 张家老婆像是听见什么似的,在一旁附和,“阿爷!阿爷!家主!家主!” “只得开坊后报官,阿爷既已身故,我等亦无甚可做的,唯有找到阿爷,让他入土为安,”渔夫说着,两行浊泪淌下,看向张家老婆,“较于张家,咱家还算好的,张家主人此时定是……” “家主!已无!灰粉——家中、家中亦有!”张家老婆不知何时从灶台边,摸到了或是迷香的粉末,在手里搓弄把玩,“家主已死!尸首,已无!灰粉!灰粉!” 渔夫二人将她口中短暂爆出的短句听得周详,满脸不可思议地凑向张家老婆身前。 第12章 满城皆惊 天初亮,渔夫与妻子领着张家老婆走进张家,眼前的一幕让两人震惊不已。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张家主人异骨症发作时,两人前来看望过。同为困苦人家,张家甚至还不如渔夫家中,张家夫妇的住处少去一间房,两人年轻,一直未育有儿女。 洛水还有鱼可打时,小两口的日子算得上滋润,可不知何时张家主人得染异骨症,之后便每况愈下,以至于沦落到那一日来借粮的地步。 而眼前令人讶异之状并非源自这个小家的穷困,而是纵观房中,竟无张家男人的踪影——之前妻子才对渔夫说过,早些时候就无法动弹的张家主人,这时遑论死活,却同自家阿爷一般,下落不明。 最无奈的是,张家老婆此时的状况,无论如何提问,她都只是呆愣在一处,左右摆动身体,揪着自己衣袖一角,摩擦着自己家中的灶台。 渔夫妻子眼尖,一眼就看见昏暗室内,张家老婆摩挲的是和自己家中一模一样的灰白粉末,她取来一抹靠近嗅了嗅,“和家中灶台上相同,闻之头中昏胀,许是迷香。” 张家老婆学着她的举动,把粉末往鼻子前凑,吸了两下鼻子,便悠悠荡荡往地面爬去,准备躺下入眠。 两人见状,心中明朗大半,先后叹气,无奈地言语,“报官时,连同此事都报上去。” “这般世道,尸首竟也遭人盗走。”渔夫口中满是无奈与愤怒。 渔夫妻子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向在地上躺着,已经睡熟的张家老婆,心里不禁向要是有一日渔夫与渔童也到了这一步,自己当如何处。 想着想着,哭得无法自持,渔夫想要上前劝慰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扣扣 天色逐渐放亮,两人自我平复一时,便商量准备出坊报官的事。 照理说,在开坊前,坊内武侯仍会再寻一次夜,可是自张家老婆第二次疯魔后,甚至连方才三人一同横跨小半个坊,也未见武侯踪影。 两人在张家老婆的微鼾声中,对武侯一事困惑不已,而鸡鸣声四起。 由静仁坊出发,往北城县衙去,路上如何也须半个时辰,这时动身,正好不过。 渔夫妻子离开前,检查了一番屋内各处,确保张家老婆醒来后不会再生其它事端,看到早些时候借给她的粮食,除一块胡饼被掰去小半,其余丝毫未动。 她心中百感交集,却又感爱莫能助。踟躇半晌,才在丈夫的催促下离开。 百万之众人口的东都,一晚发生的事又何止这些,崔湜将异骨浮尸一事完全撒手给裴谈之后,转而亲自前往道化坊——刑部尚书韦巨源的府邸去。 在朝堂之上身为一派的两人,因对异骨之症都略有所知,因此不便在惠和坊见。 故而韦巨源得知要往浮尸一案现场去时,便指派了手下刘郎中带人去。 彼时,崔湜被乱麻般的状况所扰,没能往深里琢磨这其中关系,待裴谈、敬诚和那对医官姊弟把事情都揽了去,自己才慢慢梳理出作为刑部尚书的韦巨源在安排之中埋下的提示。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于是,在摆脱各处纠缠后,一刻不停地前往韦府。 才行至坊门前,他就明白自己猜测的一点无错。 道化坊东门前站着武侯和一个坊正模样的人,崔湜所乘的车才停稳,那名坊正就迎了上来问是何人,他如实回答,坊门就打开了——这不是等他多时是什么? 两名武侯护着车,在一处大院门前停下,府内仆役一语不发,径直把崔湜领入韦府之中。 此时已近三更天,崔湜见到韦巨源时,他正借着房内十数盏油灯的光,细细地捧着一本《商君书》看得出神。 房门外,仆役与崔湜的脚步在门槛处停住,韦巨源才微微抬起眼,手势驱走仆役,由招手将崔湜招进房里。 “韦尚——韦相。”崔湜拱手鞠躬,头低得极深。 “舍人真乃聪明人,韦某不过未亲往惠和坊去,竟知直至我府上。”韦巨源把书页朝下,搁在凭几上,示意崔湜到对面坐下。 崔湜一面向座位走去,一面口头应承,“韦相未亲至,却派了‘留’郎中往,在下总不至于真以‘留’为暗示,不顾要事,留于惠和坊中否?” 韦巨源眼神一冷,和行过礼正要坐下的崔湜对视一眼,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油灯的灯焰直颤,“‘要事’二字妙极,果真是通悟之人,与聪明人对话,韦某就以聪明的方式相告了。” 身份证- 崔湜小心扶住灯焰,“恳请韦相示下。” “异骨一症在东都城中,或有两至三季之久,想必舍人对其来由亦有耳闻否?”韦巨源再次拿起书,将一般卷起,假意阅览,实则观察崔湜的反应。 崔湜又怎不知这个,答到“略有耳闻”。 “甚好,甚好,”韦巨源翻过一页,“武后朝,韦某于长安受命刑部尚书;后复唐,韦某彼时被封同安县子,受命工部尚书,七月后为吏部尚书,九月又为礼部尚书。舍人可知其中缘由?” 朝堂之上,是人都知韦氏显赫,一族之中更是频出高官、名相,因此无论在武后朝还是如今,他都为朝中甚为举足轻重之人。 当今圣人复唐后,几次三番地将韦巨源的官位平移,无非是为他在朝中坚实立足打下基础,更何况这背后还有韦后与静德王武三思的一番运作与深意,因此数次被调动,除去终末一次调任礼部尚书,是因族中长辈得了中书令相位,才被迫罢相。 可是这样不甚光彩的往事,此时怎得韦巨源自己不无得意地说出,崔湜难解其意,只说了一句,“韦相一族门楣光耀,又受圣人、韦后器重,自是能者多劳,以一人之力往复担当多职。” “舍人牢记韦某一句,恭维话虽顺耳,但无用。”韦巨源又一次放下书,用手指挑了挑灯焰,“难不成,舍人竟遗忘圣人于神龙元年正月复位之后,五王所奏第一件事否?” 崔湜微笑望向韦巨源,替他将书摆好,两人进入对一年多以前的回忆中。 韦巨源还未将事情原委完整说明,屋外已然趋于微亮,崔湜就差提笔将他所言细细记下,在两人双双预备动身前往紫微城中之时,院内韦府仆役的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因韦巨源并无反应,他亦不敢轻举妄动。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一名仆役在门外高声请主子用朝食,韦巨源正在言语之中,异常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仆役开门后入,手中却无任何食物与餐具,只有一封叠好的纸,双手呈给韦巨源。 韦巨源不以为然,在崔湜面前直接打开,脸色随纸上逐字逐句变得异常难看。 “舍人,异骨浮尸一事确只于惠和坊中发生?”韦巨源劈头盖脸的一句问,让崔湜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应答。 “喏——喏。”他心里想着纸上定写有其它内情,可自己一无所知,只能往下顺着说。 韦巨源眉毛一挑,几乎像是将手中的纸砸向崔湜。 战战兢兢地铺展开那张纸,崔湜口中不自觉地念了起来,“洛水两岸惊现数百具浮尸,请韦相亲临示下……” 这时正在惠和坊中坐阵指挥,安排将现场保留,把十八具浮尸以及铁索浮板等证物移入大理寺等事项的裴谈,正看见有武侯朝他正面奔来。 而已经带兵返回左掖门对岸,惠训坊一带的敬诚,困惑异常地坐在马上,望向天蒙蒙亮下的洛水两岸。 裴谈从武侯处得知,洛水南侧在天微亮后,沿岸一时出现百余具异骨浮尸,皆搁浅在岸上,稍晚些时候,北岸也报来同样的消息——言左掖门外至玉鸡坊,有执金吾发现百余具浮尸,身周皆长有骇人异骨。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敬诚则是亲眼看着这般惨状,短时内不知该作何反应,如何下令,只能愣在皇城对岸。空气中的浮尸异味似乎都成了客观存在的事物,自然地飘洒在风中。数百名兵士有不知惠和坊中异案的,看到眼前情形,险些当场哕洒一地。 道化坊韦府内,韦巨源无任何言语,已长达一刻,无论崔湜如何自我宽慰,纸上所述之事与惠和坊中发现的十八具浮尸未必相联,终究还是没能瞒过自己的直觉——当初明明是因五王一句话而引发的异骨症,如今竟以这种方式,加在与他们五人对立、自己与韦相所属的一派身上。 一声“韦相”未出口,只见韦巨源快速起身,找来纸笔,提笔写下些什么,击电奔星地唤来仆役,命仆役速速将书信递于尚善坊——尚善坊距离皇城一水之隔,之中住有何人无需多言。 将书信一事安排妥当后,崔湜分明地从韦相眼中看到了恨意,只听得他咬着牙说,“异骨浮尸一事,如今未必与你脱得了干系,此刻先随我往洛水去。” 第13章 皆无定数 心中蓄满杂念,安眠就成了一件难事。 对于源阳、源协而言,明面上花去一晚时间“看了场热闹”,还为办案的大理寺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甚至经过一番调查,替与自家关系颇好的敬叔父备得了一早上朝的说词。 看似与他人相助许多,然而两人真正在意的事,却并未得到太多令自己满意的结果——那些意外浮于水面的尸体固然可怖,但身为医官,显然更加在意浮尸周身的异骨,到底缘自何故;此外,既已确定为死后抛尸,而他们的死因究竟为何? 讨论群五六37四三陆七伍 这些未解之事成了源阳、源协共同的心事,缠绕在脑中久久不能平静,因此即便双目之上沉如挂铅,身体躯干已瘫软如无骨,就只是眯着眼侧卧在榻上,无法入睡。 无法入睡时闭上眼,五感之中听觉、嗅觉会显得格外灵敏,嗅觉自不必说,打从惠和坊返回途中,两人就一直闻到若隐若现的腐臭味。 至于听觉,就在此刻——两间房的门外正是一个小院,小院种有江南道运来移栽的一丛金丝楠竹,初夏微风轻扫,竹叶哗哗作响,甚为清雅。 而这时的竹叶摇曳之声却显杂乱,显然是有人来回走动。 半醒的源阳灵敏地听到动静,猛从床上坐起,睁眼透过门窗看到屋外业已大亮。 她对自己即便睡得格外不适,一直无甚知觉,至天光才突然醒来感到讶异,除此之外,再三嘱咐过到时要将自己唤醒的仆役,却迟迟未来一事,也让源阳深感不解。 她简单洗漱,经过才不久前换下的衣裳,上面淡淡透出昨晚在浮尸旁停留过久,留下的味道,忽然恍然大悟这味道一直萦绕在身周散不去的原因。 不是不着急往太医署去,而是即便此时着急忙慌地去了,等待自己的也会是医监、医正对无守时品性的责备,不如在家中多留半日,早些去往雍王府后,再回太医署领罚。 心想这下有了小半日的闲暇,源阳便朝屋外唤了一声,“来人!” 起初就是因为外面有人往返的动静才醒来,这时叫人却迟迟未有回应,源阳又叫了一声,仍未有人回,“来人啊!”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她声音加大许多,并自己将门打开,浓烈的浮尸异味扑鼻而来,一个仆役模样的人正在楠竹前拨弄竹叶。 “有大早打理草木的功夫,因何我在里屋三番五次唤人来,却不应?”她朝那名仆役走去,即便如此,那人也未转身应答。 源阳平素待家中仆役、女婢十分和善,府中众人同样对这位女主子万般顺从、照顾,从未有类似眼下这一幕,仆役竟视她若无物。 若仆役心中不满,亦自有原因,源阳将声音缓和下来,询问此人为何对她不予理会。 可她反复问了几回,此人依旧背朝向她,自顾自地摆弄竹叶。源阳再忍无可忍,大跨两步至此人身前,才要训斥一番,却被眼前之人惊得面色苍白。 眼前的分明不是家中仆役,而是惠和坊中单独放在一侧的三具浮尸中的一具! 她连忙后退几步,眼神余光瞥向浮尸脚下的地面,显然汪着一滩粘稠而难以名状的液体。 源阳轻踮着脚,想要快速离开这个区域,去寻他人相助。就在这时,浮尸似乎动了动,然后向她撤离的方向直直地倒下,两只被水泡至惨白的手伸向源阳。 “啊!”源阳吓得直闭上眼,眼前一黑的一瞬,又很快睁开——这时才真是梦醒了。 她的女婢玉瑠正手持一块帕子,守在榻旁,源阳被方才的噩梦惊出满额头汗珠。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娘子,可是发噩梦了,口中一直喃喃不断,”玉瑠眉头微皱,面露担忧,“娘子整夜未归,奴婢亦一晚不得安睡,在隔壁屋中听得娘子回来,才穿戴齐整,却未想娘子已合衣入眠。” “自我睡去,你就一直在此守着?”源阳脑中仍有方才的梦境,惊魂未定,强掩惧色,玉瑠替她擦净额头上的汗珠,“此刻几时了?” “刚过辰时,”玉瑠收起帕子,把榻一侧小桌上的几只碟子摞好端走,“娘子可用些朝食否?” “睡下前吃了些,暂不用,阿爷、阿娘现在何处?”源阳在榻边略坐,直身站起,“那些衣裳拿给浣婆,多浣几次,晾干后仔细用珠兰香熏几回。” “阿郎与主母此时在房中用朝食,需奴婢去往通报一声娘子已起身否?”玉瑠拿起源阳换下的衣物,上面留存的余味随衣服上涌,让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屋外确实如梦中一般大亮,只不过才辰时,仍有半个时辰才需往宫中去,她站在院中,所幸这次的风里,只有楠竹、草木、活水的清香之气,散漫地用落下的竹叶,逗了会儿池子里的鱼。 另一侧房门骤然“咚”的一声,源协打着哈欠,一步一晃地摇摆着走了出来,朝家姊打招呼。 两人还未对话,却被各自眼睛四周因为熬了一整夜,而出现的黯沉逗笑,连连说该给自己配一剂褪黑化瘀的眼膏。 谈笑一阵,源阳主动说起了自己做的梦,源协沉思片刻,“我亦半梦半醒,无法深眠,心中总觉异骨一症,绝非惠和坊中看在眼里那般简单。” “所言甚是,平白无故于身周生出白骨,刺破皮肉,此般异病,若非亲眼所见,只是听闻,深不知其状骇人至此,”她后怕不止,“只见其状,全然不知该如何用药以解。”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用药如何得解?若是将异骨整段移除,或可行,昨晚本想一试,无奈只在彼处一晚。”源协无奈地揪下一片竹叶,投入池中,池鱼随波纹向上腾跃。 “不知后续将如何……”两人竟然在这一句话上,异口同声。 “稍后往宫中,定能略知一二。”源阳轻轻吐纳,眉舒目展,示意源协一同往父母房中问安。 父母二人端坐于房内,母亲顾氏见二人形容憔悴地走来,忙起身站起,爱怜地一手拉过一人,忙问饥否,渴否,两人连连表示返家时已用过些许,母亲切莫担心,顾氏才由他俩自己入座。 父亲源乾煜没有像顾氏这样做太多举动,而是直接笑着开声问,“冒然前往一座花坊,亦停留整晚,定如此位郎君所愿?” 他放下箸子,对慢慢移入坐席的源协调侃,“阿爷,切莫调笑孩儿,不过听闻坊中命案,顿思或可救人一命……” “可曾救得了?”父亲追问。 “并无一人生还,或言所谓命案之命,本就丧去多时。”源协脸上一沉,表情肃穆。 源乾煜眼神示意夫人,顾氏让女婢将桌上食物、餐具尽数撤去,换上四碗煎茶。 源协嘬了一口茶,便从头开始,把整晚发生的事完整地说了一遍,源阳在他有事未说到时,一旁补充。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若有次回,切莫处处出头,抢裴谈风头,”源乾煜语气和缓,“朝中‘显唐’‘复周’两派争斗,自元年始,如今愈演愈烈,听闻两方都在拉拢裴谈,他却迟迟不予表态。你俩试想,一座朝堂分明有左右两侧,偏有几人立于中间,结局当如何?” “既两头不讨好,自是处处受排挤,结局未必佳。”源协自以为然地说到。 “可昨晚我俩却都见得,裴大理寺卿连敬叔父都不惧,更是随意支使崔舍人,并未见得有何不佳。”源阳面朝源协,源协瞬间默然认同。 源乾煜微微点头,手指轻点源协,“你当与你家姊学会如何判明事理,只见自己心中所想,如何知他人全貌?” “‘显唐’一派以当日兵变领头五王为先,以兴复大唐、强盛国本为纲,你们敬叔父随他父亲敬晖,就在其中;‘复周’一派则以韦后兄妹二人、静德王武三思为首,处处与‘显唐’对立,以金银、权位笼络人心,刑部尚书韦巨源、中书舍人崔湜皆为‘复周’中人,”源乾煜平静地说,“一方是本朝功臣,一方是皇亲国戚,裴谈在其中却游刃有余,其背后底气自何而来,你们二人方可细想一二。” 姊弟二人连连摇头,“我为父,本不该与你二人谈论政事,可得遇惠和坊中此事,暂且莫言幸与不幸,凡事既来之则安之,处处留心。” “不以其何以生,而论其或何往”——将利弊、对错、胜败、是否,都以自身所见所闻,进行言传身教的诱导,是为父的源乾煜坚持数十年的教育方式。 凡事皆无定数,此时所生之事即便与以往之事相仿,也不能说明同样的方式就可解决。 定数,是最无定数之物。 饮罢杯中煎茶,源阳、源协告辞父母亲,各自回到房中,对父亲所言短暂领会过后,着好入宫的服饰,在小院见面,一同出了家门后,仍旧上了驼车。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出门时稍晚了些,源协催促驾车仆役快些,便未从以往的正平坊南门出,而是走了西门,横穿宜人坊,直朝通往皇城的星津桥外主道驶去。 第14章 不约而同 渔户夫妻二人返家沿途,不停确认坊中武侯究竟去往了何处,接连经过两个武侯铺,也未见其中有人影。 两人心生怪异,泛着嘀咕。此前只在临近坊中生了大事,需要增援时,才会出现眼下情形。 当下空无一人的武侯铺,等同于在告诉二人,在别处似有大事发生。 在家中的渔童,一面照料仍未醒来的祖母,一面抽空走去门前,查看父母亲是否已经返家。 一连串发生的事,让年纪尚小的他同样无所适从,但他尽力去做眼下可着手又触手可及的事,期待这一日之内,遭遇过的不幸能有所转机。 口口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天边已呈碧蓝,还透射出些金光,往常这时渔童一家应该都已陆续起身,围在一处享用朝食,稍坐片刻,阿爷就会带着他往洛水边,在熟悉的一湾较细沙土中,找到自家的船,阿爷把住船头往前拉,他则在船尾向前推…… 渔童在祖母身旁,取了一些清水想要喂入她口中,敞开的门这时“嘎吱——”一声被碰响。 他快跑两步,见父母回来,眼神充满期待,“可有阿翁消息?” 母亲走上前来,用手摩挲他的头顶,与他对视,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张家姨母……”渔童正欲提问,看见父母满脸愁容,很快收声。 “将她送回住处了,稍晚我与你阿娘一同往北城县衙去报官,势必要把阿翁尸首寻回。”渔夫咬紧牙关,紧握拳头,这一面很少在渔童面前展现。 “孩儿也同去!”渔童不假思索地快速应到。 “你去作甚?又不是上洛水。报官之后,我俩即刻返家便是。”渔夫妻子误以为渔童害怕独守在祖母身边。 “家中独有孩儿见过着靛色道袍之人,此外,灶台上的香灰需一同携往报官否?” 听过渔童的话,夫妻两人对望,暗想儿子所言确有道理。渔夫和妻子在歹人进入房中之时,均早早昏迷过去,无人见过彼时场景,唯独渔童亲眼目睹老汉尸首被人盗走的过程。 塔读app,小说网站 可眼下困扰之处在于,渔童在官差眼中,难免被视作黄口小儿,即便如实相告,又如何肯取信于他。 “阿娘还需人照看,只儿一人或不可,还是我留于家中照看阿娘,”女人看出丈夫眼中的为难,“不论取信与否,至少要有一人亲历过,才可引得官差留意。” 渔夫还想说两句什么,女人微抬起手阻止他,“更何况,张家老婆此一时睡过去,谁又知醒来时,是哪般?独有我留于家中,方得应付一阵,再如何说,她也是在咱们房中霎时疯魔的。” 她轻轻拍了拍丈夫一直攥紧在掌心的手指,直到他把拳头张开摊平。 渔夫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转向渔童,叮嘱到,“已经耽误许多辰光,事不宜迟,不如此时就出发,记住,无论取信与否,我儿要将所见所闻,皆一五一十告知官差。” 渔童口中笃定,从阿娘手中取来平日不怎么穿的好衣衫,与阿爷一同仔仔细细洗漱过,走出了家门。 渔夫家距离静仁坊西坊门较近,因而此时出坊,他带着渔童走了西坊门。 西门外是东都城墙,城墙根长年累月都有灾民在此处,或立或卧,都是奄奄一息的状态。渔夫家中有富余时,偶尔还会来接济几位老幼。 而如今再见眼前惨状,只想自己与家人不在彼处待着,就已是万幸。 妻子贴心的准备了斗篷,一是不知丈夫与儿子要往北城多久,看早晨天边一角的朝霞,似乎这一日有雨;二来是为遮挡异骨之状,虽说眼下异骨症在东都城内并非稀奇事,但市场商贩所传“天罚”之事,让异骨症成了不祥、阴晦、凶邪之症,行于道上,常为人避之不及。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在静仁坊西门外,站有几名兵士,一看装束就知是执金吾。兵士与武侯不同,只管街面动静,坊中发生任何大小事都与他们无关。 迎着一大早就出现的霞光,父子二人抓紧赶路,走过延庆、嘉猷两坊之后,询善与慈惠之间就就是可一直沿浮桥,步行前往对岸北城的道路。 往常都是渔户、集市商贩为了便利,才会使此浮桥,否则为了人身与货品安全,都会再朝西再过两坊,用新中桥通行。 新中桥北为安众坊,而安众坊北侧邻坊——即为惠和坊。 父子二人紧赶慢赶行至浮桥,还未下到洛水边,就见不远处,自慈惠坊一直向西摆有一眼无法数明的粗壮木桩搭起的半人高架子,架子木桩一头呈尖刺状。 路障每隔数丈就设置一道,绵延似有数里,每段路障旁都站有四至六名武侯和兵士——在坊中不知所踪的武侯原都被调集至此处。 相隔十数里之遥的左掖门对岸,惠训坊一处,为西头路障的。 收到消息,从道化坊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至新中桥侧的韦巨源、崔湜二人,亲眼目睹了洛水南岸每隔几步就胡乱纵横了几具浮尸的骇状,而已在南岸等候多时的执金吾将军林凤中,见到韦巨源赶来,急驱几步翻身下马。 韦巨源才从车内走出,林凤中单膝就拜,“终得见韦相!” “府内的便条是林将军送出的?”韦巨源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被大量异骨浮尸所惊。 读者身份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正是,下臣昨晚宵禁前接宫中旨意,加强北城防卫,一直未敢有疏漏,后听闻是南城花坊惠和现一大案,便往水边行进数坊,”林凤中紧紧抱拳,“谁知约莫卯时前后,正行至新中桥附近岸边,得见如今骇状……” 林凤中身长近七尺,声如洪钟,一身明光铠将他撑起似巨人,言语之间全然无武将之风,尽是余惊未消的惶恐。 “北岸亦有此些?”韦巨源不敢直视十数丈之外的河岸惨象,只用手指了指。 “南岸甚多些,下臣曾领兵驱马往东皇城左掖门一处查看,彼处起,直至新中桥东向,乃至浮桥西侧附近,异骨浮尸连绵十数里。眼下未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前去清点,恐有数百具之多!” 韦巨源与崔湜交换了一个眼神,似在说林凤中仿佛并不知异骨症之后的事。 “林将军,莫要惊慌,”崔湜是这三人中表现得最为坦然的,这份坦然来源于前一晚在船上近距离观察过浮尸,“眼下正是无来由之事,切莫因内心慌乱,一时乱了大局。” “舍人所言甚是,”韦巨源见到林凤中之后,就没再与崔湜计较在惠和坊中许久,却没能留意彼时洛水情状一事,转而附和他,“崔舍人昨晚才在惠和坊中料理一桩十八具异骨浮尸的怪案,韦某想,既都为异骨浮尸,或有相通之处。” 他没等两人叉手称“喏”,继续往下说,“眼下情状,且不可让过多人知,因此沿河数坊,南岸北向、北岸南向之坊门,今日就勿要打开。” “之外,务必快速沿途设路障、置卡,将距离新中桥、左掖门外水中那建物较近的浮尸,统统搬离原处,凡要往返南北城者,都需登记放行,不可错漏一人。” “还立于此处?你二人快去行动!”韦巨源拿出自己的名刺,“以此为证,见此仍拒不从者,先押后审!”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韦巨源言语飞快,心里想的只有一事,切莫让这数百具浮尸在未明真相前,传入紫微宫中。 这边还在安排,西边一阵马声传来,是敬诚领着自己的右卫往这处行来。 一句“好巧不巧”还未在韦巨源心中说出,敬诚就手把唐刀,大步走至面前,眼睛扫了扫河岸一侧的异骨浮尸,“韦相,一切可好?” “敬大将军,此为明知故问,”韦巨源并不打算与他斡旋,直指要处,“眼下的事,或许敬大将军相助一二。” 敬诚一晚一朝连续遇到两个在朝堂之上看不顺眼的人,心中无比烦闷,但看到惠和坊中异案一时在洛水两侧放大至十数倍时,厌恶、躁郁之情消去一些,只回了一声“嗯”。 韦巨源将方才的计划再次说了一遍,并在敬诚一路所见的提示下,预计将洛水南岸的路障和关卡,向西再延续两坊,直至通往皇城的尚善坊前。 四人面色凝重,心底都知眼下之举不过是舒缓之计,待天完全放亮,满城皆惊只是时间问题。 可凡事都需水来土掩,有所防备总比干立着不动要强,官阶不同、所属与志向亦不同的四人此时抬起双手,叉手互道一声“喏”,便散去做自己的事了。 不足一个时辰后,一路飞驰至尚善坊西门的源氏姊弟俩,正被关卡的兵士与武侯拦下。 相隔不足四里外,对岸紫微宫之上,已经预备上朝的王公大臣们,正在为朝堂上缺少的数位熟面孔而感到诧异。 读者身份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而这些人其中,多有披星戴月赶往宫中之人,根本无暇留意洛水两侧发生了何事,对早已路过的异案惨象,竟浑然不知。 第15章 处处为难 口口五六37四三陆七伍 “沿南岸足足封了十数里,往来行人见了岂不更加生疑?” 被河岸浮尸数量震惊多时的姊弟二人,终于才从愕然中稍显镇定。 两人才被拦下时,跃跃试试地向兵士解释昨晚已经历过异骨浮尸。现在源协、源阳瞟向不远处如军帐般堆积的异骨浮尸,倍感匆忙解释时,言语之间的草率。 若惠和坊中十八具异骨浮尸算得上是一件骇事、异案。那此时此刻,如敬叔父所言,洛水两岸的景象,该当何事、何案? 源阳、源协不得不再次将沁茶龙脑用上,只是这一回他们心中都有数,不敢再轻易分享出去,因为不知风中的气味将持续多久。 两人在关卡登记信息时,甚至将源府的牌子用上,才顺利让他们进入尚善坊往东的入口,整片区域被一道道路障隔开,如迷宫,更像是驻扎在此处、严阵以待的简易兵营。 找到敬叔父,并听他解释清楚原委后,源协才问出开篇那句话。 而原本想说的是,眼下得见这般骇状,不尽快找寻原因,而是先行防止更多人知晓此事的举动,会不会有些过犹不及。 但他转念一想,敬诚在惠和坊折腾一晚,即将返回皇城前又遇上这糟事,未必能心平气和地对待小辈说的每句话。 “生疑便罢,不将河岸及时清理,之后怕是会生更大恐慌。”敬诚坐在胡床上,闭眼回神,通过微颤的眉角都能看出他的疲惫。 首发-:-塔读小说 在源阳眼中,敬叔父倍显落寞地坐在一片路障的尖刺中,像极了不知战事未来将如何的前线将领,而不是安于东都一隅的禁兵领袖。 较北岸而言,洛水南岸,异骨浮尸出现的区域更为狭长,且自南岸行走,通过星津、天津、黄道三桥之后,直通紫微宫——万一其后再出什么闪失,恐怕会牵连至皇城。 因此,在决定两岸人马之时,只有敬诚言南岸距紫微城中更近,愿意驻守南岸,而韦巨源、林凤中、崔湜悄然权衡利弊,皆不想留于南岸,就在三人自相推诿、互不情愿之下,才从惠和坊走出,就见一路封锁的裴谈正好赶来。 于是,刑部尚书韦巨源、执金吾将军林凤中、中书舍人崔湜领执金吾兵士、街面武侯、县衙府兵驻守、调查北岸;右卫大将军敬诚、大理寺卿裴谈领右卫禁兵、大理寺武侯、洛州总管府府兵驻守、调查南岸。 表面平静的清晨东都,一时间成为一个广阔无比、错综复杂的案发地点,处处剑拔弩张,街面只听得见武器和盔甲的撞击声,还有大肆喧叫的人声、马声,推动重物的大车车轮声。 凡此时听到外头动静,出门或是出坊的人,看到眼前的场面,只敢呆立在原地,咂摸过来后,掉转头回到出发的地方。 赶在开坊的第一刻就出门,已经在外头或准备开始讨生活,或有事要办的百姓,运气就过于不济了,拦在去处前的路障,将他们想要往的方向隔断,兵士、武侯更是直接怒号,粗暴地将他们挡下,逼问来处、去处、将行何事,若盘问出无甚要紧事,便强横地往反方向推搡这些人。 倘若实在要紧,又或是打听出对方认得什么显贵、要人,便草草记下,发放临时备下的通关竹牌——不过就是一个摆设——皆因不知韦巨源从何处调来几大箱削得整整齐齐的竹片,像是某处建物剩余的废弃材料。 渔夫和渔童一人手上取来一块,他俩之所以需要到对岸去的理由,实在难以让人说不甚要紧。 就算是渔童,他也是第二回看见东都城中,突然立起如此数量的路障——早在前一年年初,大队军马也是从城墙外,奋武扬威地直直开进紫微城,而后各坊之间、每片区域之间都立起了这样的路障。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所以在兵士喝问下,渔童只躲在阿爷身边,待向他确认时,才略略点头。 渔夫也未言明家中老父尸首不知所踪,对兵士、武侯只说是家中急事,必须报官——眼下报官的事,关卡的兵士、武侯无人敢拦,面前还有这许多繁复公案没着落,何苦又惹来一些新的。 但所谓命中巧合,武侯中有才从惠和坊出来,对异骨症格外在意的,正守在浮桥入口。 渔夫、渔童举着手中的竹牌,要通过浮桥,武侯一眼瞥见两人藏在斗篷里的异骨,张开手把他们截住。 先是用唐刀隔着刀鞘把渔童肩膀处的斗篷挑起,再问,“你二人为父子?” 渔夫想要替孩子拂开唐刀,又怕惹怒武侯,只得赔上笑脸,“可不是!这位军爷,正要与孩子往北城县衙去,城内如此状况,若非要紧事,何苦于此时外出……” “哼,要紧事!今朝东都城里,唯有两物众多——岸上的异骨尸首,尔等口中的‘要紧事’,”武侯将刀缓缓挪开,轻敲了敲渔童手臂上的异骨,“你二人身周异骨,已有多些时日了?” “已有数月之久,去年秋季开始,我儿亦是。”渔夫见孩子被敲动骨骼,脸上露出十分不适的神色,因此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 “眼下,惠和坊中十八、洛水两岸数百浮尸,皆患异骨之症,你与你儿丝毫不惧此病?”武侯收回刀,瞪视渔夫,渔夫唯唯诺诺地一手护了孩子,向后微退两步。 “起初自是有些畏怯,异骨长出周身后,只得释然。”渔夫不自然地揪了揪斗篷的领子。 首发&:塔>-读小说 “此行至北城县衙,所为何事?”武侯同样后退两步,似要让开通路。 渔夫觉此人行为横蛮,但本心却好,认为信得过,何况此时通行竹牌在手,于是放下戒备,将在静仁坊家中发生的事尽数和盘托出。 渔夫本想言无不尽地把苦衷说出,或许武侯还能帮着想想办法,哪知还在期待,武侯又后退几步,对身边其他两人说到,“拿下!” 父子俩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膝盖背面的腘窝狠狠被人踹了一脚,迎着那名武侯的面跪在地上,渔童则被另一名武侯单手掐住脖颈。 “带走!见裴大理寺卿。”武侯一声令下,另外两人架起渔夫、渔童,押着往层层路障中走去。 渔夫没敢挣扎,只是抬眼悲切地望向那名武侯。 “此事勿要怪我,上头有命,凡身患异骨者多加留意,虽未言要捕,可你家所在静仁坊中,莫名遗失两具异骨尸首,多有蹊跷,何不将你带至上头面前,由他们亲自过问。”武侯领在前方,一段一段绕过迷宫般的尖刺路障。 渔童心中恐惧远甚于受到的惊吓,他起初只以为阿翁的意外身故,是年纪所致,但得知张家叔公同样亡故后,便自然地以为身上长满的异骨,终有一日也将让自己暴病而亡。 再看身边的阿爷,方才阿爷于武侯面前卑微的言语、行动净收眼底,心中默想切不可为阿爷再添别的忧心,只敢悄声默默啜泣,任由武侯将他带往别处。 与此同时,源氏姊弟再次随敬诚,与裴谈相见,相互间也未有太多言语。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敬诚将洛水境况密报于尚书省,得到答复之后,便在惠训坊、道术坊前临时搭起军帐,作为纵览南岸与对岸左掖门一处的据点。 期间,道德、道术两坊之中,有外地远道而来的道士次日需往城外翠峰山去,不知北向坊门之外是何状况,纷纷走至坊外。 敬诚等人因不希望他们见到洛水岸上的状况,由此军帐之外乱了好一阵。 源阳、源协准备万端,摩拳擦掌要往岸边去,也被道士们搅和,一时没能成行。 谁也没成想,性格怪异却稳重的裴谈在此时却情绪激动,他好佛法,被一群道士围住,显得很不自在,言语之中多有不妥当之处,激怒了其中几位。 源阳以女子身份,还被敬诚强行拉入劝和的过程中,本就混乱之外,平添许多戏谑。 终在一番好言相劝后,道士们心绪平和下来,但坚持要在军帐附近席地诵经——主要是为了逼迫敬诚、裴谈,早将他们放出东都城内。 眼看就要进行一番新的拉扯,三名武侯押着渔夫、渔童从东向走来。 裴谈见状,不等五人过来,自己走上前去。源协眼尖,一眼就看到被押着的两人身上异骨,便拽了家姊一把,也往那边走去。 “因何押送此二人于帐前?!早先如何同你们说的,凡生异骨者,多加留意,带来此处,是觉今日一早还不够人见水上异状?”裴谈将对道士们的不满尽数发泄在武侯身上,终在眼神落于渔童的泪眼和身上异骨时,才缓和一二。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武侯禀明将两人带至帐前的原因,便转身疾步离开了。 渔夫腿一软,正要跪下,却听得眼前这位一脸贵相之人对身边的兵士说,“取两张胡床,给二人落坐。” 源阳见渔童年纪,更是拿过绢子欲替他擦泪,却被误会要以手击打他,连连躲开。 这一躲不要紧,只见渔童绕至父亲身边,恰能看见那群道士,忽然手举至半空,“靛色袍子……昨晚在我家的,正是这样的衣衫!” 第16章 异骨玄机 裴谈正想找机会给道士们一个下马威,但对一身异骨的渔夫、渔童又有顾虑。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且依道士所言,既是才自外地而来,在人生地不熟之处,宵禁时分,怎还能得闲往城墙边的静仁坊去盗人尸首,此一项实在太过于说不通。 可转念一想,一个胆小如鼠、连给他擦泪的姑娘都要小心防着的渔户孩子,何苦头次见面就平白无故地站出身来,污一群道士的清白,其中又定有其它缘由。 裴谈心中挂怀,眉头一皱,将源协招至身侧,小声低语几句。 源协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领会其中深意,转身离开,临走前对家姊比了个自己要往敬诚处去的手势。 这边,裴谈亲自走到父子二人面前,好言相劝勿要惊慌,又让两人稍事安坐,一面要源阳寻一些安神的药物,煎了让他们俩服下,之后有话要问。 源阳亲眼目睹裴谈正在耍的别样心机——为不让渔童与道士相互瞧见,特意亲自弓下身,将两张胡床拖离至双方视线无法交汇之处。 渔夫在裴谈面前显得异常局促,渔童则还陷在对靛色道袍的回忆中。 “敢问尊家,小老与犬子何时得返家?万事不敢欺瞒尊家,小老还有年迈母亲与拙妇二人,在家等候。”渔夫言语之间满是战战兢兢,手控制不住地攥紧自己臂膀,又担心碰到上头的异骨,手指无处安放地在空气中胡抓一番。 “哎,不忙,勿要心焦,你我地位悬殊,可终归都是东都城内住民。现洛水之上惊现骇状,你家中又突遇诡事,如今自是我二人相互协助之时……”既立于高位,又听到渔夫家中还有一位老母和一位妻子,裴谈不忍态度过于严厉,转而循循善诱。 “小老家中之事,如何与尊家所查之事,如何得有关联?”任渔夫怎么思考,他也无法把自己老父亡故的事,与洛水两岸陈放的数百具尸首联系在一起。 口口 “吾非言之间定有关联,是你与家中小儿所言之事,或于我多有启发。”说到底,裴谈只对渔童所言靛色道袍一事感兴趣,对无故失踪的老汉尸首毫不在意,但眼下一时打不开局面,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迂回地想要套出二人口中的言语。 “我儿所言之事,皆已悉数报于尊家,无甚可多言了。”渔夫这一句话直接将场面冷下来,裴谈见一时再无搭话的可能,便起身站起,回头看向正在备药的源阳。 她磨开一粒菖蒲益智丸,用煮沸冷却好的清水兑成两碗,渔童的那碗还特意添了一些石蜜,变得更适口。 虽然方才裴谈所言,尽收耳中,但源阳觉得与自己并无太多关系。 于她而言,此刻心境与得知惠和坊中浮尸时相仿,比起案情,她在意病情更多。只因东都城内这一夜之间,早先听闻过的异骨症,就像是从遥不可及之处,突然降临到自己面前。 而亲眼所见带来莫大震撼也是不可磨灭的,在浮尸身上是,在瘦骨伶仃的渔童亦是,孩子才多大年纪,四肢就像是被粗大的箭矢整齐贯穿一样,异骨在瘦小身躯上更显瘆人。 “喝,用温水调的,”源阳先将药汤交给渔夫,他皱着眉头一口口咽下,让端着碗正要喝的渔童有些惧怕,“你那碗放了石蜜,甜着呐。” 渔童半信半疑地抿了一口,担心的眉头舒展开些许,一气将碗中的药汤喝完。 在渔童捧碗喝药的空档,源阳小心地掀开渔童的斗篷和衣袖,看着他小臂上的异骨,异骨根部与手臂相接处,外翻有露出的泛红血肉,虽已布满疮痂,但很显然,稍加磕碰,皮肉处就会出现新的细小伤口。 源阳怜悯地细瞧着,渔童发觉了也没有躲闪与阻拦,甚至无邪地咧嘴笑笑,主动开声说话,“这些骨头定是因阿翁与阿爷有,故我亦有。” 首发:塔&读小说 “若我能将它去除,你肯安心让我医治否?”源阳与他打趣。 渔童当真地点了点头,渔夫眼中更是显然亮起了光,又在源阳说“待我查明病因,定能医好此症”后,又很快黯淡下去。 “起初长于身周,怪不自在,久了,倒也觉不妨事,”渔童渐渐敞开心扉,话也多了些,“瞧,”说着就手拿着碗,用小臂的一排异骨勾住斗篷,将其取下,“用习惯后,还颇有些便利。” 源阳配合着赞叹不止,渔夫过意不去地笑笑,“犬子好玩闹,惊着姑娘了。” “怎会……”她想问脊背上也长有异骨的渔夫,夜晚如何入眠,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开口。 “只是我怕,”渔童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再次开口,“像阿翁那般猝然摔倒,”他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一端尖锐的灰白色物件,把源阳吓了一跳,“摔倒后连骨头也断成这样。” 他把拿给过大夫看的那截断骨,握在手中展示给源阳看。 源阳小心地从他摊平的手掌上取过来,拿在手中并无这般体积之物该有的重量,且一眼就留意到断骨中空的一端。 表面光滑,截面平整,源阳喃喃到,“怪道尸首皆面朝下浮于水面,骨内中空,表层似有油面,岂不就会上浮!” “小老知的,染上这异骨症之人,全是远近渔户。姑娘请看手中断骨,岂不如同鱼骨一般,”渔夫不知她口中言语是何意,只将自己想到的与她说,“他人相传,此症只因我等渔户平日索求过多,为洛水河神‘天罚’,才至此灾祸。” 口口 “人人皆为讨生活,我于东都生活近二十余载,不止食洛水中鱼,更饮洛水之水,若是洛神天罚,东都又有谁能逃脱?渔家切莫自扰。”源阳说着,起身再去取来一碗水,将断骨中空一端直直捅入水中,一阵气泡过后,碗中水自然流入断骨中空处。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对惠和坊中另三具浮尸的死因有所恍悟,转身欲将源协叫来身边,却听见层层路障外,人声喧哗。 裴谈满脸怒容地从那一侧走回,才站定就说到,“封路、封坊又有何用!来往之人即便只一二,也能将洛水之事说与十人听!百人听!传至千万人知!” “我更未知异骨一症,早在东都城内四散各处,异骨尸首被盗失踪,亦非首次!” “泱泱都城竟成了一处乱葬岗!”裴谈大吼一声,将不知从何处取来的卷宗攥在手里上下挥动,把从道士一处而来的源协冷不丁惊了一回。 他用问“这是为何”的眼神看着家姊,源阳同样不解地摇了摇头。 “只今年,神龙二年正月,利仁、崇让就报失踪十一起,其中七起为家中尸首不翼而飞;二月、三月,章善、会节、陶化、宣教又报失踪三十起!”他甩着手中的卷宗,“数百起失踪,若都与如今洛水两侧惨状相关,这又是谁之过错!?” 裴谈直觉自己气血上涌,心想初初被任命为大理寺卿时,心怀壮志,不敢奢求大唐不出大案、骇案,只求于自己身周的东都,一方平安。 如今手中的案宗,就像是天降的罚具,直落于自己脸上,一次又一次,乃至千百次。 源协被才几刻不见就突然口中抱怨之词连绵不断的裴谈,惊得一句不敢多说,只等到他稍稍归于平静,才悠悠补上一句,“与道士们相问过,一行十数人本月初才至东都,敬叔父亦查验过各人所持文书,时日、去处、住处皆可对上,想必渔童所言靛色道袍之人,并非眼下的道士。且听闻道士言,凡修道之人,大多有相似靛色道袍;甚至未入道只好道法之人,也会求来一两件作为常服。”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消停些的裴谈,还未纾解完自己的恼怒,又见自己的猜测扑空,陷入哑然。 源协不知该说什么,求助般看向家姊,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中持有一碗水和一截断骨。 “我却有所发现,可说是已知究竟何人于惠渠藏尸,又为何十八具浮尸,独有三具格外不同。”源阳语气肯定,似十分有把握。 裴谈没有说话,自己默坐在一把胡床上,手无力地挥了挥,示意她接着说。 这时站在渔夫身边的源阳,示意渔夫站起,转身将脊背对准众人。源协惊呼一声,即便被惠和坊一事铺垫过,看到渔夫脊背上两排并列的异骨时,还是心中一惊。 源阳当着裴谈和源协的面,把断骨快速置入水中,一部分水被吸入断骨中空处的情形再现。 源协当即明白一二,手指指向渔夫背上神堂、心俞两穴之间的一根异骨,源阳点了点头。 “异骨皆似鱼骨,长出体外部分大多为中空状。若遇撞击,中空部倒插入身体,血流淤结于中空处,稍时片刻血便不流于心,人自然身故。”源阳把断骨拿给裴谈看。 “即是言,若有人用力将身周之异骨推入体内,则人必死?”裴谈稍微有了精神。 “想必渔童家中祖父,亦是因此缘故,跌落立架前,早已不慎撞击脊背之中异骨,隔断心脉,故而遭遇不测。”源阳格外看了一眼渔童,像是在安慰他异骨之症未必一定致死,“心脉不通,亦是口角流血的缘故。”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如若你所言,眼下洛水两岸数百具浮尸,又是因何而亡?”裴谈提出了一个源阳同样在思索的问题。 “暂且不知,如今先需查明惠和坊中三具浮尸身份,定能知晓其中一些奥秘,”源阳胸有成竹,“此三人正是将另十五具浮尸,带入惠和坊中水道之人。” 第17章 掌面乾坤 源阳的话虽然只面对四人说,但依然有一语激起千层浪之感。 反应最强烈的当属裴谈,姊弟二人离开惠和坊后,他独自一人再次走了一遍坊中水道,并在水渠一旁静立良久,甚至找人寻来几根重量与浮尸相仿的木桩,将浮板与铁索安装回水渠格栅,再把木桩投入水中。 一番测试之下,在武侯水性一般、气力有余的情况下,两人就可轻松将水中所有木桩移动至浮板,正好与此时源阳所言不谋而合——十八具浮尸中,泡浮程度显然有所差异的三人,确实足以完成将尸体固定在浮板、又将他们从浮板上推出的过程。 而裴谈自己在水边的测试也纠正了一点,崔湜口述提到的“箭矢状阵列”中,三人形成的“箭头”指向的并非水道下游,而是水道上游。 即是说,三人所处十五具浮尸之后,如此一来,一切都可说得通了。 更何况,方才源阳手持断骨,置于碗中的举动,恰好解答了裴谈最后的疑问——三人如何以活人身份,将浮尸推出水渠,却最终亡于水中。 脊背中所生异骨,受外力被推入体内,使心肺血流不畅,致人身亡。在惠和坊内一案中,即为三人将前十五具尸首推出后,自行相互将异骨撞入神堂、心俞两穴之间,顷刻内毙命,随水流一同流向彼时在花船上玩乐的崔湜面前。 惠和坊异骨浮尸案得此重大进展,裴谈险些一时遗忘洛水之上还有桩数百具异骨浮尸的悬案,至今未有任何头绪。 首发&:塔>-读小说 在惠和坊时,想通自己对不去确认浮尸身份一事过于武断的裴谈,天亮后,很快派人从县衙、州衙取来案宗。 本以为能获取线索,可是查得的却是数不胜数的失踪案,而能给眼下如此数量的浮尸提供线索的内容又不甚多。 他一时的恼怒主要来源于自己的无助,先是没经思考对惠和坊中一案大包大揽,陷入僵局后又没能及时应变,而试图改变时,答案却已由源氏姊弟解开大半。 因此,此时对源氏姊弟的态度缓和许多,更因为整晚过去,唯有眼前两位年轻人不停地探求真相,试图得到答案。 手中案宗带来的不只是东都为官之人对百姓之事与性命的轻浮与草率,更多的是迁都在即,这些东都官员内心的不确定感与只为谋官运、却不问其他的推卸和敷衍。 除此之外,对眼下洛水两岸数不尽的异骨浮尸悬案,这些纸张毫无用处。 何人于何时,出于哪般目的,又是以怎样方式在几个时辰内,将数百具尸体陈放与洛水两岸,都为谜题。 能着手去做的事,已然不多,只能听方才源阳所言,先将惠和坊中那三人的身份查明了。 说来可笑,自己几个时辰前才反驳过崔湜,说于东都百万之众中寻人,犹如大海捞针,而这一刻他堂堂大理寺卿要亲自在百万东都百姓中,找出三人,以匹配惠和坊内的三具浮尸。 源协、源阳看着之前几近于怒至癫狂的裴谈,这一刻陷入深思,便各自走开,源阳用给渔童擦汗的绢子,把断骨仔细包好,交还给他。源协从身边找来一个铜钱大小的香包,在渔童面前晃了晃,塞在他手里,“里头装了佩兰和栈香,无药用,放身边驱驱邪味儿。”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渔童看了一眼阿爷,渔夫微微点头示意他收下,源协见渔童对自己无太多防备,又问起离开前没能听全的张家主人尸首失踪一事,“方才你所言张家叔父,平日做何营生?” “与小老相同,都为渔户。”渔童把玩着香包,渔夫把话接了过来。 “早先渔家就言,染上异骨症之人……大多为渔户……”源阳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渔家,可否将手掌张开,给我一看?” 裴谈默立在一侧,想起早些时候自己也同样在意的这句话,细想之下,也主动靠近过来。 渔夫有些胆战心惊地将手掌缓缓张开,一双粗糙厚实的手掌布满皲裂,掌纹清晰,其间嵌入许多污垢。 源协似乎看出了什么,但见到家姊对掌上几处似乎特别留意,便没有言语。 “渔家,双手都有两处刀痕,因何缘故?”源阳指着渔夫虎口与拇指上的裂纹,问到。 “娘子不知,此非刀痕,是我等渔户出外打渔,收回渔网,久而久之被网线刻于此处的,”他把虎口张开,“之外还有些竹篓、篾条留下的细痕,小老这等依靠渔船谋生计之人,这些伤痕并不打紧。” 源协看着源阳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阿姊此时可与我所想相似?” “在惠和坊中所见十五具浮尸,皆为渔户!”两人险些异口同声。 密码伍陆彡74彡陆7伍 不等两人看向身后探着身子望向手掌的裴谈,他就已经喊出“来人”二字。 “速去户部调集东都各坊内所有中、丁、老男编户、非编户名册,取其中渔户户籍,两个时辰内尽数送至我面前!” 三人相视一笑,自昨晚起,这难得一回的不谋而合,忽然把眼下如堕五里雾中的气氛,变得清晰松快许多。 “咱俩还进宫不进?”源协抬眼看了看逐渐向头顶移动的日头,想是已进巳时,这时赶两步往太医署去,还能解释一番,免去上司的唠叨。 源阳不置可否,一面宫中仍有每日都需例行处理的琐事,一面她希望能知晓渔户户籍到达后的事情,思考片刻,“不进,不成还可用为雍王诊疗为由,搪塞一番。” “只是眼下只大群兵士、武侯,咱俩在此,只得干坐着等户籍来。”源阳才做下一个背离平日自己一贯意志的决定,紧接着免不得不敢更加激进,只对源协说留在原处。 身为至亲胞弟,源协怎会不知源阳此时心中所想,假意听话,转头就朝裴谈说到,“眼下我与阿姊都在一处,不如就同于惠和坊时,由我二人往水岸查探一番,可否?” 裴谈欲尽快了结惠和坊中之事,这时恰逢召人将验尸官、仵作安排一番,再细细查验十五具浮尸是否都如源阳、源协所言,手上尽是渔户特征。 此外,另三具本应一同运往大理寺中,可恰逢其时出了百具浮尸一事,运送浮尸的车便随裴谈一行人来到临时搭建的此处,于是他问姊弟二人,“你二人不再查验一回惠和坊中另三具浮尸了?” 比起再做一次做过的事,源协显然更愿意下到洛水岸边,近距离接触新的事件。 身份证- 而源阳听闻惠和坊中三具浮尸就在军帐附近,心想若是能如观察渔夫手掌般得出些启发,或能对后续要做的事有所助力。 “不!”“喏。”两人同时说出不同的回答。 争执一番过后,源协确有武断误事的前车之鉴,离不开家姊的管束,因此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暮春初夏之时,尸首的存放亦是问题,若不尽快查验,不出日,这些泡过水的尸首必定垮烂无疑,因此裴谈叮嘱验尸官与仵作运输时,备了些青石板与白窑灰,目的是尽可能完整地保存下三具浮尸。 可如此一来面朝下的尸首,难免被白窑灰腐蚀去一些,待源阳、源协眼下再次查验,从面部很难判断出什么线索,所幸验尸官遣画师留了三幅像,若是将来要寻家眷,也用得上。 姊弟二人只好又一次从手部开始观察,“与渔夫手掌伤痕多有相似,只是此三人定不是渔户。”源阳边看边说。 身边的验尸官与仵作不解,忙问从何判断而来,“你们可瞧见危坐胡床的父子二人,肤色深棕黝黑,再看眼前的尸首,即便被水泡浮,却认为黄蜡色——此为终日少见日光之状。” “那这手……”几人再发问。 源协索性从武侯处借来唐刀,让其中一人握持,任意敲击一处,“凡手持兵器、工具者,大多有类似伤痕,只是这三人虎口毫无血色便罢,缘何尽显亮黄。” 他指着虎口靠近手背一处,示意源阳。她摇了摇头表示不解,注意力却在手指根部的厚茧处,“渔家亦是劳动之人,平日也运搬重物,因何手心之茧,未有他三人这般明显?”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娘子有所不知,运搬重物之人,未必有那些铁匠、木匠终日持锤持锯来得容易留茧。”一名仵作在旁解释到。 “铁匠?木匠?我看未必,花去这般劳力的工匠,双肩应比眼前的来得更加宽大厚实,”源阳指向身体并不算健壮的渔夫,渔夫双肩像两个盖子,盖在手臂与身体的连接处,“此三人还不如一名渔家,为铁匠、木匠说不通。” 源协此时蹲下,沿着浮尸背部两排异骨看去,“确如阿姊推断,神堂穴附近一根异骨要短去周边几根一些,接连处还有新发的血痕裂口。” 大家围在一处,没能察觉渔夫和渔童已经行至身后,惊恐又好奇地打量三具浮尸好一会儿,在众人未能预知的情况下,渔夫默默说了一声,“此人怕不是时常下蹲?” 一圈人猛地看向渔夫,连问如何得出方才所言这一结论。 第18章 水上帛箱 渔夫指向自己双腿,“小老这般常日在水中劳作的,为了做活稳当些,难免于小船之上,以下蹲姿态结网收网、下饵垂钓,”他向后稍退几步,尝试并拢腿站直,膝盖处却无法向中间并拢。 他又指向俯卧朝下的尸首,“眼下此状,同小老家中亡父睡姿相仿,想必小老亦是这般睡姿。” 塔读 “如此说来,此人到底还为渔户……”一旁的验尸官与仵作悄声嘀咕,窃窃私语之间,似乎在对源阳早先的判断产生质疑。 “依小老之见,未必如是。集市商贩、小店掌柜又有几人不是蹲坐着干活的……”见那边两位面露不悦,渔夫赶忙改口,“小老见识浅,随口一言,官爷勿见怪。” “渔家所言不错,浮尸掌上伤痕似久握某物所致,”因浮尸气味实在过于呛鼻,在惠和坊时就无人愿以嗅闻的方式查验尸首,源协心中有在意之处,这时顾不得许多,低下头朝亮黄色的虎口处闻去,“似染料气味?” 源阳看源协的神情,就差举起帕子挡在鼻子前。 她皱起眉头,递来一块半大的白布,“用这布在虎口亮黄处施力,能否刮下一些?” “早如此,我也不用……”源协手持白布,满脸无奈地看向家姊,照她说的做,可才碰触上就心生不快——在初夏的温度中经过一整夜,浮尸的皮肉腐软更甚,像是被一层油纸绷紧的腐烂越瓜。 即便为医官多时,这般景象打一早开始,这是第二回遇到,第一回为昨晚初见之时。 源协谨小慎微地不忍使力,又不能毫不施力,他的食指顶住白布,在略显滑腻的表面,反复来回轻移,之后看也不看,直接交还家姊手里。 源阳以单手撑开布在手中端详,在升起的日光中切换角度反复查看,亮黄色痕迹之中,有些光点时隐时现,“未知何种染料有这些亮闪,诸位可有头绪?” 验尸官与仵作把白布接在手里,又看又嗅,表示未曾见过这样的染料,并提出布上所沾之物颇显黏腻,似非染料质地,具体为何也无从可知。 读者身份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渔夫见在场其他人对姊弟俩的态度,较先前那位一脸贵相的官家谨慎小心得多,便猜测二人身份亦不一般,又视两人面向自己与孩子的平和姿态,这时确想助源阳、源协一臂之力,听闻几人对话,心中默想似乎有些头绪,便壮胆再次向前走入众人,抬起手,“白布可否交由小老略瞧几眼?” 经头前掌中伤痕一事,验尸官、仵作对渔夫的轻视少了些许,将白布由他接着,渔夫的验看方式并无不同,举着布背光看了看亮闪处,再嗅了嗅之上的气味。 “小老贫苦人家,平日未见过这般色彩的染料,”渔夫嘴角不经意地撇了撇,众人的期待陷入虚空,“可这亮闪,小老却曾得见。” 源协听见,忙问亮闪是何来由,具体又为何物。 渔夫讪讪地朴实一笑,“说来也怪,洛水中少有见鱼时,这亮闪倒常在水面得见了,”他手指指向洛水,眼睛看着近左掖门处正在修造的建物,“小老此等渔户捕鱼,家住于东城墙下,为保一日得返,至远亦只能于‘墨帛箱’附近。” 其他人没有来得及问所谓“墨帛箱”为何物,渔夫接着说,“自大片墨帛搭起后不足一月,小老与其他渔户发现,墨帛以东水面之上,常漂有此般亮闪,以手去触,亦能沾染。” “渔家,所谓‘墨帛箱’,可为水面之上那建物?”源阳顺着渔夫手指方位,望向被黑帛完整笼罩的那座神秘构筑,渔夫冲她点了点头。 “小老不知彼处为何,只听得终日……”渔夫脸上逐渐明朗,“眼前尸首手上岂不是‘墨帛箱’底金漆、金粉?!小老有认识的渔户,常于建物底部向其中偷瞧,墨帛之下常有金色,这亮闪较于亮黄,不如说是金色更为妥当否?” 源协这次不顾黏腻,用布反复轻沾表面,直至有些浮肿的皮肉透出肌理,不知该言此时所幸还是不幸,浮尸是日常劳作之人,肌理宽且深,去除大多水分和黏腻后,即可见到藏纳在其中的污垢、杂尘。 他郑重其事地背光在肌理之中察看,以药箱中针灸所用毫针嵌入之中,慢慢挑起,“此为混入大漆之中金粉否?” 讨论群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建物之中若要上漆,都会事先均匀涂上一层底漆,曰“大漆”,而宫城之中大殿众多,用素色大漆难显堂皇,因此时常混入其它色料,以武后朝遗留明堂为例,所用金漆,皆为金块反复细磨成金粉,混入素色底漆,一层干透再叠一层,直至呈现金粉本色。 “想必金粉自此而来,”源阳叨念到,“如此说来,金粉非寻常人家所用,依房屋建制论,金粉非皇室、宗亲,谁又敢擅用?” “既如此,此人原为某王府——以至于皇城之工匠?”源协此话一出,身边数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微微向后退去。 但其中一名验尸官颇显淡然,“怎眼手通天如源府,娘子、郎君竟不知此事?”他指向洛水之上的“墨帛箱”,“此建物,你们可知缘何而筑?” 源氏姊弟二人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谁又不知,为‘东都水祭’所筑……”说完就看向对此一无所知,此事满脸茫然的渔夫。 “水……祭?”渔夫在口中喃喃复述,又不敢声张,“前一年,神龙元年工部张贴告示所言建物为水利所筑,水祭是何意?” “二位既知是为水祭,缘何又不知金粉从何而来?”他悠然又故作姿态地望向目光所及之处,随微风波动的黑帛。 “一处水祭所用的建物,竟有金漆、金粉?!”源协所知东都水祭,原是一场庆典。只为庆典搭建之物,通常用之即弃。 听父亲言,大唐国力自垂拱年极衰,后才转平,再至微盛,眼下如此铺张,是为何意? 然而此时并非计较国事之时,金粉若真自水祭建物而来,那由此推断,此手中带有金粉之三人的身份,必与其亦有关联。 密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可是要予以确定,最佳方式是向与建物相关之人直接了解,或是直接进入水上的建物,而眼下两种方法,都不适用于两人只是医官的身份。 姊弟俩面面相觑,此一项真无法可解,于是两人默契地望向军帐旁满面愁容、焦急等待户籍到来的裴谈。 “裴大理寺卿……”源协在众人中一马当先,靠向裴谈,把众人查验及商量的结果尽数告知于他,但得到的是爱莫能助的回复。 “水上建物名为‘吟天殿’,若非皇亲国戚或是承建官员,只能在建物揭幕之后方可进入,神秘非常,”他眼神空洞地望向洛水水面,“那三人若真与这吟天殿有关,惠和坊一案再往后查,恐难顺利。” 裴谈望了一眼有些泄气的源协,“倘若不入建物,四周察看何如?乘船于水面,且在黑帛笼罩之地,先验证金漆一事,之后再做道理,未尝不可。尚且两岸这数百具浮尸还未有头绪,冒然将事态扩大至与皇城相联的吟天殿,太过引人注意。” “吾所言妥实否?”源协迟迟不言语,经过一晚又一朝的连续危局,承受高压的裴谈几乎就要无法控制自己言语,得不到回应,就不自主地一再追问。 源协察觉到这一点,默不作声地取来两粒阿姊早些时候用的菖蒲益智丸,一面应承着裴谈所言提议,一面好言相劝让他把药服下。 除指望裴谈外,姊弟俩还想到了敬诚,可是眼下,既大理寺卿无法顺利进入所谓吟天殿,那为武将的敬叔父似也无法,更何况此时的右卫大将军还在为劝离道士发愁。 他与源阳商量,是否先依裴谈所言,先乘舟上洛水,近距离察看渔夫所言水面金粉一事,之后再做打算。 “乘舟,说得轻巧,除去来往大船,此时你见水面可有多余一船一桨漂浮?何处去弄船只?”源阳一个问题,将胞弟又一次哽住。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诚然,百余丈的洛水水面,眼下只有借水道来往穿行的货船、客船,于水道之中,想必亦无从得见两岸骇状,即便见了,船只随水上下,顷刻之间远离这片水域,数百岸边浮尸,不过成了漫漫路途之中,多一番可以闲聊几句的奇事罢了。 可对东都而言,数百人一夜之间命丧水岸,十八人魂散花坊,两具尸首于坊内被人盗走,这些事更像是一片混乱的开端,而非简略所言奇案、怪案,若朝深里探究,必有诸多隐情。 两人默然,只用眼神交流,验尸官与仵作仍在三具浮尸上,争分夺秒找寻线索。 事已至此,行事亦步亦趋,方为上策——暂且先听裴谈一言,不论怎么说,劝他服药时,并未收到任何抗拒与推辞,“寻一叶小舟!” 两人异口同声,但仍在为小船自何处寻犯难。 “若小老可同行,距此处四五里处,家中渔船正靠于岸上……”渔夫的话从一侧悠悠地传了过来。 第19章 吟天仰止 出了惠和坊,东都之中为事事拿主意的就不只裴谈一人了。 所幸他人都在往明堂赶的这时,洛水两岸的区域,拿主意的就只还有韦巨源、敬诚、林凤中三人,因此菖蒲益智丸的药效稍过,裴谈只将姊弟二人去水上察看的事告知于敬诚即可。 此举也算是在朝堂之外,找人分担些风险,但敬诚的反应让裴谈始料未及。 “敬某常以为,裴卿思量周全,行事稳重,此回因何纵容两个娃娃任性妄为?!你亦知吟天殿乃常人不可近之处,此时由他们二人去,是有意将情状变复杂?”敬诚一方面在担心源氏姊弟安全,另一方面,在眼下事事不明之时,擅动一步就或引致激变。 这道理,裴谈在惠和坊中似乎明白,如今离了坊,反倒模糊了。 他一时语塞,只说未能考量明白,可源阳、源协二人已往水边去了,预备差人将他们俩与同去的渔夫叫回来,敬诚却再次反对。 “最初由他二人再次查验惠和坊浮尸时,就已晚了,”敬诚背向席地而坐朗诵《清静经》的道士们,将裴谈引至稍远处,“姊弟二人同他们父亲源乾煜品性极似,为人真率,遇事执着,你既已许两人查出些眉目,这时再拦,只怕是拦得了一时。罢了,由这一双姊弟去……” 而已往新中桥行去大半的两人,紧跟着在前领路的渔夫父子,四人又由一队右卫兵士护着。期间还遇上起初将父子二人押至裴谈处的武侯,数目对视也不言语,但自有各人不同情结。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约莫过了两刻,近慈惠坊与浮桥之间,父子二人忽向北转,沿沙土堆起的河堤,身体前倾作慌张步态而去。 源协紧跟上,源阳则不愿弄脏自己的衣衫,选择再往前走一段,至下到河岸的台阶。 待她与兵士到达,方知渔夫父子缘何慌忙——一家用以讨生活的渔船,只用干燥沙土,略坐掩埋,藏于齐腰深的野草丛中,而这时的野草丛内,四下都堆放着三两具异骨浮尸,河滩上的兵士、武侯用几近讶然的眼神看着他们一行人。 “娘子,郎君,裴卿命我等将二位送至此,就须返回复命。”一名兵士面无表情地说。 “有劳几位,多谢相送。”两人稍稍行礼,便转身随父子二人走入草丛,期间正看见方才道别的兵士走向河滩,似在向其他人解释姊弟二人出现在此的原因。 “不成想,随行而来的兵士,竟还为我二人着想。”源协说罢,踏入草丛。 源阳在河岸与河滩之间驻足,见不远处就有用白布遮挡的异骨浮尸,四下环视都有来回巡护之人,而源协也在不远处,便壮胆往白布旁靠近。 还未蹲下察看,就见散乱放置的尸首,一只手臂展露在外,源阳依之前经验,也不着急揭开白布,只查验手掌——由细至粗的鱼线划痕,翻转后,手背粗糙,经水泡过,仍显久晒之后的褐色——此人为渔户无疑。 她头向一侧,屏息缓揭开白布,在一声惊叫后跌坐在沙土之上,久久愣神。 四具尸体累摞一处,竟似只有三人,只因其间还有一名体型极小的幼儿,远比瘦弱的渔童还要年幼得多,浑身皆是被水泡发之状,源阳不顾衣衫沾上的脏污,跌撞着站起,颤抖的手伸向夹在其中的幼儿。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小儿皮肉稚嫩,根本经不起在水中浸泡太久,眼前这具用双手双臂就能大致丈量的异骨尸首,在源阳的眼中,面部模糊,皮肉垮塌,无从找见任何可留意之处。她分不清此时眼中的泪水是来自于腹中的一阵翻腾,还是来自对幼儿的惜怜之情。 在草丛中听到家姊惊叫的源协,猛地向声音来处看去,见源阳只是跌坐在地正要站起,便继续跟着渔夫父子向深处摸索。 “此处!”身旁传来渔夫的声音。 源协向前跨出一步,正好踢在船尾的位置,疼痛从接触处直冲天灵盖。 “郎君足下留心,船木极硬。虽是小老父亲留下的老船,可用料都是上好的。”渔夫一边用手扒开有意堆在船尾和船身的沙土,一边催促渔童用桨将船头撬起。 “本应将船栓于码头,自洛水中渔获锐减,”渔夫费力地直起身,“郎君请看此处四下盖有沙土的船,谁家都是如此……眼下又有几家渔户能将码头的赁金交齐的,无人捕鱼,故而无人须日日用船,置于滩上草木之中,亦无人会擅取,不得已之下,也算是件幸事。” 渔夫的无奈溢于言表,在船头的渔童正好将船撬动,源协帮二人将船身上剩余的杂草移走,并一同将船向水边推去。 源协连唤了几声背冲一侧的家姊,均没能得到回应,将船推出河岸后才看清源阳身边的白布与尸首,心里知了大概。 “渔家,稍停片刻。”他放下手中的船沿向家姊走去。 源阳察觉源协正在向自己走来,早早地轻喊出声,“勿靠近此处!” 讨论群伍陆彡74彡陆7伍 但话说得稍晚,那具惨状异常的尸首还是在源协眼前一览无余,他显然受到惊吓,甚至一时都能听见自己咽喉中发出的喑哑惊叫。 许久才开口言语,“我只以为浮尸……同惠和坊中相似,皆为壮年。”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在几丈之外等待的渔童,“究竟是因异骨之症而死,抑或因水淹而死?” “尸首已成这般,无从可知。”源阳远未从悲戚中恢复,“有此一具,两岸连亘数里,谁知还有几多……” 源协强装豁达,声音沉闷,“渔家已将船备好,咱们先往吟天殿去,将眼下已知金粉一事了了,他事再从长计议,如何?” 源阳没有言语,但立起身子,将白布缓缓放回原处,将浮尸盖得严实,“所言甚是,其他三人皆为渔户,加之惠和坊一事,与洛水脱不了干系。” 说着迈开脚步,向渔夫的船走去,此时再不顾脚下烂泥遍地,唯有眼神锐利,几步一趋,怒视水面。 被耳边重复的“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吵得不胜其烦的敬诚,这时已将裴谈拽至最外侧的路障处,“此为《清静经》,依我之见,即便老君再世,一气听数遍,这清静也要成《喧闹经》。” “道说今生,佛曰来事;今生为何生,人世之生,岂能无聒噪。”在源协给的安神药作用下,裴谈有些飘然,口中的话都有了禅意,但难掩对那些诵经道人的戏谑。 敬诚没有搭理,一边不无担忧地望向皇城的方向,一边沿着洛水流动扫视水面。 “敬将军,所谓吟天殿,缘何谓之曰吟天殿?”飘然的裴谈突然在身后叨出这么一句。 读者身份证-伍陆彡74彡陆7伍 “敬某又怎知。”敬诚摇了摇头,心想才避开嘴上没完没了的道士,这又出来一个不知为何突然喋喋不休的大理寺卿。 “令尊为五王敬晖,按例不应此时已可入那吟天殿之中参看否?”裴谈不以为然。 “五王又如何,元年,圣人还因兵变之事,念及五王些许,至今年再看,朝堂龙椅之后,所坐何人?”敬诚暗指此时与圣人同朝听政的韦后,但很快想到自己似口无遮拦了些,但此话已出口,又如何往回圆。 “助圣人夺王位,如今却进不去一间水上宫殿……”裴谈似没听见敬诚所言后半句,继续自言自语,“如此说来,唯有皇亲国戚可先睹为快,裴某亦想见见,所谓‘吟天’究竟为何物?” “水祭当日,自然揭晓,裴公何以如此在意?”敬诚在视线一端,见到了与宽广的洛水水面相比,渺不足道的一艘小舟,便知是源阳、源协二人。 “我等官至三品,却辗转于南城之中,只为一方安稳。‘东都水祭’既为东都全城,你我整夜为东都辛劳,却不得入水祭之殿,而整日无所事事之人,却……”裴谈自觉出言无忌,及时收住言语。 “裴公慎言!风过东都,满城之中谁知又有哪一双目哪一对耳,见风起,闻风声,有些事少说得好。”敬诚全然忽略自己方才也口不择言,这时倒劝起裴谈来,“若裴公实想有所知,待眼下之事尽了,直问韦相便可,勿要忘了,彼时他是为工部尚书,而担下构筑‘吟天殿’之责。” 裴谈张了张嘴,但没有开口发声说出言语。 就在对岸两人谈及水上吟天殿一事之事,北岸韦巨源、崔湜将不知所以的林凤中支开,更是在南岸有武侯至,要往户部去要户籍名册时,抽调了几人同去。 两人固然对异骨症风行东都之事并不陌生,但眼下事关数百条人命,一时也慌了神。 塔读小说——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韦相,如何一时出来这许多渔户?还是丢了命的?”崔湜自新中桥至北城时,瞟过两眼河滩与河岸,虽都有白布掩盖,可前一晚惠和坊中的那些异骨浮尸还历历在目。 “我又怎知?先由他们查去,早先自派了人往宫中去讨示下,稍安勿躁,”韦巨源焦急地向身后不远的承福门看去,这一侧路况复杂,为了保全消息不被透漏,他直接下令封了周边九坊与北市的西、南两门,“眼下只能指望他们勿要往吟天殿查过去……” 话还没结尾,约一里之外的洛水河面上,一艘小船直往吟天殿方向缓缓驶去。 第20章 箭在弦上 “娘子与郎君,二位可得见些了?”渔夫一边控制船桨,一边向身前的源阳、源协问到。 平日,姊弟二人只是坐过大而稳的游船,在洛水之上玩乐。 如今这般距离靠近洛水,突觉水面宽广异常,向吟天殿逆流而上,小船多有颠簸,二人竟蓦然生出一番敬畏之心来。 由此,一时也没能留意水面,经渔夫询问,才开始向水面察看。 小船自下游往上游行,速度较缓,确实便于观察水面。但在这么一大片水域,找寻吟天殿漏下的金漆金粉,同是一件难事。 两人只好让渔夫再向吟天殿靠近些,他嘴上答应着,行动中却表现得有些为难。 “渔家是有何顾虑否?”源阳回看渔夫一眼,问到。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不瞒二位,往日水上多有往返巡查的武侯,靠近‘墨帛箱’附近更甚,不知今日有否。” “莫要挂心,有我二人在,定不让武侯为难于你。”源协将手伸入水中,温凉的河水从指间穿过,此情此景确有些安适。 直到源阳提醒,眼下浮尸死因未尽知晓,万一是洛水水中有何致病致死之物,冒然将手入水,该何如,源协才讪讪将手抽了回来,用衣服擦净。 “慢!” 源阳忽然大声喝止他,源协只以为家姊嫌自己此举邋遢,便不在意,直至将手擦干。 擦干后,源阳指向他身上衣物的手,仍未放下,这才引得源协低头看向自己的上杉,紧接着狂笑不止,直笑得在身后的渔童绕至前方,细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得来全不费工夫!” 源协仍未止住笑,“既金漆、金粉落于水中,自是用手掬也可得见。” 他抽出自己的汗巾,漂入水中,不出片刻再拿上来,汗巾在水稍干后,之上就呈现出一点一点的亮闪——与惠和坊中其三具浮尸虎口处的无异。 如此一来,不须深思也可知,既水中有金漆、金粉,而四下仅有水上吟天殿中以金漆、金粉装饰,因此虎口深嵌有金粉的浮尸,必与吟天殿直接相关。 首发-:-塔读小说 “渔家,劳烦再离那建物近些。”源阳回身坐稳,面向在视线中越显庞大的吟天殿——她忽然明白渔户们称之为“墨帛箱”的原因,此时略微抬头看去,吟天殿外覆着的巨型黑帛横在视野,唯有贴近水面三两丈的空隙,能看见一些黑帛后的景象,真有遮天蔽日之感。 接近黑帛下方时,渔夫用力划桨,渔童帮着用另一支船桨把船横置,如此一来,源阳、源协只要抬头,就能对高处的黑帛底部一览无余。 黑帛底部足有十余丈宽,长度则完整覆盖了洛水水面,此时就像是一团黑云压在两人眼前。 若说沿着东西将船划至上游有些费力,那让横置的船自南向北移动,几乎就要花去全身力气。渔夫手臂青筋暴起,异骨凸出皮肉处向外翻出,渔童也快速地划动船桨,保持平衡。 “二位请快些察看,以小老之力,未必能长时坚持。”渔夫稍一泄劲,船尾霎时向水流侧甩去,姊弟两人紧扶船沿。 也正是这时,源阳察觉自己手背被某样粘稠的液体滴中。 小船无法以横向状态持续待在河中,无奈之下,渔夫和渔童只能于吟天殿的中部位置下方,控制着船,由它顺流而下,再回到原处,缓缓靠岸。 一番惊险下,四人合力将船推回岸边,一向注重形象的源阳,这时浑身上下也打湿大半。 渔夫、渔童上岸后,更是气喘吁吁地侧身瘫坐在船边,“平日……只在近水捞捕,谁知洛水中间位置,水流如此之急。” “阿爷,船……”渔童把气喘匀,在船身见到躲避水流时,不慎被快速划动的桨捅破的窟窿,慌张地呼唤父亲来看。 口口伍陆彡74彡陆7伍 渔夫眼中闪过一抹惋惜和心疼,但很快转而微笑,“罢了,罢了,日后再补补,眼下水中也无有太多游鱼,只趁这会儿补船就是。”话虽如此,手还是不自主地伸去触碰碎裂的船板,假意咳嗽叹了口气。 姊弟俩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倒是渔夫转向两人,“娘子、郎君可好?可伤及何处?” “都好,都好。”源协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渔家船受损,我二人深感歉疚,稍晚些,定让人将补船钱财送于你家中。”源阳看着还在船边强忍泪水的渔童,心里不是滋味。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渔夫举起双手连连推辞,“二位也是为知晓异案真相,亦未小老与犬子身周异骨之症,这等小事,岂能由二位负担,小老世代为渔,补船不在话下。” 害怕二人仍要坚持,他再次补上一句,“只要东都平安,小老这等百姓,总是能活的……” 源阳、源协听到这句,深有感触,躬身向渔夫行礼。 “可经此一来,一时再不可入水中查验了,也不知吟天殿有何疑处。”源协不无气馁。 “谁又说不知疑处,”源阳抬起手,“此还不足以说明吟天殿中确有可查之处?” 她的一只手上,印着一道痕迹,被水冲刷过,其中金粉仍牢牢粘于手背,在不背光处看去,就是一抹亮黄。 读者身份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这样举动把渔夫、渔童都引至身边,“确如方才军帐前那尸首一般!”源协和渔夫先后说到。 “有此为证,定能查入吟天殿内!”源协说着就朝岸上大步冲跑过去。 “他们四人可是被水流冲回岸上了?”贴住北岸河岸站着的韦巨源,对身边崔湜问到。 “在水中间时,船身似被水倾覆否?”崔湜反问韦巨源,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方才那船显然已至吟天殿下,若察觉些许,返至岸上……”韦巨源不经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不妙,你我二人此时往南岸去一趟。” 未等崔湜反应,韦巨源已经转身快步回到帐旁,催促他赶紧上马,一声“驾”后,快马朝新中桥飞驰而去。 同样在马上朝敬诚、裴谈处赶的还有姊弟二人,渔夫父子不便骑马,只得由两人问武侯要了马先行一步。 沾有金粉的那只手已被丝绢裹住,只等亮于众人之前。 而亲眼目睹方才四人在水上惊险一幕的敬诚,少不了在岸上担心,自言自语,“如此冒进,此事与他二人又有何相干。” “青年若都能如此,大唐才有望,”裴谈手指拂了拂嘴上的胡子,“见二人已至吟天殿黑帛下,望有所获才好。”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道士诵经声渐弱,两人转身返回帐中,就听得路障一侧有马蹄声传来。 敬诚快步走出,源阳、源协两人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地跳下马,还来不及发问,平日就爱干净整洁的源阳带着大半身泥点走到他面前。 源阳一把扯下手中丝绢,指向自己手背纹理中仍清晰可辨的金粉,上气不接下气,“敬、敬叔父,请、请看,与惠、惠和坊中另三具浮尸,虎口处……别无二致……” 裴谈闻声走出,正巧到源协开口,“那水上吟天殿,定有其它诡怪。” 二人稍事停顿,异口同声,“请两位想方设法,入吟天殿中查验一番。” “即便有这证据,要进吟天殿,谈何容易?”敬诚和裴谈无奈对视,任由姊弟俩在帐中大碗狂饮清水。 但裴谈表现得更为轻松,“若掌握实据,朝堂上交由圣人定夺,此案牵涉重大,未必仍会守原有陈规旧矩。” “只是眼下,我等其中一人,或要往宫中一去。方才才以大理寺之名向户部请东都渔户户籍,裴某恐一时不能脱身。”他话里有话,暗指应由敬诚往紫微宫去。 “敬某去便去,即便问起惠和坊中一事,亦有所知之事可奏。”敬诚十分爽快,说话之间就要兵士去牵马匹。 “有劳大将军,只是若圣人问起,勿将洛水河岸之事言说太细、太满,只说有与吟天殿相联命案则已,否则不知在朝中要引起何等大乱。”裴谈神色微妙,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又释然。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想当初,为吟天殿一事,朝中纷乱,争斗多时才至如今局面,敬公可曾记得?” 敬诚招来兵士的动作慢下来,顿在半空,无奈叹气,“当下之事若由吟天殿起,不言,有愧于东都之中数百亡者;言,朝堂之上将争执四起,可敬某以为,眼下当以人命为重,昨晚十八条人命,今晨数百亡魂,听闻异骨之症在城中由来已久,谁知他日当如何?” 裴谈对后一句深表赞同,无言以对只能默认,对敬诚默然颔首,却见他一时目光炯炯,看向东侧来人——韦巨源与崔湜较之前姊弟二人,更显焦急地赶来,翻身下马。 甚至连互道声好都无,崔湜就行至在一旁稍事休息的源阳、源协面前,明知故问,“方才可是你二人往河中建物处去?” 眼见韦巨源与崔湜来,敬诚、裴谈瞬间就知二人所为何事。 敬诚对投来求助目光的源阳使下眼色,主动向韦巨源迎上去,“韦相但凡晚来一步,敬某就要往宫城中去了,眼下匆促而来可是有要紧事?” 一句往宫城中去,韦巨源既知吟天殿之事亦有暴露,但至何种程度还未明了,于是与敬、裴二人打起哑谜,“敬公、裴公可还记得元年还都之争?” 第21章 明堂纷争 神龙元年初,太初宫上的圣人攥着一封奏书,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眉头紧锁,无神地盯着殿门外一片光亮。 殿内群臣鸦雀无声,一些体态魁梧平日粗声出气的武将更是屏住呼吸,不耐烦且不安定地轻摆着身体,宦官和宫女全身上下只有眼球在慌张地环视四周。 圣人长吁一口气,从才坐稳数月的龙榻上,略微直起身,把奏书扔在一旁,手重重地拍在奏书上,群臣中传来脚步后退的窸窣声。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文武群臣之中,此时仍有武周前嗣圣年,朕那时在位,就立于朝堂之人。复位以来,唯尔等所奏此一事,迟迟却不可定下,整日在这明堂争执不断。如今五月将近,朕问问诸位卿家,如今之事,到底几时才有结果!?”圣人已过天命之年,声音一如被长年软禁时的虚弱,却字字咬于齿上。 奏书中所述一事,乃自“神龙兵变”后,五王助圣人登基,纷纷进言:愿以武周之终为大唐之始,将都城回迁长安。 彼时张柬之、敬晖、桓彦范、袁恕己、崔玄暐五人,对东都形势大有顾虑,前有京城长安玄武门之变,后有神都武周代唐,数宗夺权惨案皆生于内部。 而五人所想到的应对办法,则是还都,原因有三。 其一为大唐由高祖始建于长安,而后因高宗朝,武后心有以周代唐之意,才设洛阳为陪都,后称帝迁都,定“神都”一名。论及大唐根基,依旧归属于长安。 其二则是东都内,各方势力龙盘虎踞,尤其武氏遗族仍在城中、朝中尚有举足轻重之地位——凡事在东都,若离了武氏的支持,都难以施展拳脚。如若还都,此状定能纾缓,之后再择机慢慢将武氏手中权力释下,亦不会如在东都一般,受到极大阻力。 其三——圣人之圣意,当今圣人诞于长安,继位不足两月便被废为庐陵王,辗转于均州、房州各地,过着颠沛流离的幽禁生活,如今复位,返回生身之所无可厚非,助圣人复位时,敬晖、袁恕己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以圣人之意,东都、长安都有何处讨圣人欢喜。 圣人彼时只回一句,所言之意甚为明了,“东都洛阳,听为落阳——日升为阳,为阳却曰落。岂不祥之状,难与‘长时于安’之长安同日而语。” 当时在场的只有即将成为皇后的韦氏,她虽未言语,也未见何神情,但眼中轻蔑。 此后,还都长安一事几乎日日在明堂之中提及,诸臣对还都与否、何时还都等疑问争执不下。 密码 在纷争中,五王才知那一日韦后眼中为何意——此时她饶有兴致地坐在龙榻右侧,虽煞有介事地拉了一块半透纱帘,可在诸多朝臣看来,那纱帘似比圣人还要惹目几分。 圣人本意自然是尽早返回长安,可身旁的韦后并未全然同意。 在辗转于各地,漫长的流徙之中,那时唯有韦后相伴圣人左右,因此在复位的第一时间,圣人毫不犹豫地将她立为皇后。 明面上,许了一个正位予韦后;谁曾想,暗里,韦后却希望同武后那般,在朝堂之上摄政,而对韦后多有依赖的圣人,亦有意与她共治大唐。 眼下只拿还都长安一事而言,圣意已决,但最终定论的人,却是韦后。 以武后一生为例,先是随高宗听政,后二圣临朝,再后,就是取而代之了;而韦后此时之举,又有何不同,朝内当堂听政议政;朝外伙同武氏,暗结一众朝臣,虽未有谋逆之实,可司马昭之心尽显无疑。 而要紧的事何止这般,圣人的默许才是五王一方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由此,两方在明堂之中争的又如何仅仅是还都长安与否,而是在抢夺位置——还唐之后,哪些人将真正站上大唐的顶点。 圣人怒问一句“究竟几时有结果”,看似是对纠缠已久的同一问题表达不满,实则正在坐山观虎斗,曾今的母亲武后以他庸于“无为而治”,废黜他;如今众臣有知他意者,却无法将他意化为现实;悖他意者,因是自己亲属、贴己之人,又不可随意处置、屠戮。 因此,一切又归于彼时之“无为而治”,凡事相争,终有结果,何必自己以国君身份,置身于某一派,费那功夫。 讨论群五六37四三陆七伍 诸臣立于朝堂,相互争执,都城归属迟迟悬而未决,分歧有三:其一在于,东都、长安各自皆有利弊;其二在于新朝当立,百废待举,举城迁徙,其中花费人力物力及时日,皆不可估量;其三即所谓“民意”,城中臣民或有愿随圣驾,离东都往长安的,为显皇恩天赐,携他们同往也是理所当然,可如何界定这些人的身份,之后如何安置,则又成了一个难题。 圣人假意怒问后,百官再无人言语,圣人正欲再次开口,身旁紫色纱帘内传来一声轻咳之后,帘内吟诵起一首诗: 春蒐驰骏骨,总辔俯长河。 霞处流萦锦,风前漾卷罗。 水花翻照树,堤兰倒插波。 岂必汾阴曲,秋云发棹歌。 太宗写下的《临洛水》经幽婉女声诵读出来,诗中画面、意境如亲眼所见一般。 圣人在龙榻中,又沉下身子,声音较之前轻柔许多,并未侧身,仍旧盯着群臣,话语却是朝帘内问的——“皇后对此是何看法?” 紫纱帘后之人摆弄衣袖,纱帘也随风动了动,她隔帘瞟了一眼殿内,轻哼一声:“太宗喜洛水,却定都长安;高宗、则天大圣皇帝喜洛阳,改之曰‘神都’并移居。” 群臣鸦雀无声,静立聆听,“数十载已两更都城,诸位臣工何以以根基已定为由,久久不愿还都长安?”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包含圣人在内,此时偌大的明堂之中,无人敢发出一丝轻微的声音。 众所周知,韦后与静德王武三思多有纠缠,两人与一众武周朝旧臣及一帮潜心逐利的嫡系,被人背地称为“复周”一派——此一派,恰是丝毫不愿离开东都半步的。 而此刻,韦后口中字字句句之中,却似暗指“复周”众人勿要阻拦还都长安。 人人都在云雾之中时,韦后又言到,“当今圣人定是念及大唐今后国运、江山社稷,故而决定下还都长安,”说罢看了一眼一旁点头的圣人,继续说道,“众卿,亦知圣人此般日思夜想却求而不得之感否?” 即便听出韦后话里有话,敢在脸上表明之人,在此明堂之中亦无一人。 “东都、长安自然各有利弊,然诸位都不能言明两城究竟孰高孰低,我倒有一言,眼下东都黎庶百万之众,为大唐,乃至寰宇之中心,近十数年,疆土内至外邦,知神都者众,而念及长安者又有几人?” “太宗始建大明宫于长安,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可现如今上至番邦之主,下至乡野小儿,传颂紫微宫之华美者,远甚于知大明宫宏伟者。” “泱泱大唐,岂止容得一城为天下所知?而今圣人复唐,万象更新之际,还都长安,方为令内外万万臣民重知我繁盛大唐之要举!”韦后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明堂内传出声声“皇后所言极是”的言语,只有少数人仍一言不发。 五王就在其中,他们对皇后不经意间的一改初衷深感不解,待四周赞叹声顿起,几人忽然想明白,她这一举动无非是在朝中拢聚好感,便于扩大势力。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韦后再次轻咳一声,此时站在群臣中前部的韦巨源走出群臣,时任工部尚书的他,开口说到,“望圣人息怒,方才皇后所言甚有道理,臣任职于工部,深知神都大工,本就以长安为范本,两都相距不甚远,居住更是并无大异。” “臣本觉既两城相仿,还都又将耗损良多人力物力,故以为还都长安是否可行,仍需较长时日论证。可当下听完皇后一番心切之言,臣以为,还都乃是圣人复唐之始,确需要办之大事。” 隔着纱帘,韦后似都能察觉到韦巨源的谄媚,然而这还没完,韦巨源又继续说到,“想必诸公亦深知圣人意欲还都,迟而未决。如今韦后已言至此,诸公若是还有其它缘由以为还都无甚必要。方才圣人金口在问,不如但说无妨。” 他这后半句对诸位大臣说完,韦巨源又笑眯眯地朝圣人低腰拜了一拜,圣人眼睛略张,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站在最前的武三思与韦后短暂对视,向圣人一拜,冲群臣大声道:“以我之见,今日就将还都一事定下,不必再计较其它!我以为,如今只以几时还都、如何还都为纲,诸公在这堂前论明。” 武三思之言出口,在同侧沉默良久的张柬之与敬晖,于他身后怒挑双眉,几乎同时高举手中朝笏,大声言到,“臣有本要奏……” 第22章 祸种浅埋 塔读app,小说>网站 张柬之、敬晖二人自韦后吟诗始,就察觉明堂之中风向有变,之后更是想直接打断武三思所言,可顾及他这时的口中,尽是一反常态、支持还都长安的言语,且群臣无论“显唐”“复周”,都对武三思的话毫无异议,甚至七嘴八舌地低声附和起来。 如此,直到武三思把话说完,两人便迫不及待地向圣人请奏。 圣人的反应颇令人意外,“早见你二人欲说还休,此刻直言无妨。” 对于助自己复位的五人,圣人内心总是千头万绪。按常理,上位对下臣论不上感激,但在张、敬、桓、袁、崔面前,圣人的感怀之情常常形于言色。 在长达十余年作为“庐陵王”的流放与幽禁结束后,返回彼时神都的最初一段辰光,被复立为太子的圣人暂居紫微宫外城中坊内,即将再度入主东宫,与所想的门庭若市不同,太子暂时的居所外门可罗雀。 期间独有此五人或携带家眷一同拜访,或寻一些神都街头可见的新奇小玩意,常来问候。 诚然,这当然并非本意,只是借机与名为东宫之主,实则却不可知将来的太子建立联系。 满朝文武群臣都认为武周还将持久延续多时,所谓复立太子,不过是彼时作为圣神皇帝的武后一时想出的权宜之计。 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张柬之、敬晖依然坚信终有一日,太子不仅为东宫之主,更将稳坐明堂,成为紫微宫之主。 在回回拜访中,两人对太子多有宽慰,更是将彼时彼刻还需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等道理不厌其烦地以好言相劝。之后联姻武氏,借由裙带稳固自己东宫之位,同样是他们暗中遴选出绝佳对象。征得太子与两位公主的首肯,最终才与武氏族人结为连理。 密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无论在神龙兵变当日,还是在此之前,张、敬等五人始终不改初志,排除万难,一步一步将当初太子扶上如今明堂龙榻。 然而正所谓“坐江山难”,顺利复位的圣人在龙榻之上,很快察觉拥有一国在手,并非自己真实想要的结果。 “凡事皆似恰到好处,唯独一切非我本意。”圣人终为圣人时,常对枕边的韦后如此说到。 这一点恰巧是此时圣人对发动兵变的五王心绪烦乱的原因,若皇位得以恢复、都城得返长安两件事中,还掺杂了一些圣人自己的意志,其它那些结党连群、面折庭争之事,就与他心中所想毫无关系,甚至于背道而驰。 与武氏联姻的弊端,在此时此刻显而易见,与地位不稳的太子之女联姻,是为笃信,是为支持与宣告;而在太子为皇之事,彼时的联姻就成为一种牵制,一种容易将规矩与法度视若无物的危险关系。 相应的,与五王的关联亦如此,此前为太子时,五人与自己全然不似朝臣与太子,相互之间亦师亦友;眼下身处明堂之中,龙榻与地面一高一低,正如皇帝、臣子身份有别,在下的臣子不再如之前那般时时处处可为圣人着想,圣人也不得不顾虑朝堂之争,无法与他几人走得过近。 与五王渐生视如陌路之感后,圣人对一些日常之事的判断,开始慢慢产生偏差。在远近亲疏面前,他本人常常无法以长远利弊考量,只以个人一时喜好。 就如这一刻,皇后与武三思一唱一和,将局面完全掉转,原本对还都长安无感,甚至多有反对的两人,摇身一变竟成了要引朝臣一同筹划还都方案的主导。 即便张柬之、敬晖此刻还未说出心中所想,圣人却也猜到几分,于是让他们直言无妨。 张柬之和敬晖对视,敬晖小声说到,“张公为吏部尚书,且年高望重,在场百官之中,平日以张公为前导者众,故而先请向圣人进言。” 密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敬晖叉手,向圣人一拜,退回了原位,将张柬之让与身前。 “不足两刻前,武相才以长安已十数年未行都城之职,主张仍沿用东都为主,长安为辅之定都方略,怎转瞬之间又变了卦?”张柬之此一年恰逢八十耄耋之年,须髯雪白,眼神却极其锐利有神。 张柬之双目炯炯,直视眉尾尖细上挑的武三思,不留任何的余地,直指他对还都长安一事无知妄作、两面三刀。 这样的场景,在过往数月内,已重复发生过多次,武三思早有准备,戏笑两声,“张相何以直戳武某痛处,武某亦是恭听皇后玉口所开金句过后,才知圣意如此……既是圣意,我等臣工自当谨遵皇命,何必在此处继续纠缠于东都、长安之事?” “圣人与皇后欲往何处,将居于何处,何处即是都城!”武三思嘴角的窃笑瞒不过离得很近的张柬之,更何况他在说完这句,悄然望向纱帘内的韦后,纱帘之中竟传来异常不得体的娇声。 而群臣更是因武三思一句圣人于何处,何处便是都城,一时一片喧呼,“圣人圣明”“大唐还都长安,定将千秋万代”“皇后体察”之言此起彼伏。 张柬之眉间一紧,高声咳嗽几句,直到身旁的声音无法压过自己的咳嗽声为止。 众人附和的动静减弱,圣人后仰靠在龙榻上一言不发,张柬之虽然心中有怒,但韦后、武三思的配合又无懈可击。 这位老者嘴唇微张,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语,默立在明堂之中。 “圣人,下臣以为武丞相所言不错。还都早先既为圣人已决圣意,如今再无需论此事是与否,只论如何。”敬晖走上前,把年迈的张柬之搀扶至一旁,躬身直面圣人。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经过德高望重的张柬之在武三思、韦巨源等人面前碰壁一出,敬晖的想法变得简单而直接——复周一派岂是这般容易妥协之人,眼下话锋一转,在还都长安一事上,所选之路与显唐一派相似,其中定是筹谋多时,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而究竟有何利弊,筹谋了何事,还待此时直入他们所设之局,方知道理。 敬晖站直,继续说到,“东都、长安之间相去八百余里,此等距离,若要举一城之力回迁,需得周密计划。而首当其冲,需定下还都吉日,万事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圣人在龙榻上稍稍动弹,鼻中“嗯”了一声。 工部尚书韦巨源见有自己表现的可趁之机,连忙手持朝笏,拱手上前,“禀圣人,下臣以为若即刻还都长安,需先行计算物力、人力,下臣愚见,先以紫微宫与大明宫,两宫迁移为重。” “即刻?朕何时说即刻还都了?方才亦未见何人言过即刻?”圣人百无聊赖地再次拿起奏书翻阅起来,头不抬地说着。 韦巨源惊恐地与武三思对视一眼,连连躬身垂向地面,“圣人恕罪,”但嘴上言语并没有作罢,接着说,“若能定下还都吉日,臣为工部尚书,提请圣人指派下臣提前前往长安,安顿大工、修葺宫城事宜。” 此言既出,群臣之中陆续出现“臣亦愿往”的声音,武三思轻蔑一笑,声音很快弱了下去。 圣人这时扔下奏书,抬起眼,瞥了瞥一旁的纱帘,“还都之日再议,你们暂且不忙于表态。” “此行若还长安,满朝文武,”纱帘之中的韦后轻笑一声,“莫非都愿往那沙土遍天、水源稀少之处不成?”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沙土漫天又缺水之处,所指的正是长安,与一川洛水贯穿全城的东都不同,长安作为曾经的都城,并无丰富水源,高宗朝更是几次三番因干旱导致全城缺粮。 这时韦后刻意提起此事,无非是在提前敲打那些不知为何复周一派忽然又对还都长安上心的大臣们,勿要此时早早表态,既是还都,定还有许多事是需要在东都完成的。 需在东都做的准备,才是她与武三思数人的最终目的,无论是要携带而走钱财珠宝,还是随行的臣民奴役,这些之中实在有太多文章可做,又有太多可获之利。 “还都长安既已定,这般牵扯国本之事,吉日吉时岂可由我等凡人定下,定要交由天子抉择。”韦后侧身撩开纱帘,看向圣人。 早先见张柬之欲言又止,拂袖跨步退回队列之景象,圣人留意到他的不满,但不知该在众人面前表示,只能单独点他,说,“今日还都长安一事就此定下,之后何人再对此有一文半句,以忤逆治罪。至于皇后、张相、敬侍中提及返长安吉日、吉时一事,只朕一人决策,恐远不及天定之数。” 圣人左思右想,凝视群臣问到,“此时礼部与翠峰山请丘真人者为谁?” 翠峰山为东都城外一角山丘,相传老子与创道教者张陵都在此处修道,自隋炀帝在此建下老子祠后,高宗朝、武后朝对此山与道观多次重建翻修,如今山顶道观正为玄元皇帝庙,而守在观中近百年,几近得道的那位道人姓丘。 紫微宫中,偶遇难决大事之时,都会往翠峰山去,请这位丘姓道人开示、解惑。 再早一年,常与翠峰山联络之人为前礼部侍郎源乾煜,而其不知缘何致仕,之后联络者就不知为何人了。 “兵变之初,丘真人料定城中有剧变,便亲身下山,此后再未得见真人,”圣人才发问,便自然而然向下继续,“此番还都大事,还是去请丘真人开示为好。” 第23章 大行其道 “而后如何?”源协听敬诚讲一年前,圣人、皇后和一众朝廷大员们在紫微宫中关于还都长安的那番争执,听得入了神。 “而后?依我所知,就是如今这般了。”敬诚望向水面,下巴冲被黑帛笼罩的吟天殿点了点。 “敬叔父误会了,我所指为圣人提及,寻翠峰山丘真人一事。”即便源阳在一旁有阻拦之意,但源协显然不依不饶。 他想要知道,为何自己与家姊已经找到部分浮尸定与吟天殿相关的证据,之后敬诚更是因此事与突然赶来的韦巨源作了许久口舌之争,最后得出的解决办法,竟是由自昨晚开始毫无建树的韦巨源与崔湜两人,往明堂去,上奏此时东都城中发生之事。 而因北城一时只剩林凤中,他对惠和坊、洛水两处浮尸之事毫不知情,只在北城慢无去处地四下巡逻,无人在岸边协助,亦有不妥。 扣扣伍陆彡74彡陆7伍 故而裴谈秉着事已至此,送佛至极乐的心情,当着韦巨源的面,上马过桥往北城去了。 若说他本人毫无私心也不至于,毕竟虽然自己在惠和坊中辛劳一夜,但实难在南岸一同忙碌整晚的敬诚面前,偷得一刻闲——一来是逞强,二来两件事都与南城相关,实在害怕留于南城再生其它事端。 除此之外,北城近大理寺,坐阵之处背后一里之外,隔着承福门,就是自己的大本营,无论一时偷懒耍滑,也未有人敢多言一句,至上朝结束前,都是自己休养生息的时间。 当然,他也希望敬诚能同自己一样,稍事休息,东都之中这些大员、豪吏们,如今又有几人肯为城中百姓之事彻夜不眠的。 与源协的想法相似,裴谈深觉不解的是,金粉之疑已解,对本就要往宫中复命的敬诚而言,正是从河岸混乱中抽身离开的绝佳时机,而回宫面圣,且在百官眼前将异骨浮尸一案公之于众,是极为难得可一搏圣人、皇后青睐的机会,对方才站在南岸帐前的数人而言,敬诚是最需要此机缘的一人。 紧随还都长安一事的日渐临近,显唐、复周两派的争斗,也已至水火不容的地步。 就在还都吉日由丘真人开示后,水祭一事紧锣密鼓地进行,而五王自那一日在明堂中,与武三思、皇后对峙中落于下风后,无论是筹办水祭,还是往返两都进行来往交道,显唐一派皆步步跟在复周一派后头。 更有甚者,常常一件事——就如同此时此刻——脏活累活都由显唐之人做了去,而复周之人往往在一旁干看着,待所有事情了结,提笔将公文、奏书一齐备好,上奏圣人,下告百姓,将他人所做之事全数归于自身,占尽好处。 而若是出现纰漏和失误,则想尽办法将责任推出去,由他人担着,再有甚者,直接将发生之事尽数推给最初力争还都长安的五王。 总之,无论大小事,成则皇后、静德王,败则神龙兵变五王。 首发-:-塔读小说 长此以往,大错小差归集在闭目塞听的圣人处,便觉五王年事已高,办事不力,于是逐渐将相关人等权柄与势力悉数减弱,许五人空有其位,却无其实之藩王,之后韦氏、武氏再想办法略施手段,将五人彻底“请”出明堂,以华屋良田将其困于紫微宫之外,一月仅得两回面圣。 裴谈所想的就是此事,若敬诚在朝中能寻得机会崭露头角,便能替他的父亲敬晖争得将门虎子的名声,由此一来,也不会在朝中处处被复周一派欺压太甚。 “我亦无从可知,”敬诚坐于胡床,抽出唐刀在鱼鳞甲上反复摩擦,“听家父言,随圣人往那翠峰山去的,仅有韦后、武三思、张柬之三人,彼时才过数月,五王在圣人眼中竟如寻常人相一般,事事、处处都以另外二人为先。” 敬诚咬了咬牙,“你们家中那阿爷,未必会与你二人言说这些?” “说……” “说得未尽如敬叔父这般仔细,只是茶余饭后闲聊几句,我二人对政事愚钝,平日仍多以平病患、近医署、习医术为重,其它事一概不主动知,未主动问。”源阳在源协侧后方拉拽他的衣服,不让他将家中阿爷所说显唐、复周、裴谈一事胡乱言语。 “如此便好,可倘若你二人还要继续将此异骨浮尸一案查下去,往后可要多留意那些县衙、州衙、大理寺之人。”敬诚用拇指拨弄唐刀的刃,将它快速收回刀鞘,“待那韦巨源和崔湜将眼下情状告于圣人及百官,定又再生他事,故而多加留心,我不能时时、处处护你二人……” 敬诚眼看姊弟俩表情一时凝重,便转而说些轻松的,“我家老爷子还常念及你们阿爷,说若早同他一般抽身而退,如今什么神都、东都,都将不在意了。” 源协撇撇嘴,心想阿爷未必不在意,而是不轻易表露。 “你们阿爷当初做礼部侍郎,中书省侍中,源府在东都根基亦有百数十年,与翠峰山上老道定是交情甚深,否则彼时圣人亦不会在明堂中,念及他源乾煜之名。”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认得未必属实,阿爷或也只是因公务,才频往翠峰山去。”源阳心想家中陈设,与道、佛皆无关联,阿爷平日出门最喜反倒是仆役为胞弟准备的那头骆驼,也是奇了。 “倒也有些道理,你家阿爷这两年间,添了许多玩世不恭的德性……”敬诚说着,就见源阳用手反复搓去手背上的金粉,“一会儿用温水冲洗,此时贴于外皮,一时难除去。” 他摊开手掌,数道掌纹中发出亮闪。见二人眼睛张大,似感不可思议。 “许你二人往水上去,就不许我往水边一探?”敬诚呵呵一笑,摩挲手掌,忽然起身站直,甲胄嘎吱作响,他粗声喊到,“饿了!何处备有饭食?” 一边喊,一边往自己手下兵士处走去,源阳久久望向敬诚背影,对源协说,“明白敬叔父为何不与韦巨源、崔湜争抢入宫之机否?” “不懂。”源协被敬诚一句,提醒得亦有些肚饿,随口敷衍着。 “阿爷之前亦说过,紫微宫中,若望你成事,无须多言,自会成事,就如武三思;若要你成不了事,即便处处争先,凡事必报,亦难成事,就如眼下空有平阳王之名,却终日赋闲在家的敬叔公。此时敬叔父若在圣人面前表现,定招人记恨,对敬府不利;在南岸此处,虽无人知晓,可至少能查明真相,于自身一个心中安稳。” 说罢,源阳就若有所思地走到自己的药箱旁,找来一包白色粉末,取出一些放在手心。 “平白无故的,取皂角粉作甚?”源协在一旁看着,用手抵住上腹,伸头张望敬诚正往何处。 “浣手啊,触过洛水,多少也得洗净才是。”她往装有清水的水盆处走,示意源协一同跟来。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渔夫和渔童怎迟迟还未至?”源协双手捧水,浇于家姊手上,“按理,如何行走,此时也该到了,”他遮挡额头,抬起脖颈,望了一眼距离头顶渐近的太阳。 “想是方才失手将家中仅有的船砸漏,方才我二人在他们面前,心中再多有不快,也不好表露出来。说到底,一家原本还能于洛水上,捕几尾鱼果腹,经此一来,船没了,生计早已没了,只剩一家数口,两人还落下一生病,之后定是要省下口粮,想辙度日。待二人至,我们还得想法儿助他们一助才是,那船与你我亦有干系。”源阳细细搓动双手手背,金粉渐渐从手背脱落。 “城中各坊各府,虽处处王侯将相,可说到底,这些黎明百姓才是东都赖以为本之存在。可如今,这些贫苦人家反倒浑身异骨,难求生计,阿姊,你说此状究竟为何?”源协突如其来的深刻发问,让源阳甚是意外,但骤然发此一问,她一时亦无法答上来。 “东都之中王侯将相,哪有那许多如你二人这般悲天悯人之人,”两人不经意间,敬诚手捧托盘走来,盘中碗里散着白汽,“就只说紫微宫明堂之中此时站着的数百众中,偶有时刻念及城中黎民之人,又有几个。无非只以自己一族兴盛为要,不顾他人死活。” 源协大步将托盘接下,碗中的羊汤馎饦令人垂涎欲滴。 源阳将他伸往碗边的手拍下,让他仔细听完敬诚的话。 “而此一项却不是最令人挂心之事,最令人挂心的是,稳坐至天高堂之人,无意关心砂石之间蝼蚁——此般冷漠,如今在东都之中,大行其道。” 第24章 隐以为添 密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任此时还久久守在东都城中洛水两岸的敬诚、源氏姊弟、裴谈几人如何苦思冥想,也未必能知猜到此刻于紫微宫内明堂之中,正在发生何事。 韦巨源从道化坊自家出来,原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达洛水浮尸案现场后,一定想尽办法趁早离开,往宫中去。 他对送去尚善坊的密信心有顾虑,因为不确定接收之人是否能第一时间明白自己所写“隐以为添”四字为何意。 此外,彼时正值要往宫中上朝之际,密信到底有未送至,仍是个疑问。 信得过的心腹手下,想必都已在明堂外等候上朝,而身边的崔湜,虽说同为复周一派,可终归未有深交,不敢轻易置信。 故而本人亲往确认才是上佳的法子,可是自己作为刑部尚书,前一晚未至惠和坊,还算没能意识到异骨浮尸案的严重性,可是站在浮尸数量已至数百的洛水岸边,他又如何能尽快脱身。 对那时在北岸的韦巨源而言,一直选择站立在承福门外的空地之上,实因为只要想到若是密信未来得及送达,即将耽误大事,就如坐针毡。 此外,源氏姊弟二人冒然乘渔夫小船往吟天殿下之举,亦是韦巨源没有意料到的,源阳、源协在吟天殿黑帛下的停留,像一把助力直接将他推上往南岸去的马。 异骨本就与建造吟天殿脱不开干系,朝中复周一派大都知晓这一点,只因五王被藩王之位架空后,显唐一派整体势弱,才未掀起太大风浪。 而已经发现吟天殿端倪的源氏姊弟,若将留意之事尽数告于驻守在南岸的右卫大将军敬诚,凭借敬、源两家的私交,敬诚应该会不假思索地前往宫中禀报。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姊弟二人凭借初看,知晓多少吟天殿内情尚未知,但敬诚定会回宫复命一事,韦巨源却了然于胸,他处理突发之事的风格很直白,提前做好之后所有可能性的准备,太难;而中途阻断某些关键要素,简单。 于是韦巨源至敬诚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其父敬晖在朝中不再受圣人青睐的“事迹”,给他施压,两人针锋相对,自然最终是精于此道的韦巨源占了上风,利用言语让敬晖误以为,由自己这样一个早已不再受重视的藩王之子禀报未明真相之事,定会遭圣人更大误解。 毕竟距离眼下才方一年又数月的神龙兵变,在圣人处已经成了所谓“贪恋过往,好大喜功”之事,全无一早那种对得以复唐、回归皇位的心怀感激之情。 在这样的情状下,冒然上奏一件只有惨象,未明结果的异案,圣人得知后所持态度,仅靠臆想就知并不乐观,因此对家中多有顾虑的敬诚,自然会选择知难而退。 韦巨源甚至没有过分施压,只提了几句五王受封之时,敬晖当众在圣人面前表达过不满的事,敬诚霎时间无言以对,只得任由韦巨源与崔湜骑跨上马,往宫中绝尘而去。 踏上通往明堂的台阶,韦巨源只觉心中踏实许多,为向上位表明本应按时上朝却迟迟未至的“歉疚”,在行至明堂群臣队列一半处,他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以趴姿爬至圣人龙榻之下。 这番举动把进殿叩首,得到圣人、皇后默允之后回到队列之中的崔湜狠狠惊了一惊,他站在众人之中,内心忐忑不已。 韦巨源跪爬在地,口中不停大声叫嚷,“圣人,下臣所犯之罪,实不可饶恕,望圣人恩准下臣以跪姿上奏!” 若要形容此时的圣人,只草草“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过往一年,圣人脸上总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志趣的衰颓,也逐日增了许多愁容留下的刻印。 “韦卿家,有事要奏,当先奏,这般举动又是作何?”韦后身周的紫色纱帘已去,现如今全然在以一副大权在握的姿态,俯视明堂下方。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免~费阅读。 紧跟韦后此一句,韦巨源身边又响起一人的声音,“韦相为一国之相,如此举动,有失身份。” 声音源于武三思,不敢直视韦后的韦巨源,缓缓抬眼与他对视。 武三思将手中朝笏立直,轻晃两下,向外挪出两步,“启奏圣人、皇后,臣早间入宫,途经端门外三桥,见在造吟天殿两岸火光通明,似有大事发生,且昨日晚间听闻,南市花坊惠和之中,出了命案。韦相又如此神色慌张,想必如今要奏之事与两岸火光,或惠和坊案有些关联。” 这几句话一时之间在韦巨源耳边回响,又见对方嘴角挑起,他便知一早派人送去尚善坊静德王武三思的四字密信,定是收到了。 “隐以为添”取自当初韦后、武三思在朝堂之上与显唐一派五人争斗时,提过的一句话。 彼时张柬之、敬晖等人密奏圣人,以武三思为武后遗属,曾更是传武后有意立他为太子,位高权重、过度干政,又与韦后纠缠不清为由,希望圣人将其封为藩王,免除他日常治理政事、上朝议政的职责。 谁知密奏无端走漏风声,被武三思知晓,与韦后谋其后之事,彼时韦巨源作为韦后宗亲,也一同参与其中。 武三思彼时对韦后言到,“凡对立皆有至深缘故,而当下神龙兵变五人却无故欲将我逐出明堂,大有犯我之意。” “你理他们作甚,一众老臣,领头那张柬之年已耄耋,能折腾至几时?勿要太过挂心。”韦后眼神飘忽暧昧,若非韦巨源在场,怕是要生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来。 “非也,五人只是显唐一派一角,如今会这般对我,他日必同样对你。经还都长安一事,你怎还不明?”武三思言语之间全无一名下臣对皇后的敬意。 首发-:-塔读小说 韦后竟全然不在意,只问当如何。 “自然不可以彼之计还于彼身,当‘隐以为添’。”武三思此言一出,让另外两人云里雾里。 “是何意?”韦巨源抢先一步问到。 “隐——既他们以我在朝中权势熏天,我自主动奏请圣人,病退朝堂。”武三思搓动手指,似有些成竹在胸之意。 “如此一来,不就顺了他们的意?”韦后原本双腿弯转一侧,盘于榻上,这时完全放下,撑在地面上。 “显唐众人罗织罪名,愿我远离朝堂,如今我不做反驳,只默然奏请归家,你以为那位圣人作何思量?”武三思反而一手搭住榻上的凭几,显得自然。 “他又知什么,不过是以你避嫌,或默认其罪。”韦后撇撇嘴,不以为高明。 “故言‘以为添’,奏请归于家中后,反而再生些那时姑母病中,我在东都之内添的那些不违国法、无伤大雅的事端。因我归家而生奇事怪事,他又作何思量?” “不如将你置于朝堂,或还消停些。”韦后喃喃自语,又恍然大悟。 “隐以为添!”一旁的韦巨源心中默念,不自觉地出声。 身份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如今跪在明堂中的韦巨源,回想起这段往事,不由自主地再次于口中念念不止。 除去告知武三思东都城中出了奇事怪事之外,早些时候韦巨源在“隐以为添”中还藏了一层更深的意思,竟没成想静德王亦察觉出来了——隐以为添念做“吟以危天”,将吟天殿之“吟天”拿出后,四字就成了“吟天以危”——吟天已危。 他要暗示武三思吟天殿中之事或已有暴露的风险,但那时崔湜就在一旁,数百具浮尸伏于洛水河岸,怎有那么多时间将情况在纸上说明,只得情急之下以“隐以为添”——“吟以危天”为密信送出。 万幸,武三思不愧为当朝手握实权的异姓藩王,洞察之敏锐,将自己紧急写下的密信内容无一遗漏地解读了出来,韦巨源甚至感觉,膝盖下跪着的回纥进贡而来的磨石地面,也没有最初那般磨得胫骨生疼了。 眼下要等待的就是已经知晓大概的静德王武三思,如何利用自己接下来的口述,将城中发生之事叙述得天衣无缝,将明明与之紧密相关的复周一派人等择出责任范围。 “韦相……”韦巨源耳边恍惚有人在叫他。 “韦相!”武三思加重语气,将正在走神的韦巨源唤回现实。 韦巨源遽然回神,仍有些茫然地看向面容已然有些恼怒之意的武三思,“韦相,此时还不将你所探、所知之事逐一向圣人、皇后言明?” “喏!”韦巨源叉手向殿上二圣一拜,仍旧跪于地面,将从崔湜处打听而来的惠和坊十八具异骨浮尸一事,与洛水两岸惊现更大量浮尸一事,从头至尾细细于这明堂之中详述一遍。 除此之外,还将此时敬诚、裴谈、林凤中等人仍在洛水两岸坚守一事也都告于众人所知。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就算是一直以来对两案不甚上心的韦巨源自己,也本以为此番走入明堂,将事情原委报于二圣与诸臣后,能得到众人初步的肯定与可喜的反应。 而在他幻想这些之前,武三思紧跟在他所述之事后说了一句话,之中四个字令他格外费解,甚至设身处地去想还有些刺耳和落井下石,“堂堂禁兵右卫大将军,竟擅自在城外逗留整夜,至今仍未归返!此番行为至圣人与皇后安危于何处!圣人,臣以为敬诚右卫大将军此番,不知轻重!” 第25章 言归正传 “武氏狗贼处处于我敬家针锋相对也是有的,但却惟愿在今日异骨浮尸一事上,勿再使他那村莽小性,误了东都城中百姓的大安。”敬诚似自言自语,又似欲与姊弟俩对谈,在胡床之上坐不安席。 “阿爷在家中偶亦提及此人,同样言道他一身‘村野之气’,敬叔父,何为村莽、村野之气?”源协早些时候两碗羊汤馎饦下肚,还饶了兵士一张才用火烤热的胡饼,此时正是四下找消遣的时候,正巧敬诚心神不宁地说起话来,顺理成章地对起了话。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村莽之人,大多眼中唯有自家门外一亩三分地,见不到三餐四季之外大局,且村野之中,越至难时,利己总优于利人,倘若只为平民,自不伤大体。”敬诚呼吸不匀,极力平复一时上涌的心绪。 “而武氏竖子,此时正为朝内中流砥柱,整日所经之事多为要事、国事,却常在这些事项上不顾大势、毫无体面,以个人见解揣度长远事态,甚以好恶恩怨论结果。” “若非此狗贼伙同韦后,不断向圣人进谗言,朝我父施压,我父——堂堂五王之二,又何以沦落至整日于家中愁眉苦饮,长吁短叹。”敬诚把砂石地面踩得嘎吱作响。 “想必敬叔公仍颇有诸多报国志向,未能付诸,”源阳话至一半,想到敬诚提过敬晖叔公所谓“羡慕”自己阿爷及早抽身那一事,未必是真心话,“不似我家阿爷,同样终日在家饮酒,却无事挂心,显尽洒脱。” 敬诚与她平视,嘴边须间抽动,却没有发声说话。 源协这时不恰时机地随口问了一嘴,险些带出一个饱嗝,“圣人莫非不察武三思为何样人等?否则缘何任他朝内朝外胡作非为。” 没来得及止住家弟言声,源阳有些后悔,低声说了句,“如若食困,你大可去帐中歇着。” “圣人如若开明,又怎至……唉!”敬诚实在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怅然向河对岸望去。 承福门外,裴谈焦急等待兵士将所需户籍带回,有些不甚耐烦,抬眼看向日头,心想朝会也该是要结束的时候。 他哪知此时朝堂上,在武三思的有意煽动下,一时间复周众人开启对敬诚“玩忽职守”的言语讨伐。 密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韦巨源对敬晖、敬诚父子亦无甚好感,甚至为一己之私,同样利用了敬诚心中的忌惮才得以顺利进宫上奏。 可无论是以他眼中所见,还是亲身感受,敬氏父子二人、乃至已经离开朝堂的其他四名协助复唐的老臣,以至于显唐一派,心中大多存有对大唐与圣人之忠义。 如今武三思不顾宫外乱象,却借异骨浮尸之事,于彼方早已势微之时,仍强加踩踏,实在让人甚感阴冷刻薄。 他人皆在附和静德王所出“敬诚弃圣人与宫城安危于不顾,不知轻重”之言语,唯有显唐众臣沉默不语,韦巨源因仍跪在地上,并未参与到这场单方的攻击中。 武三思见目的达到,只背对众臣,直视皇后,感于仅屈圣人之下,却凌驾数百臣工乃至万民之上的自矜中。 “哼,我怎不知朝堂中还有置圣人于不顾的敬氏!”深蒙高宗恩德,又与张柬之盟誓神灵的李多祚在人群中大喊一声。 李多祚于神龙兵变中,辅助张柬之、敬晖等人,率自己的右羽林军将彼时太子——当今圣人从东宫带出,直往神都玄武门,迫使武后退位。 此时更是受勋“上柱国”,一直立于明堂之中,起初他本不想因武三思对敬诚的无端污蔑与对显唐众人的挑衅多费口舌,但伴之朝上群臣除此之外,再不言其它,李多祚无法视若无睹,听若惘闻,便以一人喝止群臣。 “平阳王敬晖忠于大唐,众所周知,其子敬诚为右卫大将军,圣人复位后,于皇城勤恳敬业,谁又敢言一句否?如今只因东都之中浮尸一事,驻守在外,如何言及置圣人于不顾!?若置于不顾,此时不当如静德王这般,嘴边上下一动,不谈眼下城中危机,却谈起忠唐来?言及忠义,更言及忠唐,你们武氏与神龙兵变之敬氏,不如此刻就求问在上圣人,作何考量?” 李多祚身带外藩靺鞨之血,先祖又被赐李姓,对武三思其人早有不满,言语之间更是从不拐弯抹角。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瞬息之间,明堂之中针落可闻,只剩武三思的粗重呼吸还在殿内靠前的位置持续不断,且越显急促。 韦后的面色也变得不甚好看,韦巨源微微抬头,从她唇边就能读出与才不久前一笑以对截然不同的愠色,而圣人在一旁则是两腮微绷,一脸不知所谓的平静。 这时,显唐众人才敢在人群之中附和“多祚将军言辞激烈,却确为彼般道理”之言。 武三思考量半晌,鼻头刚哼出一声,侧身与李多祚凶狠对视,正要张口。 “噤声!”还是圣人那听来虚弱却字字留于齿上的声音,“你们谁人都莫再多言。” 他双手扶案,鼻息深重,又当着韦后的面,张嘴发出欠声,“朕……听乏了。” 韦后以手轻拍圣人手背,“武相,多祚将军,你二人嘴上龃龉都停了。” “城中百万之众,偶发命案亦无甚稀奇。而方才听闻,只惠和坊中既已有十八人之多,东都命水——洛河两岸更是数百人死于非命。” 韦巨源不知韦后将自己所言复述一遍有何意义,只叉手称“喏”。 却得来她一声讪笑,“十数人尚可言命案,数百人一夜之间暴死,且浑身长满异骨,将此事归为命案,韦相即为刑部尚书,缘何连此也未得以明辨?” 密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韦巨源愣在地面,甚至侧眼看向武三思,想要确认皇后究竟何意,却只见静德王面无表情,一脸铁青。 “众多亡者,身发异骨——早数月我于深宫之中,圣人也知,城内突发异骨之症,彼时只以怪症看待,乃至都未调动太医署。如今看来,异骨之症方为众人丧命之因。”韦后口中,字字句句斩钉截铁。 “所谓案发之地惠渠、吟天殿与异骨相干,以我看,皆为妄测,实乃偶然;如今要紧之事,方为查明异骨之症病因,及数百之众突然现于水岸之缘由。” 此言一出,韦巨源霎时明白其中隐由,早先武三思主动将众臣对异骨浮尸案的注意力转向吟天殿,再借题发挥,利用复周势力将显唐众人引入自保和言语之争中,再由韦后最终掌控局面,彻底打消所有人对吟天殿暂时的怀疑,这样就能争取更多时间,掩盖真相。 并且转向——韦后表现得十分恐惧,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这时沉默好一阵的武三思才开口说到,“闻皇后如此言说,臣醍醐灌顶。” 这时的韦巨源再次清楚地看见武三思嘴角的笑意,他接着说到,“若真是如此,臣以为,异骨之症或本朝第一宗重大疫病,也未可知。” 圣人昏昏欲睡,武三思将声音放大,“恳请圣人!即刻降旨!自此时起,于东都各坊之中彻查身带异骨之人。” 皇后柳眉挑起,见圣人长时未有回应,便假意为他捋顺袖口,轻咳两声将他唤醒,然后朝两眼惺忪的对方柔声说到,“七郎,异骨之症如若不查,百官、千军、万民定皆以为我等稳坐九五之位,却草菅人命呢。” “皇后所言极是,那便查,”圣人在龙榻之上向前坐正,“诸卿便着手去查罢。凡事以皇后、静德王、韦相所言,去做,此外——敬诚、裴谈等人,都由他们去,用心做事之人,勿要横加阻拦……” 话至一半,他似又乏了,口中嘀咕,“该用药了,今日就此散去罢,皇后!随朕返……” 第26章 以患为利 裴谈此时正在翻阅的,是由户部亲自遣人送来的所需户籍。 与翻阅的动作几近一致,眼前正在进行的,还有众多兵士、武侯将堆叠起的一具一具异骨尸首侧翻过来,把住身上的异骨,以拎的方式挪离洛水两侧。 并非有意要不尊重这些尸首,只是数百具无名尸骨若要都按规制处理,不仅会花去诸多辰光,还将导致已经陷于静默整个早晨的东都,继续闭门封坊。 而住民对街面发生何事的好奇与对现状的质疑,也会随着时间延长,变得越加不可控。于是只好以现在这样的方式,快速草率对待。 因身周满是异骨的缘故,以往足以将货物错落放置的牛车,如今纵向只能放下五六具尸首。 密码 这些牛车还是临时从南北两市寻来的——至于用作什么,无人如实告知,只说若遇毁损,朝廷自会照价赔偿。 洛水南北两岸,除去移动尸首算是有些进展,其他事务几近陷于停滞。 圣旨虽已下达,但相关之人互相推脱,无人统筹,圣人钦命的武三思岂会“屈尊”来到现场,应做之事全由韦巨源代理。 上朝有一个好处,退朝之后若要寻人,正是时机。属三省六部的小官吏,能由韦巨源调动的,都调去随裴谈一众人细查户籍名册,原本就在街面的兵士、武侯各归各位,只留有搬运尸首与照常护卫的执金吾武侯与县衙、州衙的府兵。 敬诚手下的三百余人尽数换班,不等他亲往宫中配备其他人手,属下右卫将军就携右卫长史与新调集的二百余人,从端门出,经皇城外南侧三桥直至敬诚面前。 “皇城中守卫已增派人手,尽由左卫接管,晚间由我等换下,今天就请大将军安心返家,操劳一夜,还望好生歇息。”右卫将军魏沛单膝跪地,看着眼角低垂、已是无精打采的敬诚说到。 敬诚摆摆手,“你且自带兵,于四下略巡一巡。待两岸尸首都清了,回宫复命便是。” 魏沛起身答喏,敬诚正好想起一事,问到,“眼下数百具浮尸将要运往何处?” 这个问题恰是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正在一旁垂头丧气的源协、源阳想听的。 数百具尸首无法一一详细查验,如今唯一掌握的只是源阳在新中桥附近偶见的那具渔户尸首,若是得以知晓这些尸首将往何处,还能赶在彻底不能辨清前,再查验一番。 身份证- “集聚在一处后,送往北城安喜门外某处义庄,”魏沛咧嘴干笑了一声,“韦后、静德王言异骨之症恐为疫病,将浮尸尽数送往义庄后,若无人前去认领,三日内就地焚烧。” “认领?”源协坐正,日上三竿,日头从右侧打在眼前,他下意识用手遮挡,正能看见“拎”起浮尸的兵士一旁,还有一人游走在各处堆放的尸首旁草草记录大致特征。 “如此记录,又有几人能真的认领自己家人?”他知此法出于无奈,但亲眼见了,想到渔夫和渔童,却只觉为这些尸首的来处悬心。 说到渔夫和渔童,二人走上河岸之后,如源阳猜测,属实是久久望着再次被妥善掩藏好的自家渔船,不忍离开,船虽不及一家四口之命,但失了船,一家四口却仍有性命之忧——谁言太平盛世就无饥饿难耐? 父子俩带着一脸土色缓缓行至敬诚军帐旁,彼时敬诚和源协正端着羊汤馎饦大快朵颐,面前还有一盘现烤的胡饼与煮至透烂的羊寸排。 渔童吞咽吐沫的声音,十几步之外的源阳都听得一清二楚,她不喜在屋外用餐,只用绢子取了一块胡饼,用洗净的手掰着吃,嚼了几口觉难以下咽,就扔给了源协。 源协只觉饿,打小也无太多娇生惯养的毛病,吃食送到嘴边就用,这时家姊不想吃了,自己接过来继续吃,正好也得见远处饥肠辘辘的父子俩。 渔夫、渔童自是在帐前吃上了洛水断渔之后,万不敢想的朝食,直吃了两三名兵士的饭量才作罢,源阳不解地问渔童,“你与你家阿爷多时未用吃食了?” “只今早,”渔童几乎要将羊汤馎饦的碗舔净,拿起胡饼一角仔细地擦抹碗中的残油,“昨晚难得用一顿夜食,前些日子余下的羊油,煎了洛水的鱼……” 还未说罢,想到鱼还未用完,就骤然身故的阿翁,“只是阿翁……”鼻头一酸眼看就要掉泪,却强忍泪意,将手中的胡饼吃完,妥妥咽入喉中后,眼泪也滑脱下来。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而不足半个时辰后,就是眼前这一幕,他们眼看着兵士、武侯,将异骨浮尸如提溜大鱼一般拿离河岸,仿佛那尸首就像是可随意丢弃的物件,但两人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目不转睛盯着。 一旁悬心的源阳、源协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洛水之上似起来一阵风,将空中的鱼臭带走不少,一名武侯用力不当,将尸首用力提起时,不小心将异骨掰断,愣了片刻后,忙提起另一根匆忙将其放于车上。 这一幕在渔童看在眼里,若有所思,转头向源阳,“源娘,若真如早时阿爷与你所言,浮尸多为渔户,我阿翁的尸首是否亦会被歹人置于此洛水岸边?” 原本沉闷,直等一切收尽就打道回府的几人霎时来了精神,若真能在此数百具异骨浮尸之中寻得渔翁的尸首,既能证实一点——尸首失窃一事与洛水浮尸相关——两件如此随机巧合之事,竟同时发生,必然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如此一来,早先裴谈所提及各坊之中多起住民失踪案中,若以尸首无故亡失之事,优先寻得报官之人,再由其往义庄辨认,或能大大缩短认领尸首的时间,且一旦将尸首失踪与异骨浮尸相联,疫病一说暂且不顾,偷窃如此数量的尸首,不是东都异案,还能是为何事? 且韦后、静德王武三思亦下令,皆言要查明异骨尸首置于河岸缘由,照眼下之法,无论疫病也好,异案也罢,两事并往一处查,对后续找寻真相有极大助力。 如此一来,有意不被提起而莫名中止的吟天殿调查,或许将有转机。源阳、源协始终认为手中的金漆、金粉定有其它隐情与吟天殿相关。 整理尸首时,魏沛手下一名兵士的话也让姊弟二人产生莫大怀疑,在清点完南岸百又九十八具尸首后,那个兵士前来回禀魏沛、敬诚,期间无意之间嘀咕一句——“说来也怪,异骨浮尸自吟天殿下向西,就再无多一具”。 尸首是从吟天殿下开始出现的,虽不知其中具体关联,但彼时湍急水流之上,从黑帛下滴在源阳手背的金漆,与此事都直指这一处为“东都水祭”特别构筑的建物。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二人望向渔童、渔夫,又转而朝着敬诚,敬诚岂是有勇无谋之人,“将南岸所记尸首特征上报前,先交于我查看,派人往北岸裴大理寺卿处送消息,就言案情已有突破,他自会前来。” 他朝魏沛安排完这些事,不免仍有疑问,“若其中并无被窃渔翁,当如何?” 姊弟二人不敢言心中有底,只是源协说了一句,“曾偶看兵法,得过一句‘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若眼下我与阿姊所思之事有纰漏,则为难、患,可如今患难还未至眼下,到时再计较不迟。” 第27章 人命攸关 世间凡事皆逃不过两个词:知难行易,知易行难。 可是在一件事上凑齐这两项,就只能算是偶见了。 两桩异骨浮尸案并作一桩,惠和坊中十八具在于知难——初次遇见骇状,谁都无与之有关的头绪,在一片混乱中,抽丝剥茧之下,此案才有些眉目,而得知惠渠一事后,无论调查尸首还是案发地,一切都是现成在一处的。 而横尸洛水河岸的数百亡魂,知——过于容易,一切就摆在眼前,只需看则已,且有惠和坊一事在先,因此不需太多深入思考就能明白发生何事;而行——实在太难,无论是与之大有相关的案发地吟天殿,还是想要细查一番的尸首,要么找不到办法进去,要么受困于数量和即将运往之处。 渔童无意之间的一句话,让局面有了些许变化,本已在打退堂鼓的众人开始活跃起来。 就连已经面对数不尽的户籍名册多时,陷入深度疲惫、愁眉不展的裴谈听闻对岸兵士带来的消息以后,也振奋许多,很快着手翻找起静仁坊的户籍来。 很快,渔夫一家所有人的相关都现于纸上,负责户籍清点的大理寺主簿,携录事一同将渔翁的一页找出,誊写下来,交于裴谈手里。 扣扣五六37四三陆七伍 裴谈拿到之后,审慎浏览一番,确认无误后,转而对魏沛说,“将此一份带往南岸,命彼岸凡识字会写之人,誊抄足量份数,由大理寺、户部、吏部主簿、录事在岸边协同,与整理尸首之武侯、兵士,仔细核对各具异骨浮尸之状,试将此人寻得。” “此人年过七十,为渔户,右侧手臂有一节断骨,以我之见,若被窃且弃于洛水两岸属实,则在数百具中定不难寻,唯多花费些功夫耳。” 裴谈叮嘱完在场所有人,还不忘假意向韦巨源询问,“裴某如此安排,得当否?韦相可有他事要命众人?” 韦巨源在宫中苦情一番,却不得圣人、皇后、静德王悯恤,反倒给虽未第一时间至现场,却同样忧虑挂心、折腾了一夜的自己添了这许多要做的事。 离宫之时心中怨念不止,在南岸、北岸将旨意传达之后,带着一帮临时从各处衙门拉来、各执己见的官吏们,开始面向眼前的繁杂。 焦头烂额之中,正愁没有可将手中之事接过去的人,此时未想到裴谈竟在一旁安排开了,心里郁结多有缓解,连声赞叹“裴公安排得极妙,大理寺得裴公主理,堪比前朝狄卿”。 如此情形下,两人都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为何。一人称誉,一人受用,有何不妥,毕竟言语不用花去真金实银,只需嘴唇相碰,便能得到如同用钱财一般的效果。 且正因裴谈将眼下的事接了去,韦巨源才能安坐在阴凉处,仔细回味静德王在退朝之时,刻意与自己并肩所言之事。 彼时圣人对韦后说到该用药,随他去后,明堂之中朝臣陆续离开,此时的韦巨源才站起,“瞧把咱韦相吓的,宫外究竟如何?场面真骇人?” “静德王!莫要取笑下臣了……百十具尸首又如何,前一年兵变,玄武门内那血场还是下臣领人前去收拾的,只是今日洛水岸上,遍地的异骨尸首,静德王知那异骨……”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异骨?我可不知何异骨,方才殿内唯二提及异骨的,其一为你,其二为——”他双手交叉,向身后明堂一拜,“韦后所言,她与圣人知城中有异骨之症。我武三思可是听她所言,才知城中竟出了这般异病。” 武三思脸上浮出诡异的表情,像是嘲讽,又像是极力在忍住嘴边的笑。 不知该用何神色面对他的韦巨源,只好假意赔笑。 但见身边来往群臣仍在身边缓慢向四处行走,李多祚经过两人时,还投来了不屑的目光。 韦巨源此时顿悟武三思所作言语与语气忽然变得如此莫名其妙的原因,继续赔笑,顺理成章地接过他的话往下大声说到,“诚如静德王所言,二圣似早知异骨之症一事……” 武三思对韦巨源总算表现出对自己话有所明了,言语之间更加直白,“圣人、皇后早知有此事,哪怕不于人前言语,如何也会提醒宫中禁兵多加防备才是,由此足见,右卫敬大将军,”他的笑中充满邪气,将最后六字咬得格外重,“其平日未有对二圣留意许多,而今命案还在其次,若眼下疫病传至城中各处,到时受祸者又将几多。此时专心应对疫病,方为正道矣。”话里话外再次嘲讽了“将异骨疫病当案子破”的敬诚。 这些言语自然一字不落地传至李多祚耳中,他手上五指似在掌中被捏得嘎吱作响,可在武三思的明嘲暗讽里,却找不着反驳之处。 遑论韦后在殿上怂恿圣人接受东都城中数百异骨浮尸为疫病,就连李多祚自己在细听过韦巨源的口述后,对此事同样存疑——谁能无凭无据地相信城中一夜之间,有人收集了数百具异骨尸首投入洛水之中。 但所谓疫病之说,亦无法自圆,是何种理由才能让数百异骨缠身之人,成群作队地齐齐倒在洛水岸边。 李多祚自知没有将事情捋顺的头脑,若要与武三思、韦巨源这般惯逞口舌之利的文官做言语之争,必然占不到什么好处,而李多祚作为势弱的显唐之人,也无太多逞口舌之快的底气。 塔读小说——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他此时最想要做的,是驾马往宫外直冲出去,亲眼看看洛水与惠和坊眼下之状,然后立于敬诚之前,亲口亲耳从他处得知敬诚所知的全部事项。 而羽林军首领职责所在,无法随意朝宫外去,李多祚越往深里想,越觉无法可施,只得怒而拂袖而去。 待李多祚离开,武三思在韦巨源面前换上另一副面孔,“你这田舍子,昨晚惠和坊一事既出,缘何不当时就去?!” “下臣彼时思量,异骨一事早有耳闻,而敬诚、裴谈又是细致、审慎之人,实恐相处过久,不加留意,将所知透漏了去……”武三思步速极快,韦巨源几近小跑才能跟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几字一顿。 “田舍子,真气煞我,”武三思脚步慢了下来,“两处浮尸确皆身长异骨?” “裴谈携有三具,未及往大理寺送,以下臣见得,身周异骨千真万确。”韦巨源低头走路,险些超过武三思身前,连退几步。 “异骨、浮尸……”武三思以几乎察觉不到的幅度摇了摇头,“就算皇后与我今日在殿中调和,吟天殿一事未必能如愿瞒住太久,”武三思停在明堂下台阶一侧,“今晨你于洛水北岸,可见了道术、道德两坊之中有道士出外搅局?” “得见,足有二三十人之多……”除此之外,韦巨源说不出太多相关的话,因他其实本应是不知的,“所幸”第一时间见源氏姊弟二人从河中撤回南岸后,立马往敬诚处赶,正巧瞥见一群道士在军帐旁不远,口念《清静经》席地而坐。 “是我一早所派,”武三思与韦巨源的反应截然相反,显得十分轻描淡写,“怎么,我连你那拙劣不已的‘吟天已危’都能悟到,找些道士去搅局又有何难?” “自然不难,只是下臣愚笨,不解静德王此举深意。”韦巨源言及此时,甚至叉了手。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田舍……以敬诚、裴谈两人正经模样,你以为他们需几时能探明异骨浮尸与吟天殿相关?若不找人去搅扰,此时你我就不是站于此处商量对策,或是在群臣面前自证清白了。”武三思卷起袖口,轻叹一口气。 “既如此……那为何……”之间的话,韦巨源是一句都不敢明说,毕竟武三思与韦后在朝堂之上一唱一和,已明确将异骨浮尸之事从与吟天殿相关的重大命案,转向危及东都的怪奇疫病,而此时武三思字里行间透露之意,却与那时表现大相径庭。 韦巨源不知应站于何样角度与静德王对谈,只等对方回应。 他支支吾吾的六字显然没有得到武三思的足够重视,以至于直接被忽略了。 眼看下朝之后,时候已不早,武三思似还有他事要做,便将之后的事完全委托给了韦巨源,且再三叮嘱,即便圣人所言凡事皆随查案的敬诚、裴谈两人去,“也勿要予二人过多张手余地,你既担了职责,其一要将异骨疫病一事尽快查明,其二,如若一时不能查明,毁尸灭迹之事,还需我多言否?” 于是在韦巨源回到宫城之外的第一时间,做下的首个决定便是快速将河岸尸首清理干净,送往距安喜门外十里之远的北郊义庄,且定下三日认领期限。 “三日内,若无人认领,就地焚烧。”韦巨源此时看着其他人,想起自己所做之决定,自觉草率之余,更多是对成为数百亡魂前的几百条人命,感到一丝处理轻浮和深深惋惜,甚有一种自己非那身长异骨之人的所幸。 第28章 不出闭门 虽源阳、源协于心中还未盘算好,若在场寻得渔翁尸首之后该如何,就顿时想起今日还未往太医署去,更是已然错过一早,应在内医局进行的例行朝会。 太阳已将移至前额上方,源阳遮挡住日光,心中此时再不往宫内,想是一早梦中定下的告假半日就要变为无故缺勤一日——行医之人,这般态度万不可取。 可渔夫、渔童的侧影又属实让她心生恻隐,不忍就此离开,但眼神却一直朝向端门外三桥。 裴谈让魏沛把誊抄了渔翁特征的副本送往南岸,并由他将核对之法转达后,源协自发加入复写副本的一群文官之中,开始提笔抄录,全然不把要返太医署一事放在心上。 他是认死理之人,且眼下关于异骨浮尸的线索会随时间的推移稍纵即逝,因此源协以为此时不尽快查明,再换其它时间未必就如眼下之状了。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姊弟俩对彼此之间的心绪都十分明了,此时两人谁先张嘴,都将难免一场争执,干脆就自顾自地做着手中的事。 但这般僵持如何能持续过长时间,最终还是作为阿姊的源阳先说,“原只以医官身份在惠和坊中查验,彼时以为可对人命施以援手;一早离家,本是要往宫中太医署去的,偶遇此事才留于此处多时,然终归还有平日须做之事,不可停留过长辰光才是。” “此时、此处;彼时、彼处;此方、彼方;此岸,彼岸……皆为世人世事,何苦去分彼此,难不成眼下数百人身患异症死于非命,未有给宫中那些养尊处优、身懒心慵的王公大臣们看诊要紧?”源协手上不停,口中言语也如落珠。 敬诚才要拦他,但四周都是自己的兵将,便只对源协严厉地说了一声,“医官自有医官本职,你家阿姊如何言错了?口中休要牵扯上位,此地比不了你家,口耳众多,自己一时嘴快,他日因妄言惹出他事,又要如何!?” 源协并非霎时间变得如此愤懑,而是随手中抄写副本的次数变多,慢慢积压至此的。 笔下“干瘪瘦削、面容饥黄”之词不绝于纸上,再随纸笔观眼前不绝于目的惨状——昔日“神州大地之都”,今日东都,大唐疆域之内最繁华、富余的都城,如渔夫父子这般异病缠身、无钱医治,身周钱财更甚食不果腹之人大有人在,还有百姓因此暴死。 这时大唐之花天锦地何在?通都大邑掩藏之下,尽是惠和坊、洛水两岸这般景象,让本以为天下多为盛世的源协一下受到直接的冲击,尤其面前还有一对陷入无助却无所适从的渔夫父子,更是对以往眼见的现实产生莫大质疑,从而转为对宫中之事的些许敌意。 源阳亦未曾想到胞弟一时之间反应会如此强烈,喉头准备好的话一时噎在嘴边,不知如何重新表述,沉吟半晌,“既如此,我且往宫中去,你勿忘午后傍晚时分照旧要往雍王府去。” 担心“雍王府”三字刺激才方言过“养尊处优、身懒心慵的王公大臣们”的源协,她又补上一句,“圣人为雍王叔父,若至午后,眼下之事仍未得解,或可于他处寻得相助。” 不等源协作回应,源阳自顾自地朝旌善、尚善两坊一侧走去,诵经的道士们已改在原处打坐修炼,于喧闹中静坐,不知这些道人是如何做到的。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早晨将二人送来的驼车原本一直在路障封住的道口处等候,可之后源阳、源协因异骨浮尸一事耽误太久,便托武侯支使驼车与仆役往源府返去。 距皇城算不得太近,但她仍旧计划就这么悠悠地经端门前三桥,步行至宫中。 走出层层路障外的道口至主道,眼前的景象却是自打出生在东都,能记事开始就未见过的——午前此刻理应正值街头喧闹、人声鼎沸之时,而现在街面上行走的人屈指可数,寥寥数名寻常服侍之人反而突显兵士、武侯还多些,莫说是道旁小摊小贩,侧耳去听,临近的坊中都未闻见该有的吆喝叫卖与喧嚷招客。 就在四顾茫然之时,直面走来一名武侯,脸上带笑,行至面前抱拳鞠躬,“可不是源府娘子?” 见源阳一脸困惑,忙稍退两步,再鞠躬,“想是夜晚娘子未能看得清,昨晚于修文坊外,在下见过娘子与贵府郎君,娘子还于我处以玉梳换马……” “啊——”源阳恍然大悟,“昨晚多谢。” “不妨事,不妨事,得以助源府二位,是在下之幸,玉梳早些时候已由贵府仆役取走,”武侯四下环视街面,“娘子此行又将何去?” “往宫中太医署。”源阳想就眼下城中的景象提一嘴,临到嘴边还是换了一句,“怎如此辛劳,从昨夜至今一直在四下巡视。” 谁知这一问,武侯来了精神,“谁言不是呢,然此去便要换一班了;说来也怪,惠和坊一事还未听闻是何说法,洛水之上又……好在眼下各坊都封着,不然不知几时又要出大事来。” “封坊?”源阳顿悟四周的安静异常,但在敬诚军帐之前时,却未曾听过有这样的消息。 读者身份证- “南城三条、北城两条主道,人车马皆不准通行,其它各坊之间竟有对向门开启,南北两市只让货车出入,眼下只有西市开着,但西苑一侧主道禁行。”武侯向同行的其他人打招呼,抬脚欲离开。 “封坊究竟为何?只因早晨新中桥一带之异骨浮尸?”源阳跟随他,朝西边走了几步。 “娘子竟不知?圣人下旨,异骨之症如今定为疫病,正封坊彻查身带异骨之人,说是要一同移至一处救治,”武侯脚步加大,在赶上其他人,“娘子,若还有要问的,四处寻一名兵士、武侯都可得知。在下如今往武侯铺中返,一夜未眠,眼下方去补眠过后,明晨还要继续四处巡查。” 说罢向她抱拳,浅鞠一躬,快速跑开了,但源阳并未如他所言,再找一人继续询问,而是转身回到路障内,找来认得她的右卫兵士,要来一匹马,向太医署飞驰而去。 而早些时候,就在武三思把异骨浮尸一事的全部事宜推给韦巨源后,自己转身便往圣人与韦后所在的贞观殿去。 既为静德王,又是前朝武后亲侄,这两层关系使他在宫城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一人敢问他将往何处去,即便如此大大咧咧地走入圣人寝宫也是同样。 至寝宫门前,还不等寝宫内侍向殿内通报,他便大跨一步踏入门槛内,高声朝里叫到,“圣人、皇后!臣武三思有事要禀!” 圣人自复位后,添了夜间失眠和头疼的症状,尤其在早起之后上朝时,症状尤为明显,因此一直在用太医署所开药方与丘真人从殿外按期呈上的丹药。 此时圣人由宫女伺候,韦后则斜靠在凭几上闭目养神,圣人一剂药才方喝完,丹药未服,武三思的声音就到了耳中,险些被返上来的苦药呛了一口。 韦后猛地睁眼,双目放光,忙不迭地让宫女服侍她穿好鞋,往外迎去。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圣人则迟缓地招手,让宫女照常准备好丹药放在一旁,自己半眯着眼凝神,外厅传来的韦后嬉笑声也没能让他有何神色波动。 直到武三思走到跟前跪拜,圣人并未有何反应,武三思欲自行站起,却被韦后一手用力搭上肩膀,向下摁住,“哎哟,瞧我这体弱的,站着就不稳了……静德王,多有得罪。” 待看明白韦后的眼神,武三思才再次踏实跪下,又行叩首礼。 “哟,是三思来了,”圣人这才睁开一只眼,“快起,只我与皇后在,不必拘礼。”而他本人依旧保持着向左的倾倒姿势,慵懒地招呼宫女又把丹药撤下。 “七郎,缘何不用丹药?”韦后无意要问,然而此时并无其它话可讲。 “晚些时候用,”圣人坐起身,盘腿,再次半眯起眼,“三思此来,所为何事?” “回禀圣人,正是为东都城内异骨浮尸一事而来。”韦后的手应声从他的肩膀挪开,武三思躬身站起。 “异骨浮尸……异骨浮尸……”圣人无精打采地重复,“你与皇后在殿上已然一言而喻,此时特特往朕寝宫来,是还有他意?” “圣人英明,”武三思还以为彼时圣人未细听他与韦后的一唱一和,本想以彼时语焉不详糊弄过去,可是眼下圣人竟如此言到,只好承认确有他事,“与城中异骨相关之事,不敢欺瞒圣人,那百余具浮尸与吟天殿或有关联。” “只我三人在此,三思大可不必半吐半露,大唐臣工、子民万万之众,如今百十余具尸首又如何,将你考量后的结果,与我同皇后言说就是。”圣人似百无聊赖,直接拨弄起了榻旁丝绸帘子上的绺。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臣!”武三思被圣人表露出的态度大大鼓舞,“下臣恭……恳求圣人降旨,将东都各坊禁闭三日,臣在三日之内必查明异骨一事线索,三日后,还圣人、群臣及东都百万黎民一个交待。” 说罢,微微瞟了一旁的韦后一眼,韦后回看他,然后眼神朝向地面,武三思会意,再次下跪叩首,“求圣人降旨!” “在明堂之中时不说,眼下却来求我……”圣人冲宫女努努嘴,那颗被移开的丸药再次被拿入三人的视线中,他这一次从鎏金、和药丸几乎等大的球形药盒中取出丸药,放入嘴中粗粗嚼了几回,鼻翼抽动,慢慢咽了下去,“罢了,那吟天殿若无你们,也未必能修成当下这样,期间出些事情在所难免。” “古有始皇以万名工匠血肉之躯构筑御敌之巨墙,今数百工匠以身筑朕之吟天殿,将来传于人知,岂不也能成一段史话?”圣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只三日,三日后,若朝中有人对异骨一事再行质疑,你武三思就同前五王一起,去往大唐各处喝酒吟诗作乐罢。” 第29章 不胜唏嘘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若天下知他是这般人物,谁人又不指他昏蒙愚昧。” 韦后与武三思,不紧不慢地并肩走出贞观殿,瞳孔双双向殿内瞟去。大唐皇后对此时圣人的这般评价,声音丝毫不加控制地说到。 “然。不过圣……他方才所言似在表,异骨之事他早有所知?”武三思与韦后此时所想不尽相同,他此时心中,一面是对圣人欣然同意封坊三日的松弛感,另一面是总觉圣人之言中,还存有何隐情的担忧。 “他往日所知东都之事,皆由我代为转告;或有从别处得知之嫌,可除去我与你共处之时,他皆与我在一处,又怎能得知非我代而相告之事?”韦后说着,将声音压低,迎面的几名内侍与宫女四散开,战战兢兢地并排立于两侧行礼。 韦后和武三思的私情,在宫中已非不传之秘,韦后整日居于宫中,确如她所言,只要未和武三思在一处,便是和圣人共处一室——而圣人若要往别处去,因设有耳目,动向和对象自己都可掌握。 除此之外,即便圣人不在自己身边,他的一旁还有婉儿这位韦后和武三思的得力助手,圣人平日不在韦后身边时,所见之人、所闻之言、所行之事也都毫无隐瞒地由婉儿转达给了韦后。 如此说来,圣人似全无隐情,武三思心中担忧消去一些,转而盘算起该如何利用争取而来的三日封坊时光。 武三思所想之封坊,并非如同宵禁般,将所有坊门紧闭,禁止百姓于坊内坊外四处走动;而是选择关闭部分坊门,限制臣民如平日一般在东都城内大范围游走,待查明坊内身携异骨之症之人后,再放其自由行动。 原本此举无非是让城中人人皆知有异骨之症一事,并对此异症生畏,如此一来便于找到隐于人群中的生异骨症之人,此外还能延缓住民们将注意力转向洛水两岸与吟天殿的过程。 牵涉范围如此之广的动作,必然要通过圣旨才能达成,这也是武三思与韦巨源行至一半,临时决定去往后宫的原因。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而传旨却是件复杂的事,武三思求了,韦后默许了,圣人准了,都只是开始,最要紧的是传。 首先是中书省,秉承圣人意旨,撰写、发布诏书之时,凭借自己在明堂中所闻异骨浮尸一事的理解,将圣意“极尽”描述出来。 此后与门下省商议、权衡,以更多的参与人数,得出一道“更为”全面的圣旨。 崔湜在这其中还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毕竟万事归于其宗,眼下之事全因他初见惠和坊一事而起,裴谈、敬诚、韦巨源不在当场,这名中书舍人几乎就成了城外信息的全部来源。 经他一通画蛇添足的补充和有意渲染,圣旨终是成了。按理,是要呈给圣人,对其中内容进行全部确认的——可如今武三思与韦后正在旁听,这一步省了。 然而即便这样,交由尚书省下六部传达、实施之时,文字上看去毫无纰漏的圣旨,就成了处处都是执行漏洞的一张金黄绸缎。 圣旨言,各坊禁闭三日,一旁静德王又对查明各坊之中异骨人数后,就可自由行动一事三令五申,这使将去传达、执行的众人产生了极大的困惑——虽静德王口中所言甚有道理,又似乎与圣旨上所指之事多有出入。 依圣旨办,即便执行得过犹不及,仍然可以圣旨之上的笔墨作为开脱依据;而依静德王所言行事,倘若于各坊之中出了闪失,被追责的还是诸位官吏自己。 其间更掺杂了许多显唐、复周之间的争执,但双方兹由一旦念及万一出事,必将引火烧身时,却都放下了对对方的阻难与批驳,一致回到东都禁闭的安排中来。 因此,众人于韦后、静德王前,鞠躬叩首称喏,而转头回到东都坊中将“禁闭”落实时,该如何,还如何。 扣扣伍陆彡74彡陆7伍 这也就直接导致彼时源阳行至街面,所见城中几至空无一人、坊内近乎鸦雀无声的景象,皆因圣旨传下后,大多执行之人担忧统筹不善、再生事端,干脆以“禁闭”二字管理东都。 此时的她已经策马进入皇城,在宫门前被禁兵拦住问明来处、去处后,才放她步行进入。 初以为回到内医局,在彼处的各位太医署上司定会直接劈头盖脸地对她责骂一通,而得到的结果恰恰相反。 最初留意到她蹑手蹑脚走入房中的是一名太医丞,医药之术、医政管理都甚是了得,平日为人却有些洒脱散漫,远远见着源阳,就大声招呼。 “来人岂是我太医署巾帼——源府大娘子不是!?” 本想静悄悄地归于自己位置的源阳,被这一句大声嚷嚷叫地立停住,微微躬身叉手,“诸位上医官,源阳来迟了……” “你之事,我等可都听闻了,昨夜于惠和坊,你与贵府令弟可是为咱们太医署长脸了。” 源阳只当是对自己和源协半日不来的揶揄,才要欠身表示知错告罪,众人却都真就惠和坊一事赞叹开了。 赞叹之余,则是与皇城外封坊相关的问题。 此时众人只知因异骨疫病而满城封坊的消息,而不知城中究竟如何。在源阳把城中此时发生之事笼统告知之后,众人竟开始担忧,整日勤务结束后将如何返回家中,对迟来的源阳和与太医署相关,显然要紧得多的异骨病症一事全然不在意。 讨论群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源阳悻悻地回到自己的位置盘腿坐下,她不能明确地描绘出此时的自己,到底是何样心境。 太医署在此时如何也应担当起探明异骨症真相的职责——就算无法查明,至少也要去到各坊之中接触异骨病人,想尽办法进行医治。 而这时几乎站在唐医顶点,占尽大唐最优资源的诸多医官,眼下竟只关心两件事——太医署的面子以及自己如何顺利返家。 源阳几乎就要被房中这些人气笑,这时觉有人在一旁拉拽自己的衣袖,侧头一看正是于宫中跟在自己身旁的药童碧垠。 碧垠为东都城内一户大夫家中的小女儿,因家中有些宫中的微薄关系,便将小女儿送入宫里,以谋将来或成女医官之机。 她轻拽源阳的衣袖,两人对视后,便开口到,“阳阿姊,协阿兄缘何未同你一道返?” “你协阿兄在洛水边还有些事未了,因此我先回宫,稍晚些再与他一同往雍王府会合。”源阳拉她坐在身侧,“今晨我与协阿兄不在时,上医官们都说什么了?” “未言许多,只太仆寺卿下朝后来问上医官们可知异骨之症?”碧垠眼睛扑闪扑闪,显得十分灵气。 “上医官们作何答复?”源阳下意识瞧了瞧四周,见各人要么在为返家一事发愁,要么无所事事呆坐发愣。 “答不知者多,只杜医丞提及与街面见过,然不过此一句,”碧垠边想边答,“啊,寺卿后又问,异骨之人会否将病染于他人。杜医丞与医正回,身长异骨又岂能真如大疫,只是不知缘由的突发异病,定于一时自然平息。”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见源阳陷入沉思,她再补上一句,“寺卿亦不甚上心,只说了句‘若寻得患病之人,还需多加留意’便离开了。阳阿姊,为何上医官们与寺卿皆不以为然,我于家中都不止一次见有异骨之人求我家阿爷开方治病了。” “你家阿爷为异骨之人看诊过?”源阳疲劳劲过去,稍来了些精神。 “看诊过,却开不出药,无法医治……”碧垠眼神闪烁,面带愁容。 “那你可知来寻你阿爷的异骨之人都作何营生?”碧垠所居与渔夫父子相同,为静仁坊,因此源阳是有猜测答案与心中的。 “多为渔户,”碧垠短短一句直戳源阳心中所想,“还说呢,阿爷昨晚宵禁后还往一家渔户家中去,那家的阿翁似食鱼之间忽然亡故。我是早间知道的,那时阿娘还一直追着阿爷问,缘何衣衫之上有异香——只当阿爷偷往花坊去过。” 她言语之中稍带趣意,但丝毫未笑,却连着哀叹一声,“那家阿翁得病许久,一家五口竟有三口身带异骨之症,如今倒也解脱了。” 源阳察觉碧垠所言就是洛水岸边所见渔夫一家,久久未言声,但同时发现其中一处疑惑——或是线索来,渔童提及过渔翁尸首被移走时,房中燃有迷香,这时碧垠谈及她家阿爷衣衫上带有异香,若能查明此香为何物,对浮尸一事定也是有所助力。 只是眼下,迷香、金粉都为重要线索,可又是封坊、又是圣旨阻挠,如何查验也不知,更不知当复何从。 而且,源协在宫外,吟天殿在宫外,洛水两岸在宫外,再次由碧垠提到的迷香也在宫外的静仁坊中才出现过,源阳顿时不知自己着急忙慌地回到内医局是为何事,眉头紧锁地深坐于厚垫子里,将自己随身药箱搬上案几,开始整理。 无意间将箱中所剩的菖蒲益智丸取了出来,想到呆立于岸边的渔夫父子二人,心中不是滋味,弓下身子,长吁短叹了起来。 塔读app,小说网站 碧垠自然不明白她为何唏嘘不已,只当是这位阳阿姊乏累了,便不再继续当下的话题,而是在一旁静静坐了片刻,想了想,换上另一番言语。 “阳阿姊,莫要再思这些恼人的事,方才我听上医官们言吟天殿之事,没成想咱们太仆寺卿那么大的官儿,都不得进去。我这些日子,有时稍晚才得回坊中,见洛水之上一片一片荧荧亮光,别提有多美了,若是能站在那黑帛所掩之处,得是何等景象?” 上医官们心全然不在焉地思考有关自己、却无关紧要的事,年纪更轻的药童在憧憬事发之处吟天殿内俯视洛水之景。 源阳脑中却只有一整晚至今晨,不断出现的异骨浮尸,她忽然觉得透不过气,站起身,全然不顾自言自语的碧垠有些惊诧的眼神,低头自顾自地向房外走去。 还未走出几步,在迎面而来的一众人前,没来得及止住脚步,和中间的一位撞了个正着。 她护着自己的平衡不倒,抬头之余,面前的声音却无比熟悉,“阳医官!我正带人寻你,却正好遇着了。” 过去一段时间几乎每日都在雍王府看诊,这个声音说过的话不下万千句,“雍王,源阳不慎冲撞,多有得罪……” 第30章 时有转机 雍王此行来到宫内,并不为其他事,只为找圣人闲聊。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雍王那位祖父,即当今圣人的父亲——先皇大唐高宗。 高宗调露年间,雍王之父章怀太子因武后宠臣明崇俨意外被刺一案,牵连自身,不仅太子之位被废,更是举家被流放至偏远巴州。 而雍王之父在流放途中愤懑自尽,之后一家颠沛流离至武后当朝。 武后彼时为显自身大度,当朝首年——垂拱元年即恢复章怀太子身前的王位,由当今这位雍王承继,但一直将他软禁于宫中。 至武后晚年,朝堂之上的事已不只受自己控制,朝堂之外则更加。此时的雍王重获自由,而一直被流放于偏远州府的彼时太子,即当今圣人也得以重返神都。 圣人为雍王叔父,两人在武后朝之中的过往经历又极其相似,年纪相差甚多的二人,相见之时竟然有一见如故之感。 自张柬之、敬晖等五人协助圣人复唐、复位后,圣人更是使雍王集万千富贵福泽于一身,凡有好的、少见的物件,都优先送予雍王府挑选;在朝中,更是赐了雍王一个事少钱多的光禄寺卿闲差。 其他人因圣人此些举动,皆言圣人将这一位雍王视若己出,以雍王自己的感受而言,实则不然,并非如此。 他与圣人更像是染过同一场致死之症的病友,却又都侥幸活了下来,方知性命得来不易,两人之间便生出许多同病相怜,又同为劫后余生之人的共识来。 平日圣人对待雍王也与对待他人不同,只要一有机会,就将他从雍王府召来,温几壶从南诏国远道而来的琥珀酿,促膝长谈一番。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圣人自被接回东都,在紫微宫外住过一段时间外,入主东宫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紫微宫城与外围的皇城。 凡事或为朝堂上听群臣议政得知,或在寝宫由皇后与婉儿相告,总之皇宫之外的事,圣人欲知的甚少,他人愿言的亦不甚多。 而与人对谈更是如此,朝臣、内侍、宫女、妃子们即便相对聊上两句,却都只挑圣人自己爱听的说——即便他们已知圣人知晓自己所言之意图;韦后、婉儿倒不会只挑爱听的说,然而说得又尽是自己不爱听的,更何况还有静德王武三思时不时在跟前搅扰。 于是,圣人平日有想听的、要说的,又无从可得时,居住在皇城近处——东都城中修文坊的雍王就成了他赖以维继的“酒伴”“忘年交”“知心旧友”。 “哎,非你冲撞了我,而是我背向日头,你瞧我不见罢了。”雍王笑容可掬,转向身边众人,“诸公如此便去,本王与源医官谈上几句。” 待众人散去,雍王转身向景运门方向走,边说着,“下朝之后,本欲回府,谁知圣人召我往贞观殿叙谈几句,此时谈完正欲回府,可如何都想来寻你与源协一趟……” “雍王要寻我与家弟,敢问是为何事?”源阳紧随雍王其后,同往外走,心里猜测的是雍王身上所染之恙,又嗅见他身周有轻微酒气,见他脸上躁红,忙改口到。 “雍王血中之热症,最忌所饮清圣、浊贤,每日该有定量才是,今日不知雍王定与圣人多饮了几杯,极易突发不适……” “非也,非也,平日皆依你二人所言,不该饮,少饮,今日不为抱恙之事。”雍王连连摆手,直言到,“早间听闻惠和坊与洛水两岸一事——彼时韦尚书提及,你二人随敬诚右卫大将军亦同往彼二处去了?情状如何?” 源阳对雍王会直言主题始料未及,脚步放慢,一边思考该怎么回答。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言说可有何为难?”雍王并未看她,而是有些时间未能听到她回应,便发问。 源阳支吾说无,之事不知该从何说起。 “勿要顾虑太多,我只是在贞观殿听闻圣人重提此事,便欲寻你二人一探究竟,未有他意,直说无妨,”雍王闲庭信步地走在皇城通往外城的路上,显得轻松不已,忽然略显严肃,“早晨于三桥经过,似吟天殿往西一侧,确有异样,方才圣人又言封坊一事,你若知晓一些,便与我说说无妨。之后圣人问起,也好如实以告。” 源阳听罢站定,长吁一口气,耳边只有轻卷过紫微城吹来的西风。 她将从前一日离开雍王府后,至今日回到内医局之间,关于异骨浮尸的事项,去粗取精,完整地说了一遍,并将城外此时业已封坊的事也说了出来。 雍王全程静听,遇过于超出预料处也未表现得如源阳所想的那般激烈,“如今依你之言,浮尸身份与来处,是查明真相之关键?” “自然,就如方才所言渔翁、渔夫、渔童三人,身均染异骨之症,我在岸边所见数具浮尸亦为渔户,且据多人告知,染此异骨之症以渔户居多,甚皆为渔户,”源阳像突然寻着了知音一般,激动地滔滔不绝起来,“眼下只惠和坊三具,似非渔户,而为使用金漆之工匠……” “你与源协于正在构筑的吟天殿之下的水中,又见得金漆,故而将惠和坊浮尸与吟天殿两项,并为一处考量,对否?”雍王的言语不慢于源阳分毫。 “正是,然还未有所眉目,就闻圣旨言异骨之症为城中异病,再就为入宫之前,各坊似已被封。”源阳轻轻哀叹出声,雍王却眉间微紧,似在沉思。 “只一人之言,即便我予以置信,那些身居东都之中从未见过身携异骨之人的王公大臣们又如何信的,”他喃喃自语,又转而对源阳突然发问,“源协,源协怎未与你一道?此时于何处?” 密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他仍在洛水南岸边,与敬叔父一同核对渔翁尸首。”源阳这时发现再向前行,就要见到端门内整齐摆放的车马了,心想与雍王一番言语也没能得出什么实质结果,边想他定是借问源协以完眼下此番对话。 雍王此时口中“唔唔”敷衍声不止,见还有何事要问似的。 与惠和坊、洛水两岸相关之事,她自己能记起的就已对不同的人说过四次,这时若再要向谁复述,怕是心绪定要不平,心里一边想着该如何礼貌地拜别雍王,一边立止在原地。 “为何停住,快随我来,同往南岸去寻源协,”雍王见源阳忽地不在身边了,回头见她停在身后连忙催到。 “并非信不过你们,城中如此大事,你们一众人定无欺瞒众人之必要。可同你所言,异骨之症在城中已传数月,你为宫中医官,亦是昨晚才头回得见。今日,若非我亲眼得见,断不能就这样将你之言转告于圣人知。”雍王字句诚恳,神色急迫,“眼下就莫要耽误辰光,一同随我亲往南岸去,得以见了,我才知如何妥当报与圣人。且……” 他顿了顿,换了句话,“你还有何物,即刻往内医局取,此行与我去,就不必回宫了。” 源阳愣了一愣,待醒悟过来,转身往内医局跑去。 洛水南岸,找寻渔翁尸首一事仍在紧锣密鼓进行,渔夫也下至水边,一具逐一具地反复仔细察看,渔童执意要一同跟着。 渔夫拗不过他,将他带下水边,但只让渔童在一旁远远地看着。 于二人而言,找寻的过程既带有些期待,又格外煎熬,期待主要在于渔童,莫名丢失的家中阿翁尸首,或能在此失而复得;煎熬在于渔夫,以他眼下所见,水边这些尸首,几乎全为渔户。 讨论群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尤其在其中偶见与渔童年纪相仿的孩子后,更觉熬心。 在源协的逐一查验下,水边的异骨浮尸与惠和坊中的,无论身形、年岁都相去甚远。 洛水边的数百之巨,同惠和坊中壮年者,居多,但年纪自黄口至古稀都有;身形虽被河水泡至有些浮肿,但依然看得出大多尸首都衰瘦、单薄,百余具中独有几具算得上是体态康健的,而手上渔户样的伤痕也要少些。 可是即便检视得如此仔细,依然仍未寻得渔翁的尸首。 不过当下所做之事也不是完全没有进展,裴谈受渔翁之事启发,便开始将过往几月的东都失踪案与户籍进行比照择选,找寻到了几宗能与眼下渔户、工匠等线索对上的案子,便以户籍登记的身形、样貌信息与水边尸首做核验。 由此,真就将六七具尸首与登记在册的失踪案关联在一处,而就在裴谈与韦巨源一同商量,准备派人往各坊之中寻此数宗失踪案的报案人时,承福门涌出数队左右骁卫兵士,快速驾马四散而去。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寻人问明,林凤中就从北边一脸迷惘又神色慌张地骑马到了跟前,“下旨封坊一事,韦相与裴卿二位可知?” “……”林凤中话音刚落,明堂前伺候的传旨内侍就带着三省合议过的圣旨出现在三人面前。 内侍到时一瞬无法承受空中异味,连连掩鼻干哕,嗓音嘶哑地宣读完圣旨,交于韦巨源手中,将他拉至身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之后韦巨源眉毛向上挑起,半晌不见落下,也不和裴谈、林凤中打招呼,径直召来几名近卫,上马往北边疾驰而去。 第31章 天人两隔 皇城距源协、敬诚几人所在之处仅四五里,源阳与雍王两人在马车中都各怀心事,一直没有言语,耳边只剩下马车与地面的磕碰声,还有药箱中物件晃动的咔哒声。 沉默片刻,马车经过天津桥,穿过东侧车窗,能直接望向吟天殿。 这座建物隔挡在视线前,也完全遮蔽了一片澄澈洛水和碧蓝青空。 源阳面对车窗,盯住视野之内的那片墨帛久久不动,直到马车行过星津桥,吟天殿被河道弯曲暂时遮挡,她才移开双目,侧过头悄然瞥了一眼登车时在闭目养神的雍王。 可是这一瞥,却尴尬地四目相对了——原来自桥上见到正在建造的吟天殿开始,雍王也一直在看向它。 一直避免对视的两人这时不得不相视尴尬一笑,雍王抬起手,指向已经无法直接看见的吟天殿方向,张了张嘴准备说话,迟疑半晌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与认得源阳、源协常乘驼车的人数相比,雍王所乘的车驾在街面,直接能将车驾认出来的兵士、武侯要多出许多。 马车才在尚善坊转入路障处,就陆续有兵士、武侯单膝跪下,口中一句“恭迎雍王”伴随弯曲的膝头而出。 “领本王去见你们敬大将军,另外,莫要声张本王在此处,若是让我见了除敬诚之外的大员,到时心中莫怪本王!”撩开车帘的雍王,对兵士、武侯所用语气与和源阳对话时截然不同,尽显强势,甚至还透着些许刻薄。 兵士、武侯却丝毫未敢怠慢一瞬,直高声答喏,并快速将路障移开。 雍王未让众人去传敬诚,则无人敢传,只敢默默地一路将层层路障抬起,码放到一侧,一路延伸至敬诚的军帐前。 敬诚正和兵士一道,手持写有渔翁特征的誊抄副本,弯腰低头核验着一具尸首。 因纸上所写的特征尽是笔墨,即便眼前这具尸首已经无限接近方才这段时间众人在寻的,敬诚仍下令要将渔夫和渔童召回帐前来认。 想来有趣,大多未曾了解时事件全貌的兵士,竟也随着面前这具尸首与身边拿着张纸的文官一直在口中叨叨的特征几近相似,而感到分外欣喜。 兵终归只是兵,有令就听,无令即停,无论手中所行之事为何,只要有进展就终归不算白忙,累啊倦的,世上之事对于这些兵而言,有何事不累,不倦? 自己的顶头上司尚且在不分昼夜地认真应对异骨浮尸案,各人自然不敢耽误一刻,召渔夫父子的令才下,就挨个往水边传过去了。 这时雍王的车驾也至帐前,听得四处有人在嚷,以为是自己到来的事到底还是为众人所知了。 于是颇有不满地从车上走下,为显自己驾临,特别在车架上站了好一会儿,然而除去一路护送前来的兵士、武侯们,目光所及竟再未添一人留意到他。 这时才见其他人都陆续在往岸边呼喊,而正因站在车架高处,雍王才一低头,就瞧见从未见过的场景——一驾不知用何木材制成、看似摇摇欲坠的牛车上,放着一具周身皆长满参差骨头,体瘦如柴的尸首,而洛水岸边,这样盛着尸首的牛车,每隔一段距离,就停有数驾,此外还有以提拿货物之姿搬运尸首的兵士、武侯来来往往地忙碌着。 而同为此时,他才意识到自接近这片区域以来,一直隐隐无法散去的气味原是所谓异骨浮尸周围散发出的尸臭。 雍王站在车架上险些干哕欲倒,还是跟在身后出来的源阳手快一步,快速拿自用的绢子沾了沁茶龙脑,塞在雍王捂于口鼻前的手中,这才让他稍有缓解。看书溂 王府的驾车仆从在车下跪趴多时,都未见雍王踏下车架,听得源阳在车厢中翻找药箱的动静,这才略微起身向上看,见到用绢子捂住口鼻的雍王时,着实惊了一惊,赶忙起身连扶带搀地将主子接下,一主一仆连带着身边十几名不敢轻易吱声的随行兵士、武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敬诚的身后。 不足十步之外的敬诚注意力全在疑似为渔翁的尸首上,丝毫没有留意身后发生了何事。 “敬叔父!”还是源阳开声打破眼下的局面,埋头查看尸首上断骨的敬诚,还有另一侧的源协双双循声看去。 “哎,你这小女缘何此时……”一筹莫展的敬诚见是源阳,瞬时笑逐颜开,就未放松的双眼向她一旁定睛一看,当即叉手、单膝跪倒在地,“不知雍王驾临,敬某——喏!” 周围兵士听是雍王,也忙跪下称喏,“都快起来,莫为他人知本王在此处。” “起!”半日一夜未眠的敬诚仍然中气甚足,吼声响彻与帐前四处,魏沛在源协旁问,“你家阿姊如何把雍王请来了?” “我又怎知,想必是在宫中偶遇,顺道而来。”源协说着就朝一个时辰前才发生过口角的阿姊迎过去,手呈抱拳状。 嘴上也不做太多讨好之词,只说,“阿姊,异骨浮尸一事似运转时来。眼下此一具,想必就是于静仁坊中丢失的渔翁尸首。” 也不顾源阳准备因之前的事叱责他两句,直接拽起家姊的手就往牛车斗中的尸首边来,先是指向那截断骨,和她眼神交流一番,又指向尸首的嘴角。 源阳对渔童曾展示给自己看的另一截断骨回忆片刻,因是摔倒撞裂,她心中感觉与其中一处缺口与眼前断骨甚为匹配,而观此人身形、面貌,正是一个重病在身的七旬老汉,手部深重的伤疤、印痕均能与渔户对上,除此之外,嘴角还有草率抹去的血印。 这具尸首即为渔童阿翁、渔夫阿爷的把握,不说九成,也有七成,“渔夫、渔童何在?他二人一认不就知了?” “敬叔父已经派人去召两人回来了,不消片刻准能到此。”源协眼神闪烁,似还有话要说。 “有话便说,圣人已在宫中问雍王关于异骨浮尸的事了,不然为何亲临此处,此来就是为亲眼确认此事,”源阳再次看了几眼车斗中的尸首,“如今城中各处都已封坊,只为查尽身带异骨之人,你我都知根源本不在异骨之症上,而在这些浮尸的来处及吟天殿中,如今临门一脚,你还有何不肯明说。” “非我不明说,而是此事蹊跷怪异,我只等阿姊察觉,谁知至今你还未得见。”源协说着,用手拎起尸首衣服一角。 源阳眼睛蓦地睁大,“沙地所见浮尸皆为衣衫透湿,如今即便有些初夏暑热,缘何此一具衣衫尽是干的?” “我以为,这恰好指明盗尸、抛尸,”源协又将手指向尸首的脸部和肩部,“若非抛尸,缘何尸首此二处竟是擦碰伤痕;衣物未被水沾湿,身周异骨之上却尽是泥沙。” “定是匆忙抛下,于水边翻滚沾上的。”源阳看见因身上长满异骨,特意在完整衣衫上绞出,好让异骨穿过的空洞,心里不是滋味,究竟何人要偷盗这般无财无势、身世凄凉之人的尸首? 难道东都城中的这异骨之症,本就是某件需要掩盖的事? “阳医官!”雍王明明就在身后不远,在陷入沉思的源阳耳中听来却觉颇有些距离。 待她反应过来,雍王的语气中,就已经包含一些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感到的愠怒了——他非因这种小事就易动怒之人,只是眼下景象、众人口中言语让他不断想起,自己被放逐时,身处那些穷山恶水之间,所见那些因为兵难、动乱、权斗而意外身故的饿殍、罹难者。 而那些记忆中的亡者,似乎都无此时此刻洛水旁的异骨浮尸们可怖,或是因为距离被放逐的时间已经过去太长时间,又或是现在映入双目的惨象属实过于骇人视听。 雍王极力控制自己,不被这般惨景拖入悲天悯人的心绪中,又想既自己对源阳所言颇有怀疑之事,如今已得确凿证明,便想以自己之位及权限,予在场诸多费心查案之人更多帮助。 于是便反复唤了几声源阳之名,结果此女沉迷于与家弟探讨案情,迟迟未有反应,又连叫了三声,她才猛然抬头,初初望见的却是从水边来的渔夫父子。 渔童在岸上凝望自己阿爷将南岸一里之内的浮尸悉数查过一遍,却仍未有任何结果,忽然听到岸上一声一声的叫喊,也不知为何,直至走下一队武侯,行至身边就要将他架走,高喊起“阿爷”,渔夫才匆促跑来。 渔夫虽身形单薄,但长年打渔,一身蛮力,眼看就要与武侯冲突起来,才从对方口中得知是右卫大将军要召他二人前去辨认尸首。 渔童不等源阳对他解释,一眼就认出被放置在车斗中的正是自家阿翁,疾跑至帐前,不知是喜是悲,眼眶中泪水泫然而出,微风轻呼在脸上,只觉冰凉。 紧随其后而来的渔夫同样哀伤欲绝,但仍保持着冷静,让渔童将随身带着的半截断骨,拼在尸首异骨的断处——除去因为摔倒磕碰掉落的骨渣,严丝合缝。 “你阿翁虽身患异症,但这骨终归长于他身,如此便为全尸了。”到此时,渔夫噙在眼中的两行浊泪划过脸上,只觉发烫,大颗泪滴落在渔翁早已冰冷的尸首上。 不知为何,忽然增大的西风吹过东都,风声潇潇,而卷起的飞尘却未及吟天殿,尽被笼罩在外侧的黑帛牢牢挡下。 第32章 黑帛之中 源阳终究还是于在旁众人的提醒下,回过神,彼时却发现雍王与敬诚都已安坐与帐内,才知自己因渔翁的事已经愣了太长时间。 源协与她的感受无甚区别,一心只想着为何见过的多具尸首身上衣物都被水浸透,唯独渔翁这一具只是沾了些湿泥沙。 姊弟二人各有各的困惑,相视无言,帐中却传来渔夫的哭嚎,“万万不可啊,王爷!大将军!小老祖上于东都一带,世代为渔,至家父一代才遇上些太平年,开始安稳度日,至小老年幼,才在东都城内置下一处家宅,居住至今,实未过上几天好日子,而今亡故,小老为儿自然当为他妥善举丧。眼下二位言要将家父亡骨,带往别处继续查验,岂非让小老做定不肖之子……” 雍王在帐前时,见渔翁尸首最与其他不同,又看到源氏姊弟二人对渔夫一家又极为着意,顾念在北岸还有位大理寺卿裴谈,若眼下之事不让大理寺知,恐说不过去,几经斟酌之下才想到将尸首送往大理寺,待大理寺众人查验确认无误后,再做道理。 可渔夫乃一介草民,如何能知其中这些道理,只顾能将失而复得的阿爷尸首接回静仁坊家中举丧,以尽自己的孝道。 如此情状,动之以情是不能了,只能晓之以理,雍王虽与他地位悬殊,但一度仍然尝试与他讲明道理,眼下渔夫忽地开始哭喊,雍王心想除非以权势去压,或能改变局面。 可自己突然到异骨浮尸现场来,不便做这恶人,便借润嗓求助敬诚。 敬诚再心思细致,也是一介武将,哪能知雍王心中所想,便半打圆场半施压地言语,言下之意是若渔翁亡骨真能帮上官府,举丧入葬之事以及筹备所需花费的钱财,或可由官府承担。 失去活计、渔船受损的渔夫并非没有对此动心,只是在看向渔童泪流满面之状后,断然拒绝了敬诚本就为试探的劝诱。 身份、地位相差过于悬殊的相谈就此陷入僵局,而立于僵局之外的源阳、源协同样不解为何非要将渔翁的时候放于大理寺。 源协正想不由分说地走入帐中去问,但略有些想明白之后,又立停在原处。 源阳想得明白得多,既都为异骨浮尸,眼下数百具之中,被人盗走的渔翁这一具最显特别,交由大理寺再去查验也无可厚非。 她边想着,边不由源协分说地将他往武侯、兵士之中拉去。 未等他站定,耳边阿姊问向武侯、兵士们的话就进入耳中,“敢问各位,方才彼一具老汉尸首是由何处寻见的?” 武侯、兵士相互看看,一嘴一舌地回顾起那片区域是由何人负责来,四处见有热闹的武侯、兵士们在姊弟俩门前越聚越多,终于有人是真接触过老汉尸首的,却说不清究竟从何处而来。 就在事情再次进入一筹莫展的时刻,有人忍不住好奇便问是为何事。 这时亦无甚可对面前这些人可隐瞒之事,源阳、源协便一句接着一句将事情言明,连同静仁坊盗尸一案一道说得明白。 不出两人所料,在场之人皆陷入沉默——言其人在思考,却也未必,大多只是对东都突然出现如此多怪事感到不可思议。 “罢了,只南岸亦有近二百具,兵士、武侯之中多有昨夜就开始于惠和坊中协助的,这时要他们确认一具尸首,谈何容易。”源阳对源协小声嘀咕着,转身欲走。 源协很难不赞同家姊的说法,之外他更是看过兵士、武侯们对待浮尸的态度,不认为他们会对诸多可怜之人动何样的恻隐之心,也应声“罢了罢了”准备离开。 “娘子方才所言,静仁坊中,可还丢失一具否?”一名站在人群靠后的兵士突然问到,这人在人高马大的其他人里,个头显得颇有些小。 “正是!”源协在后听得清楚,扭转身把脚底沙土踩起飞灰。 “在下虽不知尸首自何处,却同见过一具与二位所言渔翁尸首有相似之处的,不知是否。”那人一边说着借过,一边双手扒拉开众人向前挤。 “相似?如何相似?”源阳心说渔翁之死多是因异骨撞击插入身体,致口中流血,后跌倒异骨断裂加重伤势,而渔夫父子并未提及张家主人亦因此而亡。 “娘子言,只渔翁周身之衣物尽干。在下正巧不久前才搬运过一具同为干衣之尸首。” 这人挤在最前,于姊弟俩面前站定,叉手行礼,“在下陆礼昭,乃右卫一名校尉,家住东都,见过源家郎君、娘子。” 陆礼昭一脸文官相貌,身形偏小,但双眼极有神。 “那一具尸首如今在何处?”源协几乎就要贴至他面前,呼吸急促。 “于黑帛之下寻得,似直落于在造吟天殿南侧下方。”陆礼昭抬手指向洛水西侧,黑帛在即将移至中天的日头下,愈显突兀。 这一句话直直戳进源阳、源协心头,无论是对姊弟二人一直坚信其中必然多有疑点的吟天殿,进行“确认”;还是重提一度被忽略、险些被遗忘的静仁坊张家男人同被窃走的尸首,陆礼昭此一句,足以堪称为“拨开云雾见青天”。 “有劳陆校尉引我前去。”“务必快些,方才所言之事关系重大!” 姊弟俩先后忙不迭地央告陆礼昭前方带路,此时这位校尉显然理智得多,“二位莫要忙慌,岂不先确认另一具尸首?那吟天殿于彼处,岂能无故消影无踪。” 见两人点头不止,陆礼昭笑笑,径直往岸上走,“那具尸首与其他皆不同,故独放于一处。” “若距军帐近些,须先将渔夫、渔童唤来一同辨认。张家男人,我等都未见过,仅凭衣物干燥又岂知为他本人。” 源协认同家姊的说法,两步并作一步冲向帐中。 他的莽撞走入,恰好打破了雍王、敬诚与渔夫父子之间仍在继续的僵持。 “雍王,敬叔……大将军,有校尉言,静仁坊另一具被盗的异骨尸首,眼下似乎寻得了。”源协所幸在宫中担职,非紧要时,心中的礼仪教义仍未忘记。 人前,王终归是王,将军终归是将军,医官就只是医官。 敬诚与雍王对视一眼,这一次他读出了雍王还有其他事要单独与自己相谈,于是看向源协说,“先与二人同去,若有结论,直接来帐中报于雍王与我便是。” 雍王点头默许,亲眼看着三人行至帐外,走远,轻呼一口气,“早些时候,圣人召本王往贞观殿去,头一句便是武三思求他下旨封坊一事。” “封坊一项,臣亦才方得知,如此大事,不知圣人准允之其中深意。”敬诚说得委婉,他心里虽认为数百具浮尸出现在东都,确事关重大,但不至举措至此,所言深意不过是“行动过激,操之过急”的浅显说法。 但在他得知始作俑者为武三思后,却没有最初得知封坊之时那般震惊——前朝遗属静德王的司马昭之心,往往都体现在这些对事的料理之法中。 “所谓封坊三日,本王以为,只是某事的暂缓之计。”雍王身体向敬诚一旁倾斜,“朝堂之上,他与韦后的一唱一和,众臣都看在眼里。只是圣人……” 敬诚听雍王话至一半,心中全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朝中诸多事项,未必每件都是圣人当下可左右。” “敬大将军亦圆熟之人,现如今之朝堂真是不如当初张老、令尊敬相所在之时,朝中‘复周’气盛啊!”雍王双手幅度极小,却下手极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敬诚在家没少听父亲敬晖发出相似感慨,却不知怎么劝慰,眼下对方是大唐雍王,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将话题转回封坊一事上,“敢问雍王,武三思所提封坊究竟是为何故?” “依圣人所言,是为寻得城中所有身患异骨之症之人,”雍王望向随着日上三竿,越加显得白晃晃的帐外。 “城中百万之众,尽数寻得只需三日?”敬诚的自言自语,情不自禁地变为发问。 “圣人与本王言说时,我亦只当是玩笑,此刻水边都不止百具,东都城中百又九坊,岂是三日就可完成所谓尽寻异骨之人的?”雍王仍未有要停下嘴边言语之意,“依本王之见,怕是只为掩盖某事。” 这句话恰与敬诚所想不谋而合,于是他便大胆言到,“早些时候,那源氏姊弟医官二人,皆言惠和坊中三具甚有蹊跷之浮尸手中金漆金粉,与吟天殿或有相关。” “臣从家父口中听闻,头年决定‘东都水祭’一事时,是为彼时工部尚书韦巨源主导构筑吟天殿,而韦巨源岂非韦后、武三思一派之要人,故臣以为……” 这时轮到敬诚言至一半,尽由雍王想象其中掩藏之意,“敬大将军与本王所想几近一致,只是不知眼下韦巨源在何处?” “早时他与臣各分一岸驻守,此时想必仍于北岸,只是眼下臣以为还有一事更为迫切。”敬诚望向不久前源协与渔夫父子离开的方向。 雍王会意,“若他二人查明其中关系,吟天殿之事,由本王想方法。” 第33章 外生枝 源协见证了众人寻得渔翁尸首的过程,并不觉有何特别之处,毕竟全因筛查得来,在亲自查验尸首前,已经见过太多其他模样的浮尸了。 他也没想过见过太多,竟错过了一具与渔翁同样特殊的——此时就在自己和家姊面前。 张家男人的尸首正如陆礼昭所言,最直观之处就是衣物尽干,至于其它,与百余具并无二致,与渔翁相比,无明显外伤,手部日积月累的伤痕也少得多,即为渔夫所言,张家主人因异骨症过重,少说有半年辰光未入洛水捕鱼了。 半年辰光,渔网足以在手掌留下深深印记,也足以将往日的创痕抹消。 渔夫初见张家主人尸首一眼,就点头确认了,只问了声是否与自家阿爷同时被找着的,能否一同带回静仁坊交由张家老婆安葬。 话虽说得自然,但很快想到张家老婆已是那般光景,由妻子和自己暂时将她留置在家中,此时不知已经如何了。 但无人回应他,就连源阳、源协也只是轻摇着头说此事当由在场官位最高的雍王决定,渔夫的眼睛瞬间黯淡,嘴角痛苦地颤抖。 陆礼昭此时语气轻松,恰到好处地问到,“想眼下此状,便是认得此具尸首了。既如此,两位医官,水边吟天殿下,咱们去是不去?” “去,自然要去,”源阳先一步离开放置尸首之处,“不去又怎知其中还有何事值得留意。” 源协同样跟在家姊身后,行至开阔处,见似有熟悉的身影往雍王与敬诚的帐中去,“似是韦大理寺卿,他怎从北岸来了?” “不去管他事,越快知晓吟天殿有何疑点,那渔翁的尸首或能尽快入土为安,你将父子二人带来时,脸上可全是动容神色,我只当是怜悯,方才渔家那么一问,便知是雍王与敬叔父暂不容他将自己父亲的尸首带回家中……” “我有何事,在阿姊的眼中,终是瞒不过的。”源协说着,快步与源阳并肩。 朝雍王面前去的裴谈,进帐中时,侧过脸碰巧瞥见反方向走去的姊弟二人,可心想双方必然都有事在身,形色匆匆,不便作何招呼,径直走入帐内。 雍王与敬诚因吟天殿之事讨论半晌,认为无论即将收尾的整理尸首最终结果如何,洛水之上的建物和因还都长安而决定大操大办的东都水祭,其中都与韦巨源、武三思、韦后多有关联。 尤其上朝时,圣人已在韦后、武三思的配合下,默许了韦巨源全权料理异骨浮尸之案,于情于理,雍王只是因有向圣人复命之任,才临时往洛水南岸来,归根结底,要定下某事,还是需知会韦巨源一声的。 与敬诚达成共识后,很快命人往北岸去传韦巨源,而来人至同在北岸、终得片刻喘息的裴谈面前,他再一次头疼起来,起初只想不能让远不如自己的崔湜处理惠和坊一案,借为大理寺卿以往的经验,快速将案破了,要好得多。 之后敬诚、源氏姊弟卷了进来,场面还算可控,甚至因姊弟二人的协助,省去了许多功夫。 再来事情眼看就要水落石出,只消查明三具工匠尸首来处,便有结案可能。 谁知精神稍作松懈之时,恰为事态更为繁杂一刻,洛水两岸的数百具莫名异骨浮尸,让裴谈心生退意,然而却被敬诚一腔尽忠热血打动,坚持至今。 可自不知韦巨源去往何处,已知正在南岸的源氏姊弟二人甚有可能直接查明洛水浮尸真相后的裴谈,在做完最后的配合后,完全陷入了疲惫不愿再多动弹的状态。 他只默然望向来往搬运尸首的诸多武侯、兵士,看着一驾又一驾的牛车经过,将堆砌而起的尸首运走,手上虽持着与人人命运相联的户籍,但彼时彼刻在他看来,承载了黎民一生的薄纸,以一身异骨、被牛车拉走为结局,实在太过于不堪与唏嘘了。 得知各坊被封,人人都在家中等候府兵、武侯入家搜查异骨之人的一刻,裴谈心中满载着万民如蝼蚁的想法更盛。 更甚的是,此时北岸却遣人过来,寻与查案几乎毫无关联、却被称为“为洛水浮尸一案负责”的韦巨源,甚至由与此毫无关联的雍王在传。 深知圣人独以雍王为皇族中知己的裴谈,误以为封坊这样的草率行为竟由宫中特派雍王来前方嘉奖,顿觉满心的荒唐更是无以复加。 一怒之下答曰“韦相不知所踪”上马,去往南岸与当朝受尽福泽却凡事不知的雍王论道。 至帐中,他是以一副“与荒谬不共戴天”的神色出现在雍王和敬诚面前的,有些不情不愿地下拜行礼,雍王亦是在帐内故作轻松,和敬诚谈下来,深觉浮尸之事未有起初听来、所感的那般简单。 尤其他作为朝中高位、却无足轻重的光禄寺卿,仅在朝中一年有余,却亲眼目睹,曾经主导神龙兵变的五人,在朝中压制起势的韦氏、武氏;逐渐转为制衡,形成“显唐”“复周”两派;再成之后,韦氏、武氏两族与一众朝臣进言圣人,将五王架至高位,清出明堂;最终成了如今这样,“复周”全然将“显唐”压制,甚至有吞噬对向一派之嫌。 雍王虽为皇族,理所当然应在“显唐”一派,但曾深受其害的他深知朝中内争之弊,便从来不对自己的选择公开表态,保持中立。 但此一回,所见惨象尽指向由韦氏、武氏主导的因东都水祭而起的吟天殿,坐实大多证据后,他希望将发生的所有都了解过之后,以韦巨源为突破口,借此向“复周”发难。 谁知来人并非韦巨源,而是与他立场几近一致的裴谈。 “裴卿,缘何传人去唤韦巨源韦相,竟是你前来。”雍王见裴谈神色略有不自然,原本想直入主题,转而寒暄。 “宫中内侍传旨封坊,后不知对韦相作何言语,韦相上马往北城深处去了。”裴谈先是困惑于雍王语气之中的严肃,与事先所想的“嘉奖”似乎毫无关系,之后才如实答了。 “如此也好,本召他前来是为眼下异骨浮尸之事,现裴卿来,正好一同相谈此案。” “户籍业已在查,想必惠和坊三人之音讯稍晚些时候便可得知。下臣离开时已嘱咐过众人,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裴卿为大理寺卿,行事本王自然放心,”雍王稍停了停,想切入正题,但心想本意不是唤裴谈前来,又何必为已经操劳一朝整晚的他再添些何事,便改了口,“此番既裴卿在,则一同于帐中待源氏姊弟返。” “二人此去何处?所为何事?”不久前才听得二人正在依户籍记录,查探静仁坊渔翁之事,来时已经听闻渔翁尸首得以查明,裴谈不知眼下二人所去再为何事,便低声问敬诚。 敬诚瞥了一眼已经半闭双目,打坐养神的雍王,低声说到,“不足一刻前,静仁坊另一具被窃尸首已在吟天殿下寻得了,姊弟二人此行便是往吟天殿方向去了。” “此事我还未与敬公言过,兵士、武侯在北岸皆报,尸首自吟天殿以西向上游,就未再得见,可依水流而言,浮尸怎会从一处开始停下,故而裴某猜测,尸首即是有意由吟天殿下开始往向东下游铺陈。” 裴谈将声音压得足够低,几近耳语,而话还未完,“东都之中,若言哪两处行人、驻足之客众多且最为惹眼的——一处自然是日间临近繁华南市,入夜后红粉之光耀遍城中的惠和坊;另一处则是日间横于甚宽落水河面之吟天殿,夜里遮天蔽日让水面无一处波光之殿外黑帛。” “两案必有贼人在其中作乱,而两处地点亦是事先挑选过,为的就是要东都全城人都知此事。” 裴谈话毕,敬诚起先未听出其中之意,缓了片刻顿悟到,“因而封坊一事……” “有人想让人知东都之乱,有人则早知东都要乱,便于第一时间隔断风声。”大理寺卿经过一番推导,所言必然不是空穴来风,这一点敬诚也知道,而裴谈将声音压至不可再低的原因,敬诚也知道,毫无证据与指向,谁又愿意在与圣人时常密谈的雍王面前讨这不自在。 “眼下关键即为吟天殿,故裴某知姊弟二人往彼处去,才与敬公言说几句,之外他人问及,一概仅为在下个人猜测,不应以口舌生事。”裴谈边说,边为没有十足证据,将方才所言圆回来。 敬诚显然受到了裴谈的言语启发,回想昨晚开始陆续发生的怪事,似确实如此,“将城中百又九坊尽封者,如今知是何人;可又是何人、缘何欲将异骨一事传得满城皆知?” 他费劲思考,禁不住地坐立不安起来,佩刀与甲片碰撞发出声响,雍王缓缓睁眼,长长吐纳一回,敬诚、裴谈赶紧收声,故作镇定地微笑看向雍王。 第34章 大有深意 源阳、源协跟着陆礼昭到了水边,至被层层包裹的吟天殿下。 他二人本以为笼罩在吟天殿外的黑帛,只是裹上一层极厚、不透光影的黑色帛布。 至帛布底端才知,而是一层一层缝制好的巨大帛布反复缠绕、叠加,直至内里被遮挡住的建物连轮廓都不可辨明为止。 “洛水两岸相距足半里有余,眼前建物,未有十丈也有八丈之高,”源协从黑帛东侧行至西侧,喃喃自语到,“建物之宽,亦有四五丈,遮挡如此建物,需用去几多黑帛?” “咱们于南市见过的成捆布匹至多也就丈宽,想必这建物得用去近万捆才能有眼前之状。”源阳同样惊讶不止。 “一马值十匹绢,五匹绢为一捆,只是包裹建物,足足要花去五千匹马……”陆礼昭也止不住感慨,“在下家中有人从布商,故而知晓一些。”他看着姊弟俩投来的惊异目光,解释到。 源阳、源协未继续计较,转而询问起寻得张家男人尸首之处。 陆礼昭显而易见地犹豫了片刻,再缓缓抬起手,斜着指向距离水边极近一处,表面砂石似都被磨至别处,尽露出底部沾有水的河沙。 很难说,他指向的这一处,与别处拖动过异骨尸首的痕迹有何不同,但源协蹲下仔细查看落于沙中遍处,二指粗细、深浅不一的洞。 “倘若尸首自高处落下,身周异骨插入松软河沙,定会留下这般痕迹,”源协用两指深入河沙中的洞,看向陆礼昭,问,“得见尸首时,尸首可是侧身于河滩?” 陆礼昭满脸疑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何意,源协解释到,“沙中唯有一排较深孔洞,尸首若俯身着地,如何可留下此般痕迹,仰身落地,又怎会只留下一排异骨插入留下的孔洞?” 陆礼昭的神色怪异,似完全不明白源协在说什么,“在下只于河滩寻得尸首,未知高处落下、落地之事。” 源阳走近看了两眼后,蹲下,手掌摊平,微贴河滩滩面向前推进,再用手撮起一把河沙,手指细搓,又放在鼻前轻嗅,“此处,河水全然不会涌上滩面,遭重物撞击必然高低不平,就如眼前此般,”她示意陆礼昭也蹲下,让他仔细观察骨坑旁的几处明显凹陷,继续说到,“猜想渔翁与张家男人衣衫上微潮、斑驳的脏污,即为此处干湿不一之河沙印入所致。” “高处……”陆礼昭抬眼看向半空,未曾想已至晌午,烈日灼目,眼前忽然一阵目眩。 他一边揉眼,一边挤着声音,“此间高处,若非从天而降,则为吟天殿中掉落而下,以在下愚见,皆无可能。” “陆校尉此言,倒是未必。”就在陆礼昭被日光刺眼之时,源协已经站在吟天殿的黑帛之下,抬眼紧紧盯向一处。 被黑帛紧紧包裹的吟天殿,唯有与两岸相接之处,略能见到一些粗壮竹节制成的支架。 而源协所站之处距南岸尚有六七丈距离,除目光锁定处,别处就连能略见竹节的地方也有散开的黑帛覆盖。 他用手遮挡日光,仔细辨认目光所及之处,数片黑帛底部碎裂,但仍被重叠的其它黑帛绷住,因而未能尽数散落。 可源协越朝碎裂的黑帛底部看去,越觉怪异。 一片云缓缓飘过太阳,天阴下来,水面忽起一阵风,伴随体表变凉,他辨清了散落的黑帛——虽说是散落、碎裂的,可黑帛从吟天殿垂下的一端,分明是以黑帛拧成的粗绳。 他招手示意家姊至身边来,向他说明情况后,手朝粗绳顶部指去,沿着碎裂的底端,解释自己的看法。 “尸首以何法足以放于彼处?”源阳明白源协所言,从静仁坊被盗走的渔翁与张家男人尸首,因不明原因被置于黑帛粗绳织成的网中,而绳网却是一早随笼罩缠绕在吟天殿外的黑帛,同时准备在临岸一角的,否则如此大量的遮挡工程,又怎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将暗藏的绳网编于内部。 但确如源阳所言,绳网易结,可之中藏尸谈何容易?首先如何放入就是疑问,其次,藏尸后,操作之人又如何从内部戒备森严的吟天殿中离开的? “除非,藏尸之人本就为吟天殿中之人?” “若人在吟天殿内,只需抛尸即可……” 姊弟俩几乎同时与嘴中喃喃,但很快又自我否定——即便人在吟天殿中,如何将尸首置入坠于建物主体外的绳网。 “两位看!黑帛底部岂不像是有人穿行?!”陆礼昭在两人身后,被无视了好一阵,突然看见悬于水面数丈之高的黑帛内,似有人在其中步行。 两人沿陆礼昭视线所及,很快找到所指“穿行之人”——所言不假,层层绷紧的黑帛就像是一条略含回弹的空中之路,两人亲眼见到其中有人走动,数对双脚踩住帛布,形状隔着层层厚布依然可辨。 “如此,黑帛藏尸未必不能。只是……”源阳向河岸一侧走了几步,踮起脚抬高头,试图向黑帛碎落、垂下的部分向内看清,可其中无甚光亮,且黑帛又是密不透熹的颜色。 不过,可见之处已经足够令人震惊,黑帛之中所结绳网乍看之下,安放十数具、乃至数十具尸首不在话下。 “由此看来,渔翁、张家男人尸首之疑可解。”源阳走回源协身边,声音中透出格外的踏实。 “缘何只两具之疑可解?”还未等源协赞同,一旁的陆礼昭便发问。 “只此两具同自静仁坊盗走,除此外,你搬运尸首许久,岂不见诸多尸首已然泡至浮肿?”源阳随口质疑到,“且唯独静仁坊被盗两具,尸斑清晰可辨。” “原来如此。”陆礼昭微微点头,“如此,我等可往岸上复命否?” 姊弟俩交流片刻眼神,内心盘算的皆是如今吟天殿之疑既已坐实,初初众人所指内部不可入,当如何解。 两人轻轻点头,默默随陆礼昭向岸上敬诚军帐走,但觉一筹莫展。 而此时一筹莫展的并非他二人,就在姊弟俩对黑帛、吟天殿讨论不止时,原本一同来的渔夫、渔童从源阳的为难中体味到自己今日未必能将逝者接回家中举丧,于是双双掉转方向,跑回渔翁尸首身边。 两人内心抱愧地跪在渔翁尸首前泪流不止,口中不断碎叨着一些共度的过往。 因兵士、武侯生怕——显然也是多虑——他们担心雍王之尊被如此数量的怪异尸首所冲,便早早地将牛车移至那群道人一侧。 若无这群道人在此地,兵士、武侯这一出本无必要,即便做了亦无甚要紧,可偏偏被这群道人得见了。 道人们确是武三思遣人引至惠训坊外无误,而他所遣之人却并未向道人们提及异骨尸首一事。 因而一众道人从道德、道术两坊出,之后被兵士紧挨着带出,受命将他们安排在路障极为复杂的惠训、劝善、旌善三坊岔口的一片空地上,距离军帐极近。 整一段期间,别说是尸首,道士们连坊前百余步就可至的洛水都没能看见两眼。此时视线内猛然闯入多驾载满异骨浮尸的牛车,原本席地静坐的他们慌忙站起身,习道多年之人,近处观得眼前此平生未见之状,竟一时失张失志起来,口中忙不迭默诵起经文来。 久久,才有一名须髯花白,眉尾直至腮边的老道士向前,朝兵士询问起来。 换班初至洛水边的兵士不明真相,对老道士倒客气,将自己所知的来龙去脉尽数说了出来,将这群道人听得心惊胆战,连提问的这名道行极深的老道士也不禁紧锁双眉,须髯微颤。 老道士此刻终想明白,初初听闻静德王召他们往坊外,那王府来人口中含混不清的缘由,眼下看来似是想要不明真相的自己同这帮道友,因得见洛水旁此事,制造骚动。 而为何静德王要眼下这些道友制造骚动的原因,老道士想不明白,但在此处几乎静坐了半日,彼时与自己争执的那位将军,也不知往何处去了,之后似又来了好几位大员,自己一众人也就被晾在一旁,如今见此骇状,他心想所处之处并非久留之地,便向兵士们言及明日还要出城,此刻便返坊内。 “道长,还请恕在下无礼,眼下道长一行未必得以成行,东都城中各坊已封,临近洛水各坊更是增了许多,听闻道德、道术两坊若非极为要紧之事或受准之人,三日内,坊中不得进出。” 老道士顿时大惊,从怀中取出入城入坊的许可文书,给兵士递了过去,请他行个方便。 “道长,在下如何敢查验这些公文,又如何做得了主,此时如要入坊,怎也须州衙、县衙另行批复,只是眼下人人自顾不暇,未必能遂道长所愿。” “这……这该如何是好,贫道明日确要往翠峰山与丘道兄有事相商,此刻连坊都难入,处处皆为路障,难不成后续三日,我等只能于此处不动?” “翠峰山……丘道兄?道长所言可是玄元皇帝庙之丘真人?”兵士多问的一嘴,让老道士的眉尾垂回原处,连连说正是。 “道长请来,”兵士向他走近了些,同时示意老道士靠近,悄声对他说,“此为在下好心相劝,如他人问起,切莫言是从在下处听来的,”在得到老道士肯定答复后,兵士将头压得更低,“如道长于坊内无太多他事,不如眼下就往翠峰山去。” “这是为何?”老道士声音抬高,被兵士手势连连噤住。 “道长如何想不明白?三日封坊,全城百又九坊不进不出,是为何意?”兵士轻叹一声,“坊中之人未必大有影响,可遗落在坊外之人,又怎能自处?道长于此处多时,可有食水送至身前?与其于城中坊外被人不管不顾三日,为何不先一步往去处行?眼下出城无非领一块竹牌而已,退一步言,倘若道长真进了坊,彼时不让出,又当怎?” 一番话将老道士说得连连点头拱手,“多谢军爷好意提点,贫道如此便明了。” 兵士狡黠一笑,“若非道长提及丘真人,在下未必与道长言说这许多……”说着说着,眼神却瞟向洛水之上那座黑帛笼罩的吟天殿。 第35章 吟天暗网 经兵士指点的老道士一行人,手持文书,通过帐前路障处,向把守在入口的魏沛说明去意,并声明将对浮尸一事守口如瓶后,便被顺利放行。 魏沛的想法如那一名兵士一样简单,与其将道士们这般有些身份、此时在城中活动,返回坊内却还要再次出坊之人困于一处,不如想法子将他们送往别地。 说千道万,封坊不过是对百万黎民而言的,就如眼下安坐于坊中的雍王、敬大将军、裴大理寺卿,哪怕是官职不堪一提,但家世却显赫不已的医官姊弟俩,若要进出住坊,谁又敢拦? 同兵士所言,道士们所幸有翠峰山丘真人这道人脉,否则他们这三日游荡在城中,是渴是饿,谁又会在意? 自吟天殿的黑帛下,匆匆往帐外返的姊弟二人,被陆礼昭带着走了条河堤上的捷径,很快回到岸边主道,与一众道士擦身而过。 两人没有功夫理会,直往军帐去,却瞥见在路障间,跪在牛车车斗前的渔夫父子,这时才想起明明二人随自己一同往水边,中途擅自离开的事。 源阳前去宽慰了两句,而渔童口中只有想带阿翁回家的言语,渔夫则声音嘶哑地对源阳苦言相求,如何都要在雍王、敬大将军前为自己多争取争取。 表面上,源阳满口答应着,实际心里一如立于水边思考如何才能进入吟天殿时,一样没底。 两人走入帐内,见驻守北岸的裴大理寺卿在,还觉有些惊喜。 心绪已经从震惊陷入百无聊赖的雍王见到二人,更是有些喜出望外,急切坐起身,连问吟天殿可有何重大线索。 吟天殿外的散落黑帛由源协先发现,因而在源阳的铺垫下,与黑帛相关的大部都由源协详细告于其他三人。 敬诚是最快对黑帛绳网一事有所反应的,但同样认真听完字字句句的雍王还未开声,他自然不敢在眼下的场合造次先言,只好默默扭头与同样跃跃欲试的裴谈对视。 因权势之差,话至嘴边却不可发,对于朝臣而言,实乃人生无可奈何之事首位。而朝臣于平民百姓面前,如何又不是? 姊弟俩描述所见时,雍王一语未发,听完也是沉吟半晌,起初迟迟不敢置信,几经体味下,又联想,眼前所见哪一桩事情是自己之前可想象到的?于是坦然接受才知晓的事实。 在几番将衣袖与胸前衣物褶皱拂至平整后,雍王喉头咔了几声,“如此说来,这般数量之异骨尸首即是尽藏于吟天殿黑帛下,再由人投下的?” 既雍王开声言语,敬诚、裴谈便耐下心旁听,不忙发表意见。 “或然同雍王所言,”源阳担心源协过于激动,一时失了严谨,在他前回应雍王,“而源阳以为眼下可确信藏于黑帛绳网中的,仅有自静仁坊被盗两具尸首。” “这又从何说来?”雍王眉头从舒展又变为轻锁。 “洛水两岸,逾三百具异骨尸首,沿水边铺陈近四里,若逐一自吟天殿黑帛处搬运至两岸水边,所需人力又将几何?更遑论花去之辰光,与如何避开两岸彻夜宵禁巡视的武侯。” 句句在理,场面眼看帐中就要陷入新一轮哑然,忽然传来一声“未必”。 早先在雍王与敬诚面前详述过自己想法的裴谈,在这声“未必”后,他又将之前所言对姊弟二人简短复述了一遍,并于最后对雍王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下臣并非不认同两位源医官的看法,而是下臣之见,昨夜若真有贼人于水边抛尸,只以南岸言,宵禁之后稍晚时分,未必有巡夜武侯可见。” “这又是为何?”源协过于激动,一时失了位高尊卑的自觉,直言问到。 “不可无礼!”敬诚、源阳异口同声。 源协醒悟过来,连忙叉手向雍王身居一躬。“眼下计较这些做什么?裴卿应答方才源协所问。” 裴谈抬起双手称喏,“昨夜惠和坊事起,街面武侯、兵士尽对坊中留意,而大部兵力驻扎于惠和坊内外。” 太长时间未合眼,他忽然眼前一黑,顿了顿恢复后继续说,“我等查验两岸尸首时,铺陈区域自西向东,沿岸不过旌善、惠训、道术、道德、安众、慈惠六坊,六坊巡夜武侯不过三百余人,多数还于坊内活动——一,有大量兵力聚集于十八具异骨浮尸所在之花坊;二,水边尸首遍布虽广,终究只有不足四里,全城尽暗之时,水岸之上又有何人会注意水边之事。” “裴卿所言亦有理,而依裴卿之见,便是黑帛绳网将尸首尽数掩藏,后又由人抛于水边?”雍王点了点头,想得到更为确定的意见,再将自己可施以援手之处说出。看书喇 “回禀雍王,以下臣之见,黑帛绳网若载三百又九十六具尸首,日间如何可不为人所见,”裴谈亲眼看着雍王的脸色霎时黯沉,“下臣以为,贼人定是两管齐下——黑帛绳网中所藏部分,其余趁惠和坊中之乱,在投入水边。” 源阳本在裴谈初一句时想要提出异见,但随终一句入耳,却又十分赞同,因见过的多数尸首之中,确有尸斑、口中泥沙、泡浮程度之区别,显然并非亡于同一日。 至于黑帛绳网承载量一事,未曾进入,不好下定论,但亦诚如裴谈所言,近四百具尸首全都置入黑帛之中,只是布料的垂坠,就很难不让人发现。 “然如裴卿所言,部分尸首安于绳网,其他又是如何置于何处?”雍王继续追问。 但这次却把裴谈难住,雍王所问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以敬某之见,何须安置?洛水不似惠和坊中仅一狭水道,需在惠渠安置那浮板、铁索。既无法大量放于吟天殿黑帛绳网,就只将尸首藏于河沙之中,趁花坊大乱时挖出,又能如何?”敬诚一直在岸上,但往来搬运的尸首却见了不少,部分尸首之上所附泥沙量之差别,还是显而易见的。 他并非随口一提,但也未事先设想其他四人的反应竟似醍醐灌顶至此。 雍王只一句,“此法,你三人以为可行?” “岂止可行,敬叔父此法几近真情!”源协脑中浮现出洛水河滩上、吟天殿黑帛下的骨坑,骨坑距离洛水之水还有相当距离,但如遇水位上涨,这些骨坑必然会被流水拱上来的河沙掩藏。 同理,“尸首早早埋于沙中,不仅可多存些时日,只需河水上涨些许,将尸首挖出的痕迹瞬时即被掩埋。”源阳回忆与渔夫父子初次下至河岸寻船之时,所见的小儿尸首,那时正困惑为何柔弱的全身各处缝隙都填满了沙土——若是全身掩埋于河沙之中,此疑惑迎刃而解。 裴谈思索片刻,亦言合理。 在四人于帐中全体将疑惑推演、解答完毕,雍王已经全然整理好全身衣饰,站了起来,敬诚、裴谈见状连忙一同站起。 “时候不早,本王眼下便回府了。”比起整个推演过程,这一句对其他四人而言才真的是石破天惊——雍王将案情尽数了解完毕,竟任何一条令都不下,直接“回府了”?! 敬诚步进欲拦雍王回府,可转念一想,雍王到时就言,只是想在下回单独面圣时,由圣人多了解一些东都城中发生之事。之后虽提及要对进入吟天殿予以相助,可沉下心细琢磨,不予皇族之外的人进入未建成的吟天殿,乃圣人与韦后之共同决意,从而下的口谕。 纵然雍王得圣人喜爱,尚不言韦后会作何反应,但圣人应亦不至为他更改成命。 故而敬诚以为雍王言回府,此时正是时候,一来东都一时之乱状得了初步判断,二来此刻不离开,待稍后源氏姊弟言至须往吟天殿一探究竟时,雍王必然难掩尴尬。 他看看姊弟俩,又返头瞥了眼裴谈,这厮正事不关己地半闭着眼,原地站着小憩。 但该多嘴一句时还应该说,“敢问雍王,眼下之事,我等后续当如何?”敬诚向雍王双手一抱,微微鞠躬。 “本王方才得见,兵士已将牛车移至一处,言即将送往北城义庄,原本为何安排?”雍王说,敬诚一边小声叫着“裴卿”。 “送往安喜门外义庄,再于各坊中张贴告示,寻身带异骨之人,另行成册登记。”裴谈似猛然惊醒一般,声音异常粗哑。 “那便如此,完了后将能办的都交由下面的人去做。务必各自回府歇着,熬此半日一夜,定要好生歇息,”雍王边说边往外走,“倘若再生何事,未有较你二人对情状更为熟悉之人了。” 行至车边,他将随从一人唤至身边,轻声嘱咐几句便自己跨上车。 源阳、源协期间一直没能说上话,这时想再不赶上雍王重提进入吟天殿之事,不知浮尸一案何时得解。 不同于顾虑雍王身份、有些扭捏的家姊,源协不受太多束缚,往前跨了两步,大喊一声,“雍王!源协有……” 雍王从车内探出头,“啊,险些忘了,你二人随我上车,今日有些乏了,至王府早些将日常看诊做了罢。” 姊弟二人愣在原处,动也不是,停也不是。场面陷于窘迫,此时身后不远一声巨响,离得最近的敬诚大喊一声,“裴卿!” 裴谈自随雍王站起后,一直处于精神飘忽状态,回答过最后一个问题,眼前尽是金星,在摇晃着走出军帐后,被中天的日头照了片刻,只觉头晕欲哕,“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第36章 岂曰无衣 源乾煜曾对姊弟俩说过,怜悯之心并非教化、或是后天如何了就可养成的结果,而是对生命与生俱来的敬畏、包容。 裴谈重重倒下,脖颈不可避免地磕在地上,当即昏死过去。 正欲上车的源阳、源协不由分说地掉头,要四周的兵士将粗布小心塞入裴大理寺卿身下,再展平,之后提起粗布四角把他抬进帐中。 而雍王同样选择第一时间跳下车,关切地跟入帐中。 姊弟二人一番查验下,所幸裴谈摔倒处皆为平地,只有细小砂石,因而除去头部擦伤之外,没有伤及太多,脉象平稳,与地面接触部分亦无外伤。 “想是彻夜查案,四处奔波,过于乏累,”雍王又坐回最初的位置,叮嘱起心有余悸的敬诚来,“敬大将军亦操劳整晚,此时寻人替你,回府歇息去。” “谢雍王体恤,敬某为武将,身体还过得去些,还请雍王容眼下迁移浮尸之事落停,下臣再行回府。”敬诚躬身叉手,雍王便不再坚持。 敬诚立了片刻,忽觉有些不对——北岸韦巨源不知所踪,林凤中奉旨各处封坊,本就只剩裴谈还算得一位能拿主意之人。 眼下他这一昏倒,北岸岂不一时乌合之众,无人引领。封坊之时,混乱初归于平静,有人坐阵最是要紧,敬诚对北岸的情状有些担忧,转而询问姊弟俩,“以眼下之状,裴大理寺卿需几时苏醒?”看书喇 源阳调配好止血的药粉,均匀地敷洒在裴谈的伤口上,源协在其后,用叠好的洁净绢布盖住药粉再用撕成条的麻布妥妥缠好。 一番动作完成,源阳才回答,“诚如雍王所言,裴大理寺卿所受之伤算不得要紧,只是今晨加昨夜承压查案,气郁化火,肝热素盛,心火、肝火不得滋润上济,加之不堪疲劳,昏睡而去。至于此时得苏醒,实在不知,少说也要数个时辰。” “如此一来,北岸的守事当如何?”敬诚有意装作大声自言自语,其实是说与雍王知。 “北岸眼下还有何人?”如他所愿,雍王作出回应。 “眼下人数不少,执金吾将军林凤中正在北城巡视,其余多有十几名侍郎、书丞、司丞、给事中,此外主事、主簿、录事、主书还有几十人……” “怎都为书官,未有能拿主意之人?”雍王打断敬诚刻意组织的语言,直戳关键,又很快醒悟过来,“言亦未错,韦巨源不知往何处去,裴谈又是眼下这副模样,宫里那些……又岂敢轻易出来管这档子事。” 见敬诚默不做回应,雍王似乎察觉出他言下之意,“如本王留于南岸,北岸由你暂顾一时,晚些时候返帐中,你便返南岸,如何?” 敬诚尽可能装出不情愿状,心中也确有无可奈何,“下臣遵命……”与姊弟二人交换过眼神,添了句,“若裴卿醒来,要他勿心急。”便转身走出帐内。 “朝臣若皆如敬大将军这般,亦不会至眼下……”雍王自言感慨,眼看就要失言,连忙收声。 他看着姊弟俩一番行动,被置于榻上的裴谈也纹丝未动,既知他对外毫无感知,略缓了缓,开声对两人说到,“方才唤你二人上车,同往王府,实乃无奈之举。” “你们那位敬叔父,在朝中心之所向,我是深知的,可裴谈——从不显山漏水,大多时候亦不参与诸多与己无关之事,更不作口舌之争,立场实难判断,因此当他面前说出眼下的话,还是颇有些风险。” 这一番云里雾里的话,让源阳、源协摸不着头脑,停下手中的事,静听雍王之后所言。 “吟天殿主体大部,早已建成,皇亲国戚于今年春初即收到圣人与韦后之邀,入殿观览。”雍王理所当然地说着他们俩已知的事。 “我自然进去过多次,殿内景象,大唐建国业已近九十载,先后建长安太极宫、大明宫、东都紫微宫,寻遍此些宫城,也未有能与洛水之上这吟天殿般奇异绚丽。”雍王目光如镜,言渐兴起,“不让过多人入,除却殿内装点、雕饰还未完,之外就是此般纷奢过早现于人前,难免被诟病当今圣人根基未稳,却铺张起来。” 他的声音渐低,姊弟俩向前靠近,“另,吟天殿本就缘于东都水祭所建,于水祭当日揭晓,现于东都百万臣民前,岂又不是一番值得传颂的大唐奇景?玄妙莫测,正是东都水祭,乃至还都长安前,吟天殿存在之意。” “皇亲国戚可入殿观览之缘由,暂且不便与你二人言说。”雍王话锋一转,“只一事须你二人先知——如今我既知吟天殿与东都异骨之症、浮尸之案之间存在颇多关联,定会想尽办法将你二人携入殿内查验,只是吟天殿内防范极严,眼下还未能有合适时机,一时亦想不出何方法足以绕过防范。” 这时两人知雍王本意,心中虽然踏实许多,“然浮尸一事既发于昨晚今晨,眼下方为最佳入内查验时机……” 源协情不自禁,虽知雍王对相助一时,暂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还是将心中所想倾倒而出。 源阳见雍王面露不悦,又对源协所言深表赞同,所以未如平时一般阻拦。 雍王面色难看了半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即便他人皆言,圣人与我亲若父子,却也实有太多不能自主之事……倘若他时得遇良机,定携你二人往吟天殿去。” 此言既出,姊弟二人再作何言语都是徒劳,且过于没有尊卑之分了,帐内只剩裴谈夹带呻吟的呼吸声。 沉默良久,帐外的兵士陆续已将场面收拾妥当,安顿好各车,只等最后将其转运至安喜门外义庄了。这时正得了片刻休息,有倚在道旁休息的,也有暂蹲坐在地,大口饮水并将水泼至满脸满身的。 午间耀日悬空,正是热至恍神,体力透尽之时,这般情形下,被迫匆忙赶往北岸的敬诚,所遇之状亦不妙。 至北岸军帐前时,远近十步,空无一人,仅有几名正在阴凉处打盹的武侯,手持长枪倚于坊墙外,为查验户籍短时搭建的简易凉亭下,独有大量翻开的成册,未见人影。 再远一些,至北城方向,略得见成队兵士,同样慵慵懒懒,但姑且仍在四周巡视,还有一些衙兵正从岸边将尸首抬上来。 这番场景,与离开时兢兢业业的南岸截然不同,敬诚怒上心头。 “呔!执金吾将军林凤中何在?!户部侍郎、吏部侍郎何在?!”迟迟未有人回应。 敬诚再喊了第二声,声音大过前一次,这一回几步之外的那些武侯猛醒,看清来人一身禁兵武将装扮,再辨认得是右卫敬大将军,站都没站稳,连盔都顾不上戴正,就连滚带爬地小跑至敬诚面前。 “回、回将军的话,林将军往北市一向去了。”领头的武侯双膝着地,扑起一团尘土。 “那这凉亭之中的人呢?户籍可都查验得了?”敬诚剑眉挑起,手中将马鞭攥紧,口中满满的责问语气。 “户籍之事,愚仆不知,只是早些时候,裴寺卿往南岸去,后林将军返过一回,将负责核验户籍的主事、主簿一并携走,侍郎与司丞、书丞们皆称还有他事,都往宣仁门内去了。”这武侯一边心中忐忑,一边庆幸将军所问之事,自己都听过,见得,否则那马鞭抽于自身,岂是玩闹。 “北城可还有其它异样?”敬诚语气稍稍缓和些许,走向帐中。 “未曾得见,尸首迁移亦将终了,只等裴寺卿返,便可向城外运。”武侯恰到好处地躬身双手递上一碗水,敬诚口干舌燥,正好接过来痛饮。 “下去,帐外增派些人手,莫要在这般时候显得怠惰!”敬诚长舒一口气,站在帐中,武侯面向他的背叉手称喏后,退了出去。 不消片刻,外头逐渐有了人声、脚步声以及器械磕碰声。 此时反观南岸,倒呈了短暂的祥和,军帐内雍王继续打坐,源氏姊弟二人调配了一些汤药,顺着裴谈的嘴边用自制的尖头调羹,一点一点将药喂了下去。 裴谈呼吸渐渐均匀,像是彻底沉睡过去,姊弟俩放下手中物件,蹑手蹑脚地行至帐外。 在之前准备随雍王上车时,两人瞥见长跪于车斗渔翁尸首前的渔夫父子二人,眼下正是去宽慰一番的好时机,既可离开方才不经意间言语冲撞的雍王,还可借喘息之机寻渔夫父子。 至跟前时,父子二人已经不再号哭,而是双眼无神地倚坐于牛车一侧,手搭在车上,手臂异骨穿过车轮轮辐支着两人的手,显得甚是无力。 两人满脸脏污,眼泪流过处又尽是浅色纹路,好不可怜。 “渔家,此时事情缘由皆已捋顺,你方携令郎返家去罢。”源阳好生相劝。 “不能将家父尸首带返,我与犬子便守在此处,不走。”渔夫有气无力,勉强站起,将手搭在自家父亲的异骨上。 劝解无能,源阳便不顾自己身份,卷起袖口,露出白皙的两条胳膊,撑在地面,缓缓地靠着车坐下,源协没有问为何,同样收起袖子,向地面盘腿坐下,抬头望向时而遮挡,时而飘过太阳的灰白色云块。 就在晒得有些发烫的地面使两人强行站起时,守在帐前的魏沛带令来传,言雍王正寻二人。 第37章 城中易折 敬诚趁北岸归于秩序,在帐内稍稍小憩了片刻。似梦非醒中,听得父亲敬晖在耳边吟诵诗经,年少时不解其意,到如今的年纪,却悟出了很多诗外的含义。 一首无衣,明面上确在说战起,即要一往无前,视死如归;暗里则是在言,当年楚国将亡,忠臣远赴秦国求援,直哭七日七夜,才打动秦哀公出兵相助,并作无衣。 而后两百余年,作无衣的秦哀公也未曾料想,后人将彼时令他感动不止的楚国,横扫灭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在半梦半醒之时,他随父亲吟着诗,心想源氏姊弟和雍王眼下的关系颇有无衣之感,只不过雍王不如当年秦哀公般,可立做决断,只怕是心里有意相助,终末还需凭依圣人,乃至有求于韦后,且以韦后平日对皇族之姿态,未必有用。 “敬大将军,右卫敬诚大将军!”伴着身体的摇晃,敬诚当真从梦里醒来。 双眼徒然张开,把面前之人惊得不敢言语。 “怎?”敬诚松展筋肉,骨节中发出咔咔的声音。 “执金吾林将军林凤中,自北城西北角折返,眼下即将行至帐前。”来人一时又答得利索,看上去是得到回复后,欲即刻站起向外走。 敬诚的回应直截了当,“知道了。” 说罢便从席上站起,那人前脚才跨出军帐,他也大步跟了上去。 帐前诸多兵士、武侯,比敬诚自己早些时候初到北岸时,要慎重其事得多,不仅如此,说是将至帐前,其实远还未至的林凤中一行人,距离几十丈远就能察觉动静,马蹄和人群踏起的阵阵浮尘,还有耳中不断的嚣杂。 他正在对逐渐行进的浩荡人群产生质疑——即便是执金吾尽数出动,巡视北城各坊,又怎会有这般巨大的声势? 仍在内心嘀咕,眼前林凤中就已行至跟前,失了魂似地在马上认清敬诚的脸,险些堕马。 惊颤地单膝拜在敬诚身前,还未等对方开声问话,林凤中失神地叫出“大事不好”来。 敬诚对此一声感到困惑不已,而眼睛越过林凤中的马,霎时就明白所谓大事不好——他目光所及是一众兵士,以北岸承福坊坊墙为参照,足有近三百名兵士分为两列立于林凤中马后两侧,而此状并非重点。 站于两列兵士其间的才是“大事不妙”,足有与兵士人数相仿,乃至数量更甚的身带异骨之人,面带土色、神情惊慌地随兵士缓缓挪动脚步走来。 这些人大多身形单薄、面黄肌瘦,偶见几个魁梧的,身周的异骨大多还未能完全长出躯体,敬诚被这一幕惊得失语,回过神才声音干咽地几处几个字,询问林凤中,“此众,共有几人?” “三百……三百又一十四名。”林凤中只觉头脑昏沉,口中似含有冰珠,不能顺利言语。 “北城各坊尽数查验过?”敬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心中默愿各坊都已仔细查验。 “裴卿早时所言,异骨之症或多发于渔户,下臣便沿河、沿外城城墙等十四坊中巡查,”林凤中向后退了退,咽了一口吐沫,拱手躬身,“查得此众。” “近东皇城各坊皆显贵,缘何得以有渔户居住,再去查!”敬诚已经口不择言。 “是否……等韦相至,再做定夺?”林凤中一面遭受着查得数百异骨之人一事的重压,身感万般疲乏,一面是身处北岸,只当应以韦巨源之言为命——由宫中钦定的,可是这位韦相。 “韦相已去几个时辰了?”敬诚眼睛不住地瞟向数百名异骨之人,有些心不在焉,但所问之话仍然要紧。 “想是该有近一个时辰,又半了。”林凤中回忆韦巨源一言不发,与宫中内侍耳语两句,便转身扭头上马的举动,又看了看悬于天空正中偏西的日头。 “他可言过,几时将返?”敬诚眼神飘忽一阵,忽然目光如炬地盯着林凤中。 “未……未曾言过,走时异常心急,”他与敬诚对视刹那,很快又将双眼移开,“下臣得令,眼下便往剩余数坊巡查,若有异样,定及时遣人报于大将军!” “慢着!”敬诚在脑中一片空白之时,猛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事,“三百余身患异骨症之人,你当如何处置?” 林凤中未被韦巨源不知所踪困扰,却被敬诚这一句话难住了。起初发现自安喜门东侧头坊丰财坊——明明带有丰与财二字,此坊之中平民之窘迫,连出身并不算高的林凤中都见所未见——就在这样的坊中,寻得了最初十数名身患异骨症之人,详细盘问过后,方知是洛水渔户。 心想既宫中传旨称此为疫病,林凤中便不加顾虑地让兵士、武侯押上这些异骨之人随行。当时实是未经详细考量,只当是丰财坊是自己押宝一押即中。 如此又行两坊,未见任何一名身带异骨之人,事实验证似乎果然如此。 可随着这支执金吾行至北市周边殖业、立行、时邕三坊时,情状发生了些许变化,三坊之中竟陆续收押过百名异骨渔户。 渔户是几经盘查得出的,起初其中有人不愿承认自己的渔户身份,后经同行的户部主事、主簿持户籍名册证验才知,这些如今的渔户,起初是为工匠,而具体为何般工匠,无论如何都不肯多言一句。 至于上刑逼问,林凤中想过却迟迟不敢轻举妄动,别事倒不甚危惧,唯独担心这些人中若有人一旦历经刑罚,生出性命之忧——以眼下对待异骨浮尸的调查,他林凤中和手下的人要是因刑致人死,在大理寺也难逃干系。 不可上刑,招供又不言声,留在原处,一时半会儿还能找见,若是久了,这些朝廷三令五申需找着的人私下跑了,责任又该如何分担?且之前控住的异骨之人又该如何处置,一经考量,还是只能由执金吾押着随行。 待查遍十四坊,这支所谓“押解随行”的异骨者队伍已经扩张至三百余人,林凤中手下执金吾武侯们,已然无法全然控制随行的异骨之人。 所幸最初定下的十四坊已尽数巡查完毕,林凤中便掉转马头往承福门外军帐而来,欲询裴谈一个示下,偏此时遇见敬诚。 “这……敬大将军如此问林某,在下也不得而知,故方才言,待韦相返,再做道理,我二人不必强担此责。”林凤中较之敬诚,多了几分诿罪塞责的狡黠。 但所谓“官高一阶压死人”,敬诚这时不屑地从鼻中哼气,林凤中亦不再多言语一声,只敢旁敲侧击地小心询问,“大将军以为,当如何?” “我又怎知……”敬诚头痛欲裂,强撑着,他想的并非只是眼下三百余异骨之人如何安置,更深的是一道简易的算经——十四坊中巡查得三百一十四名异骨之人,整座城中百又九坊,若三坊有其一存有患异骨症之人,岂不仍有近五百名还未被查得? 城中虽有百万之众,倘若近千人将死,思至此处,敬诚堂堂大唐将军,也不寒而栗,毕竟四处征战,知者定知或因战而死,可如渔翁那般身患疫病之人,今日眼中之物,不知明日能否再次见得。 “逝者必亡于形,生者难免恐于逝。”敬诚低声喃喃自语,望向三百余异骨者,期间还有较渔童年纪更小的小儿,从身边成人腿边害怕地探出头,又很快缩回去,但他手臂、腿边的异骨却在敬诚视线内若隐若现。 但敬诚发现另一处怪异,“如此数量的渔户、工匠之中,竟无一名妇人?” “大将军这是何意,莫不成妇人亦会同男丁般,往水中、屋上去?”林凤中只当是敬诚说了句玩笑,缓和气氛,硬笑两声。 “我看北岸沿途净是临时搭建的凉亭,一处容十人应当不难,依样再造二十亭,围上粗麻布,按量配给食水,应当可安度三日。” 敬诚才说完,又加上一句,“三日,韦相如何也该回了?” 林凤中不置可否,只吩咐武侯四散去办,此时却发出疑问,“户部几人往何处去了?” 众人一时关注都在大量异骨者身上,至于队尾的一众官吏,未加留意,这时纷纷也好奇起来。 此时的宫中,武三思路过东宫,往东皇城尚书省去,距宣仁门任由百步之遥处,见几人行色匆匆往北面同赶往尚书省,便让身边随行内官叫住几人。 这几人正是忽然离开北岸的数名户部侍郎与书丞,被静德王府内官拦住时,几番推脱想要尽快回到尚书省大院中去。 几经纠缠,武三思缓步赶了上来,几人再不敢妄动,只等静德王发话。 武三思经内官耳语,知是派往东都城中支援韦巨源的户部官吏,便问为何行色仓皇。 几人在静德王前,自然未敢隐瞒分毫,武三思随他们一言一语,面色逐渐沉重,在彻底呈焦眉苦脸状前,怒而转身,朝内官只说了一字“返”,内官不解已在尚书省,将往何处。 “贞观殿!”武三思嗓音低哑,头也不回地阔步返回宫城。 第38章 还都长安 武后——先皇“则天大圣皇帝”坐于皇位二十二年,而真正谓得上稳坐的,只有约莫最初十一年,至她在似乎觉察本尊天命之后,即刻改元长寿。 而论得上端坐,也只有不足十八年,最后四年,自圣历元年始,年老体衰、疾病缠身,以致脑中混沌的武后,在皇位继任者这一问题上犯了难。 一方是以武三思为首,口口声声说着“自古以来未有天子以异姓为后嗣”的武氏家族,另一方则是有意借机在武后百年之后,恢复李唐的狄仁杰等一众旧唐臣,款语温言以“姑侄岂有母子之亲,百年之后,子成天子必将供母于太庙,可华夏千年,从未听闻侄为天子将姑供奉配食之事”相劝。 起初两方纠缠,武后更是以“家事”回避了大多旧唐朝臣的譬解,狄仁杰搏命相劝,做出一番慷慨陈词,“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谁又不是陛下的家事!君臣本就为一体,君为体之头颅,臣为体之躯干,怎么分得开!何况臣狄仁杰还是武后钦命的当朝宰相,如何不能劝解所谓家事!”武后闻之略有触动。 此事屡经撕扯,期间武后两大宠臣,互为兄弟的张昌宗、张易之,更是插手朝政,专权跋扈,使武后渐渐远离朝堂,以致于连武氏一族都要退避三舍,见面招呼甚至需要回避两人其名,如此一来,兄弟二人更加气焰嚣张,朝堂一时难以安稳,陷入巨大动荡。 武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甚至不如与狄仁杰等旧唐臣分庭抗礼之时,正所谓“无一世之友,惟一时之敌”,还可谓“若存分歧,则一致对外”,在此状下,比起得以继承大统,武氏一族宁愿在旧皇归天之后,得以久立于新朝,因此有意与旧唐臣一同扶持李唐,便在张氏兄弟提出秘密将被流放幽禁在外的庐陵王李哲接回神都时,欣然同意了这一提议。 恰逢彼时原皇太子武轮——旧唐豫王李轮,又名李旦,对长时被软禁于东宫、受尽武氏一族与弄臣们嘲弄的生活倍感厌倦与疲惫,趁阿兄李哲返神都时,屡屡三请五告央求武后将太子位逊于阿兄。 后李哲接替胞弟为太子,蒙恩复名为显,身为傀儡,因而迟迟未能入主东宫,只隐居于东都城内,凡事大多都由太子妃韦氏打点,由此结交了一众武氏之人。 武后朝终末四年,改元“长安”,张昌宗、张易之已将武后彻底架空,大小事都由自己决断,引发大量朝臣不满,然时机未至,谁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由此至长安四年末,凤阁侍郎张柬之、御史右丞敬晖、光禄大夫崔玄暐、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密谋诛杀张氏兄弟,欲助已年逾五十的太子登基。 后武后病重,再无护佑张氏兄弟之力,五人于正月二十二日率禁兵、携太子自东宫闯入入紫微城中宫,以张氏兄弟意图谋反之罪名,诛杀二张与其一众拥趸,并包围武后寝宫集仙殿,逼迫年迈武后立太子为监国,并择时退位。 其后一日,武后命太子李哲——李显为监国;再后一日,禅位;第三日,新皇登基。期间太子除了需要亲身出现在众人面前,其余一切都由五王及李多祚、李湛代为操持,而已身为皇后的韦氏,伙同其兄,带领一族,交结武氏一族,亦开始干涉复唐后之朝政。 “彼时之太子,是于此般情状下,才成了当今圣人。”将源氏姊弟召回帐内的雍王,说起了这段往事。 源阳、源协摸不着头脑,不知雍王言说这些是为何意,只是听着。 “我与圣人不时相谈,以当今圣人所见,眼下安坐之龙榻,未必为自己所愿。”雍王说出本意,既圣人的决意都未必由他个人能定,更何况自己区区一个雍王。 此外,“圣人常言道,‘如今竟为神龙二年,当以我之意,是长安六年不是’?”雍王无奈地笑笑,其中苦闷几乎与圣人别无二致。 无论是圣人、抑或太子,大多所下旨意都非自己亲身所想,而是被其后的某股势力向前推着。 但这其中有时不乏自己的些许意愿与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相匹配,就如还都长安一事,“圣人、安国相王即为前太子李旦,乃至我,我等唐李自长安起势,后稳于长安,父辈一代又多为武氏所迫,远离长安,若得以归于生身之处,谁将不愿?” “武后于花甲之年定年号为‘长安’,或有否同愿归于长安之意?如今谁人也未曾可知,而圣人却深以为然,他言‘武后亦是从高宗于长安临朝,后移于东都,可谁晓至弥留之时,一生之发迹处又怎不是其人愿归魂之地’?” “于韦氏、武氏而言,韦氏一族因曾经庐陵王之流放,落魄许久,终在东都寻得发迹——此一项与武氏一族有何不同,即便在高宗朝再受尽恩泽,又怎有武后朝于彼时神都的风光无限?” “尊为贵胄,更不易亲自卸下权、名、财这般身之外物,因此对发迹之处,更是难以割舍,故而元年,五王与朝臣进言‘既已复唐,则还长安’时,圣人未曾言过一个‘否’字。” “而韦氏、武氏次次横加阻拦,却于双方不可调谐时,主动翻嘴,其意为何昭然若揭——我方妥协与你,你方自应拿出相等之物以换。” 雍王的言语已有滔滔不绝之势,与圣人的对话和曾经经历过的朝堂争斗就像在脑中不断炸开,一时话罢,眼眶竟噙着一绺清泪。 源阳、源协这时才明白过来,雍王想要说的,不过是一行游子欲返家乡,却不能依自己心愿而动,无论他人支持与否,都处处受制于双方,就如洛水之上那座为还都长安而起,却不知其因究竟为何的吟天殿,皇族兹当是可“出入自由”,可何时出入、如何出入,都需有他人来定。 正于贞观殿的圣人,将婉儿支走,替自己打理奏章、公文,而他在服药后的数个时辰里,则靠于凭几,于榻上闭目养神。 他自乐得悠闲,甚至三番五次地向与自己年纪相仿,同样因各种压迫,对朝堂产生不适的胞弟提到,愿立他为皇太弟,由他接管已复的大唐,却被李旦断然拒绝,乃至至今推去一切政务,辞去朝中官职,乐得自己待在王府内昏昏度日。 “吾弟羡煞我矣……”他口中喃喃,却无意间被身旁宫女听了去。看书喇 “圣人所言为何?有何所需,奴婢自去取来。” “你自去取,将吾弟李旦取来罢。”圣人说罢,强颜为笑,以至喉头干渴,剧烈咳嗽起来,“不须水,不须水,咳出来倒爽快些。” 宫女不解“吾弟李旦”的言语,但不敢再问,圣人说出这样令并非日日都在前伺候的她不解的话,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她讪讪退至一旁。 “皇后仍未归?”圣人咳嗽稍停,睡意全无,欠身坐起,宫女在一旁小心扶着。 “眼下还未归。”宫女心中盘算接下来的问题该如何回答,圣人的话很快跟上来。 “方出去时,武三思……静德王可与皇后一同?” “奴、奴婢未能留意,望圣人恕罪。”宫女缓缓行至一旁欲跪,这样一套行动,也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 “扶朕起来走走。”圣人抬起手,宫女赶忙半蹲托住,撑着圣人走下卧榻,“一日长于一日了。” 圣人心里想的是韦后每每与武三思同去,就不知要几时才得以归,但有时却非他所想,就如此时,韦后早与武三思分开,返贞观殿时正遇被谴至观文殿处理奏书的婉儿,便同去了。 而武三思对城中异骨一事,颇为担心,便径直去往尚书省与六部,一探情状,此时得了自皇城外忙慌赶回询问示下的户部官吏的消息,又掉头往宫城中赶,欲与以为已然回到贞观殿的韦后商量对策。 宫女搀扶圣人行至贞观殿前,正午日光耀眼,他只立于殿前,撇开宫女的手,四下眺望。 此时青天白日,风自西向东微热地吹着,圣人尝试深深吐纳一口,只觉舒快许多,打开筋骨,背着手走下台阶,眼虽未昏花,但确只能稍稍望见稍远处大业门外禁兵不知因何跪了,再之后便有一人影从门内大步走来,距离数十步时,圣人才看清来人的脸——静德王武三思。 圣人想起方才宫女的支吾,并无责怪但声音略显怏怏地喊了一声,“缘何皇后未同你于一处?” 武三思于心中暗想该如何与韦后相互配合,未曾想到圣人竟站在殿外,四目相对,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而自己一脑门汗与微颤的嘴角,恰又说明胸中郁结。 暗藏之事被圣人看在眼里,武三思一时支吾起来,“臣、臣与韦后,早已分行,此番乃臣自尚书省处,前来……”他口中前来找寻韦后一句,如鲠在喉,“前来禀报圣人。” “何事?”圣人眉间一挑,厉声问道,武三思欲说还休。 第39章 难乎其难 敬诚目不转睛地亲眼看着武侯、兵士们将临时的凉亭搭起,才发现各坊中寻异骨者的军队里,不只有执金吾、大理寺的武侯、刑部、兵部调集的兵士,还有临时从城外唤来的府兵。看书喇 林凤中按照敬诚说的,已经再往北城其它坊中巡查,即便心有不甘,但此时不想把事情变得更棘手,似乎只有照眼下的做法行事。 除去异骨者的数量以及都为渔户这件事,令敬诚倍感惊异的是,百万之众的东都城内,竟还有如此多自己未知之事,未知之处。 三百余众身患异骨症的渔户,自然是多的,但洛水横穿东都,渔户理应较此多出许多才是,为何如此盘查之下,十余坊中只这些人?甚还有工匠转为的渔户? 他本想找几人询问,但见这些渔户被迫从各自坊内家中驱赶出来,惊魂未定,以自己身份,怕是会让这些人再次受到惊吓。 这时敬诚想到源阳、源协二人,要是这俩小儿在,与渔户们的交流定会容易得多。 同样是交流,地位相差远不及敬诚与平民之间那般悬殊的圣人与武三思,却遇上了同样难以沟通调谐的场面,甚至险些发生龃龉。 武三思自是不敢、也不便与一国之君发生冲突,可如何也扛不住圣人若有若无的步步逼问。 在与韦后商量出对策前,他本不想就城外异骨症暴发一事对圣人言语分毫,可好巧不巧此刻碰上,且出口的话已覆水难收,只能硬起头皮往下接。 “城中异骨之症之事……”他答到。 “唔——行色如此匆匆,可是已有结果了?”圣人立于贞观殿最后一级台阶,视线略高于武三思头顶,见对方迟迟不答,“可是已有结果了?” “确有些见闻。” “言来!” “臣未及得以确认……”武三思已经听出圣人话里对自己答而不全的厌烦,“请圣人容臣查明再禀。” “当下报来!往贞观殿匆遽而来,面上、心中净是事由,见了朕却言容你查明?!”圣人此时的心烦意乱不只为武三思遮遮掩掩,还想到皇后就算不与武三思同在一处,却仍不愿回贞观殿与自己相陪,对此内心倍感薄凉。 “报来!” 武三思迟迟不予回应,使圣人心中薄凉转为愠怒与愤恨,皇后与静德王之私情于皇族、朝堂众人之中都非秘事,若不是当初五王拥己为复唐之君,圣人甚至都有意成全,眼不见为净。 可这世间难的,并非成全有悖伦理之事,难的是伦理之外,几人同在一朝,各在其位,分谋其事,却又不得不相互扶持。韦后如不是皇后,自己又非圣人,只为普通皇族,此般成人之美,虽会被天下人诟病,也只片刻。 可眼下一国之君都如此,还望千万臣民能有何体统、体面,故此先例断开不得。 此刻这般心绪又一次涌上心头,圣人难免难承其重,只得一时将愤懑倾泻至武三思身上。 不知之后的事,万幸或不幸,常为皇后、静德王盯梢的内侍在贞观殿外伺候,碰巧眼见这一幕且听得平日他人口中“庸懦”的圣人一反常态地怒斥静德王。 彼时韦后返贞观殿,内侍是瞧见了的,往观文殿去,也是看在眼里,这时他可站出来向圣人言明韦后去向,亦能往观文殿去,将详情告知韦后,请她来调停。 常言道,勿行招惹动怒之人,更何况那人是圣人,内侍趁殿外院中无人注意,便穿过西上阁,往观文殿去了。 与此同时,在观文殿的婉儿大气不敢喘,只因后至的韦后与她同览奏书时,再一次看见显唐一派就劝谏圣人摒弃“二圣临朝”,警惕韦后摄政一事反复上疏,有言辞激烈者更是耿直地皇后与静德王武氏徇有私情置于台面,且将“废后”的建议直书于纸面。 “张柬之、崔玄暐等人阴魂不散!”韦后说着就将几本奏书扔进火盆,并将点燃的油盏投了进去,一时灯油连同奏书瞬间引燃。 婉儿在一旁不声不气,看着奏书腾起火焰,升起灰烟,渐渐燃尽。 “兵变五王,不可留。”韦后眼中一抹寒光,朱红的嘴角透着些怒意。 婉儿知是韦后动了杀心,可她随武后身侧近三十年,如今又在当今圣人一旁一年有余,明白很多事未必需逞一时之能而误了将来,思考再三劝到,“皇后还请从长计议,五王皆为本朝至上功臣,此时又不于朝中,若动他们,恐迎朝臣莫大不满,较如今更甚。” “我又如何不知,否则这帮老骨头岂有一人可活?”韦后陆续又投了几份奏书进入火盆,“正因这五人未在朝中,我才不闻不问许久,可如今倒好,‘显唐’一帮连中,将武三思一事也放在台面上!” 同与武三思纠葛不清的婉儿明白此刻不能多做言语,只强作莞尔一笑,将绢子叠好,用清水略浸了浸再挤干,双手递于韦后,“皇后掩掩口鼻,勿要将这烧废了的陈词滥调吸入胸中才是。” 韦后顿了顿,接过绢子捂住口鼻,含糊不清地说,“还得是你,若我一人在此阅看这些,见一人就想杀一人。” 婉儿不再说话,只将剩余的奏书、公文摞好,摆在一侧,想着待烟气彻底消散,就请皇后返贞观殿,才这么思量片刻,门外就有人奏请。 即是方才那名贞观殿外伺候的内侍,韦后抬眼见了,便要他进来,“何事?” 内侍心中着急,见到婉儿也在,愣了一瞬,但想到满脸急迫的静德王,此刻在贞观殿台阶处被圣人连连逼问,就也不管不顾,从头至尾原封不动地将所见所闻尽数报于韦后,婉儿在旁耳听心受,不曾打断。 韦后因显唐朝臣奏书的怒火瞬时熄灭,还未听完内侍所言,就直往外走去。口中叨念不断,“既言往尚书省去,怎这时折返,定生了何事要与我相商,圣人又怎在殿外?为何不早报于我?” 内侍正想应答,一旁装着整理奏书,实则也要跟随同去的婉儿连连向他摆手,示意噤声,内侍反应过来,在韦后身后不便开声言谢,只叉手向婉儿深深鞠了一躬。 圣人与武三思对峙之时,都未发现从西侧走来的韦后,沿途内侍、宫女见她一脸怒色,无一敢报皇后至。 待韦后至圣人身后,他正说到,“朕早言复唐即返长安,岂能出如今这般事项!?” 武三思得见韦后,因一直被圣人怒斥而积攒的怨气,此时因韦后的出现渐渐减退,只等圣人这番发泄结束。 “东都百万之众,如今十四坊三百余人!皆患异骨之症,此究竟为疫病还是因何事所致,你与皇后心中自然清楚。莫要……” “圣人既如此说,怕不是指妾身当初不允即返长安,是有意为之了?”韦后没有让圣人把口中的话尽数说完,粗暴地在身后打断。 被着实惊着的圣人险些下探一步,立跌在地,武三思想要搀扶,被他一手甩开。 “当日若非妾身与静德王在众臣身前,重提太宗之《临洛水》与长安水土一事,岂有如今数月后得返长安?”此处韦后直为当初于矛盾不可解时,当即话锋一转,反客为主,才有了这时圣人的哑口无言。 韦后深知这位枕边人对自己当时反客为主,与武三思一唱一和之事的含义,但这时即便说穿,也会将自己陷于失察、无决断的身份中。 一国之君,被人诟病昏庸无能、当断不断是他人一面之词,倘若自己在他人面前承认愚懦不灵,则就成了奇耻大辱,更别提一方是自己的皇后,另一方是与皇后纠缠不清的异姓郡王了。 不认可彼时皇后与静德王那一番一唱一和,即是否认那一日自己所下之决断,这时这位一国之君面临骑虎难下的局面。 “七郎……”韦后在这时恰到好处地换上温婉的一面,“七郎是仍要追究妾身与静德王之责,还是以城中三百余患异骨症之子民为要,与妾身、静德王商议一二?” 见平日枕边人泄了气,韦后朝武三思努了努下巴,武三思会意,叉手——这一次深深把身子弓了下去,一声“皇后”过去,他再将尚书省前听来的事,添油加醋地细细说了。 本意还是同之前一样,不希望将注意力都转移到还未想到该如何辩解的吟天殿一事上。 可这次韦后同往一年于明堂论议该否还都长安时,又一次超出在场两人预料。 “再行封坊七日,待身患异骨之人查尽如何?”韦后观两人神色,继续说到,“此封非晨间彼封,要的是全城封坊,戒断一切出入、通行,城门皆闭,万事皆休,除宫城、皇城城防,文武群臣、王公贵胄亦一概不许行动,日常配给皆由尚书省调配,如此十日,定可查明缘由。” 武三思想到吟天殿之事,神色恐惧,想开口又不能,韦后看着他轻蔑一笑,“至于吟天殿一事,知是不能只信你,早些时候,我已遣内侍带消息与韦巨源,想必此时,他正为如何叩开丘真人山门发愁罢。” “困全城百万众十日?偏你想出这般主意。”韦后也万万没成想一贯对自己之见几乎事事、样样言听计从的“七郎”此时言语之中是尽暗讽。 她嘴一撇,“怎?” 第40章 不谋而合 自古以来,宫城之中,能成的事大多不体面,体面的事大多不能成。 就以韦后眼中看见,耳内听得,脑里浮现的大唐里,大抵如此,太宗杀兄迫父,高宗迎娶先父才人,才人后成皇后以至皇帝…… 哪一宗看起来都是有悖伦理纲常,为一般人所不解甚至不齿之事,然于大唐有益否? 太宗“贞观之治”开启大唐盛世,高宗“永徽之治”将大唐版图推至漠北、高句丽、百济、西突厥,则天大圣皇帝堪称亘古以来开天辟地之女皇,政绩虽弱于太宗、高宗,但一直保有前两任先皇的治国成果。 未必体面之事造就了盛世大唐,岂曰无益? 然而眼下的这位大唐天子——自己的丈夫却与先皇们全无一分一毫的相似,一同生活的卅年中,做了数月过半日子都在四处奔波,颠沛流离,甚至有时还要东躲西藏。 最觉令人发笑的是,他既如此,在之前竟也做了数月的皇帝,才被废黜。且于之后,无需经过他本人的意见,皇位直接由武后交给了与他同样畏怯的胞弟,兄弟二人拢共做了五年皇帝,双双被流放。 韦后以为,自己的丈夫固然有武后这样一位强势异常的母亲,可他自己本身的懦弱,确是他在一生中无法逾越的阻碍。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运气却非同寻常,先是被秘密接回神都,再由胞弟逊太子位,虽之后无人问津,但也算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彼时韦后自己担心往事重现,便试图与当时权势盛极的武氏家族攀上关系,因此还与丈夫决定陆续将自己的女儿们嫁入武家,以此稳固自己在神都,乃至大唐的根基,而她个人与武三思的私情也起于此,起初只当是相互利用,久而久之,倒也能看出对方身上的与众不同来。 情况急转直下出现在武后将崩前那半年时间,张柬之、崔玄暐、敬晖往东宫参见的次数,比之前仍居于神都城内多得多。 而每每都希望回避自己,单独与丈夫密谈,可他们怎知丈夫对自己“他日若能重见天日,只当是你想要的,尽数给你”的承诺。 丈夫彼时问自己,“想与我一同听他几位所言之事否?”韦后自然点了点头,顺理成章地坐在他身旁。 得知五王想要在武后残年余力的最后时刻,逼迫她将皇位禅让给年近五旬的太子,韦后并不觉过分欣喜,只因丈夫口中支吾,似在推脱——一如那时武后派使者密寻他们一家,丈夫险些在家中就自尽的情状。 她心中似闪过一丝冲动,险些就在前来参见的五人面前说出那句,“武后为女皇,若择优再选一位女皇当如何?” 但眼前五人不加掩饰,分明说的是,“女流究竟易心慈手软,年高后多受制于奸人,此时取武后而代之,还大唐之往日荣光。” 这句话分明是在说武后,可韦后听来却格外刺耳。 此五人的出现,不仅一举击垮了韦后在神都之中经营多时、联姻武氏以获支援的权势计划,更是让那个“成为下一任女皇”的长远妄想一时化为泡影。 但她并未放弃,这时想起了一旁丈夫的承诺,化作嘴边一抹笑,在五人离开后,本应从喉头倾倒而出的诸多言语此时只化为一句,“他日继天立极,我当坐于明堂,处你一侧,同理朝政,共制朝纲。” 半生几乎都依靠自己才得以存活的丈夫能说出什么来,“依你就是。” 大事大如“二圣临朝”,他都得以答应,眼下区区一件封城十日的小事,却让他言语之中出现从未有过的明朝暗讽。 “怎?”韦后想不到还有哪个字能表达此时的惊诧。 “区区十四坊中,就有三百余人身患异骨,如此看来,百万人之中亲眼得见过异骨者的不在少数,而今封坊,可寻得异骨者,如何禁得住眼见异骨者之人?此事若为疫病,则当治;若有其它缘由,应先治本,再寻其标。”丈夫这一番言语,竟不像是往日的他能说出来的。 “又召守礼来过?”丈夫通常在雍王来过之后,偶会有这般反应,韦后看向武三思,对方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他在时,未与他提及封坊一事。”丈夫今次倒是大方承认了,未如平日那般矢口否认,直到自己与内侍、宫女确认时才松口,“你二人方离开片刻,朕便召他来叙谈几句。” “既他来过,为何又不言封坊一事?”韦后只当雍王每回来,丈夫都会事无巨细地将所知之事尽告知于他,眼下看却未必。 “觉此乃本朝亘古未有之事,说来惹出笑话。”圣人自然而然地言到。 这句话在武三思耳里听来,可堪尖利刺耳,正欲直言以驳,却为韦后抬手按了下来。 “在黎民与坊中不动时找寻病患,此乃控防疫病惯用之法,岂谈得上为笑话?”韦后心想此时不能过于护静德王短,又不能在丈夫面前示弱。 “守礼同在朝堂,听得韦巨源彼时言吟天殿一事,岂能联想不及尔等封坊之意何在?”丈夫这一句却点醒正欲起势的韦后,她愣在一处,狠狠瞪了与韦巨源相谈颇多的武三思,韦巨源又为自家外戚,且方才派人寻他往翠峰山去的人还是自己。 韦后一时顿口无言,彼时女皇梦碎,二圣临朝,身为皇后,最得意的就是朝堂上仍站着一群自己得力的党羽,如今看来却是无事时得力,出了事满处纰漏。 “妾身便知是如此,才遣韦巨源往翠峰山求丘道人意下,如今封坊一事已然定下,总不能朝令夕改,且亦不利于当下全城搜寻身患异骨症之人啊。”韦后知思量不周全,语气虽软了下来,却不信自己的丈夫除此之外能相处什么更好的主意来。 圣人长吁一口气,即便见韦后表现出自知不足,可他自己也不知派去城里探消息的雍王李守礼能于几时带着消息回来,转而又问在场两人,“如不继续封坊,还有何样办法?” 此话一出,验证自己的想法,韦后心中又踏实不少,“如不封坊,百万之众人来人往,且吟天殿传言已出,朝内群臣,黎民百姓,谁又能不对那建物留意一二?” “若是如此,便再封?”武三思似嗅出此一时圣人、皇后谁更胜一筹,便试探地问。 漫心一问,行动也随性起来,越过面前两人看向他们身后,见到婉儿,婉儿与他四目相对,嫣然一笑,却很快指了指韦后,接着比起了噤声的手势。 武三思会意,连忙守住嘴,可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自然当以圣人、皇后之意为纲,哪怕此时就将全城坊门大开,又如何?” 他没想到的是,这句话之后,贞观殿前陷入异常的沉默,四周安静得连内侍手持的拂子被风扫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四日。”韦后先将沉默打破,“此三日过后,再封四日。将待查之人查尽,除上朝外,王公朝臣亦不许于城中坊外逗留。七日内将异骨症之因查明,公之于众。” 武三思对最后一句心有顾虑,与韦后对视才知是缓兵之计,无论查明与否,只要圣人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至于宫城、皇城之外,封坊七日,食水殆尽,坊门大开的初初,又有谁会在意为何封坊的缘由? 唯一值得挂心的事,就是朝臣对这件事的关注,即便不让这些人在东都坊间逗留,真实的原因仍会在朝堂上不胫而走,但眼下不是担心这件事的时候,待韦巨源从翠峰山回来,或能带回些丘真人的开示,再从中找些搪塞过去的理由。 如此亦有好处,武三思沉思,韦后这般决定封坊四日,正行工事的吟天殿如再生其它事端,也再无更多人可见,如此既可让圣人安心,又能控住眼下局面。 由此足见,韦后想的比自己还远些,她紧接着又说到,“吟天殿的工事,将来七日亦应停下。” 圣人与武三思的眼睛同时瞪大,“此事需写入各坊告示。” “如此一来,众人将格外留意吟天殿,当如何处?”武三思才觉自己所想与韦后不谋而合,未曾思量竟处处截然不同。 “众人知封坊,不知为何封,独一处不封,便只关注彼一处,而今全城竟连吟天殿亦封了,虽平民大多不知吟天殿为何物,但既为‘殿’,便会猜测连圣人出行都为异骨之症波及,如此一来,你言,城中百姓将留意异骨症,还是吟天殿?” “于朝臣,自有如实以告,策应朝臣之法;于百姓,自有避重就轻,应对百姓之法。”韦后面向圣人,接连解释,“妾身自知先前未能考虑周全,如此安排,可合乎圣人心意否?” 还都长安在即,吟天殿不仅为韦巨源、武三思、韦后几人的心事,如何又不是圣人在意之处,眼下韦后破釜沉舟,连工事都暂停,足见一解异骨浮尸异案之坚决。 圣人一直未吱声言语,只等韦后一句一句将心中所想说完,“然吟天殿不可一日失了守卫,依妾身之见,交于雍王与右卫大将军敬诚如何?” 武三思分明看见婉儿在贞观殿门旁,笑着微微点头,他本人亦是在这一刻顿悟了韦后的棋高一着——不只是朝臣、百姓的区别对待之法,眼下将“复周”众臣亲派的驻军撤离吟天殿,换入深受圣人与“显唐”诸臣信任的雍王李守礼与平阳郡王之子敬诚,如此一来,将来即便清算,还有谁会将异骨症与洛水浮尸之责算在主导吟天殿工事的韦后身上?看书溂 他心中默念着“高”,想当初这位一心想要为“武后之二”、不惜牺牲色相的女人,心思竟然超过自己所知,缜密至此。 久久未发声的圣人,用同样看陌生人的眼神瞥了两眼一旁的武后,几近无奈地转头回了贞观殿内,与躲闪不及的婉儿撞了个正着,也没有再多做言语。 “你来得正好,与皇后同去准备诏书。”说完这句,圣人便垂首跨入门槛了。 第41章 道法自然 “你二人都知晓本朝‘二圣临朝’一事否?”雍王一番动情后,接下源阳将准备在手上多时的帕子,由他擦过泪,恢复常态,向姊弟俩问到。 源阳、源协忙不迭点头,生怕晚了,雍王又要生出些多愁善感来。 “既知,尚能明白我眼下这番话。” 雍王吐纳一回,“那日在朝堂,诸臣对还都长安与否争执不下,韦后、武三思却于僵持不下的最终时刻一改故辙,认同还都一事。你二人定疑惑为何,那就要从彼时明堂纷争结束说起。” “如今看虽非秘辛,但此确为圣人与我私下交谈,他人未必知晓,听罢切记勿与无关者言说。”在正准备谈及正事时,他又提了一句保密的事。 随他口中所言渐渐展开,洛水之上那吟天殿的来历逐渐明晰。 圣人决定往翠峰山玄元皇帝庙寻丘真人,求问还都长安吉日吉时,但未决定与他一同前去的人选——韦后自不必多言,张柬之、敬晖、崔玄暐等一众年上功臣去与不去,都由他们自己定,武三思于武后朝曾任礼部尚书,与丘真人多有交集,且他还为朝堂另一派头脑,倘若还都之时定下,件件后续事宜还需他与手下,四处张罗,此外还有丘道人亲言“颇具道根”的安国相王“武轮”李旦与雍王李守礼——尤其以相王为甚,常有相王府内官不远迢迢从东都城内驾马疾奔而来,只为劝自家主子返城内料理家事,“顺带”上朝议政,其因竟然是相王想在翠峰山老君庙替丘真人打扫庭院。 如果对不愿参政,宁愿清理道观的相王说要往翠峰山去,他自然不会拒绝。如此算来,将往的人数足有十数人之多。 同去之人,最好都是真人乐于一见的,否则以真人的脾性,谁都不见也是有的。 对此,众人大多心中都有数,即便对真人并不清楚,多少也略有耳闻——真人在自己瞧得上的人前,喜动不喜静,且越是热闹,越爱显神通;一般时候,对无关紧要之人避而不见,无论尊位至极,还是富可敌国,除非实有人命关天的要事求他,否则一概回绝,宁愿安于林中打坐,也不问任何世事。 这一点导致圣人在抉择谁将同去翠峰山,犹豫不决。 圣人为太子时,久处软禁氛围,导致行事都要一思再思,患得患失,对凡事都拿不定主意,大多时刻都需韦后在一旁参谋。 得到皇位之后,他对还都一事,本就意向不明,举棋不定,但甚至自己内心深处更倾向于能回到出生地长安。 可是韦后却未必,两人相濡以沫多年,韦后既知自己枕边人心中作何考量,圣人如何又会不知韦后心中是何想法。 打还都长安一事架于朝堂,开始争论起,韦后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两人相处久了就能知晓清楚,凡到耳边做出的第一反应,便是真心实意。 而韦后在张柬之、敬晖等五人提出还都长安的第一天上朝后,晚间在枕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日在长安登基,还未曾将龙榻焐热,即成了庐陵王,到了那鸟不飞、兽怠走的房州、均州;如今得上苍眷顾怜悯,于神都再登人极,好端端返那伤心地做甚。” 那晚整夜,圣人回了一句“长安终是生身之地,神都之名已为我所改,如今叫东都了”之后,再未合眼。 自此之后,韦后在长安、东都两地的都城归属中,同样举棋不定,时而觉东都处处不尽如意,不如换个去处;时而又感长安的模样在脑中早已模糊,已想不到再返长安的理由了。 这一日她于明堂之上,与武三思百般配合,是真认同张柬之、敬晖等人最初的提议还是另有所图,不言而喻,但她所做的决定,定是对自己有利的。 且韦后心中憧憬武后称帝一事,溢于言表,常言语间,甚能玩笑说出,如若他日自己为女皇——既首位女皇出自神都,自己也应借鉴,留于东都,圣人常于此时一言不发。看书溂 在那一日退朝,回到寝宫时,圣人正要试探地问韦后,往翠峰山的意向,没成想先一步走入殿中的她,直接说到,“丘真人素与我难同道,往翠峰山问吉日吉时,我就不去了。” 就在圣人长吁一口气,以为韦后一侧此时终了,却又听得她一句,“静德王、韦巨源或须至老君庙一趟,一他曾为礼部尚书,与真人交集良多,二韦巨源为工部尚书,之后或兴土木、迁百物都需他那工部筹备。” 武三思、韦巨源都为韦后嫡系,两人都往翠峰山去了,回来之后,岂有她不知之事?而韦后已主动声明不去,再当面将她提议之人筛出,就过于折她面子了。 “汉阳公张柬之为兵变五人之首,又与平阳公敬晖早早初提还都一事,他二人自然要去。”韦后见机行事,自己的计划得逞,便返圣人一个好处。 “敬晖言辞过于粗狂,想真人未必愿与他一处,罢了,只汉阳公往即可,他与真人皆年高,同在一处多有话谈。”圣人也见好就收,“真人颇喜吾弟相王与吾侄雍王,皇后以为如何?” “相王……好是好,可我听闻他常留于庙内,迟迟不归,此一去,相王府一家当如何?”两人都是一时对韦后无关紧要之人,她只就事论事,落座后看了眼圣人,他亦在暗自点头,“雍王更不得往,前贤雍王灵柩还待他往巴州迎回,如此要事,怎能由他分心。” “确实如此。”圣人不由发声认同。 “若实要再携一名皇族,温王如何?”韦后不假思索,心想走过殿前时,正巧见到在与内侍一处玩耍的四皇子,才方十岁,由圣人曾宠幸的某位宫人庶出。 年纪尚小,大小事皆无己见,偏赶上父亲复位,得封温王,整日只在宫中狂奔疯耍,虽全无皇族之相,但由他随圣人同去,在真人面前亦显一行人处事认真,皆为皇族、大员。 且四皇子去,一来真人年高,对幼子甚是喜欢;二来,凡事不知的四皇子定对所商之事的结果毫无影响。 如此,由圣人带领,小温王、张柬之、武三思、韦巨源四人,便是前往翠峰山请丘真人开示成行的全体成员。 “圣人与我言,在真人前,他还特特提到你二人的阿爷——前礼部侍中源乾煜,言你们阿爷谦恭有礼,融通道法,只因浸淫尘世太深,否则较他怕是亦要更早得道升仙。”雍王说到此时,不住地观察姊弟俩反应。 “我家阿爷?”源协撇了撇嘴,“以他之相若能得道升仙,怕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难自然’了。” “真人都如此说了,难不成你比真人还知阿爷法相如何?”源阳抬起手欲给他一下,见雍王仍要继续往下说,便住了手。 “想是他做礼部侍中时,于真人处留得好印象了。”雍王口渴,啜饮一口凉水,口中含温了才眼下,一时做沉思状。 “后由礼部将拜帖送往妙峰山,不出两日,真人便复了帖,答曰‘土木气中人,侍天子观外;阴阳调与和,易韦布可来’。”雍王半闭眼,又忽地睁开。 “此为何意?”源协急不可耐地问到,被源阳怒瞪。 “彼时工部尚书韦巨源,工部所行大多为土木之事,故而言土木气中人,服侍天子于庙观之外,言下之意,即不让韦巨源入玄元皇帝庙……” “阴阳调与和,莫非所指男与女?”源阳听到“土木气中人”的解释,瞬间明白后一句是何意,便不顾雍王仍在言语,自顾自地说了出来。 “‘易韦布可来’即是要圣人,连同与韦巨源同姓,又与众人异性的韦后一道前往。”雍王不计较,顺着说了下去。 “真人就是真人,话里话外尽是玄机,”源协摇了摇头,心里还在想自己阿爷竟然被这般道人赞誉不止的事,又回忆起雍王之前所言之事,“然韦后自己怎言与丘真人难同道?” “此乃我现今要说的,”雍王舒展眉梢,再吐纳一回,“这韦后心有越于自己所能之意,而丘真人为道家,所尊万物自然之道,确是与韦后难同道;可眼下复唐于周,还都长安一事,又岂不是韦后在顺道而行?” 雍王不愧为丘真人在皇族中着眼看中之人,言语之间是尽浑然天成。 “那一日,结果如何?”源阳省去源协胡乱发问言语的担忧,干脆直接问及重点。 “那一日……” 雍王一句只开了个头,却被帐外一阵混乱的车马声打断,外来之人似在叫嚷找寻右卫大将军。 他才要传人去探究竟,外头就有人传话进来,抬眼一看,来人手持黄绸布,内侍模样,雍王忙不迭走下榻,跪地听旨。 第42章 耳旁幻音 雍王手接黄绢布起身,内侍将他请至一旁,言圣人还有几句话单独说与他知。 已觉万分不解的雍王,这时正试图将这道诏书背后的缘由弄明白,无论是提及的封坊还是自己即将要被派往吟天殿驻守之事。 内侍紧挨着他,几乎作耳语状,短短一句除去圣人口谕,只八个字,“知者不言,言不知者。” 雍王默然,只感何处有些异样,却无法言明,可这内侍却又真是阿兄身边的近侍,所言应不至虚假,短短这八个字,其义虽明,背后之意却难以琢磨。 内侍说完,转身离开了,诏书交由雍王,但依然需将内容说与在北岸的敬诚知。 婉儿助韦后拟诏书时,被问到将敬诚派入吟天殿是否过激,婉儿言若是当下情状,满城无人知吟天殿中其详,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此事落停,或论功行赏,或追究其责——敬诚入殿,那吟天殿在东都水祭前,不许皇族之外的人进入的规矩,可就被如此破了,其后难免会有人在朝堂生无趣言语。 韦后心想言之有理,便让她将敬诚同去吟天殿一事,改为由右卫暂行接管洛水两岸防卫事宜,再成诏书,此外韦后还叮嘱交由门下省和中书省时,勿要多言,只让他们将相关事宜告知尚书省即可。 而给雍王传话的内侍,同是韦后指派的,平日圣人与雍王的对谈是有意便发生了,若有何密语抑或不便于第三人知之事,都为当面交流。 眼下特殊时期,全城封坊,雍王则在洛水岸边脱不开身,韦后正是利用这一点,以内宫内侍为幌子,假传圣人密语,为自己瞒天过海的计划得以更加顺利。 雍王察觉的违和正是来源于此,可他轻视了韦后的手段,又错信了自己的判断。 诏书在手,其中事项也已说得明白,源阳、源协在场,满脸都是与雍王脸上的默然,完全不同的喜悦。 雍王展开诏书,再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无误,面对已然姊弟俩,“如此,似不用再费力寻新法,便能将你二人带入吟天殿。” 说罢自己还勉强笑了笑,“都言雍王名守礼,自是循规蹈矩、言行一致之人,如今竟要为你二人行破格之事。” “雍王此举本是为城中百万住民,如此破格,既是为查明异骨浮尸一案,还东都太平,未尝不是东都之幸。”源阳有意开解,又不敢言之过急。 源协本就欣喜异常,听到终可得入吟天殿后,更是欢呼雀跃直要去取自己的药箱,即刻就欲往吟天殿去。 “不忙,既得入殿中,”雍王唤帐外伺候的王府内官进来,将诏书取走收好,“你二人知晓了前因后果,入吟天殿后方更能施展拳脚。” 内官入帐时,捎带手提溜进来一个两掌大小的精巧竹篮,这时雍王坐回简易的榻上,打开竹篮才发现是嘉庆坊中所出的绿李,不觉赞叹一声,“亏这帮侍从有心,备下此物。” “食否?”他自取两颗,剩余的和篮子一同举向源阳、源协。 源阳上前接下,“竟已是吃早李之时,真真又是过了一季。”从中取出一颗,谢过雍王。 源协谢过雍王,也取来一颗,一口咬下大半,先是被入嘴的酸涩弄得面目狰狞,随着咀嚼次数的增加,绿李之味在口中环绕回甘,这颗食罢,又拿起另一颗。 家姊看他这样有失教养,忙把竹篮放回雍王一侧的榻上。 “凡新鲜瓜果菜蔬,皆讲求不时不食,颇有些道法于其中,圣人与我言说那日一行人面见丘真人时,不瞒你二人,我亦有此感。” 雍王食罢一颗,将核儿放在榻沿,抬手示意两人寻胡床坐下。 圣人领韦后、温王、张柬之、武三思、韦巨源五人登翠峰山,此山并非何名山大川,只是东都城北一处葱郁的山丘,若非玄元皇帝庙于其顶,不过是一处普通景致罢了,何至于来往之人如此趋之若鹜。 而若非丘真人居于玄元皇帝庙,则未有如此多位极人臣、东都显贵前往此处。 按照丘真人复帖之意,才进山门,韦巨源就被道童拦停在了玄元皇帝庙正庙外等候,剩余五人随指引进了庙内。 当今圣人崇道,受的是亲身父亲高宗与武后的影响,彼时父亲往东都而来长居,过不多时就决定翻修那时还为老君庙的玄元皇帝庙,并将《道德经》奉为至上之典,足见他对道家的推崇。 而武后恰恰相反,她习佛,认定凡人凡事之因果轮回,福报业障,在丈夫面前自不敢对道家之事多做评价,而私下在诸多后人面前,对道所言万法自然却屡屡诟病,从而激发了彼时尚为年幼皇子的圣人的反逆心理,至如今崇道避佛。 如一行人所想,丘真人直到五人坐定,饮下一盏茶,才缓缓走出,放眼大唐,敢将国君如此晾着的人,唯有翠峰山真人一位。 真人闭眼缓缓走来,口中也慢声细语,挨个与几人问候,“贫道见过圣人、皇后,哟,今又有幸见大唐小温王,久未谋面,似成长许多,静德王进来安好?张真人可还康健否?早先贫道差人送至府上的构本丸可还在用?” 话还未完,真人眼睛微张,看向门边两名道童,两人很快取来一件小制的黄铜帝钟,将小温王勾请去堂外玩耍,他才悠悠落座。 如常见面,众人却回回都感不一般,明明丘真人与自己之间相距由远至近,而他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大小之分,更令人称奇的是,真人用同样嗓音、语调说的一声“有劳韦相体谅贫道奇癖”,弹指之间,十数丈之外竟传来韦巨源的回复声音,“真人莫要折煞韦某,许在下于山门内候,已是大幸。” 真人微微点头,于坐席上盘腿,双手扶于两膝,莹白的须端微颤,“圣人此行至庙观,贫道那日以四象八卦推演,可是一件有意自东往西迁移国本之事?” 韦后对真人一直以来悠悠的情态多有不痛快,便假作温婉一笑,“真人得道修仙,参透世间万物之道,岂有不知之事,吾等前来既是为求真人开示……” “圣人以为当如何?”她没有料想真人竟然略过自己的话,径直看向圣人。 “大唐根基起于长安,如今长安亦仍为陪都……”圣人当真人忽略韦后的反应,只当他对还都一事不甚认同,便欲详细解释,却被真人打断。 “贫道只问,圣人以为当如何?” “朕以为……早先朕意已决,将返长安!”圣人言语之中比那一日在朝堂之上坚定得多。 “次年丙午年,长赢七月自是应时,期间十九日,为日月相映、五行调和绝佳之日,戌初至亥正,为当日绝佳之时。”真人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到。 “来年七月,一整月用于还都,自是绰绰有余,而真人言十九一日之一时半为绝佳之时,是所为何意?”武三思禁不住问到。 丘真人眼睛开合,看向武三思,又转向韦后。 “还都乃复唐后,当朝顶要之事,岂能往长安默然而去?”韦后霎时明白丘真人之意,也瞬间懂了方才自己一句“岂有不知之事”未被真人回复的含义。 真人知她心中盘算,并未当面戳穿,甚至有意予她一把助力。 悟到真人所赐玄机,韦后立刻端坐起来,颇有想要拜他一拜的意思。 “不知皇后言下,勿默然而去所谓何意?”坐入堂中之后就未言过一声的张柬之此时发问。 “大唐泱泱之国,现欲还都,东都百万之众,外藩远邦居于城内之人也未见都知其中深意,若不行大典,如何能以安然还都服众?”韦后偷眼瞧丘真人,他再次将双目合上,于坐席之上轻行吐纳。 “大典……”张柬之欲言又止,望向圣人。 “神龙复唐,还都长安,确为本朝顶要大事,然至今除朕登基之时,礼部粗制一典,还未曾有值得行大典之事。”圣人目光扫向武三思,曾为礼部尚书,之后更是将礼部牢牢控于手中的武三思,起身叉手,朝他深深地将身子弓了下去。 “圣人历经坎坷,而得以复唐,大典确为所需之事。请圣人着臣再办……” 真人仍旧双眼微闭,口中沉吟,“东都沿水而建,水运行之制——寒凉,滋润,自上而下,如以阴柔相处治之,则大盛——武后朝,想必各位道友亲历,有目共睹。” 头一句将众人说地连连点头,真人便睁开眼,与圣人对视,见圣人眼中闪烁,继续言到,“洛水、东都如今失了武后,则水至寒为冰,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今圣人举新代,恰是阳气炽盛,向上升腾之时,长留东都或贺复唐,庆还都,行大典亦可行。只依贫道之见,以祭洛水为前代之终,当代之始,正逢其道法机缘。” 一番话言罢,其他四人脸上皆神情复杂,各有所思。 只有圣人直接表示赞同,“真人于翠峰山得道修仙百年,所经之事千万,言语之间自暗藏道法,朕觉‘洛水之祭’确可行,你三人以为如何?” 张柬之按捺不住,率先表态,“臣觉以典庆贺复唐、还都,未尝不可,只恐于新朝之初举水祭大典,未免铺张浪费,如今大唐方兴未艾,正是处处都需使钱财之时……” 他仍欲继续,但被韦后一声冷笑打断,“大唐之初翻修太极宫、兴建大明宫,其后高宗、武后兴修、大建紫微城……眼下大唐国力不输以往,如何连一场大典都不得办?” “皇后此言差矣……”张柬之正要举证反驳,耳中隐约听见真人的声音。 他猛然侧目看向丘真人,此时的真人再次合上双眼,镇定打坐,而其他三人并无任何反应。 正为自己年迈,耳旁出现幻听感到心力不足,停顿片刻准备再发言,耳旁却清晰地传来真人的言语,只有短短两个字。 “慎言!” 第43章 水祭木祀 “汉阳王之后缘何对韦后所言无异议?” 源阳、源协二人听雍王所言之事听得兴起,雍王则将竹篮中的绿李平均分于他俩,只当是听闻吟天殿来由时,嘴边的消遣。 眼看竹篮中只剩三颗,他便留下稍小,皮泛黄绿色的一颗,将剩余两颗任姊弟二人分食。 绿李才要送入口中,他仍旧放下,先答了源协提的问。 “详细缘由不知,圣人只言,张相话至一半,便不再言语。”圣人与雍王怎知,丘真人以隔空传音,对年迈张柬之的这番好心提醒,只道他虽精神矍铄,却年老体弱,以至连话都要分开两句叙说,而说出头半句,下半句却忘了。 丘真人此举,是为避免张柬之与韦后、武三思这本就在朝堂呈对立状态的两派,在玄元皇帝庙内又对峙起来,而他早已预见,双方这番互相抗衡迟早将对身处人生末端的汉阳王,产生不可逆转的极大影响。 可是,习道之人只看今生,天命参透不说破。因此同为年迈老者,两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在丘真人处又不得不点到为止。 丘真人以隔空传音的方式,让张柬之止住言语,已经是他所做的最大努力了。 南岸军帐中三人,源阳竟是最先将绿李吃完的,她将核儿偷偷扔在地面,再用脚踩,直到绿李的核儿被蹭入地里,她“心满意足”地偷笑了笑,又担心胞弟或是雍王留意到她这番稚气未脱的举动,便找了个由头将话题继续。 “敢问雍王,汉阳王不言语,后又发生何事?”源阳问到。 “之后?之后的结果,这时不已然立于洛水之上了?”雍王下巴点了点,指向帐中并不能看见的吟天殿。 彼时张柬之想要说的,心中悬挂的,此时都应验了。 到当今圣人临朝,大唐帝国才从一段弯路回到正轨,诚然由太宗、高宗、武后治国,国力增强许多,国库亦充盈不少,但连年与番邦征战,帝国内的旱灾、水灾、蝗灾、疫病从未消停,从岭南道至陇右道,自剑南道及河北道,无处不在新修、兴建各式驿站官道,乃至两都之中诸多宫城、宫殿,眼内皆是盛景,实则盛景全为珠宝金银所化,而这些珠宝金银,又有多少民脂民膏,又有多少黎民家中支离破碎。 然兵变复唐,花费更甚,虽查抄不少,但兵变早期以钱财打点的朝内群臣亦不在少数,查抄得来的那些连此亏空都补不上,更何况圣人复位之后,大肆封赏,花去的又有几多? “皇后此言差矣”后,是一朝为相,思国忧民的锱铢必较与切切心酸。丘真人之仙法,无法以常识判断,更不可置若罔闻,张柬之知他为己故,方才施法,因此强忍一吐为快的宣泄,选择噤声。 而自己停止言语,韦后、武三思却“趁人之危”,开始盘算起如何在所谓洛水之祭上盘剥些好处来,往往贪婪的最初,都是由环顾左右而言他起,“圣人言‘洛水之祭’,我以为不尽达意,我等知的,明白‘祭’是为复唐、还都而准备的,至千万黎民间,怕不是会以何人亡故,另行口耳相传。” “所言亦有些道理,依皇后之见,大典当以何名为佳?”圣人困惑中又带着些许惋惜地看了张柬之一眼,转而向韦后问到。 “洛水之祭,四字拆看,皆为最合意不过,只是显不出我大唐此时都城东都之气魄,东都曾为神都,岂能只以洛水为要?”韦后巧舌如簧,就连丘真人也开始半睁开一只眼,看向她。 她好不得意,继续说,“丘真人言武后朝因于洛水之寒凉、滋润相合,故而大盛;今既要离开,何不以‘水祭’二字,以表与水一别之情?” “水祭甚好!甚好!”武三思找准机会,立刻帮腔。 “水祭……既言明祭五行之水,又贴合大典之祭,属实上佳。”圣人亦觉可行,“张相以为‘水祭’如何?” 张柬之本不想加入这一话题,却无奈于圣人亲自询问,于是只叉手微欠脖颈,“喏……” 韦后一脸志得意满,“只水祭二字难免单薄,原‘神都水祭’就不错,如今七郎复神都为东都,则称‘东都水祭’,以告天下,可好?” “东都水祭。”“东都水祭。”圣人与武三思先后将四字在嘴里叨念。 “皇后文采斐然,大有初唐之风。”武三思心念私情,溜须拍马。 圣人没吱声,转向丘真人,“烦请丘真人对‘东都水祭’开示……”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丘真人突然说起了五行相生相克,让在场四人一时云里雾里,“既于东都祭水,水又生木,依贫道所见,还都长安后,定还要以木为纲,再行举措才是,如此两都方互有关联,上下承接。”看书喇 “自古,地只为祭,天神为祀,宗庙为享。相传洛水中有河神——洛神,应为地只;长安复为新都,天子得返,自然为天神,即以‘祀’名。真人方才言五行之相生相克——水生木,洛水祭则长安生,还都于长安再做一典为‘长安木祀’可好?”韦后遇此顺风顺水的局势,自是不肯浪费分毫表现的机会。 “东都水祭,长安曾作西京,‘西京木祀’,一东一西,岂不妙?”这回又轮到武三思表现,本对他多有怒意的圣人也不禁点了点头。 “然张相所言亦有理,如今大唐初复,万事待举,大典用度勿得铺张,依朕看,大典既交于张相统筹谋划,如此一来,有一人时刻得记以用度为要,一举两得。”圣人对张柬之言到。 还未等他答应或拒绝,丘真人的言语又出现在耳边,“勿应!” 却没成想,韦后抢先一步,“七郎如此说,倒显我与静德王易铺张了。张相年迈,虽精神堪比青年,但终归不可劳顿许多,依我之见,还是交由他人为妙。” 她有意看了一眼武三思,同样的眼神,前一次是在朝堂上一唱一和时见到,他瞬间明白其意,叉手坐着向圣人躬身一拜,“庙外韦巨源,为工部尚书,历经多次兴修筑缮,深谙其道;且他又为皇后宗亲,用度之内定都能以圣人、皇后之命为先,自是不会铺张。” 说完很快看了一眼圣人的反应,接着向下,“此回由他随我等至玄元皇帝庙,本不就是出于此意否?” “老夫……臣,年事已高,近来更是精神觉短,实不适合担纲此任,”未等圣人询问意向,张柬之主动说到,“只是,”这次他忽略了耳中丘真人的好心提醒,继续往下说,“臣以为,若行大典,定是朝堂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之要事,只有韦相一人担纲,恐事项繁多时,应付不及。再添几人,或为妙。” 韦后听罢,险些将武三思之名脱口而出,但张柬之的意图亦十分明显,就是为避免“复周”一派在已成定局的大典一事上大包大揽。 但又不好直言复朝功臣给自己添堵,只好故作温婉,“张相所言一事返朝堂再议不迟,此时于清静道观处,怕是叨扰真人。” 论立场,此刻丘真人自是立于张柬之一侧,忙回应到,“无妨,贫道往日虽不问俗世太多,如今堂内热闹些,也爱听了。” 韦后知这道人何意,再次改换话题,“还请问真人,依真人所见,吾等当如何筹备两都之间这一祭一祀?” 丘真人默然,原想回避她的问题,可圣人此时却也目光炽热,似在寻求答复,只好依自己推演结果,说与几人知,“祭与祀,本只以信、念为要,辅以祭供之物,而方才圣人与皇后早言,复朝、还都皆为当今大事,典亦为大典,则或以造建物、搭设祭坛为佳。不知圣人何意?”看书溂 他自然知道圣人的答复,如此问,也是不让韦后一直占于堂内上风。 “若新造建物,是否用度则……?”圣人犹豫不定,他自然想要一处可彰显自己所行之事与记录功绩之处,但又担心如此便违背了汉阳王之意。 “建物不过因地势而行力导之,材料若能从所在之处自取,搭建又都由吃年俸的兵士来做,实花不去太多钱财。”曾为礼部尚书的武三思,深谙这其中以节约而横征暴敛,甚至还能从国库之中小赚一笔之道,这时自忍不住心中所想,自然表露出来。 “韦巨源这几月正在筹备翻修紫微宫事宜,他定知其中奥妙。”韦后也迫不及待将此事定下,好提前争取在朝堂商议时,自己一方的有力地位,“若得真人相助,水祭木祀定更为顺利。” 韦后颇有甚多姿色,这时趁真人双目半睁,百般作态,只为得他一句认同。 而即便她不这么做,丘真人以推演的结果,给圣人复帖时,就已不得不被卷入这出戏码。 因此他闭上眼,口答,“贫道终日于庙内,又需用到贫道之时,遣人于山门外传话便是。” 雍王说到此处,将手中最后一颗绿李核儿,整齐排在榻沿末端,深吸一口气,望向帐外。 第44章 岂有终焉 敬诚在北岸,等待林凤中将北城剩余的坊悉数查尽,返回关于身患异骨症之人的消息后,再作打算。 沿北岸搭起的临时凉亭,占于道旁连延过百丈,敬诚不禁心中想到,幸而北城只二十九坊,且已查十四坊,想必剩余那些官、富居多之坊,未必会有这般数量的异骨者。 但在林凤中返回前,谁又能下定论。 他焦急地一直立在北岸帐前,看着路障一次次开合,建材、工具在眼前往复不断,通过每个武侯、兵士在行动中发出的声音与展现的疲态。 精疲力竭之余,众人的精神似也已到达限界。 他习惯地向自家所在的归义坊望去,只东北角承福坊一坊之遥,如今却因忽然之间下令封坊,又像有千里之远,而心中出神再想,一直于北城居住,如此数量的异骨之人往常就与自己同在一处,平日竟从未得见。 “敬大将军,辛劳了……”耳边传来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无法对应上说话人的脸。 敬诚目光聚焦,向前四下扫视,定在从南岸而来,如今站在东向的宫城内侍,满脸诧异,走上前去迎,“中官因何至此?” “携圣人、皇后诏命前来,哎,莫跪莫跪,诏已在南岸雍王处宣得了。”敬诚单膝业已跪地,忙被内侍扶起,还替他掸了掸下袍沾上的灰土。 “下臣只为给敬大将军带些话,说两句新鲜的便是。”内侍反应过来空气中的腌臜,悠悠然地手掌捂住口鼻,抬手示意入帐言语。 内侍走入帐中后,仍在不停挥舞袖子,试图驱散异臭和浮尘,“难为敬大将军,好好的宫中不留,偏往皇城外跑。” “此亦是敬某有令在身,才于昨夜出城。”敬诚不想再听寒暄,“中官方才所言带话……?” “啊,瞧下臣这记性。”内侍从身边取出一件用锦囊装好的东西,拿在手里,将在北岸与雍王所传的诏书内容复述了一遍,并将圣人命敬诚统管洛水两岸防卫一事强调再三。 “再封四日?!这是作何缘由?”敬诚无意其它,只疑惑于接连封坊七日一事。 “详细情状,下臣业已言明,皆为圣人、皇后斟酌再三所定下,以止城中疫病之良策,若使身患异病之人四处流散走动,如何得以同眼下帐外凉亭这般,将众多患病之人置于一处?”内侍出宫前,韦后特意交待他的一番话,如今既用上了,且观敬诚反应,看上去并无反驳的意向。 可敬诚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封坊七日,这七日宫中自是食水用度皆有保障,如今城中多有家中未备有足量足水的平民之户,他们就该挨饿硬抗这七日不成?!” “敬大将军这番言语,颇有令尊平阳王之风范。百姓家中食水一事,下臣自会代为转呈。至于拿平民之户与皇家相比一事,下臣便不转达于圣人与韦后面前,此外,这符契交由大将军,以此符可调眼下东都城中六千六百名兵士、武侯及城外万余府兵。”内侍嘴角一提,双手交叉,转身带人离开了帐中。 韦后交待给内侍的有好几番话,皆是对应敬诚反应的,其中就包含了方才这一幕。 敬氏一家都惯于直来直往,好憎喜恶都在浮于表面,完全避不开韦后心中的盘算。 内侍根本没有留让敬诚怒而回嘴的机会,敬诚手中攥紧符契,跟出帐外,临时搭建的凉亭大多四周已围上了粗制麻布,略微能为其中遮挡些扬尘、风沙,以及来往兵士、武侯朝内看去的鄙夷视线。 “要不是这帮子,咱们亦不至大日头下还在干这搬来运往的活儿啊”“他们怎不来搭把手,多长的骨头岂是摆设”“这就不折腾了,万一折了一节半截的,那牛车上,空地儿可不多了”之言语不绝于耳,敬诚抽出腰间横刀,刀身被日光照着,锋芒化成辉耀,他举起刀,用尽气力挥舞一阵,至汗液贴着头盔直流而下,握住刀柄的手直发抖。 往来的兵士、武侯们不知这位大将军为何一时兴起,敬诚也不知心中的怨愤与不安源自何处。 他将刀插在地面,取下头盔,汗流入眼角一时无法清晰分辨,但依然能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从粗制麻布后,带着些惊恐,望向自己。 “如此便罢了。”敬诚自言自语,“他人将你等视作玩笑,尔等亦将我视作玩笑,如此一来,相互扯平,便罢了。” 稍平静下来后,他想起内侍所言,雍王即将代管吟天殿的防务,暗自为迫切想要入殿查验的源阳、源协二人感到欣喜。 喘匀呼吸后,他就要转身回帐中,视线之内,林凤中却骑在马上,带着一脸难以言喻的笑容返回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敬大将军,得来全不费功夫,城中各坊内听闻封坊再续四日,各坊坊正与坊中武侯自行挨家挨户查验,不消下臣动手,新增异骨之人皆被送出坊外,只待下臣所携之兵士将其带走。” 林凤中似得了多大便宜,颇有邀功的意思,满头是汗的敬诚瞪视他,“增了几人?” 对方很快从马上下来,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十数人押解似有百余异骨之人的队伍走出,来到敬诚面前,待他看清才发现,只是汗水仍在眼中留下的重影。 实际上面前是十数名兵士带着差不多数量、身裹粗糙斗篷的异骨之人,“又增了一十七名。”林凤中微曲身体,抱拳靠近敬诚。 “北城,如今就是三百又三十一名了……”敬诚默然自语,“这些之中亦都为渔户否?” “下臣还未来得及问,那些坊正、武侯似避瘟神般都躲开了。”林凤中一边解释,一边从新的这群异骨者中拉拽出一人来,用刀柄顶着那人脊背,“给大将军说说!往日从何营生?”看书溂 “小、小老为殖业坊一、一寻常渔户……”此人说着就跪下了,“恳求上位放小老归家,家中尚有年迈阿娘与有孕在身之妻……” 此人忽然被林凤中一脚踹倒在地,“只问你作何营生,谁让你做这些言语了?”说着还加上了几脚,地上的人护头也不是,护身上异骨也不是。 “止!”敬诚怒到,“本就生此异病,多有不易,你缘何还要以此相待?” 再一脚将地上之人踹开后,林凤中才叉手躬身,又从之中选了一人。 这人同是怯怯地走向前,因见过林凤中的腿脚相加,刻意躲远了些。敬诚一看此人肤色、神态就不像是渔户,便直接开口问到,“你定非渔户,勿要妄言瞒我。” “小老不敢,可小老确为渔户不假……” “住口!”敬诚大喝一声,“主簿,取殖业坊户籍来!” “小老不敢欺瞒上位!小老名江文京,如今确为一名渔户!”江文京担心户籍一旦暴露,自家的妻子与小女会受到牵连,“只不过小老为渔户仍不足一季……” “之前为何营生?”敬诚见他似未在言虚,便缓了下来。 “小老为一漆工,于……”和之前一人一样,他在将说到来处时,住了口。 “言!”敬诚的语气不容辩驳,而江文京此时紧紧攥于这位上位手中的不只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两位家人。 “……小老是为洛水之上黑帛内,一名漆工!”除敬诚外,无一人对江文京所言这以句话感到有何不妥。 敬诚同样在场只有自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转而想到南岸此时,正有雍王得了诏令,可往那吟天殿中去,若是眼前的江文京在场,或能给源阳、源协二人带来更多线索。 他纵眼朝前望去,一面是脸上依旧轻浮不已、但着实办成了两件事的林凤中,一面是已然安顿好的数百异骨者,此时自己往南岸巡视,未有何不可。 “林将军,此人江文京或为重要线索,敬某眼下欲将他带往南岸,由雍王定夺,可行否?”敬诚尽量装得客气,以免此举落人以口实。 林凤中正乐得无人管束,也不管江文京有何用,便只请敬大将军往南岸返,敬诚见招呼打过,便当即让人备马,要江文京同去南岸。 看到两人即将远去,林凤中口中差些哼起了小调,兴起处没能紧跟调门,大喘一口气,忽然被四周弥漫的尸臭熏得迷了眼,当下转而向已经开拔的敬诚追去。 “敬大将军,已从水岸收集之异骨浮尸,眼下是否可陆续往安喜门外运?如此下去,不止已有疫病在身之人,怕是我等康健之人,也要被尸首的异臭熏出病症来。”林凤中叉手等在马下,身边兵士扶稳马匹的缰绳。 坐在高处的敬诚环视四周,轻抽鼻腔,异臭似比早些时候要更加浓烈,而目光所及是一群身患异骨,身弱体虚的病人,此般环境,怕是难免再生出其它可能致死之因。 现在两岸的防务都交由敬诚决断,而阻碍兵士通行、置于一旁使人生畏的一架架牛车实对防务多有弊处,他思考片刻,最终认可了林凤中的提议,“南岸自有我去传达。” 敬诚拉起缰绳,马轻呼了几声,便沿新中桥方向去了。 第45章 一去复还 虽然有些多此一举,但为防江文京中途落跑,敬诚选择跟在他身后。 可江文京一路上表现得与太多人不同,早些时候他与起初那名渔户相比,就显从容镇定得多。 何况这是与一名禁兵将领去往不知何处的地方,他骑马在前,除去看出那长满异骨的身体有些紧绷之外,并无任何异状。 敬诚本想随意问几句,又担心万一文不对题,影响了接下来在雍王面前的口述。 到达南岸,正要下新中桥,被桥边的卫兵言语不善地拦住,江文京也只是从容下马,说明来意并将手指向身后的敬诚。 “免跪,放行。”敬诚马都未下,径直下了桥,如他所想,即便是已由他指挥整理过的北岸,南岸也要比对岸看上去万事妥帖得多,便轻摇了摇头,唤了声“驾”,紧跟在江文京后朝军帐方向走去。 雍王在帐中想到,既这一日开始封坊,吟天殿又将由自己暂为接管,特特派人在外头候着,命只要吟天殿与黑帛之中有人走出,便直报于帐内,而等待多时,也迟迟未见有人来报。 正打算唤人进来,嘱咐一声要兵士作罢,不必再盯着吟天殿了,外头却传来阵阵骚动。 源协听出其中有渔夫的叫喊声,便快步走了出去。 源阳生怕果不其然,才走到发生混乱之处,就见敬诚坐在高头大马上,一旁还有另一匹,似是有人骑过,但眼前就只有单独一匹马。 “怎未见有人报敬叔父至?”敬诚未来得及拦,源协就冲向最前方一探究竟,目睹敬诚举动的源阳走到敬诚马边问他。 “未遣人报,眼下四处封坊、巡查,正是用人之时,可亲力亲为处,则亲力亲为罢。” 源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敢问敬叔父,眼前此番混乱是因何而起?” 敬诚叹了口气,翻身下马,源阳欲搀扶,却忽然在另一匹马前见到之前那陆校尉陆礼昭,不知为何往岸边走去,还似领了一人同往,且一眨眼功夫,两人就消失在视线中。 敬诚没有回答源阳的问题,先说起在北岸发生的事来,“你可知,北岸一日巡坊,共寻得近三百三十人身患异骨之症,老幼中青皆有,多为渔户,如今已查明,现被我安排在临时搭建于岸旁的凉亭内。方才宫城内侍寻来,言封坊将续四日,眼下则只需将城内各坊患异骨症之人寻得,之后从中再有亡故之人,也好确认其真实缘由。” 源阳惊讶不已,“三百三十人?” “实为三百三十又一人。其间并非仅为渔户,之外还有工匠……”敬诚环视四周,见江文京并不在跟前,转而回答源阳先前提出的问题,“眼前这事,缘由倒还在我,北岸许是有宫城、皇城阻挡,西风未能吹得尽,一时岸边恶气熏天,故而林凤中问是否由牛车将尸首转运离开时,我便做主,由他们去了。” “因此往南岸来,自是要与北岸一致,同时开始转运,却忘了这一处还有渔夫父子于此……”敬诚连着说这许久的话,鬓边大颗汗珠滚落。 源阳凝视滚下的汗珠,看向叔父的鬓发,直感觉只过去大半日,这位右卫大将军的两鬓就莫名添了许多斑白。 她也从刚才这番话里明白了几步之外那番混乱的根源,牛车要拉着尸首离开南岸,往北城安喜门外的义庄去,意味着稍晚些时候,宵禁前渔翁的尸首就会被收容进大理寺,直到异骨浮尸一事水落石出为止。 这样一来同样意味着,已经天人两隔的渔夫父子与渔翁尸首,要又一次分隔两地,而再相见则遥遥无期。 “军爷行行好,家中老父已遭此不幸,何苦又将他置入无谓之地,遭彼般查验……”源协已经记不清这是渔夫为了自家父亲的事,向这些普通的兵士们第几次下跪了,这次他跪在正在操持牛车搬运一事的魏沛面前。 魏沛身上带着一股兵士终成将领后的戾气,异常用力地推搡开与阿爷跪于一处,正搂住面前唐兵将领小腿,苦苦相求的渔童。 帐中有亲王,身后站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右卫大将军,榻上还昏睡着一位大理寺卿,尸首的去与留又岂是他一个右卫将军能决定的。 处处想制人,又处处受制于人的魏沛,只能选择这样粗暴地对待渔童这样的弱者,才能体味到一丝自己为上的感觉。 “魏将军这又是何故!”源协不比这帮兵士体格小去多少,一肘顶开魏沛,把渔夫父子扶起。 敬诚下马后满身大汗,颇有止不住的势头,源阳觉应防患于未然,免得出现裴大理寺卿同样的事故,便时刻不离他身边。 这时两人才方行至源协一侧,见敬诚来,魏沛与源协才停下撕扯。 魏沛退至一旁,言明眼下争执的原因,敬诚此时却连发怒的气力都不足了,只强作镇定,“只此一具要往大理寺送的,怎你就纠缠上了?先将其他,经新中桥往北城运。南岸距安喜门远于北岸这许多,不知先行,倒与渔家争执,这如何是大唐禁兵?” 敬诚一口气未能提上来,直把自己呛地站立不稳。 “渔家,早与你言过,你家中父亲尸首非同其他这些,送往北城义庄,而是东皇城大理寺。待一切查明,自由你往处去接回……”源阳瞪着一直仍想要与魏沛撕扯一番的源协,口中对渔夫劝解到。 魏沛也借势想向方才对自己发火的敬诚解释几句,但看向自己上司后,眼眶逐渐撑大,源协顺着他的目光,只觉肩膀一沉,随之而来的就是重甲落地的轰然声。 “大将军!”魏沛大吼一声,甩开源协愣在自己肩膀的手,去搀扶已经跌坐在地上的敬诚。 心力交瘁,于北岸不满内侍时,又在午后的炎热中,挥舞了好一阵佩刀,这时敬诚再难支撑,险些如裴谈一般直直倒在地上。 “各自忙去,我不妨事,只觉疲倦。”敬诚想支撑着站起,发现双臂无力,便干脆安坐在地。身周围上来的兵士、武侯们,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以裴某之见,渔翁尸首带返也罢。” 这一声的出现让源氏姊弟二人绷着的脸,蓦地喜上眉梢——就在帐外不远处的混乱发生时,裴谈不知何时醒了。 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雍王,众人见雍王便拜,“惠和坊十八具异骨浮尸始末缘由已有说法,洛水两岸三百余具异骨尸首也有颇有些眉目,如今只静仁坊盗尸一事未解,按理自是要将尸首携往大理寺再行查验。” 外表上看,裴谈脸色煞白,仍显虚弱,但言语之中透出的还是之前那般脉理清晰,未有遗漏之处,“而静仁坊一案,要紧之事并非尸首,而是何人将尸首盗走……” 裴谈的手撑住一侧牛车车沿,快速呼吸了几次,雍王行至他身前,面向众人说到,“裴大理寺卿言之在理,眼下我等只望向诸多尸首,又怎能快速将事况弄明?” “我为雍王,方又接圣人、韦后亲发诏书,眼下众人皆听我指派——将尸首悉数运往北城外义庄后,所有兵士、武侯、府兵依接触惠和坊一案为始,以时间长短为换防标准,全城坊外六百人为一次换防,坊内各留十人,其余人都按时歇息,回复精神,为封坊七日做预备。” “你二人尤其,”雍王拍了拍裴谈肩膀,再看向地上的敬诚,“待路障尽数搬开撤回后,都各自回府,事情交由下面的人办。” 裴谈、敬诚二人都无法轻易动弹,只尽力转向雍王,叉手称“喏”。 就在一切安排妥帖,众人又重新动起来的这一刻,渔夫却在雍王面前跪下了,“小老坊中另一具被盗尸首,乃一张姓渔户,他家女人见到我家中父亲之状,便疯癫过去,即便取回,想必也无人代为收尸、发丧,因而……” 他咽了口吐沫,“若张家渔户对还能对雍王与各上位有用,小老便替他家女人求诸位,将他带往义庄或是大理寺,尸首得以由官家代为处置,也算是善终了。” 这番话与他人无关,各人各自操持自己手中的事,裴谈看向渔夫、渔童二人,心中思索他的这番话,未必尽是因为对张家男人的体贴,还有难以负担将两具尸首一同带往静仁坊的苦衷。 于是裴谈没有丝毫犹豫,答应了下来。 “而你二人,”裴谈说话期间,雍王的视线一直都未在南岸帐前这一处,这时缓过神,从裴谈身后走来,对姊弟二人说,“将眼下尚未了之事,速速了了,今日往王府看诊暂止一回,此外,拿上此物。”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紫金鱼袋——雍王本不须此物,但圣人依然赏了他府中人一些,无事之时,他便佩于身边当做配饰。 “有此物,加之你二人的源府牌子,封坊也无人会拦。” 源协性子急,“可眼下那吟天殿……”话未说完,雍王抬手让他噤声,之后又很快将手移至数十丈之外黑帛中的吟天殿。 那黑帛之外,已陆续有手持各样工具的匠人走了出来,脸上表情虽无法辨认,但人人出来后,抬手遮挡日光的动作,时有带着金漆之状。 “明日辰时,吟天殿入口相见,先入殿查验,后再与这些匠人做道理。”雍王背冲日光,身周被描上了一圈金线。 第46章 不得开交 凡人之事,大有事先就在脑中盘算设计好,后被意外中断,就一时再想不起来的。 敬诚跌倒在地,遗忘了江文京之事;渔夫在大悲大喜中辗转,未记得起被姊弟俩追问过的家中迷香。 此两项,都为雍王之决定所打断,但区别则是,姊弟俩在离开前想起来,而莫名被陆礼昭带往河岸的江文京,却再也没机会向众人提起自己所知之事了。 就在雍王安排妥帖后,乘车离开,敬诚最终被几人扶起,坐于胡床,暂行歇息之时,见岸边匆忙跑来一人,口中大喊“此地仍有一具异骨尸首”,而下去两人一同与那人将尸首抬上来后,敬诚一瞥,终于想起亲自来南岸的另一番本意——与一名声称自己在吟天殿中做过漆工的现行渔户,为源阳、源协姊弟俩提供些线索。 然而此刻,那名为渔户的漆工——江文京——如果敬诚没记错名字的话,这人眼下已是一具浑身遍是灰土脏污、异骨断去数根,口角流血、眼睛大张的尸首。 验尸官与仵作皆随头一批牛车往北城去了,裴谈则是被雍王劝返,但他一人仍坚持要返大理寺内一趟,因此检视查验的事项自然再次归于即将要返家却仍暂未离开的源氏姊弟二人手上。 这回他们俩谁也没再用沁茶龙脑,由岸边的气息浸润半日,用不用这般芳香之物祛味已经毫不重要。 源协朝向俯置于地面的尸首,纵览全身,“背柱双侧异骨折断二、四,共六根,断面参差,似因撞击所致,身上衣物亦可证实。” “此人掌面洁净,无同渔户般伤痕,之外食指、中指首节处结有厚茧,茧面油亮。”源阳用帕子轻捂住口鼻,查验江文京的身份。 “与惠和坊初三具近似,确为漆工无疑。只是此人身周仍存有余温,竟才方咽气……”源阳困惑地抬头,在四周找寻,“是何人发现此一具尸首的?” “……”满场竟是沉默。 “方才还听得有人叫嚷仍余一具尸首,怎此时问到,却无人应答?”源协也帮家姊问询起来。 “你二人方才将尸首抬上岸边,岂不为你二人当中一人所见?”敬诚勉强站起身,步伐沉重地走向这边,朝搬运尸首的两名兵士问到。 “回大将军,”其中一人犹豫片刻,向前一步,“才方发现尸首之人,是为陆礼昭陆校尉。” “陆校尉为何人?执金吾?左卫?”敬诚对这个名字显得非常陌生。 “即为我等右卫校尉……”眼前的兵士一时也不自信了起来,“想是将军平日操劳,未能记得只一名校尉之名。” “你为右卫奉车都尉,可是关内道庆州出身,贺平川?”敬诚不假思索地就将面前兵士的姓名出身地报了出来,“我右卫于皇城六百三十二人,谁人名字我不晓?近多日都未曾有新兵入,更更莫提一名校尉。” 源阳、源协对此时眼前的状况瞠目而视,满脸不敢置信,“敬叔父,那人名为陆礼昭,不似一般兵士,有些肤白脸净,身形亦小去兵士许多。” 听过源阳解释,敬诚反而强颜为笑了起来,“你纵览身周兵士,本朝右卫虽无太多实战,可姑且历经过往年那场兵变,又怎有肤白脸净、个头矮小的不能战之辈?” 一番言语让源阳、源协更是不知所措——陆礼昭其人不只是人名,而是曾活生生地立于自己面前的一人。 而眼下却成了一个未知来路、与眼前尸首之死关联颇深的神秘不速之客。 敬诚看着地面江文京的尸首,对眼下之事有些猜测,“此人,名作江文京,是我自北岸携来为你等人提供线索的……” 他抬眼望向眼前众人,便摆摆手示意众人将手头的事继续,自己则让姊弟二人跟随自己进了帐中,“隔墙有耳,又出了陆礼昭一事,我与你二人还是隐蔽些,将此事私下言说。” 源阳走在最后,进入帐中时,不经意踢到一个物件,低头一看,是早先自己踩入土中的那颗绿李核儿。 她还未能提出疑问,敬诚便开始言语,“早些时候,林凤中于北城巡查时,此人——江文京作为异骨者被带往北岸军帐……” 他将江文京在吟天殿中为漆工的经历,与他所言不多的事,悉数告知源阳、源协。 “即是言,江文京本知些许与吟天殿相关之事,往南岸来之后,被人盯上,灭口?”源协说出源阳想说的话,敬诚则趁此机会调整坐姿,身上的疼痛在提醒他,方才的摔跌并非全然无事。 “可不知陆礼昭身份,其人亦不知所踪,而谁又真能知他为何将江文京灭口?如今因吟天殿一事也只是我等猜测,或其中有我等未能参透的其它隐情?”源阳经过这许多事,思路反而畏首畏尾起来。 “勿要再添事端!”敬诚被腰椎处的刺痛激地猛然大叫,“你二人已与雍王约定,明日将往吟天殿去,眼下此事暂止,只将陆礼昭其人面貌描绘出来,交于县衙、州衙寻人,封坊之时此一项或得容易些许。” 他稍缓了缓,手臂撑住凭几,眉头微皱,“谨记,如今唯有查明异骨浮尸一案,恐怕东都之中才可得消停。这期间再增何事,勿要分心,自有我与裴谈等人料理。” 敬诚拿出符契,“圣人将此赐于我,可调动近两万兵士、武侯、府兵,即为莫大信任,我亦不能辜负于圣人,因此洛水两岸之事就由我与我之右卫操持罢。” 大致一番话,不久前初醒的裴谈同样对雍王言说过,彼时裴谈耳边隐约听得帐外的吵闹,但意识尚未清醒,而这般将醒未醒之状,早在雍王讲述水祭木祀来由时,就有所出现。 乃至之前从未听过谁人详细述说,只略有耳闻之事,如今算是迷迷糊糊地听全了。 而雍王早先所言,只对希望同往吟天殿的源氏姊弟二人述说,自己若此时“不合时宜”地醒来,定生多样尴尬,还难免会被认作是“盗听”。 之后便当真假寐了片刻,直到帐外发生混乱,姊弟二人速跑出去,才装作缓缓睁眼,勉强地支撑自己起来。 雍王见状走来他身旁,询问他的状况,实则话里话外正是在探听他对方才一时自己所言东都水祭一事是否有所听闻。 裴谈自然故作仍未清醒,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回应雍王的问题,见雍王放松警觉,又对不绝于耳的混乱有所在意,转而翻身下榻,想要往帐外去。看书溂 他早先在惠和坊的观点,至眼下也堪一用——查案这种事,较于几个不同主见相互摩擦碰撞,还不如一人领着一群人一查到底;或是,主见不一也无妨,但求集思广益的所有人都如实以报,而不是像处理洛水异骨尸首案这般,各人有各人的主意,众人又互有隐瞒,如此直接致使了眼下的状况。 包括裴谈自己,最初至今的一段时间,也有处隐瞒,除此之外,更是盗听雍王与姊弟俩的对话才知一些隐秘的事由。 故而这时他以为不能再由各人依自己之见行事,而该有一人作为主导,此人就是身边的雍王。 裴谈将心中所想都告知于雍王后,得到莫大赞同,才有了后续在帐外渔夫父子前的那一幕。 而对于渔翁尸首的决定,裴谈将心中所想对雍王言明了——即盗取尸首之人能于宵禁时分的坊内将尸首转移至坊外,此事非一般人得以完成。 既然如此,不如将尸首放回原处,若这些异骨尸首真有用途——眼下看来确有用途,不然何苦将具具异骨尸首都移至人人可见的洛水两岸,以此大量骇状,扰乱东都。 而封坊的未来七日,黎民之家自是无法轻易出入各坊,达官贵人只知是疫病,担心自身性命安危,除必要之外定不会轻易离开家中,正是有意作乱之人,再次入坊将尸首转移走、制造混乱的大好时机。 这时再针对盗取尸首一事出手,一切或将水落石出。 说来人心可怖,自己竟有违常理,欲以尸首为诱饵破案。可正如起初自己所想的那样,各抒己见不如一人决断,除雍王统筹之外,自当是作为大理寺卿、前一晚就接下惠和坊一案的自己来处理和决定其它事由。 雍王既信任自己,裴谈心想,自当以为他排忧解难,当做回报。 原本的计划是如此,可谁知渔夫一番话,愣是将同样被盗的同坊邻居尸首交给了大理寺,裴谈本有意相拒,可渔夫之难实在让他很难开口,而转念一想,若是有人能将尸首从大理寺也盗了去,那这可是非同僚上位可行之事,则更值得一查,故而彼时他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眼下回到大理寺中的裴谈,看到属下们将带回的张家渔户尸首安置好,又不禁想到,若无人来取,又当如何? 不过回到自己衙门,才好容易休息一刻,又惊醒的他,此时不愿再做太多思考,只倚在自己在寺中的榻上,闭目养神了去。 而听从敬诚安排,这时已返源府家中的姊弟二人,才方进门,就被母亲顾氏一阵破口大骂,随着骂声,两人清晰地闻到家中的饭菜香里,还夹杂着一股除去异臭的烟熏香气。 第47章 不言而喻 “亏你二人也是大家千金!身周衣物让人看了去,谁道你们或为行乞的不是?”平日再温柔体贴不过的母亲顾氏,这时也难忍气恼,手指两人身上的衣物,叱责不止。 要说为何顾氏会发如此大的脾气,还要从一早姊弟二人悄声回家,稍待片刻听完父亲关于“显唐”“复周”的一席话又快速离家说起。 二人离开家,为阿娘的顾氏自然是要照常支使仆役与女婢将两人房间好好拾掇整理一番,才走进这一大一小住处的院里,一股异常难以描述的气味就直冲顾氏鼻腔而来。 平日若只是初夏换下来的衣服,女婢用手提溜着,或是放在一个篮子里,就这么交给浣衣的下人处理。 可是此刻,却是一名女婢,头尽量向后仰,远远地离开双手端着的竹篓,而透过竹篓缝隙分明看见其中,除去零散几件薄衣,并无大件。 顾氏走近,和这名女婢一样很快将头挪开,并用绢制帕子紧紧挡住口鼻,“此为何人衣物?怎气味这等腌臜?” 女婢尽量控制着自己嘴上的开合,就像是避免气味进了口中一般,“回娘子的话,即为阳娘子与协郎君昨日外出的衣物。” 随她这话一出,顾氏手中的帕子已经转而挥舞了,“把往一年攒下的柑橘皮与梨树叶,取大量搁火盆里烧了,放在两人屋里熏透了,之后再取‘亳羽木香’磨碎,散在各处石阶上点了,切记勿要伤及木质器物。” 她手中的挥舞渐停,“勿要发愣!此刻即去,衣物浣过,将往日熏衣用香加倍熏至再嗅不见其中味道为止。” 源阳房里的女婢玉瑠听见院内动静,赶忙出来听候差遣,结果顾氏朝她一瞥,玉瑠一脸憔悴,眼眶的棕黑,使粉都没能盖住,便知昨夜她也等了自己屋中娘子一晚,“无你事,自去歇着,”正要支走她,又想起问了一句,“源阳几时返的?” “该是辰初,主人、娘子仍未起身,阳娘子亦不许众人报,故……” “知道了,去歇着,”顾氏没再顾她,转向手端竹篓的女婢,“依我方才所言去备,务必让院中、屋内不再有腌臜异味。再与仆役交待,今日此院中的草木勤翻土,多加些水,勿要让熏香把草本气都盖去了。” 一番交代完,她长舒一口气,连往回再捯一口气的动作都没做完,快步离开这个院里。 一早的事还历历在目,现在这一双子女大半日在外,再行返家,本想对二人好好疼爱一番,可两人声音还在外院,晨间嗅见的气味再度出现在顾氏的鼻腔中。 彼时顾氏正在灶台旁盯着即将出锅的羊排炖煮活鱼,油脂的馥郁正将她迷得双眼微闭,细细品闻其中的香料滋味,却忽然未见那股微微的腐烂呛鼻异味。 虽然万般不想,但仍然还是循着这阵气味,往源头去,就见到一身尘土、脏污的源阳、源协,加上一早衣物的那件事,顾氏气不打一处来,便直接在两人面前发起了火。 起初只是针对在洛水岸边上下来回不断,致使只走两步就落了一地尘土的源协,可看到往常无论发生何事,至少衣着还能整洁、体面的长女,也落得一身泥水。 顾氏并非光为两人这一身的不堪动怒——封坊的消息早已传入正平坊,就连上门查验所谓身患异骨症之人的武侯,仆役来报她与丈夫时,言已来了两拨。 以她回忆,在东都这半辈子,只本朝元年兵变时,全城戒严过两日,眼下才来报要封坊三日,不足两个时辰,又来报再封四日。 而异骨症又是何物?晨间用饭时,就听两人在席上提及惠和坊命案时说过,先一回仆役来传话言武侯转达,异骨症为疫病,或少离家出门为妙,后甚至特特来报两坊外的正俗坊已查得十余身患异骨症之人,往源府众人多加留意。 这般紧绷气氛,使顾氏不禁认为城中定是出了何样大事,心中再想到自家一双儿女在宫中为医官,早些时候更是直接与“异骨浮尸”多有接触,直感万分担忧。 眼前一双儿女这身狼狈,一看就是自洛水边返家的,而且就源阳衣物上的状况,异骨浮尸之事的状况还甚为紧急。 顾氏语如连珠一般,将心中的担忧借由对两人衣物邋遢的叱责表达出来,源阳先听出阿娘的话外之意,又觉一身半干不干的泥水和腌臜味道,不好靠近阿娘,只讨好地笑,一边说到,“母亲又怎不知我俩是最好干净的,今日这般模样,实属偶见,不然我与源协两人自己将今日的衣物亲手洗净,还请母亲顾及身体,勿再置气。” “实属偶见?早晨那一身如今还在由玉瑠用香熏着!协儿平日胡闹也就罢了,自有你们阿爷以棍棒管教,今日怎连你也狼狈至此,失了源府的体面!真真……”有源阳一番话,顾氏便晓女儿知了自己一番苦心,但嘴上还是要强硬,最好逼两人许诺明日不再出门才是。 有一番话,她格外认同自己丈夫私下所言,“儿女之事恰如朝堂之政,倘若只以常术疏导,未必奏效,需反向而迫,待对方自言己欲言之事,则成。” 眼下就是这样,要是顾氏以脏衣为契机,对源阳、源协好言相劝,要他俩封坊数日就按朝廷告示来办,待在家中,两人自假意应承,私下不加理会。 可顾氏怒而叱责,直至二人——尤其性急的源协不胜其烦,主动怒道不再出门,此便为为阿娘的顾氏最喜见到的结果。 “我与家姊为医官,整日接触的皆是不洁不净之物,此刻不过身上衣物沾了些洛水河泥沙土,又怎至失了体面,阿娘还勿要讶异,今日阿姊与我怕还正是这东都城内最体面之人,昨晚晚间查得惠和坊铁索浮板,今日在他人提示下,又知了洛水黑帛之下吟天殿一事,明晨……” “浑身异味!别熏着阿娘!”源阳一手将说得兴起的源协拉至自己身边,狠狠瞪了他一眼,“阿娘!进门时怎闻见羊汤味道,今日可有羊汤食?” 顾氏知道女儿这番举动是为何,但自己目的还未达到,“你方才言明晨……” “该是羊肉炖煮活鱼,到底阳儿鼻子灵,为父在屋内辨了多时,到底还是往灶边去了才知。”源乾煜从院内一侧出来,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笑容。 “他们阿爷,倒是也说说他俩才是!”顾氏知源乾煜来,就为救场,但言语上还是难免在勉为挣扎一二。 “该说自会说,只是以我之见,这副模样,你二人还是先去盥洗、沐浴一番,再在门前杵着,怕不是过往兵士、武侯,只当是那‘异骨浮尸’到了这源府内了。” 寥寥数语,化解了顾氏与源阳、源协的相持状态,源协经过身边时,源乾煜再加了一句,“不知我家小儿,何时升了三品,缘何府上都无人告知我一声?” 源协顺着自家父亲的目光,看向受雍王赏后,顺手别在腰间的金鱼袋,连忙解下,“好在阿爷提醒,不然还真忘了,”又不好交给跟在身后的仆役,“劳烦父亲代管一二。”他双手将金鱼袋捧至头顶,恭敬地交在源乾煜手中。 源乾煜倒随意得很,随手拿起,还在手中把玩了一番,“这物件,亦有些时日未能得见了。” 说这话时,姊弟二人已经走远,他将手中的金鱼袋展示给顾氏,没有言语,顾氏只用手抵住丈夫的手指,将金鱼袋盖起,叹了口气,回到灶台旁,“‘五香丸’还余几多,羊汤上桌后,记得备下几丸。”她对庖厨安排到,说罢得到回应,就转身回了屋里。 姊弟俩回到自己的房里,险些被其中熏香的烟气呛了出来,方知阿娘对异臭的态度,老老实实地有女婢和仆役举起麻布,各自遮挡着,在屋门外褪去最外层的衣物,只着内衫进自己屋里。 而一早听到外头动静的女婢、仆役在房中早已备好浴斛、浴床,还备了用于将难以清洗的污垢洗净的澡豆,源阳房里还备有洗完后用于护肤的面药与口脂。 各自舒舒服服在浴斛中泡洗了近半个时辰,两人一身清爽馨香地出现在父母面前。 顾氏眉间较之前松快不少,源乾煜拿着最喜欢的一盏银酒杯,慢慢呷着,另一手把金鱼袋扔还给源协,“我可有话在先,席间谁要是一句城中坊内、水边之事,便自放下碗筷,回屋早歇着去,实在有要说的,待眼前这些珍馐用罢,再言不迟。” 两人口中忙不迭地答喏,一次泡浴竟似将肠胃打开了一样,面对一桌佳肴,喉头不断作吞咽状,只等阿爷、阿娘取第一口。 酒足饭饱,顾氏差人将餐盘碗筷撤下,又有女婢呈上来一盘枇杷,“一听封坊,不知后几日何处可买新鲜蔬果,便一气多买了些,还有青梅、杨梅、夏橙,都是前几日江南道、岭南道来的,今日的鱼亦是前一日淮南道光州水路而来,家中吃食,七日该是足够。” “我与阿姊还能外出,到时见着有卖的,再买来一样。”源协扒开一个枇杷,讨好似地递给顾氏,却见母亲眉眼一皱。 “还往出走?!”眼看顾氏再次酝酿怒气,源阳连忙接上,“明晨之事,乃雍王亲命,要我二人随他往洛水之上那吟天殿去,如此冒然不去,恐不甚合适……” “吟天殿?”源乾煜才拿起一个枇杷,听到那只皇族可入的建物,又放了下来。 第48章 至亲相谈 “两名医官,不以治病救人为要紧事,倒破起了案。” 顾氏听罢源阳、源协把一日发生的,完完整整说得清楚,直说到第二日辰时就要往吟天殿与雍王会合,同探殿内。 “依我说,异骨症本就只是疫病,平白无故如何能生出那好些异骨来,”她脑中想到人长异骨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冷战,“这异骨症可是会染于他人身上?那你俩……” 这时连一贯能站在阿娘一侧思考问题的源阳也忍不住反驳,“身周长有异骨当算是骨病,岂是轻易得以染上的。阿娘虽不通病理,可这常人之识总不至也无了。” “岂是我没有?难不成病症也挑人,方才说都为渔民、工匠,保不齐还别处有躲藏起来,谁也不知的。倘若只是病症倒好,你二人甚而还要往那致病之处去,不论如何考量,我都不允。”顾氏见丈夫曾经教的法子不灵,便用自己的方法。 “哎,这位娘子说得过了,依我看,吟天殿反倒是当下最安全之处,”源乾煜笑着冲姊弟俩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言语反驳母亲,“你稍作考量,不时出入彼处吟天殿的可是皇亲国戚,岂有让他们身体抱恙或是出其他事之理?” 顾氏一瞬哑口无言,丈夫所言有理,位高如雍王,得圣人喜,与他人又未交恶,其父章怀太子当年更是被迫自尽,这样一位郡王,岂有再被如今复唐后的皇族加害之理? 见母亲缓和,源阳也很快改口言声,“知阿娘挂虑我与源协,我二人自会多加小心。”说罢看向源协,他看了看面色逐渐缓和的母亲,会意之后,很快附和阿姊。 “倒是我有一事不明,”说罢后转向父亲,“听雍王言,阿爷与翠峰山丘真人颇有私交?怎我与阿姊从未听说?” 源乾煜抚掌而笑,“这是雍王自何处说起?我为礼部侍中时,确与真人多有些来往,而不至于‘颇有私交’一说啊,哈哈。” 稍显平静之后,转而言他,“吾等源氏于东都城中业已三百余年,自你们阿翁乃至太翁始,就与真人颇有往来,至如今一代,除我们一支,都四散各大唐重镇,或为官,或从军,后我又为礼部侍中,常要向真人讨教、求开示,加之本来的身份,因而……” “真人言阿爷‘谦恭有礼,融通道法’,可确有其事?”源阳见父亲脸上出现稍有的神情,便也来了兴致,追问到。 “此乃真人谬赞,不过是坐而论道时,多言出几句心中所想罢了。”源乾煜作为年过半百的一家之主,竟显出羞赧的神色。 “可真人又言,阿爷隐入尘世太深,不然比真人自己还要更早得道升仙,这是何意?”源协笑嘻嘻的,颇有借势拱火之意。 源阳搡了他一把,顾氏先于她对源协言到,“这尘世,岂能与你无关?我,你阿姊与你,不既是你们阿爷的尘世?” 这一句话着实说进了姊弟二人心里,也顿悟真人所言“融通道法”的阿爷,为何未能至“得道升仙”的境界。 “且莫说我,就算是真人自身……”源乾煜欲言又止,将杯中残酒饮尽,“时候不早,你二人明日一早仍要往洛水边去,早些回屋歇着。” 姊弟俩虽仍有些意犹未尽,且终末父亲的话实在耐人寻味,而他既然已在催促二人回房,即是不愿再往下言语之状,两人有些悻悻,终归还须遵父亲的意思办。 待两人相继离开,源乾煜才对顾氏将后半句话说完,“真人自身又岂非眷恋于尘世,才至如今百年之久,迟迟未能飞升,隐入尘烟之人,总有百千万种造化,终难得偿所愿,不过自然,真人不知我之所愿,我亦不晓真人欲求。” “致仕后,你亦少往翠峰山去,难不成是为此?”顾氏想要再给他斟一杯酒,被丈夫源乾煜摆摆手婉拒。 “是,也不是,我有吾之尘世,真人自有他的人间,虽道法相通,总归各有所向。”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此时东都向晚,因封坊之故,较往常更显安静异常。 沉寂之下,入睡却愈显困难,不论是此时心中存有疑惑在各自房里待着的源阳、源协,还是才返北城家中,在房外院内静等父亲敬晖返家的敬诚。 父亲的平阳王府与自己的敬府,特意选在两座紧挨着的宅子里,一来相互有个照应,再来除去院内隔墙,几乎可算是两处合为一处,仆役、女婢以至于火灶厨房这些用具和空间,都可省去一半用度。 有人言,缘何敬氏父子二人,一人贵为平阳王,一人又为禁兵右卫大将军,何至于俭省至此,却鲜有人知,敬家父子二人对众多东都穷苦人家接济一事。 这时敬诚在等待的就是知东都封坊之后,却毅然出坊的父亲敬晖。 敬晖心中所想,以宫里处理赈济的效率,未来七日,在城中定有平日过得不济、或是来不及去备下好些粮油食水的人家,要忍饥挨饿。 因此在对朝廷突然之间的封坊决定怒骂“无理”,表示不满后,便匆匆集结府中能调动的人力,以自己平阳郡王的脸面决然抵住阻止他一行人出坊的兵士、武侯,往自己所知的有大量贫民的坊中,城墙根的聚落发放食水。 一去就是半日,敬诚的妻子对他言说此事时,他自己心中一面是骄傲,另一面不免担忧。 自稍事恢复,让魏沛接了自己统管洛水防务的事情,打道回府路过新中桥时,洛水水面已然在黄昏余晖下,泛出荧色幽光。 彼时的敬诚望向横在水面的黑帛与吟天殿,心说速速有个结果才是,转而到了北岸,林凤中按他所有安置好了所有异骨者,但其人也不知所踪,问了才知已换了新一班执金吾在值守,因此敬诚未再行细问,略打听了一嘴众人可知“陆礼昭”一人,得到否定回答,便离开了。看书溂 盥洗、沐浴过后,食罢,他便独自待在与隔壁平阳王府相通的院里,等待东都夜色渐近的月明星稀,也等候外出归家的父亲。 本想在万般寂静中,稍事闭目养神,可与白天的嘈杂闹乱相比,此时似连地面浮尘被风吹动的动静都能被听见的死寂,更让他难以入睡。 所幸即便封坊,也仍在严格执行的宵禁,将父亲敬晖与仆役们“送”了回来。 从一侧经过的敬晖看见正端坐在屋外的榻上,便命女婢取一壶用冰冷的井水浸过瓶身的马乳葡萄酒来,自己则漫步行至儿子身边,坐下。 看到敬诚脸上被头盔勒出的痕迹,头一句便是,“这一日,想必过得不易?” “父亲这一日,可过得好?”敬诚回此一句,以父之道还至彼身。 “你这犬奴,”虽骂得难听,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尽是关切,但很快叹了口气,“冒然封坊,上东门附近之流民聚落,皆已由倒刺路障封锁,那些本就活计艰难之人,如今更是渐趋窘困。” “此时城内兵卒、武侯、府兵混乱,还是勿太过勉强,免去与不识父亲之人生出口舌之争。”敬诚若有所思,想到之前父亲就因接济贫难之人的行为,被“复周”一派恶意揣摩,从而放上朝堂非议所谓“私自募兵”一事,希望父亲留心,但始终没能将心中所想直言出来。 “勿要多虑,”敬晖摆了摆手,“区区小卒能奈我何?只是今日这封坊,本朝开朝以来闻所闻,朝中究竟是谁的主意?” “诏书自是圣人亲授,否则不会各处张贴的告示岂不成了笑话,只是这背后……”敬诚将整件事的原委说与父亲知,一面让出位置由女婢将酒呈上来。 酒瓶、酒杯才方置稳,敬晖大手一拍,将酒杯震倒,女婢忙不迭跪倒,“哎,非你之过,我二人自会收拾,先下去。” 看着婢女离开,才再开声,“就知是韦后、武三思这等鸡鸣狗盗之辈,妄驱圣意,误扰圣断。” “可倘若圣人自有相异己见,又如何会为她二人驱使?”两杯甜酒下肚,敬诚稍放松了些,嘴上自然也无遮拦。 “妄议上位!”敬晖实找不到儿子这句话有何不妥,只得以胡乱评价圣人作为结尾。 两人尴尬沉默一阵,但饮酒却未见停下,之后敬晖又幽幽来上一句,“源府那姊弟二人倒是颇有其父源乾曜、其母顾氏之风范,大唐朝臣之后若都能如此,将来可期……只是前朝那些武氏,呵。”说着还不忘嘲讽一番武三思和武氏一族。 “饮毕这一壶,方去歇着,依我之见,这其中定是有何缘由,是你我、裴谈以至圣人都有所不知,而‘复周’一流却暗自酝酿之事。”敬晖难得地未将杯中之酒喝尽,敬诚连忙替他满上。 “具体为何事?父亲可有头绪,若能告知,如此一来,我在之后几日也好防备。”敬诚将酒瓶、酒杯摆齐,正坐于敬晖面前。 “眼下并无头绪,”看到父亲说完一饮而尽,敬诚也将杯中剩余的酒喝下,“只是韦巨源明明被指派为整件事统管,缘何中途又去往别处,而所往之处又是……?” 第49章 未进山门 韦巨源对前往翠峰山一事,其实心有抗拒,并非只此一回,而是回回都很抗拒。 他本以为当初随圣人、韦后、武三思、张柬之往翠峰山丘真人处的头一回,便是自己与真人交集的最后一回。 彼时数人在场,唯独他入了山门内,却不得入玄元皇帝庙中与众人坐谈,甚至还被那丘真人的隔空传音惊了一骇。 与张柬之听到的不同,说给韦巨源知的,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就仿佛是要其他人面前刻意羞辱他与他人有区别一般。 然而,水祭木祀两桩事项定下后,他不仅要相隔一段时间往返东都、长安,甚至因洛水吟天殿一事,隔三差五还需要上翠峰山拜会丘真人。 此外,还有眼下这样,因韦后一句话,就不得不放下本已在进行,或是已经决定脱手于他人去做,自己则高枕无忧的事,匆忙策马往城外山里赶。 而以丘真人的脾性,韦巨源自己一人上山,方会被隔在老君庙外,乃至山门外,若带上仆从,怕是连山也不让上了——他想起头一回自己上山寻丘真人的场景。 彼时“东都水祭,西京木祀”已得尽数朝臣认同,作为工部尚书的韦巨源也如韦后所愿,担纲两场大典,而为了满足张柬之彼时“制衡”诉求,武三思与韦后商议后,特意将已由自己二人甄选过后才决定的人选,交由圣人与张柬之审阅。 此举“精明之处”在于,名单中只要放入低阶、足量的显唐一派,就能以对方的人数优势达成所谓的“制衡”,而统管之人终归为复周一派的武三思、韦巨源,而且如这般,只需圣人对名单点头,忠君不止的老臣张柬之,也无太多辩词。 然而武三思又如何肯亲自花力气去做这些对他而言,细枝末节的琐事,但他所做的关键之事却不容小觑,由韦后授意,经他一番操作,将大多显唐朝臣先指派去了长安,主要承担筹备木祀之责。 而后,凡与水祭木祀相关,都由韦巨源全权把握——全权,即是凡事都要亲历亲为。 初一回韦巨源独自因吟天殿筹建之事,上山拜见真人,他从韦府携一众仆役,手拎背驮各种礼物供品,自己则坐在竹制步辇中,悠悠登入山里。 结果在山门前,眉开眼笑、和善地请门外道童入庙通传。 谁知,道童还未转入门内,如同那日与圣人同来时一般的真人声音响彻翠峰山顶,“苍生幸,苍生于何幸;苍生苦,何苦于苍生。” 韦巨源只当是真人在与自己招呼,大起声音向庙内喊,“真人!韦某受圣人、韦后命,前来翠峰山讨真人示下!” “圣人、皇后请韦道友来寻贫道,而此时山门前缘何足有十六人之多?贫道孤陋寡闻,竟不知十六人中哪一位才是韦道友。” “真人说笑了,韦某自是上回已前来拜谒过真人,当朝工部尚书,韦巨源是也,”韦巨源尴尬笑笑,“这另十五人,为韦某家中仆役,此回特随韦某前来,为真人带些东都城中名物土产,以表敬意。” “韦道友为苍生,另十五人亦为苍生,苍生肩负苍生,随苍生携礼耳里,而苍生又为苍生行过何事?”真人的声音平静而有力,直直透入韦巨源耳中。 后知后觉的韦巨源这时才清楚,真人一直以来在说的原来是自己随意使唤仆役一事。 “这……”他一介俗人,满脑凡夫俗子的想法,岂能悟到这时当如何做。 “请随韦道友一同而来的诸位道友散去罢,贫道与诸位素昧平生,不得受诸位之劳力,亦不得受所赠之礼,还请一同带回原处。”听上去道人声音和蔼许多,韦府仆役们愣在山门台阶上,进退不得。 韦巨源回忆前一次同圣人几位初来的场景,自己总以圣人、韦后于宫中待得发闷,从而才自山下亲身徒步上来,又亲自步行下山——眼下才知,是为即便贵为圣人、皇后这等上位之人,在翠峰山中亦不得行无故使唤他人之事。 “真人既让你们退,退便是,礼物供品亦随行带回,于山下等候。”在山门外,韦巨源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更不敢以文句抱怨,甚至强行让自己装出一副善待仆役、好言好语的神色。 待所有仆役都往山下去,道童便悄然进了门内,并将门带上,里一侧发出门闩合上的咔嗒声,此举即是将韦巨源完全关在玄元皇帝庙外了。 “真人,这是何意?!”他不解地轻敲庙门,而内侧的道童早已被丘真人唤回庙堂之内,哪还有能回应韦巨源的人在。 “收声。”不知从何而来的两字,将正在敲门的韦巨源,惊得险些没能扶住门环。 “真人!”他紧张地看向四周,这声音并不似方才响彻山顶的那般,而是就在身边低语。 “收声。韦道友入尘太深,恐贫道之庙观,未必能容得阁下之本体。初初圣人至后,庙观直扫除清洁焚香数日方休,今日只道友一人至,以此法还轻松些,请韦道友多担待。” “不妨事……”韦巨源自然地脱口而出,很快闭上嘴,只在心中想,“韦某此行前来,只为讨真人开示。” “可是为洛水之上,将造建物而来?”即便之前领教过,韦巨源仍对丘真人可预知一事倍感不适应。 “正是。”更加不适应的是凡口中可言之事,偏要用心去想。 “建物其名须由圣人、皇后定,贫道乃道法中人,何其有幸为大典之建物命名?”韦巨源心想如此倒也省心,可以不用将准备好的言语再说一次,“韦道友,望请仅对欲问之事加以思索,此刻道友心中所想省心之事,贫道尽知。” “韦某告罪,圣人与韦后皆言,水祭木祀乃受真人启发,才得如今之状,水上建物既合水祭之意,又可彰显大典之形。” “贫道以为,既如此,缘何不以本意告知于东都民众,而称兴修水利?” 真实原因在韦巨源脑中晃过一瞬,丘真人的声音紧接而出,“原是为隐瞒用度所在,今时看来,足见彼时张柬之张相所言极是,用度确需审慎斟酌。” “贫道乃习道之人,不应予此事有何见解,可贫道修行甚浅,韦道友心中所想难免将扰贫道与道友之回应。” 有此一出,韦巨源已然无法产生任何额外的心绪和情感,只在心中默念水上建物之名六字。 “因地神祭,因天神祀,东都水祭虽为水祭,却是为还都所备,还都即是为天,当次水祭木祀其中又含圣人复唐之伟绩,伟绩当歌,而此朝初始,凡事莫太张扬,改歌为吟。” 韦巨源极力控制自己不做任何其它考量,只听脑中真人的声音,“还都为天,改歌为吟,制又是宫制,则要称之为殿,韦道友以为‘吟天殿’如何?” 圣人在韦后、武三思万般怂恿下,本定下一名为“颂圣殿”——明里为了称颂圣人,暗里则是悄将“二圣”之“圣”藏于其中。 而后,张柬之、崔玄暐察觉其中之意,连连进言用字不可仿末年武后之风,只以歌功颂德、万世升平为表,却不见初初立朝之艰辛,因此故,显唐、复周两派再次于朝堂之上争执许久。 思考再三,还是只有圣人之言,才能平息只为一殿之名的论战,而圣人同往常一般,立于两派之中毫无己见,欲赞同“颂圣殿”却顾虑五王不满,欲自行想出一名,又担心韦后不满。 所以才有了圣人主动提出“洛水建物极其重要,还需真人开示”一事,但这次只凭圣人自己判断,论谁也不愿再次随他上山,便作势遣武三思去。 圣人终非韦后,武三思又岂会事事都照他说的办,转身就差了韦巨源前来。 真人在他脑中得知这些事,明白韦巨源前来亦非自己本意,想着还是早些给他答复,让他好回去交差,便当真地回复了“吟天殿”之名,并详细将其意告知对方。 韦巨源迫切想要离开翠峰山,但又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见真人有了答复后,忙不迭地夸赞一番便往回返。 就在此两人都以为,求吟天殿名是为彼此之间短期之内最后一次交流后,韦巨源几乎以半月为期限,总要往翠峰山来一回,所为净是水祭木祀之事。 久而久之,真人倒是习惯了有一人或坐或立于山门外,向自己请教些事情,还特特安排了胡床在山门外一侧;而对于整日忙于水祭木祀的韦巨源来说,徒步上下山就是平白无故生的负担。 尤其在水祭木祀筹备开始的短短数月后,自己因韦后、武三思的需要,被调职至刑部尚书后,凡因吟天殿要上山求真人开示之事,回回必寻他前往。 而韦巨源心中不满自然徒增,连一处山门都进不去的庙观,回回却要亲自名副其实地“登”门拜访。 随着心中怨气积攒至一定程度,他双脚又一次立于熟悉的山门前,而骑至半路的马因无法适应山路崎岖,被拴在一处。 此时的刑部尚书韦巨源,再次面向面容已经熟知,却一直未知其名的道童,言上一声,“请速禀真人,韦巨源求见。”而就在道童微微一笑,转身离去的片刻,韦巨源脑中丘真人的声音,如期而至。 第50章 元年往事 此时的韦巨源对开着而不能入的玄元皇帝庙山门,依然十分抗拒。 尤其在远未至破晓时分那时,就被崔湜叨扰,之后再也未曾安睡过哪怕片刻,这时的韦巨源较以往更显烦躁。 可气之处在于他要尽可能地保存这份抗拒与烦躁在心底,因为立于距自己几十丈外的那位真人,甚至连心底之事都未必能瞒住他。 但目前看来,真人还未有要探究自己心底之事的意图,因脑中的声音在说,“有些时日未见韦道友,足见一切顺利过,当下匆匆而至,是为何事?” 言丘道人未能察觉韦巨源心中那份抗拒与烦躁,倒也不是真相,只是他见韦巨源匆匆而来,或出了与宫中有关的要事,或与吟天殿有关的要事。 过往数月,近一年的时间内,这位工部、刑部尚书即便不情愿,但仍勉为其难、风雨无阻地徒步数百级陡阶,反复前往远离东都城内的这座翠峰山,所为的不就是与所言这两处相关之事。 今次来,若言情状有些许不同,亦称得上是有些不同——道友韦巨源的烦躁程度不同于以往,细细研查他脑中、心里所想之事,才知东都城内一片大乱。 尤以他自东都北城来,沿途所见洛水岸边异骨尸首、紧闭之坊门、不知作何用的牛车、大量军士,以及出北城之后,特特去往过一趟的义庄。 丘真人在韦巨源的心里、脑中见到这番景象,人前人后永远一副平静祥和,难得自感担忧的这位老道,紧锁起已雪白的双眉。 “是为吟天殿一事来,方才韦某心中所想,真人可探得了?”方才的场景,原是韦巨源有意展示给真人看的。 “异骨之症……”丘真人的隔空传音竟然前所未有的中断了。 不知为何,韦巨源总觉今日的丘真人与以往有些不同,无论传音速度还是所作的言语,都异常缓慢,像是在仔细思索。 “正是异骨之症,相关之人已查证,与洛水相关,韦后恐再随此线索查验上去,难掩与吟天殿之间关系,故遣在下寻求真人之见。” “韦道友所言,贫道甚明,韦后担忧之事,贫道甚明,缘何查至与吟天殿相关,即刻赶来寻贫道,这之间关系,贫道甚为不明。” “真人误会了!并非所指与真人相干,只是韦后差遣在下前来,讨真人开示。” 丘真人眉头锁得更紧,“一场异病,怎需要贫道一远离城中之人开示?道友如前来寻医问药,实非贫道擅长之事。” “非也,非也,真人……”韦巨源暗想此刻不说,情况必将更为复杂。 “韦道友是言,东都城中异骨之症,是与贫道早先予阁下之‘灵晶石’相关?‘灵晶石’一事,圣人、韦后、静德王亦都知了?” 从韦巨源的反应与心中,丘真人得知了结果,“既圣人不知,韦后又缘何如此担忧?” “早先予韦道友之‘灵晶石’,若依贫道给出的配方使用,必将不会于此时出现任何问题。”真人紧跟的这一句在韦巨源听来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韦道友!” 真人一句怒喝将他唤出内心,韦巨源才敢方才关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念,尽数为真人察觉了。 “彼时若非韦后携静德王前来,带有圣人手书,贫道又怎至于将灵晶石交于尔等!已过往一年有余,此时城中现此异骨疫病,又怎可怪于贫道与贫道所炼灵晶石之上?!”向来缓和的丘道人这时语气中出现了如常人般的愠怒。 因无法亲眼确认脸上神色,韦巨源此时分不清丘道人是恼羞成怒,还是真的愤懑不已。 “以韦道友以往所言,吟天殿中所用材料皆为寻常少见之物,又怎只有此一件灵晶石致病?” “丘道人息怒……”韦巨源竟情不自禁地说出话来,一边忙着捂嘴,一边心中继续想到,“凡吟天殿所用之物,确有相当数量稀有之物,乃至自外域番邦进贡、采买之物,可唯独以灵晶石取代‘精冥石’之后,洛水之上现荧荧绿光,渔获锐减,后又于城中发了异骨之症。” “且裴某未曾以此事相瞒真人,早先于元年秋季,东都城中现异骨之症时,就已与真人相商,彼时真人以偶见,未必作答,可如今洛水两岸已现数百具异骨尸首,想必此番裴某返程,数量还将更多,亦非偶见……” “贫道问你,彼时东都异骨症发,你与贫道所言为何?”这时真人的声音不加判断,也能辨出其中的愠怒,得丘真人此时传入耳中声音此状,韦巨源不禁想起当时的场景。 那时还在神龙元年秋季,正是渔户从家中蜂拥而出,丰收之时,洛水之上甚为了这些渔户,单独以坚实的官制渔网与龟甲护栏封出特定区域,供来往客船、货船航行,其余区域全都交给渔户捕捞,后再以二二六分成——两成归官家,两成低价归于南北两市,六成自留,如此丰厚的条件,一时渔户情绪高涨,几乎倾城出动。 也正是彼时,常有渔户、商贩报,自洛水中捕捞起的渔获,入夜后,身周竟发荧光,随着因荧光一事报官人数增多,大理寺与刑部开始协同调查。 那时大理寺卿还不是裴谈,而是经韦后指派,武三思操作,往内部安插的一名复周朝臣,凡事皆以韦巨源之见为要,对于他定下的事,几乎不提出任何异见,甚有时直接称病就将指挥大理寺的权力尽数交由已成为刑部尚书的韦巨源。 后那人被调去陇右道,做了名戍边的高阶军将,其中深意,只韦后、武三思晓,以至于那一人的名字,韦巨源此时都感模糊。 也恰巧是因此人,自己这时才能想起那么多关于彼时异骨症的事,就在韦巨源带人彻查身带荧光之鱼时,常于宵禁前后也在洛水两侧巡视——正是彼时发现原本透黑、反射月光的水面,竟也带有和鱼身相同的荧光。 而荧光之鱼一案,彼时竟因此缘由结了,韦巨源和一众下属行至岸边,掬起一掌水,再将水倒出掌中,那荧光竟能留于掌纹之中。 再以清水冲洗,稍加揉搓,荧光却又会被水流带走。既要忙于水祭木祀之事,又要彻夜办案,分身乏术的韦巨源最终还是以圣人、韦后等人为重,将工作重心放于吟天殿之上,对荧光之鱼一案草草了结,并特意张贴告示,将洛河水面荧光一事广而告之,并以如若不信,自可前往水边亲试等字样,草率应对民众。 说来奇怪,这荧光好巧不巧是自吟天殿黑帛之下开始出现的。 更奇的是,东都之中如此一来,满城都知洛水入夜之后有荧荧绿光,甚至在一些坊内配合渔获大丰收,还流传出了河神显灵的故事。 正所谓难以预料,就在渔获丰收接近尾声,河神显灵的传言不知为何成了天罚的谣传,伴随天罚而来的是,有人声称在河面渔船上亲眼见到过身周长有鱼骨、体型却如常人的“怪化之人”,传言传了许久,直至今日也未能完全消停。 此案不予深究的原因很简单,彼时这些声称见到“怪化之人”的百姓数量极少,根本构不成气候,还有一点十分关键,彼时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的吟天殿工事,却遭到一众支持复唐还都,却反对铺张的显唐朝臣的反对。 说来也是,当初若不是圣人在明堂之上发话,要举行水祭木祀大典,且张柬之出于平和,甚至帮腔定不会铺张浪费,这群显唐大臣根本不会认同吟天殿的修筑。 而在知道为了营造大典神秘感,直至水祭当日才揭晓的吟天殿,整座建物四周包裹的黑色帛布竟花去了数百万钱之后,这群显唐大臣,包括五王在内,连连上书请圣人削减吟天殿用度。 可事已至此,他们如何又不知道,吟天殿所花用度已如覆水,如何可收。 恰巧这时,城中流传“怪化之人”传入显唐一派众臣的耳中,虽未能得见实际,但加之之前荧光之鱼一事,相关之人的口耳相传已足够成一封奏书,甚至还加上之前荧光源自吟天殿一事,上报圣人。 谁知如此一来,显唐一派竟被韦氏、武氏两族在朝堂之中的拥趸得了反咬一口所用的材料,大致意思是既当初率先提出还都长安的,是五王与其拥护者,而此时却拿特别为还都大典准备的吟天殿做文章,到底是何居心。 “韦道友!”丘真人一身大喝,将韦巨源从对往事的回忆里拉回。 而韦巨源这时惊得无法合上自己的嘴,方才正在回想元年秋季之事的自己,即便走神,也不可能看不见眼前开着的山门忽然被一物挡住——说一物,过于不礼貌了,应该是一人——且根本不用自己费心辨别,若是丘真人在自己脑中有一个形象的话,那便是此刻立在自己五步之外、身着紫袍、衣领却镶有金边的平静老者。 不知为何,韦巨源才方欲从胡床上站起,却没曾想站起后,膝盖一软,竟跪在了丘真人本尊身前。 第51章 精冥其石 迫切有事需行、要做之时,时辰会如以沙聚塔般缓慢。 而恰逢熟睡中,时辰则同沙塔快速坍塌般,刹那而过。 且时辰还会随自身所在之处发生感知上的差别,如在道观、庙宇祈愿求褔时,因来往者众多,潜心参拜的辰光往往总觉一闪而过。 而若是像韦巨源这般被迫出现在翠峰山玄元皇帝庙外,每一刻都是度日如年。 除却所在地,与何人在一处,亦会影响对时间的感知,与心仪之人在一处,又有不得不分别之时,共处的辰光就会显得格外短暂。 而与相互厌弃之人,就好比明堂之中显唐、复周两派,每日于同一时刻都要相见,同立于殿中的短短一两个时辰,似乎比这些朝臣的一生还长。 源协则是因心中存有太多事,且为这些事感到兴奋不已,因而在熟睡即将转向半寐的一刻,睁开眼就再也无法闭上。 万幸的是,这时候睁眼未必不好,因平日都忙于手头的事,能像这样在院子里抬头看一会儿星空的时间着实不多,尤其像此刻天空一角似已泛白,而头顶墨蓝色的北面天空依稀还有闪耀的紫微星迟迟未被卷入即将升起的白昼里。 “怎,你也难再入眠?”身后阿姊的声音明明听一声就能辨出来,可终究还是被吓得一愣。 “怎,你也觉轻?”源阳其实在源协背后站了有片刻,但见胞弟一直在沉思,也就没有打扰,只趁他将返头时,唤了一声。 谁想到还是惊了他,“无,心内有事,只是觉短。”源阳上前与他并肩,觉源协真是身长长了不少,竟要略抬头才能看见自家胞弟的脸。 两人正要安安静静地站一会儿,院里那丛竹子下的水池中,两人年纪尚幼,还不谙世事时,就早已在池子里的六尾锦鲤其中两尾,一尾金身白斑,一尾赤底黄斑,忽然跃出了水面,溅出数朵水花。 按理,大唐不许擅自饲养锦鲤,可在东都之中已扎根多年的源府,几乎与异姓王无异,而饲养这些比姊弟二人年岁还要年长许多的锦鲤,不过是消遣,谁又乐于管。 水花像打更、报晓一般,提醒两人该盥洗更衣,用过更早一些的朝食,就该往南岸去了。 更早些时候,终于见到丘真人本尊的韦巨源想在返回城中一时,安排人往吟天殿内去一趟,将丘真人提到的其中重要物件取出来。 事与愿违,韦巨源回到北城,要寻林凤中时,就得知此人已暂将职责移交给同僚,而本人却返家歇息去了,虽说也辛劳过一整天,但交待给他的事情未了,怎能擅自离开。 至南岸时,所见景象就更加令他困惑了,不仅路障尽数清除,还搭起了与北岸相同,里头暂居了异骨者的临时凉亭,行至南岸军帐,裴谈与敬诚、源氏姊弟皆不在,魏沛说了一通雍王、内侍之类的言语,他也未能尽听入耳中。 想到既于街面,一时无人可差遣,便自己亲往吟天殿去,可就在吟天殿隐藏浮桥的一侧入口,无论是常驻于此的六名升桥桥工,还是轮换、却一直保持数量的四名左羽林军,此刻都已换作他人——细打听下才知,十人都已换成雍王府的仆役与亲兵了。 韦巨源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猜到定是自己离开北城往翠峰山后,魏沛所言“第二道诏书”就与此相关。 关于雍王不时单独面圣,与圣人对谈之事,韦巨源自己也有耳闻,在太子未立前,朝中更传过要立雍王为嗣,后封了雍王,将他视若己出,只是不知圣人对他的信任竟到了这地步。 可眼下韦巨源头疼的不是雍王,而是吟天殿——威逼利诱、恩威并施下也不肯动摇,将他放进吟天殿中的这群仆役与亲兵。 在说下几句发狠却对结果无能为力的话后,韦巨源离开水边,各处封坊,此时去寻助力也未必是最佳时机,决定回到府内再做道理。 返回道化坊的路途中,彼时现身于眼前的丘真人亲自展示给他的景象与留下的话,还是让他后怕不止,不禁去想未能按真人所言把事情办妥,就这么离开吟天殿,实难确定后续是否会出现其它事态。 所谓“是否”——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但心力交瘁至极的韦巨源已无暇顾及许多,换个角度去想,至少宫中交待的事,自己都办完了。 至于丘真人,彼时韦巨源跪在他面前,全然不像以往给圣人、韦后、静德王般因礼数下跪,而是因受到某种魄力,自然跪下的。 甚至于内心悸动地导致视线模糊,只听得一个在前言语,比之前脑中的声音清晰得多,一直领着自己向山门内走。 “彼时,韦道友初来,贫道只以一面之交,将阁下拒于正庙门外,”丘真人的声音过于真实,反而添了一种不真实感,“后三番五次往翠峰山来,所为皆是水祭木祀之事。” “以贫道之感,道友道心尚在,只是牵扯太多纷扰,甚多与己无关之事迷了本性。”丘真人句句言语直击韦巨源内心。 “故而贫道,以道友之道还于你身,既道友因非与己有关之事见贫道,贫道则以回避直面相见以对,而今道友终以与己相关之事至此庙中,贫道自当直面相对。” “敢问真人,此刻韦某仍无法辨明眼前景象,不知是因何缘故?” 很快只见自己的眼前划过一道黑影,“如此可好些?” 黑影滑过后,四周骤然清晰,只剩丘真人的背影还是薄雾状的不明一团,且韦巨源十分确定真人在期间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那张脸却也是模糊不清的,和起初跪于地上时见到的一模一样。看书溂 “贫道真容还是莫要现于道友眼前为是。” 未等自己言声,韦巨源就随丘真人一同站在一处房屋门前,从其中火光闪烁的景象和过于复杂的气味辨别,应为一处炼丹房。 “此处为贫道平日炼丹之处,开门之后,道友切莫惊慌。”丘道人顿了顿,将两页门扉轻推开,眼前的景象让韦巨源再次腿软。 两人高的丹炉中燃着距离几步仍可在脸上清晰辨得的高温炉火,炉边立着一男一女两名道童,向丘真人微微行礼,韦巨源被眼前状况惊得险些没能注意到,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的真人,竟然同时对两名道童行礼。 而真实让他觉得有些可怖的,若非早间见过许多,此刻怕是要叫出声来——一男一女两名道童的四肢上整齐分布着一拳大小的异骨骨包。 “韦道友,往右侧香台上取银缕罩衫,尽快着上。”韦巨源见到罩衫时再一愣,没做多想,很快拿起穿上。 “真人,此银缕罩衫……” “与吟天殿中备下的相同,”丘真人再向两名异骨道童行礼,似是向二人示意先行退去,“银缕罩衫不只是为水祭所制,更是为将此物……自发之光格挡于身体之外。”丘真人从丹炉中直接取出一块通体光滑、边缘棱角分明却不规则的萤石。 “道友可认得?”韦巨源自然认得,那是在吟天殿殿名确认后,工事已然开始了一段时间,彼时以水利之名召来三万劳工,将吟天殿主体搭建好后,就要进行外墙内面以及殿中的装饰。 工事初始,诏书、用度、招工都未有任何阻碍,一切顺利进行,唯独在殿内装饰用料一项出了差错,预计使用的主料——金漆、金粉、珍稀玉料、珍珠宝石业已备齐,唯独韦后所提,既水祭是为洛水,吟天殿中四根主柱则必须有与之相关的元素。 可本为柱上河流准备的大块完整玉石,未能达到韦后希望“晚间亦闪波光”的效果,只能敲碎为散石、玉粉,以辅料作为所谓“沙石河床”,河水需另寻其它珍稀材料。 大唐之内试过许多,如夜明珠、岭南道罗州山中特有的萤火岩,可问题在于若要“填满”四条柱上的洛水,只此一项就要花去数倍于如今的用度——如此一来不只是招致他人非议,太仓因此出现亏空也不是杞人忧天。 圣人本不愿对水祭一事多加干涉,可无奈韦后整日在耳旁叨咕吟天殿主柱之事,平日喜好把玩奇石的他终究没能敌过无休无止的抱怨,便随口说了一句,“早年听闻,母后派军与吐蕃作战,收缴过一样奇石,曰‘精冥石’,日间吸收万物光亮,夜间发出荧荧幽光。本朝与吐蕃交好,此物想必较夜明珠、萤火岩易得许多。” 有了圣人的提议,任何由经办水祭之事的朝臣针对筹办精冥石一事发出的无能为力之言,韦后一概不接受。 精冥石源自吐蕃,产量亦十分可观,可难处在于精冥石本为供品,往日皆用于赐赏,如今可从礼部、光禄寺调集的,远不足以制作四根主柱之上的洛水,而且眼下大唐初复,圣人登基,该来进贡的外邦一个未少都来过了,如今才过数月,怎能又向外邦朝臣开口? 圣人不过问,韦后不听解释,武三思置身之外,所有的事又落回韦巨源手中。 吟天殿如此大事,韦巨源无人可商量,只得一人徒步上山寻丘真人。 此时看到丘真人手中“灵晶石”的他,想起这段关于精冥石的往事。 “求真人解救!”韦巨源说出与那时上山,站在山门外心中想出的同一句话,只不过真如真人所言,彼时是为了吟天殿得以建成,如今是为了自己得以渡过异骨浮尸此劫。 第52章 吟天殿中 雍王的守时并未让稍晚时候匆匆赶来的姊弟俩感到惶恐,只因他俩心中的危惧在前往吟天殿,路过南岸时就已经用尽了。 两人在惠和坊异骨浮尸一案后,从未前往过北岸,对凉亭只是略有耳闻,如今亲眼得见,才觉异骨者可怜。 前一日南城各坊的巡查结束,出乎意料的,南城众多坊中,仅有四百余异骨之人,查验结果如预知一般显而易见,籍中记载都为渔户、工匠,再无其他。 如此,吟天殿已不能说是只有致病之嫌,而是城中异骨之症的罪魁祸首了。 眼下要做的就是进入吟天殿,查明其中缘由。 可就算只有这四百余人,八人十人共用一处凉亭,数十顶凉亭连成一列,之中透出瓷质油灯发出微弱的火光,不知为何,凉亭的尽头明明就是片刻即至的白昼,源阳却觉得对于这些异骨者而言,每时每刻都是万古长夜。 “今日将吟天殿一事探明,是否就可知眼前异骨之人有方可医了?”源协口中的话与源阳脑中所想不谋而合。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以自家破损渔船为拖板,花去平日返家数倍的时间,才将渔翁尸首带回家的渔夫父子二人,此时就在眼前东端的某处凉亭之中,两人得以将渔翁尸首接回,却在无人帮扶时,无法避免对异骨者一视同仁的逐坊搜查和以“查验”为由,实则却为暂行关押的举动。 他俩曾在到达凉亭时,试图将源阳、源协、敬诚甚至雍王的名号说出,以求得网开一面,可偏巧暂时代为行权的是先前因他二人之事,与源协发生过冲突的魏沛,一时向他求情,结果不言自明——除去居高临下的嘲讽,渔夫与渔童还能获得什么。 唯有渔童提及的家中迷香余下粉末,魏沛多问了两句,但以他之眼界,岂看得穿处于这些事情之中的关联。 正因如此,也导致源氏姊弟在南岸凉亭稍作停留时,未能与同在一处不远的渔童、渔夫相见。 此外,二人往惠训坊一角的吟天殿入口前去,远远就看见雍王的车驾停于彼处。这时,想起之前雍王、敬诚、裴谈都说过的各司其职——还有惟他二人才能做到的事在等着他俩处理,便没有再执着于一处的想法,径直向雍王而去。 入口的位置是前一日雍王告知的,且在吟天殿中工匠撤走的当间,二人亲眼见过,处于乱草之中,是一条特意搭建的长廊,自端门外三桥至南端星津桥,每日都能看见南端的这处不同,于北端黄道桥亦能看见北端一处类似的不同。 所谓不同,就是这些乱草与四周环境虽然同为一物,却处处透着违和——说是乱草,可实在从隆起的规则外形上看,过于齐整了。 谁又能想到其下掩藏着长廊,长廊又与南北两岸支撑吟天殿的斜撑支架相通。 雍王见两人来,招呼之后没有多做言语,而是在乱草中将一道竹门打开,直走下去。 源阳、源协步步紧跟,竹门在三人进入后自然关上,走廊两旁墙壁装有莲花灯,四周的昏黑衬出廊中灯火明亮,“往日尽头处便有禁兵与内侍重重查验,故而除非手持通行令牌的工匠以及与内侍相熟的皇族,无人可轻易通过,即便混入,在殿内禁兵把守下,亦是有入无回。” “殿内亦有禁兵?”源协问到。 “那是自然,殿内禁兵皆选自宫城内卫,离家无室,居于皇城,故而与外毫无交集且嘴严,”廊中比在外部看上去更加长,雍王在前回答,“当下都撤去了,眼下吟天殿之中都是从我府调入之亲兵,勿要挂心。” 他以为源协担心入殿,其实源协在疑惑,既然殿内不止有工匠还有禁兵,为何宫中从未传出有患异骨症之人,按理说内医局管理宫中一切大病小症,如何也能听得些许风声。 “先入其中再看,此廊之中如何能有线索。”源阳则知道源协脑中所想,廊内做工细致考究,诚如宫品的莲花灯,与光洁无比、甚能反射灯光的墙壁,就足以说明此吟天殿非同寻常。 行至走廊尽头,早先提及的六名由雍王府仆役替代的升桥桥工与四名雍王府亲兵替代的入口守卫就立于彼处,“平日非皇族之人,查验要严厉许多,不仅外衣需褪去,还要贴身搜查一番,才得以入。” “即是言……”源阳接过话茬,但雍王没让她说下去。 “因有此一项,吟天殿工匠之中未有女匠人,即是言,源医官算得上是除一众皇室之外,唯一进入此殿的外姓娘子了。”雍王言及此事,源阳总觉话里有话。 “外姓?那如韦后……”源协话未过脑,直接问出来才察觉那位韦后与一众韦氏,如今早都为皇族了,当然还有一族男丁的前朝遗族武氏。 “韦后从未入过吟天殿……”雍王话还未毕,跟在身后六名浮桥桥工行至前方,请三人走上一侧的台阶,后从台阶下方抽出一根周围带有数圈把手的铜制粗圆筒,确认三人站稳后,六人分成三组,站在圆筒两侧,手把把手用力一推一收,将圆筒滚动起来。 随着圆筒开始滚动,源阳、源协只觉脚下台阶微颤,忽地向前向上动了起来,桥工一侧出现连续的金属咔嗒声响。 借着异常的亮光,缓慢向上的台阶带姊弟二人看清了吟天殿的这一层,耳边还能听见脚底的水声,和层层黑帛被洛水上大风鼓吹不止的波动声。 可是此时并不能直接看见黑帛,只因脚下的台阶构筑于由红木与金属拼接而成的第一层,整层足有洛水河面宽,纵深也有十余丈,高数丈,此一层有一处天井,天井之中盘有一条在上俯首的金制卧龙,金龙卧在一块雕有山河的玉盘上。 可有心的源阳却发现,在红木与金属拼接的地面上,装有贯穿上下的四根主柱,主柱并无太多装饰,只是漂入洛水之中的金粉、金漆一事,得以解释——主柱上刷有闪闪金漆,且为了更加堂皇,还扑上了金粉——这也正是走廊算不得明亮,一片昏暗,突然至此层一片光亮的原因。 “建物,向来先有支撑,再有平面,而眼前四根金漆、金粉刷制的主柱定是随方才我等上来所见到的两岸支撑,同时铸成的。”源协指着脚下首层角落中,与主柱相接的两岸斜方。 “上漆扑粉的金柱未干,金漆、金粉滴落至黑帛,层层下渗,进入洛水,于是有了渔夫等人所见的‘水中金’。”源阳喃喃地补充到。 还有一处惊异,在四根金柱一旁放置有黄铜与珠宝打制而成的天之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精雕细琢的四象,都面向与玉盘卧龙相对的地面中心,而地面中心有一块同样的玉盘,玉盘中心站着一只金制凤凰,无论用料、雕工、神态都与天井金龙相差无几。 还未待她仔细将这一层看全,上升的台阶与金属声一同停下,而洛水水声与黑帛的鼓动声还能听见,不过较之前小了许多,“一层只为观赏,无法踏入;此二一层,如你等所见,未有回廊处可得一观,中心为黑帛遮挡之处,就连我等皇族,也未能见过。” 雍王说着,手指向如同走廊般昏暗的二层。姊弟二人随他的手看向殿中的黑帛,虽然好奇,但既皇族不得见,两人即便靠近,也不能有何举动。 与此同时,底部摇动台阶圆筒的仆役一齐高声喊到,“主子,此层止否?” “你二人要于此一层详细观否?”雍王在上方返头看向二人。 “敢问雍王,此一层连金柱都未刷,不知是何意。”姊弟俩相互交换眼神,由源协问到。 “即便是问,我亦不知……平日朝堂之上,乃至皇族,都知修文坊雍王最喜这吟天殿,殿内的角角落落,我已知得不少,可偏此一层,问谁也不说,只言作另有安排。”雍王也看向那黑帛之中,眼神之中略带一丝不甘。 “既都不知,便就此算了。”源阳忙打圆场,以免影响来过此处多次的雍王接下来的“指引”。 “不停!”源协向下喊到,这时才察觉在建物之中的回声,方才仆役向上大喊时,却未有这般明显,“此层与其下一层天井之中,似有隔层。” “为何如此说?”雍王竟比源阳更快问出这一问题。 “我向下大声喊叫,往复回声叫自下而上之音大出许多,如今我三人距二层地面近,而桥工距二层地面远,若无隔层,我所出之声,定未能响过六名桥工合力喊出之声。”源协一本正经地回答,试图从台阶走下二层,欲于二层见到隔层。 可仆役们已然听见“不停”之声,便不管不顾地开始继续摇动圆筒,源协险些从台阶上摔倒,便只好作罢。 “自转台阶不可回退,稍晚返回时再往对向彼处下至二层亦可,不急在一时,”雍王说到,“水祭当日,即便圣人亦要自此南端阶梯而下,自北而下回宫。” 姊弟俩点了点头,而源协则盯紧自己左侧,希望从二层至三层的隔层中发现端倪,可未如他愿,这一处的隔层即为再平常不过、摞起钉于一处的木板。 但很快这一项就不再是他留意之处,从身体前方闪出的整片荧荧绿光吸引了他的全部主意。 这片荧荧绿光与自某时开始,洛水之上的荧光相似,不过更显温润,还透出一丝不同于冷色的暖调来,正要确认是因何缘故,自阿姊手中递来一件罩衫。 罩衫各有大小,但都长至脚踝,“着上此银缕罩衫,他事不知,只此着衫一事,圣人可是亲自下了口谕的。” 第53章 得未曾有 银缕罩衫坠在身上,颇有些分量,就算穿着薄衫,都能感觉到罩衫上用银线圈成的圆环,那种轻微的卡嵌感,让只隔了薄衫的肌肤感觉有些难受。 源阳默想,平日这些皇亲国戚都是锦衣玉食之人,来吟天殿中参览,竟无一人言过此银缕罩衫穿感难受? 但她同源协相同,自到达此三层开始,注意力就被各处的奇异吸引而去。 之前二人都注意过,四根主柱贯穿整座吟天殿,一层为金漆、金粉,二层神秘幽暗,未能得见主柱上有何特别。看书喇 而这三一层,主柱依然是最引人注目之处,其中缘由皆因柱身其上,是一副用各类珍稀宝石打制、构造而成的水墨画。 银缕罩衫并非进入吟天殿三层所需穿着的全部衣物,想要踏入一眼望去全无缝隙的地面,还要额外穿上一层层绢布缝制而成的淡青色鞋套。 若论室内光线,充斥整个三层的莹白光亮,比不了一层的金光四射,但言及尽显大唐尊贵,整日在紫微宫中各殿出入的姊弟二人,也未曾见过有比吟天殿此第三层更加堂皇绚丽的了。 两人穿上淡青色鞋套,先是走向里台阶最近的柱子,直通三层天井的柱子高约两丈,而这不是三层的全部高度,在柱子支撑的四角区域,中心位置与明堂相仿,以三角锥形向上,似仍有两丈余。 凑近看一人环抱粗的柱子,能看见柱身最底一层仍有金漆金粉的痕迹。 “将大块璞玉切割,磨去石质表层,再将其中玉石琢为四方薄片,逐块拼接在主柱之上,再将西域贡物‘精冥石’磨为大小不等之颗粒、碎块,粘于玉石薄片之上,形成写意洛水之景。”如雍王所言,他定是往吟天殿来过多次,因此才对之中处处,如数家珍。 “往殿内多次,平日有内侍跟随讲解,听着觉有趣,便记下了。”雍王补上一句。 “难为雍王此一回为我二人向导……”源阳客套一句,“敢问雍王,柱身可有光源?” “缘何作此问?” “……只是见柱上‘精冥石’,尽是荧光。” 殿内三层除三面墙壁上,悬挂有宫灯外,再无任何光源,因四根主柱上洛水水墨之景发出的荧光,整个空间内明亮至近可览书。 “精冥石产自吐蕃,为当地一样名产,产自高原雪山岩洞之中,相传藏有精冥石之岩洞,深夜亦亮如空中繁星。在地虽谈不得稀有,可疆域大如我唐,亦独此外邦才得以有。”源协平时喜读各地医书、药书,曾从书中得知过精冥石。 “如协医官所言,精冥石为吐蕃名产,与夜明珠、萤火岩等物相似,都自带光亮,而精冥石独特之处在于,此物可吸收万物之光华,于暗处或夜间可为照物,在吐蕃当地被称作精明石,初初传入时,为史官以‘精明’二字有伤文雅,取精冥石一词,意为‘精于冥处’——即,精粹于昏冥中之意。”雍王补充到,自顾自从墙壁上取下一盏宫灯,往一侧回廊走去。 源协绕了主柱一周,“方初见时,就觉此莹白光亮像极一物。” “是否欲言与洛水之中的荧光相同?”源阳与他站于一处,“一如踏入地面时,我心中所想。” “依雍王所言,要将精冥石击碎,才嵌入柱身。击碎此般明亮之物,定是一片惹眼,”源协四下找寻雍王,喊到,“雍王!敢问整座吟天殿,内饰皆于殿内筹备否?” “那是自然,否则这些珍稀材料岂不惹眼?”雍王从两人身后出现,将姊弟俩吓了一跳。 “雍王如何自我等身前离开,却从身后出现。”源协一脸惊讶,好奇地问。 雍王缓缓挪动脚步走向柱子旁,以手抚摸柱身的精冥石水墨画,“你二人可将此柱查验得了?” 两人虽然对柱子还有疑问,但对雍王方才一番“神出鬼没”更为在意,暂且微微点头,随明显要指引他二人往别处去的雍王向前。 行了数十步,雍王领二人停在一处回形区域,“回”字之间注满了流动的水,看不见水的源头,但水一直在流动,“随我来。”雍王向前踏入走进回形区域的短廊。 紧随踏入的头一步,回形区域的亮起两圈灯火,“脚底此处为一处开合,开则牵动点灯机关,另一端有一处相同开合,但不能以踏步启动,需以手拉动。” 这时的源阳、源协有怎么有闲心留意雍王的话,眼前景象再次倾覆姊弟二人对纷奢华丽四字的理解。 随着两圈灯火照亮,灯火下是一盏盏羊脂玉雕琢的油灯,油灯顶端盛有两块火石与一根灯芯,油灯底座中盛有足量灯油。 而雍王彼时那开合正是统一控制这些火石的机关,一旦踏下,机关致火石相撞点燃灯芯,从而照亮整片区域。 回形区域之“口”字的全貌,也在这时尽展与两人眼前——此处也是整个三层的中心区域,四面都有不知如何悬挂起来的紫色纱帘,纱帘围住一面巨大的席与层层摆放的案台。 “眼前此处谓之曰‘盛席’,席是以淮南道贡竹,素以‘色若翡青’着称之金丝楠竹编制;案台共百又三十九张,对应当日于殿中参览水祭大殿之人数。”雍王在“盛席”外围行走,一边走一边讲解。 一层是为接待当日前来观大殿之王公贵族、皇亲国戚眼前一亮,二层神秘之极,定亦是有不同于往常之处,而顶层三层则是用于众贵胄安坐于一处,以观当今神龙朝第一回大典。 无论从笼罩在外部的黑帛,还是从内部的构造、设计与选材、做工,吟天殿的殿制与规模都称得上是得未曾有。 “雍王。我能否亲身体验一番方才雍王所用彼处油灯开合?”源协冷不丁地向已经走到回形区域另一端的雍王再次喊到。 “欲去便去!”雍王的声音自另一端过来,在这一层中回响。 源协一去许久,连源阳都沿着夹在回形区域两个口字之间的小道,去往雍王一侧,都未见到灯火熄灭,“源协!”身为阿姊,此时不得不端起架子。 “稍候片刻!”另一端传来隔着绢布鞋套沉闷的脚步声,然后戛然而止,刹那之后,伴随一声木头闷响和一阵石块撞击声的出现,回形区域所有灯火灭尽,再一刹那,木头闷响出现,灯火再次亮起。 “玩耍亦应有度,雍王将我二人携入此处,即已是莫大幸事,怎一处机关还由你三番五次耍个不止!?”源阳对源协抱怨,雍王反倒在灯火光亮中一脸轻松。 “即刻就来!”源协嘴上如此言语,但灯火再一次熄灭,又再次亮起。 “无妨,有时即便宫中不传,我亦独自一人前来,协医官正使的这处机关,那日督造内侍于我言时,我同他一样,开合数次,意犹未尽。”雍王说着,便先一步转身走下一处台阶。 不留意的话,雍王此时走下的台阶,源阳几乎留意不到,构成三层的整块地板,靠近回形区域这端的地面上有左右两向的向下台阶。 “再不快些,你便见不着了!”源阳说着,随雍王脚步下了台阶。 回形区域下是两组环抱大小的水车,底部是一个玉璧色泽的储水池,水车联动将水池中水向上引,如此即是回形区域一环流水的原理。 而巧妙之处不止于此,整个回形区域下方,又是一个回形区域,而此处左右两端又有向上的台阶,雍王轻轻一笑,“随我来。” 源阳跟在他身后走上台阶,才踏出一步就向上看见三层的莹白色光,约走了九级,就来到初初进入三层的位置。 “方才下沉处同为三层,不过为一处悬空,是为百官预备下的观典台,”雍王突然站定,两人就停在乐此不疲地耍弄地板开合的源协身后数丈,源阳自此处向前望去,胞弟沉迷于彼处的背影颇为可笑,“能与圣人同坐的自是皇亲国戚,如此大典,即是为复唐、还都,因此亦不能将朝中百官拒之于外。” 雍王说着,悄然行至源协身后,突然说到,“如此十数次,不妨让你家阿爷寻来内侍,在源府为你造一副如何?” 源协猛地转身,手迅速往右下腹护了一下,雍王只当是他受了惊吓,可源阳则看出了端倪,只是当下未说破。 “回字区域,所有座椅案台排布都为量身打制——此为韦后所出主意,因而每每都将皇族唤至此未完工的吟天殿中,好生量裁。”雍王第三次走在前,领源协往三层下方的悬空处去。 就在赶上源协,站于他身旁时,如源阳所料,胞弟的手迟迟没有拿离自己的腹前,于是她趁源协松懈,一手打掉他捂住右下腹的手。 源协不满地回瞪她一眼,慌张护住同一片区域,而只此一瞬,也没能瞒过源阳的目光。 身边胞弟的右下腹,源阳分明看见隔着银缕罩衫与源协身上的薄衣,靠近内里一侧,骤然闪出一阵荧荧绿光,“你啊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源协连忙手做噤声状,甚至想腾出另一只手捂家姊的嘴。 第54章 归于一宗 雍王自初次受邀进入吟天殿,就痴迷于吟天殿之构造,与其中各种设计,且头一回进此殿,殿内百事方兴,除去铺设好的隔层地板,与封住的殿顶,内部几乎还是毛坯状态。 随着一次一次前来参览,吟天殿就像一个被好生呵护成长的孩子一样,逐渐长成如今的样子,再过不久时日,它就要以完整姿态成为东都水祭最重要的一环。 因有这般情感,他时不时独自一人前往殿内一事,亦不难理解。 故而,这一句话也不难理解,“偶奴奴在宫中与我相见,听闻吟天殿,又听闻我之口述,非要同往参览,多有执拗不过之时,亦携她同去,未曾报知圣人、韦后,想必二人亦知,只默许了。” 李奴奴即雍王生女,后入宫由圣人、韦后亲养的公主。 雍王作为圣人极为看中的子侄,此女亦为圣人视作掌上明珠,平日父女二人见面,也不加任何干涉,来去自如,韦后一心只想着生女李裹儿——安乐公主,对奴奴的行踪亦不甚在意。 女儿央求生父携她往外瞧瞧生父自己都欲罢不能、要去参览的吟天殿,又有何可不允的? “公主即为王女,如今更是为皇女,缘何不得入此吟天殿?”源阳对此一事感到困惑。 “说来也是,”雍王走下三层隔层,“怪就怪在,皇亲国戚尽数受邀前来,皇子、公主大多亦多至此参览数回,据闻偏是圣人、韦后、静德王武三思等,从未亲至。” 源协怀中私藏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精冥石——实则为灵晶石,被源阳发现后,因不想致状况愈加复杂,思考再三,她只好暂且默许。 路过隔层水车时,水声甚大,源协见雍王已往稍远处去,便出声解释,“满柱净是此物,取一块又如何?” 被源阳狠狠瞪了一眼,才又详细说到,“此银缕罩衫,除去面部,覆盖全身,是为何?这满殿的莹白光亮,又为何物?皇族皆至,偏圣人、韦后、武三思不至,此不蹊跷?” “蹊跷自然蹊跷,自昨晚起,又有哪一事不蹊跷?你平白无故取那精冥石做甚?”源协都能注意到的细节,较他细致得多的源阳又如何不会留心。 “阿姊也知,洛水自彼时开始出现之荧光,与如今吟天殿三层精冥石之光极为相似,且后又与渔夫父子二人得见水中金粉,”雍王从另一侧探头,问两人为何不走了,源协很快收声,与家姊并肩跟了上去,再压低声音,“殿中工匠、渔户有何相似?唯独与金漆、金粉、精冥石碎末之接触是为相似,工匠是在殿中使用不止,而渔户终日于水上碰触不止。” “你之意我亦明,若精冥石有致异骨症之害,如今取走,岂不是将自身置于危处?”源阳微笑回应再次回头的雍王。 三人经过吟天殿北侧,北侧仍有施工未完的痕迹,墙面、地面上的吊绳与竹制支架也未拆除。 雍王说了一句“留心”,便径自朝二层的台阶上去。 “我二人为医,深知治病之本为‘晓其因,解其症’,如今只见异骨症之状诡谲,未得缘何有其状之解,故取此精冥石,是为试,亦是为得其实。”源协忽然一改往日轻浮,变得一本正经,源阳无从反驳。 “其非如此,”源协继续说,“如今只得精冥石一物,金漆、金粉亦有致病可能,故而……还望阿姊稍候返至一层,想法子些金漆、金粉才是。” 源阳没有直接回绝,“上来时,你亦得闻一层无法踏入,那金漆、金粉如何可取?” “见机行事。”源协低语,随雍王的步伐踏入台阶。二人都以为这一侧台阶与南岸相同,为自行台阶,却见雍王迈开步子,直接向下缓缓步行。 较之南岸自行台阶,北侧这处台阶,阶段相间较短,似专为步行所造。 果不其然,雍王走了几步,解释,“南侧是为观大典众人尽快至三层入座,北侧即为众人慢行,恭送圣人一行回宫,特特作此设计。” 正在为如何察看一二层之中隔层的源协,趁机说起之前的一件事,“不知可否烦请雍王,至一二层之中时,令桥工稍停,以便我二人观其中情状?” “自然,我先往一层,待你二人。”说罢,雍王便大步向一层走去。 源协、源阳沿着台阶,借微弱的光线走入二层,中心那处由黑帛遮挡的区域十分惹眼,源协尝试以手触摸,却发现除去绷紧的层层黑帛,掩藏在内的任何事物都与外界毫无关联,唯二可以确认的,是清晰的风声与洛水滔滔汩汩的流动声。 此处相去洛水水面足有十余丈,风与流水声如此之近,只能说明一层、二层之中确有能将声音放大的隔空层,而隔空层究竟因何而造,与黑帛之中的黑帛掩藏下的事物,眼下看来只能等待水祭当日揭晓。 就在两人决定结束不能言明究竟有无收获的此二层之行之时,四处借微光游走的源阳,在二层东北侧主柱的一旁,寻得一小撮未能来得及清理的金粉——乍看之下,吟天殿中所用金粉与日常所见的普通金粉别无二致,但她依然按之前源协所言,将其收集在一处,存于身旁。 两人行至一层,再次平视、仰视一层金柱四象与龙凤对视的景致后,跟上已在出口慢待他俩的雍王,走往北侧的隐蔽长廊。 三人一路无话,源阳、源协各自怀揣秘而不露的金粉、“精冥石”,生怕多做一声言语,致使雍王回头发现端倪。 同为一块石头,早先时候求真人搭救的韦巨源就显得直白许多。 诚然,如此直白也是由于吟天殿中“精冥石”——实为灵晶石的始作俑者正为丘真人。 而真人炼制灵晶石的根本原因,还是韦巨源在吟天殿框架建成,开始筹备内部装饰时,被众人甩手,不予相助亦不予干涉的筹集精冥石一事,迫使上山,以求真人搭救。 彼时这位已转职至刑部尚书的前工部尚书,对精冥石不足以供吟天殿之用的反应非常自然——找寻替代品。 往翠峰山寻丘真人前,他已找遍东都各处,只为一样足以替代精冥石的自发光之奇石珠宝。 说来容易,眼看殿内着手之日迫近,替代材料仍未有任何头绪,阴差阳错之下,途经北市一处专供道家法器的商铺,见其内有黑曜石、金发晶、孔雀石等道家辟邪宝石以售,顿时有了向丘真人求应对之法的心思。 相较于为事、为物提供解法,真人修道百年,显然早已参透万般道理归于一宗——对物不如对事,对事不如对人。 因此在韦巨源担心自己将因办事不力,而遭至非议责难,乃至遭遇无妄之灾,又走投无路至玄元皇帝庙山门外时,早已预知眼下此状,遣了道童在外等候。 道童接真人授意,直言结果,“请道友携精冥石再至。” 无八成把握,即便是丘真人也不会随意让道童转达这般指示,因此此时,韦巨源心中就已落停,但手脚却不敢放慢。 当日晚些时候,他就自礼部求来一块吐蕃在圣人登基大典时进贡的精冥石,再次至山门前,而道童接过精冥石后,真人的隔空传音即至,“韦道友自去,六日后再返”。 “彼时真人言,要韦某再返,后再返时,得见此灵晶石,在下真真以为真人成仙,神助于吾之走投无路,谁知韦某不慎,如今在吟天殿外竟生这般事端!”韦巨源身着银缕罩衫,立于丹炉房中,借责怪自己,以此将“伪精冥石”——灵晶石之错,渡于丘真人身。 源协从吟天殿主柱上取下的实为灵晶石的“精冥石”,并非与精冥石无分毫相关,彼时韦巨源将精冥石交于丘真人前,真人正巧在丹炉中炼化某物,与精冥石极为相似,本欲就以此物交还给韦巨源,以取代精冥石。 而真人思考再三,心生以精冥石为催化之物,持续炼化后,灵晶石应时而生,不止外观与精冥石极为相似,且无论以出产难易、产量以及亮度,都是精冥石无可比拟的。 因此,灵晶石一经道童交由韦巨源查看,第二日便开始在吟天殿三层主柱柱身之上开始镶嵌,就在以为一切归于正轨之时,终日在吟天殿中辛苦劳作的工匠与整天守在玄元皇帝庙丹炉旁的道童二人,体内骨骼中开始出现异常骨包,时常隔于皮肉,就能直接看见。 “而后,即便贫道欲当面向道友缕述,无奈不得其解,只述其事又有何用?”丘真人当着一身罩衫、焦头烂额的韦巨源,施法让他看清自己的双手。 韦巨源见眼前突然清晰的真人双手,两手皆将袖口揽于上臂,整条手臂之上,间隔几寸就长有一处凸起,虽未刺破皮肤,他亦清楚这就是已经在洛水旁亲眼见过多次的异骨。 这位刑部尚书险些没能站稳,“真人缘何亦患上那异骨之症?” “道友既早知异骨之症与灵晶石相关,缘何还作此问?东都内外,与灵晶石相近之人中,怕是无老道与丹炉俩道童更为时辰长久的了。”丘真人声音平和,似乎异骨症并非大事。 以他对丘真人的了解,及眼前这双手臂的状态,“想必真人对此症已有解法。” 丘真人发出一声笑,任宽袖滑下手臂,“致己症,自有自愈之法。” 第55章 集于一殿 事实证明,即便是事先铆足劲头,要在吟天殿中事无巨细地详尽参览,终归会因初次前往,而错过非常多本易察觉的事物。 韦巨源在丘真人的提示下,想要回到吟天殿内,拿回仍在三层中存放的大量精冥石,偏偏在源协、源阳眼中,就视若无睹,以至于还要背着雍王从柱身上强硬地摘下。 按照丘真人的说法,灵晶石不同于精冥石之处,在于杂质,在于不纯,在于照射之光有差。 据驻于朝堂之中的吐蕃遣唐使介绍,在吐蕃,若是有人患有温病、伤寒、体虚汗症,就将此人带入生有精冥石的洞窟,只要病症未伤及性命,只消一夜,病人即能恢复常态——这即是精冥石之功效所在。 圣人彼时提出用此物装点,也是考量到精冥石有健体功效。 而以熔炼过后的精冥石作为原材料,制成的灵晶石,虽亮度、光泽都要强去不少,但它发出的光泽,却与精冥石截然不同,不仅毫无功效可言,更是在久照之后,会出现血热、头胀脑昏、瞳目晕眩之状。 起初只以为,如常,是因在炼丹房所处时间过久,才导致这些状况,但随着对吟天殿的灵晶石供应增加,终日守在丹炉旁的两名道童身上开始出现异样,除去血热等症,夜间更是添了多梦易醒、唇干舌燥的体征。 而真正让丘真人亦觉情状异样的,是在日常炼灵晶石时,火光中偶见道童肩膀,即便隔了几层道袍,依然清晰可见的异状凸起。 仔细盘问下才知,道童肩膀异状已持续十数日,且全身上下不止这一处,乃是处处关节、骨突都额外长有新的骨包。 问其缘何不言,被答因灵晶石工期较赶,且除身长骨包之外,并无其它不适,故而未曾言声。 显然真人对此未有预知,只好亲身常驻炼丹房炼化灵晶石,一是为减少另两道童在丹炉旁的时间,二是有意亲证灵晶石的负面效用。 真人对韦巨源详细回溯彼时的场景,“后,贫道之身,亦生出此异骨之症。” “韦某深感恐缩……”知其缘由后,韦巨源心中默想城中大量异骨者,似与自己当初的“慌不择路”有直接相关,可比起对那成百上千人的担忧,“去往吟天殿中的皇亲国戚,平日参览者以众而论,若皆生异骨……” “哎,韦道友多虑,因道童身生异骨之后,劝道友赶制银缕罩衣,正是为阻防灵晶石照射。着衫入殿,无妨,且时至如今,可曾闻见哪位皇族中人,身染此异病?” 韦巨源不经意间将身上的银缕罩衫裹紧,彼时为了从太仓多申报些用度,“既如此,真人与方才两位道童因何不着银缕罩衣?” “既已身有异骨,又何苦占用无关用度,庙内开支皆由自给自足为要,平日宫中已协助过多,此时不便……”真人察觉韦巨源心中所想,眼神一暗。 “异骨之症,真人以为,定不会予他者染否?”韦巨源脑中闪过几张面孔。 “圣人、韦后、静德王从未亲至吟天殿,谈何染恙?”丘真人本是因眼前的韦巨源对自身将来有所担忧,才将他引入庙中,可眼下辗转,对方心中所想的恰又是可至他于困境之人。 真人再次将手臂完全展露,臂上异骨与韦巨源所见都不同,只是皮肉之下略有鼓起,方才两位道童身上亦未有明显异骨刺穿身体的痕迹。 而三人接触灵晶石的时日要长得多,症状却远轻于城中异骨者。 弯弯绕绕,韦巨源才想起真人说的那句“致己染症,自有自愈之法”,“真人方才所言‘自愈之法’,可是对眼下异骨之症,已有解法?” 真人摆摆手,“凡事自出,先谓之将立,勿谓之解。韦道友所遇之事,难解不假,可知其因却不预其果,见之即解,是有违道法。” “韦某愚钝,不知眼下真人缘何突而论道,还请开示。”心想真人定有异骨症的应对之法,又不肯直接方法说出,而此般心绪又会被他察觉——或此刻如此考量,就已为真人所知。 “以贫道之见,正如异骨之症生自灵晶石,灵晶石出自精冥石,精冥石因吟天殿而集,吟天殿起于东都水祭,而东都水祭源于复唐还都,复唐还都……” “复唐还都起于圣人、韦后为百官万民所思!”韦巨源生怕年过百岁、参透世事的丘真人,无遮无拦地将前朝的事翻腾出来,便强行接过话把儿。 “诚如道友所言,复唐还都恰为万民,而以韦道友见,患异骨症之众,是否亦为万民?” “自属万民。”韦巨源朝向东都城内方向叉手。 “即是言,水祭为万民,吟天殿亦为万民,精冥石仍为万民,万民从何可知?连年兵荒马乱,后周武、李唐对峙,爆生兵变,如今皇家所造宫殿内,又生异骨之症。韦道友以为,此时若将异骨之症广而告之,再将解法言明,将万民治愈后,东都众人将何以看待洛水之上那吟天殿与即将开启之东都水祭?” 丹炉忽然传出石块爆裂的声音,韦巨源再次亲眼见到丘真人不作任何防护,徒手从炉中取出几块新制成的灵晶石。 身上套着的银缕罩衫,因目瞪口呆而绷紧的身体,摩擦发出声响。 “必将难再信任同水祭、吟天殿等事项。”韦巨源看着灵晶石,口中喃喃自语。 “正是如此。” “请真人恕韦某愚钝,只能思至暂缓病症一层,亦未有深虑眼下之状当如何以解之能,如今于此玄元皇帝庙已耗去多些辰光,若真人体恤,还请将心中所想一并予在下言明。”他叉手躬身,一副得不到开示,就不起身的模样。看书溂 “罢了,罢了,”丘真人待烧至通红的灵晶石冷却至透亮荧绿色,放入专用来运输灵晶石、内皮外布的囊袋之中,“贫道所言亦只一句——” 他将囊袋口扎紧,轻置于一旁的案台上,又从案台上一个镶了皮的木箱中取出几块已敲碎的精冥石,仔细裹好一团调配好的泥块——正是这些裹住精冥石碎块的泥块,在丹炉炼化下最终才可成为大量灵晶石。 将所有准备做完,他才缓缓开口,“水祭、吟天殿既为万民,则如今患异骨症之万民,亦要为水祭吟天殿所用,”真人见韦巨源依然一脸困惑,改口说得更为直白,“既是水祭,为何不为‘异骨之症’再添一祭?” “如此是好,可当下还存于吟天殿中的精冥石与灵晶石当如何?” “若工事已完,投于河中,由它顺流漂去便是。”这一刻韦巨源脑中丘真人的声音,未有之前那般带有性情脾气,是尽冷漠。 但他顾不得许多,丘真人所言之意在于,既是水祭,将东都城中异骨之症,作为水祭祈福的一部分原因,如此一来,即便知道异骨之症源自吟天殿,民众也不会对要为东都祈福的水祭产生何等抵触情绪,吟天殿与水祭之必要更是不言而喻。 听明白这一层,韦巨源顺理成章地只在眼前的情状中,想得更远。 “正是,有了此一回经验,之后‘显唐’‘复周’又岂会为类似之事,再行争执?”看透对方心中所想的丘真人,盯着丹炉,以隔空传声对韦巨源说。 这时,起初两名道童从炼丹房外走来,两人手中各持一个素色小瓶,之中物品似已饮毕,几滴液体顺瓶壁滑落在地。 道童仍旧与真人相互行礼,炼制灵晶石的丹炉炉门似特特为二人开着——直到两人将素色小瓶投入后,才将炉门关上。 炉门关上后,丹炉内的火焰颜色怪异,真人不再言声,韦巨源识趣地退出炼丹房,但难免顾虑灵晶石,直行至炼丹房外数丈远,才将身上的银缕罩衫脱下,还特别恭敬地叠好,托其他道人送回丹炉房。 初次踏入玄元皇帝庙,又与丘真人“面”谈多时,总算得到的片刻心安,在韦巨源回到东都城内见到城内骇状后,荡然无存;尤在面朝吟天殿时,心安霎时变为心忧——整座吟天殿的三层凡发光物,皆有灵晶石存在,他盘算自己即便身着银缕罩衫,又能在彼处长留几何。 因此比起像往日一般,毅然走入吟天殿中,彼时彼刻的韦巨源更显心虚,与其言忽然换防的雍王亲兵妨碍了他入殿取灵晶石,不如说一时的阻拦反而正好顺应他心中之意。 可矛盾之处同样明显,真人已经说要将灵晶石投入水中,方才离开玄元皇帝庙时,一袋灵晶石却才方出产,这又是因何故? 带有万般不解和困惑,他回到道化坊中,仍旧迟迟无法入睡,不只是韦府,就连坊内,都似一无人之处。 而入睡之后的韦巨源如何也想不到,即便错过吟天殿三层中大量堆放的灵晶石,这时站在吟天殿黑帛外的源氏姊弟二人,已然参透异骨症与异骨浮尸之中的大多谜题,所剩的只有往事的见者与相关之证据。 所幸与不幸,凡事皆含代价,代价必有所偿,而之于百万之众的东都城,何为代价?何以为偿? 第56章 不知深浅 源阳、源协走出吟天殿,殿外已然大亮,但东都却仍未“醒”,且一时半刻也醒不了。 封坊致使街面一片沉寂,就以站在洛水水边而言,往常岸旁这时的吆喝声、行人往来声早已将洛水的流动声盖去;而这天,水流都算不得湍急,可耳边除去水声,再无其它声响。 此刻站在黑帛下方的姊弟二人,趁四下清静,又只雍王与他们在一处,于是便靠近左掖门外通往吟天殿的暗廊,凝视一切吟天殿外部的一切构造。 在吟天殿内,即便光亮充足,雍王的向导亦事无巨细,但总归是在一处陌生的地方,参览得再仔细,也未必能将其中构造看全。 可也正是因为去往过黑帛之中,这时两人才能以与往日不同的视角,看待这座横在洛水之上的庞然大物。 源阳担心源协从吟天殿带出的精冥石影响他的身体,忙要将他往岸上拉,避开雍王的视线。 雍王不愿在岸边停留太久,便在北岸仆从的簇拥下,往左掖门下歇着去了。 而源协见雍王离开,正好趁家姊拉住他,反而将源阳拉向北侧野草丛生的暗廊,“在吟天殿内看不见外头状况,却略知内部构造,眼下正巧立于殿外,直直朝向……” 他举手朝向藏有黑帛绳网的地方,“这绳网南岸也有,可我二人却未能见到如何踏入,阿姊不觉稀奇否?” 源阳抬头,比划了一下,“此绳网所结位置,似在吟天殿一、二层之间?” 源协向她侧过脸,点了点头。 “在吟天殿内所言及却未见之隔层,似乎亦在相仿高度!”源阳往岸上多攀了几步,抬高声音冲源协喊着说。 “那便是了,绳网尽头定是直通二层,那处连雍王等皇族也未得入的隐秘。”源协自言自语,便也往岸上走去。 虽然早就得见黑帛之大,但眼下结合脑中吟天殿中的构成,再去看黑帛,这些墨色的布框起的区域似乎更为惊人,源阳闭上眼,在脑中回顾了几遍在吟天殿内走过的路。 忽然豁然开朗,口中喃喃自语,“初初于惠和坊的三名工匠,毫无疑问,出自吟天殿。三人身处殿内,亲眼目睹、亲手操作那许多机关,造出简易却实用的铁索浮板,自然不难。只是为何三名工匠要连带另十五具异骨渔夫尸首,行这等骇人之事?” “莫不是以命作言,想让人留意……?”源协这时也感觉不妙,手伸入怀中,摸向藏住的“精冥石”。 他心想,怕不是在吟天殿中,已经有工匠察觉精冥石与异骨症的关系,但因层层严密的防备,无从将此发现以任何显性的方式将精冥石带出,故而无人相信…… 这样的想法就如在殿内与家姊密聊的那样,洛水之中忽然出现的荧荧绿光,工匠、渔户身染的异骨之症,还有入吟天殿三层需着的银缕罩衫,无一不直接指向眼前的吟天殿,如此想来,这座宫殿如何是一处皇家祭水的场所,简直是东都眼下这场疫病的源头。 想到此处,源协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以防万一,他用袖子将精冥石层层裹住,再紧紧地攥于手中,“惧怕便早返家去,一直将此石携于身周算怎么回事?” “我想起殿中三层下的两派水车,将水汲取至回形区域,装置之形岂不正如惠和坊中浮板?”源协根本没有理会源阳的关切,而是与她一样回想起才经历过的吟天殿之行。 “我与你所想一致,”源阳这一回确切地拉上他,往岸上左掖门走,源协这回没有回避,因为虽然黑帛之外仍有内容,但终究只是一团墨色,若不能像进入吟天殿内那般,爬上黑帛详细查看一番,因此只站于下方眺望,无论如何不能收获太多。 雍王在吟天殿中没有对任何事发表过多言语,除去作为向导,也没有随意发问,但眼下见姊弟二人终于迎面走来,便稍稍直起身,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但思来想去只问出一句,“对吟天殿可有何见解?” 而察觉出他实际含义的源阳,正欲直面以对,但又想到雍王对吟天殿的“感慨赞叹有加”,转而用一句恭维开场,“我大唐所造此殿实乃……” “哎,你知我何意,直言眼下已知之事便可。” 有了这句,姊弟俩便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与担忧,却没想到雍王哈哈一笑,“你二人怕只当我一句‘常往吟天殿中去’是玩笑话。我所言之‘常往’,只拿前月言,至少三日一次。倘若精冥石实有害于身处殿内之人,则我缘何无事?” 源协一句“雍王身之热症或为……”即将滑脱出口之时,源阳抢先一步,“雍王所言极是,我二人草率,未经细致考量。” “不过仍有其它发现,”源阳脑中动得飞快,“惠和坊中惠渠所用铁索浮板,我二人确认彼物与殿内三层输水装置出自相同工匠之手。” “相同工匠……”雍王眉头皱起,“只以我知,殿内所用工匠又岂止千人。” “千人同时在吟天殿中做工?”源协瞪大眼,心想即便吟天殿再牢固,毕竟是一座悬空于水上的建物,如何能同时承载千名工匠。 见家姊与雍王困惑地看向他,才知自己不仅莽撞,还口不择言。 这样的工程,除去最早筹建与搭建框架还需多用些人手,后这些殿内精巧的手工,自然是不需太多人一同的。 “千人自是分为许多批次做工,否则大殿又何须夜以继日派专人看守?” “江文京!”“陆礼昭!”姊弟俩突然想到之前被敬诚带来,言有与吟天殿相关之事,却意外在岸边身故的“吟天殿工匠”江文京,以及查无此人却与江文京之死关系密切的陆礼昭。 但喊出两个已经消失的人名也于事无补,一人不知所踪,一人此时已经躺在北城郊外的义庄。 雍王在南岸军帐时,略闻江文京一事,知其为吟天殿工匠,“我知裴谈之前已在核对城中异骨者之户籍名册,此来照名册寻到吟天殿工匠盘问,岂不省去一番功夫。” 源阳、源协在回想江文京、陆礼昭之事无果后,便只等这一句,权力是极其微妙的事物,由低位之人言高位之事,即便事由相关重大,也显自大无礼,而上位之人言下位之事,即便重大,也显轻松自如。 姊弟二人站在高处,望向从黑帛之中偶现的用于支撑建物、又可通行殿内的斜方,发愣——盘问之事自不能由他二人做,可别人又未有如他二人这般进入吟天殿的经历。 即是工匠所答,未必为盘问之人知;而盘问之人去问,又未必问得准工匠所知之事。 两人目光直沿黑帛往南岸去,尘雾之中略能看见对岸临时搭建的凉亭,源协计上心来,“若城中异骨者皆于两岸凉亭中,若往凉亭中寻,定能寻得同江文京一般的异骨工匠!” “只是两岸这些凉亭,一处一处,只我二人,要寻至何时?”除去异骨者人数,源阳对源协一致随身携带着的精冥石也难掩担忧。 “如何要寻?”源协反问,似源阳犯了彼时自己口不择言的那般失误,“雍王在此,遣人将两岸凉亭之中的工匠寻来再问不就是了。” “可行,方才雍王对精冥石一事还不予置信,对盘问工匠一事却不反感,既决定要做,如今如何也要避其锋芒,顺其意志,方可顺利,至于见了工匠要说什么,则是之后的事。”源阳向后瞥了一眼话题中、正坐在身后的关键人物。 雍王——这位关键人物几乎没有留意姊弟俩的对话,而是在心中盘算着,眼下也该是封坊之后首日上朝的时间,往常门庭若市的左掖门下,此刻却毫无动静。 久久才见一架车马,自黄道桥下,慢悠悠地往这一侧来。 以车驾的规制,一眼就看出车内坐的是武三思。 武三思不紧不慢地从静德王府往宫中来,直感无人的东都格外清静之外,与雍王所想之事相同,诧异于就连往日该按时上朝的大臣们,此时也未见踪影。 行至桥上,才看到北岸有数个人影,让仆役驱车向前,见素来在朝中神隐、却与圣人关系密切的雍王,闲云野鹤地坐在左掖门前,联想前一日决定下的雍王府接管吟天殿一事,便知雍王此时看似闲云野鹤,实则志得意满。 见他此状,武三思便有意不下车面对面招呼,撩开车帘,“哟,这可不是咱们修文坊雍王,似起得比平日早些。” 雍王本想以彼之道还至彼身,但瞥见姊弟二人还在跟前,稍有不慎或将一早将无关二人带入吟天殿中之事暴露出来,又转念一想,如今异骨之症正是出自彼时韦后与武三思力排众议,争着要督造的吟天殿,便顺着答了一声,“听闻洛水每日起伏不同,本王也早起见见,水中深浅。” 话边说着,边朝源阳、源协摆手,“此处用不上你二人,往来处去。” 无意之间,手向南岸指了指。 第57章 由来已久 武三思终究还是没能留意到姊弟二人,主要是未有功夫留意,才关注到二人,便反常地被“跃跃欲试”要进宫的雍王,连拖带拽地拉上车,高喊一声“驾”便扬长而去。 而源阳、源协二人则依照雍王指示前往南岸。 在南岸驻守如魏沛这般的武将,对传令的服从一向视对方位置高低而论,从源阳口中得知,要将凉亭中的异骨工匠聚集至一处,起初不作理睬,甚至有些不以为然,但当他得知授意两人这么做的是雍王时,态度很快变得截然不同,却依然不愿意按两人口头所传达的那般行动。 “魏某以为,逐亭将相关人等拢至一处,需花费相当功夫,更何况是南北两岸,二位倘若急要结果,恐一时半刻难以速得。” 源协早被他一番推脱弄得怒火中烧,“魏将军如此言行,似唯有右卫敬大将军的令,才肯从。” “敬大将军之令,为军令,岂有不从之理?”站着的魏沛手把刀柄,方才这一句像是把话说尽了,又像仍有言语在口中有意不说似的。 “凉亭中百姓——”源协身边忽然传出一句清亮的女声,“诸位之中若曾有为竹木匠、漆匠、泥瓦匠、织染匠之人,还请务必即刻至亭外,有事相求。” 源阳一边喊,一边沿着凉亭往前,源协明白家姊意图,没有再理会魏沛之后的言语,而是跟在家姊后头,也逐亭吆喝过去。 可经历过一夜提心吊胆的异骨者们,内心纵有万般委屈,也不敢轻易与旁人言说。 这些人对凉亭之外的动静,更可谓是又惊又怕,这时外头传来的女声,虽不像对之前兵士连番喊叫那般令自己心慌,但女声话中所言,又让他们心有顾念,难以按言语行动。 话中所指那般明确,又是泥瓦匠、竹木匠的,眼下待在凉亭之中最多的就是渔户,可外头女声通篇报下来,偏偏就没提到渔户,这让本来身为吟天殿中工匠之人不敢轻易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凉亭内走出。 一整夜未能好眠,精神又紧绷不止,这些匠人紧张得直在凉亭地面草草铺着的席上颤抖,汗流不止。 与渔童、渔夫关在一处凉亭的,有一人曾为吟天殿中的石匠,彼时他们一班共四十名工匠,工程结束后因异骨之症,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还在城内的,仅剩不过二三人。 起初无人留意身生异骨者时,在这百万之众的城中尚能活动自如,可随着身周异骨的生长,不只是所见之人眼神开始变得极尽猎奇,就连自己心中也生出这般模样,还是勿要出门骇人的想法来。 就如此时此刻,明明在凉亭之中,身边之人也同自己相仿,身上长满异骨,可偏就是不敢与他人攀谈两句,只蜷坐在凉亭一角,任他人将食水取走,自己才最后一个去拿——原本计划是如此,可偏遇上了渔夫父子这般善良的人。 这顶凉亭中共有八人,可因距离南岸军帐较远,预备好的食水至这一处便所剩不多,八人或要分食仅供六人的量。 所幸有未必能用一人份的幼童在,几人商量下来,分食或还够用,偏遗忘、或是有意忽略了一直在角落中蜷缩的石匠,未及片刻便将食水一用而尽。 直到众人都各顾各地寻了一处清静靠着,石匠才慢缓悠悠地曲着身子,往食桶旁走去,用破烂的小碗从底部向上蒯,将仅剩的汤饼残渣凑齐,还不足碗底。 他也没有回避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对分食的状况也没有任何怨言,径直把碗舔了个干净。 没有怨言的原因,在他心中所想,即是知而不告——他是宫中钦选石匠,往日什么奇珍异石没有见过,而在见到所谓吐蕃精冥石的第一天,他就知道那根本不是精冥石,但究竟是什么,他也未知。 宫中统管工事者如彼时于工部任职等人,在工事进行时,以假充真,以次代好,从而中饱私囊的事,屡见不鲜,因此拿到非精冥石的“精冥石”时,发现异样不假,不往上报也是真。 除此之外,还替官员给工友们“捂嘴”,在其他工匠同样发现材料异样时,他还主动把自己心中所想这番“中饱私囊”的来由以及前因后果都一一说得明白。 “朝廷的事,落在咱这一处就是一砖一瓦的区别,早在咱面前、手里这些砖瓦石料,都是别人递来的,递给咱时,他们能不知道真假?这时咱眼里见了,说是假的,是他人之过,还是我等过错?是他人,上位们可认?是我等,眼下生计、家中一家老小又当如何?” 工友们也不是对此人所言之事一无所知、毫不在意,但自己心里纠结明白,确不如他人告知,在听过之后石匠一番话后,纷纷表示认同,并在石匠提出此事过后,将他视为领头的,凡事都愿意听他提点一声或是差遣一句。 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悲剧……石匠抱着残破的碗,一边回想过往,一边意犹未尽地贴着碗,嗅最后几丝羊油味道。 “这位叔父,”同自家孩子一般稚嫩的嗓音把石匠拉回现实,“叔父想是饿极,晚辈方才见叔父倚靠一角,只以为身体乏累,小憩过去,便擅自留了此物,请叔父用。” 渔童从怀中取出一块用布裹好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石匠躲闪着渔童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将布展开,一块仍有微温、大半囫囵的蒸饼置于其中,距离用食已过去多时,想必蒸饼的温度是全靠渔童捂在怀中,才得以保存下来。 更何况,早些时候凉亭众人所言,尽入耳中,这块蒸饼本就为渔童该食却未食的,眼下定是见自己一副饿极了的模样,才将饼让了出来。 他再次将胡饼包好,递还给渔童,“多谢替我想着,只是才方用过汤饼,此胡饼还是你与你家阿爷用罢。” 渔童又怎懂这般假意推脱,只拿着蒸饼转身寻渔夫。 “此蒸饼,当真是犬子为郎存下的,郎方才未醒,晾在外头总归不如置入衣中,这才存下来。”渔夫一手安抚渔童,一手托着装有饼的布包,朝向石匠。 “小老……”石匠依然没有接过蒸饼,但显然在渔夫说破渔童存饼一事,正如自己先前心中所想,因此受到极大触动。 “用便用罢,同是共处一处之人,又何必无故回绝一名小儿的好意……”其他几人见状也不忙着在一旁假寐,开始加入到劝说石匠收下蒸饼一事中来。 石匠似再也不能躲闪众人目光,便抬眼看向渔童方向。 只一眼,就只一眼,石匠再也没能忍住熬心的感受,伏于地面不停嗑撞,口中不停叨念“都是一念之差,谁知竟酿成如今大害”。 无人能懂他此时所言为何,只是面面相觑,待他心绪稍定,才有人询问两句。 谁知石匠猛地站起,端端正正长跪于众人前,无论谁劝也不听,对凉亭所有人行完一跪三拜之礼后,才正跪于地面,说到,“眼下小老欲言之事,诸位听罢,勿要多言相传,只怕伤及诸位自身性命。” 于是他将吟天殿中之事,粗略说了大概,直说到最终未有一人将精冥石的差错说出来为止。 正有人惊诧不已要发问,被他抬手止住,两行浊泪却从眼角掉落下来,“小老所言大悲之事,就出自此事,亭内诸位身周异骨,亦源于此。” 当他将完整的事件说完,似已有人面带怒容,颇有顿起杀心之意,而到石匠涕泗交颐地说出与自己同于吟天殿行工事的四十人下落后,几人却只能攥紧拳头,望向凉亭顶部黯然长叹。 渔夫则将蒸饼拍在渔童手上,手指直指向石匠,渔童对众人此时举动一知半解,但阿爷要将蒸饼交给石匠的意思是领会到了。 渔童走向石匠,将蒸饼紧紧塞入他手臂中的缝隙,石匠泪流满面地望向他,“叔父置你于不治之症,缘何还要如此待叔父?” “以假石充真石,又非叔父本意。我等身周异骨症皆因那假石起,又非叔父几句话所为,叔父遍身异骨如我等相同,既言语无法更正其果,叔父亦未从中得何等好处,怎称得上叔父置我与不治之症?岂非假石之错,又非引假石入叔父等人手中之人之错?” 石匠眼眶除去眼泪,满是对渔童这番话的震惊与被体谅的感动,一时愣着跪在原处。 “若善恶有报,既不该报于他身,我等无错无过,又因何报于我等身上?”依然有人对渔童一番小儿言语嗤之以鼻。 “这如何是何善恶?又分了何等对错,不过是场意外人祸。”也有平日认字读书的渔户,知其中道理。 几番言语过后,知身周异骨来历的众人,显然比被软禁于此凉亭时,要来得平静许多,且在入夜过后,便各自睡去了。 谁知平静才持续一夜,第二日早晨,亭中众人如初见一般,百无聊赖地坐于亭中,起初外边的安静逐渐被一男一女的喊叫声打破…… “诸位之中若曾有为竹木匠、漆匠、泥瓦匠、织染匠之人,还请务必即刻至亭外,有事相求。” 渔童耳尖,从其中辨出早先那位源娘子的声音,忙转向阿爷,想着之前答应过的迷香一事,终得以告,便一时不管不顾地朝外喊。 “源娘子!源郎君!渔童于此处,此处亦有一吟天殿石匠!” 石匠还未来得及捂住渔童的嘴,两位面貌、穿戴非寻常人家的郎君、娘子,便一把撩开了凉亭的纱帘。 第58章 覆巢之下 石匠如实以报的话,大多都在姊弟俩的料想之内,唯独没能预料到的是,竟有人将殿内不须特别留意就能见到的精冥石,以假代真。 怀揣精冥石的源协知晓此事后,本以为手中石头内里之谜得解,却只得了一句“只知其伪,未知其详”,好容易直接寻来的线索便一下又落入无解。 源阳则认为,眼下的状况算不上无解,至少苦于担心无人可证吟天殿致异骨症之事,如今得解,虽眼下无法直接以此,与那时担纲营造承建吟天殿的韦巨源对话,但精冥石被换,已是板上钉钉、无需再次取证的事项。 此外,异骨症与伪精冥石之间的关系,只需时日,运用源协取下的那块精冥石,想必定能予以证实。 只是其中确有一项值得格外挂心的——石匠亦提到了——“欲证精冥石致异骨之症不难,可这其中若伤及无辜,岂不本末倒置?” 对此源协的说法十分直白,测试只由自己一人完成,而防护措施,与吟天殿有关之人或多或少应当都知晓,即是那些银缕罩衫;而能助自己去取银缕罩衫之人,即是一直在对此施以援手的雍王。 可眼下雍王凑巧随武三思去往宫里,姊弟二人本想一同完成目前能想到的所有事项,现如今看来需兵分两路才能尽快结束。 “我往宫中去!”“我返家中!”两人异口同声。 “不可往家中返!”“先勿要去宫里!”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源阳先抬手止住胞弟言语,“如此危险的物件,怎敢往家中携?如何也要待我去宫中求雍王将银缕罩衫得手,再寻一处以料理精冥石。” “阿姊此刻往宫中去,正是上朝时分,几时才能与雍王相见?”源协紧随家姊的话,很快跟上一句。 “将伪精冥石擅自带回家中,阿爷、阿娘、女婢仆役,家中人等都暴露于光照下,岂非危之又危?”虽然源阳想到要试伪精冥石,但总忌惮于这石头对身体的危害,一时根本没去想方法,现如今此刻也是一样,即便知道取回银缕罩衫,也只是为将伪精冥石的光耀遮挡起来,至于如何测试石头致异骨症,根本毫无头绪。 “原我试想,将银缕罩衫取回,将自己封闭于房中,亲身试此石。”源协这一句话使源阳霎时失去冷静。 “胡来!如此之事,怎可擅自做主?‘亲身试此石’是何意?难不成要以肉身,在自己身周试出那异骨之症?”源阳瞥见源协眼中的坚定,话语开始言说不畅。 “若非如此,又怎能在人前证实,此石即为城中异骨症发之因?”源协一句话将她哽住。 他所言确实,只有眼下一名石匠的证词与凉亭中几百名与洛水接触良多的异骨者,不足以向其余百万余城中住民解释,都为一殿一石所致。 城中住民不信,百官或与之相关,亦不予置信,朝廷更加不信——尤其在事发之地、之物还是源自朝廷倾尽心力想要打造出的一处用于大典的水上宫殿。看书溂 因此,唯有亲身在伪精冥石的照射下,才能同时证实精冥石为伪物,且能致人于异病。 可是代价未免过高,“你亦知此异骨症一经染上,身体再无回环可能……”源阳目光环视南北两岸诸多凉亭,根本不忍去想若胞弟成为其中一员,该是何等场面。 “即便如此,可有他法?”源协笑了笑,“见异骨众人,只身生怪状,未见性命因此受损……”见家姊正要出声反驳,“我知同有数百人因此丧命,可我与阿姊都得见,无论惠和坊、洛水两岸之异骨浮尸,年岁都非直接因患病而亡,多因碰撞异骨致使血流、脏器衰竭,故以我之见,身患异骨症并非要事,只平日注意罢了。” “更莫提我与阿姊都为医官,如若患病,怎也能予己用药,将病情控制……”源协一番话,让身为家姊的源阳听出了些许视死如归之感。 诚然,亲身接触、亲眼见过、亲手查验过的异骨尸首多为外伤致死,如渔翁,张家男人,惠和坊十八具尸首,还有洛水两岸事发后,目能及、数不胜数的那些,大多亡于内伤。 “可……” “阿姊!我二人自昨晚始,即为此事劳心苦思,如今一日,就好容易有了这般进展,如何不以此为契机,深入一步?”源协攥紧手中的伪精冥石,“封坊七日,这些凉亭就要将这些异骨者困住七日,而北城外数百具尸首,两日后就要一并焚烧殆尽,已故之人尚可不顾,得以存活的百姓又有何罪过,要在这般住处虚度七日?” “我如何不知早一日将疑惑解开,则早一日让此事消停?可如今要以身亲试,尤其还在未知伪精冥石究竟需几时才能致病之时……” “方才石匠言过,见伪精冥石不足五日则身感不适,工匠皆朝出夜归,一日不过四五个时辰在石头光照下,而我所想,日夜为它照射,如此一来,或在封坊结束前就有结果。” “过于冒险!” 源阳不时重复这四个字,“古往今来,岂有不险就能成事之理,如今以我一命验证与吟天殿、洛水相关十数万、数十万人之命,倘若还能施以救助,岂不壮哉?” 经源协这一句,源阳便不再吱声,而是默认他所言无错——眼下想要让他人将异骨一事同样重视,只能将其可造成的伤害变得比异骨还要可见。 异骨见久了,不过是身周的怪异附庸,倘若是城中源府的这一位贵家郎君,因接触怪石,由常人模样成了异骨之状,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格外震惊的消息。 由此彻底远离黑帛中的吟天殿,短时间内,城中住民不靠近洛水也会成为可能,如此一来,将迫使朝廷重新审视这座建物,则能留意到这伪精冥石。 虽然过程曲折,此时此刻却只有这一种方法能护东都异骨者与百姓皆周全,又能保证宫中会彻查吟天殿。 思至此处,源阳便不再言语。 两人背冲凉亭,起初言语之间互不相让,一直根本没有留意在身后等了多时,却一直因为他俩争执未敢发声的渔童。 这时场面正好陷入沉默,渔童便从源阳一侧怯怯地走了过来,“源娘子……” 源阳一时想不到不让源协亲身试验伪精冥石的理由,又不得不承认目前胞弟提出的正是最优解法,这时渔童的出现恰到好处——既能拖延时间,让自己重开思路,把眼下困境捋顺,又能让自己在紧绷中消停片刻。 她收拾好神情,微笑转向渔童,却见对方直接将一个四方纸包向前递来,“这是我与阿爷返家之后取来的……” 源阳接过,手触到纸包外的粉末,下意识地要举至鼻边要闻,渔童赶忙向前一步制止,“源娘子莫闻!此为昨夜着道袍之人于我家中留下的迷香!” “即是此物?”源阳微微摆手,“燃尽之时,迷香就已无甚用途,不会再致人晕眩。” 渔童争辩之前在家中粗闻时都觉头胀,源阳正想解释说或是屋内太小,烟气未散所致,而就在此时她察觉出香内有十分熟悉的味道,却迟迟未能辨明。 纠结之下,她没好气地将纸包递到胞弟面前,源协同样没有多做言语,而是同样嗅闻了一番,“气味有些相熟……” 源阳眼睛一亮,确认自己的认知无误,“你可记得此为何物?” “阿姊较我懂的香多出许多,因何故要问我?”源协撇嘴,在渔童面前,将手中伪精冥石又用袖子缠了几圈,攥得更紧。 “香?你亦觉此味为香?”源阳又凑近嗅了嗅,“明明此物是为迷香,缘何我二人竟莫名有熟悉之感?” “或是残留烟气所致?”源协望向南城之中,随口回到。 源阳把纸包在鼻子前反复扇动,默默叨念“迷香”“烟气”,忽然眼前开朗,“此般气味,岂非同我二人房中静思时所燃‘净息香’否?” “净息香内含麝香、沉香、檀香,还有果香与龙脑、凤髓茶香,其中之气似都能于纸包中嗅闻得出,倘若混入些迷魂他物……”源阳望向源协。 “阿姊此刻要于洛水岸上制香?”源协语气中夹带着揶揄,被源阳白了一眼。 “我同你往家中去,”源阳思考片刻,得出这个让源协异常不解的结论,“如不即刻确认此物,吾心不安。” “此时怎是我二人同往一处之时?”源协很快反对,“香又如何?”他依然考虑了渔童的感受,将声音压低,“城中数十万户,偶发偷窃、盗难,岂有不用迷香之理?迷香种类居多,与我等常用线香相仿又如何?眼下不该先行此事!” “你心中此时只有那石头,竟忘了净息香是何处得来的不成?!”源阳此句一改之前和气,厉声对胞弟怒言。 源协被吼一声,刹那之间平复许多,但还是没有领会家姊的意思,顺着源阳一侧见到略有些害怕的渔童,忽然想起初初他言“身着道袍”一句,猛地顿悟。 这时天气蓦地转阴,层层白灰色的厚云从北面覆盖而来,一时半个东都城被笼罩在阴影之下。 “回想起来了?”源阳哼了一声,“净息香……” “香是北城外翠峰山……老道丘真人年年都特派人送来的。”源协瞪大眼睛看向渔童,手中渐渐地松开伪精冥石,一时不知该在意何事为妙。 第59章 焉有完卵 回到源府,源阳直直奔向自己房里,女婢、仆役连行礼的时间都未有,就被一阵擦身而过的香风刮过。 而这阵风,却是已经是方才刮过的第二阵了,头一阵是家中郎君源协跑过时生出来的。 两人快跑各有各的目的,源协是为了避免让家中其他人与伪精冥石过度接触,源阳则是希望尽快确认渔童家中迷香与自己家中净息香的异同。 源协大踏一步跨进房间,完全没有留意到正在那丛金丝楠竹旁投喂锦鲤的父亲,而就在源乾煜的注视下,他将自己房里的仆役、女婢都赶了出来,将门从里锁死,并将避光的布帘用力牢牢拉上,最后从布帘缝隙中忽地透出一绺荧荧绿光。 绿光闪过,池里的锦鲤不知为何猛地上蹿下跳起来,将水花激出池外,花去一时,才在源乾煜投下鱼食后略显平静。 手中的鱼食还没散完,他对眼前不知缘由却突然发生的一幕暂作平静状,直到自家女儿也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冲进了房里,才显得不那么淡然。 “阳娘子!”玉瑠一声惊呼,但并没有像源协房中那般,很快被赶了出来。 源乾煜隐约听到一阵翻找,之后传出女儿在房中焦急的声音,“久未用的净息香,置于何处?” 接着又是另一阵慌乱翻找的动静,然后归于沉寂,只见到女儿源阳默然从房中,一手持一个莫名纸包,一手持年节时分翠峰山玄元皇帝庙丘真人特特送来、专为打坐悟道所用之净息香。 净息香用丘真人有意准备的淡紫色蜀锦包裹,不用嗅闻便知。 源乾煜见到源阳脸上凝重的神情,忙将手中鱼食全部投入池中,把双手拍净,迎着女儿走了过去,顺带瞟了一眼儿子的房。 池中锦鲤这时不停抢食,水花四溅更甚。 “女儿返家返得急,未给父亲问安。”源阳把手上的物件放在玉瑠手中,慌忙向父亲行礼。 “方才这番……”源乾煜不知从何处问起,只是摊开手,指指源阳,又指向一侧源协房中,那间房里还在传出窸窣响动。 “女儿如没记错,此净息香,是为丘真人年节差人所赠否?”源阳并未在意父亲瞧向胞弟房内的目光。 “确有此事,如何?”少听过女儿用相同语气对话的源乾煜,此刻察觉不妙,却又预想不出将要发生的对话。看书喇 池里的锦鲤争食结束,恢复往常悠闲的游荡。源阳连请父亲往房内稍坐的话都未言语,只是立在房前,将关于净息香的前因后果完全说予父亲知。 期间源乾煜眉头逐渐皱紧,但并未中途打断女儿所言,只是沉默半刻,“道袍尚有合理说法,可此迷香确寻不着解释,以为父所知,净息香如非丘真人亲手调配,也断不可能有他人能制得,因此净息香与迷香,或玄元皇帝庙中有人刻意仿制,或……” 他如何也不能够将口中“或为真人亲制”这样的猜测说出来,源氏在东都城中与真人来往交际已久,在自己这一代更是与真人因各种事由多有相谈。 与真人之间相较于常联络的相熟,更亦师亦友,否则供至宫中的净息香,也不会在自己明确致仕后,还由玄元皇帝庙中的专人,往源府之中送来。看书溂 自己的女儿向来稳重,她虽从未与真人谋面,但平日看来,对这位百岁道人还是多有敬仰,眼下如果未有足证,亦不会轻易对净息香与玄元皇帝庙起疑。 无论是女儿还是真人,源乾煜都有理由无条件信任,因此眼下,只能对事情的来由表示怀疑,这两日城中连连出现的怪象,似都指向两处——一处毋庸置疑,自为吟天殿;另一处则是紫微宫中,凡从各处所生之异状怪事,仔细将每件事盘算下来,源头都离不开都城之中最特别的这一处所在。 “阿爷!”源乾煜回过神来,女儿正站在自己面前一步之外的地方,拿着从玉瑠手中又取回的两样东西,稍稍捧上一些,示意自己嗅闻一番。 他面对迷香纸包与净息香锦包,仔细抽了抽鼻子,幽幽地点了点头,“气味确无大异,而此香置于何处,都可辨出与任何他香之不同来,或真如你所言,出自玄元皇帝庙。” 源乾煜顾虑再三,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另一面也希望女儿多作思量,再想想还有无其它可能。 可很快源阳所言就打消了他的念头,“世间使迷香之人,或为图财,或为害命,或二者兼有,可如今以此香,潜入城中偏僻坊内一处困苦渔户家,只为盗取一具异骨尸首。” “异骨尸首,如今已被我与源协查验明了,恰与本朝水祭、还都相联之吟天殿有关;迷香又与玄元皇帝庙中净息香相似,勿用女儿言明,玄元皇帝庙、丘真人与紫微宫中是何等密切……这其中关联,阿爷可还能思及其他?” 源乾煜对女儿此刻表现有些惊讶,私底下甚至乎感到欣喜,欣喜在于即便此刻,源阳也未失去往日的沉稳,将事件抽丝剥茧地分析清楚,只是女儿即便已言至此,自己也不好真就因此事,亲往一趟玄元皇帝庙。 封坊一事暂且不用多虑,毕竟对源府影响不大,正常疏通疏通,自由出入住坊还是能做到的;不过往玄元皇帝庙去,那道已然多时未进的山门,此时蓦然前往,真人是否愿与自己相对而坐还尚且未知,更何况是因一件这样的事由。 他望着女儿,见源阳正想让玉瑠将两种香妥善收回房中,儿子源协房中的窸窣声依旧持续。 沉吟半晌,以为总算找到了可转移的话题,“如此,想必只能往玄元皇帝庙中一趟才是。只一项,方才你言,源协与你一同查验,此时他于房内,遮光布帘皆闭,在行何事?” 源阳刻意着重与父亲说明迷香一事时,提及吟天殿也有意避开伪精冥石未提,主因就是想略去源协冒然将伪精冥石带回家中的举动,眼下这么被问到,除了让源协自己出来,再没有更好的方法。 “我亦不知,还是让他亲与阿爷言说,”她转而面向胞弟房门喊到,“源协!阿爷唤你!” 源协在房里找了一个离榻极近的低处,把伪精冥石置于其上,这样一来,无论日夜,都能被光耀照射,因一直在找寻好位置,故而屋外阿爷与阿姊的对谈,他几乎完全未在意。 源阳唤他出门这一刻,正在找到极佳位置感到万分满意的源协,本想尽早开始被荧光照射,刻意忽略阿姊的声音,却没成想直接听见阿姊遣仆役前来的敲门声。 他忙慌找来一个周圈为花瓣状、装饰用的银碗,草草扣在伪精冥石上,却没留意同置于银碗中以琉璃制成、用于把玩的数枚彩卵,这时零零落落地尽数砸向地面。 此刻真可谓所幸琉璃易碎,碎裂的声响伴随琉璃彩卵落地即顿止,源协瞥了一眼地面,粗略整理了衣衫,装出一脸未睡醒状,走了出来。 “还未过午,咱家郎君怎就耐不住瞌睡?方才稀落碎裂声是为……?”见源协妥当从房里出来,源乾煜心想话题至少已转移大半,借着揶揄儿子两句,宽和一下气氛。 谁知源协一步才踏出房外,竹丛池子里,六尾锦鲤忽然开始不受控制般地翻腾,又两三尾甚有要跃出池子之势。 几人目光都被这怪状吸引过去,唯独源阳反应最快,几步跨向源协房前,将房门合上,鱼应声停止了翻腾。 但这样的举动,再瞒不住眉头已经牢牢锁紧的父亲,“初源协跑进院里,就见池中动静非常,合上门后即止,方才又是同一番场景,是为何意?” 见父亲目光已然移往房门,二人对视一眼,先后转向父亲,“阿爷听后勿要责怪,除净息香一事,与吟天殿相关,另有一事……” 姊弟俩不自觉地一人转向池中锦鲤,一人面朝房门,源乾煜知道两人之意,挥手把仆役、女婢悉数遣走,自己则在小院中寻了一块阴凉处的扁平石头,弯腰坐了下去。 “言之。” 第60章 战战兢兢 与源氏姊弟于家中和自己父亲少见的对话方式相近,雍王从未在明堂之中见过自己叔父——当今圣人在早朝上,如此不安,而又专注。 他心想一部分缘由是此一日,朝中众臣仅至不足二分又一,更甚还有中途匆忙被韦后厉声遣走之人。 未至的朝臣,大多为告假,有称自身身体不适,又有称家中有人染恙,这些朝臣已至年岁甚高的惜命之龄,因担忧城中未明异骨疫病,假意告假不难理解。 此外还有如敬诚、裴谈这般,一夜一日未得休息的朝臣未至,算是圣人对他们的恩典。 但匆忙往翠峰山而去的韦巨源,经过一夜断续的睡眠,同样心力交瘁,却不敢怠慢于自己授意的韦后,迟迟才从道化坊韦府出来,晚于平日多时,才赶在二圣上朝前,出现在明堂。看书喇 眼前的场景足以说明封坊对朝臣的威慑,在朝堂之中都如此,“想必城中此时定清净不少。” 韦后在知诸臣告假缘由后,内心多有对彼时封坊决定的欣慰,朝中对异骨一案关注的人越少,城中对异骨一症惧怕者愈多,则对自己一方越有利。 她甚至隔着纱帘,几次三番地朝笔直站于殿内,神情飘忽的武三思示意,两人之计果然奏效。 武三思早先自静德王府出,见到因封坊一片“祥和”的东都,与自己已然提早了些出门,却在路上未见一架官车、一匹军马向宫城方向来的景象时,他同此时的韦后一样,亦觉封坊之举奏效。 而后,经左掖门外偶遇雍王,又在车内与其同坐一趟,内心却再难有韦后这般思绪。 在车中时,雍王与他相对无言许久,直到经过明德门,武三思才又悠悠说了一句。 “雍王早起,想必是操劳于吟天殿之事?” “谁又言不是呢,吟天殿三百余禁兵、亲兵,加之数百工匠,一夜之前尽数撤出;我府上不过数十亲兵,如不亲身前往,这般重任又怎敢放手由他人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感觉静德王今日言谈略显暧昧,似话中有话,于是跟了一句,“静德王于此吟天殿亦倾注许多心血,若有过往经验,还请务必与小王言无不尽才是。” “本王何来经验之谈,不过知守殿不易便是……”武三思显然对雍王的态度很受用,欣然接着说到,“吟天殿乃本朝第一处为大典所备之建物,其中所用之物皆为疆域之内,乃至外邦万千高物之中才得以挑一的上品,重兵把守自有道理,若非如此,哪怕将其一砖一瓦携带而出,怕不知要捅多大娄子……” “此话怎讲?”雍王觉此时不知因何志得意满的静德王,确有自己不知之事欲说还休,于是决定套对方的话,“小王见静德王从未往吟天殿中去,而今从阁下话中,却听出些静德王对吟天殿中之事了如指掌之意?” 武三思表情停顿刹那,“哈!那是自然,若非韦后明令禁止韦氏、武氏等异姓王族不予入殿,武某还真想亲眼见见吟天殿中四合柱与‘龙兴凤举’一景。” 所言四合柱即为支撑殿内三层的四根主柱,一层主柱以金粉入漆、再于柱身金漆外裹以金粉;二层暗藏隐秘,故而以墨玉为柱身;三层柱身则以精冥石、璞玉为底。四柱共同支撑水祭大典之吟天殿,四角再由四象镇守,故曰四合柱,象征大唐天下一统,国盛民强,四合升平。 而龙兴凤举一景指的是初上一层,即刻能见到的玉盘之中,金制龙凤上下凝望之场景,其中寓意不言而明,既指如今复唐之后,端坐于明堂之上的二圣,又暗指一龙一凤虽上下有异,却始终共处一室——而“龙在上却下潜,凤于下却上探”。 皇室众人又有谁看不出这番明指暗喻,甚至连韦后彼般迫不及待,特特要让他们往工事未完的吟天殿中参览的缘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如早先所言,李唐皇族自高祖朝至今,未能过几天平顺日子,族内相杀相残数十年,外族又夺其位,李唐同族死伤迁放数不胜数,由其取而代之二十余年,如今更是久立于朝堂,生死都已经历许多,如今直呈于眼前的些许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雍王虽算是其中例外,但对此亦不显于声色,即便知武三思先言四合柱,再言龙兴凤举背后的含义,也只轻描淡写地回,“待水祭当日,静德王安坐于盛席左侧首位之时,想必初次亲眼得见,较小王等皇族,或更显欣喜。” “如今本王也欣喜不已,水祭之日渐近,如非城中突发异骨之症,工事还能更为早些完成。”武三思表现出对异骨症了如指掌的样子,让雍王顿生猜疑。 “静德王所言如今城中之事,似来之猝然,去之却有定时?”这一句话从口中说出,连雍王都自觉直白异常。 武三思原本预备嘻嘻哈哈直接喧闹过去,可见明堂就在眼前,心想眼下就算将部分实情托出,一个嗣雍王能奈他与韦后何? 便有些大大咧咧地回答,“早些时候听闻兵部有人传,大理寺卿裴谈言惠和坊与洛水两岸突现异骨浮尸,正是有贼人选在显眼之处,让城民留意东都之中生出异病怪事,而这些怪异都直指吟天殿,吟天殿专为大唐国运、还都长安而造,被人误读亦为正常……” “可倘若异骨之症与浮尸真是由吟天殿所致,莫非大唐神龙年这场水祭大典与还都一事,就不做了不成?” “总归还是要保东都水祭顺利,因而本王之意即为此,异骨之症不祛也须祛,大典之日既定则须按时行。”武三思见雍王满脸微笑,以为他未听出话中之意。 但很快就收到来自对方的“拷问”,“静德王所言‘异骨症真由吟天殿所致’,小王倒是听过一则与此有关的无谓传言,不知静德王愿知否?” 这时,车马正行至万春门外,不得再往里进,武三思先大跨一步下了车,嘴上附和着“唔”,只等雍王走下,“雍王但言无妨。” “说来静德王莫要发笑,”雍王眼前闪过源氏姊弟二人在吟天殿中的场景与他们所说关于精冥石的事,“城中瞎传,正巧家中内官听了来,早晨随口胡诌,被小王又听来,大意是言吟天殿中漏出异光,致使洛水之中渔获骤减,与洛水相近之渔户,纷纷染上异骨之症。” “何人如此妄言!”武三思一瞬之间就在初夏清早的风中觉出一丝寒意,“胡言乱语,若非城中传言,定要将始作俑者挖出,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雍王原本心中对此只是五五之见,但见武三思反应异常,难免更加起疑,便又添了一句,“早晨见洛水两岸与吟天殿相接处,诸多黑帛绳网,早先从之中掉落出十数具异骨尸首,倒是真事……” “……” 正沿明堂前左侧台阶向上的武三思才欲言语几声,听到身后雍王一句,险些没能站稳脚板,直向前滑倒,还是雍王在后搀扶一把才终于立住。 而雍王正从他手臂上感受到,被一语中的的颤抖。 第61章 遮遮掩掩 “区区”雍王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中,颇含了些事情真相,得知这一点的武三思,立于明堂的状态,就未有往常那般自在了。 朝堂上,原本就因前来早朝的朝臣不多,显得有些冷清,再没了平日习惯大声阐明个人政见的武三思之流的声音,无人呈报奏文时,更是静得可怖。 而对官阶较低的朝臣,所谓机缘,就生在这种时刻,其中最以崔湜为典型。 身为中书舍人的崔湜于过去一日之中,没少利用进奏参议、拟诏制诰的职务之便,流窜于各部各司之间,只为探得皇城之外的东都城中究竟发生何事。 在知城内已添出数百具异骨浮尸,现于洛水两岸,又知只北城一处再多出几百名异骨者来,稍动脑筋,便明白初初在朝堂中的一幕是为何事。 他心想,韦后、静德王定是对异骨之症早有知晓,才会先以搜寻城中身带异骨之人为要,从而转移对吟天殿的注意。 东都城中,除了还被蒙在鼓里的百姓,多数朝臣与利益相关之人都知城内怪状起于吟天殿,尤其早些时候显唐与复周朝内激斗之时,就已将彼时所现之异骨症放在台面上,作为在圣人面前相互挟持对立一派的论资,由此可见早在数月前,异骨症即已随那座傍水而筑的建物,发生在城中了。 眼下重提此事,更是要直接入坊拿人,便是韦后与静德王一同决定下的转移注意的方法,之后定还有更多举措,势要将吟天殿一时半刻的嫌疑完全洗净。 诚如崔湜所料,很快封坊的旨意就到达中书省,一群人心照不宣地假意商量片刻,再花去一些辰光把封坊的注意事项拟出。 封坊三日对城中百姓、一般臣工而言,尚是一段较为合理、不显过分的时光,毕竟初一年五王兵变,城中虽未明言封坊,百姓臣工却愣是因新旧皇位交替,被困于家中数日。 崔湜想把封坊一事做得漂亮,无非是想同惠和坊一案那般,即便不出大力,至少自己仍为一名参与者,哪怕作为事发之时最初一批发现者,如此一来至终末论赏居功,也能算上一份。 可就在头一份封坊三日的诏书与坊中告示发出后,不足两个时辰,再封四日的第二道旨意又从贞观殿出,初稿娟秀,一看就知是上官昭容的字迹,之上还加盖了韦后的印鉴,经此一出,看来北城中激增的异骨者人数,使韦后、静德王乃至圣人,都觉情势不妙。 让他确信,吟天殿内定有非同小可之事的是,诏书特别注明的后半部分——吟天殿工事暂止,雍王与雍王府将接管殿内防务事宜;敬诚麾下右卫自皇城出,转而统管东都城内已然发生及其它突生事项。看书溂 吟天殿根本就是复周一派在还都长安一事上借题发挥,用以自证权力与朝中地位的重要场所,现在韦后、静德王这一出显然是以暂时“交出”吟天殿,围魏救赵。 说是围魏救赵,这“魏”和“赵”都是吟天殿——既然吟天殿就快成为众矢之的,不如这时主动交由在朝中保持中立已久、足以代表李唐皇族的雍王李守礼,如此一来,自雍王接手吟天殿一刻开始,无论之前发生之事,之后将起之事,追起责来,都有雍王同在一处分担,必然不会受惩过重。 此外,唯有让雍王与雍王亲兵接管吟天殿,才能堵住朝中每一张嘴,敬诚不行,李多祚不行、林凤中不行,唯有李唐皇族这位未有明确立场、却集圣人青睐于一身的雍王,才可让明堂之中百官都无话可说——甚至能让远在皇城之外却心系朝中唐业的五王感觉安心,这一点在皇城外生出事端时,显得尤为重要,所谓天高皇帝远,圣人、韦后消息再灵通、及时,也不如轻易就能接触到城中住民的五位显唐藩王来得强。 而在外城,如平阳王敬晖这般人物,对百姓而言,自然比圣人、皇后“有用”得多。 五王虽被韦氏、武氏使伎俩架空,至实权尽失,远离宫中,但为开朝功勋,且认可李唐的五位老臣,始终在圣人心中仍旧有一席之地,鉴于此,在东都城内,韦氏、武氏不敢轻易造次在他们之上,而雍王正是五王曾有意进言圣人立嗣的皇族,因此无论从何处品味,韦后、静德王这一决定,高之又高。 可让崔湜有些不解的是,自前一日即开始参与异骨浮尸案的源氏姊弟二人,今朝于左掖门外岸边再次偶见,且身边所站之人就是雍王,如此他不免猜测雍王行了便利,让姊弟二人擅自进了吟天殿,可是这之中道理却未能捋顺。 于是他于朝上,将此事抛了出来,于自己无关,但对韦后、静德王而言,或是足以借力对雍王发难之事,所谓制衡,就是要时时刻刻保持予人以己有,防人与我无。至少崔湜以自己在明堂中这数年,制衡二字低至各司中,高至贞观殿内,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崔湜原话如此,“下臣早间于北岸左掖门外,偶见雍王立于水边,身后站有两人,起初以其为王府内侍,后辨认才知,似是南城正平坊源府府上那对医官千金,不知是下臣眼拙否?” “守礼……”一直听得仔细的圣人不等有些兴致的韦后提问,主动叫起雍王的名字。 “回禀圣人,确有此事,圣人亲命太医署,遣医官特为臣下日日看诊,所遣医官即为源府姊弟二人。” “初——惠和坊异骨浮尸一案,他二人亦参与其中,还得了重要线索。”雍王见这从五品舍人跃跃欲试,便主动将来由说出。 “既是清晨,缘何看诊医官既已随雍王立于洛水水边?”韦后一面诧异于武三思整场早朝面容僵硬,一言不发,又对雍王自言之事有所忌惮。 毕竟崔湜口中那处左掖门外水边,岂不正是吟天殿下? 雍王已入殿多次,至今从未提出过与殿内相关之事,可接管吟天殿还不足半日,在韦后这时看来,他表现得与之前赫然多有不同。 胸有城府之人,眼见何事都觉内含猫腻,韦后心中确信雍王定是手握与吟天殿相关的要紧证据,才突然在朝堂上性情大变。 “诸卿家还有何事要奏?”圣人见殿下的雍王没有很快回答,便早于韦后追问前,为他解围。 同样为了避开韦后对自己的逼视,圣人将眼神移向武三思、韦巨源一侧。 韦巨源不知该如何把握将真人交代的事项说出的时机,韦后让宫中内侍带话,只说一切照真人安排的办,但以那道人玄而又玄的说辞,听他说出将安抚异骨浮尸魂灵一同并入水祭已属不易,哪有那么多功夫考量呈报时机,更何况韦巨源还未完成真人交代的取回灵晶石之事项,怎敢轻易在朝堂上轻易主动开口。 可圣人的话已经问至耳边,不予回应更是极大罪过,跟前不远处站着的静德王自进入明堂就未言一句,雍王话里话外,乃至韦后的问话,对吟天殿都有所指。 韦巨源微微抬手,朝笏顶部因心中担忧,把持不稳,前后微颤,“圣……圣人,下臣早些时候私自往翠峰山去,拜会过丘真人,与真人相谈良久,提及东都城中现状。” “真人知晓后,作何言语?”圣人不晓韦后私自让内侍给韦巨源传话一事,韦巨源也有意未直言谁人授意、因何而往翠峰山。 韦后这时亦有些在意真人的开示,可她希望的是韦巨源私底下奏报于自己,这时明说又怎能服众,连连在帘后润嗓。 “真人言,城内即生疫病,何不以本就定好时日之东都水祭之名,行驱疫、祓除、祈愿事项。”韦巨源这句话说得影影绰绰,眼神回避圣人质疑的目光。 可言语如何能以眼神回避而去,“如今正是封坊、将吟天殿戒备之时,真人如此建议,有何深意?” “圣人如何计较起深意了,既丘真人口出此言,则必有其道理,依我之见,以水祭、大典驱疫、祈福,何尝不是上佳之选?”韦后从韦巨源的反应就知连真人也默认城中东窗事发,似还有以东都水祭将眼下乱状一并购销的言外之意,若如此,真人是否在暗示一切如常,将封坊、吟天殿工事、守备都恢复原状? “臣附议……”一直以来一言未发的武三思沉默半晌,开口便是赞同韦后的意见,雍王也见好就收,默默向后退回原来位置。 圣人瞟了一眼雍王,“诸卿家还有何事要奏?若无,朕便下朝了。”他边说,边向侄子微微点头示意。 雍王心领神会,将笏板盖过眉间,深深弯下腰,与其他朝臣一同阔开嗓音附和,“圣人、皇后金安……” 就在圣人、韦后一言不发退出明堂后,站在殿内一头雾水的李多祚,这时拉住转身欲走的雍王,“韦巨源、武氏这帮小儿于方才这会儿打何哑谜,我怎一言不明,还有你今日也是怎的,好端端一时话如此之密。” 雍王洒脱一笑,“上柱国公有所不知,这遮遮掩掩的,大多都非要事,唯其间错综复杂罢了,待我自贞观殿返,再择时与上柱国公相谈,可否?” “吾不喜知晓这些烂糟事,你要闲着,得空往长乐门来寻我便是。”李多祚一声铠甲作响,迈开沉重大步,离雍王而去。 第62章 一着险棋 李多祚终是未能等到雍王往长乐门去与他相谈,取而代之的是,就连雍王也不知怎么,忽然之间一切又在圣人、韦后、静德王的对谈中恢复了原样。 如果要将此算作一份功劳,“自告奋勇”前往翠峰山的韦巨源首当其冲应为首位功臣,毕竟是他“灵机一动”,念及吟天殿与丘真人、玄元皇帝庙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才毅然去求开示。 得到的结果在朝堂之上其实就说明白了,即无论发生何事,东都水祭都要照常举行。 吟天殿工事完成前的这段时间,若异骨之症并未在城中蔓延,甚至直接于各坊之内消去,则再好不过,万事大吉,以水祭为由祈福。 另一面,韦后、武三思、韦巨源则想得通透,之后期间但凡东都再生其他异状,皆将起因归于异骨疫病上,到时一并由水祭来驱疫、祓除。 雍王在一旁听完整场由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盘算,终在他们相互之间的对话中,领会到另一层自己事先不知道的事。 “城中现如今病者已达近千人的异骨之症,确为吟天殿中精冥石所致?”他悠悠将领会到的事情问出声,自己都被这样的结论吓了一跳。 “除此之外,何处又有何物,能将人骨变异之物?”武三思从明堂出来,至这贞观殿中,行为举止就渐渐恢复了原状,一方面是重归自己可掌握的局面,另一方面是因韦巨源将真人开示当众说了出来,给出可规避风险的极佳方案。 风险不是以圣人针对他自己与韦后而言的,而是在朝中,他武三思但凡生出一处错,就会被显唐一派当做是重大污点,并在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将以自己这一失误处处为难。 凭自信说,自从五王被圣人“封赏”,带着一身无用的荣耀回归家中后,可为难他武三思的人或事,有相当一阵子都没出现了。 眼下又怎可因早就有所准备的区区一件异骨之事,将自己未来在朝中、乃至大唐的仕途、地位拱手让给已快不成气候的对立一派? 因此在明显向着自己的韦后、对韦后多有顾虑和忌惮的圣人以及惟命是从的韦巨源都在场的此时此刻,雍王李守礼的存在与他所听闻的事,都不能对自己造成任何影响,反而要先声夺人。 大方承认吟天殿中确有将人转为异骨者的精冥石,就是先声夺人的第一步。 显然这第一步就让雍王不知所措,他原以为自己随口一提在吟天殿中游荡一圈的姊弟二人所言之精冥石致病一事,只是一个无来由的假设,并且本人在听到的第一时间,早就当作笑谈。 可此时与东都水祭、吟天殿之筹备最为密切的权高位重之三人,却齐齐向自己确认,在殿内三层那四合柱上的荧光石头,正是这次东都异骨之劫的根本原因?! 雍王倍感恼火的并非此一项,更多的是,早就知道精冥石可致异骨病的三人,从未在反复受邀参览的李唐皇室面前,提及哪怕只字片语。 “敢问皇后、静德王,是想借精冥石,让我李唐再再陷入绝境否!?”他脑中忽然浮现出十二岁那年,自己的父亲章怀太子李贤被武后所遣酷吏逼迫至自尽的场景,顿感怒火中烧。 “诶,雍王何致怒言至此,”武三思不仅未被对方的怒容震慑,反而徒增些许快意,“将李唐陷入绝境又是从何说起……” “你等武氏、韦氏从未亲至那吟天殿内,却屡次三番对我李唐皇亲盛情相邀,岂不是有意将一众唐李置于精冥石之光耀中?皇亲若同城内黎民一般,长有异骨,身形怪异虚弱,你等岂不正好乘虚而入,再行彼时武后……” “守礼!”圣人难得一声厉喝,将雍王片刻不休的言语止住,“再往下言,便是以下犯上之过!” “跪!”圣人根本无暇去看韦后渐起的嘴角,势要将雍王因怒、因言获罪的势头压落下去。 雍王拂开袍衫的前摆,双膝重重砸向地面,两掌叉手,就是不拜。 “七郎还需息怒,”韦后鼻腔中的轻笑险些滑脱而出,“雍王亦是为大唐千秋万代作考量,只是一时气话,谈不得大是大非。” 她十分刻意地将手轻轻搭在圣人攥紧的拳头上,来回微抚,直到他松开拳头。 “雍王,妾身还是称你为守礼罢,”韦后凤眼一侧,看向直直挺跪在地面的雍王,“妾身替你求圣人一声,还是起身罢。” “圣人……”韦后的言语转为娇嗔,身体靠向圣人,“雍王言语不堪,但发心尚佳,罚他跪未免有失偏颇。” “既皇后替你求情,便起身,”圣人另一手轻拍韦后搭于自己手背的手,“勿要再妄言。” “守礼一时心急,未经仔细考量也是有的,”韦后冷眼看着雍王,“若有意使皇族染恙,说句犯上的话,妾身岂不是整日邀圣人往那吟天殿中去,最佳?” 在一旁等候多时,只等机会撇清与自己关系的韦巨源莫名发出一声笑,见四位上位纷纷看向自己,叉手躬身说,“正是因担忧精冥石光耀之扰,后才特奏,备下银缕罩衫,雍王想必亦使过多次,若精冥石真真可致异骨疫病,缘何雍王此时精神可堪矍铄?” “而其他皇族往吟天殿,亦仅非一回两回,岂闻哪位郡王、皇子、公主以异骨症召内医局看诊?” 韦巨源主动发声,实乃一招险棋,行得好,灵晶石之过或将于几位上位不知之中不了了之,行得不好,谋害皇族,岂是丢官罢爵能一笔带过之罪。 万幸,无人对精冥石的真伪产生怀疑,即便是喜好把玩奇珍异石的圣人,也不知精冥石会否致异症。 在两人轮番言语中,又经圣人责怪,雍王自然不想再将事态升级,只听韦后、静德王、韦巨源将后续的事与圣人一一安排清楚,心中却想起源氏姊弟二人离开自己时,口中仍说要行的事。 第63章 兵合一路 想来可笑,自己府内的亲兵、内侍和仆役在吟天殿一共接管了不足一日,就要被悉数调走。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虽然武三思假惺惺地向圣人进言,“愿”雍王府亲兵能继续留于殿中,“辅助”防务。 圣人不置可否,也没了上朝时那份专注,慵懒地屈膝抻手坐在榻上,“与守礼相商便是,自行决定。” 雍王早些时候本以为圣人有意与自己私聊,事实也是如此,却没有想到原本同样准备私底下商谈的另外三人中的韦巨源,留意到雍王往圣人处去,他经早朝便知,灵晶石一事似最易破于知晓却不明其详的雍王处。 于是他屡屡暗示与雍王同入朝堂中,在明堂内表现又极为反常的武三思,应当关注此时雍王与圣人的私聊,两人一人一句不停,走在前,由宫女托着手的韦后撇开手,“你二人欲与我言之事,可与明堂中雍王言及之事有所关联?” “岂止有关,下臣欲言之事尽数与雍王早朝上奏相关。”韦巨源此时最担心的,就是万一雍王还有与吟天殿相关的未尽言语,甚至若有与实为灵晶石的精冥石相关之事呈报…… 韦巨源不敢再想灵晶石之事一破后的结果,于是此时对韦后言语之间有些不管不顾。 所幸韦后对或将再度回到自己管控之中,却暂无定论的吟天殿,同样非常不放心,没有经过太多考量,便直接带着二人从西上阁转身进了贞观殿。 如此才有了之后的事,圣人与雍王对三人的冒然到来未有太多惊讶,圣人本尊更是直接一句,“来的巧,正说到之后当如何。” 众人未尽落座,韦巨源就按捺不住地明知故问,“早朝听闻城中身生异骨者已得尽数安置,下臣不知后续当如何,是以异骨浮尸一案继续向下查探,或是……” “先前定下遣人逐坊逐门严行查验,城中百万之众,加之已然身故的三百余人,患异骨之症的只千人,妾身昨日与婉儿读过太医署记载,永淳元年因土疫,‘死者枕籍于路’,眼下看,异骨之症并非疫病之严重,只是棘手些的病症罢了。”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韦后极力控制对异骨一事的言语,力图将此事严重程度缩小。 武三思也在一旁帮腔,“臣于城中见过身患异骨之人,身周骨态虽有些可怖,而丝毫不影响日常饮食行动……” “静德王避重就轻了,身周长有那般存在,如何安睡都成疑问,怎可说丝毫不影响?”虽然不知道三人准备做什么,但雍王对武三思这一句感到不满。 “雍王所言亦是,只我言,异骨症对众人虽有影响,却算不得严重。如此一来,或城中状况可稍缓解些。” “缓解是何意?”圣人半睁双眼,发问。 “恢复吟天殿内工事,如常布防。”若无在车中与雍王的对话,武三思对工事几乎丝毫不在意,但现在认为吟天殿完工越早,自己与其中的关联则越早甩脱。 而诚如雍王早些时候所“妄言”,武三思与韦后完全不知的只是精冥石为灵晶石一事,而以精冥石致李唐皇族患异骨症,确有其事。 早在得知吟天殿中有一物可致人身带怪状后,他与韦后起初自是不信,却又心生邪念,想要以此物戏耍李唐皇族一番,便生出让李唐皇族先行进入殿中参览之事。 后经韦巨源传,已陆续有工匠异骨之症的症状相当严重,才准备叫停。 偏巧这时翠峰山丘真人又已将银缕罩衫的主意转达给了韦巨源,因此一来二去,又有罩衫又能戏弄,且不会真致皇室们出现工匠那般的怪状,何乐不为,便没有出手制止。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可眼下这事似乎要在圣人面前暴露,虽然有韦后这样的,能在圣人枕边替自己开解劝慰之人,但难免无法应对城外的五王和朝中显唐一派的反复施压。 因此吟天殿快速完工,让他从此事之中抽身出来,才是正经的。 在场的韦后、韦巨源亦是同样想法,只不过韦后无从所谓,韦巨源还有自己额外的担忧,他才是眼下最为迫切要将吟天殿完工,照常举行水祭之人。 “若得圣人、皇后准,下臣便当即赶往工部,将工匠召回,即刻动工。”韦巨源叉手躬身,心想此事总算得以落停。 屏息等待圣人回应,却只等来雍王所说另一番言语,“既眼下谈及恢复工事与布防,封坊一事是否也可暂止?本封坊是为找寻城中异骨之人,如今短时内既已寻得,何必再将坊门紧闭,使东都一片沉闷。” “妾身以为此时倒不急,”韦后认可封坊一事,早就有将五王定期面圣向后拖延之意,现在才不足两日,怎可就此放弃,“还是真人所言筹备水祭一事要紧。” “且洛水两岸,此刻尽是临时搭建的凉亭,还未查明浮尸一案,草草解除封坊,恐不便查案。”虽然明面如此言语,可暗里所想却是自己所下之令,岂可两日之间朝令夕改,更何况早有三日一说,后又延至七日,如今突然解除,难免被人诟病肆意妄为。 圣人又最不喜繁琐,如今凡事虽大多按自己之意在行,但眼下稳坐于龙椅之上的终归是这位一国之君,大小事都难离他之决断。 雍王、韦后、武三思、韦巨源四人又相互以自己之见,言说了许多,圣人却迟迟不做决定,亦不发表任何意见。 终于四人也不再执拗于一时,都平静下来等待圣人。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他在雍王说过最初一句后,就几乎没有继续听其他人说什么,而是闭目养神,想的是无论宫城、皇城之外如何,又或是之内怎样,水祭总是初初就定下的事,早几日完成,晚几日结束有何差别,只要保证当日能顺利举行即可。 之外还有持续封坊,解除封坊,他觉只要城中黎民还可生活,则按彼法去做。 圣人不发声的原因很简单,四人争执是因自己未做决断所致,可四人意见都不一致,自己又岂能偏与一方定下什么。 闹哄哄的贞观殿,简直就是更小一些的明堂,令人心生烦躁。早说自己不愿意继嗣位为皇,五王就是不听,现在大事小事,没有一件事不在争吵,有甚趣味? “真人向来与圣人道法相合,如今既然以真人见,水祭乃是要事,既为大典,又为黎民祈愿、驱邪,”婉儿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出现,“可真人毕竟修道甚久,岂知城中竟连主道都住满了身患异骨之人,一座东都城秩序全无,谁又顾得上一座水上宫殿?” 婉儿这番话说得冒险,竟连在场的圣人也放在话题之中,但意味同样明确,雍王所提之事,与三人所提之事,根本就是一件事,只不过相互之间需要些许协调罢了。 说者有意,那听者自然更加有心。 完全不知韦后仍欲封坊之意,凭借自己为数不多的办案经历,稍有些驭民经验的韦巨源又按捺不住地先说,“昭容所言,倒是提醒下臣,异骨之症非疫病,既不使他人染病,如何还需居于道上,为其再造一册,定期回访管束,按量给配药物,如此便不用再行封坊,一切如常,吟天殿工事则亦能如常。” 韦后眉头一皱,嘴边一撇,武三思则看着她的眼色欲言又止,闭目养神的圣人再次双眼微张,目光扫视贞观殿内,又直接微微抬头看向身后的婉儿。 婉儿一笑出声,“韦相所言,似一时向着雍王了……” 场面上此刻,莫名成了人数相当的两派,婉儿退回圣人身后两步之外。 “坊,再彻查一回,明日即解除罢;吟天殿工事照旧,守礼家中的亲兵,便带回去,令调四百羽林军往皇城外布防,这四百人听候守礼调遣,”圣人长吁一口气,“吟天殿中那精冥石,以朕知,未有何致人异病之效果,此一事便交由太医署与大理寺细查。” 他抬眼想了想,婉儿在身后轻声说了句,“异骨之人。” “啊,患异骨的黎民……按方才所言去做,之后的事尽数由你担责。”圣人指着韦巨源,“另,敬诚也该调回宫中了,今日未见他于朝上,若之后还有用到右卫之事,让左卫或李多祚代行。今日初几了?” 他回头看婉儿,婉儿答“已十二了”。 “十二……十二……再过三日,五王就要往宫里来见朕了,让敬诚十五再回罢,朕正好同时见见父子二人。如此!未有他事,就此散了。” 一连串的口谕使在场四人险些未能尽数跟上,韦后在期间更是有话要说,却被婉儿已将圣人扶起的动作,挡在身后。 求各种票,求收藏追读,在下拜谢啦! 第64章 莫失莫忘 锦鲤的反常让源乾煜察觉家中怪状,而源阳与源协将整件事从雍王携他二人进入吟天殿,一直说到寻到石匠,探得伪精冥石真相为止。 即便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在源乾煜听来,完全是天方夜谭。 可是此时正放置于源协房中的石头,与池中之鱼匹配的异常反应,又成了无法言明、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般危险的物件,怎一言不发就带入家中,若异骨之症有药可医便罢,此时因为这石头,城中出了数百桩命案,为父尚能明白你二人——尤其是你源协,欲行之事,可若让一家人都担上异病,当如何解?”源乾煜首当其冲地还是先想到家人安危。 女儿表现出的同样担忧与儿子不管不顾的一句“自有办法”同时展露在他眼中与耳中,当如何应对自不必言说,只是同时应对一儿一女与同时应对净息香、伪精冥石两件事,让他自感无所适从。 “你们阿娘若在当场,还不知该如何责骂,”源乾煜决定一人一人、一件一件应对,“此石不可留于家中,以身亲试此石,为父亦不准。” 源协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但仍想狡辩、争取几句,却被阿爷的眼色逼停。 “方才定是未将那石头置放妥当,此几尾鱼才感不适,将跃出水面。”源阳此一句更是直接将胞弟想做的最后挣扎也抹杀了去。 “阳儿,去找你阿娘,要她寻出往年盛过夜明珠的铅盒来,既言你要用,勿要多言其他。”源乾煜说着,边让仆役取些清泉,补入鱼池。 源阳转身便往前院快步走去,期间源乾煜以手指用力朝源协挥了挥。 “迷香一事,阿爷作何考量?”源协命仆役将自己的房门闭紧,以显对父亲所言极尽服从。 “我知你与你阿姊二人欲往翠峰山去,寻丘真人,”源乾煜仍坐在石板上,低头望向几步外的鱼池,“能为他接纳,以礼相待便罢,只是真人性子古怪,未必肯见。” “往年阿爷与他来往甚密,因何未必肯见?” “肯见我,一是所为之事皆缘于朝廷;二来,你早先就知,真人以我‘融通道法’,或因此投缘,故而相互间言谈无甚可顾虑。你二人则不同,他长你二人数倍,年岁之差不提,修为、眼界更是天差地别,为父恐他不愿见你二人,正是顾虑于此。” “这是为何?正因有年岁之差,才生修为、眼界之差,真人悟道修仙,这般道理自应是懂的。”源协认真起来,亦有身为父亲的源乾煜接不住的时候。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话虽如此,倘若将你二人一同带去,真人真把你与你阿姊拦于山门外,只我入庙,如何与真人言说?” “我与阿姊方才已将前因后果都告知阿爷,若阿爷见了真人,不可直言否?” “小儿愚钝,你与阳儿所言为何?句句所指皆是怀疑玄元皇帝庙如同吟天殿一般,为此次城中异骨之症与浮尸两案嫌疑所在。你若为真人,将作何思量?” 源乾煜想提醒源协的是,即使丘真人悟道修仙,也依然是一句凡人之躯,容不得他人随意将如此大的罪过强加于他身。 源协明白后便不再言语,望着自己的房门出神,久久才喃喃一句,“倘若不直言,又怎得知真人与玄元皇帝庙是清白的?当今世道……” “此为妄言!道家清静之地,怎无端盗尸,甚害人性命?”源乾曜及时制止儿子往下所言,“况你才何等年岁,张口‘当今世道’,实在狂妄,不妥。” 此言一出,源协决定彻底不再纠缠于此一个暂时无解的问题,“阿姊去寻铅盒,缘何花去这许多辰光?你们往前院去,看看阳娘子将铅盒取来未?” 在开始言语时,前院已经有窸窣作响的声音,且传来仆役快步跑动的动静,之后传来源阳的惊讶不已的语无伦次声。 才被源协遣去寻源阳的仆役急匆匆地又赶了回来,“主子、郎君,敬府敬大将军至府上来……” 源乾煜猛地从石板上站起,“敬诚?” 话音未落,一句洪亮的“正是”就传入耳中。 声音虽洪亮,但蓦然出现在眼前的敬诚与从前院折返的女儿源阳,脸上表情都极为复杂,若要形容,只能说是阴沉中带着些许惊愕。 “源公,别来无恙,”敬诚抱拳,看气色已是得到充足休息的模样。 “好端端的,竟称呼起源公,这田舍汉……”源乾煜手向前指,示意敬诚随自己返前院,而看向女儿的眼神则充满了困惑。 源阳走向源协,把铅盒重重塞在他手,源协自然更为在意方才片刻,前院究竟发生了何事,而敬诚为何又突然在封坊期间造访源府,便攥住手里的铅盒,煞有介事地望着阿姊,“怎去取个铅盒,把敬叔父取来了?” “还说呢,若不是一时没见阿娘,我又怎能想到若对她言取当初盛夜明珠之铅盒,她问作何用该当如何,”源阳回头看了一眼走远的父亲,“这是让玉翎替我寻来的。” 玉翎是源乾煜与顾氏房中的女婢,和源阳房中的玉瑠正好是一双姊妹。 “我方才也觉是,好端端去寻一件往常不用之物,阿娘怎会不挂心,那敬叔父是因何事来的?” “宫中传闻,封坊明日解除,吟天殿工事继续,敬叔父正是往宫中去,就得知了此事。”源阳因为才听过一次,惊讶不已,这时已经平静许多。 可在源协处则完全不同,他瞪大了眼,不知缘由地看向自己面前平静的阿姊,“才不足几个时辰,怎又生出这样变故?那城中数百余异骨之人,还有这伪精冥石之事作何道理?” 说着又想起另一件事,“吟天殿工事恢复,则雍王与雍王府之人不便再往殿中去了否?我彼时还想择机再入一趟,将期间构造弄明才是,如今一来……” “如今一来,如何都要往翠峰山玄元皇帝庙去一趟,才知其详,”源阳说着,“快将伪精冥石收好,我去取迷香纸包。” “要用作何?” “敬叔父在,有些事,阿爷未必便于推辞……”源阳转身进了自己房里。 求各种票,求收藏追读,在下拜谢啦! 第65章 当下要件 敬诚经过一夜的沉睡,原定是要赶上早朝的,可终究败在整整一日一夜未曾合眼,且一直在劳心劳力上。看书溂 睡足睁眼时当然也没少责怪妻子,却召来一顿委屈,直言沉睡期间唤了他数次,屡屡未能得到回应,请示了阿爷敬晖,才由他代为呈书一封往吏部替敬诚告了假。 平阳王府距东皇城仅隔有一坊,平阳王府代呈书信的内官很快就完成了一个来回,返回时,敬诚正端着碗,往肚里大口大口送栗羊羹,见内官有事欲报,正要放下碗,安坐一旁的敬晖摆摆手让他自己先用朝食,要内官直接说。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直说到敬诚主动将碗放下,内官言往吏部考功司时,人满为患,都是各府遣人替家中主子前来告假的,这内官是有心的,四下打听都来自何府哪家。 敬诚主动将碗放下的原因很简单,发现大多告假在家的,都是显唐一派的老臣,不只是他,就连父亲敬晖也难再舒展眉头——终归是老臣惜命,而显唐群臣确不如复周一派那般年富力强。 父子二人对坐久久无话,直至敬诚再次将碗端起,将朝食吃罢,起身欲往回房收拾,赶回洛水继续头一天未完之事。 可敬晖拦住了他,“与为父饮壶清茶,再候一时,朝堂此时尽是韦后、武三思党羽,今日定还要生其它事端,凡你出门行何事,亦有变数,不如耐心等待,由人来传。” 果不其然,虽不至真饮下一壶茶就有人来,但就在日上中天前,宫中确派内侍来,将圣人口谕传于平阳郡王与右卫大将军。 口谕有三:一、封坊于一日后,十三日正午解除;二、当月十五日,五王按常例入宫面圣;三、暂停右卫大将军敬诚于东都城中职务,十五日同平阳郡王一齐入贞观殿。 在敬诚心中,独第三条难解,与父亲一同往贞观殿圣人面前,乃之前从未有过之事。 “不知与家父同往贞观殿,敢问中官,可知圣人定下此项时,都有何人在场?”敬诚尽可能环顾左右而言他,但问出口,仍觉多有不妥。 所幸内侍并不在意,因平阳郡王在场,除去将在场之人尽数告知于他,更是将自己所知的前因后果都和盘托出。 听到雍王部分,敬诚很快便反应过来,源氏姊弟定是已随雍王入过吟天殿了,前一日早于险些同裴谈一样晕倒在地时,正说过此事。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但内侍所言不全,也不好揣测为何决定来得如此仓促,以及几乎未在韦后面前强势过的圣人,为何一时间在上官昭容几句话下,就力排众议了。 全程只说过一句“臣谨遵口谕”的敬晖,亲自步送内侍出了平阳王府,无了早晨那时的轻松,一脸疑惑与担忧,微微垂头走入房中。 “自助圣人复唐以来,我父子二人从未被一同召入他之近处,即便你为禁兵将军,无事时亦几乎不与你交谈,缘何此一回……”敬晖皱起眉头,“你以为是因何事?” “儿子不知,可听方才内侍所言,定是韦后与武三思之举,多有惹圣人不满……” 他话还未完,就被父亲打断了,“圣人几时对韦后所言之语、所行之事非言听计从?自惠和坊异骨浮尸一案起,圣人却处处有意占于先机,亦有感于此否?” 敬晖沉思,渐渐挑起眉头,“确如父亲所言,可此究竟因何故?” 两人一直以问题回答问题,知道得出福祸还需当面验证的结论,“此去洛水两岸交接,务必多加小心,凡有异状,先寻雍王,此一回将四百内宫禁卫交由他差遣,亦是新鲜事,且雍王蒙圣人圣恩已久,如今连连担当重任,与他交集乃上佳之选。” 敬诚答知道,父亲仍着重强调了以自身行事为重,凡事小心至上。 着好全身戎装的敬诚离家前,本想轻松些,与父亲开个玩笑,可见他独自一人在院中面对一株槐木沉思,便决定不予打扰他,悄声与妻子道别,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而敬晖内心纵有百般不解,却难以捋清,想着封坊仍将持续一日,时候正好,决定与敬诚一同出门,给城墙根的浪流们再送些食水。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可一转身只见妻子与儿媳从门前返回,才知儿子已经离开,讪讪背手回到房中更衣。 “以平阳王资历,定是其中有不详之事待解,你这一路来,可见何值得留意之事?”源府中,源乾煜听过敬诚描述一早在家中发生的事,虽有些临场感,却如何也参不透平阳王敬晖担忧之事为何,因此有些云淡风轻。 哪知云淡风轻的不止他一人,敬诚同他一样,起初困惑,后因父亲的担忧,特从家中出来后,经宣仁门入东皇城,往东宫重光门出,沿途借着解除封坊的“好消息”,四处打探了一圈消息才往东都南城来。 “哪有什么值得留意之事,”敬诚呷了口茶,“宫里头多的是鸡毛当令箭,真有何变故,哪需入宫才能知道。” “那你还入宫作甚?” 敬诚一乐,“高低告了半日假,去哪儿不是去,何况洛水两岸之事不再由我接办……” “在我面前就勿要装模作样,心里定是如平阳王一样,记挂城中近千名身患异骨的百姓。” “这倒……嗐,记挂无用,过南岸时,户部与各坊坊正已陆续在为这些百姓造册,再如何,百又九坊中也只此数百众,有坊正代为看管,比住凉亭强。”敬诚置下茶杯,源乾煜想给他续上一杯,却被他盖住了杯口。 “而异骨浮尸案?” “据说已交由刑部、大理寺去办,”敬诚吁出一口气,“要说如今是何感受,唯有折腾一天一宿,最终落了个何事不知,更为不堪在于,异骨者身仍生异骨,异症起因仍未有说法……” “未有说法,倒也未必……”源乾煜脑中回忆起女儿与儿子的一番话。 “如何没有说法?”源乾煜一度以为是脑中的声音,至敬诚笑着答话,才见得自己儿子和女儿站在面前,方才这一句正是源协反问的。 两人一同来,源乾煜只瞥一眼就看见他俩手中之物,“你阿姊将那香带出来便罢,铅盒……如何是可随意往外带的?” “裹得严实,一丝光都不透,方才池中那鱼亦毫无动静。”源协对铅盒颇为满意,彼时源乾煜本就是为将大食所赠的大颗夜明珠,在入苑与宫中往返取用装饰,避免夜间贼人为光耀吸引,专门请工匠造了这密不透光的铅盒。 对源协随意取下的伪精冥石,铅盒显然有些过于大了,但对于所谓致异骨症的光耀,正好合适。 两人一时的对话和姊弟二人手持之物,让敬诚一时十分在意,连问几声手中各是何物。 事已至此,源乾煜见急不可待要将已知真相说出的姊弟二人之状,自知即便要拦,总有他二人与敬诚独处之时。 敬诚的脾性,自己再清楚不过,眼下这些未明其详的线索,净息香就足够他亲往玄元皇帝庙砸丘真人山门了,更别提吟天殿里的伪精冥石了。 于是作为对净息香与伪精冥石都略有耳闻的一家之主、姊弟二人的父亲,源乾煜便主动接过结拜弟兄的话把儿,先把净息香的事说了出来。 他心想若是知了丘真人和玄元皇帝庙一出,敬诚未必还有心在意伪精冥石的事。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诚如他预料的这般,期间他一直避免同时提到吟天殿与伪精冥石,同时一直暗示源阳勿要让胞弟把铅盒显露出来,敬诚也是一句一句听得表情越显严肃,一手把住案台一角,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在结拜兄弟将已知之事尽数说罢,敬诚怒拍案台,“此等要紧事!枉我……我竟不知你是这等遇事怕事之人,言何担心那真人不见姊弟二人,他俩之名都是……” “打住!敬兄弟就此打住!”源乾煜忙不迭猛地站起,拽住敬诚的胳膊。 敬诚被他一拽,知所言过激,还望向源阳、源协,两人此时正在纠缠铅盒的事,一时也没顾得上这边两位长辈的纠缠。 “无论如何,此为当下要紧之事,依我之见,还是早往翠峰山去的好!”敬诚自己拿过茶壶,重重倒下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第66章 庙内真人 彼时东都之中,因还都长安的消息,传遍城中。 东都比往常还要活跃许多,而圣人要请丘真人对还都吉日开示这件事,在那日朝堂之上说明对诸臣之后,消息也是自明堂向外不胫而走。 原本因真人不喜外人打扰而颇为清静的玄元皇帝庙四周,也因达官贵人近日的常来常往变得热闹许多,甚有些一时发迹的商贾掺和在其中。 当然,哪怕在平日里,丘真人本尊是这些普通的贵族、大官,更别说是商贾,几乎无法接近和见着的。 参拜玄元皇帝庙的人数众多,丘真人就选择再往翠峰山山尖上去,彼处有一间简易搭建的木架草棚,庙里喧闹、人声鼎沸时,他就坐在草棚里参悟修道,与一般的打坐不尽相同,丘真人不需要太过安静的场合,身周皆为滚滚红尘,而不入红尘,似更能悟出道法、玄机。 如东都盛传即将还都长安这时,其实丘真人不去洞悉过往将来,也知将发生何事。 这位百余岁的道人——丘真人何许人也,大唐不谈,至少近至两都之中,上至权极人王的一国之君,下及略通人事的黄口小儿,东都北城外翠峰山上几近仙人的那位道长,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可闻之者众,见其者却有限至极。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就如之后他对韦巨源所言那般,非为己者,不愿以身现于其前相助;而事实是,非为己而于人关系重大者,都不过问。 有人不解,觉真人“嫌贫爱富”,觉“位高者及,凡人勿近”,事实当真如此? 自然不是。 知佛法、道法者,其中道理不言自明。 世间总是有所求之人众,求的都是碎银三两、高官厚禄等俗不可再俗之事,何须求助神佛,神佛亦未必乐于“相助”,与此处参拜神佛,不如去城中求那些无需为钱财、权势挂心之人。 而此一众人,所求又为何?为康健,为长生,为族内人丁兴旺,为万事顺遂,此又是如何能由神佛相助的?有病者求医,万事从心,顺势而为,方可顺遂,至于人丁,自求多福。 对真人而言,所谓为己,而于人关系重大者是为何事? 只拿韦巨源所求灵晶石一事——已至城中徒增近千身生异骨者,甚有数百已然亡故,如此生灵涂炭之事,自然算得上“于人关系重大”,韦巨源之所以为己,正是因为他担心再不对真人说明,不止自己性命不保,这些异骨百姓未来又将何如。 这样的事,才称得上丘真人愿意现身相助的。 由此想来,丘真人在开示还都长安吉日时,亦是因还都一事正是为圣人故,而于大唐百姓关系重大之事。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在百余年的过往中,这样的事对他而言,数量依然算不得少。 早数十年前,前一回彼时二圣临朝,世人皆知高宗笃信道教至极,武后因有改朝换代私念,“被迫”遵从道教很长一段时日,那时来往神都,就喜在翠云峰登高。 一日在山顶道观之中,偶遇居于其中的丘真人,彼时还有观内区区数人,二圣未表明身份,却被真人一眼看穿,之后相互之间十分投缘。 后高宗深觉与丘道人相见恨晚,自此崇道便一发不可收拾,下旨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后,更是翻修了丘真人道观,以老子李耳为由,谓之“玄元皇帝庙”。 而后高宗在丰功伟绩等身后驾崩,至睿宗朝,彼时皇太后武后——即为之后的则天大圣皇帝,虽内心笃信佛教,但毕竟大唐信道者众,武后因此,常往玄元皇帝庙来,与丘真人坐而论道,更是向他求丹药。 武后还未为一国之君时,大唐在她的权威之下,进入过很长一段动荡时期,期间屡屡亲自上翠峰山,请真人为大唐国运做法、为皇室开示。 真人遵照懿旨,览尽前后数十年之景象,并当睿宗亲面,道尽大唐未来之劫遇,致使睿总最终“以国运为考”,让贤于皇太后,改国号为“周”。 后又直至本朝,五王逼宫,携当今圣人劝谏则天大圣皇后复唐之时,早于在玄元皇帝庙内做法为武后延寿的丘真人,更是难得于复唐前夜,登云下山,现身于紫微宫中,亲自劝说武后,言及武周复唐之际,正是她本人回归大唐皇后身份之时,风烛残年的武后欣然认同了他的说法。 正是有他的这番做法在前,还有登云入殿此般人间传说,才免于当今圣人和张柬之、崔玄暐、敬晖等人背负叛国骂名。 以出世之身频频入世来形容丘真人,再妥帖不过,经大唐至今四代的起起落落,深受各位先皇皇后与当今圣人乃至韦后、武三思之流的信任。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能在不断动荡之中,以出世之人的身份,安于入世已属不易。而坊间还有更多关于丘真人的传闻,长生不老算其中之一。 丘真人本名丘秉纯,自称是长安人,生于北周年间,隋炀帝兴建当下东都,彼时为东京洛阳时,兴修过程中,城中怪相、恶事频出,丘秉纯先师——已寂然羽化的玄正道人,带尚年轻的他出山,前往洛阳施咒平乱。 当时的玄正道人与弟子丘秉纯治乱有功,却在洛阳事平后,辞去皇帝封赏,长居翠峰山修道,侍奉仙师得道升仙后,丘真人就再也未离开,后更名为东都,再更名为神都,再复名为东都的洛阳。 对此般表面功夫,真人不予理会,只在口头上,随至庙中求开示的众人嘴上的称谓,而改变。 由北周年间细算,如今已百余岁高龄的丘真人,从高宗时算起也已过五十余载,至今仍旧齿如齐贝、鹤发童颜、容貌未变。 值得一提之处在于,真人身长虽普通,体格却壮硕,极尽孔武有力,一人可搬动玄元皇帝庙炼丹房中那个重达数百斤、纯铜打制的制香、炼丹所用大鼎。 修道之人不以身躯、武功、气力为能,故而真人时常在人前展露的皆为观相读心、隔空传音、通晓前后、役神驱鬼之术,这般术法若是由道行浅的道人行来,没有任何效果不言,他人看在眼里更像是坑蒙拐骗之辈,而在以一人之力能升大鼎,屏息之间可悬于空的丘真人处,就成了密不可传、不可模仿的道术。 之外,炼丹、成药、造石、点石成金、研制宝器,也是丘真人在睿宗朝后,常行之事,也正因为此,宫内圣人、宫内宫外皇族、外戚及真人入眼之人,会不定时、不定期地收到来自玄元皇帝庙的“礼物”。 至如今,玄元皇帝庙已有常驻道人五十余众,大唐疆域诸城各处,更有时不时有慕名而来的大量道人上山参拜真人。 “你二人于道术、道德二坊所见的道人,定是因此故而至。”源乾煜趁距第二日携姊弟二人上翠峰山寻丘真人,还有大半日一夜的功夫,特特花去近一个时辰,将丘真人过往告诉二人,直说的源阳、源协两眼放光。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勿要期待,明日至翠峰山上,还不知是何状况。”他难得拿出为父的态度,对两人说到,顺带手将一边手写好的书信叠好,交由仆役,命他速速往玄元皇帝庙送去。 第67章 斜阳平落 说起在东都停留的时间,寿命已至百余岁的丘真人,经历隋唐两朝,算不得短,但对于自北魏迁都洛阳始,就定居于此的源氏一族——源阳、源协的先祖们在东都所处的时间则要长得多。 只以定居洛阳的一支而言,源乾煜的族谱顶端是北魏建平年间任凉州大中正的源纂——可惜结局不甚如人愿,三十七岁于任上遇害。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源乾煜正是他的后人,而距离源纂之死,已经过去近百八十年。 他此时在心里默想一句大不敬的话,源氏、丘真人在东都的时间,都要长过当今大唐的年数许多,偏就只大唐迁都洛阳短短数十年——朝代更迭过,还出现了女皇,甚至一代之内轮番竟有六位在世的皇族都坐过龙椅。 同一拨人,轮番的代代罔替,带来的后果是,为了建立功业,内外征战,全民皆兵,普通百姓的日子并非如同强盛大唐给人的感觉这般踏实,更多的是担忧。 还未从前一场征战中恢复,往往下一场就要开始。 万民是疲乏且无力的,而“国”字悬于心上,又不得不强撑着坚持,这般负重前行如何又不像东都这时出现在渔民、工匠身上多出十数、数十斤重的异骨。 思至此处,源乾煜觉此时的大唐与以往各朝各代并无不同,甚至还更甚几分。 之前每每心生此念时,就会独自一人往翠峰山去。 想是同为眼见过东都变迁之人,丘真人又与源府多有交集,因此与源乾煜的初次见面,两人就有一见如故之感,源乾煜成礼部侍中后,两人来往更多,之后也是每每察觉他要上山,真人就会将山门大开,静待他入庙。 对于源乾煜关于大唐的困惑,真人却有另一番解答。 他并未直接点明什么,而先是吟诵起一首王勃的诗: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闲情兼嘿语,携杖赴岩泉。 草绿萦新带,榆青缀古钱。 鱼床侵岸水,鸟路入山烟。 还题平子赋,花树满春田。 吟罢之后,望向一脸等待解惑神情的源乾煜。 “文中子之孙,王氏子安自幼素有神童之称,后置身于仕途,人生几经波折,自高峰入至低谷,最终末年遭牢狱之灾,牵连族人,以致生年最后生活困窘,潦倒不堪。” 真人慢慢地说着,源乾煜对他欲言之事相当不解。 “王子安生年最后之不堪,未必强于源道友方才所言之大唐苍生。而缘何他于此般困境,仍能撰出《春日还郊》这般如画卷般展于眼前的诗句?” “以愚下所知,王子安一族皆尊孔儒,想必处事疏阔,颇善安于现状。”源乾煜从真人眼中看到了否定的回答。 “宦海浮沉,屡经磨难,皆由大唐所致,你觉,王子安其人恨唐否?”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或有几分,听闻家翁早年偶然提及,王子安身秉傲骨,鄙世傲物,蔑视尘俗,经历诸多不堪后,难免心生异念,言恨该是论不上,只是多有不甘,而无可奈何……” 源乾曜自己说着说着,就明白了真人要表达的意思。 王勃所经之事,与大唐黎民,十之有九都难相近,而黎民之苦又岂有因自身抱负获罪,从而致使一家永无宁日。 他既能在此般不甘又无可奈何的状况下,写下春日郊游之绝美诗句,百姓黎民又岂会一时因大唐战乱,失了为一国之民的心性与底气。 真人的目光一如以往那般,看透一切,知道源乾曜想明白了人之感受变化万千,乃至生死都非定数,与其思前顾后,自寻其扰,不如着目于眼下。 “无人则不成家,无家则难成国,如今国已成,民皆在,苦难伴随周身,但亦偶有如《春日还郊》般的妙绝时日,心烦时外出,心静时小憩,得法自然有何不好。故而,直面过往,珍惜当下便是出途。” 当初丘真人这番话解答了正在官运仕途上升之时的困惑不解,之后在一双儿女出生后,这一场相谈更是指引他为将来之事做出抉择。 此时静待真人回复自己遣人送往翠峰山书信的源乾曜,再次回忆起当初的经历,却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真人又岂知,城中封坊之时,百姓即便心烦,亦无法外出去见那‘春日还郊’般的景色,不知王子安在世,该作何感想。” 但看向停在跟前的姊弟俩,再想起真人宽慰自己,勿庸人自扰的往事来。 源阳、源协虽为姊弟,但相差年纪仅有三岁,期间跨越高宗、武周两朝,但高宗末年与彼时武侯紧密相连,正是大肆加害李唐皇族之至暗时刻。 彼时的源乾煜还仅为礼部清吏司的一员小吏,虽上层行事未必能影响到他,但四周弥漫起的不安气氛让他不禁为自己的一双儿女,尤其是才降生不久的儿子担忧起来。 时局动荡,稍有不慎就会祸及自身,再殃及家人——宗族另一支的二伯父源直心就是个例子,故而源乾煜彼时整日郁郁寡欢,又不便在家表露,更不敢往相熟同僚府宅中去,以免生事之时,相互牵连。看书溂 翠峰山玄元皇帝庙再次成了他的告解之处,而他也不能只因寡欢为由去找真人求开示解闷,从而找了一个为才降生不久,未来得及取名的儿子求名的缘由,近了山门。 真人固然看穿其真实缘由,但并未说透,且源乾煜上山之际,借机直言,大唐将来或多生多场变故。 源乾煜从未想到真人面对自己,对“天机”会毫不避讳,当然自己也不往下纠缠,只以求儿之名一事,请真人指点。 “既未来将有变故,万事万物仍需调谐,才将重返道法,”真人语气诚恳非常,“源道友以为,单字曰‘谐’可好?” 源乾煜正要答应下来,没想真人自己说开了,“北魏有一李谐,官至黄门侍郎,后因私故又入梁朝,几近叛国,不可不可,‘协调’之‘协’如何?有调谐之意,且交于调谐,协调更具个人本愿。” “源协……源协……”源乾煜叨念着,感求名正如彼时自己所想,真人修道,唯有“协”字可堪五行调和,“谢真人为家中小儿赐名。” “且勿言谢,”真人抬手,“贫道往日以东都推演卦象,先是卜得一坎宫三卦曰‘水雷屯’,乃乱丝无头,颠倒错乱之兆;后夜生一梦——贫道放眼洛水之上,正是斜阳西下之景,城中一时却四处泛金,辉煌无比,万事太平。而正巧梦中之贫道,亦在卜卦,卦象与日间所卜相反,是为坤宫七卦,曰‘水天需’,为时来运转之兆。” “贫道悟道良久,以参透过多天机,故一切所示不可用于自身,正巧近日独有你一人上山与我相谈,想必此为机缘巧合,如此,贫道将此转运之兆交于汝家二位千金可否?”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源乾煜与丘真人相识时间并不算长,如今受此大福,难免推辞一番。 真人指向他的眉间,“知你真意,便勿要多行推辞,眼下顺应此状,方为道法自然。且不妨待我说完,再做决定如何?” 第68章 协阳平洛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敬诚险些当着姊弟俩的面,将当年那件与他二人相关的事说出来。 源乾煜才因此捏了把汗,虽然源阳总有一天会知道,但眼下终归不是该被这件事转移注意的时候。 他见识过真人诸多术法,不解那些道术中的手段伎俩。即便真人所行之事,所施之术尽数达成,也难将心中对其的质疑抹消。 可在这件事后,他对丘真人术法的真实,便不再存一分一毫的迷惑。 真人说到自己做的那个洛阳黄昏的梦,那片斜阳,正应了两副含义完全相反的卦象,现实中的凶卦与梦中的吉卦,原本卦象当以亲手卜出的才算数,可梦中那一副吉卦—— 偏偏是时来运转。 彼时武后将李唐皇族驱赶、放逐、幽禁、屠尽,对李唐而言,确是至暗时刻,可真人所卜卦象正是以李唐为标的,至暗之中如何再生变故,因此他很快反应过来,所谓变故,必非此一时,而是多年后,乃至十数、数十年后。 十数、数十年后,李唐又将遭一劫,而彼时在东都城中,终究会否极泰来。 而否极泰来的原因,虽然梦中彼时,已经表明得足够清楚,但就算是真人,那一刻也未能完全悟透。 得知复位后的大唐圣人决定还都长安,他才顿悟,那一刻梦中的东都、黄昏、斜阳、洛水都指何意,四样事物有一共同之处,即为“源”。看书溂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东都为大唐正都城,即疆域之源;黄昏日夜,为大地阴气至盛之时,女皇的武周朝又如何不是大唐的阴气至盛之时,因而黄昏的东都意指复唐之源;斜阳西下,日升于东,却落入西,岂不为自东向西迁移;而洛水所指之意,他尚未明确。 偏巧韦巨源带着圣人的旨意仓促而至——是为“颂圣殿”而来,韦后早先至庙中,丘真人就察觉她有意成为武后之二,颂圣殿三字更是将她的司马昭之心表露无遗,且为水祭,最终定下“吟天”二字。 当然此为后话,在他不知洛水所指何意时,有了前三项所指“源”之意,而面前正坐着,东都城中最合“源”之意的人——比自己这百岁老者,扎根在东都时间还要长得多的源氏一族,此一时的族长源乾煜。 他带来的消息更让真人振奋,家中喜添新丁,加之三年前所添的另一名小女,更是“源”上添“源”。 可就在丘真人探知对方心绪时,才知新生三日的源家男丁,身体虚弱且略有隐疾,寻遍名医也说不准能否将这名男丁治愈,故而耽搁了不少事情,其中就包括取名一事。 而忙于宫中事物的小吏源乾煜,顾不上太多,朝内动荡,家中飘摇,才生了往翠峰山上寻真人面谈几句,顺带讨法子的念头。 这样一来,真人也由不得源乾煜同意,悄然在心中为源府家中新丁演卦,一算,正是彼时梦中那副“水天需”,便知关键所在。 可当务之急并非十数、数十年之后的事,而是这名男丁能否顺利存活,真人先是不动神色地按源乾煜的要求,为他的爱子选了一个五行调和的“协”字,以振生辰八字。 此外,关于医治部分,想必四处名医皆已尽力,而其实要紧的是新生之小儿皆命薄,需暂借他人命力阳寿,助他度过关键时刻,而他人最好是与其亲近,有血缘之人。 即血亲。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源乾煜公务缠身,日后官职还要更上数层,必不能先借用他的命力;源府娘子顾氏,才诞下新生小儿三日,自身就处于危险中,更是不行;而源氏其他人自早年积极参与朝中争斗,这时又或分崩离析、或避险隐居于别处,不在东都之中。 由此一来,可将命力匀出一些的,只有诞下也未多时,年方仅三岁的源府长女源棠。 源棠生来命力就要强过一般人,长成至今甚至连咳嗽、痰湿、厌食等小儿易得之症都未有过,足见非同寻常。 “以她之命力,是最为合适……”真人的直白,并未消减源乾煜的不安。 “小女才方三岁,将她之命力以借小儿,多有不妥。”不安之外是不认可的坚决。 这时所谓的梦中时来运转之兆,真人还未参透,能表露出的天机,也仅是确认与源府新生男丁与源府长女有些相干。 “所谓以借命力,并非源道友以为的折损阳寿,而是予以支撑,对家中另一位年长些的千金不会有太多伤害,或小病一场,或昏睡两日。” 真人说得委婉,但源乾煜迟迟未感心动,即便确实担心才得了名字的源协能否扛过初生的这几日,但倘若为了他之不确定,还要折损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如此之事,断不得做。 “道友初来,是为朝堂一时动荡不堪,而感手足无措、牵连众多,”真人一边探知他的心绪,一边娓娓道来,“而以贫道参悟,他日倘若改朝换代,于道友而言,反而是一次契机,可向上多层数级,然,一时于道友好,于家中两位千金却未知,因十数、数十年后,李唐定又有一场浩劫将至,彼时已长成人的源府千金二人又当如何?” “想必那时道友年岁向上,亦会有力不从心而无法予子女相助之时,若此时贫道言,以贫道之术,恰能管保道友一儿一女将来之平顺,道友愿信否?”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源乾煜早于这时不久,就已经完全相信真人的道术了——源协出生仅三日,除去居于东都城中的一族近亲,就只有产婆与家中仆役、女婢知道源府有男丁降生。 而真人只是见了自己一面,就知道远在数十里外源府中的婴儿,身患隐疾,性命堪忧。 如此一来,如何可不予置信。 “真人道术,源某自然确信不疑,只是命力……不知是怎样借法。”为了源协,也为了源棠、源协的将来,为父的他终于还是有所松动。 “一国之命脉在于国号,一人之命脉在于其名,家中新生一儿才获名,正是命力旺盛之时,勿要由一族之人压下去才是,故而所谓相借命力,并非法术,不过是将名字改得略弱于新生之子一些,即可。”真人略闭了闭眼,推演源府长女源棠的命数,以及将改何名为好。 “改名?彼时其名为家中祖辈定下,入谱、造册之事都已完了,此时再改……”源乾煜思索过来,还是觉有些为难。 “道友家中长女,源棠,才方三岁,当今诸多官员阁僚互不来往,你族中因早年之事分住于大唐各处,又有几人知她?若不愿改族谱,在家中直呼新名便可,各人熟识之后,自然得以重获修谱改册之机,又何须此时多加困扰。” 源乾煜知真人说得对,但仍在意如此之时趁源棠完全不知情的状况,将她的命力转借于胞弟,将来明事理,知过往时,会作何想法。 “将来她自以大唐他事为要,道友莫要提早忧虑。”真人再一次看透他的思绪。 场面陷入一时沉默,只剩真人手指尖的摩挲声,久久。 “则——源某家小女棠,当改何名为好?”源乾煜最终松口。 “棠可是触了唐讳?”真人明知故问。 “这如何是?!源某在礼部,这些事还是知晓的,本朝除皇室之名避讳,并无其他名讳须避,更莫提国号。” “而源府长女,竟与一朝国号相近,这般命力如何能缺?如今大唐盛于中天金乌,道友家千金不妨避一避‘棠’,改叫作‘阳’?” 源乾煜和真人对视,鹤发童颜、体型健硕的丘真人眼中满是早已推演完成的确定之感,他便知再做争辩也未有何用,只在念了两声,突然察觉弟“协”姊“阳”,忽地明白真人深意。 阳气至盛需以柔协调,女之柔弱又该以红日阳气调谐,五行相同,道法自然。 可这般经历如何能直接在自己女儿源阳面前述说,即便她大有可能察觉之中深意,但当初未经年幼的她同意,擅自改名一事——甚至在八岁那年连族谱、名册都一并修改了的状况,实非轻易可开口的事项。看书喇 “阿爷!”恰巧此时源阳换了他一声。 “嗯?怎?”自给彼时源棠改名为阳之后,对女儿的宠爱有多了许多,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而对因借有家姊命力,妥帖成长的源协,则是严加管教。 “阿爷一时出神,我当是心中存有何事……”源阳疑惑地看向他,“若仆役一时半刻还未能返,我便与源协先回房去,”她指了指掩藏于身后的铅盒。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去便去罢,到时返了,让仆役唤你二人。”源乾煜瞥了一眼一旁亦有离开之意的敬诚,自己也站起身,“一同送送你们敬叔父。” 请读者大大多多支持!金票银票收藏,各种求! 第69章 拒之门外 武周朝,“光宅元年九月丁丑,有星如半月,见于西方。”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若不是出现那颗扫过东都天边的彗星,有这样难以忘却的天象可查,不然距离那时与真人的一番交流,已过去近卅年,源乾煜就险些将其遗忘了。 但记起来的时刻并非只是眼下这会儿,而是那一日家中一儿一女彻夜未归,第二日清早悄然返回,与自己和妻子稍事相谈之时,与真人就这一双儿女对话的往事,悉数浮现。看书喇 那一日玄元皇帝庙中的一切,都随过去的两日逐渐清晰。 彼时真人将现如今源阳、源协的名字定下,就开始闭目打坐,“如今道友担忧之事已得解,便自去罢,恕贫道不步送了。” 参悟天机需耗费大量心力,真人嘴上说恕不步送,实则稍有力不从心。 再往后的日子,他与真人见面次数不少,在成为礼部侍中后,更是逢节或是遇上大日子,就必要上翠峰山参会真人。 长时的交流中,两人谁也未在源阳、源协之事上做过任何交流,都心照不宣地静等曾经兆梦预示的场景出现。 由此竟过了二十余年,在武周朝之末,多年前耳边曾缠绕许久的改朝换代声,再次于朝堂上四起,早先为小吏,源乾煜并未切身体会到当初就以为足够腌臜不堪的朝堂争斗,有多让人瞠目结舌,而成为礼部侍中后,立于明堂之内,方知彼时自己之“天真”,对所谓的权势取夺、党派互不相让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可这种认识,眼见一次便罢,短短十数年间连连发生两次,且第三次还正处暗中酝酿之途。 源乾煜在明堂百官的中部位置,见过身前、身后屡屡有人因为选错所谓阵营,又或是为谁的随从被连根拔起,陆续离开朝堂,甚至久别人世。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将来仕途极易因一次不经心的失误,就要连同性命和自己一族的将来,一并被抹消,每每思至此处,源乾煜就心生致仕之意。 而契机就出现在元年兵变当日与后一日,武后退位,移交全部权力于监国的太子,很快在第二日再禅让给太子。 与前一次经历过的变天不同,这次兵变显得自然又顺利,甚至在杀了张易之、张昌宗之后,与最关键之处——兵权夺取上,兵不血刃。 顺利得险些让那时的源乾煜忘记朝堂为臣的提心吊胆和艰辛苦楚,可很快,于明堂之中,他就发现了异样——未能亲见但一直耳闻的、高宗时的二圣临朝,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只不过这一次的参与者是漂泊在外多时,近几年才重返东都的太子,以及太子监国才受位于武后,就当即成了皇后的太子妃——如今的韦后。 二圣临朝这一景象给源乾煜带来的直观感受,平静之下隐藏着比朝堂纷争更危险之物。 真正让他将致仕文书递交给上司的一刻,是兵变第二日下朝,时任中台右丞、作为兵变发起者之一的敬晖,快行几步赶上,言及欲将他升迁至吏部侍郎。 敬氏与源氏交好,敬晖之子敬诚与自己又是结拜了异姓弟兄,两府之间亲密程度不言而明。 如今神龙兵变得成,敬晖将来必将在朝堂之上,与发起兵变的其他四人成为大唐光复后的有力支撑,而欲于偌大的朝堂之上,辽阔的大唐之中真正立足,只凭五人,即便权势通天,也未必真的足以做到掌控全局。 因此,朝中与自己一派的人数和官职都极为重要。 且如若自己一方未动,另一方就会极尽所能打压,敬晖所做之事都称不上是未雨绸缪,早在武后将太子接回东都那一刻,武氏、韦氏就已蠢蠢欲动,而此时的圣人、韦后——彼时的太子、太子妃为了在东都立足,也是四处寻求支援。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相较于武氏、韦氏,不断前往太子于城中暂住之处的兵变五人,时机已属不决。 此时此刻,敬晖赶来拉拢源乾煜,正是不想在兵变成功、风头正劲的当下,再次错过占有上风的时机。 而源乾煜恰是宁愿独善其身之人,同时对结党营私之事敬而远之,这些事敬晖知道,但他自然希望这位礼部侍中,无论是以敬家私交还是朝政大局的角度,接受吏部侍郎一职——张柬之这时正为吏部尚书,下属侍郎一职,如被对立一方占去,不只朝堂两派互相牵制,于自己的衙门内也要处处受制,就多少有些贻笑大方了。 吏部主掌官吏任免赏罚,哪一方将吏部掌于手中,加之三省之中同党的“里应外合”,在朝中形成复唐之后的一支势力轻而易举。 这样的位置,自然不可让于一般之人,由亲信来做是为最佳。 源乾煜虽为再近不过的亲信,但实不愿在初复之大唐前路未定,又或将有换代之嫌的时刻,从明堂朝臣的中部再进一步,紧紧靠向最危险的区域。 敬晖与源乾煜并行,把话轮番说明,从明堂外直说到万春门外,源乾煜始终只是礼貌回应,却迟迟未给这位未来的平阳王一个答复。 直到将往皇城外去的两人即将往自己家中分道而返,敬晖自觉好言已尽,但依然保持耐心,询问源乾煜的看法。 他沉思片刻,停在一处,敬晖亦止住脚步,“敬中丞,小辈还是称敬叔父罢,在下自高宗永淳年行入宦海,期间未经大起,亦未遭大落,愚侄以为都是家中支持,而因此愚侄亦十分恋家,每每一日劳顿结束,便知自己所在应为洛水南岸,不该于北岸停留太长辰光。” “家中长女、次子年岁已至明事、立业之年,如今正按见他二人之长成,便自知也至该轻松度日的时刻,当退则退。”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话里话外,在以洛水南北指自家与宫城,更是把自己心中的退意暗示了出来。 敬晖认识这“愚侄”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心中所想,自己岂能不知,起初之意无非是想尽力争取,毕竟他和发起兵变的其他四人,对安坐于圣人身旁,心安理得俯视群臣的韦后,与立于明堂最前方的武三思,是大唐才得以复的甚大阻碍。 可话已至此,源乾煜作何考量,一目了然,定是已看出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才萌生退意,早在武后侍奉高宗至大限,且在当今圣人前一次坐于龙椅时,才近而立之年的源乾煜就已经因担心家人,有过相同的表露。 这时再以言语、交情迫使,想必结局再不会发生改变。 “愚侄不才,无意欺瞒叔父……”源乾煜见对方闭口不语,想将自己所言之意再阐明一些。 哪知敬晖抬了抬手,“无妨,无妨,无须再言,得照顾妥帖家中发妻与一双儿女,已是身为一家之主之大功一件,如今心有去意,便去,方才叔父所言,亦未将这层面加入考量。” 源乾煜心中大石落地,这时端详起面前的敬晖来,手臂至手掌处的剑伤血痕仍清晰可见,眼眶深陷,眼神锐利,但难掩布满血丝的眼白,两三日之间就颓然沧桑。 口中有一句,犹豫当不当讲,可想到叔父才方结束的一番为大唐将来考量之慷慨陈词,还是说出了口,“叔父亦见明堂之上,龙榻上安坐一人,龙榻一侧置有纱帘,仍端坐一人,此番景象与卅年前某状,可有相异?” “早年得高人指点,言大唐仍有……动荡,”他实在不忍于这样的老臣面前,说出劫祸二字,“愚侄斗胆与叔父相劝,多行留意自身安康才是。” 而那时的敬晖眼神复杂,之中带着些许欣慰,又似乎还有许多不安。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源乾煜这一刻独自一人坐在房中,不知为何想起当年这件婉拒如今平阳郡王邀约的事,将茶壶中的茶倒尽,也不饮,只转头看向外头一片灰蒙。 求各种票,求收藏追读,在下拜谢啦! 第70章 避而不见 只是写了一封要往翠峰山去的书信,就勾起这许多往事,是源乾煜没有料想到的。 更甚的是,脑中的回忆还未停下。 对他这样的人而言,致仕是个过程,而非动作。 彼时,他的顶头上位恰逢是因神龙兵变而坐享渔利的武三思。 朝中百官从上到下,又有哪个不是对相互之间的家世、人情往来知根知底的,尤其像武三思这般高位,想要知道一个前下属礼部侍郎的底细,还不就是易同反掌。 在敬晖再次派自己儿子敬诚至源府,替自己父亲,也是替张柬之、崔玄暐这些忠于大唐的老臣对源乾煜百般挽留之后,他还是毅然将自己的致仕文书递了上去。 致仕文书还未至圣人,就卡在了武三思的手中,源乾煜的侍中生涯做得异常低调,往日武三思只顾为了自己姑姑的大周,应付同为侍中的敬晖,还有张柬之、崔玄暐等人,完全忽略了还有一位没有倾向的侍中源乾煜。 源氏几代贵胄,至这一代也为众臣前列,如今突然致仕,武三思自然想要知道其中缘由,要宫城中的内侍眼线相互打探才知,敬晖与源乾煜发生的一幕。 彼时源乾煜因多与玄元皇帝庙丘真人相熟,故而得明明笃信佛教的姑姑武后器重,终于长安末年得以越过自己礼部尚书的身份擢升侍中,若是后来没有那五个老臣,这件事就足以让武三思这作为侄子的礼部尚书纠缠许久。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但眼下却不是细想这件事的时候,而是想这封致仕文书该如何处理。 直接撺掇韦后,给圣人吹吹枕边风,直接就接受,似乎不足以敲打向源乾煜示好的敬晖等人,于是心生一计——直接在朝堂议政时,将此事广而告之,引得群臣议论。 心生此计,好处有三:其一借众臣对源乾煜致仕的反应,认明各人在复唐后的倾向到底是忠于唐,还是留恋于前武周朝。 其二源乾煜位极正三品侍中,如今正值大有可为的壮年之时,选择致仕,群臣或言不可理解,或言自有抉择,或一言不发,借此也能知何人未来可以名利相诱,加入自己与韦后一方。 其三借此事看明白圣人对这般臣子的态度,源乾煜在许多事情上看似低调,实则立场分明,只为仁政,其它皆可抛,颇有书中记载的高宗朝儒臣王勃子安之相,若圣人对其抱有极强挽留之意,便知复唐之后,万事百废待举的走向。 此计一出,武三思自以为一切皆齐备,只等后一日上朝。 哪知自提交致仕文书后,源乾煜就称病,再为出现在朝堂之上,而圣人的态度根本就来不及探明,在敬晖清楚再无挽留可能的前提下,早早将源乾煜降为中书舍人,只在东皇城活动,数日之后便直接同意了他的致仕请求。 说来奇怪,明明此一项对武三思在朝中欲行之事其实毫无影响,至多也只是打消他预先设定的一项“消遣”。 可偏偏是这样一件小事,让他得知是敬晖再次从中作梗后,却显得怒气填胸。 而乐得从朝堂全身而退的源乾煜,在致仕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上翠峰山与相助过自己多次的丘真人,做身为大唐朝臣的最后一次,也是恢复“自由身”的首次拜访。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至翠峰山时,真人山门依旧大开,入玄元皇帝庙后,场景一如往常,那位鹤发童颜的道人依旧坐在抬眼就能看到的堂中,闭眼待源乾煜上前。 “彼时欲行之事,逾卅年后终得以成,源道友以为何如?”真人眼睛微张,满面和颜悦色。 “于那宫城烦恼处,心中再无可牵挂之事,一身轻。” “道友以家为本,此时位至极臣,急流勇退,可堪逆势而行却循心中道法,实为可喜。尚觉有可忧之事否?”看书溂 “自然,在下家中一儿一女方入太医署习医,本以源某在宫城之职,尚能予二人以便利、庇护,如今致仕返家,他二人就只能以自己之力,在宫中立足。” “如今大唐国富民强,青年亦早非一国积贫积弱之年,只为升斗之米,舍弃道法之时,道友往日教导有方,定一切顺遂。”说这些话的时候,真人其实略想起当年为两人取名的事,但窥探了一眼源乾煜所想,同为此一事,便没有再多言。 “多有彼时向真人所求之名庇佑,今特特前来拜访,亦是为向真人道谢,”源乾曜微笑回答,“早近卅年,若非真人为家中二女赐名,想必这时未有此般顺遂。” “凡事凡物,世间生灵,生亡轨迹自有道法在其中,贫道所行之事不过在其道法之中,行些天时自然所允之事。” 两人对谈许久,谁也不提当年之事,但两人皆知如今此刻,正似真人兆梦升起那日,恶卦卦象所指。 但寒暄一阵,终是没能把话说开,真人正待时机,等源乾煜发问,因天机启于此,而源乾煜思前顾后,未敢将优思言明。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除此之外,他以为从朝堂离开后,终有机会再与真人一叙,谁知之后自己忙于家中事务,且趁致仕之便,前往大唐各地与其他族人相见,而真人则在之后长时闭关,直到还都长安一事启,才再开山门。 阴差阳错,此番一年多前的无关道别,就成了源乾煜与丘真人最近一次当面相见。 外头起初灰白,渐渐转得更暗,遣去翠峰山送书信的仆役仍未归,而源阳、源协这时在房中待得无趣,源阳选择小憩一阵,源协则按捺不住对伪精冥石的好奇,还是房中遮光帘拉上,让其他人离开,房门紧闭,从铅盒中将石头取了出来,让那荧荧幽光散出。 源府诸事似乎停滞在一处,只等一个结果,唯有早先外出寻买食料,后返家的顾氏,诧异于府中的一片沉寂,却替三人都找出了此时不愿行动的原因。 贴于坊内的告示,她得见了,又是重开坊门,又是重提吟天殿工事的,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明白这其中道理,只觉长女、次子两日不分昼夜的忙活,定不是如此轻易就得以解决之事,其中猫腻自己不知,但朝廷的朝令夕改,却是有目共睹。 她坐在前院中,感受一事清静,也为早些时候一身脏污、满脸倦意的儿女不值。 这时,一名仆役风尘仆仆从外赶来,主仆不分地直在一旁猛地灌了几口凉水,才向主母问安。 顾氏持家开明,毫不在意这种事,只问,“气喘至此,这是去往何处了?” “城、城外,翠、翠峰、峰山,主子要我往玄元皇帝庙送信。”几口水喝下,仆役嗓门大开,声音直传至后屋都听得见。 还未等顾氏发问,身后就传来源乾煜的脚步声,“可把书信送到了?”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送、送达了,”仆役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方至,山门外道童就言,真人欲将复信交给主子。”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子的褶皱中取出一份叠得整齐,干爽的纸条,呈给家中主子。 源乾煜打开纸条,脸色忽地就变凝重了。 纸条上是熟悉的真人手书,上写八字,“天机已知,时机未至。” 第71章 安然无事 姊弟二人得知真人回帖,不允他们上山。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不解之余,更多的是对返信中的八个字感到疑惑,所谓天机为何,时机又为何。 为父的源乾煜不仅没有正面回答,更是直接闭口不谈。 顾氏在家,使得源协在屋内藏有一颗或可致病的怪石这件事,显得十分尴尬。 当面说出来,本就为一双儿女担心不止的阿娘顾氏,指不定做出什么更加决绝的反应。 与其和盘托出,静待母亲担忧,不如就将此事抛于脑后。 万幸顾氏也只是当面叙述着街面上发生的变化,头一日封坊告示一经贴出,坊内坊外同时陷入停滞,即便未得明确指令,甚至告示中都提到可在坊内自由活动,可各家各户听闻得知城中有疫病,在储备好几日可食用之物后,如何肯从家中出来,因此亦是一片沉寂。 尤其在武侯一番逐户巡视后不久,再添了一道告示,言要将封坊延长四日,各家各户除去忽然之间的一阵慌乱后,连自家宅子里,一时都再难以听到声响。 独有平阳王府、敬府这般,知外生何事,且身份在前,都是无论如何都可在四处自由行动的人家,才勇于维持平常日子的惯例,该出门就得出门,应活动就须活动。 正是因为有他们在,悄然再次上墙的告示才得以传入更多人的耳中,顾氏这一日的不见踪影,就源于此。 她将两日内这第三张告示的内容,牢记心中,在坊内街面上只要得见街坊四邻,就把消息告诉他们,并叮咛嘱咐务必让更多人知晓。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顾氏的想法简单而纯粹,以她往日在家中的经历,无故被“困”于一固定处的时间越长,无论神志、精魂,则越会出现异常状况——早二十余年忽然决定致仕的丈夫源乾煜,就是这样。 那时的源乾煜,为官十数载,不知他者都道这名朝臣事无建树,为人平淡,却不知因何平步青云;而知他者如妻子顾氏,只他因繁琐世事,不愿再留于朝堂为官之意,有时不用探其心,只看他在家中的表现就明白他对朝中许多事已看得彻底,失望透顶。 只是碍于族中地位,且彼时家中的源阳、源协还未长成,仍需要父亲于背后支撑。 两人如今已然自立,因此,在源乾煜将兵变之后几日宫中发生的事,不分巨细地告诉她,并与她说到不愿再留于朝中做官。 顾氏何以不明白这些年他的苦衷,便当即毫不犹豫地表示十分支持丈夫对这一有关今后的慎重打算。 因此,源乾煜一鼓作气地写下致仕文书,并很快提交了上去。 而在他完成与大多相互之间不论深浅,或有些交情的人的知会之后,再往翠峰山去。 顾氏从未随他去过翠峰山,只知那一处玄元皇帝庙和庙内真人,在过往很长一段时间,予源氏一族及丈夫源乾煜极大的助力。 起初因朝堂之事与真人开始频频往来,于离开朝堂的最末一日,往翠峰山去再行拜会,也算有个始终。 可在这一日后,彻底闲下来的源乾煜,却远超他本人与顾氏的预想——只闷在家中吃喝、练字作诗、走街串巷度日,且精神颓唐一日甚于一日,本欲往丘真人处去,又实在早不到由头。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彼时整日忙于习医的源阳、源协,时不时带来一些宫中的消息。 正在新奇时期的两人,对家中看似“闲云野鹤”的阿爷也少加过问,谁知这更使源乾煜深受打击——父亲才离开朝堂,长女、次子两人就似更加自立,完全不需要自己在身后的默默支援。 敬诚有时也上门转转,不过尽是说些什么唐啊周的朝堂之言,且字里行间仍时不时地表达已成五王的五位兵变老臣希望源乾煜复职的事,明里暗里都在相劝。 这位客人离开后,顾氏在丈夫脸上看到最多的那个表情,便是对现状的无奈与对敬诚所言似有些动心。 故而,眼见一切正在发生的她,为避免丈夫重蹈覆辙,赶忙写信给在东都之外的源氏族人,“邀请”才致仕的源乾煜走出东都,四处走动走动,丈夫倒也听劝,先是去往长安,再往源姓的发源地凉州西平,后又去往西平的乐都。 足花去数月才返,回到东都后,源乾煜“焕若新生”,全无离开时的颓色,虽有些旅途的劳顿,但眼神、体态都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还都长安的消息正在东都内风传,心中郁结终于释放的这位大唐侍中,想登上翠峰山与丘真人相谈,聊聊过去数月在大唐各处的见闻。 却得知因择还都长安吉时一事,圣人御驾亲临玄元皇帝庙,又正逢丘真人出关,一时翠峰山上洛阳纸贵,无论达官贵人、巨贾商贩,都往玄元皇帝庙蜂拥而至,见不见丘真人还且一说,他们的主要目的在于,圣人出现过的地方,吾亦到访过。 只此“到访”二字,就足以成为这些人的荣光,在他人面前可以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凡有求人、欲行之事,都能成为一番说辞。 回到东都的源乾煜,上翠峰山见此状,便再也未草草决定去庙内见真人,改以书帖或询问,或交流。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丘真人的返信有时是顾氏代为收取,丈夫懒待亲眼查看时,也是自己一并念与他知。 信中时常提到正在庙内为一处大典建物做准备,疏于与源道友联络;有时提及身患微恙,正在静养;更多的则是问源府内一家的情况,问两名医官千金如何,又问源道友一切可好。 据丈夫所言,这位道人已是百又十数载的年岁,从返信的字字句句中,却能感受到如父辈母亲一般的关爱,绝不是眼下这写得出“天机已知,时机未至”八字之人。 “此言差矣……”明知天机所指何事的源乾煜不想当源阳、源协的面把往事说出来,话才说到头前几字,却又不知如何自圆其说。 为源协取名及为源阳换名之时,顾氏才产下源协不久,正在安养身体,对取名、换名的事,不甚了解,后一切顺其自然,向源乾煜问起长女名字,他也只说是将生辰报于高人后算得的,为的是求姊弟二人将来身体康强,万事顺遂。 顾氏没有再详细去问,只看丈夫的反应也知,他口中的所谓高人正是丘真人。 一个未能说明,一个一知半解,又是二十余年前的事,在用餐时掰扯起来,未必是个好决定。 “真人定是有其他盘算,否则行此玄而又玄的书信……真人得道修仙之人,其中深意实难揣摩。”源乾煜环顾左右而言他。 “其他不知,只是现如今同去翠峰山,确认净息香的事,又搁置下来,”源协食罢,将碗筷妥放置一处,“……” 守口如瓶许久的两件事中的一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源乾煜、源阳面面相觑,脑中快速思索该如何将源协的话圆过去。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净息香?”果不其然,顾氏很快发出疑问,“同去翠峰山是何意?”她轮番看向坐在三面的三位家人,最终目光落在源协身上。 “房中净息香快用罢了,上山问真人再求一些。”源协不止开声说话不经考量,回答也是不过大筋地胡诌。看书溂 “哼,年节时分,翠峰山丘道人赐给的净息香足有百支,用罢岂不是在当柴火烧?”顾氏不给儿子留一丝机会,“话是自你这起的,你当自己圆,或直接与为娘说实话。” 源协看了眼不置可否的父亲,又看向默默点头的阿姊,便挑着与净息香相关的事,尽数说了出来,甚至连渔夫父子抢夺渔翁尸首时,莫名出现的陆礼昭与疑被他杀害的江文京也说了出来,话音未落,碗筷重重落于桌上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迷香!迷香!”顾氏瞥了一眼回避目光的丈夫,她不明白彼时所言“求姊弟二人将来身体康强,万事顺遂”是真实的,还是一句说辞,若是真实的,又缘何屡屡让他俩卷入这又是疫病又是异案的事件中。 如若不是真心所想,那此时又为何要遮遮掩掩。 “取来,”顾氏呼出一口气,想到早些时候街面上还在传言的一件事,“将迷香取来。” 源阳生怕阿娘因此愤懑数日,不敢稍待片刻,起身就要往房中去,却很快被叫住。 “停片刻,待为娘说完。” 顾氏拨弄了一下方才因为重放而散落在台面的箸筷,看了看源阳、源协,“你俩外出返回,却未见坊门一侧的告示。”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叹了口气又看向源乾煜,“阿郎在家未出府门,自是亦不知街面在传何事。” 源乾煜无比认真地回看自己的妻子,只见她悠悠说着,“于府内不知坊外城内之事,也是自然,本未听协儿所言,更觉与咱家之人无关。” “可是偏偏正巧提及此事,”她从袖中取出两张墨迹有些晕开的告示,“本以为只当是给阿郎解闷,我总想阿郎日日安然无事,他日又如当初,万一又心生郁结该当如何,谁知你们方才所言竟是……展开看看罢。” 源协依然是性子最急的那个,他忙不迭地展开两张纸,一张纸上写明解除封坊以及吟天殿修建的各个事项。 而另一张,让在场其他三人瞪大了眼——是一张通缉令——画像岂止是眼熟,简直就是过目不忘,那男人女相,满眼孱弱的样子赫然于纸上。 忽然消失的陆礼昭,如今已在城中通缉,而通缉的原因则是,于洛水南岸的凉亭中,再次犯下八桩命案。 提及凉亭,姊弟二人面色一下阴沉下来。 第72章 场中虚妄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突然间无意得知陆礼昭与凉亭的事,两人首先担心的就是八桩命案中或包含了渔夫父子二人,正欲立刻往屋外去,想着趁天色未暗,至坊外确认一番。 才方起身,源阳先一步停下来,“陆礼昭既不是右卫的人,且于南岸时,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此海捕文书是如何将他的相貌描绘至如此细致?又是何人决定要通缉此人?” “彼时在场的,没有一二百人也有多于数十人,难免有人留心,便报了上去。”源协不以为然地说到。 “应是于凉亭犯了杀案,为人所见,再出了此海捕文书,无论如何……” “仍当往水边确认才是。” 两人一人一句,话的尾音还在房中萦绕,就被顾氏喧然制止,“仍欲往外处去?!起初仅为两桩异案,如今已是带凶的杀案,你二人定是要将性命搭进去才肯罢休?” 久未做声的源乾煜,这时也在顾氏的训责之后,开始对姊弟二人劝慰,“你们阿娘所言虽激,可仔细想来确有道理,”他斟字酌句,“试想,若八桩命案属实,岂不正是渔夫、渔童所在之凉亭中八人?” “杀彼凉亭中八人是何意……” “方才提起冤死之江文京,这时如何又不记得?” 源阳话至一半就自然停了,不须阿爷提示,自己也意识到了若杀案属实,陆礼昭此举正是在杀人灭口——江文京为吟天殿漆工,与伪精冥石定是关系重大,可知他欲将所晓之事和盘托出之人毕竟有限,因此将他抹杀,就不会走漏任何风声。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后凉亭中的石匠亦是此道理,而缘何要犯下八桩命案——彼时南岸凉亭中,与石匠在一处的七人,都听闻了异骨症的来历,为防更多人知其中真相,痛下杀手将其尽数抹消,或许才是最佳办法。 这也意味着,后出现在南岸中的源阳、源协,亦有性命之忧,在坊中、自家府内,尚能保自身周全,若是至岸边,岂不正落入陆礼昭的构想中。 虽难猜陆礼昭所行之事是为何,但犯下的几桩命案,所指皆为吟天殿。 方才迷香的事已经试探出顾氏对眼下之事的态度,这时不能再提起显而易见更为复杂的伪精冥石一事。 源阳坐回原处,开始细声安抚阿娘,并表示之后若出府外,定更加小心。 “此事是否该与敬诚兄弟提及?”顾氏表现得十分谨慎,转向丈夫源乾煜。 他小酌一口酒,“此时城中不知是何状况,草草与已受命返宫中的他相商,未必妥当,今日还是就如此得好。” 又看了眼源协,“勿要轻举妄动,留于房中,将屋中收拾妥当,勿要再惊扰池中六尾锦鲤。” 源协会意,微微颔首,叉手欲离开,却被顾氏拦住,一愣。 “还饮少许羹汤否?”顾氏如此表现,是有些安心了。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他点了点头,源阳很自觉地将碗递了过去。 两人依然对渔夫、渔童的性命心存担忧,但较于此更加担心自己倘若出现意外,父母二人当如何自处。 内心再翻涌,也不可因一时起意使家中蒙难,此为要紧之事。 源阳、源协啜饮碗中汤羹,时不时向阿爷投去目光,源乾煜轻轻摇头,眼睛微闭微张,示意两人千万勿要再擅自生事。 关于生事,敬诚在来往源府之后回到南岸,才知刑部生事手段无尽,平息事态却手足无措。 将身生异骨之人信息记录在案,是为日后便于快速管理,而韦巨源觉只是如此不妥,强硬坚持要将这些异骨者统一置于一处管理——在敬诚得知的消息中,是这样听闻到的,实际这其中多有韦后与武三思的授意。 放任一群异骨者在街面流窜,难免勾起其他人对起因的在意,距离水祭大典还有些时日,若再因异骨症于中途停下,赶不上将来大典,岂不丢了大局。看书喇 可是要找到一处能安置数百人的偏僻地方绝非易事,只能一边承诺说明将所有人登记在册后,定会放各人归家,一边又迟迟不放人走。 无了路障,靠近通往皇城三桥一侧,大量吟天殿工匠、兵士又陆续回到殿内,而本就聚集于南北两岸异骨者纷纷以为可凭尽快登记,早行返家,围至帐旁,一时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再知登记之后却仍不可返走,有够胆之人直接在帐前开始大声呼喊,预备起势。 命案正是出在混乱不已的这时,一名现场维持秩序的武侯站在高处,见距离军帐不足十步之处,忽然传来几声惨叫和一片血光,后几名异骨者失声嘶吼,再之后,早已散乱的场面更是变得纷杂不堪,眼前突然腾出几处由人围成的圈,圈的中心是倒在血泊中的一人。 出刀之人手速极其利落,被杀的异骨者几乎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躺倒在地,丢了性命。 围在一旁的人因为拥挤,根本没能留意,也留意不得究竟是何人在行杀案,只是见有身边的人倒下,已完成在册登记,尚能行动的异骨者转身朝反方向,开始逃离。 “场面过于繁乱,未能究竟何人行凶。”彼时正在现场的韦巨源,对打南城源府返宫中的敬诚提及突发的命案。 “足有八人……”韦巨源岂知短短数日,东都竟成了一座人人皆或莫名而亡的人间炼狱,再无了在宫中志得意满的迫切,转而倍感心焦。 “身份可查明了?”敬诚问着,大睡一场得以恢复些许的裴谈从身后走来。 “照记录所见,皆为渔户,实则——至少有五人,已确定早先为吟天殿中工匠。” 裴谈在前一日大理寺的案宗整理,同样发现吟天殿的蹊跷,尤其在源阳、源协发现不同尸首的差异后,他更是留意了许多。 如今回到南岸,经历过眼下的异骨者登记,方知自己所探非虚。 言之此处,韦巨源自然地离开了两人的视线,只留敬诚与他对谈,圣人命刑部与大理寺搭档探案,明面上集两处之力,实则让他们相互牵制。 裴谈、韦巨源对这一层意思心知肚明,于是在现场,两人都选择不揽责,遇事则退,裴谈还好些,韦巨源一面心想着吟天殿不能再度成为要紧之事,一面耳旁又在循环往复眼下异骨者命案受害之人,恰为前吟天殿中工匠。 此时,不得避开,也须避开。 但敬诚、裴谈这时关注的,并非异骨者是为何人,而是知其身份后,探究这些人缘何会被盯上且为人灭口,才是关键。 此外便是,究竟何人在这片纷乱中,一气连屠八人,手法之快,动静之轻,都让人费解,而更令人困惑的是,明明异骨之人只要将靠近脏器的异骨狠狠撞击,即可毙命,何须冒险用刀。 两人在谈话中,发现越来越多的疑惑,直到场面平息,未对任何一个问题有头绪。 时候不早,裴谈在现场还有其他事要办,敬诚则须往宫中去,当朝右卫大将军、大理寺卿双双迷茫地望向满是异骨者的人群,同时也望向整座东都城,在其中为官也有些年头。 此时,两人却少见地对眼前坐拥百万之众臣民的都城,产生了陌生的虚妄之感。 若宦海如搏杀,朝廷如斗场,宫城皇城之外的东都则是一片温柔所在,可是当下却成了一个不见刀光剑影,却死伤不计的修罗场。 这修罗场中生出的虚妄,就像如今众人面朝的方向——吟天殿,再远一些,便是宫城。 两人心中或都有数,可很多不言自明的事,将其说穿,便会生出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 在宫中的一段时光亦显无趣,除去那些趋炎附势之辈赶来“祝贺”自己这一回在皇城之外的行动中,可能获取的功绩,就只有下属频繁进出,嘘寒问暖。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他在右卫衙中卸下一身铠甲,着便服,从宫中返回平阳王府,早些时候这些事还在敬诚脑中不断环绕。 骑马悠悠地往平阳王府返,才入坊门,告示栏中一张海捕文书赫然与解除封坊的告示并列贴在一处。 他细辨认,终认出文书上的陆礼昭,正是早先时候亲自将那名漆匠带往南岸时,源阳、源协所言那名不存在的右卫校尉,且此人手中疑似已有江文京的一条人命。 敬诚心想,定是裴谈在现场盘问、查验时,发现了这一处蹊跷,默言一声“如此便好”,就往府中返去。 一时没留意,一个王府中亲兵模样的人和自己面对面撞了一下。 那人匆忙走出府门,迅速消失在天色渐暗的府外。 他顾不上为府中下人的无礼挂心,听见院内传来父亲的活动声,便大步走向里间,和在另一侧的敬府中,听到自己回平阳王府动静的妻子,迎面相遇。 两人才因返家,相互道了一声好,敬诚便要往父亲一侧去,却被妻子叫说,“怎出去才方半日,衣衫上就沾上如此多脏污……” 说着就向前欲替丈夫收拾,才接触上,神色就变得疑惑而诡异,她碰触着丈夫衣物上的星点脏污,又很快收回手,反复将拇指与食指接触再松开,凑近鼻前嗅闻了一番,猛地开始惊声尖叫起来。 敬诚不解妻子的这一番反常表现,低头却恰巧看不到衣物上的异样,但刹那之间明白了妻子因为惧怕而产生的惊叫。 空气中隐约传来发腥的铁锈味道——是血。 身上明明毫发无伤,这血究竟从何而来,敬诚才略思考片刻,猛地转身跑入父亲所在的院内。 惊魂未定的妻子虽然害怕,但仍趋步紧紧跟上,景象未至,敬诚一声“阿爷”哀嚎响彻院内,亲兵、家奴的脚步纷至沓来。 王府院中,平阳王敬晖斜躺在卧榻上,一道刀伤自左肩一直延伸至右侧肋骨,榻上及地面净是血迹,面容已经毫无血色。 敬诚跪在一旁按着父亲的颈部,痛苦至扭曲的面容上挤出一丝庆幸,“还有脉搏!快,快召郎中、太医!” 求各种票,求收藏追读,在下拜谢啦! 第73章 启封铅盒 “为父得以拾得这条老命,多亏你及时赶到……”敬晖仍然虚弱,但好歹从昏迷中苏醒,话是对敬诚说的,可只能直直地看向房里的天井。 “不然老夫怕是再见不到第二日的日光。”他挣扎着想要移动身体,但胸前疼痛异常,虽伤口不算过深,且用上了大量止血的药物,但长度足有尺余的伤口,依然严重地限制着行动。 已在榻边守了大半夜的敬晖,异常想问明将父亲伤至这般地步的人究竟是何人。 而早些时候,上及母亲,下至才来平阳王府仅仅数日的仆役,都被他问了个遍,为何父亲彼时会独自一人待在院里,而得到的答复又是极为合理。 母亲正在灶旁盯着庖厨准备一家子的吃食,仆役则随父亲在城中为流民、贫户发放食水整日,方回到府中各自将带出门的车马物件安顿回原处,家主未唤,女婢不敢近身,各自在房中忙于琐事,亲兵府外环绕巡查,正巧不在附近活动。 谁知那贼人正盯准了这一切,进来便刺,从父亲另一处伤势看来,所幸平日有些身手,敬晖与那人对峙了片刻,在最后体力不支、抵挡无能时,抬手挡下了些挥刀的力道,这才让致命一刀未能正正砍入要害。 敬诚盯着父亲手臂的伤势出神,几乎可以断定,回到府中时,迎面与自己对撞上的那名亲兵装束的陌生人,就是前来行刺父亲之人。 而这个“断定”就是此时全部所知之事,剩余的还需待父亲精神大部恢复,才能细细询问。 平阳王遇刺的消息同样为街坊四邻知晓,但母亲和敬诚做主,不许任何人来探望,一个外姓郡王被莫名来路的人一刀险些带走性命,而这一刀的缘由也仍未明。 这时拼命欲往家中凑的,绝非为关照身负重伤的平阳王的善类,而是刻意前来捕风捉影的有心之人。 居于正平坊的朝臣不在少数,还有为了趋炎附势,掏空钱袋勉强住在坊内的大小官员,其中不乏心属“复周”之辈,在平阳王府今日发生的这件事上,成为眼线,甚至还难逃脱寻人作案的嫌疑。看书喇 当然,不因以朝堂的派别选择而无故怀疑这些人。 但疑人之心暂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在事情还未有说法前,将所有人拒之门外是绝对必要的。 敬诚在父亲稍稍苏醒后,命在榻旁的郎中、仆役女婢等人好生看候,自己则回房,思考之后的行动。 妻子直面受了惊吓,一时心乱而气血失调,卧于榻上,敬诚不愿打扰她,便自己在地上铺了块厚毯,盘起腿凝神。 家中突生大事,无法整理出头绪,至敬诚无法入睡;而家中无事,家外生事,且捋清全部来龙去脉,却无法至欲往之处一探究竟的源协,同样辗转反侧。 虽然父亲源乾煜同在一处时,明里暗里再三叮嘱,务必不要再靠近伪精冥石。 可翠峰山不得去,就无法确认与异骨尸首关联甚大的净息香一事;吟天殿不得再入,更多或暗藏在其中的事物无法探明。 如今一刻,可把握的就只有放在铅盒之中的那块发光石头,若能由它证明,至城中异骨症的罪魁祸首正是在进行吟天殿工事时,不只在施工现场,碎末更是流入了洛水的伪精冥石,则即使没有更多补上的证据,以亲身经历就能证明,东都事发定由为水祭大典而造的吟天殿所致。 若年轻气盛是于活动频繁的白日,最适合形容源协的四字,那此时,最适合他的四个字是冲动无畏。 久久难以成眠的他自觉当下,或只剩下证明伪精冥石有害一项,可得自己欲获得的结果——知异骨浮尸、异骨症来历,让心中的疑惑得解,让眼下的混乱终有源头,让受困于身周怪状的黎民得以解脱——至少在知晓病症因何而起后,试图寻找方法,将身上的病症妥善医治。 正是这番思量,再加上胸中的冲动无畏,他将门、帘合上,打开了握在手中许久,牢牢封起的铅盒,就这么将伪精冥石攥在手中,平躺在榻上。 起初几步之隔的另一间房中,浅浅入眠的源阳,恍惚听到院中池子里的锦鲤意外扑腾了一下,缓缓睁眼,隔着薄薄的纱帘,又隐约见到胞弟房中一抹绿色荧光,在反复确认自己已清醒的情况下,她明白了源协正在做什么。 对源协的担心,促使源阳想要爬起向外走去,一探究竟,或是直接阻止胞弟随意将伪精冥石取出来。 她心中与源协所想一致,不过出发点有些许不同,源协起初是出于对热闹的好奇,之后则是对一片混沌的执着探索,而源阳想要知道城中异骨案真相的原因,以及背后的信念,都是出于想要得知东都内那千百异骨者是否还有法可医。 某种程度上,她认同母亲顾氏的想法,或许避开这一切才是至为合理的。 可每每想到孱弱的渔童时,察觉孱弱如他,无论家境出身或是如今状态,若繁盛大唐是一座高楼,渔童所处的境况则几近地底。 即便如此,他与自己的父亲也未放弃努力求生,更力所能及地予他人以援手。 思至此处,她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异骨症的起因。 而在查得伪精冥石,事态稍有些眉目后,她却有些退却,源阳未有源协那般无惧无畏的魄力,不敢真的以亲身试出异骨症,再以自我为患者,进行医治。 源协的脾性,身为阿姊的源阳再清楚不过,眼下好容易有些眉目,却因种种原因,此行不通,彼不让举,确实令人心生懊恼。 在理解胞弟此时的心境后,她再望向已是一片漆黑的隔壁屋中,缓缓地坐回榻旁,轻叹一声,也摆弄起伸手即可够着的迷香纸包,再更是点起一支净息香,合上眼,打起坐来。 相距甚远的洛水水边,因早些时候杀案的关系,诸多凉亭中的异骨者登记过信息后,仍被困于原处,有过一阵抱怨,在怨声载道中,武侯甚至在街面上当着数百人的面亮出了刀光。 按理说,因为官民争执,一行人闹哄哄大吵一阵,甚至出了刀,亦并没有什么大碍,可是偏偏在南岸这一处,就不太妥当。 从洛水之上三座桥下来,往南城走来的又有几个不是宫城、皇城中的王公、大员,就拿距此时异骨者与兵士冲突事发处相近的数坊而言,雍王、静德王皆需经过此处。 被这样身份的人见到城中乱状,在场的官员如何敢迎着他们一笑而过,因此忙问裴谈、韦巨源拿主意,略微从深度疲倦中恢复的裴谈,这时还在为早先发生的事头疼,如今又添了八具杀案的尸首,一筹莫展。 韦巨源仍在尽可能地避开新生的事端,吟天殿的工事才恢复,东都眼看就要进入一时消停,偏生了新的命案,而且还是当着数百人的面以刀杀人,之后凶手更是在众目睽睽下不知所踪。 圣人、韦后、武三思只言要解除城中的封坊,要恢复城内的秩序,这两项本是相对于之前惠和坊骇状与洛水两岸异骨浮尸而言的易事,可于众人面前新添的八条刀下人命,把易事直接变为新的难事。 “裴公,以韦某愚见,即是有人不愿东都安宁……”在裴谈眼中,硬着头皮被迫留在当场的韦巨源,丝毫拿不出平日的气势,连对裴谈的称谓都变了,语气中竟现出了哀求。 裴谈强忍住说出早些时候正是他刑部尚书韦巨源的拖沓与不作为,一心只顾吟天殿,导致一时的不安宁,改口对他说,“眼下尚不是计较安宁与否之时,以裴某之见,查清被杀之人身份为首要之事,还是暂不考虑将眼前异骨者迁往别处为妙。” “就按裴公说的办,裴公为大理寺卿,论办案,比韦某强出许多。”韦巨源凝神一想,“只是不知雍王、静德王自宫中出,见南北两岸凉亭依旧,会否怪罪我等办事不力?” “韦相!眼下已然何时了,城中作乱的歹人都在街面行杀戮之事,你我已是办事不力!且眼下挨刀而亡的是八名异骨者,之后或是你我,怎还顾得着上位作何言语?!” 韦巨源显然对这番命更要紧的言语说动,此外乐得将此难缠之事脱手,洒脱地把从刑部带来的下属都交由裴谈调配,自己则称还要顾好吟天殿,直直走下南岸,进入野草丛生中的暗道,暗想总算有机会将丘真人嘱咐的事办妥。 请读者大大多多支持!金票银票收藏,各种求! 第74章 动荡加剧 重返吟天殿后,事情也未如韦巨源设想那般顺利,与事先所想一致,只用区区两日,异骨症就像是无形的细刺,扎入城中百姓的耳中,久久停留在他们的心头。 因此,即便回到吟天殿中,工匠们也懒待进行工事,四合柱早已完工,现如今的他们多数都是为进行殿内其他工事,便都躲离四合柱,聚集在“盛席”一处,随手找些事做。 他们早对伪精冥石的事有所耳闻,起初大殿方起,工匠轮换,大多数人未亲眼见过身患异骨症者,因此对传言不以为然。 经这两日城中又是封坊,又是由武侯逐门挨户查验,出了这番动静,也由不得这些工匠再去质疑之前的听闻。 而解除封坊的告示一经贴出,这些工匠又安下心来,齐齐被这张文书召唤回才离开不足两日的吟天殿。 这一次,便再也不能宽慰自己——所谓异骨之症,不过是早些时日的那些工匠,不愿在吟天殿工事中停留,又或是逃避过长做工时间的借口。 未至洛水两岸时,这些工匠还能暂且这么想。 可是在沿岸看到与平日全然不同的景象——粗布包裹的破落凉亭,人满为患的北岸左掖门外、南岸旌善坊前,人数不多的工匠与随处可见的异骨者相比,反而更像是异类。 他们贴近异骨者身旁拥挤而过,在嘈杂的人声中有顿然察觉,这些浑身长满异骨的,并非什么怪化之物,实为与自己并无二致的东都住民。 自己的惊愕神情与围在身边的异骨者投来的诧异目光,虽然此言不妥,但确有相得益彰之感。 北岸方还好些,往吟天殿赶去的南岸工匠,不只是得见了异骨骇状,走在前头的还亲眼见证了一番喋血,所幸离得甚远,只见其状骇人,未亲感杀案之血腥。 东都城中太平已久,紫微宫内再血雨腥风也影响不到皇城墙外,但这一刻的异骨者众与惊骇血案却近在咫尺。 因而这些工匠带着被震撼至久久难以平复的心情,进入吟天殿时,怎会有闲心去做工,不过是极尽所能,躲避作为传言中“罪魁祸首”的四合柱。 说来直觉被嘲弄,进入吟天殿三层时,几步之外用来放置杂物的黄铜包边香樟木台子上,明明摆放有足量的银缕罩衫,可未经允许,无人敢使用,因此在场的工匠无人使用过。 或是换而言之,这些银缕罩衫自打被造出来的那一刻,就不是给这些普通的工匠使用的。 此时此刻见到银缕罩衫的工匠们,似乎忽然之间明白这些自己从未用过,却一直出现在吟天殿中的物件,是为何所备,又是为何人所备。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集合于盛席处的工匠们,因来这一路发生的事,沉默地面面相觑,持续打磨悬浮于地面、被水环绕,由岭南道泉州上贡的整块鹤塘红花石纲制成的巨型坐榻,不停打磨,不停浇水,直到四面都呈现出可映出人影的光滑为止。 打磨至一半,坐榻向台阶一面映射出以往难得一见的人影——部分工匠于吟天殿外部成型时见过的,前工部尚书、时任刑部尚书的韦巨源韦相。 他步履不停,匆匆拾阶而上,径直走向香樟木台,将银缕罩衫穿戴整齐,甚至颇显多此一举地用系带将帽衫脖子周圈箍紧。 工匠们想笑又不敢笑,这一批为吟天殿工事收尾的工匠几乎未在殿内见过韦巨源,不晓这位朝中大员是何脾性,上前拍马,担心拍得不合时宜;装作视而未见,又怕怠慢。 于是纷纷将头扭向工长,对方还未做出反应,殿内就传来盔甲武器落地的声音,换下雍王府亲兵的驻守吟天殿的禁兵单膝着地,手中长枪指向天井。 距离上次亲自到这座建物中,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这时的三层较前一次,已经几近完工状态,韦巨源四下查看一番,对一些虽为细枝末节,但仍不失精巧之处,频频点头。 上至三层见到四合柱时,他首先是心中不禁为这四根用奇珍异石构造而成的吟天殿主柱惊叹万分,其中选料之考究,做工之精粹——想到此处,不禁想到伪精冥石的存在,瞬间从感慨中抽身出来,取来银缕罩衫给自己套上,一丝一毫皮肤也不敢裸露在外。 他进入殿内,原意是为逃避殿外发生的事,图一清静,谁想才行至盛席附近,按理只需八人十人的坐榻打磨工程,盛席一周足围了有三倍之余的工匠。 “尔等都围于此处,欲行何事?”话才出口,韦巨源就觉言之过早,想到真人嘱咐的大量伪精冥石还未取走,如此重要之事,怎可迟疑。 于是就好似说出的这句话,根本未发生似的,他走过工匠目光所及之处,在四合柱的东北角主柱下,寻到专门用来存放灵晶石的巨大木箱。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环顾四周,唯有方才经过的工匠们,可搭把手将重若巨石的木箱移向殿外。 “来人!”只叫出一声,角落的守卫先反应,被韦巨源抬手挡了回去,“各司其职,此等活计让工匠来便是。” 他转向盛席方向,随手指了看向自己的两人,“你二人,来。” 讪讪走来的两名工匠从未近距离接触过韦巨源这般的朝中大员,他只是招了招手,两人就抖若筛糠,“怕什么,将面前此箱,移至二层东北角。” 光线昏暗得多的二层,是真人亲口问圣人索要的区域,一直很神秘,也未正式投入装点,故而仅有八名禁兵驻守,一整箱还未启用的灵晶石安置于此处,既安全又省事。 但两名工匠吭哧吭哧地将箱子置于二层,韦巨源又突感不妥——殿内此时仍有工事,但凡有人闲来无事,四下窥探,若是不小心见了,该如何是好。 一层为龙兴凤举,重兵把守,更不适合安放这样的东西。 左思右想之下,韦巨源便临时决定将箱子带出吟天殿外,进入殿内的暗道之外,野草丛生,暗藏一个箱子不在话下,且周围时常有武侯巡查,安全亦可保证。看书喇 就在他指挥二人将灵晶石木箱,像洛水渔户掩藏渔船一般,藏入野草,正自觉机智时,草丛中忽地闪过一个黑影。 说时迟,那时快,刀光一闪,韦巨源躲闪不及,跌坐在草里。 第75章 明流暗涌 “北城平阳王挨了一刀,险些伤及性命,南城出了八命杀案,韦巨源也被凶徒惊吓,你这大理寺卿就是这么当的?”隔一日的下了朝,圣人特召裴谈随他一同于宫内逛逛。 距离解除封坊仅余大半个时辰,经过整夜的安顿,城中、尤其是洛水两岸的混乱,好歹落停。 但是凉亭还在,与之前唯二的区别是,粗布纱帘换成了不透光的罩布,在贴近凉亭的四周,立起了超过一人身长的木板。 这般治标不治本之法,虽在街面更引人留意,但至少能将“不该被”更多普通百姓看到的异骨者遮挡起来。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 圣人对此亦酝酿有许多文句在嘴中,但看了一眼紧跟在身后,似几日内骤然更显衰颓的裴谈,就只对敬晖受伤及洛水南岸的命案抱怨了一番。 裴谈弓着身,诚惶诚恐地表示将会细细查明数案其中缘由,却很快被问及,关于几个案子眼下已经掌握的信息。 “昨日八名异骨者与前一日一名异骨者,当为一人所屠,此人化名为陆礼昭,初假扮为右卫校尉,混于人群,后借机将一名异骨者推下水岸,因异骨倒插脏器致死。” “其人由彼时在场兵士、武侯指认,已为海捕文书绘得画像,正于城中全力通缉。”裴谈每说几字,就微微抬起头,看一眼上位的反应。 “怎这‘陆礼昭’偏只杀身患异骨异症之人?”随行的内侍见圣人停下脚步,忙展开胡床让他坐下。 裴谈欲言又止,看向两侧内侍,朝圣人叉手示意,挥手让内侍撤去远处,独留他与大理寺卿。 “圣人所言甚是,只不过,此人并非仅杀身患异骨之人,而是仅杀曾于吟天殿中,行工事的工匠!”裴谈亲眼见到圣人脸上神色由饶有兴致,转为不知所谓,再转为凝重。 “勿用对朕察言观色,但说无妨。” “最初一名遇害之人居于兴艺坊,名为江文京,乃元年十一月七日至十二月十五日,于吟天殿中为漆工。经下臣查明,其余八名因刀伤致死之人,都曾为吟天殿内工匠。”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以上之外,今次于受惊的韦巨源韦相身旁,同样见到一物,与吟天殿颇有关联。” “一物?” “正是,乃一四尺见方之木箱,据韦相所言,其中放置之物乃吟天殿中四合柱上,所谓‘精冥石’一物。” “精冥石?”圣人在胡床之上坐直身子,“精冥石曾为朕向皇后提议,置入吟天殿之物,怎出现于殿外?” “下臣未能查明,只是揣测歹人欲伤韦相一事,会否为此物而生。” “精冥石虽为番邦进贡,却并非格外稀奇之物,图财,朕以为未必。” “只为行刺韦相,这是为何?”裴谈一时忘了身份,直接向圣人问了出来,慌忙躬身叠手。 “为何?是你要行的事,”圣人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还有平阳王府中,致伤敬晖一事,都需尽快查明。” “遵旨……” 敬晖深吸一口气,“早先圣人交待于下臣之事是否仍需继续?”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自然,”圣人顿了顿,“若如方才所言,平阳王伤势过重,便延后再行,以如今的杀案、伤案为要。” 赶在裴谈回复前,他继续说到,“吟天殿之工事,韦巨源想必这两日无法持续,你以为交由何人为妙?” “如此要紧之事……下臣不敢妄行进言……” “但说无妨。” “以臣之见,定还是要交由对吟天殿其中熟悉,或是值得完全信赖之人。眼下平阳王负伤在身,右卫敬大将军必全情处理家事,恐难脱身;下臣……求圣人体谅,臣至此般年纪,实分身乏术。此外城中动荡,不应再由皇城、宫城禁兵向外支援,护住紫微宫才是要紧;除此之外,以近两日朝上群臣表现,恐再难寻出一二人,支援东都城中……” 他自言自语地梳理着,见圣人的脸上浮现出些许不耐烦来,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人来,“若论对吟天殿熟悉,下臣以为,当下唯有一人尚可担此任。” “尽言无妨。” “光禄寺卿,雍王李守礼。”这一回裴谈说得极为笃定,早一日未至明堂上朝,但返大理寺时,即闻得宫中对东都的一切安排,知圣人特特让雍王携数百禁兵——此闻所未闻之事,就是用在此刻。 裴谈认为当下这一决定,圣人不便亲言的个钟缘由清晰明白——若一件事,从自己口中向朝臣说出,则为旨,由下臣进言为纳谏。他心想上位定是早有此意,才一步步引自己将预先想好的人选说出。 果不其然,“朕早已派四百禁兵与他,昨日在南岸事发,你定亦于当场见过,守礼至吟天殿中多次,且依朕看,他对水祭大典这处建物可称得上是喜之又爱,如今你亦言,由他接受吟天殿中一切事项,甚为稳妥。” 裴谈叉手称喏,此外还附上几句上位英明,深谋远虑之类的恭维话。 被圣人一手拦下,“你与朕之间,勿要言这些无用的说辞。” “十五日,五王进宫见朕,张柬之年事已高,昨日以书信告假,敬晖受重伤,言语不得,还余崔玄暐、袁恕己、桓彦范三人,略冷清些……” 裴谈不知这话当如何接,只在一旁假意认真听取。 “城中街面之事,你若得顾得上,往汉阳王府一趟,亲眼见见张柬之近况。”圣人很少直言自己欲行之事。此时这般,就算定期要独自面圣的裴谈也感稀奇,虽心中疑惑,但口中答喏。 一君一臣就在这内外宫之间的永巷中,一坐一立,心中所想之事天壤之别。 圣人心中所想是将来,而裴谈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当初。 早些时候,兵变即成,时局亦才方定下。 圣人在彼时之前从未正式召见身处怀州的裴谈,一次朝会后却紧急决定召他直入内宫,裴谈收到圣旨后,只当是因武后朝止,怀州距东都颇近,定是对时任怀州刺史的他另有税赋、安防的差遣。 可转念一想,若是那般事由,直接于圣旨内说明,哪怕传一道口谕便是,因何又要命自己上东都面圣。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更如何预知,圣人才召他入紫微宫,却直接踏进了贞观殿,更有一点,若非随行内侍与他形容“此乃前所未有之事”,裴谈还不知这是多大的荣耀。 思前觉是荣耀,见到圣人的第一眼,才行过跪拜,面前的一国之君竟然就令他摸不清头脑地询问起自己家中的发妻来。 虽然裴谈家中的那些事,确实与何人说来,各个都要发笑,但他如何也想不到只是一件自己怕妻惧内的小事,竟连远在数百里之外,东都的圣人都有耳闻。 在贞观殿中才方坐稳的裴谈,险些就要被圣人这一问惊得落坐于地。 “回禀圣人,下臣家中一切尚好,”既对圣人的提问不解,又不敢随意答复,“家中房下亦大病小恙一概皆无,谢圣人挂念……” “裴刺史言语令人发笑,圣人问及刺史家中发妻,竟直接说起大病小恙的事来,这既为病又是恙的,倒不嫌晦气。”圣人身边彼时有一位气质拔群,可脸部略带伤痕的女人,对自己言说这一番话的,正是她。 起初只当是宫中有男女尊卑之分,立于圣人身旁的这名女子是为皇后,而后才知这人是前朝武后身旁的“巾帼宰相”上官婉儿,即当下的上官昭容。 婉儿的一番哈让彼时的裴谈尴尬不已,只当是自己所言冒犯天威,连连口中求降罪,还直直预备下跪,却被紧赶两步的昭容扶起,“圣人看啊,刺史太过实心,妾身不过一句玩笑,看把他吓得……” 虽然上官昭容说话之间都是低声细语,但这时的嫣然而笑,还有之前这番玩笑,更是凸显出她在圣人及宫中所处的地位。 “裴刺史乃端人正士,勿要行此玩笑……”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圣人还说妾身,彼时东都民间得知刺史有此烦恼,还特作了首曲子……圣人忘了?”婉儿在圣人面前没有丝毫对国君威严的顾虑,像是直接揭圣人的短。 “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婉儿哼起的曲子至最后两字就停下了,只因圣人喉头一动。 曲子名为《回波辞》,最后二字本是“李老”——曲子是民间所作,指的正是当今圣人,时任皆以为,一国之主就该一人端坐明堂,偏因当初一句承诺,至如今二圣临朝的局面,因此亦得了个“惧内”的名声。 圣人知有此事,但从不就此言语,旁人在他面前根本无胆提这般难堪之事,只有婉儿这般,凭借宫中地位及上位给予的极度信任,才在放松时当面做此玩笑。 裴谈自是不懂其中深意,只以为婉儿冒犯,却不知眼前这一出正是圣人与她刻意安排的。 上官昭容停止唱曲,转而问裴谈,“裴刺史缘何惧内?” “坦诚而言,裴某惧内,皆因家中房下善妒且剽悍,实难对等相待,只好避她三分便是。”裴谈这番坦率不已的话引得在场两人冁然而笑。 正如…… 裴谈从对往事的回忆中回到这时与圣人同在的永巷,彼时贞观殿中的笑声,正如这时巷中的。 韦后与静德王在裴谈出神的这段辰光,不经意间从一侧走了过来,笑声一如当年圣人与上官昭容的。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还未及裴谈行礼问安,韦后便直接对圣人言语起来,“在内宫寻四郎多时,谁知竟在此处与裴寺卿单独相谈。” 令裴谈不解的并非只有眼下东都城中动荡,韦后与武三思还能笑得出来,更让他觉微妙的,是静德王手中握有的一个物件——那块石头似要将攥起拳头中的阴暗缝隙照亮。 圣人喉头一动,这一细微动作似又将裴谈拉回当初头一回在贞观殿面圣的情形,但这时听入耳中的言语,完全不是当初那番。 他说到,“三思手中所握岂非精冥石?” 请读者大大多多支持!金票银票收藏,各种求! 第76章 笑里藏刀 世人之间,在世上最妥帖的关联,似乎并非生死之交,而是狼狈为奸。 迎面走来的韦后、武三思,绝对称不上是何生死之交,多的是私情与利益关系。 同为利益关系,显唐一派在五王隐退朝堂后,人心涣散,全无规矩,一派之中仅余李多祚这般忠于李唐,且认同五王最初定下的兴唐、显唐方略之人,还在为信念强撑。 即便当初一同在玄武门前共沐刀剑血雨,可朝堂如江河,总有水的高低涨落,此时显唐一派就处于水落至低之时,这些曾经热血的朝臣,此时都进入一种得过且过的状态。 因此韦后与静德王有如今在朝中的放肆表现,便不难理解。 而在永巷中,满脸堆笑、迎面走来的他们二人可不是只想在圣人面前放肆一番,是确有值得一乐的事。 城外新添的杀案,几乎一举将城中所有人对吟天殿的注意,转移至街面的刀剑杀人中,且正因此事,两人才终于得知韦巨源一直有所隐瞒的灵晶石一事。 与被一刀狠狠从肩膀砍至腹部的平阳王敬晖有些许不同,韦巨源所遇歹人,原本目的似乎就并非只是要伤他性命,更是为明明除在场的自己与另两名工匠之外无人知晓,那个装有灵晶石的箱子。 且工匠也只知这是从吟天殿内拿出的箱子,不知其中叮当作响地装有何物,直当是贵重东西。 因此正面与歹人相遇时,他们想到的先是护住箱子,却被歹人先手杀害。 这两条人命,也是裴谈没有在圣人面前提及的,因他也觉街面一时出的人命已经过多了,要是一件一件都罗列出来,怕是还有疏漏的命案。 歹人先将护住木箱的两人杀害,如此一来为韦巨源制造了大呼救命并开始逃躲的时机,歹人在打开箱子与当即杀掉韦巨源之间犹豫,先是一停。 偏就是这一犹豫,让翻身跌入野草丛中的韦巨源得了片刻安全,连滚带爬地喊叫着往岸上攀,歹人提刀赶上来,朝他攀爬过的位置一顿挥砍,被侥幸躲过。 就在此人要大跨几步彻底赶上一时腿软无法站起的韦巨源时,岸上兵士赶来,歹人转身消失在河岸。 韦巨源在惊吓中,稍事缓和后,又命人将木箱抬回吟天殿,并再三嘱咐要严加看管。 身上未受外伤,但这是他为官这些年,乃至生而为人这些年来,第一次近距离直面感受到自身性命之忧,在反复思索自己为人为官许久,树敌虽多,但应不至致对方起杀心,唯有与自己所处“复周”一派对立的“显唐”一方,才可能对失控的事态恼羞成怒,雇凶杀人。 但想到南岸的八命杀案,顿觉这一说法亦不成立。 “显唐”多以仁政爱民为纲,即便是身患异骨症的百姓,应该也不会因何缘由,痛下杀手。 如此蹊跷诡谲的蓄意刺杀,让稍平静些的韦巨源又一次不寒而栗,心想如今此事已不是自己使些手段,就能应对得了的。 于是他决定入宫去讨韦后示下,有了她的指示,至少能保证之后所行都有据可依。 事先已把刑部带来的人都交由裴谈代为管理,带着一番惊魂未定,与在岸上同样一筹莫展的裴谈说明往宫中一趟的去意后,便离开了眼下洛水这片自己险些受伤丧命的是非之地。 “既不是为窃宝的贼人,又非五王一方——想来也自然不是那群软骨头,纵借他们几个胆,也未必敢直接朝你动手。”韦后彼时正与武三思在东上阁中腻歪,听闻韦巨源遣人先行一步,入宫将城中又生之事先行上报,两人本无意搭理。 偏巧在北城平阳王府附近安插的眼线,将平阳王遇刺的消息也以书信送进宫来——两人不解,怎会有有如此巧合之事,东都南北城中两桩杀案,一案是冲自己一方的嫡系韦巨源,另一案竟向本朝建立功臣,且早已远离朝堂的平阳郡王敬晖。 且从一来一往来报的时间判断,八命杀案、韦巨源遇刺、敬晖遇刺三件案子发生的时间相隔极近,只凭时间推测,行凶之人即是趁城中即将解除封坊之机,四处作乱。 可歹人究竟有几人,又到底为何事,一下吊起了两人的兴致。 结果韦巨源到跟前了,两人却大声抚掌大笑了出来,“我当是为何,原是贼寇为了一箱子不值钱的石头……” 以韦巨源亲身经历,加之在入宫的一路上不停整理思绪,想到起初八件命案与自己险些被刺,相距时间甚短,几乎就像是才做完一案,于某处静待些许,伺机再行凶。 而关于韦后、静德王所言贼人或为“精冥石”逞凶,他却不这么认为,装有灵晶石的木箱足有百斤,贼人仅靠独自一人,是断无法将那样一件重物搬走,即便搬走,也无法移动太远。 “非为劫财,即是害命?也是,堂堂大唐韦相的命……”武三思就快把鼻腔中的“哼”,化作一句意味深长的揶揄。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下臣岂敢如此自负,下臣是觉贼人专屠身患异骨症之人,与知异骨症内情者。” 武三思嘲笑声更甚,“城中街面数百众异骨者,贼人将刀扔入人群,伤及人数亦不止八人十人,且缘何于岸上行屠戮时,不先伤裴谈及一众州衙、府衙众吏?” “……”韦巨源不便说全凭自己遇害时突发的直觉,一时失言。 韦后这时开口,她一直未表现出明显情绪,只是静静听着,“此言亦差矣,数百人众,将裴谈屠了,又如何从现场妥当离开?” 武三思下颚向前,想要为自己所言再狡辩几句,可确如韦后所言,便也停在一旁,不再吱声。 “咄咄怪事,南城是你险些被害,北城则有一人已然重伤,正在求医。”韦后言语之间尽是轻描淡写,但对韦巨源而言,有人未同他一般,躲过了歹人加害。 “敢问皇后,北城遇害者,所指何人?” “你如此一问,恰证了你方才一句是错,”韦后向凭几倚靠过去,“你言,歹人所屠皆为身患异骨症之人,或为知其内情者。” “北城归义坊平阳王府之敬晖,为刀所伤,莫不是也知吟天殿、精冥石内情?”闭目养神的韦后嘴角上咧,鼻中轻轻送出一口气。 求各种票,求收藏追读,在下拜谢啦! 第77章 静候其变 让韦后发笑的事项其一,为平阳王遇刺。 神龙元年,敬晖与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袁恕己五人,借当今圣人——彼时太子的名义发动兵变、顺利复唐后,拥太子监国上位,安坐于龙榻。 “他日若能重见天日,只当是你想要的,尽数予你。” 这是一家上下,彼时随被万人戏称为“庐陵废王”的当今圣人颠沛流离于均州、房州,圣人亲口对韦后许下的承诺。 那时的圣人未必想到了自己还有五王扶持为一国之君的将来,更没能考虑到那时的王妃——之后的韦后,她心中所欲那虽未明说,但处处暗指之物,竟是大唐的江山。 复唐当日,这位即将成为皇后的太子妃,就对正在为登基试穿龙袍的圣人几番暗示,“四郎当初与妾身,于房州所言,可还作数?” 圣人没有片刻犹豫,“自然作数,如今得以复唐,我将为君,普天之下,只当是你想要的,尽数予你。” “妾身别无所求,只是念及四郎——当今圣人,”她有意将最后二字咬得极重,“一旦参与国事之中,妾身岂非需上奏,才得与四郎相见。” “你如何需上奏,欲见我,直往外宫来便是,谁又敢拦。” “都已为大唐国君,切莫再‘我’啊‘吾’的,圣人当称自己为朕了。” “在你面前,不需这些,”圣人注意到妻子眼神闪烁,“若还有其他所求,都一并说了,我、朕都依你,绝不言一个否字。” “无他,只顾虑妾身不能傍于四郎身边,过往十数年,朝夕相处,眼看将来即整日整日无法与四郎相见,妾身此时即多感寂寥。”韦后说起,几欲落泪。 圣人见她此状,面露难色,“朕如何不愿与你多行相处片刻,只是既为圣人,不止有家事,还多有国事,前一回兵变五位老臣亲来相劝,正也说起此事,你亦在场,知我多有无奈。” 韦后才要言语,就被圣人另一句话提前打断,“你知我不愿掺和朝堂、国事这些,以我喜好,做一名亲王,哪怕朝中任职亦可,做一国之君,实在……” 韦后心想好不容易铺垫好的局势,眼看就要被自己丈夫带偏。 早先多时,被武后从偏远处召回彼时神都时,韦后自己心里就已经在盘算丈夫为君的事,之后自己集一家之力,利用交际、联姻,将一切铺垫好。 就算没有等到五王兵变这一契机,自己与武三思也要趁则天大圣皇帝一息尚存,用尽全力攀上大周的权力之巅。 万幸,又万万不幸,韦后连同自己,在过去数年都委身于武三思,只为谋得盛传他为太子后,自己的一处落脚之地。 若早知此五名德高望重的老臣有复唐之意,自己又何苦……话说回来,与武三思相处久了也不尽是不堪,在决断和谋略上虽不如那些名臣良将,但如何都比自己那位颇显懦弱、事事都无主见的丈夫强得多。 可偏就是这样的丈夫,受到彼五名老臣的尽心辅佐、全力支持,直至登上皇位。 如此也好,不从武周朝夺取自己所欲之物,便向曾对自己许下千金一诺的丈夫“讨要”。 谁知他不仅懦弱、事事无主见,还不懂揣摩自己的心。 眼下已经暗示至此,圣人却只是以为自己害怕独处深宫孤单,却没听出想要一同坐于朝上的弦外之音。 之后还是等到两人与婉儿在一处,事先同她打好了商量,以高宗朝,高宗“邀请”武后以“阴阳调和,两圣共治”为由,一同监政之事,暗示圣人,韦后这才于圣人坐上龙椅的头一日,另起纱帘,停于他的右侧——本想坐于左侧,但婉儿以一句“当朝以左为尊,彼时武后险些被朝臣劝立于殿下”拦住了她。 由此,这一代的“二圣临朝”正式呈现于诸臣面前。 运作已有些年头的复周、显唐两派对立,也拉开序幕。 复周由武三思的武氏与韦后家族的韦氏为首,在见到二圣临朝一幕的当下,就已全然接受,甚至予此举动大力拥护。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支持是一方面,但彼时兵变五位老臣还立于明堂最前端,他们引领的显唐正处风头之上,哪怕韦氏、武氏也要敬畏几分。 而正是由此,韦后早早于心中盘算之景象,才一日就遭到五位老臣的联名上书进言劝谏。看书溂 所言无非是武后朝乃大唐所行一段岔路,自十数年动荡所致的结果而言,武后虽于国有诸多功绩可论,于民也算得上一位开明君主。 可在高宗朝即开始的涉政、干政之举,实不可取,如今韦后所行,与彼时武后所行,有诸多相似,在他们看来,实为倒行逆施,当尽早停止二圣临朝的举动。 圣人不敢不将五人的奏书认真审阅,仔细考量,有一句大不敬的话,便是五位老臣既能将他扶持至皇位,他日未必不能以他人取而代之。 因此就算为得来不易的安定日子,圣人也要将这份奏书,与韦后一同商量,甚至字里行间颇有些认同五人所言之意。 韦后这时恰到好处地将武三思拉入局中,他经历过自己姑姑谋权治国之法,直言破局之法不在韦后一侧,而在开朝五位老臣内部。看书喇 彼时武三思言及,“皇后彼时坐于明堂之上,五人其中三人是不加留意的,崔玄暐、袁恕己、桓彦范虽亦不支持,但终归较另二人思想开明些,殿内并未表达不满,之后的联名上书则是另一码事;而张柬之与敬晖二人,一人老道一人古板,自是接受不了一朝女皇才过,又添一名监政皇后,何不利用五人之中的这处矛盾,做些文章?” 如今想起当时武三思这番话的韦后,想到敬晖被莫名来路之人以刀砍至重伤,再想到敬晖在朝时,几次三番于朝堂之中直指自己与武三思另有私情一事,就莫名有一种“天道轮回”之感。 韦巨源立在她面前,看到皇后再一次露出诡异笑容,向后稍退两步,安静地躬身,只等后续安排。 请读者大大多多支持!金票银票收藏,各种求! 第78章 往事如尘 韦后达成二圣同朝的初步夙愿后,就与敬晖彼时寻源乾煜为吏部侍郎那般,逐步开始于朝中物色大员,而这些人将来或可与欲成“则天大圣皇帝之二”的自己,共治天下。 同为韦氏宗族的工部尚书韦巨源自然而然就成了首要标的。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韦巨源同大多站在朝堂上的百官一样,不以喜厌做重大抉择,不以善恶断所行之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韦巨源的眼里,自己在朝中的时间,远多于才坐上龙椅的圣人,与在一旁听政的韦后。 发动兵变的五位老臣,比他在朝中的时间更为长久,因此真要论看透朝中之事,谁又能比他们明白皇城城墙围住的这片区域中之事。 因此在最初时刻,韦巨源与“显唐”欲行之事几乎一致,可终究自己的韦姓与策划兵变之五人的回避态度,导致本就为韦后、武三思邀约的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复周”的一员。 之后的事就未有何可供选择的余地,几乎都是似如今这般,由韦后、武三思安排,自己遵照吩咐去做罢了。 在对待兵变五名老臣一事上,韦后听取武三思建议,以区别态度对待五人,将五名老臣分为明确反对自己同朝听政的张柬之、敬晖、桓彦范三人,与认定她即便在朝听政,或亦难如武后般再起波澜的崔玄暐、袁恕己两人。 后二人中,崔玄暐年岁仅次于张柬之,兵变之后更是在许多事上力不从心,与一时安于复唐成就的袁恕己两人,想必只要韦后短时间内不做太多出格之事,定不会强加干涉。 原以为与此两人相似的桓彦范,却着实让韦后始料未及,他在朝堂与崔玄暐、袁恕己都对自己同朝听政一事一言未发,可转身就写下奏书一封上呈圣人,奏书上写: “圣人每每临朝,皇后韦氏总坐于帷帐之后,参预军国政事。下臣于史书中见,历朝帝王凡与妇人共同执政的,最后都导致国破身亡——至大唐险些覆灭之武周朝即是明证,所幸圣人天威,得以复唐,得免此劫,却未曾想韦后亦同于明堂参政。且自古都有言,阴凌驾于阳之上,有违背天道;妇人欺凌丈夫,则违背人道。故先人于《尚书》《周易》等贤圣巨着中,都明言绝不可由妇人干预外政。臣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勿要让皇后干预国政。” 若不是婉儿彼时将奏书梗概说与自己,还真就错看了桓彦范在朝中所表现出的样貌。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但婉儿紧接着说出的寥寥四字,却让韦后顿觉自己成为“则天大圣皇帝之二”一事,甚可为。 婉儿见韦后听过奏书梗概后,猛地沉下脸,忙把圣人对桓彦范奏书所批示之内容极尽简短地告诉她,“圣人不听。” 只此四字,却极大地“鼓舞”了韦后,也确认在圣人处,桓彦范并不足以对自己欲行之事构成任何影响。 张柬之年至耄耋,不止对朝堂中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对自己已至风烛残年的人生也是知晓得通透,韦后认定就算这老者对朝事有,也难敌日月轮转,生死定数。在韦后眼中,他在朝中威望再高,予圣人帮助再大,也对自己成为武后之二一事,威胁不甚大。 故而年岁正当时,气性、行事风格与其他四人皆不同的敬晖,就成了自己将来或成一国之君的最大阻碍。 与下朝之后暗中书写奏书的桓彦范相似,敬晖也有奏书,只不过是口头的,而且是当着明堂所有群臣,一段奏给圣人知,另一段奏给一旁的韦后听。 此举看似敬重二圣,实则言语中极尽对二圣临朝之不满,试想,二圣总是当以圣人为先,韦后听政,而敬晖顺应此道,将事项先奏于圣人,却把与事项有关的结果尽数告于韦后。 如此一来,不只是朝臣,就连圣人都听出了些话外之音——当朝天子只能知一件事项的一角,还要待韦后的部分说完,才知事项全貌。 将一国之君视为旁观者,把听政的皇后视为行决策之要人,再想到敬晖政见的一贯归属,便明白这位新任侍中进言的真实意图——这侍中身份说来有趣,本希望另一位侍中源乾煜连同本职一块儿,代理吏部侍郎之职,谁想这位源公一纸辞呈,将朝堂之事甩得一干二净,只能尽数交由有意拉他加入“显唐”一方,却导致最终失败的敬晖代行。 成为侍中之后,自多方接触到的信息更为复杂,且更加贴近真相,因此不两日,就在各地上呈的奏书中,琢磨出来一些韦后欲行之事,再加之亲眼所见韦后朝堂听政的场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因此从敬晖向上进言的顺序和字句之中,圣人、群臣冷静下来,稍微品品,就明白进言之中对韦后的揶揄之意。 此般做法最为嘲谑之处在于,韦后若回应了,则有自己直接对圣人越俎代庖之嫌;若不回应,则她安坐与纱帘之内的意义何在? 敬晖在朝堂如此一两次,还尚能忍,可屡屡针对,韦后便有些怀恨在心。 之后党羽增加、通晓朝政的韦后,早已利用圣人之威,以及五位老臣对自己扶持上位的这位国君的绝对服从,还有来自已然组建好的复周一派的朝臣施压,五位老臣“荣升”为郡王,同时被迫离开费心缠斗了大半生的朝堂。 即便是五王远离朝堂,群龙无首的显唐一派之魄力每况愈下,韦后也依然对敬晖早时处处针对自己的表现耿耿于怀。 每逢初一、十五,五王自东都城中赶入紫微宫面圣,只要敬晖在场,而她也未与武三思厮混,就必在圣人身旁,亲自对其他四人嘘寒问暖,唯独至敬晖处,转而交待内侍替她问。看书溂 此般待遇,正如早时与朝堂中自己所受彼般待遇。 因此,这时得知敬晖年近七旬,正面遭歹人一刀,她内心阴暗处或多或少都有些莫名的喜悦。 对于同有类似经历的武三思,同样莫名的喜悦更为显性得多,彼时于东上阁与韦后混在一处,平阳王遇刺重伤的消息传来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转向韦后询问,是否为她终于难忍敬晖离开后,圣人为安抚平阳王,特将平阳王府长子敬诚提拔为右卫大将军一事,才蓄意寻人前往归义坊行凶。 韦后不以为然,“我当为则天大圣皇帝之二,非万不得已,又怎会行此等败坏声誉之事?”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既不是你,难不成是我?”武三思开着玩笑,但同时也在思索这一出杀案,心中默以为是复周一派的大臣有急于想邀功之人,不经请示,擅自动手。 两人因都以为对方为了自己雇凶杀人,这般“心意相通”使韦后、武三思笑作一处,若不是这时准予入宫的韦巨源正巧突至,之后这东上阁内,定是难免又一番床笫之欢。 而韦巨源将发生在南岸的。自己险些被刺一事的来龙去脉详细说明后,两人起初不以为然,但又想到同被刺却身负重伤的敬晖,免不得又乐了出来。 心中暗喜归心中暗喜,但如今韦巨源提及的仍有一部分正事——便是那无端被移动的装有灵晶石木箱。 韦后、武三思谁也不晓吟天殿内伪精冥石为灵晶石,一直以为致城中异骨之症的缘由就是吐蕃进贡而来,正正经经的精冥石。 韦后又不禁想到,之前于朝中决意反对营造吟天殿的五王,如今敬晖负伤,张柬之称病,加之两日后要入宫的其他三王都将日落西山,免不得暗暗又笑了出来。 “既如此,不如我再助助力,送五王一程。” “我暂不问缘何你要将殿内木箱往出搬,只是现如今,你往礼部库房去,问问还有剩余精冥石没有,取一块来。”韦后慢条斯理地说着,武三思和听闻这话的韦巨源一样,一脸困惑。 “取那石头作甚用?” “你此时不知,一会儿与我往永巷找圣人便知,这时他定与那裴大理寺卿在一处,啊是了,礼部该由你去,你直接将精冥石取一块过来,自有大用。”韦后说罢,背过身去,将韦巨源唤至身旁,似还有事交待。 第79章 前因后果 当韦后将韦巨源唤至身边近处,问他见真人时,对方是否只留下一句要以水祭平息异骨之症而并未言他。 以他对皇后的了解,这么发问,就是已经察觉有异样的地方,只是不确认具体是何事。 但灵晶石的事,确万不能直言相告——起初知“精冥石”可致异骨异症,就迫不及待地张罗,要让李唐亲王及家属往内部仍在装点的吟天殿去,其心可见。 彼时的韦后只当异骨症是东都城中之前所传发光怪鱼一般,风传一时,便销声匿迹,让李唐亲王和家属齐齐往殿内去,其一是为了让自己感受到随意支使他人的乐趣;其二,万一所往殿内何人“凑巧”染上异骨之症,岂不可乐? 知这一项,韦巨源便更不敢将定会致身长异骨的灵晶石一事如实以告,只在真人提示下,将银缕罩衫备于吟天殿中。 皇后所行之事那其一其二,甚是巧妙,但对韦巨源自身而言,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若亲王、家属身上真生出异骨,追责起来,谁又敢往明堂上头的皇后去,只把责任都摊在参与吟天殿工事的大臣身上便是。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此时此刻也是一样,为了不必承担更多因韦后生出的责任,韦巨源正经回答到,“真人未言其他。” “真人未谈及一句有意下山?” “下山?” 韦巨源想到过韦后反问的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这一出,“皇后所言下山,可是真人事先有所示意?” “斋醮科仪,作法启事,祓除疫病,岂非皆由道人操持,眼下几近水祭之日,我当真人已有后续安排调度。罢了,罢了,只为这一句,你便回远处罢,若还需用你,会差使人往出传你进宫;如有要事,你自身直接进宫便是,不必再让人先来将事由说明。” 韦后拂了拂手,让他退了,韦巨源叉手答喏,转身出了殿门,行至一半与自礼部返的武三思正面遇上,相互打了个照面,都未言声,只去人看见来人手中一块半拳大小的绿色石头,默默躬了躬身。 虽然脑中不自觉地闪过那是灵晶石,但韦巨源很快回想起方才发生了什么,又觉灵晶石一事,实在让自己内心过于紧绷,才时时刻刻处处担心事态暴露。 “老夫真想将此事尽数托出,实在难熬。”他在心中深深地想到。 “欲言便言。”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韦巨源惊恐不止,只以为心声被自己无意脱口说了出来。 立停于宫门前,他四下环顾,发现无人,再细想仿佛方才的声音自己听过无数次,一时紧张竟连这也忘了,突然发声者分明就是玄元皇帝庙的丘真人。 “欲言便言,岂有如此容易,真人戏弄于裴某了……”他找了一阴凉的安静隐蔽处,稳稳盘腿坐下,睁着眼在心中默默与丘真人对话,即便相隔如此远,这般对话也是首次,但韦巨源认为就得这样坐而论道,才显得心诚。 “欲言则该言,何况道友本就有意将真相尽数告知,何不趁韦后主动询问,一并和盘托出?” 韦巨源愣了,“真人岂不知韦某真心作何想法?” “贫道知道友此时作何想法,而不知道友又如何知自身所谓‘真心所想’,并非因惧念而发,而确源自本心?”真人开始坐禅盘机。 “真人已知韦某内心之惧,缘何还要韦某将不敢言说之事……” “世事皆有定数,而贫道知其中定数……”话至这一步,丘真人几乎就已在明示韦巨源该如何做,才能引至最佳结果。 但韦巨源无论如何都认为,自己既无法预知韦后得知灵晶石一事之后的反应,又何必拿自己的将来仕途作赌注,更何况灵晶石可致异骨症一事让他良心多少有些不安。 就在他这么想时,却发现真人的言语不再出现在脑中,任自己如何继续暗想各种与眼下息息相关之事,真人也不再与自己对话。 一时之间被韦后差出宫外,忽地又连通真人与自己隔空相谈,且再次被隔断在外,韦巨源一时觉无可适从。 宫外城中的事一时由裴谈代为料理,吟天殿也无意再回,一时动了要往平阳王府慰问一番的念头,可思及自己目前的立场,还是不要出现在敬诚面前为妙。 挣扎纠结再三,他便决定一时不行任何事,径直出到宫外,返回了自己的韦府,闭门不出开始歇息。 他又怎料得到头一日在韦后、武三思之间已大致落停的事,直至第二日下朝,才有说法。 武三思向韦后确认过礼部携来的精冥石,正要往永巷去,却被她拦住,“此时韦巨源定何事都不愿去行,裴谈一人在城中张罗诸多事宜,今日又怎会应时入宫。” “那当如何?” “且先收于此东上阁内,明日再用。”韦后这一句话,让先前急于要自己去将精冥石取来的意图变得不明不白。 “你这时取来,明日下朝直接至此处,咱俩直接从这东上阁往永巷去,岂不便利?”韦后看到武三思脸上的困惑,便知他根本不晓自己欲行何事。 武三思半知不知,连连称好,“可这精冥石不是会致人患异症?如此放置一晚,万一生了事端,该当如何?” “一晚而已,能怎?”韦后嘴一撇,“这石头还且一说,那雍王时不时往吟天殿中去,也未见他生出什么异骨来。何况韦巨源那田舍汉,我见他未言实话。言语之间影影倬倬,半真半假,不知作何隐瞒又有何打算。” “其中缘由岂不要细细探究一番?”武三思本趁距离开,还有段空隙,欲朝韦后身边蹭过去,缠绵一阵,听到韦巨源有事相瞒,一时全无他意。 “眼下宫内、城中值得探究之事岂在少数,他一时未有他心即可,即便有,不耽误之后水祭大典也无甚要紧,唯独我担心水祭一事还有变数,因此才要你及时去取精冥石来,明日借圣人之口,将本就板上钉钉之事,彻底定下。”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说来,还是早时不果决,眼下才出了这许多纷杂他事。”韦后牙微微一咬。 “所谓果决,岂是言给圣人……” “紫微宫中如何敢说这个!不要命了?”韦后用力拂袖,袖子振出巨大声响,“那可是弑君大过,心中想想便罢,如何敢口中没有把门?!” “可你所言果决,岂非此意?” 韦后不再言语,而是走下卧榻,走向东上阁外,抬眼对着明亮的天色沉思。 第80章 不可言传 对奇珍异石向来就有些研究的圣人,第二日在永巷,一眼就看出了武三思手中所持之物为精冥石,“你拿这石头作何用?” 武三思依照之前韦后告诉他的那般回答,“回禀圣人,臣昨日闻知城中再出命案,一日常事料理过后,逢返回家中,思及城中洛水之上发碧色荧光已久,便前往杀案事发地,见一切如常,唯有日日可见之荧光,下至洛水南侧岸边,于野草中寻得此物,至手中才知是精冥石。” “精冥石为吟天殿内所用,缘何出现在野草中?”圣人对武三思问到,头却朝向身旁的裴谈。 “下臣失察,恳求圣人容臣自罪一番,昨日韦相遭歹人危伤未遂,便将河岸及吟天殿之事皆交由下臣代为操持,下臣思量殿内皆为工事,未有一介大理卿之下臣可辅助协理之处,便未能及时入殿,更不知此精冥石之事,还求圣人容下臣些许时日,以查明此事。”裴谈的老态加之这些话外有话的言语,颇显无奈而真诚。 而他虽言“自罪”,实则哪一句都是在说责任过重,自己却只一人,分身乏术。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无妨……”圣人才开口说两字,却留意到迫不及待有话欲说的武三思,与此同时,韦后唤来远处站着的内侍,内侍很快离开,返回时与另外三名内侍抬来一张实木坐榻,较圣人坐着的胡床高出许多。 “……”他才要接着说,又被韦后打断,“七郎与妾身坐于一处否?” 圣人没有拒绝,在韦后身边坐下,武三思伺机而言,“韦相今晨未至朝会,而臣却于昨日与他浅谈过一阵。韦相言,歹人欲加害之时,他正巧将一箱精冥石运往吟天殿中,才要入吟天殿暗道,就生了歹人提刀上前,取了抬箱二人的姓名。依臣之见,定是歹人见木箱精致,便起了抢夺之心,后见欲夺赃物过重,才仓皇开箱取走一些,这才遗落。” 话至一半时,裴谈本欲以静德王此时所言,与韦巨源昨日惊魂未定时与自己所言相互之间处处存在的差别,来反驳静德王,可是又想自己才将韦巨源先前所言尽数报于圣人知,这时他必仍记于心中。 于是裴谈转向圣人,躬身叉手,“圣人……” 可圣人的回应让他十分不解,“原是歹人贪财,想必彼时南岸混乱,正是下手的时机,方才还与裴寺卿在谈,韦相为歹人所迫之由为何,所幸你二人至面前来,才解了朕的疑惑。” 他说罢,以极其复杂的眼神瞟了裴谈一眼,“许久未见这精冥石,裴寺卿,劳你替朕从静德王手中取来,予朕打量一番。” 武三思以眼神向韦后确认是否依圣人所言,将精冥石经裴谈手递过去。 韦后虽不解圣人这时要精冥石的意图,但以她对圣人的了解,圣人这时对武三思方才所言全盘接收是必然——因为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于是微微点头,默许了这件事。 精冥石在裴谈手,经手上满是刻痕般的掌纹摩挲,他只觉精冥石自带温度一般,没有普通石头或是岩物那般微凉,而是微温。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裴卿持于手中,可觉奇妙?”圣人突然发问,裴谈以为在被责怪迟迟不把石头呈上去,于是毕恭毕敬地双手托着精冥石,却在这时发现更加奇妙的现象。 时值日光洒满大地,正照在精冥石上,而这般耀白的日光,才靠近精冥石,就像是被吸入一样,消失在石头四周。 手中的异像让裴谈失声赞叹奇妙,“朕赏过几块给他人,想必此般物件,受赏之人都会好生雕琢一番,妥善存于一处,当奇珍供起,谁又知此异石至惊人状,乃为暴露于日光之下。” “瞧仔细些,若眼下诸多异案,由你侦破,朕便赏你几件如何?”圣人伸手从他手中将精冥石取在手中,“见识过此物,便去罢,方才与朕,句句不离城外之事,此时见了这好东西,就挪不动步子了?” 圣人极为偶见地将手一挥,也不再说什么,只转身靠向韦后一侧,裴谈察觉圣人举动多有更深含义,只是不便明说,则双手一合,口中答喏,同给韦后、静德王行过礼,转身便走。 时过两日,总在日出前时分,有一间屋子会发出荧荧绿光的源府之中,一切如常,姊弟俩在那一日欲往翠峰山玄元皇帝庙去被拒后,一直如平日一样,往宫中内医局去,临近返家前再往雍王府去,为雍王一家例行看诊。 雍王两日并未做太多事,派给他的四百禁兵,虽对他“言听计从”,可他非将,这些禁兵还有更多其他军令要行。 因此禁兵们并不会真如他差使的那般,让去吟天殿驻守就去,让往洛水南北岸巡视则往。 “亦不便逼迫于他们,此时城中混乱,处处都需支援,宫中更不可缺人。”雍王的喘气声较以往稍急促些。 可这样的急促,全然比不上源协有时发出的喘息,源阳知道其中缘由,但是只能默认这件事的存在,时不时给他用一些解气喘、血热的药物,暂时缓解。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对于这件事,源协没有明说,只晓家姊定是知道自己此时打算,暗中支持。 可他也未想到伪精冥石的效力如此之大,才区区两日,自己身体已然开始呈衰弱状。 而两日日间,都在宫中与城内行动,伪精冥石自然不可时刻带在身边,入夜后,家中父母、仆役女婢都未入睡前,时时刻刻都有人在院内行走,也不敢冒然在房里把精冥石拿出,因此只有在临近早晨前一段时间,才得被伪精冥石照射一段时间。 两日加一处才不过三四个时辰,源协身体就已经开始有些异样,在庆幸异骨症确发于伪精冥石之余,他也开始有些担心自己将来的状况。 但他又有其他顾虑——隔着银缕罩衫被伪精冥石照射多时的雍王眼下方是这般状况,若自己身上迟迟长不出异骨,那如渔夫、渔童彼般的无辜百姓岂不还要枉遭折磨。 尤其在雍王口中还得知,现如今南北岸凉亭中的异骨者,直接被彻底封在亭中,限制自由,只为封坊解除后,保证城中百姓的日常行动。 “雍王亦不可操劳太甚,事出这几日,喘气似更甚。”家姊源阳的话,将源协拉回现实。 “并未操劳,否则我这时岂能于府中由你二人看诊。”虽然如此言语,但雍王还是略显费力地支撑起身子,端坐于榻上。 “后续你二人可在伪精冥石一事上还有更多发现?”他接过内官递来的茶碗,饮下几口。 源阳、源协眼神躲闪,但雍王没有留意,两日朝堂上的所见所闻都昭示着,即便所有人所言字句之中不离什么黎民性命、百姓福祉,实则离不开的那个话题终是那场为庆贺复唐与还都的大典以及保证大典顺利。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他见过异骨惨状,想为义正严词地为黎明说上几句,又担心自己保持许久的中立身份,在此一刻就归于显唐。 以他的经历,凡立场归于一方者,下场必然不堪。 想起过往两日发生的事,这时安于坐在卧榻的雍王,也只能随口与源氏姊弟提起所谓发现、证据之类的事项,对方二人既都不言声,自己也不再向下追究。 一时雍王府陷入安静,源阳、源协默默地收好随身物品及药箱,预备离开。 告辞雍王后,雍王在两人身后有意地对王妃又莫名说了一句,“说起来,已连着两日,圣人都未寻我对谈,不知是何意?” 第81章 万古长夜 丘真人静坐在翠峰山顶的小屋之中,推演着心中在意的件事,忽感一手无力,没能扶住卦盘,几枚铜钱顺着平缓的斜坡径直滚下。 卦象才推演至一半,但基本已能看出些端倪,该是一副巽宫二卦——小畜卦——乃密云不雨,暂且忍耐之兆。 “铜钱滚落,便不卜了,也算应了这一卦。”他坐在山顶,眺望远处的东都,须髯被微风吹得轻颤。 眼前的景象也像是被拂过的风吹糊了似的,本还能见到些城中亭台楼阁轮廓,这阵风过来,便只剩洛水两旁影绰的绿色荧光,尚以眼见到些。 还有一片白金色的光亮处,便是紫微宫,大宫小殿无不点燃灯火,眼下晨雾升得早,灯火映照在晨雾的零碎颗粒中,光亮被放大,像是一片金色的云罩住整座紫微宫。 他本想再为紫微宫卜一卦,就像之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但才方将铜钱滚落,便收回靠向卦盘的手,盘腿恢复原来姿势,在阳气渐起的空气中深深吐纳一回。 再抬头望了眼天,这一夜全阴,极厚的灰白色云遮挡住一切月亮和星光,唯独偶有几朵碎云经过黯淡的月亮,边缘忽然被亮闪的白光照过,再归于黑暗。 谁又知晓,数个时辰后,这片黑暗之下,东都城中一处就会亮起一抹怪异的绿色光晕。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那处便是源府中源协的房间,自裴谈与韦巨源由圣人及韦后授意,让他二人完全接管城中几桩异案后,除了去见雍王还能知晓一些与案情相关的事,除此之外再无更多消息。 一时间连源协都弄不明白,现在日日坚持被伪精冥石照射,到底还有无必要。 彼时心想或能将异案侦破,寻得真相的一腔热血,随着身体日渐一日出现的不良征兆,逐渐消失殆尽,而他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间也随之减少。 虽然身上还未长出异骨,但这几日过去,体况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 最初是早起的倦怠感——但此一项或许是因为近几日,每每都要趁家人熟睡未醒之时,自行将伪精冥石取出,再在照射一两个时辰后,先于众人醒来。 这般入眠、清醒,反复多次,元神必定受到影响,精气也显不足,源乾煜和顾氏都看在眼里,也提出过疑问,这时源阳便出来替源协这样,言近期内医局及太医署事项、研习都有些繁重,甚至为了配合这样的解答,刻意在雍王府多停留一些,往往在夜色将至,宵禁将起时才返家,如此一来,只要在回到源府,路过父母房前,进去问安行礼便可。 这样,父母便不易察觉源协的其他变化。 近几日,源协的四肢骨节深处,隐约开始有些痒痛,时常不能相隔太长时间,就需稍加活动才能缓解那种欲挠又挠不着的极度不适感。 更有甚时,须将骨节狠狠撞向如墙面、榻沿等硬处,才能缓解。此状已被源阳见过数次,心疼之余,只能悄悄替胞弟敷上些药,另外叮嘱女婢将他的衣服肘部、膝盖等处缝上几层软布——至少在撞击时,不会产生痛感,留下过多伤痕。 没有伤痕,偶与源乾煜往出公共澡堂一同沐浴之时,也不会将伤痕暴露出来。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这样的做法也只能说是暂缓之计,他日异骨症发,身周全是异样骨态,想掩藏也不能了。 加之自己与家姊似乎已经与异骨症、异骨浮尸案几近完全脱离关系,因此他对而今每日接受伪精冥石照射一事,内心开始产生动摇。 可依源阳所言,伪精冥石带来的影响并不会随照射的中止而发生停顿,否则就无法解释那些在吟天殿中做过一段工事,短时内又离开返回城中的工匠,为何所患之异骨症仍那般严重。 即是表明,那一日源协毅然决然定下要接受伪精冥石照射,就再也无法回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便罢,源阳虽未与那石头接触,不知身患此症有何不适、痛苦,但她比谁都想要医好这异骨之症。 尤其在胞弟身体逐步呈现出异样的此时此刻,源阳同样时常难以入睡,或骤然被噩梦惊醒,陷入一时难眠,她便在有星光的夜晚,透过窗看向天上的星斗,直到视线模糊,忧心合眼,常常在这时,胞弟那即使密闭却仍留有些许缝隙的房里,透出几线一闪而过的绿色荧光。 荧光虽然微弱,却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凸显出同样还未能再度沉睡的一隅。 在几番睁眼合眼下,梦境里也都是些白天未尽之事,于是干脆在身心俱疲中愤然坐起,一人开始轻手轻脚地准备洗漱。 几捧水泼过,她清醒不少,一边梳整头发一边盯着已在台面安放多时的迷香纸包——对这件事心有不甘,才置于显眼处。 过往数日,她与源协尝试过多次,寻找理应暂时居于凉亭中的渔夫父子二人,终于找寻到后,却被守在凉亭旁的武侯拦住,以刀柄敲了敲一人多高的隔板,示意姊弟俩这一圈板子便是用来隔绝困于凉亭其中的异骨之人与寻常百姓的,偏为了姊弟两人见异骨者一面,却让百姓见到骇人景象,不值且不应当。 “予百姓见了异骨者又如何?”对身患异骨正共情的源协,曾于一日为武侯这番言论,感到愤懑不止。 “见,自然是不会如何,两位又是贵家千金,见了就见了,可这等朝廷三令五申要把守、封住之处,定是有不宣之秘在其中。正因是不宣之秘,又有几多百姓欲朝其中一看,今天我为两位开了这隔板,见过其中的人,街面往来之人谁又忍得了不向其中看?你一眼,我一眼,都看了去;见了别人再你一言,我一言传了,这不宣之秘还是秘密否?” 武侯一板一眼又带着戏谑地对源阳、源协说到,似自明其中道理,且可自证。 然而这时想起这些言语的源阳,却发现这些谬论岂有“理”可言。 因朝廷有不宣之秘,兵不明所以却对朝廷所派差事无任何异议,甚自己也去寻其中道理。 只因部分百姓身周长有异骨,便将本于其他百姓毫无妨碍的他们,囚禁于一逼仄处,这岂是所谓善待数百黎明性命之法 源阳思至此处,愤愤不平,不经意间屋外已经微亮,门前窸窣声不断,“阿姊!阿姊!” 是源协压低了声音,在门外唤她。 “何事?” “容我进门再细说,可否?”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话音刚落,源阳就将门闩抬起,露出一条一掌宽的门缝。 偏就是这一条门缝,让接下来的源阳惊恐万分——门外声音确是源协,可此时先将手伸入门缝的胞弟,似根本不是本人。 至少以手判断,并非本人,那只手指尖伸出半寸余长的柱状指甲,而真正的指甲处,已不见原有的模样,“此般当如何是好?”源协声音带着哭腔,指尖的指骨磨得门滋啦作响。 源阳从一时的恐惧缓过来,将门大开,确认门外暂无他人,一把拉过源协进门。 几乎同一时间,又在翠峰山顶坐了一整晚的丘真人,缓缓站起,行至铜钱滚落处,弯腰拾起,眼睛朝远处紫微宫望了一眼,西边的天色还未褪去,夜色的黑暗依然笼罩在东都上。 他留意手中的铜钱,正是三个反面,“如此正凑成小畜卦……” “万古长夜,又如何暂且忍耐啊……” 第82章 噤若寒蝉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整个源府中,顾氏反而成了唯一一个得知源协身患异病而倍显平静之人。 源乾煜对于早先自己只顾琢磨丘真人将自己拒之门外,却忽略了源协手中还握有极其危险的伪精冥石,而陷入深深自责。 虽然就连患病的源协本人也不确定从指部生出的寸余长指骨,是否就是城中正在发生的异骨之症,但依近几日自己与伪精冥石的接触看来,似乎就是这一异症无疑。 起初精神与体表的变化,能让他明白的是,伪精冥石确实如所想那般,可使身体产生异状,但异状未显性时,确无实感,可是在半夜安睡中蓦然惊醒,要去够铅盒内的伪精冥石时,发现指尖碰触到铅盒,却无法顺利将其拿起。 这时才感觉手指已无往日模样,以指尖轻触掌心,已无往日平顺之感,感知之中尽是生涩。 又不敢点灯,只费劲以手掌将铅盒打开,露出其中泛光的伪精冥石,借由它的光亮,总算看清了指尖的异样。 “谁知竟成了这副模样……”源协抬起双手,在家人面前翻转几回,嘴角一抹苦笑。 这一回,指尖异骨成了极为显性的存在,早些时候还在踟躇自己是否该继续将伪精冥石带在身边的源协,若要说悔意倒不至于,只是心中难免有些骑虎难下之感。 “你二人为医官,于此可有缓解之法?”母亲顾氏的平静恰似一碗补药,出现在已经有些身心俱疲的源协、源阳面前。 “暂无,眼下只是……”源阳本想说“暂缓之法”,但仔细想来眼前根本没有任何方法可缓解异骨症。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看到女儿脸上的神色,顾氏心里也明白几分,轻叹一声,看向丈夫。 源乾煜是明白儿子私下偷用伪精冥石使自己患上异骨症的原因的,同样,他也理解女儿为胞弟掩盖这件事的缘由。 但眼下源协指尖的十处异状,恰是自己一时不能承受的代价。 源乾煜想了又想,也没有任何开解之法,更多的是懊恼,还有一阵护家不周的心酸之感,但此时不能有任何表现,否则会让已在极尽控制自己的顾氏,也陷入此时他这般的情绪中。 “暂且让家中仆役、女婢,休将协儿之状言说出去,”他考量再三,终言语一句,“只是往来太医署、内医局两处,何以得解?” “平日,我与源协同来同往之时较多,还可稍行一瞒,可至午后,往雍王府中去,就难知是何情状。”源阳与父亲想至一处,知道宫里无人留意区区一名医官发生了何变化,但与自己两人相熟的雍王,难免会被察觉。 “阿爷、阿姊……”源协为难地看了两人一眼,“我此时似无法……” 他说着,另尝试用多出一截半寸长异骨的手,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纸,众人只见他指上的异骨不停地划过纸张,却如何也不能将纸抓起分毫,更莫提彻底把纸拿起。 源阳是相较于源乾煜、顾氏,更对这样状况感到诧异之人,她在房中见到胞弟手指时,几番查验下,只以为是他的指甲异化为骨,何曾想到原是指骨长出了指尖。 源协稍加用力,欲再试一次,将纸拿起,嘴边却猛地“嘶”了一身,指尖的剧痛直传向颅顶,使他不得不松开手。 “异骨似直通第二指节,无法弯曲,异骨所生之处一经活动则痛痒难耐。这样状况,我以为未必能去往别处,且顺利不为人发觉。” 源阳忙在一旁将提前备好的、以酒化开的仙鹤草粉递给源协,用以止痛,嘴边一句“这该如何是好”险些滑脱,所幸没能说出口,否则已被源协方才这阵反应惊去了大半神色的父母二人,不知还将如何强装镇定。 “封坊已解几日,若长时不至内医局、太医署,恐引人留意……”源阳看着源协将仙鹤草粉抹于指节,在旁说到。 她站在源协的角度思考,虽然异骨已开始在身周生长,但宫中医官的位置着实得来不易,眼下趁症状还未甚,上内医局多露几回脸,至少还能与医监、医正多见几回留下印象——与宫城、皇城之外的百姓不同,前侍中源乾煜三个字在宫里只是一阵过眼云烟。 倘若现在不往,待他日异骨真的长至同渔夫、渔童一般,到那时源协有意要留在内医局也未必可行了。 何况此时此刻,源协已然有了异骨症的初状。 “可协儿这般,也无法于人前遮掩,何事不得用到双手?”顾氏反复确认源协有否将仙鹤草粉抹匀,看向源阳。 源乾煜皱紧眉头,同转至源阳一侧。而她这时闭口不语,因为一时想不到任何言语回应母亲关于“何事不得用刀双手”的问题。 “若暂且将指端这些异骨磨去些,不强加留意,未必能看出其中异状。”源协想到在内医局与太医署内还有许多欲行之事未做,还有诸多医书、药典未读,此外更有仍未了解的术法,想要详细探究、习得。 如今突如其来的症状——虽然亦有花去几日铺垫的成分,但指前的异骨确是一早生出的,完全打破了对自己在内医局、太医署从医的构想,但眼前之事,也是因自己一时决然而起,因此些许后悔之余,更多的是同父母般的强作镇静。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与东都一隅的源府相比,明堂群臣这几日的强作镇静,较源乾煜、顾氏夫妇有过之而无不及。 圣人于十五日见过崔、桓、袁三王后,第二日就于朝堂布了将三人左迁的消息,具体因何缘由,不得而知,唯一确认的是,韦后与静德王脸上难以休止的笑意。 这般笑意意味着,显唐如今在朝堂内外,汉阳王年迈、平阳王伤重,再无一人可担劝谏二圣之重任,就算是李多祚这般武将,进言前也要对时势审度一番。 由此,朝堂较往日多出一分寂静,凡上报之事多为复周一方所呈,为数不多的他事皆与裴谈时时都在调查,却迟迟未有结果的城中异骨案相关。 就连圣人,也比往日更加无了神采,除去一些简略的回应,之外再无更多言语。 韦后则几乎不发声,隔着纱帘,有时隐约能见到她一手托腮,倚于凭几之上,偶有的几句话也只是和静德王武三思对谈,此外则是时有时无的叹息声。 韦巨源几日都不主动言声,在城中也是跟随着裴谈指派的路线,四处游荡“查验”。 不知是他自己的错觉,还是城中百姓确实被四面封住的凉亭震慑,此时此刻的东都街面,人人都噤若寒蝉。 第83章 忠言逆耳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敬晖在自家平阳王府中的遭遇,算不得小事,因此无论众人在府内如何三缄其口,噤若寒蝉,消息还是经由各处眼线、暗桩,以及旁人对平阳王府门前动静的观察,不胫而走。 与早早知道敬晖负重伤的韦后不同,桓彦范、崔玄暐、袁恕己则是在这些不胫而走中得知的,且知晓的场合颇耐人寻味。 三人听闻汉阳王身体抱恙,便在封坊解除的第一时间前往汉阳王府探望。 至于为何将探望时间选在封坊解除之后,大致与那些听闻城中疫病扩散,而不愿上朝的老臣一样,闲赋在家自然是更为“惜命”的选项。 谁知往汉阳王府至,才知了不足三日的封坊中最骇人的一则消息,即平阳王在家中遇刺,身负重伤。 “青天白日,岂容这等骇事发生于郡王王府,那韦后侍朝,领武氏、韦氏那帮乌合之众,竟致东都城内如今沦落至这般地步!?”倚着凭几的张柬之,小口喝着参汤,重重喘气,但仍将敬晖重伤的消息告知来探望的三人,坐在右侧的袁恕己第一时间表达了不满。 “袁公……”崔玄暐本欲提醒袁恕己,高龄的张柬之如今仍抱病,言语之中还当注意些,但细想袁恕己所言又有何错,东都几时出过如封坊、街面搭凉亭这等荒唐事。 “圣人怎会纵容这几人任堂堂东都之中,有贼人胡作非为至此……”更莫要提桓彦范还在一旁帮腔。 “桓公此言,倒让袁某以为其中定是有甚多隐情,而吾等五人久疏于询问朝政,才至如此,”袁恕己跟上一句,却很快冷笑一声,“哼,即便欲询问,也有诸多不愿让我等知晓太多的鼠辈。” “今日我三人至汉阳王府,原为探望,怎此刻言语征讨‘复周’数人来?”崔玄暐顾及张柬之的身体状况,在另两人逐渐上升起的愤懑之情中,将本意唤回来。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无妨,玄暐勿要记挂老朽体况,我等四人,加之归义坊中仲晔共五人,离紫微宫中那处朝堂也近以年计数,这一年间,大唐之变,甚多不堪之事,有目共睹,私下一吐为快,无伤大雅,休要以老朽体况败了这时畅快言语之兴。” 话虽如此,张柬之在说完这几句后,喘息变得更加急促,吐纳之间还有喉中痰音以及肺气不畅之声,还紧跟了几口干咳。 喉至腔中有痰,胸内气行不畅,不只身体堕入老态那般简单,早就有宫中御医上门看诊,暗中表露过汉阳王似患有重疾。 但之后又言,汉阳王多有留意保养,平日用药、饮食又颇小心,因此未知究竟是大限与病重,哪一项会先至。 现在想来,这番诊断亦是几个月前之事,如今见张柬之精神、心思皆属常态,甚与前次相见时还显好些,此番十五日不往宫中面圣,除去病情之外,想必还有何缘由是三人不知或难以预料到的。 故而崔玄暐显得很谨慎,想起彼时发动神龙兵变,与眼下状况相符——朝中动荡,群臣人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东都城中一片寂静,似百万之黎民也觉有事要生,纷纷闭门不出,或是徘徊于坊内。看书溂 张柬之、敬晖那日率先称病,不往宫中,未至清晨却双双转而朝李多祚的住处去。 之后的事,在脑中就不只是清晰了,一旦想起,就似才发生在眼前一样,那一日就连已至人生尽头的武后,那早已现不出太多神色的脸上,都是惊恐与莫名。 当今圣人,彼时监国太子更是行了一番推脱,才缓缓移步至他的母亲榻前,以极其微弱的嗓音问安,在以同样的嗓音“威逼”武后让出皇位。 如此折腾一番,紫微宫中就像是一个被异常封住的坊,之中困满了位高权重之人,只等一个能交待于众人之结果。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可等待结果花费的代价便是如数十年前的玄武门之变一般,那样的屠戮与血腥,故而彼时短暂因此封过坊…… 思至此处,崔玄暐不禁将眼下的状况,与那日的状况相比,心中更是浮起一丝不许任何人探望的平阳王府中,敬晖是否真的中了刀伤的质疑。 “张公既如此言及,我等自畅所欲言便是。” 此一句,是崔玄暐十五日面圣的一刻,最后悔在两日前说出的话。 因那“畅所欲言”四字,在汉阳王府中像埋入了一颗种子,渐渐生根发芽,直到最后张柬之实在体力不支,在榻上几乎要栽倒在地,讨论才停止。 而讨论的最终结果,却引来了最不堪的一幕。 面圣时,三人都未对韦后在场产生过疑惑,可对从未随圣人出现过在自己五王面前的——静德王武三思、刑部尚书韦巨源、大理寺卿裴谈三人也同时在场一事,感到相当诧异。 别的不知,只武三思在场,就能勾起桓彦范的无限怒意,当初武后自身都觉武氏一族,无法在李唐将复之时,得保自身周全。 可就在兵变发生的第三日,武三思就作为圣人的外戚立在明堂的最前端,无论是当时的联姻还是之后发现自己当不了太子而转去讨好彼时太子的举动,终在五王奋力将李唐争取回来的这一刻,起到了全部作用。 武三思被封静德王,明堂中多了不少韦氏,一时之间欲复李唐而再兴的朝臣数量,几乎与这些坐享渔利、心怀他意之人数量相当,如此景象如何能让将生死度之于外的五位兵变老臣所能平静以对的。 故而在桓彦范将发作前,崔玄暐再一次扮演了打圆场的角色,主动回应“复周”一方武三思与韦巨源的问候。 可桓彦范在汉阳王府中生出的余怒至今仍未消,根本不在乎崔玄暐的和中之意。 双手一叉,“久未见圣人,竟不知贞观殿中已是这般光景……” 第84章 奸佞横行 明明每月都定在初一、十五入贞观殿,前后相差不过十余日,桓彦范一句“久未见”直接将本就不活分的现场气氛直接砸入冰点。 除此之外,后一句“贞观殿中这般光景”更是直指才过去区区十几日,不只东都城中,就连圣人此刻所在的内宫也是一片混沌,乌烟瘴气。 “扶阳王此言何意?距上回相见区区十四日,贞观殿又有何变化……”圣人听出桓彦范的话外之音,见身旁四人原本和气的神色,一时间变得迥异,但无人准备接话,于是便自己出声。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看书喇 “臣本月初一至,路过东都街面,一片祥和,百姓生活平乐;今十五日,再经城中主道,祥和依旧,而向人人望去,大多行色匆匆,目光无神而面色惶恐……” 桓彦范话至此处,特别留意了台阶上五人的反应,见已有些效果,便继续往下言语,“而臣细细回忆,却不似是近十数日生此变,而是近几日才生之变。” “扶阳王影影绰绰,话里话外似在言指这几日因异骨疫病而于城中封坊之事,如何有意回避提及,却句句不离此事?”韦后在旁听得内心焦躁。 早些时候,她闻此三王这一日进入紫微宫时,面色肃然,定是有要紧事欲报圣人,听闻宫中内侍来报后,忙唤和自己同在一处的武三思、韦巨源往贞观殿赶,赶到时又巧,见裴谈与圣人在一处——那一日于永巷相遇后,裴谈日日都要单独与圣人相谈。 场面上的人员让她多少施展不开,毕竟那日东上阁、永巷中关于精冥石的一番讨论,在场台阶上的无人都经历过,而自那时始,又过去两日,无论惠和坊异骨案、洛水浮尸案还是剩余的几宗杀案,皆无进展,唯独北城外义庄,多出了许多因大理寺、刑部四处派人查访,才知自家莫名失踪的家人原已寻得的百姓,都依序往彼处去认领尸首。 裴谈在尸首认领的过程中,得到的信息极为有限,大多都是已查明掌握的。事事毫无推进,却日日都要回禀,这件事在裴谈对圣人,以及韦巨源对韦后上,都是一致的。 重复这么两日,几人间的见面就显得多出许多君臣之外的尴尬来,只韦后与武三思之间私情,就被裴谈连续撞破过两回。 这般诸人早已皆知的不宣之秘,但为此般年岁的裴谈,亲眼得见,还是难免窘态,回到圣人面前后,更是颇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这时对桓彦范问出那一句的韦后,又不禁想起早两日这一遭,内心波动,柳眉一挑,“扶阳王贵为郡王,年长且又是本朝功臣。若有话,圣人与我自然当做要紧的,洗耳恭听,可倘若一直遮遮掩掩,说者劳心,听者费解,双方皆得不偿失。” 崔玄暐在一旁听到韦后此番言语,心说此女如当初一般,心思错落,谈吐之间时常设隐语,不加留意,即有可能陷入她特特构造的言谈陷阱。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说着劳心,听者费解,双方皆得不偿失”明摆着就在暗示圣人,扶阳王桓彦范又犯起了当初还立于朝堂时,有话不当面明说的旧癖,如此一来,桓彦范预备向韦后发难的由头,瞬间转为这位扶阳王言语之中处处都在隐约其辞,影射眼前的上位。 此般伎俩,当初将五人架空至朝堂外时就使过,眼下又故技重施,“桓公!早先探望汉阳王张公时,张公病中仍建白,要我等入宫时,要请圣人、皇后安乐太平,且需少论、多问未知其详之国事、城事,彼时你答应得好,怎此时却都又忘了?” 崔玄暐极力想要避免在圣人面前,桓彦范与韦后的直接冲突,在汉阳王府时,四人就进言一事商定得妥当,在圣人与韦后在场时,把对东都城事及大唐国事的构想,以五王的名义,一并口授于二圣,供他二人参考定夺。 其中难免涉及许多兵变复唐之后这一年多以来,仍未论明说清的与党争、大唐后嗣相关之事,将这些事和盘说予二圣——包括已然敌对许久的韦后知,是因为五人曾做过最坏打算,即自己显唐一方与当今圣人一同,都不再能牵制韦后及“复周”一派时,希望复周一方还能为李唐留下些体面及念想。 因此在立场不明的裴谈、同与自已一方敌对的武三思和韦巨源面前,这些话断不能轻易出口,免得还未在二圣面前得到答复,隔一日就成了己方四人无法去往的朝堂之上的话柄。 崔玄暐想得周全,借由一句反问对桓彦范好言相劝,只等他缓过这股与韦后相较的劲头来。 袁恕己一直默不作声,静待事态发展,但既崔玄暐发话言声,自己自然也要暂行表态,替五王与显唐留足进可攻、退可守的余地。 且他也异常明白崔玄暐此时想要周旋、缓解一番眼下剑拔弩张之现状的用意,便很快将话题引至更远处,“张公辛劳大半生,如今重病在身,仍在替我年青几人着想,吾等数人更是为二圣与大唐殚精竭虑,请圣人、皇后明鉴。” 一边说着,一边与崔玄暐配合着,给桓彦范使眼色,眼看桓彦范缓过劲来,给韦后行了礼,“臣欲言即为城中异骨之症、杀案与封坊等事项,竟不知言语冒犯皇后,请皇后恕罪。” “启禀皇后,下臣当初就听朝中有百官言,万不可随汉阳王、平阳王、南阳王、扶阳王、博陵王喜好,那般于明堂之中再三言明不问国事,如今难能入宫面圣,口中所言心系还是东都、大唐,如此忠贤老臣,贵为郡王,下臣实感动不已,若言眼前三王冒犯,下臣以为尚可谅解,求皇后施以恩典。”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武三思言语期间屡屡与韦后对视,两人相互配合,惺惺作态,几近揶揄。 桓彦范双拳一握,欲再发作,却被崔玄暐一手假意整理衣袖挡下,可口中的话却无法阻住。 “静德王所言又如何不是,同为异姓郡王,我等年迈退下朝堂,卿却仍或于明堂中,侍奉、辅佐大糖国君,实乃荣耀,圣人宽厚宏德,仁满天下,开朝以来从未行过清除异己之事。想今日若还如当初,‘若行大事,至亲可杀’,会是哪番光景?” 话音才落,他自己也知对武侯妄言,心中暗求圣人不予追究,侧目一瞧,武三思正乐得坐享这位扶阳王失言其成。 第85章 言多必失 牛羊肉在火上炙烤的香气,完全没能将贞观殿前紧张气氛引去彼处。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现场独有圣人一人,在裴谈的陪同下,置身事外地守在火旁。 内侍将全羊反复翻转,滋滋冒油的羊身与表皮逐渐开始变脆的牛肋扇颜色发生着改变。看书溂 圣人不愿再将自己置身于其他几人话里话外,都是已经烦扰自己数日的未解之事,还有一贯不愿去理会的党争。 “裴卿,吃上这口贞观殿前的炙肉,可是头一回?”圣人命内侍将火签交于他手,以尖端拨弄在地面燃着的木料与木炭,火星迸裂,向上飘起。 “回禀圣人,正是初回。”裴谈心想早时五王面圣,自己又何曾有幸出现在此贞观殿中,更别提在殿前空地用餐。 “韦巨源亦是初次,你二人算得沾了城内异骨疫病之光了……”内侍呈上一把短刀,慎重地交于圣人,再缓缓退下。 圣人摩挲刀柄的龙纹,挑上已烤至焦黄的一面羊肉,刀向自己,细细地剔下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因才剔下,他口中嘶嘶直换气,转向内侍,“裴寺卿如何无刀?” 内侍奉旨又为裴谈地上一把手柄光滑的银刀,“休要拘束,只当于寻常处,用寻常餐食罢了。” 说完用刀再剔下一块,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朕近十年初次用此炙肉,还是自房州,为母后所遣使者接回后数月,于东都立德坊的临时住处。” “那一日正是汉阳王与平阳王先携一头整羊至,后另三王至,正是眼下在殿中这三位,彼时朕被封太子,却无一人信朕将即皇位,故而门可罗雀,只这五人不时前来,或送日用、食料,或携家眷一同上门相谈、玩闹解闷。” “若无他五人,朕即便知将来要继承大统,也未必能有发自本心之愉悦。”圣人一边咬动悬于腮边的肉,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着往事。 “而如今你看,在朝堂时,因急于恢复唐制,诸多有兴唐之志,却认为百事待兴需循序渐进,不能冒进之朝臣,都因五王之故,或裁撤,或转而投向与其政见不合的皇后、三思一侧,”圣人再用火签通了通木块之间的缝隙,接着说,“后与皇后、三思一方党争,恰被这些人曾抓住的把柄,最终落了个明升暗降、落魄出局的结局……” 他转向裴谈,见对方手持银刀悬在半空,愣着听自己说话。 “休只听我言,边尝尝这陇西送来的滩羊,饲于大漠与草原之间,缺水滋养,只以草育,倒生得浑身精肉,牛肉亦是,不过精肉间还掺有石纹般油脂,实属罕见好食之物。来,这块!”说着就从顶部剔下三指大小一块,搁在顶部,“叉了去尝尝,大好的肉不食,非要在一处论出个所以来,糊涂!” 圣人刀尖指向三王与韦后、武三思一处,沿着为裴谈剔下的肉旁,又连着割下一些,挑入内侍早在一旁备好的盘子里,并示意给那六人送去。 裴谈不敢行动的主要原因便是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话,圣人先是回忆了那时无人巴结,独五王处处照顾的往事,又嘲讽复唐之后,五人无了之前的,却变得似如韦氏、武氏一众相同,处处要争个高低。 但裴谈不敢问圣人对如今的状况作何感想,更不敢向他进言这般党争场面早该由一国之君亲自出面平息——裴谈知道哪怕冒死去劝,一切亦无用,此时,党争、城中异案之类的事,都远不如面前这牛羊肉来得实际。 既言及远自陇西的炙肉,则可供裴谈聊的话题就算不得多了,“陇西早年间还有战事,时常报粮食、牛羊减产,甚报牲畜所用水草、食料不足,如今于神龙朝,竟已能生出这等丰腴的牛羊。” 还有几句“圣恩浩荡,大唐千秋”的话没出口,就被圣人略显鄙夷的眼神逼退了去。 “陇右道于元年,少说百十道奏书,报旱灾、报贼乱兵乱,这送来东都的牛羊却从未遗忘,你说朕该信什么?勿再拿这些空话套语打发时间。”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一如此时,三王与韦后,都言为大唐好,要将一腔赤诚证明予朕看,却无人问过朕,朕愿不愿看这赤诚。陇西报灾好歹送来牛羊,能食;两派党争,却只言要给朕赤诚,你说朕理会这事做什么?”内侍将空了的盘子送回,圣人没问一句其他六人吃了如何,任由内侍站回原处。 裴谈往六人处看去,武三思、韦巨源及三王手中,都捏着数片炙肉,韦后则从最初站着,转而坐下,命人拿了一个小碟,另盛有几片肉,慢慢地品着。 除韦后外的五人,根本无心吃这炙肉,声音忽高忽低,传来的都是城中异案、骇事的内容,还有责任归属和心怀各异的说辞。 三王想要借城中混乱,好好参复周一派一本的意图暴露得过早,尤其扶阳王桓彦范一早太过激动,矛头直指韦后、武三思,甚至连带上了武后,因此落入如今被动的余地。 而韦后、武三思忌惮的是五王久在城中,难免在四处查探中,发现一些不利于自己的端倪,因此一定要争出一番高下,让对方闭嘴。 双方争执不断,不知怎么忽然说到吟天殿,这边的裴谈也想为圣人换个话题,便将几乎不会触动他的雍王搬了出来,“那一日,下臣于南岸军帐中昏迷,醒来时听闻雍王府之两名医官与雍王谈及精冥石一事。数日前,静德王亦携精冥石往永巷而来,不知圣人是否与臣共感,这精冥石之中确有些不寻常处?” 第86章 亲近疏远 “依朕看过的那颗武三思带来的那块石头,即为精冥石无误,你所言不寻常处为何?”圣人表情微妙地望向远处几人,又看了看裴谈。 心说自己也没能见过几回精冥石的裴谈一愣,“只是有此感,未能掌握实证。” “吟天殿乃朕继位以来,首一间专为大典所造之建物,其中更是包含有复唐、还都、祭水之深意,精冥石亦为朕钦定之材料。若有人要以此两物做文章,恐只有眼下立于殿前你们几人了。” 圣人的态度让裴谈很困惑,其一在于既知朝中有党争一事,而他是否真的知晓归属于韦后、武三思那一派,究竟要行何事,而朝中、坊间的人又为何称其为“复周”。 裴谈揣摩圣意,又不敢对他所言之“敢做文章者唯有殿前数人”一句,妄加揣测,反倒认真吃起刀上的肉来。 与此同时,其他六人从圣人让内侍用盘递去的肉中,品出了一丝圣人的不满,即便仍困于争执之中,口中生出喋喋不休的龃龉,但还是在手中取过炙肉之后,缓和了片刻,且欲待眼下争执之事有了定论后,便加入圣人一方,享用美食。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五人初与圣人接触时,为打开圣人心扉,也想了许多方法,最终才以入口的吃食和极易拉拢彼此之间距离的携家拜访,获得了他的信任。 而彼时就已发现了些隐患,太子妃——当今的韦后,似并不买他们的人情账,甚至于还夹带了些敌意。 若早知善于交际的韦后,已在城中一步步开始布局将来之事,他们也不会用与之相仿的态度对待她。 可至圣人太子之位将稳,武氏承嗣、三思已无可能再续武周国号时,太子妃与武氏的往来就显得有些不明不白了。 武三思从对太子一家不理不睬,转而极尽谄媚,之后更是让自己儿子与太子之女李裹儿结为连理,这般用心之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他日武后百年之后,顺利成章地不受李唐一族报复。 五人知晓其中用意后,对武三思所为虽不齿,但转念一想此番举动也是因为忠于大唐,便不予详细追究,相互之间和气共处。 哪知圣人稳坐明堂后,韦后心中所想是取李唐而代之,成为武后之二的另一番光景,而武三思更是表现出早早知晓她的计划,且一副愿以助纣为虐的姿态。 这时五人才最初一回察觉出事态或将不妙,哪知欲向圣人挑明时,就已落入武氏、韦氏密谋已久的陷阱中。 以韦氏、武氏的两位话事人韦后、武三思而言,张、敬、崔、桓、袁五人发动兵变,杀两位宠臣为李唐祭旗,再携太子入宫,逼迫武后逊位之时,他们与五人以及五人心中憧憬的李唐,就走向了陌路。 李唐再繁盛,终归姓李,武周末年生再多不堪,也是武家的天下。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圣人无意治国,韦后同于明堂侍朝,大小事由朝臣问过,圣人不答,皆由她领一众复周朝臣或商议,或决断。 且朝中、城中皆传所谓“复周”,如何又是复周,韦后想要的是一个如同武周朝的韦氏朝权。休见眼下武三思仍在幻想恢复姑姑的武周朝,自己则恰到好处、左右逢源地坐上皇位,但在韦后的盘算中,其实能利用全部天时地利人和,最有可能取代圣人,坐上皇位的,真正算来,确只有她一人。 圣人虽不爱理朝政,甚至对与治国相关之事深感乏累、常显倦怠,之外更是懒于应付大唐内外之矛盾,但对朝臣、内宫之动向却极尽掌握,之中唯独一人,他时时处处不以控制之欲,而以共存之心相待。 此人就是韦后,撇去早年间的承诺、海誓山盟不谈,只以复唐后,二圣临朝这般的姿态论,圣人无时不刻、处处都在与她展现出唯有两人才可治此泱泱大国的姿态。 韦后心中,这样的姿态就是她足以成为一位新皇的全部原因。 五王是她无法保持此般姿态的拦路石,于是在他们主动接近彼时的太子时,韦后就与武三思筹备起他日若李唐得复,之后如何将强烈支持复唐之人清出朝堂的计划。 四处招揽于武周朝生龙活虎,事事得心应手,却被兵变一下中断了仕途的年轻朝臣,再与极力支持五人的李唐老臣产生摩擦,于朝堂之上,时时处处对立,直吵闹到温吞如水的圣人也无法继续忍耐。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朝堂之中党争,若生对立之局,皆以勒令两方领头之人停止纷争为要,因此显唐一方之五王,复周一方之韦后、武三思,首当其中要被圣人问责。 可就算是问责,之中还有一处易被忽略的地方——韦后、静德王武三思终归是圣人一族中的亲属与外戚,与外姓郡王的五人不同,没有更多能牵扯在其中的关系。 因此圣人发难时,五王要遭遇的,比韦后、武三思两人要来得更为激烈。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最终结果就是,亲近疏远,五王最终被彻底架空,名义为“送”实则是“遣”回了各自的郡王王府中,不再干预朝政。 “谁知这层关系,到如今,朕倒有些拿不准了……”圣人想起往事,与彼时不再、不明其中就里的裴谈提了几句。 “你看六人此时,三王口中皆是大唐之将来,而皇后、三思,字字句句都不离那吟天殿,此两项哪一项又不是朕在意之物,这该如何定夺利弊、对错?” 裴谈在脑中构想了许多种回答的方法,却没有一项让自己感觉能完美应付圣人此刻的言语,悄然望向贞观殿内。 这时地面反射的光线,打入殿内,殿内离得近的陈设一览无余,首当其冲就是一尊半人高的香炉,这尊香炉,裴谈倒是认得,还是元年冬天,翠峰山老道丘真人因道观翻修,特意清洗镀金恭送于宫中的,是件北魏的老物件。 想着想着,他灵机一动,“下臣听闻,前高宗皇帝、武后每有遇事不决,不愿轻信朝臣时,就往翠峰山丘真人处问道,今圣人不得解,为何不以两位尊上彼时行动为纲,也向真人求道一番?” “你这田舍汉,平日习佛,今日又怎劝我往道观去?” “佛念来世,道说今生,圣人此刻之事,恰是今生。” 裴谈恭敬地叉手,远处六人正巧因难达成某项一致,往这边走来。 第87章 道士下山 裴谈待在朝内,业已一年有余。 早先更是听闻过高宗崇道,相传与丘真人更是来往密切;后当今圣人复唐,凡遇事不决、又像彼时还都长安一事需要开解,亦会往翠峰山去。 故而他为圣人的这般建议,同样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 他以为现在的状况——六人对峙,圣人不愿管,双方或拼得鱼死网破,才能得以消停。 若需缓解甚至根除此状,似乎只能依赖一位足够有力的第三方,而裴谈自己虽是两派之间的第三人,一面是有功于开朝的五王,另一面是皇后与外戚,他又如何插得上话。 思量再三,受圣人器重乃至偏宠的雍王李守礼是前来劝解的最佳人选,可近几日在朝堂上,雍王表现出来的却是,对忠于弄清案情真相的敬诚一方的偏袒,如此行动,不可避免地让雍王自身有归于显唐一方之嫌,因此由他来众人面前说和,恐难以服众,甚会让状况更加复杂。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思来想去,唯有丘真人,既能得圣人仰赖,年岁长于三王许多,论起经历、事理,三王乃至五王都得尊他些许,于韦后、武三思、韦巨源而言,如无真人彼时相助,他们又如何能处在现如今的位置。 几番思索与权衡之下,三王、韦后、武三思都对寻真人开解、调停一事,没有异议。 独韦巨源神色慌张惊恐,似有难言之隐,又不敢如实说出真相,真人浑身正在长出的异骨,精冥石实为灵晶石的真相,哪一桩都不是直接开口能言的。 真人的异骨暂时不由他操心——操心也无用,那长出异骨之处与韦巨源在街面所见的异骨,根本不是同一件事物,何况他留意到,那炼丹房中两名道童,先后喝下之中物品又将瓶子丢弃入丹炉的举动,未经确认,但一举一动都昭示着那瓶中装着的就是以解异骨怪症的药物。 但将疗愈之法或是治愈药物打听来,在城中治病救人,并非他所愿,他也不愿计较这些,此时更担心的是若圣人一道旨下,如当初那般往玄元皇帝庙外山门一站,可这一回待众人出来时,自己的人头,就因以灵晶石对精冥石偷梁换柱而不保了。 可如何思索,眼下也寻不着任何一句话,可以轻易说出后,足以使众人不对韦巨源生疑,且能阻止众人往那翠峰山去。 同样随几人一同答应着去寻真人调停的韦后,留意到早些密遣去玄元皇帝庙的韦巨源在一旁支支吾吾,随声附和,便知之中有事。 这几日韦巨源就城中各案以及在朝堂上的表现,就已经使她有些生疑,现在这般兴趣索然,对三王前来直指自己一众人办事不力、对突发之事又操之过急,也不同于往日那般,行反驳,之外更是面对仅有所见而没有来由的揣测——虽其中一些确是真相,但终归不能任由三王以此无限接近圣人,再对自己欲行之事产生不利影响。 可偏就是这样的紧要关头,平时虽略有拖沓,但总显得力的韦巨源,这时也一言不发,更是不替自己予以解释,只由三王在面前愈来愈占上风。 所幸韦后为后,便于在关键时刻以女子身份,在圣人面前假装娇弱,博取怜爱。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而今日今次,圣人对于争执,听至一半便自行走开,往炙肉一侧去了,这分明是不给自己留一分余地,非让自己与三王争出个高下来。 期间更是刻意让内侍递上一盘肉,由正在争论的六人“分而食之”,韦后以为,此举意图再明显不过,一是该吃肉时,应闭上正在言语的嘴;二是即便争论下来,圣人还是如今那个主导分肉之人。 说来可笑,早多些时候,圣人还是一腔不愿留于朝堂,只为贪图享乐,一心修道炼丹以求长生之人,不知怎这一回东都异骨之事一发,却多了如此心眼。 而这些都为韦后臆想,圣人心中之意,只有圣人自己明白,或许修道成仙、洞悉人心的丘真人可得知一二,所以他在裴谈想到要往翠峰山去前,就已经有些欲寻真人之意,只是没有一个时机方便自己将计就计。 五王对真人并非不信任,而是不愿任何教派参与到大唐治理中来,张柬之曾表明过凡教宗道旨大抵都为诱导人心、牵引民意所生,因此指望道佛,乃至外邦教义来协助一同管理大唐,万不可取。 所以眼下如此显性的党争一事,站在五王以至眼下三王的角度看,去寻丘真人而求开解,实属病急乱投医,尤其在真人之见能左右自己之意时,依他们看来,更是不可理喻。 裴谈口中将寻真人一事说出,问题则迎刃而解,进可直接往翠峰山去,退可责骂这大理寺卿胡乱提议,实在符合自己心意。 同样的想法,韦后也能看穿,圣人将裴谈单独拉去一旁私聊时,她就知道之中是何意了,裴谈在朝堂两派中扮演中立已久,这点事,还是不需要深究便可得知的。 至于三王,圣人逢遇事不决,就要往翠峰山去,也是不宣于众人,却大家皆知之密,如今上位避于一旁已久,正是不决的表现,此时区区一个大理寺卿的主意,若非他所愿,又怎能动摇圣人分毫。 且韦后、武三思都未有拒意,算作是默认,自己几人再去纠缠该不该寻一个道人,未免显得太过于凌驾于一国之君之上了,因此连连点头也当是顺水推舟。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则,哪日去寻真人为好?”裴谈在圣人前,低声问到。 第88章 天命难违 圣人让众人先用食,并言究竟何时去见丘真人,还需再做道理,从而在场其他人都以为此一事落停。 就在几人换了个心情,开始准备正经享用每半月一次特别烹调的炙肉时,圣人冷不丁地问出一句,“扶阳王早先一句‘若行大事,至亲可杀’,是何意?” 这一句明知故问带来的连锁反应,从在场几人用餐的速度就可辨出一二,韦后、武三思吃得更加慢条斯理、悠然自得,三王中崔玄暐、袁恕己虽还在用餐,但指向吃食的双手动作,明显已经趋于停止,被点到的桓彦范,反常地大吃大嚼一番,似要以贪食之状将圣人所言糊弄过去。 场面上,一时只剩下轻微的咀嚼声,不再有其它动静,直逼得桓彦范不得不回应。 “臣一时心直口快,知不该妄言,望圣人体谅臣年高,脑中混沌,口不择言,并无他意。”桓彦范仔细将口中炙肉嚼碎咽尽,知倘若解释不清,下一顿就未必能按时吃了。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折磨圣人一整个前半生的武后,至如今圣人的中年,却从梦魇成了一块挥之不去又不得不守护的心病。 梦魇甚好理解,这是在强压之下还得以幸存的李唐皇族脑中,都不可或缺的部分,早年的驱逐出宫、颠沛流离、明屠暗杀都是梦魇的一角,而长久留于心中的那一份无法自由支配的恐惧,才是梦魇难以消除的关键。 可对于幸存的李唐皇族而言,如雍王,如圣人,彼时所受的那般屈辱与担惊受怕,却未能构成他们或他们的父辈起身反抗,是为耻,是为不堪,因此将视若梦魇的十数年武后朝“守护”起来,让这段视之若耻的光景成为谁人也不敢轻易言及之事,也是以圣人为指引的皇族们为了规避世人诟病,当初未有一反武后之苛刻行为的魄力。 总而言之,皇后、静德王之胡作非为、行为乱暴,为五王所叱责指摘,圣人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站在五王一方,对同为异姓王的武三思再行责罚;而一旦提及武后,则触动了圣人的逆鳞——等同于在嘲弄、指责当年已为国君一月有余,却被硬生生地被拉下龙椅的自己无能一般。 关于这一片逆鳞,五王不解,身为皇后的韦后也不解,裴谈却在跟随圣人的过程中明白其中深意,这片逆鳞不触便可,一旦触动,方知圣人心中之怒难以纾解。 彼时圣人主动避开六人,不再听正在气头上的桓彦范口中一时的言语,是为寻一处安静,避免在两派人争斗之时,再因自己逆鳞被触而生更多事端。 但眼下,两方六人的争执已暂时消停,正是该清算早些时候桓彦范出言不恭的时机。 他一番“心直口快、年老脑衰”的托词,未能让圣人免于追究。 圣人对五王的心存感激,似乎在复唐当政不久后,就被繁琐的政事消耗殆尽,转而萌生过禅让的念头,几经兜转也未能寻得一人,足以让五王认可,更休提之余,他们五人对同坐在明堂高处的韦后存莫大不满。 长期的拉扯,最终以韦后的运作与五王的妥协告一段落,可来自他们五人的言语和消息却在朝堂之上络绎不绝。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其中固然有韦氏、武氏的背后撺掇以及火上浇油,但要紧的是主导开朝复唐的五王,在朝堂的立足之稳固,对无论显唐还是复周一方的朝臣影响之深远。 同样是对自己的皇位有作用,对于五王有益却颇显干预的做法,不愿在政事上“耽误”过多时间的圣人,宁愿选择韦后那样凡事都愿意大包大揽的。 尤其在五王离开朝堂,与他们见面的机会减至除去年节,一月两回,每逢他们结伴至紫微宫面圣,圣人总能字里行间察觉出一些久违的说教,少了早年自己还为太子时的那般嘘寒问暖。 因而非要以每每招待五王一顿价值不菲,规格又高的炙烤牛羊,来判断圣人有多尊重五王和期待他们前来,是狭隘的,乃至是错误的,圣人不过是以这样的方式,归还彼时五王对待自己为太子时的返恩,但五王显然不这么想,他们认为的和其他人所想相同——圣人定是依然在意自己一方五位开朝功臣的想法,才如此重视相见的礼数。 长此以往,双方的想法完全不在一处,又相互碍于对大唐将来之愿景和情分,不将心中所想言明说透,五王各自返家定是对于此一日的面圣滔滔不绝,家人也在旁全心全意地聆听与附和;反观圣人不同,对韦后尽数说出与五王之间的不对付,再对现状表示无奈。 都不需要花去太长时间,韦后自然从之中品出了些许圣人与开朝五王意见不合的苗头,稍作宽慰并提出自己的“些许看法”,即同这时隔岸观火般地静观圣人欲追究桓彦范提及武后一事,对于最坏的结果已然在心中运筹帷幄。 “‘若行大事,至亲可杀’,扶阳王助朕开启本朝,于朕可称得‘至亲’,”圣人侧目看了一眼桓彦范已然惊讶失色、尽显老态的脸,“扶阳王莫慌,朕又怎会同武后那般残虐,近几日心中有一事让朕寝食难安,扶阳王、博陵王、南阳王都在城中,或能助朕以解。” 见有了台阶,桓彦范迫不及待地发问,“敢问圣人,是为何事?” “平阳王遇刺一事颇显蹊跷,诸公也见此时大理寺、刑部、府衙、州衙都困于城中之案,难以脱身,不如请三位将平阳王遇刺一事细细查探了?” 崔玄暐、袁恕己不敢再轻易言语,但表情之中多少还是有些对因桓彦范口不择言,而被连带卷入所谓“查探”之中的怨气。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桓彦范思量片刻,双手叉起,“既圣人钦命,臣愿将平阳王遇刺一事查明。” 眼下窘境的“罪魁祸首”既然言语,被连带的另两王只好抬手答喏。 圣人眉间舒展,眉尾一挑,“既无异议,则下回吾等相见,便选在查明平阳王遇刺,且待他伤势痊愈之时,何如?” 此言一出,三王多少都品出了之中的意思,即被迫远离朝堂后,似再进一步,要被疏离开大唐圣人身旁。 第89章 不着四六 五王中至少有三人,是不满末年武后与一众宠臣的怠政、乱政,才找准时机携监国太子,杀宠臣以震慑群臣,从而逼迫武后逊位复唐。 至于手刃宠臣,光复大唐之余,他们没能拿出太多空闲,对一国将来、黎民百姓深入思量,而将许多心力倾注入如何稳住动荡的朝堂,就如彼时敬晖欲拉拢源乾煜那般。 但敬晖与另外三人不同,和年事最高的张柬之顾及之物相似,他关注的不仅是朝堂之中的一时混乱,更有城中以至于大唐境内的千百万布衣,因再一次改朝换代而或将蒙受的磨难。 有关免于百姓再遭磨难一事,敬晖与张柬之早有举动,朝内动乱,波及至宫城皇城之外,最先受损的反而是那些失无可失之人,那些蜷缩于城墙根、隐蔽地苟活在东都城中各坊深处的困苦之人。 朝中纷乱,为使动荡不再扩大,城内则被迫封坊静止,一旦封坊,这些苟活之人又该从何处寻得活计,以维持短期生存。 本就在苟活之人,难免心中多有不满,若遭外力强压致无可活,又难免会生出更多令人不安的事端。 故而出于怜悯,同时出于对紫微宫以外东都城长久以安的考量,张柬之、敬晖认为不能对这些心中存怒、穷困潦倒之人听之任之,放他们自生自灭。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身为主张复唐并予以实践的朝臣,张柬之、敬晖都以稳固大唐根基为行事基准,这些绝不可放任的不安定因素,理应提前对他们的生活予以支援,之后再加以管束。 事实也确是如此,张柬之年迈,无法回回都同敬晖一起,颠簸四处亲往困民身边派发食水,故而与城中相当困民接触良多的,当属平阳王敬晖。 虽然分发食水时,一视同仁,但敬晖依然会有意关注那些因战乱、灾祸而失去亲人的困民,并单独拿出一部分自己的钱财,用以支援。 尤其是那些一家数口到头来仅余一二人的家庭,敬晖觉其可怜,便将之中人聚在一起,或拼凑出一个三四口之家,或一个有姊妹兄弟的新家庭,又或将其二三安置入东都城内家中无后代的人家中。 刘利兆彼时就是这样带着妹妹,混迹在一群困民中——妹妹才方出生断奶不多时,一场在剑南道突如其来发生的兵乱,将一家上下十余口拆得四散不算,更是夺去了数位家人的性命。 他作为长兄,携全家年纪最小的胞妹,一路靠远亲接济,后不堪远亲白眼相向,凭一腔想要同胞妹一起活下去的热血,沿途饥一顿饱一顿,时不时还要靠许多不堪手段,或偷或骗,得来些食水,虽遇上过好人家,但仍旧说得上是一路受尽了世间所有苦难,终至东都。 起初刘利兆想要往长安去,在自己的家乡剑南道眉州,祖父母、外祖父母、双亲都还健在时,长辈们对大唐建立之初的这座都城充满向往,总是说待他日小妹长成,足以承受长时旅途劳顿后,便举家至长安玩耍几日。 可是直到兵乱爆发,小妹也未能长成,长安之旅也未能成行,家人们被迫四散而去,又或性命戛然而止。 斯人已去,自己与胞妹又无法在远亲家安定下来,所以承载家人意愿乃至遗志,往长安去,也算是将自己满心的思念寄托于此一事上,完成早时全家共同的愿望。 可对一件事心存目想之时,就是可能即将大失所望的一刻,长安高如群山的城墙正像是连绵川岳横在自己面前,城门前的兵士就像是会说话的荆棘,字句之中都在扎人。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父母何在,长安城中可有亲属,背后所负为何人,眉州生有何事…… 还有更多无法回答且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身上并无值钱之物或是钱财,如何得以不远迢迢而至长安;入长安后,欲行何事,欲居何处…… 几通问话下来,答不上还则罢了,那些言语之中的戏弄与嘲讽,才是已经遭过一路磨难的刘利兆无法忍受的——一家上下心心念念的长安,门前就站着这般冷漠无礼之人,似在将他又一次推向远处。 刘利兆抬眼望向数十个自己身长的长安城墙,目光再扫向倚靠在城墙外侧,同样是为避难与寻求一处遮风避雨之所的人们,那些人的状况似乎不如自己赶来的一路上设想那般,在长安能活得很好。 他在留于长安暂享一时安定,与为了自己与胞妹的将来之中,思来想去,毅然向东再次启程。 长辈们不止说过想要一家人前往长安游历一番,更说过如今长安已不再是大唐唯一的骄傲,那座早先被称为“神都”的东都城,是大唐此时此刻另一处引以为豪之所在。 刘利兆凭此信念,认为这时人们认为更加繁盛的东都,必然强于冷漠之长安,兴许能使自己与胞妹在那个城中安身立命。 因此即便一路艰难,他拿出了比至长安一路更为饱满的精神,不畏任何险阻,终于晴空万里、天色湛蓝的一日,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地到达东都城门下,门前的兵士几乎不加盘问,就将衣衫破烂、浑身灰土的兄妹俩,放入了城中,并叮嘱若无去处,暂可留于城墙内侧,多等几个时辰,自有人来看顾。 进入东都后,还来不及多看两眼城中的景象,刘利兆就觉头晕目眩,气候再好,入城再顺利,也抵不住连续多日的行走与偶然才得一顿食水的饥渴难耐。 在他倚于内墙,几近昏迷过去,恍惚间见到一处多人聚集的地方,似飘出汤饼的香味。 本文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欢迎下载app阅读。 刘利兆挣扎着起身,嘴唇裂纹处的血腥味似乎直接以自己的鼻腔就可嗅得,不知怎的,努力睁眼看了看日头,忽然觉体力不支,重重地栽倒地面,摔下去的最后一个动作,则是护住年纪尚小的胞妹。看书溂 再醒来时,不知怎的已经睡在一处土榻上,的稻草上还铺垫着粗麻布,虽粗糙,但已是过去许久第一次有如此像样的、可供一躺之处。看书喇 胞妹的哭声让他顿时清醒,刘利兆直起身,慌张地四下找寻小妹,却看见自家小妹正躺卧一名身着锦衣、一身贵气的妇人怀中,小妹起初哭闹,在妇人怀中略躺片刻,就安静了下来。 见刘利兆醒来,屋内一人开口便问,“小哥从何处来?” 刘利兆往长安、东都两番波折,自然多了许多防人之心,不做回应,只是摇头。 “不知?父母何在?可有家人否?”对方的询问还只是得到了他一番摇头。 “知此处为何处否?此地为哪城?”对方问出声,不禁笑了出来。 而刘利兆一味只是摇头,对方有些恼,不知有意无意,开口便说,“此人之状,可知精神何如,我看这名小女还是先行由吾等代为看养,待恢复些,再行问询不迟。” 谁知这句话一下就刺激到了刘利兆,不知从何处升起一阵蛮力,噌的一下立在地上,“谁敢擅动吾妹!?” 对方脸色竟舒展开了,“原会言语,只当你上不知天,下不知地,更不知父母为何人,既没聋没哑,不如将方才我所问都一一答了,这样也好……” 这人话至一半,身后进来一人,发色略显灰白,但精神矍铄,似人至中年。 从在场其他人的反应看,进来的人身份一定不一般,因大多数人都已跪在地上,口中唤出的是: “参见平阳王。” 第90章 养兵千日 入东都第一日,就与敬晖相见——算是一件即便至今,仍让刘利兆深觉世间真有所谓“宿命”一说。 彼时,他原本已经做好同进入长安那般,被卫兵拒于城外的打算,甚至决定若无法进入东都,则再携胞妹再往大唐的东南边去,亲眼看看之前只有听闻,而从未有过得见的一望无际、巨浪滚滚的大海。 此外,若往东南去,生计仍未得到解决,他预想那时应该已是穷途末路,就算自己得以乞讨苟活,年纪尚幼的胞妹却不可能再承受更多的颠沛流离。 因此在遇到敬晖前,刘利兆几乎已经做好如果无法顺入东都,自己与胞妹或终有一日命丧他乡的觉悟。 然而所谓“宿命”正是指此刻——既知自己将于未来不久某日将死,便对凡事都毫不在意,倒越是在万念俱灰的一时,值得心存希冀之事,就越会出现在眼前。 那时那位“阿郎”在众人站起身之后,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身形怎得如此瘦削,想必早先受过诸多磨难,可问过二人从何处来?”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敬晖朝在身前护着胞妹的刘利兆前进两步,刘利兆迎着他后撤两步,离胞妹更加近。 “此为汝之何人?”敬晖问到。 见面前这位身形魁梧的男人,手低指自己护着的胞妹,刘利兆还是多有忌惮,侧跨一步,挡在敬晖和自己妹妹之间,低声回答。 “家中胞妹。” “所遇何事,竟一人携这一幼小,入此长安城?”敬晖看着刘利兆警觉却又坚定的双眼,收回自己的手,微曲身子仔细看起两人身上的伤来。 两人瘦弱的躯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擦痕刮伤,还有依稀可辨的鞭痕以及刀剑在皮肤上留下的裂口,兄妹俩嘴唇干裂发紫,为兄的小儿因为一时激动,眼神虽坚决但害怕得唇边抖动不断。 敬晖转头安排人去召郎中来医,再面向刘利兆,“眼下你二人性命无忧,亦无人敢再动分毫,汝之姓名当告知于我。” 刘利兆迟疑片刻,“刘……刘利兆。无往不利之‘利’,噩兆之‘兆’。” 敬晖复述了一遍“噩兆”两字,长吁一口气。 “小儿口无遮拦,在我家主人面前妄提噩兆是何意!?”府上家丁欲替家主教训一番,被敬晖一手拦住。 身份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兆为噩兆之‘兆’,兆字前之‘利’,你如何又未曾听得?”敬晖眼露寒光,瞥了家丁一眼。 刘利兆见那人缓缓退下,心中对敬晖此人顿时升起几分信任。 “阿爷为我取名时,心中所欲我为刘家之后,当无往不利,兆载永劫,故取名为利兆,”他深吸一口气,“我言噩兆,是觉自己未能应了阿爷的夙愿。” 他面容一紧,像要掉下泪来。 “为一家长男,当不轻弹涕泪。”敬晖说着,厚实的手掌拍在刘利兆单薄的肩膀上。 手掌叩在自己肩膀上的触感,至刘利兆如今长成的这一刻,似乎仍旧能感觉得到。 在那日相逢之后,他便作为诸多被敬晖收养的遭难孩子中一员,与胞妹单独被妥善安置在神都东南角一处宅子里生活。 如此过去很长时间,直至这几日,已成东都的城中现诸多怪状,四处奔波的他卸下一身甲胄,蜷缩着蹲坐在临近东都东墙,紧靠洛水流出城外的隐蔽岸边,借着月光将浸满了血的刀身擦拭干净,在来回擦拭中,为不久前发生的事,不经意间泪流满面。 即便敬晖在刺杀前已经无数次对他解释过,挥向自己的这一刀,对眼下的东都,乃至对大唐都或有不可估量的正向意义。 刘利兆也记得,自己与敬晖相熟后的这位长辈所言,那些有关于解答唐兴之中却又多有乱世的话,还有那些由对方细细说明的,虽身世凄惨却不该以此作为无法向将来前行的言语。 讨论群五六37四三陆七伍 但终归他还是按照事先的商议,服从命令,冲入平阳王府,挥刀砍向这位已然年长,对自己与胞妹有万般恩情、伯父一般的人。 略明事理后的刘利兆问过敬晖,自己早先听闻父亲说大唐初建数十年,已立下相当根基,突然生出动荡,且又连续数年灾祸,皆因武后忽立周朝,取大唐而代之。 而说过这些话后不久,剑南道外的夷祸就波及到刘家,“既彼时大唐一切甚佳,如今金轮圣神皇帝,那时之武后即便欲为国君,缘何定要废唐再立新朝,至一时举国尽乱?” “若要言及为何……” 敬晖彼时亦才至神都不久,且仍在武周朝中,对武后的言论,自然不敢将话说至太明。 只对眼前的刘利兆答到,“人心总归难测,遑论当今圣人——彼时武后为一名妇人,尚只论历朝历代,又有多少欲废旧立新而未能成之人,或推翻前朝终掌御国之权之人,如何都要重启一番新朝,于史书中留下归属自身的一笔,故而废旧朝、立新朝也是说得通。” 见刘利兆仍一脸欲知其详的神色,他只好再补充到,“改朝换代一事,无论自内自外,难免会被看做是朝堂权力之争,四处看去都似有可趁之机,内部失序,外部自然犯乱,若要言当今圣人改朝一事,确是为有错,但倘若依史论之,又无可厚非。” 那一时,武后尚未命人将庐陵王李哲接回东都,时局未明,哪怕是对极度忠于自己的刘利兆言语,也不敢将不认同武后治唐却取而代之一事相关的话说太满。 但有时话意至此,不需言明也知他欲言为何。 直到庐陵王李哲被召回神都,已经能从旁暗中协助敬晖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的刘利兆也最终明白敬晖的立场,而这一立场也解开了萦绕在他心头多时的一个问题——明明敬伯父待他与胞妹如同亲属,口中也不时提及家中的亲生子女,却从未引作为小辈的双方相见一番。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缘由就产生于刘利兆行将弱冠之年。一日,敬伯父照常唤他至城内的一家汤饼铺子吃饭,吃饱喝足后,两人一同从南城悠悠走向洛水边,恰逢数队兵卒自一旁疾行而去。 刘利兆看向兵卒的背影,冷不丁地向身旁说了一句,“不知怎的,街面近日,似又多了些往复巡查的兵士。不知因何而起……” 时值秋日,身周虽未感寒,但亦已有些凉意,敬晖替他抚平脖后卷起的衣领,沉默了良久,“外城忽有不同于往日之异样,即是缘于内城变化。” “伯父之意是,紫微宫中?” 刘利兆在两人往日的对谈中,已经知道作为圣人的武后身体欠佳,恐时日无多,正是朝堂之上多方势力又要为一朝之将来,开始角力之时。 为了缓解重压,敬晖来寻刘利兆的次数也变得多了起来,对话字里行间也添了寻常不太提及的事项,见自己问出,而伯父一句未回,于是他再追问到,“紫微宫中要生何事否?” 这时的敬晖正在与张柬之几人,私下商议或许将要进行的复唐举措,在笼络人手一事中,几人意见不一,他主张不止要用朝中意见相合之人,为保全这些人在事成或事败之后的周全,除去所可调集的禁兵、武侯,还应在东都城中甄选些身强体壮的平民,以里应外合。 张柬之明言支持,甚至帮敬晖劝服了对此建议不信任而反对的其他几人。 他早知敬晖在城中笼收了一批忠心之人,这般提议也是有意要在复唐之时,在皇城外启用这些人以维持事发后东都城的安定。 而自幼小时就被敬晖收养的刘利兆,正是敬晖欲用在复唐之事中的一员。 身份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他本犹豫,应否将复唐一事和自己的计划在此刻就对刘利兆尽数告知,但在对方连续追问后,还是开了口。 “说起来,这事还与你有些关系……” 第91章 用于一时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一直为深受敬伯父照顾而无以为报的刘利兆,在对方说明后,毫不犹豫地将被交待的事应承下来,并很快着手去做。 “你言,若要使城中街面安定,最初一步当如何?”敬晖问刘利兆。 “当使恩惠,笼络人心,使……”他答得异常不确定,只能照着一些道听途说的“治理大道”与闲时看来的书中文句,予以回应。 未等他说完,敬晖就打断了他的话,“问的是使街面安定,若城中无乱,又何须安定?” “城中若乱……此乱所指可是……?”小时留下的兵乱记忆尽数浮现在刘利兆脑中,面色不禁变得有些黯沉。 敬晖知一旦提起作乱,刘利兆就会像往日一样,难免联想到导致当年自家败亡的兵乱,但不克服这处心魔,欲在东都行的复唐要件便无从着手。 “若要成事,怎可受困于过去?”再见这份踟躇,他选择激刘利兆一步。 “只是,城中若乱,又将有多少人家将蒙难……”这位年轻人口中喃喃。 “旧唐改周之时,犹如快晴转而骤雨,时局不定,上如何可及顾下,故而国中处处生难,如今大唐或将光复,万事归于当初常态,又怎会再生曾经之乱?” “若是担忧人命受损,则更需你这般,知人祸惨烈而必将对此多加留意之人,加入安定城中之事。”年轻人持续的犹豫让敬晖不免语气缓和下来,已有些好言相劝之感。 身份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伯父于我有似再生之恩,言既至此,利兆只遵伯父吩咐便是……”想到敬晖对灾民、难民一贯毫无分别的举手相助,知他不是会因复唐,而至民众于不顾之人,虽心中仍有顾虑,但不再纠缠于一时,只等敬伯父将要行之事说明。 除此之外,不只是自己,还有胞妹,都受敬晖数年看顾,从未向此兄妹二人索求任何回报。 这时敬晖将希望刘利兆相助的意愿主动说出口,想必事先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自己再因“心魔”为由不予回应,于情于理都不是常人该对有恩一方的回应,因此便顺势将伯父所言,承接下来。 为表明诚意,他又主动问到,“最初一步当如何?” 敬晖卸下以为此事不成,要寻他法的忧虑,率直地回答,“初一步即你不再是你。” 玄而又玄的一句,让刘利兆不知该如何回应,“吾非吾?利兆愚笨,不解其中深意,还望伯父为利兆言明。” “若助伯父及诸位朝堂同僚,则须一支队伍,而我欲将你立为队伍头领,携一众民间‘隐兵’在东都内活动,如此一来,你于其中,便不能再以伯父曾救助之灾民的身份,一是为保你与自家小妹,不因他人对伯父心存怨愤而受害;二来,你于伯父及家人,反之亦然;三者,多一新身份,则多一分于事成或事败之后的自我周全。” “伯父之意是,利兆再去寻一个新身份?”刘利兆站在洛水边,朝宽阔的河面望去,对岸的房屋、人形时而清晰,时而隐隐若现。 “正是此意,无论姓名、出身、所从之业,都需一改,既言,你不再是你。”敬晖顺着他的目光朝对岸看去,感慨一声,“神都城中百万之众,又有几人如户籍记载那般一字不差……” “之后呢?”刘利兆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敬晖。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之后便是将你送入某处军营,寻一良兵为师,磨炼数月……” “此举是为何意?如今之利兆,无论体魄、气力,都强出他人许多,且自被收养起,随伯父家中武侯一同每日习武练功,亦有武艺在身,何须再往兵营中……” “以一敌一尚可,敌三敌五,以至困于十数、数十人中脱逃,眼下此时之汝可有胜算?”敬晖语气平和,但字句中皆是不可辩驳,“除此外,一人缠斗与携众人共战,岂可相提并论,若为城中一支‘隐兵’之首,你堪为将领,所读兵书虽为至典,倘若不亲于军营之中验证,兵法难免沦为空谈……” 敬晖自觉一时言语激烈,便突停,转而直视仍未知晓将行之事全貌的刘利兆,“汝过往多年,除熟读兵书、日常习武,却从未将习得之物实用于任何一处,若往兵营中去,不止可亲历兵书所述,更可将日常所习用于其内,岂非一举两得?” “若论及如今你尽数所知,亦强出军营中人许多,何不趁此机会加以验证一番?如此一来,或便可与伯父家中犬子敬诚——诚儿那般,年幼即立志为一名武将,如今就已在宫中为右卫校尉。他日大唐若复,我举荐你入宫,你与他二人岂不可上下相助,一同为大唐效力否?” 如果说最初的几句话没能说动刘利兆,最后“与敬诚一处”这一句,着着实实地说进了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欲与敬府有更多关联,如今似即将得偿所愿。 “若如此,利兆责无旁贷!”洛水的河水映入他的双眼,显得刘利兆目光更加闪亮。 “其他利兆皆随伯父安排、差遣,只是利兆之名已用多年,此时一变……”他原本想说担心日后生出事端,但转念一想,方才敬晖的多数言语都是要让自己放下心来,这时再挑起话题,未免显得很不识趣。 “名,我已为你想了一个……”敬晖意味深长地与他对视一眼,得到刘利兆眼神中的无声回应后开口说了起来。 “陆礼昭——陆,高而平,出于水面,傲视四方远洋;礼是为大德,明礼者修身,是为贵;昭指彰显,他日你若为贵,则将你之身份昭彰出去,以慰你一家之灵。‘礼昭’二字也是为应你阿爷为你所取——‘无往不利,兆载永劫’之中‘利兆’二字。”看书喇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陆礼昭……陆礼昭……”他在嘴边连着念了两遍,不知为何彼时家中长辈们唤自己名字的场景霎时在脑中环绕,只是原名也随之改为了“陆礼昭”三字。 几人唤着唤着,忽然他脑中一片空白,再恢复原貌时,赫然几具白骨现在几人站着的地方。 他被骇状惊得猛然睁眼,却发现自己躺在洛水的岸边,方才只是一场惊梦,自己竟然擦完刀之后抱着刀睡了过去。 身周的血腥味还在,是早些时候砍杀的异骨之人留下的,在此之前,还有砍向敬晖,从他身上流下的血。 这些都是事先的安排,换而言之,如此死在自己与自己所带领的这队“隐兵”刀下,或是亡于一直流窜在东都城中却悄然无声的“隐兵”手下的异骨者,还有被重重砍伤的敬晖,都源于那一日敬晖将欲复唐之事悉数告知于刘利兆——陆礼昭。 “欲成大事者,至亲犹可杀!” 这是最后一次,敬晖趁城中封坊,从平阳王府出,往外给灾民、难民送食水之时,寻到陆礼昭后说的最后一句话。 陆礼昭心中想,自从自己打兵营出来,敬伯父的话语总是言简意赅,要么是“隐兵”的任务,要么就是诸如这样听之骇然的短句。 而他早已清楚,在那一日接受改名,答应敬伯父,毅然前往兵营历练之时,对从前那个“刘利兆”而言,一切其实早都已发生了诸多改变。 第92章 有口无心 复唐之时,敬晖没有召来“隐兵”,且几乎是未费太多气力,就与其他四人将大唐光复;因此在兵营见到陆礼昭时,表现得比陆礼昭本人还要欣喜——陆礼昭的欢悦来源于自己敬重的叔父即将把自己带离,而敬晖的喜悦源自光复的大唐。 而双方各自的喜悦并未持续太长时间,离开兵营后,不出三月,敬晖就带着“隐兵”的第一个任务,寻到正在与胞妹嬉闹的陆礼昭,将或将祸乱东都及大唐的第二人之姓名告诉了他。 陆礼昭表面波澜不惊,心中腾流汹涌,他如何也想不到,复唐之后要先行“对付”的头一人,竟是已与圣人“二圣临朝”的当朝皇后——大唐后宫正主韦氏。 而说服他也仅用了一句话,“此时不加以干涉、制止,恐此一名大唐皇后韦氏香儿,将成前朝武后之二,至那时,兵乱灾害、生灵涂炭之惨状,想是要遍布大唐。” 陆礼昭听见生灵涂炭,自然就联想到当初自己家中发生之事,颇能感同身受,再听至惨状他日或将遍布大唐,更是心内一紧。 “可韦氏贵为皇后,又怎是我这般一名隐兵,得以轻易接近?”一瞬之间,陆礼昭误以为敬晖将他从兵营中接出,是要如当初所言那般让他入宫为禁兵,不免还有些高兴。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自然不可由‘隐兵’与她直面相对,于皇城中,有我与其他一众朝堂臣工,将以此事向圣人进谏,可进谏仅限于那明堂之中,而所谏之言皆需事由。我等平日多在皇城活动,每日离开皇城后,倘若亲身去寻何事由,被其他有心之人留意时,难免解说不清。”敬晖说这句话时,显得异常诚恳。 “伯父之意,即是由我去做这些事。若仅如此,与我直说无妨。”经过数月在兵营中的生活,此时的陆礼昭显然比之前的自己更为果决,无论躯体、行动、言语都发生了莫大的改变。 既对方对此丝毫不回避,敬晖也直将早已盘算好的事一并说出。 他所想的是,若要应对欲取大唐圣人而代之的韦后,无法再像当时那般,携监国太子以慑末年武后一众。 如今的韦后年富力强,又是当朝皇后,依平日在朝堂所见,圣人对她无丝毫不满,甚至颇有势必要将二圣临朝一直持续下去之意。 而朝上附庸韦后就该与圣人共治大唐者众,因此仅靠针对韦后一人,并不足以达成敬晖在内的“显唐”等人想要达到的效果,且一直就一件或某几件事反复施压,难免物极必反,僵持局面若是引得圣人震怒,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因此,在韦后之外寻得足以动摇圣人想法的事由,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与此同时,与显唐敌对的复周群臣抱有同样的想法,若能在朝堂之外,寻得显唐一派众人的过错与瑕疵作为把柄,则于朝堂之上,就无人再敢轻易对韦后临朝一事持有此刻的态度。 出于对复周之人这般想法的考量,敬晖等人方想出由隐兵出动,在东都城中各处探知、搜集与韦后相近之武氏一族、韦氏一族以及复周要员等人在城中所犯之事,或侵扰百姓、或涉罪,但凡其中有一两件严重的,与韦后相关,则上朝之时,对她的质疑则名正言顺得多。 此外还有一要因,隐兵之所以称隐,是为藏兵于民——如陆礼昭这般,有为兵之体魄、技能,甚至还懂策略,明兵法,藏于市中为民,单枪匹马可为武艺了得之暗桩,有事端生时,领兵提刀为将,实乃不便亲自出手,而得以操纵,用以妥善治理一方的要紧之人。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此事闻之甚易,行之却难,在敬晖长达十数年收置灾民、难民的过程中,筹备“隐兵”就一直在他的脑中盘算。 刘利兆并非“隐兵”首人,自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却是敬晖最满意的一人,无论从身世经历、信念意志,他都是绝佳选择,可以作为藏于敬晖这套刀鞘中,隐兵这把刀上的利刃。 现如今,在兵营历练许久的陆礼昭就像是刃被磨砺已成,只等寒光一闪,割开皮肉,稳稳刺入目标。 敬晖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陆礼昭再一次询问具体要行何事才开口说,“既要探知城中各人府上、家中发生事项,则初一步必是先要隐入尘世。” “我已在尘世中,如何再隐?”陆礼昭又一次觉察到那种玄而又玄之感。 “已在尘世?既言你已在尘世,我便问问你,今年田中,麦之收成何如,赋税几分,来年几时再行播种?”敬晖一番莫名其妙的提问让陆礼昭不明所以。 他却没能等到自己发出疑问,敬晖则继续问,“洛水各处码头,停留料金几何,渔船几多,货船几多,渔获、卖价又如何?” 看到对方越加困惑的神情,他才停下,转回正题,“你所谓身处尘世,仅为东都一名寻常住民之见,看向平日一般事项,而为‘隐兵’,当须以某一专向看待东都,否则别日落于他人之手,自‘隐’入‘显’之时,你既为平民,如何可回应正行何职,从何事?” 从敬晖所言的字句中,陆礼昭明白自己将为一名暗桩,所谓入尘世,无非是需一个足以隐藏在东都中的普通身份。 但他没有立刻将这些话说出,而是问,“以伯父之见,我当从何事为妙?”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城中百业俱兴,从者众多,你选一样自己中意的即可,户籍之事由我去办,只是选定某业,日后无隐兵之事要行时,则将终日操持彼业,故多加考量为妙。” “渔者,我欲从渔业。”陆礼昭脱口而出,似不经思索,“我生于多山川湖泊之剑南道,却从未与水有何交集,如今从渔,当是在此有洛水贯穿之东都,弥补憾事,亦偿曾经欲往大唐极东极南之地,以观沧海之愿。” 这番言语,在他脑中重复许久,含义颇深,其一是正为自己在敬晖早已有所安排之中,仍能有所选择而感到庆幸;其二,无论所言出生之地,还是当初欲往东南观海之愿,皆是借题发挥,以宣泄自己视敬晖为亲人,而被对方视为某件长远事项之一环,甚至为一棋子之感。 显然,敬晖本人对此全然未觉,仅轻描淡写一句“为渔甚好”。 此后的事,太多都归于常态,陆礼昭作为一家年轻渔户,失去——抑或说是放弃,放弃敬晖一直以来对他与胞妹的钱财、食用支援,开始自力更生,定时于洛水之上捕鱼、泛舟的生活。 起初颇难适应,但仗着年纪尚轻,一腔欲于东都立足之决意,开始上手起来,就这么作为一户渔家,同洛水之上其他渔户一样,过上了清平的生活。 随着时日延长,他逐渐乐于其中,此“隐兵”始隐的第一步,算是颇有成效,直到洛水两岸开始架起不知所谓的大型木制框架,隐兵启兵的一步正式拉开序幕。 为渔者已有些时候的陆礼昭,深刻体会到生计二字之余,开始察觉并知晓渔户才知的一些事,如洛水中渔获的出产时机、数量,乃至何事当捕,无鱼之时渔户又当从事些何其他营生。 而所知这些,至官家张贴出水上将有水利工事的告示,两岸之间的河面上忽然多出一处黑布笼罩的盒装建物后,便成了过眼云烟。 水上渔户随建物的建成,逐渐变少,其中不乏与陆礼昭相同的隐兵,或被派往别处行他事,或不知缘由地从住处消失。陆礼昭作为一带隐兵之首,需待敬晖指令,才得以动。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渔获锐减的同时,不只是生活受到影响,陆礼昭见到的怪象也开始变多,首当其冲的便是坊间所传的天罚异骨。 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因此事,联络敬晖时,有些日子未见的敬伯父携一众人,趁即将宵禁,出现在陆礼昭的旧屋房门前。 第93章 罪犹可恕 “何不遣禁兵于其中呼应?” 陆礼昭从敬晖处得知水上建物来由后,方猜测到渔户生计受损及莫名不知去向,正是缘于此处建物。 敬晖此回至,是为欲将陆礼昭安插入正在进行工事的那处建物而来。 最先谈及的是建物之起因,将圣人有还都之意,而朝中两派如何就此产生分歧,又如何最终协商一致。 说到显唐一派起先就提出要还都长安,而在还都敲定之时,主持操办相关礼事、祭典之人又尽数归于复周一派。 提到“显唐”“复周”,已受封为平阳王的敬晖显得格外愤懑,只因获封虚职、实则是被对立一方疏离朝堂的他,此刻预知朝中之事,还需其他同派朝臣来报,方才能获知相关事由。 而因助圣人复位,在朝中一时无两的显唐,如今落魄到只能在下朝,离开宫城后,宵禁前街面无人行动,所受复周众人监视最少时,才敢与敬晖相见,否则在朝中就会被武氏、韦氏众人诬为不惜代价,欲再次拉拢建朝老臣一同,左右圣人于朝堂之上的理政方略。 身份证-伍陆彡74彡陆7伍 每每说至此处,敬晖语调颤抖,言语之中是尽无奈与失落。 在一番不解后,他便直言想要陆礼昭和早期被征召的禁兵一样,入建物中成为一名眼线,监视复周要臣韦巨源,前朝遗族武三思等人无论如何也要监造的这处建物。 之外,还希望陆礼昭留意建物之中的人员构成,尽可能多结交其中关键人物云云。 故而,陆礼昭问出了最初那句话,却未能得到回答,心中对敬伯父多日不闻不问,突然不告而访竟是为了让生计受阻的自己去行何暗桩、眼线之事,本满是怨愤,一再再被忽略,正欲借题发挥,好好宣泄一番。 “你可知城中或有多少人因那建物莫名失去踪迹!?”这回敬晖听明白了陆礼昭未能直接说出口的抱怨,但以他的视角,既一日为“隐兵”,则处处当以军制、纪律约束自己,而不是意气用事,更何况眼下城中已经出现诸多或由于韦后一众而出现的不安因素。 “失去踪迹……那又如何?!”陆礼昭不知怎的,心中亦升起一团火,裹挟因过往产生的诸多不满,静待喷涌而出,“只以我一渔户之见,洛水无鱼,我之生计全凭天意,往日相熟之人——隐兵也罢,同为渔户之人也罢,几近尽数不知去向,这些你又何曾记念过?!” “尚有那些不知为何,遭天罚,身长异骨之人,隐于此东都百万之众中,你又何曾问过?” 见陆礼昭俨然成了一副寻常渔户模样,也在气头且正急迫需要自己这名养子般的年轻人相助的敬晖,飞快抬手,欲往对方脸上招呼过去。 其他人只听“啪”“咚”两声,陆礼昭仅用单手就把敬晖双臂掮起,将他驾高,两肩的骨骼嘎吱作响。 早已有些年岁的敬晖,眉间写满疼痛,紧咬牙关,尽力用手掌鱼际支撑桌角,使自己不至于完全被陆礼昭架起。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所携之人除去惊叹这位年轻人身型单薄,看起来弱不禁风,却能将体型魁梧的敬晖支离地面之余,终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忙拉住陆礼昭手臂、开声劝解。 “这位郎君勿要对平阳郡王无礼!” “凡事可论,何须支弄手脚?!” “年岁悬殊,力无轻重,切莫因一时怒起,伤了长辈才是……” 敬晖肩部前突,有似骨头将皮肉胀裂般的感觉,汗珠从太阳穴沁出来,“我以你自小不知何人屠你一家,而未想过收敛你内心戾气,眼下看,兵营数月终是错了,助长杀戮之意不算,还将本心暴露无遗。” “本心?”陆礼昭欲再一用力,但手臂上搭着的数双手死死拉着,只好作罢,但手中也未丝毫放松,“早知你只当我为一暗桩,我自当携胞妹往岭南去,生死由命……” 一声未完,才留意到家中异样,房内这样动静,却未见胞妹出外前来一观,甚至连声也未出。看书溂 再细想,早时从外至家中归来,除去桌上饭菜备好,确未于任何一处见胞妹。 “欲见她,先松开我。” 敬晖尽可能地将目光移至能与陆礼昭对视的程度,不无轻蔑地说。 读者身份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短短几字,就把陆礼昭心中怒火助燃至无以复加,他用力挣脱多人众手的束缚,狠狠将敬晖推搡至墙边,再发出一声嘶吼。 “倘若她又丝毫闪失,哪怕你是我再生之人,我也要将你碎尸万段!”过往十数年,这算得是陆礼昭头一回对敬晖说出这般严重的话。 “我只是要人将她带走,寻得一妙处,妥善以待,有些事未必需要她知晓,也不欲她因我差你所行之事,如你般憎恶我。”敬晖显然重重撞向了墙面,身体一直欲起身,却只能由人搀扶缓缓站起。 “你只当我欲以当初救你二人要挟,却遗忘再三对你所言之‘非你之外,无人可知当如何救助苍生’……” 陆礼昭一时冷静下来,细想在兵营中同自己一般,将成“隐兵”之人,几乎都未有自己幼年那般经历,反而其中一些还家境优渥、自小未遭受过何等磨难之人,乐于以“隐兵”之姿,在偌大的东都之中行动。 敬晖何尝又没有利用他们,可那些人倒显得心甘情愿得多。 陆礼昭心一乱,敬晖便知他有所动摇,“若实不愿往建物中去,或仍想与胞妹处于一处,此时我便不再强求……” “你只应我两件事,全当报彼时你与胞妹初至东都,我施手援助之恩。” “且在兑现两件事前,你可不再以隐兵身份行动,一切如常,我仍为你二人之伯父,一切用度都由我负担。” “之后只让我以自己之意行动即可,不需负担我与胞妹之用度,我自有办法。”陆礼昭松懈全身的同时,示意其他人将手放下。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还请伯父先行将两件事如实以告。”他加上一句。 敬晖没有很快回答,而是将屋内其他人尽数支往屋外,只留他和陆礼昭。 “其一,于我亲言‘求’字之时,勿再拒绝,务必去做;其二,他日城中突生异状,每日宵禁后,都留于家中,我会至你面前将交待你之事由,不分巨细,都将告知于你。” 敬晖诚恳非常,陆礼昭轻微点头,见对方转身欲走,还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开腔。 倒是敬晖朝门外踏出一步后回头,又唤来门外一人拿了件东西转身回来,递给陆礼昭。 待陆礼昭接过看清,敬晖早已快步离开。 他迎着烛火,举起手中的物件,缓缓扯下包裹在外的兽皮——其中是一把崭新的唐刀,握住刀柄的手微微颤抖,抽出之后上下细瞧。 刀身两侧靠近护手处,有两个相似奇怪图案。 被敬晖从兵营中接出后,陆礼昭无意间说起兵营内一切都好,只是用刀不如当初敬府师傅给的好用。 “敬府用刀都是根据众人持刀手型,出手用法不同,请工匠特别打制,自然与兵营中统一形制的多有差别。” 身份证-伍陆彡74彡陆7伍 “我说呢,为隐兵后,他日要是能有一把自己的横刀就好了……” 那时敬伯父一言未发,而这段对话的结果便是如今手中这把重量、握持、开刃都极为考究趁手的横刀,他再次细看,就在翻转之间,他反复左右细看,两行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滑脱。 护手处刀身的图案,若正常持刀,顺着刀背看去,正合为一字,为“兆”——利兆之兆。 第94章 阴错阳差 陆礼昭本以为敬晖与自己约定的两件事,不过是对他这个养子心灰意冷,而相互之间默契地做一个不言而明的空头承诺。 毕竟与敬晖相识十数年间,岂止未对自己言说过,陆礼昭几乎没有听过敬晖对他人开口说一声“求”字。 因此在那日之后,陆礼昭只与隔日就送回的胞妹一同,延续之前的生活,可谁知生活岂有所想这般容易。 读者身份证- 随着洛水上那座建物的高度日渐增长,一有机会就驾船接近,向一探究竟,但因已亲耳听闻、亲眼见过有关东都城中因“墨帛箱”而生异骨怪状和患有此症的城民,陆礼昭便不敢轻易接近,而就只是接近建物,他即察觉到这处可堪遮天蔽日的所在,竟无一处可见的出入口。 此般怪异更是使他不敢再轻易出现在四周,只趁打渔之时,不远不近地观察,终发现出入口的端倪以及进出之人的奇怪举动。 建物之中所用兵士、工匠数量极大,但据陆礼昭定时观察,发现无论兵士、工匠,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更换一批,而更换下的工匠数量总是要比起初进入建物的少些。 如此观察多日,确认无误后,他欲亲往建物之中一趟,一解心中疑惑。 但很快回想起当时敬晖要让他潜入,却被自己无礼拒绝之事,无比自责之余,经过一番筹划,毅然决然做下一探究竟的决定。 就在万事齐备,只等潜入之时,洛水之上与市场之中却接连传出“鱼带荧光”“洛神天罚”等传言,这些传言直接导致如陆礼昭一般的渔户,不只是短暂失去生计,还被其他城中住民唯恐避之不及。 没了生活用度的主要来源,对建物的好奇远抵不上失去支撑兄妹二人生活的生计,加之因之前生出的龃龉,而不肯放下面子向敬伯父求助,如何维持生活成了重中之重。 对终日打渔,所知之事不过武艺,还有在兵营中学会的御敌之术,除去这些,自身再无可值得称道之处,更别提身无农籍,一时也不可靠务农、贩卖来赚取用度。 一筹莫展之际,他想起在军营中与其他“隐兵”在一处时,大家各自约定他日有难、受困,在场盟约的诸人定要相互出手相助的过往。 “到底还是要为隐兵……”陆礼昭在嘴边自我戏谑一番,便动身往彼时相约之处去。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决定下的这一段经历,确如彼时约定那般,解了生计的燃眉之急,与一伙“隐兵”所行之事虽净是些放不上台面、甚至有时还要做些被迫仗势行凶的烂糟事,但总归不影响兄妹二人日常的衣食住行。 之外,他认为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回归”隐兵,也算是不愿亲口向敬伯父为当日的鲁莽冲撞致歉的一种补偿。 就在他以为日子就这么对付着过下去时,一件收益可观的委托出现在这几名隐兵面前。 隐兵虽大多如陆礼昭这般,以寻常人的身份隐入东都,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不愿低三下四地讨生活,也没有像隐兵中的那群公子哥那般只为寻求刺激、不为生计钱财的洒脱。 这部分人便在城中干起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勾当,并以此开起商铺。 商铺明面上是一处为往来东都之客做指引,安顿食宿的旅社,而就在此人来人往的熙攘场面掩藏下,便是东都之中的灰色地带。 民间私仇、官府不管或是管了,判罚却不尽如人意的冤假错案、还有权势与眼线既暗桩之间当断未断的腌臜牵连、东都内的悬赏…… 诸多须在按理进行的事项,却不限于隐兵所行之事,因隐兵大多都与显唐几位大员——尤其张与敬晖、张柬之二人相关联,但所受指令又不只由两人发出。 故而在敬晖、张柬之下属的显唐群臣,一遇到难事,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这群游离在控制之外的隐兵,欲借他们之力,平难平事宜。 此一回收益可观的委托就属这一类。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所谓收益可观,对陆礼昭这般缺钱财支撑日常用度的人而言,所获收入足够支撑多时。 于那些只为心中高兴而成为隐兵一员的公子哥、富贵人家的郎君们而言,与平日不能直接接触的朝堂产生联系,而且还是这般联系,足以成为一份“收益”,让他们满意。 这件委托便是早先敬晖想直接对陆礼昭说的潜入那座水上建物,但并非是想让这帮隐兵成为建物中的卫兵、工匠,作为内应、眼线。 他们想让隐兵做的,是在东都城中找寻曾于洛水上那座建物中做工之人,不管巨细,无论泥砖木瓦等大工,还是锻刻造画等巧匠,都要在东都之中找寻出来。 起初大家都只以为寻人实在轻松不过,正相互对视,有些掉以轻心之时,委托一方却加上了另一个要求——“无论生死,要将这些人带往一处”。 将人皆带往一处,尚易理解,“无论生死”四字却让众人瞬间知晓此项委托非同寻常。 毕竟平日的委托,或寻捉活人,或手刃致死,这般来自朝堂大臣,且声明无论生死都要聚人于一处的委托,当属头一回。 但钱财和刺激仍然驱使众人将这项委托应承下来,而带着满腔狐疑、亦对酬金有需的陆礼昭也不便驳众人面子,开始了在城中的搜寻。 最初的奇事、怪事便正出现在这番搜寻中,凡去往的工匠家中,寻到的每人躯体上都长有陆礼昭在洛水渔户身上偶见的异形骨态。 随着搜寻的深入,其中有相当数量的异骨工匠都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以至于隐兵们早先商量妥当、将人带离的方案毫无用处。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工匠家中其他人,有些听闻了街面上关于洛神天罚的传言,回到家中,大多视身带异骨的工匠为灾祸,其中有的放任工匠不管,不予理睬。 有的虽然念及亲情血缘,但见亲人已深受异骨侵蚀至彼样状况,倍感无能为力之余,甚至内心有求病痛速速了结亲人性命之意。 那些一心要将亲人的异骨怪症治好,终末因寻医问药,负债借款,落了个家破人亡,亲戚、邻里避之不及的结果的人家,是最让人不忍心的。 隐兵们在搜寻到这些人家后,家中大多除了异骨者本人,就再见不到其他相关的人,而各人不同的凄惨遭遇皆由他们自己口述,话里话外、句句声声里皆是终得以解脱之感。看书溂 这让隐兵们省了许多功夫。 诚然也有不愿他们将亲人带离的人家,好说歹说,骗他们送工匠们去求医不灵,便抬手动拳,强行将人带走,再不灵,只能痛下杀手——真的动手至对方死,生出额外的命案来,倒不必要也不至于,可是以这些人的手法,稍加动作,让拦在面前之人昏迷三四日,也是有的。 陆礼昭跟随敬晖十数年,料理事项时,终究比其他人仔细些,他注意到平时自己看见的那些异骨渔户,数量已算不得稀少,而这些患病工匠的数量竟与渔户相差不多。 即是说,在这百万之众的东都城中,这般数量身患怪病的住民,无法掀起一丝波澜,能让更上位之人,留意到还有遭受这般人间疾苦的人家。 隐兵们将各坊中的工匠,或生、或死、或半生不死,都收管在任众人如何猜测,也难猜准的几处坊中——夹在北市与县衙之间的立行坊,立行坊正在渔户、猎户聚集的殖业坊旁。 还有紧邻南市,与花坊惠和坊仅一坊之隔的思顺坊;以及距离落水几近,处于达官贵人聚集的数坊之中的劝善坊。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只陆礼昭几人,自然是无法迁移如此数量的异骨者,因此还有不少流散在东都城中的隐兵,加入到此事中来,而据他们所言,将来若异骨者增多,恐这样的院子,还要多出数倍。 但当被问及究竟是何人在背后运作,对方同样回答不知其详。 陆礼昭与同自己一起的隐兵,用尽各种方法,将找寻来的工匠,依次送入这三座坊中几处巨大的空闲院子,无论挑选的时机、方法,都慎之又慎。 可就算是如此,在略显仓促奔波的安置过程中,就已有难以承受如此短距离的迁移而意外亡故在路上的异骨者。 虽然委托之人本就说明无论生死,但在事情行进中出现死者,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好事。 就在为如何安置此般死者犯难之时,隐兵们在院中竟然找到了同义庄一般,放有寒冰、墙壁以糊有树胶、密不透风的粗布层层覆盖而成的停尸间。 “怪道来人言,无论死活,尽数带往一处,原是这些所在都已备好足以安放尸首之处。”隐兵中一人小声嘀咕。 陆礼昭对这一点同样惊诧不已,不知这几处空院子为何如此筹备,而将这些身患异骨之人聚于一处的缘由又何在。 就在这么思索时,屋外传来几人的说话声,起初并未留意,但越听越觉熟悉,直到听到其中一声“万事俱备,只待最终一刻”,才瞪大眼睛。 说话之人对陆礼昭而言,再熟识不过,一番细想下来,又觉眼下之事合理,但既然许久未见,在此处意外相逢,心想还是打上一句招呼为好。 塔读小说——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他在其他几个隐兵的注视下,大方推开停尸间的门,向外走去。 “敬伯父!许久未见!” 第95章 初入愿处 相较于陆礼昭的故作洒脱,敬晖脸上明显露出了始料未及且“你不该在此处”的表情。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身边其他人显然清晰听到了“敬伯父”三字,但碍于敬晖正在场看着众人,而再之外还有更多虽守命令但来路不明的隐兵,更不便当面相互表明身份。 与敬晖一同的几人很快反应过来,识趣地拉起下颚边的半透黑帛面罩,微微欠身,从另一侧扭头道过一声“隐帅,我等先行处理他事”,便离开了。 “在此地,还是以隐兵内的称谓相称微妙。”敬晖也拉起面罩,遮挡起脸,向开阔处走了几步,示意陆礼昭跟上,行走间一边低声说到。 他一时也不知该计较陆礼昭随意称呼一事,还是要盘问早已“明确”不愿加入隐兵的这名年轻人,为何许久未见,却突然出现在隐兵聚集,且状况错综复杂的此处。 思索片刻,四下观望无人,拉住陆礼昭的手臂拽到面前,“尔岂非言过要安心做一家渔户,此时又在这般场所意欲为何?!” 陆礼昭显出一副避讳的姿态,恭敬后退两步,同样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当如何称呼?亦将伯父称为‘隐帅’?” 敬晖没有言语,微微颔首。 “隐帅不知,如今洛水之中,不知是何缘由,只凭捕捞所产之鱼,根本无法维持日常生计,只得靠往日友人接济,回返旧业,挣些家用。” “隐兵之中谈何友人!?如缺家用,与我直言何妨……” 敬晖话至一半,顿时明白陆礼昭这样做的原因,便将话锋一转,“隐兵平日何止这般委托,偏你只选这一项?”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听人言,此事事成之后,所获钱财岂止较寻常委托高出百千,且眼下世道,我亦不愿吾妹一人长时留于家中……” 以他对敬晖的了解,对方下一句定是“为何不将她送往我处,代为照料”,不想就此事纠缠,便先发制人。 “若早知此事乃隐帅亲自执掌,我不置身其中则已。只是此刻委托将完,便由我将其了了。” “唉……”敬晖发出一声长叹,不知是觉哀,还是觉陆礼昭不争。 “只为钱财,说来轻巧,你只知委托,却不知此事具体。”与遮于脸部下方的黑色面罩相比,敬晖的双眼更加漆黑深邃,之中偶然反射过一抹亮光。 “既隐帅言至此,我有一事正欲向隐帅讨教。”陆礼昭不愿环顾左右而言他,再者与敬晖久未相见,这时对向立着不只是生分,还有不知所措。 “你问便是。”敬晖也察觉出他与往日的不同,虽然还想教育一番,但毕竟所在之处还有诸多藏于暗处的视线。 有些话一经说出,等同于将他与陆礼昭的关联公之于众,如此,则不便于日后其他行动。 “眼下我参与的这件事,还望隐帅将详情相告。” 此话一出,敬晖眼中的亮光霎时熄灭,陆礼昭感觉得到一贯雷厉风行的伯父这时十分犹豫。 扣扣伍陆彡74彡陆7伍 他还欲追问,对方却缓缓开了口,“本次前去委托之人,可是交待你等要于东都各坊之内,寻得曾在洛水之上那座建物中的工匠,无论生死,都带往城中这几处空闲院子?” “是。” “你可见这些人除都为工匠与身患异骨症外,有何相通之处?”敬晖自以为其中玄机,陆礼昭未必都留意到了。 “凡身患异骨之工匠,多为民间能匠,经选拔才得入那处‘墨帛箱’,”言至墨帛箱,敬晖有些不解,但陆礼昭只顾将所想到的率先说完,“另有部分,本为宫中工匠,特被遣往水上建物,而无论哪方,都是经在建物中做工后,才身患异骨之症的。” 陆礼昭在搜寻这些工匠时,特特在盘问中留意了这一点,碰巧是这时和自己相对的敬伯父欲言又止之事。 敬晖心中又喜又恐,喜的是当初看人的眼光没错,陆礼昭正是他要寻的那种人,恐的是如今陆礼昭已不再像起初那般顺从,若是这样的人与自己一方对立,后患无穷。 当然所谓后患无穷只是敬晖对状况最悲观的估计,此时的他认定陆礼昭只是为生计困扰,且这之中还有一层保障,便是当初做下的两件约定。 “只我不明为何要将这些患病工匠与渔户聚于一处,还望隐帅一解此心中疑惑。”陆礼昭看敬晖没有回应,便又问。 “你既知这些异骨之人是由水上建物出,缘何不知将他们聚在一处的缘由?” 敬晖的反问恰巧印证陆礼昭的猜测——去过的三处院子,都有相当数量照料众人日常起居的仆役,以众多异骨者的身体状况而言,这应是该有的举措。 首发&:塔>-读小说 但眼下疑问就缘于此,照顾生活起居的人手皆是齐备的,缘何偏不预备些郎中在这些院中,身患异骨异症的工匠、渔户,无一不是痛苦异常,即便医治不能疗愈,但让这些人不那么痛苦总是能做到的。 可,偏就是没有预备任何一名郎中在这院内。 似乎就是有意放任这些人,在一日接一日的吃喝拉撒和病痛折磨中自然消亡,然后一同转入那比异骨者居住之所,要大得多的停尸间。 敬晖深吸一口气,在有限的光亮中,陆礼昭留意到他的眼神里净是冷漠和凌厉,“异骨之症乃世间罕见疫病,既不知病源,更不知疗法。” 他顿了顿,似在酝酿措辞,以使言语听去,不甚刺耳。 “如今在场的这些身患异骨之人,想必也知自身怪状,无法可医,你去往各处更是清楚,其中被视为家中累赘者十之八九,眼下吾等的做法,自然是将其仅剩不多的价值,利用殆尽。” “我们”“谨慎不多的价值”“利用殆尽”三个毫不加掩饰的语句向撞进耳中的飞虫一般,难以驱除,一直嗡嗡不断,惹得人心烦意乱。 “敬伯……隐帅之意即是这些将死之人,理应被‘囚’于此处,只待命中最后一刻?”陆礼昭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面色和语气,戾气从体内到外,似在翻涌。 从小遭遇大难,失去诸多亲人,见到异骨者家中施救无力、求救无门的状况,本就痛心不已,现又见自小敬重、且有大恩于自己的伯父竟也对此冷漠至极,竟还欲对这些可怜之人“利用”一番。 敬晖明白这一刻眼前年轻人的想法,有些怒其不争地叹出一口气,“如今处处危机四伏,朝中党派争斗,更是有韦后、武氏一众伺机颠覆李唐;大唐四处,东都内外险象丛生……” 密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若不如此,乱何以平?这世间岂有大乱生时,无为则乱平的先例……” “以小乱造太平,引大乱掩小乱,止大乱,自古以来,乱与治间从来相辅相成,如今亦是。” 见陆礼昭满脸惊恐,敬晖知自己言辞有些激烈,便缓和下来,“眼下有这般重病羸弱之异骨者,于人于己只有平添叨扰,唯独在此处还有些作用。” “方才就欲细知这一项,何为异骨者之‘价值’,又何为利用?”陆礼昭极力控制方才从心底生起的怒意以及些许恨意,发声问到。 “原本想于非言不可时,才说与你知,眼下时机不巧,但话已至此,我便直说了。” 敬晖转身前,招手让他跟上,并在前方边低声絮语,“此处不便,随我往别处去。” 陆礼昭没有迟疑,紧随而去,在院外同敬晖一起上了马车,经过洛水之上新中桥,经过承福、玉鸡两坊,已暗中对敬晖住处踩点数次的他,便知这是往平阳王府去的路。 而就在他以为要进平阳王府时,马车却依然再向东去了十数丈,停在另一处大院的后门。 “你之所在,还是勿要由太多人得知,这处宅子是他日我儿敬诚的住处,就在平阳王府一旁,今日便与你在这处空宅,将事情言明。” 浓烈的木漆味道缠绕陆礼昭四周,他曾以为自己也将像敬晖当初说的那般,成为禁兵,平步青云,之后能住进一间这样的宅子。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可眼前自己的将来,就如这一盏灯未亮的空宅一般,一片漆黑。 而隔着低墙向西侧平阳王府看去,一片光亮,其中依稀听得些欢声笑语,想必敬晖引之为傲的敬诚也在那片欢笑中…… 第96章 孰轻孰重 寻了一间四方、有坐榻凭几的屋子,敬晖只让驾车的仆役把马车上的挂灯取下,放入屋中照明,于一片漆黑而言,聊胜于无。 口口五六37四三陆七伍 才方坐定,陆礼昭就听得幽微光亮中,敬晖一句“吾即欲于东都之中,造大乱”,险些让陆礼昭噌地从坐榻上站起。 “造大乱……是何意?” “老夫曾与你有言在先,他日若求你,你不得拒绝;且东都局面纷杂繁绕之时,于家中静待,你可记得?”敬晖连自称都变了,声音沉闷低幽。 “记得。” “那便是,今日你只当此处为自家……”话还未尽,陆礼昭因听见“自家”二字,心中不知怎地忽而释然许多。 “既处自家,则无妄断客言之礼,”敬晖一句迅速将陆礼昭的一片释然击得粉碎,而陆礼昭却无言以对,“因而之后的话,你只听完,终末或相辨,或争执,再做道理,如何?” 陆礼昭用几乎察觉不到的幅度,轻微点了点头,此外,这时正巧驾车的仆役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壶温酒,两个杯子,站在门外向里通报后,候在屋外。 “进来罢。” 敬晖咳嗽一声,待仆役摆好杯子斟满酒。“今日之事若你说了出去,再由他人处让老夫听见,之后当如何,就不必老夫多言?” “恳请阿郎安心,若今日之事走漏半句,奴自当辞了府中职务,栓石自溺于洛水。”说着就躬身退出房间。 讨论群看书溂 敬晖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抬手示意陆礼昭也喝。 陆礼昭微啜一口,“稍晚些时候还需返旅社复命,只能与隐帅略饮,还望见谅。” “只我二人,直呼‘敬伯父’亦无妨。” 陆礼昭没有反应,只再微微抿下一口酒,叉手朝向敬晖,“还请先将事由说明。” “早先于劝善坊中,那番相关‘大乱’之言语,确是老夫心中所想,亦确为事实。”敬晖嘴上说着让对方恢复伯父的称呼,但自己无意间又用起了“老夫”的自称。 “遥想当年玄武门之变,在太宗——彼时秦王决定有所动作前,太极宫及长安城因彼时太子、各位封王相互争斗,已乱象四伏,直伺机爆发,可只以臣民之眼去观,太极宫内不过多了些龃龉,长安城中不过多了些打斗、争执。” “谁又!”敬晖见陆礼昭眼神飘忽,似心不在焉,便加大了嗓门,直到对方看向这一侧,“谁又知,就是这般轻微波澜之后,竟深藏着一次天翻地覆。” “可在书中,高祖退禅,太宗登基,自彼时开启‘贞观之治’,岂不是好事?”陆礼昭不假思索,又不敢直接反驳,只好借史书中所载,暗里表达自己所想。 “诚然,太宗登基后,启贞观之治,得国泰民安,”敬晖恭敬叉上双手,指向天上。 “而玄武门之变初成时,秦王府诸多将领试图将太子与齐王的百余名亲信诛杀殆尽,这百余人中,又有多少是真罪不可恕,又有多少是来不及求活却直接被冤死之人?”看书喇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于这些人而言,是好是坏?” “若他们本无错,只是追随了有误一方,难不成连活命机会也无?”敬晖连发两问,却让陆礼昭更加云里雾里。 “即是言,他们本罪不至死,却因大乱而死,而如今隐……敬伯父又要造大乱?” 敬晖抬手,止住他的言语,“前朝则天大圣皇帝花去七年,扫清障碍,末后称帝,治下亦国富民强,万朝来拜,可此七年置于某一户人家当何如?” “彼时剑南道蛮夷肆虐,而朝中上下正为征讨西北厉兵秣马,对剑南道一处多有忽视,之后剑南道如何?民不聊生,四散逃窜,家破人亡。”敬晖重提起陆礼昭的伤心旧事。 陆礼昭未曾想到敬晖会在此主动提及当年自己家中遭遇之事,但也是因为如此,他明白敬晖要表达的意思——只要生出动荡,则上至重臣,下至黎民,都有身家性命之忧。 平安的前提是无论大小,止住一切动荡,可这似乎又与敬晖所言“以大乱平小乱”相违背。 “天下怎会一事都无,日日太平……”陆礼昭饮下杯中剩余的、早已变得冰凉的酒。 “你为隐兵多时,对眼下东都亦多有了解。你以为于民而言,当今最无可承受之事为何?”敬晖为他续上一杯,杯盏轻碰发出脆响。 “于民而言……不过生计尽失,沦为流民。就如眼下如我这般洛水渔户,水中无鱼,更有甚者生出重病,不止无入账,就连攒下的钱也要散给郎中,甚至记下亏空。”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所言极是,而至此现状,究其根本是因何事?” “若照眼下据证看,那水上建物是致水中无鱼,乃致渔户患异骨之症之罪魁祸首无误。” “正是!水上建物因何而造?何人监造?” “因还都长安之祭典而造,何人……伯父当时言,监造之人为韦氏韦巨源,武氏武三思……”话至此,陆礼昭恍然大悟,“伯父之意是如此寻得祸源,便能对症下药?” “还都长安乃韦后所不愿之事,而如今关键建物的监造,却落于她之党羽之手,而建物又致多种异状,故而韦后定脱不了其中干系,且朝中‘复周’一派猖獗已久,韦后欲为武后之二亦是众人皆知之秘。” “此事事先伯父已谈及,只是如何动摇韦后之位……” “如今异骨者在城中虽稍加留意,便随处可见,但你亦去寻过,在东都城中,仍是少数。且早先听闻朝中已有朝臣上奏,城中出现异状,但圣人当是寻常,不以为然。” “眼下若将异骨症扩大至满城尽知,则哪怕身处紫微深宫,圣人也难免知事态严重,而一切源头竟是起于为还都长安所建建物,而建物相关之人正是韦后亲信,如此一来,圣人便明白究竟乱源于何。” 敬晖对陆礼昭频频点头,心中那番喜与怕再次浮起。 “因而四处找寻异骨之人,其一是因其人本就命不久矣,以他们之命换将来万千黎民与要臣之命,亦数积攒福业;其二,唯异骨者数量可观,到时才能闹得满城尽知。” 身份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可终归彼般异骨者,仍是鲜活人命……”陆礼昭年纪尚轻,对代价二字的领会,并未能像敬晖这般做到舍小求大。 “非我不愿治身患异骨之人,是此般怪病,无人能治,无药可医,更何况,其中十之八九已被家人抛弃,如今让你们将其拢至一处,食水照料,或已是至各人离世前之最妥当之法。” 看过了异骨者家中各种状况的陆礼昭,这时也不得不认同这一点。 但他仍觉不妥,这回将酒杯提起,仰脖灌下,酒气返上来,激地他眼眶盈泪。 “可即便拥有如此多……将死之人,又如何让东都住民乃至圣人得以留意?”他放下杯子,敬晖的神情霎时间充满悲戚。 第97章 夜负异骨 将因异骨症而亡的死者妥善“存放”于一处,而后择机将其抛尸于洛水。 口口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如此便是敬晖所谓之“大乱”,在凡东都住民都熟悉,不日且或经过、或停留的洛水之上,生出漂浮数以百计之浮尸之不寻常事,任谁人也不可装作视若无睹。 而后此怪事必将一传十,十传百,直至城中人人风闻,东都内人尽皆知,传入皇城亦不过是时间问题,至那刻,便是要将韦后一伙所引祸事清算之时。 可过程也异常令人不忍和伤感——一切为了清算大乱之源的铺垫,最终都要始于城中那些异骨者的身亡。 “更乃至,城中异骨者又岂止眼下这些,日后定还会不断增加,至那时,洛水之状定能更快让高居紫微宫的众人留意到。” 敬晖收起悲戚神色,有些黯然地小口喝尽一杯酒。 陆礼昭没有再饮,若有所思地望向空旷的屋子,很快想到当初自己家中的遭遇,双眼瞬间变得无神。 “可如此一来,终归是人命成了代价……”他明白眼下异骨之症,正如彼时因兵乱而亡的家人、同乡,也正是因这些人命丧兵乱,才有了之后朝廷的出兵平乱。 此时因异骨者而亡者众,他日或就会因这些已故之人,而寻到良药、医法,最终根治。 而敬晖一方所担心的大唐再次落于他人,万民又将陷入的万古长夜,也会因此延后许多,甚至长时间不再发生。 于结果而言,无药可用、无法可医的异骨者最终都会成为使东都平安的助力;可于过程而言,如此礼教之大唐,竟要将他人尸首曝露于洛水之上。 塔读app,小说>网站 敬晖缓缓地摇了摇头,“凡事皆有代价,由无病无灾的臣民为代价,或以本就注定将死之异骨者为代价,非要于此两方做抉择,孰优孰劣?” “自然后者为佳,前者尚有不可预知之将来,而异骨者未有苦痛至死一条不归之路。”陆礼昭一边在心中自我宽慰,一边听敬晖的开解。 终是反复想到家中胞妹的将来后,不愿见她再遭世道之难,此时自己参与敬晖以大乱引太平的计划,也不如最初听闻到的那般难以忍受了。 “既眼下你在,我便将之后将行之事,一并说了。” 敬晖不等陆礼昭回应,“将异骨之人聚于北市、南市、近洛水三处,是有几重考量,之一自是使知城中异骨怪症之人的数量尽所能增加;之二正所谓‘狡兔三窟’,他日倘若某处暴露于人前,仍有两处可供使用;其三,城中异骨者已足够引人注目,万一隐兵他时随此众现于东都,更或是惊动官府,即便是我,亦难掩事情败露,恐还要为人冠上‘屯兵自重,意图谋逆’之名。” “真有那一日,恐我敬晖,仍要成东都之大乱,被迫拼死一搏,只往那紫微宫中,屠那妖妇。”陆礼昭听得敬晖口中除去言语,还有将牙齿咬至咯吱作响之音。 那时他想,敬伯父已有将身献于所行事业之心,自己无非作为一名隐兵,在阴影之中做些确切的行动,以推动事态向前。 本为隐兵,性命早已是身外之物,唯一牵挂不下的是家人中仅存的胞妹,因此对生死的顾虑只在能否与胞妹一同在东都生活下去。 此时当敬晖的面不问,又待几时? “伯父,我有一不情之请,不知伯父可先应允,再容我如实告知……” 读者身份证- “你于我等同亲族,若为不情之请,先应下又有何不可,但说无妨!”敬晖晃了晃酒壶,其中余酒所剩不多,念及陆礼昭稍后还要往别处与人复命,便尽数倒入自己杯中。 “眼下尚且知未来之事,未必有人将遭血光之灾,可家中遭难,十余年间仅余胞妹一人在我身周陪伴,若在所谓‘大乱’中,万数之一如遇不幸,还望伯父代为照看。” “眼下未至彼时,缘何说这无本无源的丧志之语;且就算尚至彼时,也未必就需要谁人以命博之,那日未至,此时所言皆为虚妄,勿要自扰,只做好身前事,顾好家中胞妹便是。” 敬晖也顺着房中的立柱向天看去,屋内无风,一旁的灯却莫名地忽明忽暗,犹如此时此刻阴晴不定的内心。 他对将要制造的这场大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常言道,三思而后行。 因韦后、武三思等人在朝堂做局,受封郡王,实则明升暗降,被迫离开紫微宫后,他做每件事都显得格外慎重,仿佛无形之中预感到,既这一日能被复周一伙以计支离,他日或就有可能因同样的缘由,被迫离开东都。 出皇城后,本相互关联坚不可摧的神龙兵变五人——此时已为五王,几乎不再联系——全凭韦后、武三思一句“历来动荡起于朋党”,言下之意直指五人关系颇深,互为庇佑,他日如起乱心,必一发不可收拾。 原因无理如是,圣人却全盘纳之。 于此,敬晖亦多有后悔之处,彼时宣告二圣临朝,他在明堂中,不加任何考虑、不留一丝情面地当众戳穿韦氏、武氏的祸心,引得圣人震怒,因是开朝功臣,才未加责罚。 扣扣 然而,凡令人不快之事,一旦撕开口子,便将掩盖以往任何一件哪怕天大的乐事。 若李唐终得以复,对圣人而言是件莫大的乐事,但观复唐后圣人的表现,不难看出他并未如五王所期待的那样“乐于”理政,反而迫不及待地将觊觎朝堂已久的韦后,拉至堂前,隐坐于纱帐中。 眼看高宗朝末期“二圣临朝”景象再至,圣人的这般举动几乎就要将神龙兵变以来,显唐一派上下所做全部努力付之一炬,就在五人即将针对这一状况做出反应时,却未能预料韦后、韦巨源、武三思等人先发制人。 一道圣旨,一场事先策划好的加封,包括敬晖在内的五名开朝功臣,进宫面圣的机会则只剩下一月两次。 因此回到已升格为平阳王府的家中,敬晖就无时不刻地在想着回到那座熟悉的明堂中,以全力报国。 所谓报国之志,就是无论当下境遇如何,脑中、胸中满腔都是还未来得及尽数公之于众的改善民生,重振大唐的国策。 可这满腔热火般的报国之志,却被还在朝中时就已有定论的还都长安一事,彻底熄灭。 事情往往如此,越是担心某事会发生,那件事则定会发生——那座有韦氏、武氏全权监造的洛水建物,就如城中罹患异骨症之人身周的怪状骨态一般,建物就是东都的一截异骨,且源源不断带来灾祸。 敬晖又如何想以诸多工匠、渔户之命,去换得紫微宫中、明堂之上那圣意降临。 但一经思及、念及那疲倦无力,整日眼睛遥望向明堂之外的圣人,还有被放逐在朝堂之外,久未得见的其他四人,敬晖便知自己如今之“狠”,势在必行。 讨论群五六37四三陆七伍 于是心一横,连养子都成为自己手中这盘胜负难料的棋局的棋子,甚至操盘这棋局的自己也成了另一颗。看书喇 自异骨症在城中四处爆发,敬晖却迟迟未见住民、官府、朝廷有任何反应,但在某一日前往城墙旁,照例为灾民、难民送发食水时,他突然明白内里原因。 天子高坐于明堂,目光所及何曾阴暗之处,即便有,群臣也都以自身躯体掩而避之。 为官之人不是未见世间疾苦及各处阴暗,只是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而共处阴暗之中的黎民,生于阴暗,身于阴暗,则辨不明他人所处之处有何不同,眼中确见到身周异骨凸起之人,然见又如何,祸不及己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在这般如同折磨一样的清醒中,已然称得上是年迈的敬晖,选择“世间皆醉为我独醒”。 可这“醒”终了还是晚了一步,隐兵们四处搜寻而来的异骨者,在分布于城中四处暂避他人的院子内,随着时间消逝,生还者已寥寥无几。 “该是动手的时候了。”敬晖照旧戴上一贯遮住半脸的黑色面罩,对等候多时的隐兵说到。 那一日,是神龙二年五月二十二日,当晚东都南城,惠和花坊中,中书舍人崔湜宵禁时分报州衙、大理寺、刑部,惠和坊中洛水分流,漂来十余具尸首,皆为壮年男子,身周长有凸出皮肉数余寸之异骨。 一时东都城中,洛水两岸沿线三十余坊,坊中武侯、城中兵卒尽数调往惠和坊四周增援。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而如此骇状之中,仍有人觉是幸事,那人便是敬晖,趁着混乱与夜色,引一众隐兵出动,与早在水上建物四周观察许久的其他人会合。 以数人为一组,每组携二至三具异骨尸首,将转移至事先就在建物下方、水面上方的、用撕开的黑帛制成的绳网。 原本一切进行顺利,若非岸上出现自惠和坊方向突至的几队人马,分散在水边的异骨尸首定能移入绳网,待时机正正成熟,再扯断所有绳网,任尸首沿洛水漂往更远处,为更多人所知。 可敬晖有怎能想到,岸上经过的正是自家长子,右卫大将军敬诚。 为保自身和隐兵周全,只得将已转入水边的异骨尸首弃于当下所在,所有行动者撤出洛水。 而后,就是第二日清晨展现在包含源氏姊弟二人的东都住民们眼前的,数百具洛水浮尸。 认为计划称不上成功,也算不得失败的敬晖回到平阳王府,稍事休息,待天大亮,便以要为灾民、难民送去食水的郡王身份,马不停蹄地往陆礼昭住处去。 他心想的是,若洛水浮尸一事败露,自己终还是要保证眼下的大乱不会为人发觉,成为韦后等人日后再次挑战自己的把柄。 第98章 不情之请 不知是天意使然,还是恰逢其时,陆礼昭意外在门前见到敬晖早先一刻,他正在和胞妹一同打磨、擦拭那把唐刀。 见敬晖立于门前,陆礼昭有些始料未及。 而对方一直盯着胞妹手中举着的刀,更是让他不解其意。 但很快,已经经历过昨晚此起彼伏的喧闹,以又想到一早的混乱中传来的封坊消息,还有之后武侯的反复查验,陆礼昭此时应是那时争吵后,伯父约定两件事之中的其中一件——所言之“非常时刻,即会至住处来”。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读懂此时气氛,他便清楚敬晖一言不发看向屋内是何意。 “你留在家中,将刀擦净后归于原位,时候不早,该歇息便歇息,我随敬伯父往街面一趟,去去就来。”说罢便起身,示意敬晖去外头一叙。 “昨晚,先前与你说过那事,已成大半。”敬晖在平房之间狭小的巷中,边走边说。 陆礼昭警惕地四下看去,大多屋内已无照明,想是因封坊缘故,邻里都早早睡去。 但他仍旧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不是自己正在说话一般,“既已行动,缘何无人知会我。” “昨晚状况频出,你可听闻惠和坊中之事?”敬晖一边言语,一边借着微光,观察陆礼昭的反应与神态变化。 “惠和?惠和岂不是花坊,未曾听闻其中之事……”陆礼昭暗自握了握拳。 “听闻惠和坊内,水面莫名漂入十数具异骨浮尸,如今已惊动州衙、大理寺、刑部在其中调查,趁彼端事发,我本领一众隐兵,将事先于各处的异骨亡者移往原定之水上建物绳网。” “谁知突遇惠和坊中几队兵马疾走而出,坏了计划,只得……”敬晖眼神望向别处,“只得将百余具尸首弃置岸边。” “弃置……岸边。”陆礼昭欲言又止,不让自己陷入彼时那般,纠缠于“无药可医,终将亡故”的这些异骨者上。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弃置绝非上佳之法,可于结果评判,却又未相差几多。想必这时若未封坊,洛水两岸之城民早已将百具水上浮尸之状,传得满城尽知。” “伯父预计之‘大乱’,是否仍可堪一行?”陆礼昭从敬晖的言语中,察觉到一丝事态发展超出了早先预料的微妙之感。 多此一问,也是示意敬晖莫要太多顾虑,直言便是。 “诚如汝言,见这封坊初一日百万众皆困于家中,耳目所能及之处,全无半点乱象扩大之状,早先往城墙附近,流民亦被封远处,无处可去,更莫提知晓城中之乱。如此,便是我往你处来之缘由。” 正如陆礼昭了解的敬伯父一样,出现在自己住处,正是还有其他未尽之事。 “伯父……”“犹能记起……” 两人同时开口言语,又同时停下,陆礼昭拱了拱手,示意敬晖先说。 “犹记得,那一日因加入隐兵,我二人发生口角,终末与你约定两件事项。” 彼时的争吵对陆礼昭而言,历历在目,似才方于眼前发生的事一般,而约定的两件事,更是日夜不敢忘,尤其当时所言头一件事。 “正是。”陆礼昭对两件其二已经猜到几分,对两件其一敬晖直接开口言“求”,担心不已。 读者身份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谁知敬晖竟开口说了意料之外的一句,“若昨晚生于惠和坊中之事,于城中有洛水流过之坊内,再行数番,则即便封坊,知城中生乱者,想来亦将增加许多。” 陆礼昭对此事敬晖所言一头雾水,不知对方弯弯绕绕意欲何为,“所谓再行数番是何意……还望伯父明示。” “即汝于惠和坊所行,再复行于他坊,听闻昨晚之事,上报刑部、大理寺之人,乃一位朝臣,若再行几番相似之案,或能使刑部、大理寺留意,如此一来,岂不亦达成当初吾等之愿?” “我行于……”陆礼昭霎时之间明白这其中误会,“伯父误会了,我自昨日返家起,就一直留于住处,与吾妹一同,并未去往何处,更莫提往洛水边花坊行抛尸之事。” 即使实在微弱的光线下,敬晖因困惑而张大的双眼依然清晰可辨,“如此相近之法,非你所行,又是何人做的?” “莫非隐兵之中有知晓此事全貌之人,替伯父分忧?”明知毫无可能,但陆礼昭同样想不到,是什么人能用几乎与敬晖早些时候计划的相似做法,在达官贵人聚集的花坊中,造了一件抛尸疑案。 “隐兵之中,如何得有这般存在!?”敬晖不以为然,声音不受控制般骤然增大,“此一件计划前后,知其详情者,唯有你一人。” “独我一人?”相比意识到自己重要性,陆礼昭陷入敬晖与隐兵或已暴露与人前的担忧,“既非隐兵,那又是何人于一座花坊中,犯下此案?且与伯父之计划,这般相近……” 敬晖也意识到自己对这件事多时的筹划,一时间竟或成了早已被他人操持于掌中之物,“若非你或隐兵所为,则眼下你我或已暴露于有心之人面前。” “而能做出惠和坊之案,定亦知晓我与隐兵于洛水旁所行之事……”他喃喃低语,却没能将最坏的状况言说出来。看书喇 身份证- 最坏的状况是,知平阳王敬晖与隐兵筹谋之事,便清楚其中缘由,对如何栽赃嫁祸亦将了如指掌,眼下洛水百余浮尸已尽展于大理寺、刑部众人之前,加之惠和坊案,但凡其中凭空造出一丝迹象,直指所有事项皆乃敬晖所为,到时岂止百口莫辩,其他四王或也将受牵连。 他胸中蓦地发紧,吐纳变得异常,眼神飘忽。 “确是力不及年岁……他人知我所行不怕,只怕牵连无辜,尤其是张老四人,”敬晖表情因心绪繁杂而狰狞,“想我敬晖末了,竟落入为他人掌控之狼狈境地。” 回过神才察觉陆礼昭还站在身旁,惊觉自己失态,忙止住口中言语,再次开口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然陆礼昭很想洒脱凌然地表示当初被选为隐兵首领,却未能为其他人贡献分毫,此时由自己将罪责尽数承担下来,且之前也向敬伯父提到过,他日如遇不测,有性命之忧,便将胞妹托于伯父一家照料,但真至此时,一想到方才还在于自己一同擦拭刀身的胞妹,这般仗义的言语又无法脱口而出。 此外,又想到那些被置于庭院内,自生自灭、最终被抛尸洛水的异骨者,陆礼昭又觉一切似乎为伯父“罪有应得”。 他出神想着,肩膀忽地感受到一阵向下的力量,侧过头看,是敬晖正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当为此时也。”仍旧是一句将人置于云里雾里的话。 敬晖缓缓将手挪开,“方才见你与胞妹二人正擦拭当初由我相赠之唐刀,可趁手?” “趁手,每日晨间、将晚,各挥砍二百回,不时如方才那般,磨砺擦拭,”陆礼昭想起护手处的那个“兆”字,“还未就伯父在刀上为我留下当初原名之子道谢,虽场合未及良善,但还是于此处向伯父道谢。”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他叉手,深深地将身子躬下。 敬晖一把抓住他叉起的双手,十分用力握了握,骨节泛出惨白,“是为伯父该做的,当初不由分说欲令你与城中,携隐兵,亦顾及你之感受,如今想来,是老夫太过一意孤行。” “由此,老夫便有一件唯你才可成之事,他日城中若因何事,封坊得解,你便趁府中无人时,往我平阳王府去……”他形容恳切,言语平和。 “无人之时至伯父府中,是为何事?眼下恐异案不破,封坊难解。”陆礼昭完全没朝敬晖正在盘算的方向思考,只当是邀请他往彼处去。 “若如老夫所想,短时内异案自然无法得破,而封坊未必将持续过长,”敬晖酝酿了一会儿,“东都之中,朝堂之上,不为结果,只求一方获利者大有人在,封坊未必持续。” “可与我欲同你言之事无关。”敬晖一边摇头,一边黯然。 “愿闻其中道理。” 陆礼昭见伯父的手无力地松开,猜测接下来听到又将是一番令人震怵的言语。 “无甚道理,你只管至平阳王府,以赠于你之唐刀,将我手刃!” 第99章 手起刀落 密码伍陆彡74彡陆7伍 前后仅相隔不足两日,陆礼昭在这段时间内,于挥刀斩杀敬晖前,曾无数次想要直接将刀遗弃于某处,或是投入江中。 脑海中不断回想敬晖所说的话,最后他说,“老夫一人因此事,最终结局如何都可算作咎由自取,而所涉百千隐兵,及百千人身后之亲族,至吾自身家人,乃至彼时朝堂同僚,都将受此事波及,如若上位治罪,或受刑、流放、赐死,惨状又将如何估量。” 还有一句,“你不杀我,你与你家胞妹他日或将因我而死。” 将话言重至此,是希望陆礼昭“知难而进”——知不如此做,便将遭遇莫大不幸。 陆礼昭又怎会不知,一面是自己与胞妹为性命安危,一面是收养二人十数年的恩情,孰轻孰重实难分清。 两人为此僵持,立于原处许久,却再不知将如何打破僵局,一声清脆婉转从身后传来。 “阿兄!敬伯父!” 正是胞妹这一声呼唤,才有了陆礼昭之后的决定。 恩情要还,自身、胞妹、敬伯父一家,还有众多隐兵弟兄,都要保住,这是他暗自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与敬晖相谈的最后,他顾虑到胞妹在场,只含糊地回复,“如真至那一刻,我定不负与伯父彼时约定之‘求’字。”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敬晖一愣,明白陆礼昭还有其他打算,本想劝他放弃,只是还有一人在场,实不想再将事态弄得复杂——时值封坊之处,任一名少女有多坚强,终归还是会对突如其来、不明所以的变故感到惶恐。 这时在拉扯上什么性命,又是将来的,难免在何事都未有定数时,多一人困扰。 陆礼昭草草将她打发回去,转身对敬晖的头一句便是个问题,“伯父为平阳郡王,想必此封坊时,只凭外貌便可畅行城中?” “非也……”敬晖还沉思于方才交待给陆礼昭的手刃自己一事,未曾想被问起了这个,“自然还需我平阳王府中的令牌与一贯带在身边通行宫城的金鱼袋。”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自归义坊出,一路驾车仆役只凭王府令牌,似就通行无阻。” 他从腰间拿出一块半掌大小见方的墨玉牌子,展示给陆礼昭看。 “是否有此牌,便可在东都以内行动?”陆礼昭若有所思,言语之间的意图溢于言表。 “暂且看来是如此,不过为何发此问?” 陆礼昭也不答,只顾自己继续问,“可否容我取一块……” 看到敬晖满脸狐疑,又补充到,“方才与伯父约定的是,趁平阳王府中无人时入,尚且不提真能得成;若不成,而惠和坊一案被破,东窗事发,他人将罪责尽推于伯父,彼时我再欲至府上行刺,必是困难重重,得此一物也好于平阳王府内有个说道。” 密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道理不同、闪烁其词的一阵言语让敬晖越加怀疑他的动机,直言,“要这令牌究竟有何用?你若有何计策,眼下便一应告知,我在此或还能出些主意。” 说罢,仍觉未尽意,“莫说是令牌,既你说得出缘何要用,哪怕是那金鱼袋,也一并予你。” “伯父莫急,只是我不信如今世间不存一丝公理,东都之中、明堂之内总该有不占任何立场,而将昨晚起惠和坊浮尸一案调查详尽并予以侦破之人。” “哼,早数十年,我又如何不同你所想一致……”敬晖长叹,“可你看近几年——只此两年,我等五人好容易才将大唐光复,如今得了些什么,只剩空有的虚名。”看书喇 “原以为至风烛残年也未必能离开朝堂,可眼下独有报国之志,却无何处可一展雄图。” “其因所为何事?满朝唯利是图、屈于韦氏妖后一方的复周群臣,谁人又不是只顾自己一族,而弃万千黎民于不顾之辈。” 言至激动处,直到看见陆礼昭有些不知所措的脸,才方停下,又自觉言辞间有些偏激过火,无奈地望了陆礼昭两眼,想到自己保不齐未来某日将落于眼前这名养子的刀下,便缓缓解下腰间的令牌,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紫色穗子的金鱼袋。 “此金鱼袋为圣人钦赐,装饰与寻常的形制多有不同,眼下街面上的武侯、兵卒自是看不出其中道理,倘若你在城中偶遇禁兵,拿出此物报上我的名讳,便知它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了。” 他边说着,边抬头看了看天,“既知自己将死,连抬头观天也有趣了些。” 陆礼昭不知该怎么说明自己的计划,只得手持两个物件,静静地看着伯父的背影。 讨论群伍陆彡74彡陆7伍 “兆儿!” 敬晖一声大吼,将陆礼昭惊得眼睛一瞪——伯父之前从未这样称呼过他,“老夫这条命,他日便交于你了!请……求你为大唐黎民不再在这盛世将起之时,覆往年之兵荒马乱。” 未等陆礼昭做出任何反应,敬晖便大步向前,走向候在主道上的马车,快速走了上去。 待陆礼昭反应过来,马车早已远离视野之中,他只得叉手躬身,将腰压得低的不能再低。 当晚在胞妹入睡后,他便行至坊墙,攀爬出坊。 他所想的仍是与伯父说的那番话,世道再艰险,人心再薄凉,总不至于百万之众偌大的东都,连一位愿意秉公办事、乐于专心查案的人都没有。 此刻陆礼昭最想做的,就是深入城中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调查,并以隐兵的视角,适当地予以协助。 正是由于此,在惠和坊浮尸案发后一日,成功混入右卫禁兵的他,盗来一个校尉的身份,在南北两岸借各种事由行动。 也就是这时,他在洛水岸边见到了雍王、裴谈、敬诚与源氏姊弟,见到他们三人,并暗中观察多时,便知自己事先认为“世道并非至彼一步”的坚持是对的。 只是五人中,以自己区区一个“校尉”身份,无法轻易接近雍王;裴谈立场不明,不敢擅动;全部的希望便都在敬诚与源氏姊弟身上。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敬诚为敬晖之子,又是一名武将,临时受命统管东都全局,想要予他提示,便只能另辟蹊径,好巧不巧,一身带异骨、名作江文京之人,出现在敬诚身边,如此省去陆礼昭许多铺垫。 他随源阳、源协姊弟二人,往洛水边、建物下一番查探,对许多直露在眼前的证据装聋作哑,只为使他二人细思一番。 之后再对笼罩在建物外的黑帛,于两人几番暗示,最终使得源协对建物其中有猫腻一事,多有警觉。 而与此同时,从江文京处,觉察异骨症一事仍有许多隐情的敬诚自北岸归于南岸,如此可辅助案件侦查,向韦氏、武氏等人监造的建物倾斜。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文京若认得洛水旁那些浮尸,再联系上早些时候已由在场众人查明的东都大量失踪案,恐最终还会祸及敬晖。 于是在岸上众人忙于他事时,陆礼昭悄然从江文京身后出现,江文京甚至未能听见刀鞘的响动便直接毙命,摔进了洛水旁的杂草之中。 第100章 决意已决 彼时的陆礼昭就想过,自己如为隐兵,他日定难免需要去做一些为人不齿、法不能护之事。 后因生计受阻,与其他隐兵一同行动,行的也多是尾行、盯梢、最多不过出手伤人这些举动。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而论及取人性命,在兵营中,一切可致人伤命之关键手法及妥帖善后、逃脱都习得熟练,但从未实际用过。 自己一时不愿随敬晖安排,至最终未成隐兵,无机会可将习得之物都用出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军中时,有关诛杀、屠戮之事时常能听人言说,那些亲身经历、或故事、或传闻,让陆礼昭自心底产生惊怵之感。 并非惧于去行那般事项,也非不忍见血,而是害怕因伤人性命,对两方造成的后果——一经想到当初发生于自家的那场兵乱,就不禁联想到在自己将他人之命取下后,世间将多出与自己及胞妹有相同经历的几人,只此空想一阵,便觉有些难以下定决心真去做这样的事。 但他如何也想不到,第一个亡于自己刀下的江文京,偏是那种有家人惦念,且一心有意求生甚至愿为东都一时乱象提供线索的身患异骨之人。 早在心中决定要放过这样的可怜人,偏偏因事项进展过快,自己来不及多问几声,便直接以刀相杀。 在起刀将江文京颈部快手隔开时,“若以刀相屠此人,良善异常当如何,自己岂非真成了害命之辈”,如是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一瞬,但敬晖关于此事曾说过的言语,恰逢其时地浮出脑海。 “无法可医,无药可救之异骨者,正是眼下这场大乱至要之关键,命于这般异骨连中而言,已同丧去无异,如何好生将其如残烛般的性命,用于造福东都乃至大唐百千万黎民之众,才是当下该考量之事,将来你为隐兵首领……倒不如说,必须如此般考量才是。” 伤一将死之人性命,造百千万人太平,是过于寻常的道理,而大多“寻常”之人空有通晓道理之义勇,却无向那些人抽刀出鞘的觉悟。 由是,才需要隐兵,陆礼昭将江文京的尸首移动至略显眼处,正是为了让人早些留意。 而自己则来不及将头回取人性命一事的罪孽感纾解殆尽,便悄然离开北岸。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经江文京殒命,陆礼昭也明白敬晖一心求死的另一层含义,伯父心中定是知道终有一日,组建隐兵制造大乱将纸包不住火,在那之前只要能成自己决意要做得之事——人终有命绝之时,何惧因人杀伤而死,还是自然而终。 怕的是,终生欲成之事总未得尽,却再无任何办法,只得望向不愿发生之结果空余恨,而余命却悠长。 所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敬晖选择以死保全众人,亦是以命换取显唐以及大唐子民、基业长存。 与此同时却生出另一件事,在离开探听到雍王开始主理大局,卫兵、工匠也开始撤出那座名叫“吟天殿”的建物中。 陆礼昭好容易才下定决心要径直往平阳王府去,完成与敬伯父的约定,决定因明事理、通众意的雍王,还有极尽全力、认真调查的源氏姊弟二人,再观其变,而向后拖延。 但之间,他仍往归义坊中去过一趟,敬晖留下的令牌此时派上了用场,一身右卫装扮,又加上平阳王府的令牌,封坊期间也没有受到武侯、其他兵士的阻拦,只当是敬诚派回自家的亲兵。 也是这时,陆礼昭头一回有了从平阳王府外经过的经历,他没有停留,只是放慢脚步,缓缓地从平阳王府的门前徒步而去,府门大开,想是敬晖又携一众人,往灾民、难民聚集之处去了。 他带着复杂的心绪,一面忠心祈愿约定终不能成,一面又犹豫是否正好趁此机会往平阳王府中打探一番。 但终还是没有按衷心所愿那般,往其中去。刀鞘内,江文京的血残存于刀上,带着这般罪孽,陆礼昭实难坦然地走入敬晖一家的住处。 而且他也无法手持此刀,往自己家中去。 讨论群伍陆彡74彡陆7伍 一番踌躇,他走出归义坊,对将往何处深感迷茫,思来想去,只有一处可落脚——便是之前无籍隐兵聚集的那一处旅站,将自身与刀清理干净,再回住处,静待雍王治下的东都事态如何发展,之后再做决定。 这么思量着,便度过了因杀案内心翻腾,在胞妹面前强装镇定的一夜。 第二日一早早早离家出门的陆礼昭,原以为能等到街面有何积极变化,直接往洛水边候着。 未曾想见到了较前一日更加多的街边凉亭,那亭子的形状让陆礼昭不自觉地联想到,当年被远亲照看,天寒地冻之时,自己与胞妹被安置在的住处。 亲眼目睹雍王携源氏姊弟二人进入“非李氏亲王、皇族皆不可入”的吟天殿,之后陆礼昭下到洛水边,见前一日遍布沙土上的百余具浮尸,已按前一日安排,尽数移往北城郊的义庄。 这一刻在他眼中看来,敬晖预言的一切都尚有回环余地,未必要走向彼时商讨的最终结果。 陆礼昭显得略轻松些了,但不敢往岸上主道走,生怕要是有昨日相遇的武侯、兵士,将他当场认出来,询问一整晚往何处去了。 他沿着水边,迎着逐渐升起的日头,抬眼还能望见临时安置异骨者的凉亭,岸上的武侯、兵士尽传来何时才能解除封坊,不知朝廷又在折腾什么的言语,但以陆礼昭或看或听,此声此景都凄凉之中又独有些暖意。 在洛水旁游荡至尽头,发现全无异样,便赶在朝食前,返回住处休整。 靠于榻上还未安睡一个时辰,屋外传来的骚动就将他惊醒,起初是人疾行跑动的动静,后是粗放又凶狠的大喊。 密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仔细辨认一番,他皱起了眉头,屋外坊正携一众武侯,在逐门逐户地清查异骨者,便知定是何处又有不妙。 他将最不与屋子相配的金鱼袋和令牌藏于窗边角落,与胞妹一同接受盘问后,提上刀,正好从窗边拿过两样物件,直接跳出了住处。 胞妹一把拉住,陆礼昭直视她的双眼,“勿担心我,此去不须多时,只往街面看看便回。” 又轻叹一口气,再撒下一个谎,“倘若日西斜,我仍未归,便是有停留处,你留意火烛,吃好夜食,消食后早些歇息。” 胞妹仍面露担忧之色,陆礼昭只好再劝慰,“往常也有晚归、未归之日,也未见我有何事,勿要挂心,一旦事成……看清街面状况,定尽早返家。” 说罢,微微挣脱开她的手,钻出窗台跳下,仍身着一袭右卫兵装,看似堂而皇之,实则一直在四下避开于坊中移动的人。 行至坊门,只一眼便看见坊门一侧的张贴了告示的栏中,有一则新上的告示,上书将封坊期限延至七日。 加之方才在住处,被坊正、武侯盘问再三的异骨者一事,陆礼昭第一直觉便是隐兵藏匿异骨者之事已暴露,否则何苦将封坊时间延长,且挨家挨户开始搜寻身患异骨之人。 他望着告示出神,身后忽然炸开一声吼叫,“小民何曾身患异骨,只是身周长有骨瘤,去问郎中便知!小民实乃普通一名渔户,缘何要将我从家中拖拽自此处!?” 一名坊内住户被武侯用膝盖压住脖颈,在地上挣扎,口中反复为自己开脱。 塔读app,小说网站 “还嘴硬,偏你在这时长出了骨瘤?!我可打听得清楚,那异骨病,一早就是骨包模样!”武侯死死拉拽开那人的衣服,那人被迫露出形态有些奇怪的上肢,因手臂被扭曲,疼得嗷嗷大叫。 陆礼昭险些按捺不住,要冲上去为地上的渔户打抱不平,但在这坊中,难免会有熟悉的人认得出他的这张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此时此刻要紧的并非这事,而是敬晖和隐兵。 他假意遮挡因那人挣扎扬起的尘土,捂住自己的脸,也不便在走坊内的正门,趁人不备,快速地攀上坊墙一角,张望四下,数坊距离有几队武侯巡逻,便轻轻一跃,跳至坊外。 “最要紧的,还是平阳王府。”他心里默想,盘算着往北城归义坊最快的办法。 第101章 提刀相向 早一日晚间,敬晖与终于返家的敬诚一番对饮,探出一些自己不知的、发生在城中的事项,尤其复周一派那几人,雍王,还有源氏姊弟一行人的状况。 这之中也包含自告奋勇出现在敬诚面前,却最终莫名被人杀害的江文京——即便这个名字,都让敬诚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但在惠和坊与洛水相继发生异骨浮尸案的当下,任何一个新增的殒命之人,或是任意一桩牵扯在异骨症上的案件,都让正在调查的众人心弦紧绷。 期间也提到了吟天殿,敬诚说雍王正在想法子,将观察案件角度极为不同的姊弟两人带入殿中一探究竟。 由此听来,纵观全局,敬晖自己心中估量,自己与隐兵所行之事,或多或少还是产生了些积极的效果,比如无论具体因为何缘由,一直参与在案子内的复周一派韦巨源,眼下已被踢出了参与异骨浮尸案的队列。 朝堂党争大抵如此,其中某派之某个关键人物,不再参与入圣人立场尚不明的事由,则说明这一方定是有让圣人顾虑之处。 韦巨源乃韦后宗亲,又是她与武三思之心腹,此时被戒备,则韦后、武三思一时亦难被信任。 扣扣五六37四三陆七伍 起初听到敬诚所言,正是这么想的,甚至还在家中一度担心陆礼昭会误判城中形势,突趁无人提到杀将进来。 敬晖这把年纪,生死不过是早与晚的事,但做好在家族面前为人所杀的准备,还是需要反复给自己以充足理由。 “大义”二字,不可用于家人面前,连家族都无法顾好的人,不配谈大义。 同陆礼昭一样,在故作镇定中度过一夜,便早早起来,往灾民、难民聚集的城墙根去,同时也是在城墙处,得知封坊延长至七日,且全城各坊中正在再次彻查身患异骨之人。 这番举措,无疑是想将异骨症彻底查明,而据敬诚口中江文京所言,身上所生异骨正是与吟天殿——那座水上建物中某样物品相关。 本是好事,但敬晖心中不知为何,总感觉一阵隐忧。 这时便想到若是陆礼昭在身边就好了,可遣他往四处查探。城中隐兵虽不少,但拥有畅行东都的平阳王府令牌与金鱼袋之人,却仅他一人。 当内心不安焦躁映射于外在表现时,敬晖便不再与灾民、难民们停留于一处,启程返回自己府上,在家中不甚久,腹中仍有积食之感时,从外头突传封坊解除的消息。 这时全盘计划中最始料未及的一步,明明早些时候一切仍似有些转机,可怎料忽地急转直下。 敬晖自然对解除封坊毫无意见,甚至若要他选,从一开始就不会由人草率地提出将城中各坊一封了之的敷衍举措。 可封坊之后透出的却是一番在深宫处的思量和博弈,早时显唐或因敬晖在洛水上的一番举动,即将占于上风;而后显然要占于上风时,却被夺了去。 当然也不能直言这时的决定对复周有力,世间之事并非只有黑或白,灰色才是最难以捉摸且以史为鉴,终将成为最终胜者。 敬晖深知此时“灰”为何人或者哪一方,灰若为大势所趋,则白必将向黑转化。 此时的白为显唐,则黑为复周,但所幸的是,紫微宫内未必知道城中还有隐兵这一存在。 “敬伯父……” 敬晖沉思之时,竟没留意王府之中的这一隅,已无人在旁,女眷此时正趁解除封坊告示已出,在各自坊中挑选后一日出行将身着的衣物首饰,无暇顾及在院内休憩的敬晖。 仆役、亲兵自前一日起,便不再府内活动,都被调往坊内支援武侯,独门外还有几人,但距离不甚近,自是听不清院内的动静。 陆礼昭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平阳王府,默然站在自己身后。 “你从何处来?何时来的?”敬晖虽然认真发问,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礼昭手中紧握的那把唐刀。 “不足半刻,见伯父闭目养神,未敢擅自打扰,直至方才动了动,则唤了一声。”陆礼昭身体微颤,但并非因激动或是悲戚。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在兵营受训时,老兵曾说,立于将必死在自己刀下之人面前,务必先行示弱,如此一来,两方都会好受些。 “早有一瞬,只当是事情还会有别样转机,谁知却还是到了这一步……”敬晖故作轻松地站起身,手指了指一旁茶台上的茶盏,“饮一杯否?” “敬伯父,我……实不知该如何做了。”陆礼昭声带哭腔,但眼泪却未流下。 “莫哭,莫糊了视线,”敬晖自己拿起一杯茶,慢慢咂摸起来,“你既出现在此处,想必敬诚早些时候所言,知吟天殿底细之那名江姓工匠,便是你杀的了。” “不将他杀了,恐一切落停后,洛水上百余具浮尸一事终还是要查至伯父与隐兵。” “做得好,做得好,手刃那人时,可见他面露苦痛否?”敬晖手中握紧杯子,至生死临界的此时,心里反而生了许多难将息之感。 “未见,一刀封与脖颈,就连血也未见太多。”陆礼昭单手将刀鞘缓缓上移。看书溂 “隐兵百千之多,加之众人家中定总有一两人之亲属,如此一来,恐有数千至万人,舍一人性命,保全如此数量之人,不可不谓值得。” 敬晖说得悲怆,但又有些意犹未尽,“那位江姓之人,名字一时忘了,具体为何?” “江文京,周文王之‘文’,东都曾称‘东京’之‘京’。” 身份证- “好名字,好名字,只是生不逢时。” “敬伯父……” “勿从脖颈处动手,若生枭首之感,恐惊了老夫家人,直从胸前挥刀,如此我可直视你,过往十数年,未曾像今日此时,还望多看你几眼,彼时……” 敬晖双眼眸中亮过短暂寒光,回过神来只觉胸前骤冷,可皮肉处却净是暖意,眼前景象蓦地变得模糊,且光线一直变暗。 咽喉中似能觉出未完几句话有了形状,卡在喉头不得上下,倒地时还能感到有人在身后搀扶了一把,直接侧在了榻上。 陆礼昭本想将现场再收拾得妥帖些,可不巧门外传来脚步声和敬诚的说话声,此时不能再攀岩走壁隐忍注意,他只得以衣袖将刀擦干,归于刀鞘,闷头迎着敬诚的方向走了出去,和方才自己提刀砍向那人之子,擦身而过。 在养育自己与胞妹十余年的敬晖面前,陆礼昭终归还是将手往回收了寸余,只是不知以那般年岁,敬伯父将得以生还与否。 此事过去第四日,城中恢复往日的大致模样,洛水岸上的凉亭却仍未撤去,反而还添了一圈一人多高的挡板。 陆礼昭召集几名隐兵,已在城中又手刃了数名知吟天殿中密辛,且有意将其告知于复周几人的异骨者,这时他正视与一对渔户父子共处一处,把那“精冥石”之秘密当众说出来的一名工匠为目标。 第102章 暴戾恣睢 陆礼昭本都已悄然站于渔夫、渔童与那名工匠所在的凉亭外,正欲动手,但还是决定立于原处细细探听一番,就当自己是在听亭中之人遗言了。 挥刀砍向敬晖的瞬间,积攒在心中十余年的戾气,似乎随着敬伯父被刀划开的皮肉和四溅的鲜血,几近释放,大有不可抑制之势。 加之不愿去做又不得不做的这份被迫,更是让他心境多有些扭曲,扭曲到有些愤世,怨那宫城高墙之中的人体会不到黎民疾苦,胡乱鱼肉、摆布百姓,建起了那般建物。 又怨这些黎民为三升两斗吃食疲于奔命,只为了生计却将自己最要紧的身体、性命托了出去。 惹得一身怪症不说,还要被囚在这样简陋的街边凉亭,屈辱至极。 除了将自己戾气宣泄出来,“以刀替这群异骨之人解脱”,也是这时陆礼昭想得最多的一件事。 凉亭内的讨论声将他唤回现实,在众人注意力分散之时,是最好下手的,陆礼昭握住刀柄,想要大跨一步越往道上,冲入凉亭,将行伤命之事。 正逢那名工匠说罢,渔童稍显稚嫩的声音止住了陆礼昭向前的脚步。 读者身份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心中那番下定决心要将身带异骨之人除尽的迁怒之意,稍显平复。 于全城搜寻身患异骨症之人的早时,包括陆礼昭在内的隐兵都秉持着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异骨之人凡家中有孩子者,无论那人家中是何状况,去留都由孩子决定——大多时候,孩子都会因为异常恐惧,而拒绝随隐兵一同前往,这也是正是隐兵们要的结果。 为成大事,终有一死的异骨者将命豁出,还可算是“死得其所”,才尚至人世不久,又只是随家人一同莫名患上异骨症的孩子又何错之有,何苦将他们禁闭于一处深宅大院中,阻碍他们或将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时光。 隐兵确为制造“大乱”,戳穿韦氏、武氏阴谋而生,也的确大多冷漠无情,甚至可堪说是严酷残忍,但并非失去人性——此一处与大多立于朝堂之上的王公大臣,乃至深宫中以百姓为供养的皇族有太多不同。 陆礼昭静静听完渔童稚气却颇有风范的一番言语,缓缓将刀垂下,肃然站立片刻,欲离开时,再次听到亭内一番讨论,且言语又转回渔童一处。 此时渔童正在向那名石匠谈论正在探案的源氏姊弟二人,在他口中那位源娘子与源郎君,几乎就是他的命中之光,身在与黎民极为不同的显贵之家,却能同普通人家思至一处。 渔童的一番话让陆礼昭对源氏姊弟二人有了更为不同的想法,且心中生出一计。 “哎,如何还未动手?!”这时在别处的一名隐兵凑上前来,悄声提醒。 “此一处内有小儿……” “原是如此,方才在另一处逼问其中一人,言此亭中有一石匠,乃彼时造那建物的工匠中,较为要紧的角色,若他将所知之事尽告于那些为官的,当如何处?”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在隐兵的大是大非面前,虽要将孩子放入考量,但倘若过于阻碍任务发展,还需更为心狠,当机立断。 “刀出鞘则须见血,如何可于小儿面前动手?”陆礼昭出手阻止正要闯入的隐兵。 “你几时生出这般妇人之仁来?”隐兵质疑要闯,被陆礼昭死死按住。 凉亭内,似有异骨者察觉了亭外的这番动静,拖着异骨之躯,费力转身查看却一无所获。 陆礼昭已与隐兵滚落至洛水边,扭打之时失手误将隐兵击昏,这也正好,免去更多口舌之争。 他将隐兵拖入水边齐腿高的杂草丛中,草丛里惊现一艘打渔用的小舟,正疑惑附近又无码头,为何将船弃于此处,想了想才明白,定是渔户因洛水无鱼,负担不起码头所需料金,因而以土和杂草掩盖,待出现转机。 想到自己的那叶渔船妥帖地停在码头,顿时明白自己以为遭遇的渔户之苦,还未至所有黎民所受之苦的底端。 他再将隐兵向渔船边拖了些距离,顺手将隐兵所携的武器,弃在不便一时寻得的较远处。 这时陆礼昭又想起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又被渔夫、渔童交口称赞的源氏姊弟,事态至此,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原按敬晖早先所想,城中发生剧变之时,应是宫中开始就吟天殿监造一事,开始追责吟天殿的韦氏、武氏之流之刻。 扣扣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可眼下忽而解除封坊,韦氏、武氏再次回到东都城中,执掌洛水两岸各处,重整东都城内混乱,全然未有被追责之态。 反观早一日定下的雍王、敬诚等人,这时或是转而忙于他事,或是……或是因某个约定,此刻正在料理家中父亲为人所伤之事。看书喇 但已经为渔童所打动的陆礼昭,戾气消去大半,清醒重回脑中。 何去何从成了他这时最在意的问题,而于北岸,暗杀异骨者的行动仍再进行,后一日恐就会有人陆续暴露,自己在街面停留的时间也不应过长。 思来想去,已在洛水边度过艰难一夜,算起离开已足有一日又半,解除封坊的消息应该也早已为胞妹所知,若心急蓦然出外寻自己该如何是好。 双重担忧让陆礼昭有些不得安宁,趁道路中央一队武侯穿过,自己坦然地沿岸边台阶向上,随几人行了几步,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异样的腐鱼味道。 亭内逐渐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只方才片刻,未曾想异骨者们就已从闲暇畅谈进入睡眠。 陆礼昭没有多做停留,疾步往家返。皆挑捷径而行,约莫两刻,就越过坊墙,站在自己与胞妹的住处门前。 手才搭在门上发出轻响,屋里不一会儿就亮起烛光。 “阿兄?”烛火映照下,透过门缝去看,胞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眶深陷,不难看出未能妥帖安睡。 身份证-伍陆彡74彡陆7伍 “门是否被何物掩挡,怎如此难打开?”陆礼昭下意识轻推坊门,但以寻常力气,无法顺利推开,又见胞妹急忙放下烛台,费力地在门后拖动一物。 “一人在家中害怕,歇息前将我俩装衣物的箱子置于门后,”从她的声音判断,移动箱子对体型娇小的她并不轻而易举,“阿兄……稍待、片刻,这就挪、开了。” 随着木箱轰隆一声,门自然打开,门后胞妹的脸已经因用力涨得通红,见到陆礼昭,却换了一副莞尔一笑的面孔。 可陆礼昭却无法开口说出一句“苦了你了”,只将事先已经仔细擦洗过的刀,搁在门边。 “阿兄可用过饭了?”胞妹如此一句几乎要将他眼泪逼出来。 “用了些,家中还有余否,尚能再用。”这种时候,如何也不能拒绝来自胞妹的好意。 “未余……不如热个胡饼?今日解除封坊,上集市,我还买了些羊奶,钱不太够,只购回一小陶瓶,店家见是我,还多给了些。”说罢便等陆礼昭回答。 “好,不过阿兄算不得肚饿,和我分食一些可好?”此刻这样的回应更能让胞妹安心,且见她的样子,又听到方才那番言语,想是过去这一日半,既未能睡得安稳,又未能妥当用餐。 “如此便好!”胞妹话音刚落,便走向一旁灶台开始准备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刹那之间就变得高亢许多,整个人看起来也忻悦不少,陆礼昭便安心了,将门边的唐刀再次拿起,走向里屋。 读者身份证-伍陆彡74彡陆7伍 在胡饼上的芝麻渐渐传来香味前,陆礼昭浅浅将刀抽出,仔细嗅闻了一番上面的气味,直到确认没有残留血腥味,才又浅浅将刀收了回去,放回寻常放置刀的地方,行至外屋。 羊奶加胡饼,算得上是过去不足两日最正经的一顿饭了,但为了胞妹能安心多吃几口,他掰下小半块胡饼,快速咽下,再略饮了一口奶,便连连称自己已饱,转而看胞妹竟有些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两人默默坐着,一时无话,只有胞妹的咀嚼和吞咽声。 这顿简餐过后,陆礼昭主动说起这一日半在外发生的事——大多都是编造的,真实的部分若是由胞妹知晓,只敬伯父一项,就足以让她不知当如何接受。 因此在言语之中,提及最多的便是略有谋面的源氏姊弟二人。 但说着说着,胞妹打断了他,问了一个任陆礼昭如何预想,也始料未及的问题。 她问到,“我于解除封坊的告示上正看到,敬伯父遭人重伤,生死未卜……” 陆礼昭故作惊讶,“我在外多时,怎未于街面听闻此事?” “未闻过?”胞妹缓缓走向里屋,一阵窸窣翻找过后,手中捻着一张纸走了出来,脸上毫无波澜,唯独将纸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陆礼昭还以为胞妹这是在何处学了做戏,这时正要就此取笑一番,一瞥眼正看到展开在案上的纸——是一张告示,上面写明了几桩杀案——而此项还非最要紧的。 讨论群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发黄的告示纸,中央绘有一张人脸,而这张面孔并非其他人,正是才方返家的陆礼昭本人。 第103章 苦口良思 在草率地要重新编造事实,开始辩解前,侧边安坐着的胞妹抢先一步问的,却并非关于陆礼昭的事。 “既官府贴出告示,即告示所言非虚?” 陆礼昭还打算将此事糊弄过去,微微一笑,“城中,又非处处都去过……” “阿兄!”最初进门时见到的那个面容憔悴、精神不佳的胞妹,此时已然化成眼前这位眼神坚定、言语之中步步紧逼的姑娘。 “在家中,便勿要相瞒于我。吾非屋外那些四处欲寻你之人,只想知一句真话,过往数年,”胞妹异常少见地咬了咬牙,“自某日起,阿兄口中所出言语似未再有早前那般令人信服……” 胞妹已经将话言说至极端隐晦,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要表明,自敬晖前时,将隐兵一事托付给陆礼昭后,相关之事,逢胞妹问起,几乎都以随口编造的事实搪塞过去。 寻常时候还以为,这般掩藏足以瞒住涉世不深的胞妹,谁知她竟一直选择被蒙在鼓里,直到如今自家阿兄的脸出现在告示上,才没能忍住一贯存于心中的好奇,一应说出。 “敬伯父当真如告示所言,已为人所伤?”她的语气缓和了些,但眼神中透出的还是希望阿兄将发生之事尽数如实以告的坚决。 身份证-五六三七四三六七五 “是,敬伯父已于平阳王府中被人以刀劈入胸膛,死……生死未料。”陆礼昭清楚经自己那番用力挥刀,敬晖定无生还可能,但虑及之后自己要回答的话,胞妹未必能全盘接受,因此选择将事项点滴说出。 “则告示上所言皆为真否?”胞妹的双目直直盯着告示的中心区域,意图明显。 陆礼昭如鲠在喉,如何也不能用于回答,只微微颔首,眼睛瞟向别处。 胞妹眼泪夺眶而出,“过往十数年,皆敬伯父或亲自、或遣人多予我二人照料,阿兄知此事较我更甚!无论因何故,也不该对伯父痛下杀手……” “你不知其中缘由……”陆礼昭这么说着,但如何在脑中措辞,也无法将过去这些说明,“你只需知眼下发生之事,其背后都有相当难言之隐,我出手伤敬伯父,并非出于怨愤或是恨意。” “非因怨愤,又非恨意,为何要以刀杀敬伯父?”胞妹心中的不解倍增。 “前一句你言,坊内已有人在寻我,是何意?”陆礼昭不想她再纠缠结果已经无法改变之事,便转移至另一个话题。 “我见告示不足半个时辰,便有坊内的武侯登门,在房中查验一番,见无阿兄痕迹,便自去了,后宵禁入夜,门前一直有武侯往来走动……” “因此,你才方将门以衣箱阻挡?”听闻门前有武侯来往,他瞬间警觉,向四下环视,盯着烛光映照下的窗外,安宁异常,似此时夜深人静,并无人迹。 “虽我亦知两件衣箱不足以阻挡武侯,若不如此,实难入睡,且阿兄尚久久未归,如已为官兵以伤人之事捉了去……”果然谈及自己时,便更易敞开心扉。 读者身份证-五六37四三陆七伍 “区区官兵,岂能……”陆礼昭嘴上轻言,眉头却紧皱。 “还有另一张告示,上书洛水岸边安置异骨之人之处,某间之内还有八宗命案,可与阿兄有关联否?” 陆礼昭听到岸边凉亭,心头一颤,想到早先另一名隐兵想要将渔童所在那处凉亭之内的人屠尽一事,而自己放倒那人,才是不足一个时辰前的事,又怎会出现在一早的告示中。 “并无相关。” 说罢陷入思索,无相关也就是说,在隐兵之中还有其他人有将异骨者除尽的相同想法,且如实去做了。 “既无相关,如何此八条人命,亦算在阿兄身上?”胞妹取出另一张告示,未作任何说明,但将两张告示细看,方辨得出这原是一份告示一分为二。 有头像的一张写明的是,敬晖被害,陆礼昭或为最有嫌疑凶手,另一张写明的是,此人仍在城中行凶,已身负另八条异骨者之命。 岸上因解封却不将异骨者尽数放走而发生时,因手刃尊敬之人的陆礼昭,正在城中四下奔波,对异骨者生乱完全不知,更无暇顾及其他隐兵。 而自己出现在南岸之时,众人又已被控制回凉亭中。之间发生的这些事并不知晓,而自己见到告示时,还是在归义坊中。 现在将这些人命都算在他的头上,且连自己的画像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告示上,若非隐兵之中出现暗桩,则只有可能是在城中与自己谋过面之人。 身份证-伍陆彡74彡陆7伍 虽然隐兵之中出现暗桩,并非不可能,但陆礼昭此时心中想到的却是除此之外的人。 “其他相关,还求阿兄同我一并说了罢,一人独自强撑,如何也不如两人一齐考量。”胞妹眼神之中满是担忧地看向他,那双目之中仿佛在述说,已身背九条人命的阿兄似对眼下状况即将无计可施,唯有将所经之事尽数相告,消解内心惊恐。 而她却不知,最令阿兄陆礼昭惊恐的恰是,因与自己一时相关之事不慎,而像如今这般牵连到家中仅剩的亲人。 两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再不能由谁起头。 陆礼昭思索半晌,才开了口,“眼下只能冒险一试了……”看书喇 “如何可谓冒险一试?” “有一对在洛水边与我谋面的源娘子、源郎君,我曾将水上建物‘吟天殿’外那黑帛的相关事宜告知于他二人,恐即是由此记下了我的样貌,之后一时擅离他二人视线,进而岸上又速生出命案,然便生疑。” 胞妹仍在等他将“冒险一试”解释明白,陆礼昭自己仔细思考了一番,把渔童等人对源氏姊弟的评价,尽数说给胞妹知。 在言语的末尾还加上一句,“二人查案仔细,我是亲眼见得的,分明只是两名医官,询问情状、探明事由的本事,却比大理寺、刑部众人要来得周全得多。故而我想,若能秉公办案,他二人定能还我公道。” “让猜测杀案由阿兄犯下之人,还阿兄公道?”胞妹此时明显对陆礼昭的决定不予置信。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猜疑阿兄犯案,或是不明就里,而将所查明之事尽数拼凑而成之结果,可公道二字,如何也不能靠假意扮出来。”不论胞妹如何想,此时陆礼昭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并准备即刻去行。 “方才阿兄言,源氏姊弟二人与敬伯父一家相熟、交好,依我想定亦非何不通事理的人家,且既渔户、石匠那般见惯了人世疾苦之人,亦对两人称赞不止……” 胞妹的言语中,也透露出一丝同意陆礼昭去源府一探之意,眼睛忽闪,又加上一句,“若阿兄定决定要前往,我亦同去!” 第104章 异骨贵子 同在北城,陆礼昭与胞妹这一方,于平民聚集的坊中,思索着要往正平坊源府,寻源氏姊弟二人,将洛水浮尸一事的真相和盘托出。 塔读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有了观过那一日,皇后与武三思关于吟天殿中“精冥石”遗漏一出戏的圣人,心中自知其中亦有些微妙,便授意裴谈在不影响吟天殿工期的前提下,好好将异骨症的源头查明。 不影响吟天殿工期,即是不入吟天殿,不入吟天殿,如何可知究竟是何缘由?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105章 独出心裁 裴谈几乎没来得及细想,雍王便主动在下朝后,召他至跟前,主动提起发生在源府的事来。 彼时在惠训、旌善两方外的营帐内,乏累至极而晕倒、后醒来又假寐一时的裴谈,有了与雍王共处一处时长最久的经历。 即是说,平日里,裴谈与雍王几乎无任何交流,更别提雍王主动与他交谈。 这时雍王挥手让裴谈至跟前,裴谈对将要进行的对话,便早早有了些预备。 果不其然,对方这位亲王头一句即是,“裴卿可想到不入吟天殿,又可查明殿内之秘的法子?” “圣人圣明,我等奏书中多提及吟天殿,亦未为所动,只询问工程进度及其内人员之数,”裴谈答非所问,明面上站在圣人一侧,实则在抱怨上位为何要下自相矛盾的旨意,“只是眼下依臣之见,那殿中确有破异骨一案的关键之处,但此时却非入殿查验之绝佳时机……” “此话如何解?”裴谈与圣人、韦后、武三思、韦巨源在永巷中的对话,雍王并不知晓,但裴谈只以为圣人与雍王无话不谈,紧密程度远超自己与圣人,自然所有发生的事都会告知于他。 因此裴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此事雍王如何不知?那日韦相报还于吟天殿内,不足两个时辰便遭贼人所伤,称有所谓精冥石于运送途中亦遭贼人所劫。” “此事,他于朝中言过,可与入殿查验又有何相干?”雍王摆摆手,回应身边经过、请安的其他朝臣。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此一项颇有奥妙于其中,韦相即于吟天殿中逾两个时辰,期间想必已出入过。吟天殿不可不谓戒备森严,出入岂能无卫兵跟随,偏韦相遭劫,正巧无卫兵,此外又仅有两名随行抬箱的殿内工匠为人所杀……” 裴谈心想要保全自己,说话点到即止,另一面为不冒犯雍王又补上一句,“只是下臣妄想,其中细节,韦相未必都记清、说全了也未知。” 雍王嘴角轻挑,眼睛朝向正立于广场一角,假意与他人闲谈,实则若有若无正在窥视这一侧的韦巨源。 韦巨源很明显地在那一角,将眼神移开,避免与雍王相接。 “裴卿之意是吟天殿彼时,有人监守自盗,其目的为何?”雍王点了点头,默许裴谈明哲保身的做法。 “只是下臣妄自猜测,恳请雍王殿下恕下臣妄言之罪……” “本王与你不过闲谈两句,如何谈得上罪?只说眼下你欲行之事。” “如殿内有人假借盗难,实则在掩饰某件证物,殿下以为或存可行之处否?” “自然……”雍王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裴谈口中的“某件证物”,但缓过神来忽然眉间一紧,“彼时于洛水旁营帐内,尔竟借体虚昏倒,假寐以盗听本王与源阳、源协之谈话?!” 裴谈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装作异常惶恐之姿,“殿下恕罪!下臣彼时确因体力不支而昏死过去,而后方醒,实不敢打断殿下与源氏姊弟之谈话,便假作睡去,望殿下念及臣于往日,为此异骨案殚精竭虑,多加宽恕。” 扣扣 说罢想要下跪,被雍王一手拦下,“罢了,罢了,本王亦有察觉,那地上源阳所埋李核儿,岂非由尔又掘出来的……” “殿下明察秋毫!凡事都瞒不住殿下双目。”那时裴谈就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某一个猜想,才将所埋李核儿掘了出来。 “哎……勿要捧杀本王。”雍王只摆了摆手,微露笑意回复。 裴谈心想,雍王对当时营内的一切,观察越仔细,越多加关注,则说明他对异骨浮尸案越重视,对异骨浮尸案重视,却又非谨慎,则说明雍王自身与异骨浮尸案,的确毫无关联。 身为大理寺卿,除自己所掌握的全部真相之外,凡事皆发问,凡人皆生疑。 自这位圣人最为看中的亲王,未经任何事先告知,突临洛水北岸,只为问询与洛水浮尸案相关的事宜,之外更是直接凭借身份差别,直接“被迫”接管那时洛水两岸的一切事宜,唯他之命无人敢不从。 可他只见雍王以亲王身份,主掌大局,却不知本是因圣人一句口谕将他遣来查探。 因此心生怀疑,直到眼下与雍王面对站着才卸下防备,但雍王的仔细又是他没能料想到的——那李核儿恐将它踩入地面的源阳也未必记得,但过去这些时日,雍王却记得依稀清楚。 如此一来,不禁使他对雍王肃然起敬,也心生敬畏,敬的是雍王之审慎,畏的是以为参透雍王欲行之事,眼下看却将始终参不透似的。 之外还有,在朝堂之上,是任光禄寺卿的雍王低调异常,也不善言语,更是有意在回避大多显唐、复周两派剑拔弩张的场面,加之先一位雍王——此时雍王之父当年“忤逆”武后之事,包括裴谈在内的群臣,直认为此时这位雍王并非刻意避开锋芒,而是一贯以来,因族内打压至此导致的天性懦弱。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 如今看来,雍王的懦弱无从言说,而这位亲王确有决计,且措置有方,只凭方才几句简单对话便能得出结论。 “裴卿可是又想到相关的要紧事?怎一时定在原处?”雍王发问,把裴谈的思绪拉回。 裴谈叉手,反应也快,“只一时想到彼时殿下对那一双姊弟言及,共入吟天殿之事……” 不知雍王此时究竟作何想法,他不便继续往下深入,只把话悬在半空,等对方反问。 “确有其事,而本王亦已将他二人带入过殿内,否则莫不是你也同满朝文武那般,皆以为,源府郎君源协真是凭空生出的异骨之症?”雍王没做任何隐瞒,直言。 “他二人在殿内可将一切看得真切?”裴谈点了点头,欠身再次问到。 “本王入……咳!咳!”雍王一时语急,连连咳嗽,稍缓过来些便继续下去,“本王喜那吟天殿甚,平日就多去过几回。那日,本王领他二人,该留意之处,皆留意过,许是真切,且无甚遗漏。” “既殿下入内多次,臣可否以对其中几处疑惑,向殿下求教?”明明是雍王召他上前,裴谈在此时却将身份调转,以提问者继续对谈。 “只本王所知之事,尽说与你知便是。”雍王背过手,看着明堂内走出一众复周文武,他背手往广场西侧走动几步,那一众大臣还特别赶上两步,非要与雍王问过好才作罢。 他威严地应付完这些人,待他们离开后拂了拂袖,“人多嘴杂,裴卿还是与本王边走边说罢。” 第106章 真原实委 雍王将自己去往吟天殿内多次,将大致布局与留意到的细节,悉数对裴谈说明。 裴谈似乎未能从他的叙述中获得太多想要的信息,但因自己又确实未曾去往吟天殿内,想要问些什么,也无从开始。 思来想去,两人的对话又回到最初始的状态——雍王想借裴谈之口,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而裴谈根本就猜不透雍王到底想说什么。 即便是缓行,两人眼看也就要从万春门走出,还是雍王想起一事,停下脚步。 “方裴卿言,韦相自吟天殿而出,遭了劫,”他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吟天殿内需用到精冥石之处,大部皆已完工,缘何仍要使精冥石?” 裴谈心想大理寺乃经手各种用度之处,身为寺卿的雍王岂会不知总会有虚报用量,转手将“富余”高价卖出的事项或人,实属寻常。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免-。~费。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但当着雍王的面,这种话真明说了,又觉戳破他人非行,断他人财路,且倘去细细深究,自己又何尝未在属下和家中老婆怂恿下,逢清点大理寺武器护甲时,多报些损,再将获批的新件暗中卖给城中私商,至于这些护具兵器再转销往何处,不知也不便知道。 若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怕是戍边的边陲军,也能从敌方收缴到大唐精制而成的东都内卫所用器具。 “有时向此类工期不定的工程,多向上要些材料,以备不时之需,恐也是有的。”裴谈换了一种委婉得多的方式。 “本王如何不知公物私卖之事,所行确不齿,也实非该人臣所为,不过如今大唐盛世方起,虽国库未尽丰盈,但这些用度还是多有预备的。” 即使雍王比一般亲王要更加了解民间,所见所闻亦较多数亲王多些,可身处之位、身在之处终归还是距离尘烟太远,自所言中“国库虽不丰,供贪腐之余量仍有”这番话语,一听便知仍未知晓真实状况。 就算是裴谈也听说了,只所谓还都长安祭典的东都、西京两地用度,就已然预支了将来近两年的军费,再加上历年都要备下的赈灾、平乱费用,国库乍看之下,仍有盛世初起之风,实际上早已将老百姓该有的好日子向后推迟了数年。 但此时,这并非重点,“既殿下知晓,则下臣猜测,莫非是韦相私下将精冥石囤积居奇,待他日市价上涨,再尽数卖出——到底吟天殿所用精冥石之量,并非小数目。” “非也,听圣人言,精冥石称不上是何等甚为珍贵物件,不过模样、光亮颇为特别……以韦相之力,想要些更好的,也是可办到的。” “不过本王方才欲言之事,乃那一日与源氏姊弟入吟天殿内,于其中一层见自有整箱未动之精冥石,故而本王所思之事为——韦相当时未必是自外向内‘取’,而是自内向外‘拿’。” 裴谈心中漠然,想雍王所言的取拿一事,到底还是自己当时说的公物私卖、中饱私囊的例子。 本书~首发:塔读小说-app&——免<费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韦相之‘拿’,非是为转手卖出,而是为销毁罪证。”就在裴谈自以为是之时,雍王一句话石破天惊,言语直指精冥石。 “殿下莫非亦觉精冥石有异样?” “亦?” “一日,圣人召下臣往永巷有事嘱托,其间皇后、梁王殿下至,手上持的正是一块精冥石,二位上位所言,以韦相被劫被殴一事询问过当人,那时下臣闻之,深觉其中似有颇令人疑惑之处,只是彼时还未经细思,便离开彼处。” “如今想来,甚是怪异,若韦相凡事都直报于皇后、梁王,缘何他二位观那精冥石之模样,竟似头一回见。” “这又如何?” “岂非说明韦相平日亦有事瞒于他二位?”裴谈脑中混沌,似一时尽被这一发现贯通,语气之中竟失了上下礼节,半晌才加上一句,“殿下……” “然你觉,精冥石有何异样?”雍王丝毫不在意,见想要由裴谈之口说出的话,呼之欲出。 “韦相不愿皇后及梁王所知有关精冥石之事,或方才殿下亦言‘公物私卖’一事,或……”裴谈刻意顿了顿,“精冥石自身有异样,或有假,或城中风行之异骨症,即缘于此石。” 雍王没有回应,只等他再往下说。 首发&:塔>-读小说 裴谈似继续说着,似转而自言自语,“‘公物私卖’倒好求证,下臣后一项猜测若为真,该如何证实?” “寻访身患异骨症者,即可。”雍王恰到好处地提点裴谈既已想到的一件,毕竟经过早先多日的查验,即便城中大乱导致大量异骨者殒命,但仅存的那些人姓名为何、居于何处、家人何在都尽收于大理寺所造名册中,如此寻访下去,定有结果。 只是——“只是人数众多,若一一查验,不知何时才得以完。”裴谈喃喃自语,不经意间望向雍王。 可称得上是已至老眼昏花的裴谈双眼忽地一亮,“早先殿下说过,往吟天殿那一日,源府那一双医官姊弟亦往殿内去过?” 雍王才微微颔首,裴谈紧跟一句,“如今源府郎君据言,已染上异骨之症,则他方为寻访之最佳人选。” 至此时,雍王终展露笑颜,“此方为最初本王欲言之于汝之事,只是如今源府人人对此事忌惮至极,入他府门不难,但若要问清详细,不知裴卿可有何上佳之法?” “殿下自不便亲往,其中之法,容下臣思索后,再复于殿下。”裴谈嘴上这么说着,心中想的却是方才这番对谈,是否该报于圣人知。 第107章 亦复何愿 子曰: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源协从来不觉自己也有亲身印证这句古言的一天,或是说至打算将精冥石置于身边之前,从未想过。 这时只能呈“大”字俯卧在榻上的他,早几日就丧失了去思索这些事由的能力,满心只剩下周身之剧痛能减轻些的希冀,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疼痛使他几乎丧失理智思考的能力,行动上亦仅剩四肢正在对抗痛觉的挣扎,还有因难以忍耐而大声地呼嚎。 塔读小说更多优质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早些时候还只是骨包的四处,这时就像是粗制的骨针在突破布料一般,从皮肉中缓慢伸出,撑开皮肉,撕裂一般的痛感通常在这时传遍全身,即使咬牙硬抗,也未能坚持太久。 除此之外,天气逐渐潮热,被异骨撑破而产生的伤口时常出血,而结痂也异常快,如此破而结痂,结痂再破,若以手指稍行按压,尚能轻松舒服些,偏莫说是手臂上的异骨不足以让他抬起手向另一支按压,就连指尖日日磨去一些的异骨如今也反复再生。 他常在半夜的噩梦中醒来,梦中难免同样是一些莫名受伤的场景——或是受了刀伤或是猛地被磕碰,在受伤后因为伤处的不适,猛地睁眼,才发现现实中的自己比梦里更加不堪。 借着便于众人前来照料而彻夜不息的烛光,他看清自己的身体在墙面的投影,略有些精神时,在脑中自我调笑,这番模样的自己就像是于内医局练习针灸时所用的木质人形,不过那时用的细针全都成了整根整根的人骨。 没有一刻比这时的源协,更能与渔夫、渔童、石匠之流共感,同时也为彼时听闻的洛水边之杀案感到担忧,且越深思越感这些人若侥幸与杀案中存活,也未必能扛住异骨症对身体的侵蚀。 尤其像渔夫那般,身之异骨较源协此刻,还要长出许多,性命恐未能长久——可换而言之,不知是每人对痛觉的感知是否诧异巨大,还是苦难之人的生活本就太多折磨,对疼痛感知甚浅。 渔夫带着身裹一具异骨之躯,还能带着渔童往洛水捕鱼讨生计,实属坚毅非人。 之所以会想到这些,全因为源协俯卧于榻上,若不左思右想,全身上下的伤口、异骨似乎都张开了血盆大口,一点一滴地吞噬自己的知觉与理智。 若言及此时,再论“求仁得仁,亦复何怨”,他自己便成了绝佳的例子,亲身试验精冥石,以证明精冥石即为城中所发异骨症的罪魁祸首,结果自然而明。 这件事成了为数不多,他用以支撑自己扛过一阵阵剧痛的“幸事”,而亦为一件不幸——亲身试出这异骨症又如何,现如今听闻朝堂之上,也传遍了东都显贵正平坊的源府内也有一位异骨郎君的事,可众人在意的却仅为若自己家中的儿女、亲眷要是也染上当如何。 塔读app,小说网站 而异骨之症如何防治,因异骨症起,城中一时的大乱,还有重中之重——那座洛水之上名为“吟天殿”的建物,皆无人提出彻查,甚至无人乐于理睬。 这一份可悲叠加于源协全身的苦痛之上,更显凄凉,就像是一位先知先觉的践行者,为一帮凡人刻意忽略一般。 当然,这其中仍有坚定立于源协一方,无论寻常生活或是胸中大志皆全力支援之人。 父母、阿姐自然属这一方,照顾家中父亲十数日之久,敬晖终得以轻声言语,总算有些好结果的敬诚也在此列。 敬诚想要彻查异骨之症与异案的原因比源协所想更为简单纯粹,原本是为守东都一方平安,现在就只剩下查明与平阳王府行刺相关的一切,将砍伤父亲的凶手绳之以法,之后或顺藤摸瓜牵出背后元凶。 至于什么吟天殿、又或是浮尸案,只要无伤于他的家人,便听之任之,由其自然发展便是。 甚至他暗自认为,若那一日不是因为自己还记挂着要往宫中一趟,想必父亲就不会在无人在身周时遇刺。 还有一事,在父亲敬晖重伤得以缓解,能稍作几句言语时,敬诚便把彼时告示拿至他面前,问及上他者是否画像中人,父亲十分混沌,直言不记得,许未必是。biqμgètν 敬晖的伤几乎等同于以横刀将他从胸前劈开,可下刀、用力却显得甚为巧妙,刀确划开皮肉不假,可未尽及骨,伤口虽大,处处又都避开了要害。 当着体力仍衰弱的父亲之面,自然不便细问,但以这样的方式来伤命,怕是行凶之人亦经过何等计算。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刑部、大理寺张贴出的告示中,其中画像据闻是经洛水南岸在场众人描述而成,但凭借敬诚回忆,这张脸之上的双目如何都像是那一日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右卫兵士。 这一点虽然与告示中的描述不谋而合,但敬诚自己就为右卫大将军,所谓“陆礼昭”完全就是子虚乌有的一名校尉。 且自画像看去,这人年岁尚轻,又确似军中会选之人,只这些就足以让敬诚百思不得其解,待家中之事消停下来,却突闻平日喜爱有加的源协,竟身染异骨症。 源府与自家不同,平阳王遇刺一事无论在城中还是朝中,都为大事,避免人来人往,王府附近戒严十余日自有道理;源府则不必,可敬诚登门探望时,却对源府邻里有意营造出的戒严氛围感到异常不解。 一番询问才知,此异骨症于这些显贵聚集的坊中被认为是不堪之症,因无论自何处听闻,城中除一些身份地位的渔户、工匠,再未听闻有何人身患此症。 众人皆以源协与那般之人接触甚多,才身染此病,便不愿再多与源府来往。 敬诚闻之自然愤怒,但想到此时最为遭难的还是源协,便收起满腔与源府隔壁四邻言语纠缠一番的怒气,轻手轻脚往源协房的方向去。 本觉在洛水两岸所见异骨者数量已足够多,心中对这副模样多有准备,但亲眼看到不久前还在一处四处为浮尸案奔走的源协,如今竟似一具横于榻上的……巨型鱼,还是没能忍住自父亲遇刺以来,心中的诸多惊恐、失望及无奈,又缓缓从源协房里退了出去。 源乾曜迎上前来也未多言,直到敬晖问起源协此症的缘由,才知前后还发生了这许多。 但对于眼下的情况,相比于掺和入这些事中,经历过父亲复原疗伤过程的敬诚更加关心怎样延缓源协的痛苦。 首发:塔&读小说 “眼下可曾还有疗法未试过……”源乾曜轻声哀叹,“央人连宫中的御医都请来了,何况阳儿医术亦了得,如今已至山穷水尽之处。” 敬诚听到一贯活得松快写意的源乾煜言语之间都尽是绝望,便亦不再提起此事,转而问到,“既此病由那精冥石起,缘何不差人往,好生将其分解,一探究竟,如此也知其中或有毒物、或存疑处,致人异病。” “毕竟,再往后一月,连同圣人也要在有这般物件之所在处,待上整整一夜……” 他又瞥了源乾煜一眼,“源兄,非我此时偏提及圣人,只是你亦知,他日圣人若抱恙,还是这般恶症,我等要挂心的,怕就不只是协儿的异骨症……” 源乾煜长呼出一口气,无助地抬头看向天。 第108章 亦复何怨 患异骨症至今,源协心中早已参透“求仁得仁,亦复何怨”一句,于眼下疼痛暂止,心中只剩对自己或于将来某日能痊愈下地的希冀。 这般希冀,谓之“他日复健,亦复何愿”也不为过。 而对因一纸告示,被全城通缉的陆礼昭则满腔尽是怨愤,自与胞妹商量往正平坊源府去,将所知之事如实尽数告知后,第二日便迎来了四处躲避武侯追查的生活。 本小&说首发站点为:塔读小说app 胞妹原执意一定要同他一起在城中躲避,可两人倘若一齐离开住处而行踪不定,则难免更引人怀疑。 但她亦不能留在现在的住处,陆礼昭很清楚州衙、府衙拿人的手段,尤其知他家中还有一个胞妹,则更有可能将她关在某处,以诱他现身。 这时他想起敬晖,若敬伯父还在,则胞妹如何都有一可落脚之处——进一步说,若伯父还在,如今怕是连那张告示也未必贴的出来。 某日他趁夜色,宵禁时溜往归义坊向查探平阳王府内的情况,才方入坊便发现在归义坊墙外四周,增派巡视的武侯是往日数倍之多,此外还有敬诚的右卫也在附近区域活动。 潜入坊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已经在东都之中“插翅难飞”的他决定不冒这个险,欲转而往隐兵聚集之处落脚,谁知才近旅站,他陆礼昭犯下命案的告示就明晃晃地贴在门窗上。 而往日该是灯火通明的其间,此时黑灯瞎火,似无人在其中活动。 这件事的异样程度堪比大战当前,军中营外竟无人值夜。 于是陆礼昭明白不只是自己出了事,隐兵之中也有事发生。 但此刻并非还有闲暇计较隐兵之时,本以为可堪妥当的藏身之处也似乎莫名成了众矢之的。 他为自己仔细考虑,但思索最多的还是胞妹该去往何处。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原住处自然最不可长留,归义坊连进都进不去,更莫奢望能在其中的平阳王府寻到机会,虽然他无数次想到曾经敬晖于新造的敬府后院那间房中说过的“只当此处是为你留的住处”,但敬晖已不在,回顾这些又有何用? 胞妹懂事且故作洒脱,张嘴便说入东都城十数年,明明是流亡而来,却因敬伯父照料,一日颠沛的日子也未过过,现如今,不明之事事发,正好将往日的流离补回来。 话虽如此,但她眼中尽是对现在住所的不舍,尚且即便日子清贫,谈不上什么“由奢入俭”,但从一处房屋移往城墙根的破落雨棚,这般落差心中能容,身体如何受得了。 两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陆礼昭说出一个不得已的办法,“不如你往城外旅站、驿馆去,稍作停留几日,待阿兄将眼下糟事捋清,能混出城后便与你会合。” 在胞妹满眼噙泪的注视下,他又发现不妥,便改口,“眼下这般世道,让你一人往城外去,我又如何能安心……只是,哎……” 陆礼昭连连摇头,自敬晖被自己挥刀砍中后,每日都要经历几番无人可求助的绝望,而在想清楚敬晖定不会死而复生后,又陷入一番往日缘何不多留心这些日常琐事的自我责备中。 两人互相望着,沉默不语,忽而屋外传来报时的钟鼓响声。 “何不往翠峰山去?!”两人异口同声。 自初至东都头年,两人便随敬晖一同往东都附近这座算不得高却居有高人的山中游玩。 翠峰山因住有圣人不时拜访的丘真人,山上山下四处都建有可供停驻的精致小屋,沿山道那些,因有人常来常往,自然是住不得的,可那些见于偏僻小径,便于驻足赏某一处风景的小屋,带上铺盖等日常用物,只要能对付食水,足以小住些日子,且无人打扰。 站点:塔读小说,~欢迎下载 翠峰山乃半仙居处,只要非大小节或是圣人亲往,要论平和安宁,寻遍东都四处,也没有一处比得上这座小山的。 唯独需留心的就是要避开紫微宫中那位圣人,一时兴起便往翠峰山来,彼时则满山上下,无一处不是禁兵,只鸟难入。 而眼下城中一片大乱,心想即便是圣人再毫无察觉,也不至于这时往那山上去。 两人的异口同声一时将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之后便是盘算该几时出城。 “我不与你同去,几时又有何妨?”陆礼昭不以为然。 “城中追捕阿兄至当下境地,还有何不肯离开之理?难道我往翠峰山去,而阿兄则每日趁武侯精神不济之时,像眼下这般留于房中?” 陆礼昭心想胞妹所言不无道理,像这样躲躲藏藏终究不是办法。 只是他还有一件事未完,而将这件事完成,不止躲藏之事不必再做,胞妹也同样不用在翠峰山久住。 “眼下我仍欲将所知之事告于源府中两位郎君、娘子,未必洗脱如今嫌疑,只是多一处值得仰赖的显贵人家,知城中究竟生了何事。” 胞妹在一旁不言语,思考不一会儿,猛地站起身,“阿兄不便去,则我替阿兄往那源府一趟,如何?” 第109章 踟蹰不前 陆礼昭断然是不会由着自己的妹妹在这时于城中四处走动,更别提不止嘴上说着,行动之中也表现出来的,还要替自己前往从未去过的源府。 两人争执一阵,直到他把不想再冒一次失去亲人的险云云,说出口之后,胞妹才沉默下来,转而整理自己随身的衣物、用品。 陆礼昭就在一旁静静看着,随着胞妹将铺盖卷起,他才发现所谓去翠峰山短住几日,未必如事先所想的那般容易。 这间已经住了有些年头的屋子,虽与奢华毫无关系,但总归是一处舒适又令人安心的居所,从胞妹收拾用物就能看出来,件件都包含了过往的回忆。 可眼下如不往翠峰山去,往后实不知该如何发展。 除此之外,陆礼昭心中还有最坏的打算,便是自己申辩无果,被府衙带走审问。那时则无需再顾虑其他,只胞妹一人,需自己过活。 “我俩不如约定一段期限……”他挣扎半晌,还是对胞妹说了出来。 “是何期限?”胞妹手中叠放衣物的动作未停,困惑地看向他。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期限倒也未必,只是眼下收拾出这许多物件,只你一人,如何搬得动?不如相隔一日或两日,再返家一趟,将所需分数次取去……” 他终还是没有把真实所想说出口,而是换了种说法,欲言明之意还是很清楚,想要胞妹如自己所言,相隔一段时间回到家中,若时而能与自己相遇,便说明一切如常。 如连续几回都未能与自己相见,又未闻得其它消息,便说明情势已不妙,自己或已被人囚于某处,就连暗中的活动也不能再继续。 但这番言语和表现过于明显,根本无法瞒过心思细腻的胞妹。 而她只答了一声“唔”,便没有再说什么,不过把一时整理好的物件,有序地分为几份,将铺盖放在离自己手边最近之处。 陆礼昭还想再对她说点什么,没料到对方却先开口,“时候不早,如此我便睡下了,明日朝食后便往翠峰山去。” “阿兄乔装一番,尽量将你一路护送往北城安喜门。”陆礼昭在这之后还尽力想要挽回一些忽而冷漠下来的气氛。 “唔,如此便好,阿兄预备就寝时,务必将烛火熄灭。” “你带了些灯烛随身否?” “要住些时日,自然是带着的,阿兄勿为我太过挂心,只专注于如何洗脱无端罪责便是,此外还有一事……若他日罪责得以洗脱,敬伯父处,我当与你同往吊唁一番。”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免费的网文小说网站 陆礼昭愣神,那日劈向对面的一刀复现于脑中,刃上的寒光似乎在眼前又一次闪过,“待得以洗脱,再论罢。” 他没有自信的话停留在房中,而房中一端已经传出胞妹轻微的呼吸声。 轻叹一口气后,他将为防备两人谈话时,有人突然闯门而特意取出的横刀,再度藏回灶眼,顺带吹灭了烛火。 在兄妹二人都倍感在意的平阳王府中,大伤之后,元气受损的敬晖,常在深夜创伤药效减弱之时猛然醒来,未愈合的伤口仍有钝痛,虽身体无法自由行动,但脑中还如往日般清醒,甚至在时有时无的疼痛“加持”下,比平时更加明晰。 自己为何没有如事先与陆礼昭约定的那般,被刀毙命,是苏醒这几日,敬晖想到最多的事情。 且在敬诚与御医、郎中的对话中,隐约听到似乎是行凶之人有所保留,才至刀伤欠了几寸,未伤及脏器。 他回想起那一日的陆礼昭,并无和异常,可偏偏为何没能一刀致命,而将事态变得更加复杂——时隔十数日,那张通缉告示上的画像比陆礼昭的脸,更清晰地出现在了此时敬晖的脑子里。 本该顺利进行的计划,如何又掺杂了这许多其他人命,何况异骨者终将殒命,为何隐兵偏要再趁乱以刀杀之? 思至深处,他轻呼一口气,忽从胸腔出传来一阵奇痒,勾出了几声剧烈的咳嗽,紧接着屋外就有光亮起,之后儿子敬诚便走了进来,自己的妻子与儿媳跟在他身后。 “阿爷,可是伤口又疼了?”敬诚边说着,才要挥手让妻子安排下人准备止疼的汤药,就被敬晖抬手止住。 塔读小说——无广告无弹窗,还能跟书友们一起互动。 “口……燥,”敬晖无法大声说话,“取些水……来,即可。”说话之间,敬晖的妻子就以汤匙将热水搅至微温,递给婆婆,再由她坐于榻边,一匙一匙喂入敬晖口中。 见敬晖略舒缓些,三人正欲离开,敬晖往敬诚手臂上搭了搭手,示意他留下。 微微吐纳几口气,开口便是,“咳,朝中……如何了?” “未有何变化,一切如故,近几日陆续将两岸凉亭中异骨者放归各自原住处,凉亭业已尽数拆除,只是听闻确有相当数量之异骨者,枉死于早些时候城中生乱。” “东都,百万之众,终归……是有生老病死的,异骨者……这一日,不亡于刀剑……后一日,咳、咳、咳,则亡于异症。”敬晖发觉自己一时竟像是在对陆礼昭说话,但话已出口,而自己又要缓片刻,才得再开口。 敬诚并没听出话中有何异样,直点头称是,“只是说起异骨者无医可救,无药可医一时,那源府的郎君……唉,想是可惜了。” “协儿?”敬晖听闻是源协的事,忽地激动,直把自己又引得咳了一番。 “几日前,我往源府去过,协儿之状,实难说得上比凉亭中那些渔户、工匠好出几分,只怕是从小住处、家境都优于平民许多,这时反而更觉难捱。”敬诚连连叹气,一面安抚父亲。 敬晖没再言语,实体力不足以支撑他再开口,只摆了摆手让敬诚自去休息。 敬诚离开后,敬晖想着源协,不经意又联想到那个被要求挥刀砍向自己的陆礼昭,就在那般状况下,陆礼昭在街面见过的异骨之人又何止十数、数十,心中遭受的冲击必然与自己儿子敬诚一样,但他仍然选择了将自己所托之事完成,之后再无音讯。 扣扣伍陆彡74彡陆7伍 “哪怕此时捎带口信而来也可啊……”不知平阳王府因自己遇刺而封闭的敬晖,在心中想着,手不自主地缓缓摸向自己的伤口,再次发出剧烈咳嗽声。 敬诚复入房中,忙问父亲所需为何,“无他……只为父想,如今……些许能言语,此事、另四人可知了?” 另四人所指为神龙兵变其他四王,敬晖想着出了如此大事,四人竟无一人往家中来稍行探望。 “早便知了,只是儿子考量,彼时还是少人出入王府得好,婉拒了四位叔伯欲来探望之好意。”敬晖眼神闪躲,似还有事未说。 “如今、如今,就言我这死而复生之人……有意、有意见见他们,叙、叙旧。”敬晖的手指向自己,看着敬诚。 敬诚显得非常迟疑,只待父亲眼睛盯向他,才开口,“此时似不妥,上回面圣,据闻,圣人对叔伯四人有些……不满。” “不满……?”敬晖的困意本就环绕周身,这时精神一集中,体力不支,沉入被褥中。 第110章 不可深究 第二日敬晖醒来,敬诚已于一早去往宫中,他在方醒之时恍惚记起早些时候与自己儿子谈起另外四王来,言及何时将四人请来府上聚一聚。 而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却已经全然记不起来,怅然地卧着,感受伤口传来的轻微痛感,四下看着在身边来回忙碌,却大多数无所事事的人。 这一刻的敬晖,再一次有了生的念头,他想站起身,像未曾受过伤那样向平阳王府外走,一直行至城墙根下,和停留在彼处的灾民、难民们浅谈几句,调笑一番,以解心中烦闷。 又或是往正平坊源府去,彼处倒是不常去,但那俩孩子打小就爱往敬府来,男孩儿源协更是不知为何与自己特别投缘。 密码 敬诚长子早年夭折,夫妻两人伤心过度,之后便再未育有子女,虽说早已与敬氏一族的旁亲定下了之后过继的人选,但终归不是自己孩子,两人也未曾上心。 作为祖辈,敬晖对此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敬诚二人唯独在此事上固执非常,他便不再多加干涉,尤其至武后后期,几乎没有余下的心思去顾家中的事。 因此差不多与自己孙辈同岁的源协,便成了与自己虽无血缘,但胜似家人的小辈,自己与他投缘确实如此,可不知源协为何也与自己这般不认生。 听闻现在的源协身染异骨之症,明明自己也一身重伤才方好些的敬晖,恨不能让人以车将他运至源府,亲眼看看那小儿,亲口安慰他几句。 思至此处,敬晖一直在脑中刻意忽略的陆礼昭又浮上心头,当时要他趁府内无人,前来将自己手刃,就是看准了隐兵大隐隐于东都这一点,且陆礼昭——除了是一名有一个伪渔户身份的普通人,再无何值得或是得以让他人察觉异样之人。 可偏偏是这样的一个陆礼昭,如今因八命杀案被张贴为告示,全城围捕。 这件事是敬晖此时最为担心的,他本只想以一死,将圣人的全部注意转向异骨症、吟天殿、复周众人,未曾想目的未达成,却牵连到了最不该被卷入其中的陆礼昭身上。 此时他躲藏于何处,或是已然被捕,又或是成功逃出城外,他家中的胞妹又如何了? 无一事是知晓与确认的,但以众人仍将告示存于家中这一举动,像是或许陆礼昭还未以杀案为人所捕。 源协、陆礼昭明明都是象征大唐将来之人,缘何皆遭非常之事? 塔读&小<说app<更多~优质免费小<说,无广&告在线。阅读! 这似乎恰恰符合如今初复大唐之状,表面毫无波澜,就如一整个明堂中那帮年岁早已过知天命之年、凡事只求中庸的糟老头子们;暗里遍处汹涌,大至边陲战事,各地灾祸民变,小至城中疫病、各处杀机四伏。 更别提细致至各坊各家中令人心烦、困扰的细碎小事,总而言之,此时的大唐只是个外部绣满斑斓花纹,而内部即将要被沸水撑破的瓷瓶。 这瓷瓶若化作人形,即是与圣人共享明堂上位的韦后。 敬晖为武后效力亦有多年,知武后所长过于其之短,反观韦后——空有治国之志,全无理政之力,拉拢群臣,勾结朋堂,领自家韦氏一族与前朝遗族武氏沆瀣一气。 韦氏之中本不乏能臣,偏在立场一处,在李唐朝坐下如此不应当之决定。亲族如何能凌驾于国本之上? 他们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知圣人凡事未有决断,便肆意利用这一点,左右局势。 吟天殿便是这般举动的产物——若是以其为借口,横征暴敛虽亦不可原谅,但倒还有些说法可圆,可如今这一处无端建物已经牵扯几近全城尽数住民——之前的突发封坊还有逐门逐户的粗暴查验,更是使数千人之性命遭受侵扰。 此已非当政之人应行之事,却迟迟未有人制止,足见自源头处,大唐根基已有病根深埋。 敬晖思之过甚,一时间觉头疼脑热,伤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实在难忍便任自己陷入堆积起的被褥,招手让仆役将四处门窗打开,以降低房中的温度。 谈及韦氏,裴谈也发现了诸多可疑之处,与雍王约定下将细查一番之后,抬脚便去往礼部。 首发&:塔>-读小说 果然诚如雍王彼时所言,韦巨源所言于吟天殿外接手精冥石一事,实属编造,而再往前翻查,礼部在吟天殿建造中,精冥石一项不定时便要出现一次,细细累计下来,足有近万斤之多。 按理,吟天殿如此大的工程,用近万斤宝石无可厚非,可困惑之处出在,自当今圣人登基至今前后,自吐蕃进贡的精冥石不过五千余斤。 造在册内,多出的数千斤源自何处,又去向何处?或是说多出的那些,是否真是精冥石? 裴谈越仔细查验,疑点就像春日雨后春笋一般突现,且数量越来越多,不明之处越滚越大,他合上礼部所造之册,默想起与雍王的对话,便径自向大理寺走了回去。 第111章 疑云不解 第112章 北市偶遇 第113章 金蝉脱壳 见胞妹安然无恙地从地上起身,陆礼昭便缓缓爬回屋顶,悄悄移动至距离她更近,能更为清晰地听见她说话的一端。 起初听得是胞妹整理身周衣物的窸窣声,之后在一片嘈杂的武侯驱散众人声中,听见她一句“无妨,好在马匹未再前行,否则小女定难避此祸。” 对方久未言声,又听见几声马匹低吟,陆礼昭便以为这事就此告一段落,趴在房顶一角等胞妹将散落在地的物件收拾妥当,从主道交叉处出现。看书喇 哪知裴谈的声音再次传来,间隔较远,只能听得大概,“姑娘年纪看去尚轻,竟携带这许多日常所用物件,可是要搬往何处?” 裴谈见陆礼昭的胞妹装束算得干净,略带素妆,谈吐气质又像是读过些书的家庭出身,偏携带的这些行李、包裹,却不像是外貌、涵养如此的娘子该随身之物。 讨论群 一面大理寺查案的习惯露了出来,另一面则想或是眼下东都未尽太平,许是遇上何难事,若真有难事,方才自己属下的马匹确险些伤到对方,也正好以此为借口,助她一把。 可胞妹终归涉世未深,先是直接矢口否认自己要搬往何处,又迟迟说不出一个妙龄女子,此时为何在城中携带铺盖等一系列日常在家生活所用之物的原因。 “……”胞妹一时哑口无言,只剩陆礼昭在房顶附近,为她暗自捏一把汗。 “城中大乱几日,恐不太平,小女便收拾了些东西,往北城阿爷阿娘处避一避。”一时心急,胞妹只好顺口胡诌。 “啊……原来如此,北城何处,哪一坊?方才属下险驱马冲撞踩踏于你,不如此刻只当是姑娘让他赔罪,将东西交由他一同带往姑娘将去往之处,如何?” 眼前这位年青姑娘口中的迟疑与之后胡乱编造的谎言,更是让裴谈心生诸多怀疑,不禁让他想起自己看过的,从前还是武后朝,便有外族将诸多年轻少女送入神都民间,以借宿、寻人为由,四处施火、抢杀,一时四处作乱,以祸东都的案宗。 眼前这位年纪尚轻的女子,自面相看便不是东都之人,双眼大而清澈有神,眉间却多有露出隐隐凶光,鹅蛋脸,口鼻小巧,全无半点东都女子样貌,但穿着打扮、哪怕口中言语,都与东都平民无异。 这更加深了裴谈觉她乃外族或他人,有心安插在东都中的细作、暗桩的印象,便更不愿轻易将她放走,可无凭无据,总不能只因一时在主道交叉处的小小一番事故,便将人扣于此处。 他趁陆礼昭胞妹低头整理东西的间隙,时不时地抛出问题让她回答,而已有些六神无主的对方则一面胡乱收拾东西,一面草草应付着回答问题。 随着问题的增多,前言不搭后语,信口胡说的次数逐渐增多,直到陆礼昭胞妹也因在自己的话中自觉到前后矛盾之处,而不再对裴谈的问题作出任何回应。 原文-来自于-塔读~小说app,更多好书请>下载塔读<小说-app。。 且在物品大致收起,而气氛也至最紧张之时,她心中颤抖、表面却微笑着向眼前的官家道谢、作别。 “还是由属下以马步送姑娘一段罢。”裴谈表现出的好意,完全无法掩盖语气中的强硬,让陆礼昭胞妹根本无从拒绝,甚至即将把手中的东西交到迎面走来的武侯手中。 “房顶有人!”这时北市附近一名茶摊摊贩大叫一声,一个人影从他对面的房顶上快速闪过。 自那一处落下不少砂石、灰土,足见房顶上的人跑得有多下力。 这个人影正是在为胞妹解围的陆礼昭,就在随裴谈一同的几名武侯齐齐顺着茶摊摊贩的手指指向处看向对面的砂石、灰土,又看向缺了一块的房檐时,陆礼昭快步反向疾跑几步,落在裴谈身旁,将他一把推倒,自己便快一步上马,将胞妹与所持物件尽数拉于马上。 一声“驾”后,马正要前行,陆礼昭的罩衫却被早先要接下东西的武侯,一把拉住,向后用力一拽,便将陆礼昭扯下了马。 见势不妙,陆礼昭趁还未完全摔倒,一脚踢在马上,马长嘶一声,发了疯似地沿往安喜门的主道风驰而去,只听得那道上惊恐声不止,更有各类物件落地的碰撞、碎裂声。 裴谈所受推力并不大,在他人搀扶下,很快站了起来,而站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亲自扯下已被两人控制在地上的陆礼昭脸上戴着的面罩。 陆礼昭在对面用力扭动,挣扎,但如何也挣脱不开两个比他强壮得多,且此时正将他的手反背住的武侯。 “随意欲伤朝中命官,当朝大理寺寺卿。豚犬贼人,可是日子过够了否?”把陆礼昭死死压住的一人问到。 塔读小说app,完全开源的网文小说网。&站 “你们……胡乱……欺压平民,怎……不……申……”陆礼昭的脸被压地浅埋在对面,口齿异常不清楚。 “你二人松开些,即便是贼人,如何又使得这般死手?!”裴谈一步上前,喝止两人,但弯下身子的他,直奔陆礼昭脸上的面罩而来。 将他面罩摘下后,须臾停顿和辨认后,裴谈很快认出了他的脸,手颤抖着指向他,“岂非汝之面容正在那告示之中……” “噗……”早已做好准备的陆礼昭,冲着惊讶万分的裴谈的双眼,吐出方才埋于土中,有意含在嘴里的一把沙尘,将面对面裴谈的眼糊住。 上司口中一声惨叫,压住陆礼昭的两名武侯自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手头放松些许,陆礼昭膝盖用力,将自己快速半跪着顶起,灵巧地向后抽身,便脱离了控制。 丝毫未做停留,转身便疾跑而去,身后传来裴谈愤怒而焦急的声音,“就是那人,告示之中的陆礼昭便是方才那人,此刻便先去追捕啊!” 武侯们一声“喏”还未答,陆礼昭已隐于闹市区的人流之中,所剩的便只有还握在裴谈手中的面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