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的生活方式》 一 1 长江上游的一座小镇,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武则天时代,最初的原住民在当地的县志中被称为赖獠人,属于南蛮的一支。赖獠人凿洞为穴,渔猎为生,据说性情残暴,“嗜杀戮,噬骨饮血”,至明清渐渐绝迹。楚人西迁,取而代之,所以小镇数得上号的家族祠堂都拜楚人为先宗。据野史记载,清嘉庆年间,小镇人口已逾千户,百业兴旺,规模空前。十九世纪下半叶,长江发过一次大洪水,洪涝之灾攻城掠池,其后瘟疫肆虐,小镇人死的死逃的逃,十室九空,自此元气大伤,风光不再。 2 玉龙山位于小镇西首,毗邻巴岳山麓,俯瞰长江大河。山势险峻,烟雾缭绕,怪木铮铮,四季苍翠。山中有一寺,名曰“阿育王”,每日晨钟暮鼓,寒来暑往,从无间断,小镇人早已习以为常。人们记得阿育王寺的主持法号蕴空,算一算,也该是古稀之人了。 3 北宁港其实言过其实,根本算不得一个港口,最多是个小码头罢了。然而这小码头却大有来历,是小镇辉煌的见证。想当年有多少出川的米船、茶船、烟船、绸船打这儿经过。白发苍苍的老人依旧热衷于绘声绘色口沫横飞地向流鼻涕的小孩们摆谈当年的盛况。北宁港就是漕帮大小爷们儿的驿站,放眼望去,四处酒肆茶寮,烟花风流。整个小镇的繁花齐聚于此。 4 北宁港以南约两公里处有一条名叫铜溪的河流。铜溪河是一条季节河,冬春浅缓,夏秋深急。河面原驾有一桥,不知何年何月被水冲毁,只留下一方长满青苔的石墩。石墩一旁石屋伫立,屋里人家姓苏,世世代代在铜溪河边摆渡为生,遂成世家。 5 那座教堂显然早已荒废,断垣残壁,满目疮痍。野草茂壮地摇曳生长,以勃勃生机覆盖了惊心动魄的历史细节,来不及考证,业已无法考证。只是弥足珍贵的传说隐隐地透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对于它的建筑年代,我们可以大致推测出是十九世纪中叶。一个法国老牧师曾经在此虔诚地祷告说: 你们是上帝的子民。你们理应相亲相爱。你们的罪孽因为你们的忏悔而被宽恕。你们的灵魂打开天堂之门步入永生。 二 6 小镇的清晨来得无声无息,最初只是一缕灰白,在天际浮现,渐渐地就开始了扩张,向一种银亮的色彩过渡,如同舞台的帷幔被轻轻地拉开。太阳出来了,红通通的一轮,显得腼腆而羞涩。光线是轻柔的,小心翼翼的,在清晨的薄雾中试探性地突围。驼背早已醒来,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石屋外呈现出一片春光,父亲正跷着脚坐在木船上吧嗒吧嗒地抽烟。 铜溪河一如既往地缄默着。河两岸的草甸子正告别衰败,开始萌发出新鲜的鹅黄,这鹅黄最终会演化成一片碧绿。驼背是喜欢绿色的,所以仅仅是一个对未来的期许,也让他理所当然地快活起来。 父亲的烟抽完了。对岸有人在叫父亲的名字。河的两岸拴了一根钢丝,父亲站在船上,双手交替着牵拉钢丝,木船荡了过去。对岸已经有两三个人,父亲等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小孩。小孩八九岁的光景,和驼背一般大小,穿着干净的蓝色毛衣,背着帆布书包,看样子是要赶着上学去的。他们各自给了父亲五分钱,然后父亲便荡着小木船,将他们送过了岸。 这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一切都还不坏。只是看着那个背着帆布书包的小男孩时,驼背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酸酸的怅惘。这种感觉让驼背陌生。驼背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7 骆章在穿过柳汀巷,站在绿水街的街口时听见了从阿育王寺传来的钟声。钟声沉郁而悠长,如同跋涉千里的叹息。钟声慢慢散去,雾霭也随之散去,阳光变得从容了,轻柔地洒在他的脸上。骆章觉得钟声仿佛正是以一种雾霭飞升的姿态消失的,而小镇人的生活也正是以此为坐标有条不紊地次第展开的。 骆章在绿水街27号停住了脚步。绿水街27号是一个街办工厂,主要生产样式各异的玻璃镜片。陈爽家就在上面。骆章叫着陈爽的名字。陈爽家住四楼,是小镇最高的所在,从陈爽家往下看,小镇的主要街道一览无余。陈爽总爱强调这一点,并对此引以为傲。骆章想自己其实是羡慕陈爽的。 骆章的呼喊没有得到理应的回应,他想可能是陈爽没有听见,于是他再次呼喊时提高了声音。骆章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而单薄,在绿水街的上空突兀地盘旋着。这让他有些心虚。陈爽终于答应了他,他看见陈爽精力充沛地冲下楼来,嘴里咀嚼着什么,唇角淌着乳白的豆汁。 那时候骆章八岁,还是一个喜欢红脸的小萝卜头。他几乎每天都会站在绿水街27号仰起头呼喊陈爽的名字。每一次呼喊都让他胆战心惊,他觉得好像每一个人都会因此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骆章不喜欢被人注意,所以当他看见陈爽旋风般地冲下楼出现在他面前时,常常如释重荷。骆章会习惯性地摆正陈爽胸前歪斜的红领巾,微笑着说:该上学了。 8 绿水街的尽头就是红旗小学。教学楼平底一层,却修得高而辽阔,门廓足足有三米还多,进门的时候会有一种肃穆之感。圆拱形的吊顶,在教室里说话能产生低沉浑厚的共鸣,仿佛暗藏了无形的扩音器。当身材肥胖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因为某些同学没能按时完成作业而大发脾气时,这种效果就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数学老师是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的中年妇女,戴一付深色宽边眼镜,下巴和颈部的肌肉因为松弛而充满褶皱,褶皱里都是灰尘。同学们都怕她,暗地里给她取了很多绰号,最通行的一个是“母老虎”。数学老师也知道自己不受学生欢迎,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她常说你们现在恨老师,没关系,因为你们小不懂事,等你们长大了懂事了,你们自然会感激老师,我对你们严格要求是对你们的将来负责。 陈爽说屁,这些话我才不要听呢!我顶烦她了。你呢?你莫非觉得她的话有道理? 骆章只是一笑,并不接茬。数学老师虽然对每个人都凶,但对骆章却是例外。骆章听话,安静,功课好。数学老师在很多场合下都极力夸奖骆章,认为骆章足够成为所有学生的表率。当然骆章也不喜欢她,尤其是当她拿自己做榜样教训其他同学时,骆章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其实数学老师也说不上讨厌,至少在骆章心里数学老师足够爱岗敬业。 骆章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这是数学老师的刻意安排。数学老师说你不仅自己要学好,还要帮助后进的同学学好。所以骆章和陈爽成了同桌。陈爽是班上最淘气的学生,功课一塌糊涂。骆章想陈爽体会不到数学老师的良苦用心。 骆章是一个早熟的孩子。 9 女孩走在前面。 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骆章都会看到那个女孩。女孩身材细高,梳着两条小辫,辫梢缠着丝带。丝带的颜色每天都有变化,分红、淡紫、橙黄、翠绿。女孩走路的姿态昂首挺胸,充满自信。女孩是隔壁班的,骆章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 穿过绿水街,穿过柳汀巷,女孩最终走进了电影院的家属区。电影院是一座椭圆形的庞大建筑,黄昏的时候售票的窗口前会排出一条长长的队伍,周围汇聚了兜售香烟、瓜子、汽水和芝麻糖的小商小贩。有时骆章也会驻足观望,浏览电影海报。那些精致的画面每每让他激动不已。然后带着满足和遗憾离去。 骆章的家在铜溪河对岸的纺织厂。摆渡的是一个穿蓝咔叽的男人。蓝咔叽已经很旧了,式样是纺织厂的工作服,也许是别人送给他的。蓝咔叽上有很多黑色的小窟窿。男人喜欢抽烟,小窟窿都是烟灰烧出来的。 骆章喜欢那艘用来摆渡的小木船。春天,铜溪河的水刚好吃住船舷。小木船轻轻地荡漾着,能听见泠泠的水声。木船靠岸了,回首望去,彩霞满天,小镇被一种宁静和平的氛围笼罩,一切似乎伸手可及,而其实已然咫尺天涯。 三 10 吃过晚饭,父亲照例出去打牌,姐姐到厨房洗碗,陈爽呆在房间里感到无聊透顶。晚风从窗外吹进来,暮色也像风一样仓促地挤进房间。小镇的夜晚来得汹涌澎湃,如同潮汐,须臾之间就吞没了一切。停电了。从七点开始,供电局准时掐断电源,这种状态一直会持续到翌日清晨。砖瓦房变成重重魅影,蜘蛛网般的街道全然隐退。整个小镇如同黑暗中的洞穴,只有铜溪河对岸的纺织厂灯火通明,机器发出不知疲倦的轰鸣声。纺织厂有自备的发电机组,电影院也有。可是电影院吝啬光明,不像纺织厂一样财大气粗,把自己装扮得像一颗光彩夺目的夜明珠。 姐姐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煤油灯,火苗摇摇晃晃,冒出滚滚浓烟。昏黄的灯光在姐姐脸上忽明忽暗。姐姐比陈爽大六岁,头发稀薄,狭长的脸型,目光冷漠而严峻。这一年姐姐读初二,发育得已宛如成人。 姐,陈爽说,我想出去玩一会儿。 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 那玩一会儿就回来。 姐姐转身进了卧室。陈爽家只有三十平米,陈爽和姐姐住一个房间。姐姐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刻苦勤奋,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这时姐姐又坐在了书桌前,放下煤油灯,专心致志地打开了课本。 陈爽想自己和姐姐完全迥异,他甚至怀疑自己和姐姐并不是亲姐弟,他们中一定有一个不是爸爸亲生的。为此陈爽谨慎地试探过父亲,陈爽问父亲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父亲坐在麻将桌旁,不耐烦地说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陈爽又问是哪个垃圾堆?父亲和了一把,兴奋地搓了搓手,没听见陈爽的问话。陈爽说,你是在哪个垃圾堆捡到我的?父亲扫了陈爽一眼,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似乎陈爽在说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陈爽咬紧牙根等待着父亲的回答。父亲最后说是在卫生院门口的垃圾堆,你刚出生那会儿就是一只血淋淋的小耗子。大家又哗哗地大笑开了,那笑声让陈爽觉得耻辱。陈爽逃一样跑了,在夜晚的大街上一个人游荡。 陈爽特别迷恋夜晚的街道。春寒料峭,街上行人稀少,街边还有一些杂货店开着铺子。陈爽挨着铺子一家一家走过去,很快就到了底了。然后转到另一条街上,这条街黑得更加彻底,了无生机。早睡的人们此起彼落的呼吸声和呓语声妆点着凝重而寂静的空间。 陈爽想一切都无聊透顶。然而这无聊却是陈爽乐于接受的。这无聊具备一种自由的形态,你可以边走边唱,无人阻挡。 11 回到家已经夜深。姐姐还没睡,父亲仍未回来。陈爽蹑手蹑脚地在床上躺下。煤油灯跳跃着,一闪一闪的,陈爽伸出手做出各种手势,糊满旧报纸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些动物的影子。陈爽一直热衷于这样的游戏,他看见一只黑鸟在墙面上滑翔,慢慢地飞远了,变成一个颤动的小灰点。陈爽颓然地放下双臂,躲进了被窝深处。暖暖的,睡意像发酵的老酒,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陈爽打了个哈欠,然后便沉入了梦乡。 半夜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摔门的声音惊醒了陈爽。姐姐为父亲准备了夜宵。父亲肯定是输钱了,输钱之后父亲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陈爽原本想起床撒尿的,他怕父亲待会儿把气撒在自己头上,也就忍住了,继续赖在被窝里。父亲是疼爱姐姐的,他只会对自己发脾气,这样一想陈爽就有点愤愤不平了,却又无可奈何。 姐姐收拾完毕,挨着陈爽躺下。蓄谋已久的黑暗再次莅临。 陈爽翻了个身,搂住姐姐的脖子说,姐,爸爸又输钱了?姐姐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姐姐的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陈爽做了个鬼脸,可惜姐姐看不见。 陈爽又说,姐,我问爸爸了,他说我是他在卫生院门口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姐姐说他和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了?陈爽摇了摇头,松开双手,枕在自己的后脑勺上,严肃地说,我是说真的,别人都笑话我。他们笑话我就是因为爸爸说了实话。姐姐碰了碰陈爽的胳膊,疲倦地说,快睡吧,别胡思乱想,明天还要上学呢! 姐姐睡了,陈爽却睡不着了。他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黑漆漆地压下来,压在陈爽的脑门上、胸膛上、心口上。陈爽感到恐惧。这种恐惧让他努力地睁大了双眼。眼前只有黑暗。陈爽看了看睡在身旁的姐姐。就连姐姐也已成为黑暗中的一分子。 四 12 陈爽病了。骆章在楼下叫了三声。陈爽的姐姐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对骆章说陈爽病了。骆章想自己应该去瞧瞧陈爽的,可是陈爽的姐姐并没有对他发出邀请。骆章犹豫了。陈爽的姐姐从楼上下来了,看见骆章还在这里,奇怪地问,你有事吗?骆章说我想去瞧瞧陈爽。骆章想自己肯定又脸红了,他感觉到了,他的脸滚烫滚烫的。他有点怕陈爽的姐姐。陈爽的姐姐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给人一种窘迫的压力。她说你去瞧瞧他也好。她没再说什么,扔下骆章转身走了。骆章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陈爽一个人在家,看上去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模样。骆章关心地问,很难受吗? 我没病,陈爽摇了摇头说,我是骗他们的。我今天不想上学。我昨晚睡不着,现在困得要命。我想好好地睡一觉。你代我向老师请假吧。 骆章在一张红木高脚凳上坐下,窗户就在旁边。陈爽的姐姐在出门时已经牢牢地锁好了窗户。窗户是木框的,镶着整块的毛边玻璃,玻璃上晨光流动,隐隐显出一股幽蓝。从这里望出去,天空空空荡荡,天空下匍匐着交叉错落的街道。陈爽没有吹牛,这里果真能看见整个小镇。小镇就像一块凌乱的积木拼图。 给老师说你病了吗? 嗯。陈爽点点头,耷拉着眼皮,好像一倒下就会睡死过去。 可你没有生病呀,你不上学是因为你想睡觉。骆章想了想说,我不想骗人。骗人不好。 随你怎么说好了,反正我今天是一定要请假的。我熬不住了。原来不睡觉这么难受,比死还难受。 陈爽的哈欠越打越厉害,骆章只好答应他。骆章心里有点不放心,他说放学后我来找你,给你把自己的课补上。 骆章不知道陈爽有没有在听。陈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出门时骆章回头望了望陈爽家的窗户。晨光在玻璃上辗转流动,透出一股浅浅的幽蓝。空空荡荡的天空,天空下的小镇像一块积木拼图。骆章在心底感叹道:那可真实一扇了不起的窗户啊! 13 骆章说陈爽病了。老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没有继续追问。骆章原本为陈爽编好了充分的理由,可是老师没有问。他甚至希望老师问下去。他站在老师的办公桌旁。老师批阅着作业,过了一会儿,抬头见骆章还没走,就问他还有别的事吗?骆章慌张地说没事了。老师是信任他的,为着这信任,骆章不安起来。 骆章对陈爽说,我始终觉得骗人不好。你以后别叫我骗人了。 陈爽讥笑说,胆小鬼。 骆章没有反驳陈爽。他打开书包,拿出课本,打算给陈爽补课。陈爽说,我这会儿看不进书。我搞不懂你怎么一点也不感到烦?我觉得你和我姐姐一样,你们天生就是读书的料,而我一看书就头痛。 骆章正打算说点什么,陈爽的姐姐回来了。看见骆章,她略微点了一下头,问陈爽头还痛吗?陈爽说没事了。 骆章站起身说,我该走了。陈爽的姐姐说,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吧。陈爽也叫他留下来一块儿吃饭。骆章的脸又红了。他并不想留下来,他想陈爽的姐姐不过客气而已,而他却不知如何应对。他总是不好意思拒绝别人,所以他只好留下来,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张高脚红木凳上。 窗户被打开,大片的新鲜空气涌入进来。落日斜在半空,缓缓西沉。金黄色的霞光让天空看起来像一座华丽的宫殿。远处飞过一大片鸟雀,有人在吹笛子。笛声再次响起。停顿。响起。停顿。响起。如此繁复交替,终于让骆章听着了迷。 饭做好了,红烧草鱼。陈爽为骆章夹了一大块鱼肉。陈爽的姐姐说,别客气,快吃吧。骆章不爱吃鱼,可是他不想让陈爽扫兴,慢慢地理着鱼刺。理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脸涨得通红。他只希望这顿晚餐能早点结束。他为自己的优柔寡断和小心谨慎心生懊恼。他突然开始讨厌自己了。 14 从陈爽家出来,夜色渐浓。笛声在夜空中飘浮,同时在小镇上空飘浮的还有纺织厂的机器轰鸣。妈妈这段时间都上夜班,所以骆章并不着急赶回家。他站在路边静静地倾听着,倾听着。笛声苍凉而落拓,总是在一个颤颤巍巍的高音之后戛然而止。当夜晚彻底来临时,笛声不再响起,小镇上空只剩下纺织厂嗡嗡的喘息了。无休无止的喘息。 五 15 有一天驼背突然对父亲说:爸,我要念书。 那时父亲正和舅舅喝酒。他们围在石屋里的小圆桌旁,桌上摆了两盘下酒小菜和一包酥油花生。酒是舅舅带过来的,那天是父亲的生日。父亲满四十了,看上去却像五十开外的糟老头儿。父亲的头发花白花白的,像干枯的稻草,失去了水分和光泽,却倔强地根根竖立。父亲和舅舅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兴致高昂,喝多了两人的话也多了。平日里父亲沉默木纳,像个闷声葫芦,可是那天父亲却一反常态,谈了很多很多。他和舅舅谈得最多的是母亲。驼背从没见过母亲,他对母亲毫无印象。从他父亲和舅舅的谈话中驼背得知母亲是因为他难产而死的。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好,可是母亲却执意要为老苏家添后继香。母亲死于产后大出血。母亲要父亲和舅舅好好地照顾孩子,把孩子养大。说到这儿,父亲和舅舅的眼圈红了。 父亲哽咽着说,一晃都过了这么多年,当初我真怕这孩子养不活。我抱着他,他就一个巴掌大,也不哭,浑身淤青。没有奶喝,喂他兑的奶粉就拉肚子,亏得你托了个奶娘这才活过来了。父亲拉过驼背,大舌头地说,强娃,给你舅舅磕个响头,这些年咱俩爷子受你舅舅的恩惠大了天去。舅舅止住了父亲,说,老哥,这就见外了,咱们是一家人,用得着说两家话吗?你一个大男人拉扯孩子不容易,我姐泉下有知,只会怪我没能更好地帮帮你们。 舅舅把驼背叫到身边,摸了摸驼背的脑袋,驼背的头发也是一根一根地支棱着。舅舅说,强娃大了,该读书识字了。给舅舅说你想念书吗? 父亲摆摆手说,老苏家世世代代靠船吃饭,读书没用的。父亲的话让驼背心底一凉。他想起那个每天往返铜溪河两岸的小男孩,小男孩背着一个帆布书包,那帆布书包是如此神气。驼背也要像那个男孩一样。驼背被这个愿望折磨着,他一直盼望着有那么一天,可是父亲并不理解。驼背急了,他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爸,我要念书! 父亲再次沉默,掏出烟袋,为自己装了一杆黑烟,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抽烟。一杆烟抽完,父亲开口说道,你老弟觉得娃子该念书就让他念吧。 驼背激动得大叫起来,咧开嘴一直笑,露出一大排洁白的牙齿,只是笑。甚至在梦中驼背还在笑。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不久以后他也会背上一个帆布书包,像哪个小男孩一样上学念书了。 16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精彩纷呈。小镇人记得有一支叫新星的歌舞团在那年春天开进了小镇。新星歌舞团来自省会CD。在小镇人的想象中CD是一座遥远的繁华都市,那里的人们都时髦漂亮,有着高贵典雅的气质。他们会唱好听的歌会跳好看的舞。整整一个春天,新星歌舞团驻扎在电影院里,他们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小镇人也学会了把头发歪歪地扎成一束,往脸上扑胭脂,唱《何日君再来》。 17 女孩对舞蹈的痴迷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从葫芦丝的音乐漫过看台下的喧闹,那个穿百褶裙的女子做出第一个手势开始的。女子的肢体传递出千言万语,从静到动,又从动到静,一举手一投足活脱脱就是一只孔雀的化身。她自由地舒展着,诠释着,演绎着,醒来,梳理羽毛,飞翔嬉戏,争奇斗艳,归巢,睡去,那么骄傲,那么美好,在尘世中超然而出脱颖而出,直奔梦境。 女孩从这一刻开始确定了人生的方向。 六 18 绿水街上新开了一家杂货店,老板是一个邋遢的中年男子,络腮胡,胡须一直从脸上蔓延到喉结。破锣嗓门,一说话鸡蛋般大的喉结就上下滚动,显得粗莽有力,人其实是温和善良的,但是孩子们都怕他。老板娘纤巧温顺,柳眉凤眼,细声细气,见谁都是三分笑脸七分亲切。夫妻二人站在一块儿绝对是一种鲜明的对比,这样的结合让人啧啧称奇。他们还有一个女儿,继承了母亲的长相,小巧精致,讨人喜欢。女孩总是坐在店门外,笑眯眯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时间一长人们就发现女孩的眼神不正常,呆滞懵懂,暗淡无光。人们惋惜地说,原来是个傻子,可惜了一副好模样。 这家杂货店起的名儿叫“平安烟杂店”。小镇的杂货店都是不兴挂牌立万的,平安烟杂店开了先河。这对异乡夫妻是顶会做生意的,当别的杂货店还在卖皂角时他们已经开始卖洗发香波了,当别的杂货店也卖洗发香波了他们又开始卖护发素。他们卓有远见,货物畅销,引领着潮流。 风筝也是平安烟杂店最先挂出来的。小镇的孩子们都爱放风筝,风筝一般是家里大人拿旧报纸裱糊的,讲究一点的会拿崭新的白纸;风筝的造型大同小异,一律呈“王”字形,区别仅仅在于有的风筝贴了一条尾巴,有的风筝贴了两条尾巴。平安烟杂店出售的风筝却大不一样,有燕子,有鳗鱼,有蜈蚣,还有孙悟空,花花绿绿,色彩缤纷。 小镇人的生活一天一天地变化着,初时不太容易察觉,一两年后不经意地回头看看,才发现这变化触目惊心天翻地覆。无论如何,日子是越过越丰富越过越滋润了。 19 陈爽向父亲要了五毛钱买了一只鲤鱼风筝。陈爽不会轻易向父亲要钱,父亲通常也不会给,而且会骂他。陈爽是趁父亲打牌时去要的。父亲难得手气旺,嫌她在一旁碍事,就大方地给了他一块钱。陈爽用余下的钱买了一个大大泡泡糖和一把玻璃弹珠。 鲤鱼风筝做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鳞片描得层次分明,染成了朱红色。陈爽兴冲冲地跑回家拿给姐姐看,姐姐冷冷地瞅了一眼,说,小孩玩意儿,就再也不搭理他了。陈爽很泄气,姐姐从来就不拿他当回事,总说他小孩家家,好像自己是个老奶奶似的。陈爽撇了撇嘴,趁姐姐不注意时翻了个白眼。 陈爽回到大街上,真是无聊,街道两旁撑着衣杆,上面搭着衣服,正湿答答地向下滴水。陈爽举着风筝在街上奔跑起来,一个妇人怕他撞翻衣杆,破口大骂,不许他在这里疯跑。陈爽的风筝掉到了地上,妇人折回屋去,陈爽迅速地冲晾晒的衣服上吐了口痰,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学校的操场上有很多小孩在放风筝。有的风筝飞得老高老高,快钻到云朵里去了。陈爽又一次奔跑起来,从操场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又从操场的另一头跑回这一头。朱红色的鲤鱼只是凭空打转,要么干脆赖在地上,就是不肯往高处飞。陈爽无计可施,只有干瞪眼生自己的气,生鲤鱼风筝的气,生平安烟杂店的气。 鲤鱼风筝爬在地上,陈爽懒得再试。一个小胖子仰着头从对面冲过来,一脚踩在了上面,喀地一声。竹骨断了,小胖子浑然不觉,还仰着头望着天空。 你踩坏了我的风筝,你赔!陈爽追上去,搡了小胖子一把。 什么?小胖子回过神来,看见地上的鲤鱼风筝,赫然留着一个小脚印。小胖子说谁让你扔那儿的,管我什么事?怪你自己吧! 你赔不赔?陈爽恶狠狠地说。 怎么,想打架吗? 不等小胖子说完,陈爽已一拳挥出,小胖子的鼻血顿时涌了出来。小胖子说你玩真的!一把扔掉手中的棉线,抱着陈爽滚到了地上。 两人扭打成一团。其他的孩子都围了过来,女孩们叫着别打了,男孩们则铆足了劲呐喊加油。小胖子的力气比陈爽大,几次把陈爽压在身下,陈爽仗着身子灵活,又几次反败为胜。小胖子终于怕了,陈爽比他狠,拼命似的。小胖子用手背抹着鼻血,整张脸都鲜血淋漓的,像那条鲤鱼风筝一样红得怵目惊心。 小胖子说你等着,我告你老师去。男孩们为陈爽大声地鼓起掌来,小胖子则在一片嘘声中跑得无影无踪。 陈爽像英雄般接受了男孩们的喝彩。他的手臂很痛,可是装着若无其事。他捡起那只鲤鱼风筝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便狠狠地将它撕成了碎片。 20 老师要陈爽道歉,陈爽拒不道歉,他强硬地说是他先踩坏我的风筝的。老师说但是你先动手打人的。真是无法无天了,成小流氓了!陈爽咬紧了牙根说我没错。老师说好,你没错,我管不了你了,叫你家长领你回家自己管! 这件事肯定会捅到父亲那里去的。父亲的巴掌比铁还硬,下重手从不计后果。陈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骆章说你不该这样的。 你也觉得我错了?我坏?像老师说的那样,是个小流氓吗?陈爽激动地说,眼泪涌进了眼眶。他伸出手揩了一下。他并不是怕,也不时上心,他只是愤怒。人在愤怒时也会流泪的。 骆章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打架,你瞧,你也受伤了。痛吗?陈爽的手紫绿紫绿的。骆章拉过陈爽的手轻轻地呵了口气。 陈爽抽回手说,我不要你假惺惺地对我好!你们说我是小流氓我就是小流氓,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乎。 陈爽的话让骆章难过了。骆章的鼻子酸酸的,他说无论怎样我都站在你这一边。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21 父亲大发雷霆,这是必然的事。父亲用竹桠枝抽他,每一下都吃到肉里去了,如果不是姐姐求情,父亲说不准会抽死他。 姐姐为他搽药膏时忍不住哭了。刚开始姐姐还强忍着不出声,后来就嘤嘤地不加掩饰了。姐姐是个不动声色的人,连姐姐都心痛得哭了,可想而知父亲下手有多狠。 陈爽为姐姐擦去了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姐姐说,姐,你别哭,我没事。 还说没事,屁股都开花了。姐姐轻轻地说,仿佛大点声也会刺痛他似的。你呀,别太淘气,爸爸要真生气,姐姐也没法子。 姐,你说爸爸是不是挺恨我的? 又说傻话了。爸爸关心你才打你骂你。你要乖,别总做傻事,爸爸自然就不会再打你骂你了。 不是这样的,反正我是爸爸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没有我他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懂爸爸为什么恨我。 你再胡说我可生气了! 陈爽不怕爸爸生气,可是他怕姐姐生气。他噤了声,心里却还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头就痛了,屁股也痛了,四肢百骸都痛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于是就一边呻吟一边叹气了。 22 从平安烟杂店经过时,陈爽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伤口早已愈合,结了痂,连痂也新陈代谢过了,那痛就显得有点故弄玄虚,有点神经质,有点像从骨头缝里爬出来的意思。陈爽恨恨地盯了平安烟杂店一眼。漂亮的傻子小姑娘正笑眯眯地望着他,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好脾气地笑眯眯地望着他。老板和老板娘正忙着和别人讨价还价。平安烟杂店总是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的,生意兴隆的。老板和老板娘总是温和热情的。可是一看到他们温和热情的模样,陈爽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陈爽对骆章说,我恨死他们了!陈爽摸了摸屁股,屁股下面像有一条小虫子在蠢蠢欲动,要不是他们故意挑给他一只不会飞的风筝,他就不会和别人打架,老师就不会骂他小流氓,他更不会挨父亲的一顿暴打。所以都要怪他们,他们是早有预谋的,心若蛇蝎啊。就难怪他们的女儿是傻子了。他们的女儿要不成傻子,这世上就没有傻子了。陈爽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骆章说:你看吧,迟早有一天我会一把火把他们的铺子烧成灰!陈爽说完这句话后就望着一脸诧异的骆章嘿嘿地笑,太阳穴爆出一根筋,一抽一抽的,既邪恶又亢奋,让人突然间感到害怕。 七 23 放学后,骆章和陈爽从学校里出来,路边一群小孩爬在地上玩玻璃弹珠。陈爽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扔掉书包加入了他们。玻璃弹珠五颜六色,熠熠生辉,陈爽玩得兴高采烈,地上的灰尘飞舞着在他身上着陆。陈爽的眼力好,手指灵活,几乎总是赢家。陈爽抬头对骆章说,你也来玩吧。骆章摇摇头。地上那么脏,爬在地上跟野孩子似的。陈爽说你没有弹珠吗?我给你几颗。骆章还是摇头。他并不是嫌脏,主要是他不能让自己像个野孩子似的爬在地上。在大人们看来,骆章一直是个规规矩矩,懂事听话,有礼貌有教养的好孩子。陈爽歪着头说,那你先走吧,我还要玩一阵子。叫你玩你又不玩,没劲!骆章说,那我走了。 骆章一个人走了。他其实并不想走,他愿意和陈爽呆在一块儿。虽然陈爽淘气、脾气急、不爱干净,有很多的坏毛病,可是骆章还是喜欢和他呆在一块儿。骆章也说不出为什么,人与人的亲密和生疏很多时候都是无法解释原因的。骆章走开了,虽然不舍,可还是不回头地走开了。 街上有人养了一群鸽子,养鸽子的人是大胡子老板。鸽子笼搭在杂货店的瓦片房上。竹篾编织的笼子,上面架了一顶塑料棚。一大群鸽子站在塑料棚上咕咕地叫着。傻子小姑娘坐在小竹凳上,仰起头也咕咕地叫着。金黄色的阳光映照着她的脸,小姑娘的脸闪闪烁烁,像电影海报中的画面,传递着温暖动人的宁谧和恬淡。 小姑娘一边叫着,一边撒着苞谷粒,鸽子纷纷蜂拥而至,探头探脑地觅食,然后又齐刷刷地飞回原处。小姑娘又撒出一些苞谷粒,鸽子又争先恐后地飞下来,如此飞上飞下,飞上飞下,看骆章看出了神。 小姑娘不叫了,她发现了骆章,于是冲骆章安安静静地笑了笑。整个小镇再没有比小姑娘更漂亮的女孩子了,可她偏偏是个傻子,可见老天爷是残酷的,它惯于玩这样的恶作剧。骆章这样想想,也友好地冲小姑娘笑笑。只是笑的时候心底有点酸涩,痒痒的,说不清道不明。 24 妈妈不在家,饭热在炉子上。纺织厂的家属区都是一楼一底的小木楼,过道里堆满了杂物。炉子放在过道上,下面垫了几块青砖,为的是怕火星溅出来烧着木楼。 同一楼的阿姨都很年轻,只有妈妈是结过婚并且生了孩子的。小阿姨们成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快乐得不着边际。她们常常为了一句并不好笑的话笑个不停,让人觉得她们缺少心眼,妈妈就说过她们。妈妈说姑娘家要有点矜持的。妈妈在这幢楼里有绝对的权威,小阿姨们很听她的话,可是过不了多久,妈妈的话就被她们抛到了脑后。她们照样疯疯打打,一个劲一个劲地笑呀笑的。 骆章把煤炉盖好,一个阿姨路过说你妈妈上半去了。骆章说我知道。阿姨说你还没吃饭吧,跟阿姨一块儿去食堂,你喜欢吃红烧排骨还是卤鸡翅膀?骆章说不了,我家有饭。骆章有礼貌地谢绝了阿姨。阿姨笑着说,这小人儿,还真逗,真是讨人喜欢。阿姨伸出手在骆章的脸蛋上轻轻地掐了一把。骆章躲闪不及。阿姨咯咯咯地笑着下楼去了。 楼道安静下来。小阿姨们都喜欢去食堂吃饭,食堂的东西并没有妈妈做的好吃,而且妈妈说那儿的东西不卫生。其实骆章知道妈妈是为了省钱。骆章想妈妈是很辛苦的。妈妈看上去比小阿姨们老多了。 八 25 从星期一开始陈爽就掰着指头盼着周末。周末多好啊,可以睡懒觉,可以满大街闲逛。平时一大早就得起床,不起床姐姐就要拎他的耳朵。姐姐瘦骨嶙峋,所以拎人耳朵尤其痛得厉害。足足要熬六天。陈爽想不明白一周为什么有七天,为什么不能是三天四天,最好天天都是周末。天天都是周末,那有多好。 临近中午陈爽才起床。姐姐说你就睡吧,照你这个睡法早晚有一天变成一头猪!陈爽傻傻地笑,一脸讨好地望着姐姐。姐姐也懒得多说,到一边念英语去了。陈爽知道姐姐虽然外表冷漠,言语刻薄,但却是最疼爱自己的。不管她是不是自己的亲姐姐,陈爽都一样爱她。 陈爽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只看见几个女孩在跳皮筋,其他人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没人陪他玩,陈爽觉得这个周末毫无疑义。有什么意义呢?陈爽从口袋里掏出玻璃弹珠,向空中抛去,又张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住。后来他就想起去找骆章。就算每个人都躲着他,嫌弃他,不和他玩,骆章也一定会陪着他的。骆章顶好顶好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站在他家窗前是能看到纺织厂的,特别是晚上,纺织厂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夜明珠。可是他居然从来没有去过纺织厂,再想想,小镇很多地方他都没有去过。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红旗小学和绿水街一带。陈爽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就有点沮丧了,沮丧之后又兴奋了。 陈爽也是第一次坐船。虽然在江边能看见很多船,偶尔他也会溜到甲板上去,可是正儿八百地坐在船上这还是第一次。小木船缓缓地移动,河水从船舷流过,也是缓缓的,这奇妙的感觉。 过了河,穿过草甸子,纺织厂耸立在一条碎石大马路旁。厂房铁门边挂着一块黑字招牌,看门的是个满脸白斑的凶老头。老头说捣蛋捣到纺织厂来了,去去去!陈爽说我不是来捣蛋的,我来找人,我的同学叫骆章。老头不听他说,一个劲地赶他走。老头说我还不知道,准是来偷蚕茧的,你们这些小坏蛋我见得多了。陈爽气呼呼地说,你还老坏蛋呢!陈爽沿着碎石大马路跑掉了。 陈爽越想越气,平白无故地被人当成了小偷,自己就这么倒霉!纺织厂的围墙很高,墙脊上插满了碎玻璃。走了半晌,陈爽发现在一棵梧桐树下的围墙根有一个洞。洞很隐蔽,似乎是谁故意挖出来的,草丛中散落着干瘪瘪的蚕茧。 陈爽从这个洞口钻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岔出一条小路。纺织厂的建筑整齐划一,骆章住在哪儿呢?陈爽索性大叫起来。一边走一边叫:骆章骆章,我是陈爽!你快出来! 骆章最终没有出来。陈爽原路返回,又从那个洞口钻了出去,心想自己今天真倒霉!自己好像一贯就很倒霉!呸,倒霉鬼! 26 陈爽说我昨天去纺织厂找你了。骆章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陈爽接着说纺织厂太大,我找不到你,只好回去了。骆章说今天去我家吧,以后你来纺织厂就能找到我了。陈爽说也好。不管是哪儿,我只要去过一次就能记住。 陈爽不愿意走纺织厂的正门,他说那个死老头不让进,我骂他了。骆章说,可是我们总归是要进去的呀。陈爽向骆章勾了勾手指,说,你跟我来。 陈爽找到那个梧桐树下的隐秘洞口,首当其冲地钻了过去。陈爽说快过来呀!骆章面露难色。陈爽说没关系的,快过来!骆章终于说服自己,钻过了那个洞口,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心口扑嗵扑嗵直跳。说不出为什么,骆章心底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这种快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因而显得新奇而神秘,让人回味无穷。 骆章把陈爽领回了家。妈妈依然不在,晚饭是热的。骆章翻开橱柜,拿出两只鸡蛋,敲开调匀,用乳白色的猪油炒了满满一盘。骆章说你尝尝看。陈爽不认识似的看着骆章,看得骆章有点不好意思了。陈爽说你真了不起,谁教你的?骆章说没有人教。陈爽不信。 骆章会做饭烧菜,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小孩子刚开始不会走路,慢慢地就会走路了一样。看着陈爽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炒的蛋,骆章开心极了,有一种小小的满足。 吃晚饭,天照例黑了。骆章家局促狭小,没什么可玩。陈爽提议去看看纺织厂的发电站。厂区里隔三差五地竖着一根路灯,灯光把夜晚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比煤油灯强多了。 发电站没有陈爽想象中的雄伟壮观,一幢矮小的水泥屋,里面传出哒哒哒哒的声响。发电站外的路灯尤其明亮,像一个被缩小了的太阳。幸亏有了这盏路灯,陈爽才不至于太失望。无论如何,纺织厂比小镇强多了。陈爽说,骆章,我真羡慕你。骆章不懂。陈爽说这些光呵……他想感慨什么,又感慨不出来,就在路灯下比划着双手。水泥地上出现了一只飞鸟。陈爽说,你看到了吗,这些光,这些光呵!…… 人们总是彼此羡慕,以为自己拥有的不如别人的好。我们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缺陷,人生才有了参差的美感。这个道理陈爽一直不明白,而骆章也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明白。人生的很多道理,总是要在你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之后,在你认真反省和总结之后,才能了悟和懂得。 九 27 骆章有一段世间没见到那个女孩了。柳汀巷冷清清的,电影院也冷清清的。骆章独自走着,连心里面也冷清清的。那个女孩走路的样子显得意气风发,既骄傲又优美,仿佛她不是在单纯行走,而是在舞蹈。那个女孩总是在他的前面舞蹈,而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骆章孤零零地走在柳汀巷里。柳汀巷终年悬浮着浓浓的阴郁,这阴郁以前不觉得,现在却变成了冷清清的寂寥,实实在在地困扰他了。 骆章的手指抚摸着墙壁。柳汀巷的房屋大多保持着明清时的原貌,墙壁上像花纹一样开满了裂缝,手指的感觉是粗糙的寒意。这寒意有生命似的,透过指尖深入肌理,入髓入骨。骆章一时间恍惚起来,他仿佛看见很多影子在他眼前晃动,一条一条,形态各异。待要看清楚些,却陡然间全部消失。柳汀巷空空荡荡,除了他,只有他。 28 有人在吵架。是谢叔叔和黄阿姨。他们老是吵架,吵架是他们打发空闲的娱乐方式。他们在纺织厂鼎鼎有名,因为他们是纺织厂最爱吵架的夫妻。他们都是好脾气的人,可是两个好脾气的人凑到一块儿却是无休无止的战争。周围的阿姨劝他们有话好好说,吵能解决问题吗?再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呀!妈妈也是其中的和事佬之一。妈妈看见了骆章,向他挥挥手,叫他先回家。 小木楼同样悬浮着浓浓的阴郁。骆章感觉整个纺织厂就像一个低洼的沼泽,被天空鄙夷地踩在脚下。他回想起陈爽家的窗户,在那里能平视天空的心脏,空气是极新鲜的。这么想着骆章就觉得陈爽对纺织厂的向往好不值得。 29 夜晚下起雨来,春雷阵阵。骆章从睡梦中惊醒了,大声地叫着妈妈,叫了一会儿才想起妈妈不在。妈妈老是加班。因为加班可以领更多的加班费。妈妈是很辛苦的,所以妈妈看上去比纺织厂的小阿姨们老多了。 雷声显得愤怒而暴戾,闪电仿佛要毁灭一切。妈妈不在,骆章有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他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可还是伤心了,而且越来越伤心,躲在被子里,身子蜷成一团,不作声地默默流泪。他是如此虚弱无力,需要保护。可是谁又能时时刻刻不离左右地保护他呢? 谁又能呢? 由此骆章明白了,他终将是孤独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是我们共同的宿命。没有例外,无法逃离。 十 30 书包是舅舅买的。草绿色的帆布书包。驼背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个书包。背着这样的书包上学,驼背心里满是对幸福的憧憬。一切如在梦中。 驼背被安排到最后一桌。他比班上的同学年龄都大。发了课本,帆布书包被塞得满满的。新书包,新课本,新面孔,一切都是新的,就连生活也是新的。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驼背想,他知足了。他打心眼里知足了。 31 平安烟杂店的老板买了一台金星牌黑白电视机,摆放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瓦片房上架起了一根高高的天线。电视没日没夜地播放着,人们也没日没夜地簇拥在平安烟杂店里。通过这台电视机人们知道了上海滩,知道了许文强。年轻的小伙子开始穿风衣,围围巾,戴礼帽,天热了也舍不得换下。大街小巷到处有人用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广东话唱浪奔浪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平安烟杂店的生意就更红火了,有人拿腔拿调地说:这年头,倒是个体户最先成万元户啦!说得既不甘心,又不服气。 小姑娘依然坐在店门外的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过往行人。看累了就拿苞谷粒喂鸽子。鸽子大概已经有十几只了,灰色的、白色的、蓝绿色的,它们一齐煽动翅膀的时候就只听见一片扑扑扑的声音。鸽子都是贪吃鬼,怎么喂也喂不饱。喂累了就又看行人。小姑娘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让人怀疑这不幸或许正是一种大幸。 报纸上总是说要实事求是,要一分为二辩证地看问题。小镇人也学会了一分为二,也学会了辩证。历史的车轮正高奏凯歌一往无前地挺进挺进挺进! 十一 31 陈爽开始热衷于探险,那些玻璃弹珠再也没见他拿出了过。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问骆章,你知道谁是我们的祖先吗?骆章负责任地想了想,说,好像人是猴子变的。陈爽说谁要和你谈这个了?我问你咱们镇最早住的是什么人?骆章说不知道。陈爽说镇上最早住的是赖獠人,这些人满脸是毛,跟平安烟杂店的老板差不多。他们不住房子,住山洞,吃生肉,满口尖牙。骆章说你怎么知道的?陈爽说那些洞我去看过了,粮站用来存粮的洞也一样。骆章用惊讶和钦佩的目光注视着陈爽。骆章说你也带我去看看。 这个嘛,陈爽摸摸下巴说,你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骆章问。 你怕不怕鬼?陈爽看了看骆章的脸色,手一摊,说,所以你不行。那些洞黑极了深极了,伸手不见五指。你胆子不够大,会吓坏你的。 骆章想说自己不是胆小鬼。话要出口,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是胆小,他怕黑、怕打雷、怕鬼、怕失去、怕意外、怕一切不能掌控的事物。他其实就是一个胆小鬼。 32 陈爽说待会儿你跟紧我,别乱走。骆章点点头说,明白了。 陈爽准备了手电筒。骆章跟在后面。从绿水街出发,一直向东,过了胜利路,走上国道,约摸十几分钟,陈爽说到了,就是那儿。 骆章顺着陈爽指的方向望过去,在国道一旁的山岩上真的有个洞。爬上山岩,洞口有一米见高,猫腰可入。洞里是一条笔直的隧道,比洞口高出约半米,墙上有烟熏的痕迹。隧道不深,底部分出三个岔洞,也不深。骆章想这其实一点不像陈爽说的那样。不到一刻钟,探险就结束了。 从洞口出来,骆章又想到一个问题,他说我觉得这些野人也会吃烧熟了的食物,不一定只吃生肉。 陈爽说不要野人野人的,是赖獠人。 骆章说你知道他们肯定叫赖獠人? 陈爽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陈爽好像生气了。骆章想可能是刚才自己的问题让他生气了。骆章有点惶惑,他不是存心要惹陈爽生气。陈爽的闷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骆章还在自责时,他已经都快忘记骆章说过什么了。 陈爽说咱们忘了一件事。 骆章看着陈爽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返回山洞,在石壁上刻下一行字。 骆章说你刻什么呢? 陈爽说自己看。 骆章看见石壁上留下八个歪歪扭扭的方块字:陈爽骆章到此一游!这是纪念。骆章想,那么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了。 33 父亲最近手气不错,难得家里天天打牙祭,对陈爽也和颜悦色起来,有时也会亲亲热热地同陈爽说说话。这让陈爽很高兴,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关于赖獠人的事一股脑告诉父亲。 陈爽说,赖獠人是最早住在我们这里的。早在武则天时代他们就住在这里了。父亲问,武则天是哪个朝代的?陈爽说这都不知道?就是,就是……陈爽自己也不知道,他灵机一动,大声说:就是天朝!父亲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陈爽的脑门上,说,臭小子,这些是不是从廖老头那儿听来的?廖老头脑子不灵,疯子一个,以后不许再听他胡说。陈爽愣住了,张大嘴,心想原来爸爸什么都知道,就悻悻地不说话了。 十二 34 骆章值日,陈爽等不及他做完清洁,一个人跑出去玩了。同一组的人对做卫生都怨声载道,敷衍了事,骆章只好又重新打扫了一遍。走出校门,天色向晚,炊烟缭缭,轻风拂面。 风是从江边升起来的,带着一股鱼腥味。这味道有强烈的刺激功能,至少骆章觉得是这样。他说不出自己有多讨厌,于是他低下了头。鱼腥味的江风无处不在,死死地纠缠着他,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 笛声在风中隐现,忽高忽低,忽消忽长。依旧苍凉而落拓,一个颤颤巍巍的高音之后习惯性地有大段沉闷的宁静。那宁静蕴意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变就是不变,而永恒宁静的不变却衍生出一切的变。像一艘船行之于水,水是动的,岸是静的,可你的感觉却告诉你水是静的,动的是岸。 笛声是从江边传过来的。北宁港的黄桷树下,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吹笛人。吹笛人面朝江水,一脸忧伤。廖老头总是一脸忧伤,他沉浸在已渐渐被人忽视和遗忘的古老旋律中。笛声于是成为一种荒诞的抚摸,一遍一遍,滑过小镇千年的轮廓。 骆章站在路边一往情深地倾听着,倾听着。他敏感地捕捉到那笛声中饱满的眷念,流年似水啊!骆章也流露出一脸忧伤。纯真的、恳挚的忧伤。 35 爸爸来信了。爸爸在西藏当兵,从骆章懂事起,爸爸就在西藏当兵。他很少回家,所以骆章对爸爸没有什么印象。爸爸来的信连篇累牍好几大页。西藏是很高很高的,高得就像在天上。天那么蓝那么蓝,云那么白那么白,阳光就像一根一根透明的金丝线,扎在脸上令人产生尖锐愉悦的快感。碧绿的草地上开满了格桑花,四周点缀着积雪融化的湖泊。是的,这样的季节依然会下雪,有时候雪下得很静很静,有时候却又下得摧枯拉朽。雪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温柔的、蛮不讲理的、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雪就是一副小孩子的脾气。 爸爸说最近他的腿脚开始麻木了,关节发冷。他和他们每天站在岗上,都不说话。夜里看星星。星星一颗一颗,把天空都装满了,闪啊闪啊闪啊,一伸手就能摘下一大把似的。藏民们说一颗星星就是一个灵魂,所以爸爸并不孤独,有那么多的星星陪着他。可是爸爸的腿脚麻木了,关节里长出了针一样冷冷的毛刺。 骆章并不关心爸爸的腿脚和关节,骆章对爸爸是没有印象的。他只关心那些星星。钻石般的星星,把天空都装满了,闪啊闪啊闪啊。一颗星星就是一个灵魂。 夜里,骆章做梦了,他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颗星星,在夜空中闪啊闪啊闪啊。只有星星是不孤独的。一颗一颗钻石般的星星把天空都装满了…… 十三 36 电影院对人们而言已经不再具有吸引力。人们对银幕上高大完美的革命英雄有了小小的怀疑,这怀疑进而影响到人们对电影的热情。人们挑剔而谨慎地说XXX中了这么多枪怎么还能冲锋陷阵呢?特务怎么都长了一副坏人嘴脸呢?诸如此类,渐渐地就对之不屑了。渐渐地就懒得去电影院了。渐渐地就把电影院忘得干干净净了。 人们的荷包比从前殷实多了,电视机不再是平安烟杂店的特色招牌,越来越低的人家也会在七点钟收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在八点钟收看地方台的《霍元甲》、《射雕英雄传》、《京华春梦》、《八月桂花香》了。小镇上空,接收电视信号的天线杆蔚然成林。 可是平安烟杂店依旧走在小镇人的前列。他们卖掉了黑白电视,换上了一台彩色电视。十八英寸的彩色电视就像一个小电影,人们说大胡子老板把电影院变小放家里了。大胡子老板的脑筋是贼灵贼灵的。 37 女孩发现了这个地方。在教室后的小树林里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铺着大理石,石面已经破裂,但依旧平坦完整,只是原来的乳白色因为雨水侵蚀变成了脏兮兮的米黄色。这个地方像是专门为女孩准备的。茂密的小树林将它与周围隔离开来,女孩可以不被打搅地练习劈胯、压腿、弹跳、舞蹈。女孩对这个地方满意极了,只是偶尔会奇怪,学校里怎么会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38 驼背很用功地念书。全班同学中他是最刻苦的一个。老师号召大家都要向驼背学习,驼背就惶惶然更加努力了。可是驼背用功、刻苦、努力还是不行。他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卷舌音和平舌音。他的试卷常常只有叉,钩是属于凤毛麟角的一类。老师也不好责怪他,老师知道他已经尽力了。老师暗自摇头,他想这个孩子太笨了。真是太笨了! 十四 39 发工资的时候父亲买了一台电视机。父亲的工作就是把一块块玻璃做成一面面小镜子。一天的活儿通常一个上午就能完成,余下来的时间便耗在了麻将桌上。陈爽不理解父亲哪儿来的好耐性。父亲平时性急毛躁,做事跟抢似的,可是他偏偏就能通宵达旦地坐在麻将桌旁不挪窝。陈爽不理解的事太多太多,比如为什么他一念书就犯困,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诵课文在他却如同催眠,而且百试不爽。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陈爽想了想,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索性就不想了。想问题其实是很累的,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累。这是陈爽得出的结论。 二万五千里长征是从电视里听来的词。从电视里陈爽学到不少新鲜词,譬如官僚作风、投机倒把、小康生活、维生素ABCDE。这些词他不一定都明白,可是他却由此喜欢上了电视,热爱着电视,一回家就守着电视卜卜卜地换频道。只有两个台,偶尔运气好,会突然冒出一个中央电视二台,里面的人影在黑白雪花中沙沙沙地不停哆嗦。 父亲有两天在吃过晚饭后没去找他比亲人还亲的牌友。小镇停电没以前频繁和准时了,这也是人们争先恐后购买电视机的一个重要原因。父亲对电视节目的兴趣只维持了两天,父亲说一群人假模假式的,没什么好看。说完他又回到了牌桌上。 陈爽乐得如此。父亲不在家,姐姐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背英语单词,陈爽就不停地换频道,感觉像在拧谁的耳朵。难怪姐姐那么爱拧人耳朵,拧耳朵比玩玻璃弹珠有趣多了,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40 夏天还没到,男孩们已急不可待地翻箱倒柜,找出去年的摺扇,一门心思地练习单手打开、收拢,扔出摺扇,让它在空中尽可能地打转。每个男孩都渴望成为郑少秋扮演的楚留香,再不济也要做胡铁花,扶危济贫,除暴安良。一时间到处都是飞舞的摺扇,一个个小男孩煞有介事地追逐厮杀。陈爽也不例外,他是玩得最欢脱最投入最起劲的一个。 陈爽对骆章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我保护你。骆章说真的吗?骆章的眼睛闪闪发光。陈爽拍拍胸脯说,大侠的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陈爽说话的口气好像他真是一个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绿林大侠,而在两个星期前,骆章记得陈爽还说他是变形金刚汽车队首领擎天柱,一边还大叫汽车人变形,消灭威震天! 骆章觉得所有的男孩都走火入魔了,每天都打打杀杀乐此不疲。他们说的楚留香、胡铁花、擎天柱、威震天他全然不知。骆章从不看电视,而且他肯定自己不会在这上面浪费时间,问题是因为这样他已经被孤立了起来。他渐渐地找不到和他们交谈的话题,面对他们他时常一脸愕然不知所云。也许不是他们孤立了自己,而是自己疏远了他们,骆章想,可是无论如何,他永远不会离开陈爽。他会呆在陈爽身边,让他保护。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渴望被保护。 41 陈爽有点累了,把扇子扔到一边,跳进草坪,仰头躺下。骆章说快出来,被老师看见要挨罚的。陈爽睐睐眼皮说,怕什么,谁还能一口把你吞下去么?我早把老师们看透了,一个个都是纸老虎,成天张牙舞爪,可你要不拿他们当回事他们就是屁,你用不着怕他们的。 骆章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这些话让他无比震惊,像被谁迎面扔了两颗手雷。他认真地打量起陈爽,陈爽正眯着眼睛躺在草坪上晒太阳。那么他是真的不在乎了?陈爽到底是个怎样的小孩呢?有时他什么都不懂,有时又把什么都看透了似的。而那一年他们只不过才十岁,还说红旗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我们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小,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简简单单,不谙世事。而其实孩子远比大人们以为的聪明和复杂,只要他们愿意,他们立马就能戳穿那些看似无懈可击实则不堪一击的限定。比如像陈爽,他满不在乎地躺在草坪上,他说老师们都是纸老虎,你不拿他们当回事他们就是屁!屁有什么好可怕的呢? 十五 42 纺织厂的小阿姨们一个接一个地谈恋爱了,她们彼此间把自己家的亲戚介绍给这个那个,下班之后,在手上擦蚌壳油,在指甲上涂蔻丹。她们不再动不动为一句话一个劲一个劲地笑啊笑的了。妈妈对她们说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小阿姨们一个个都是准姑娘了。她们学会了幽怨地叹息。她们经常找妈妈为她们的终身大事出谋划策。一个阿姨幽怨得不能再幽怨地叹息说,爱情这回事啊真让人烦的,就像捉迷藏,男人把心藏得严严实实,让你找不到抓不住拿不稳。阿姨拉住了骆章的手开玩笑地说,还说你们家骆章好,骆章老实,等他长大了我谁都不嫁就嫁他。骆章挣开了阿姨的手,躲在妈妈身后,又气又恼又羞,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骆章是个漂亮的小男孩。阿姨们去镇上的照相馆照相总爱连哄带骗地将他带上。照片上的骆章不苟言笑,夹在阿姨和叔叔中间,表情严肃得像个小大人。阿姨给他买棒棒糖,她们居然认为他爱吃棒棒糖。阿姨和叔叔坐在一块儿,骆章离他们远远地坐着吃棒棒糖。骆章讨厌吃这种愚蠢幼稚的棒棒糖。 43 学校每学期都会组织大家看一场电影,一律的战争片,这个战役那个战役,人物线索千头万绪找到不到北。通常电影放不到一半,人差不多都溜光了。骆章是最能坚持的一个。他也搞不懂其中的人物关系历史意义,但是他喜欢电影院。电影院又高又辽阔,特别适合遐想和做梦。人一旦开始遐想和做梦,灵魂就会膨胀,像一个被不断充气的气球,经不起触碰。所以骆章觉得发明这种又高又辽阔的电影院的人比发明电影的人还要伟大。 看电影的时间在周六下午。陈爽说这种电影最没劲。骆章说你知道是什么电影?陈爽说不是战争片吗?骆章摇摇头说不是,我听老师说是一部情感片。陈爽说什么是情感片?骆章想了想说,就是让人看了想哭的那种。陈爽不屑地笑着说,我才不会哭呢!我爸打我我都不哭,看电影还哭?屁! 陈爽到底哭了,哭得气喘吁吁,筋疲力竭。骆章看见每个人都哭了。电影院里一片惊天动地的小孩哭声。是一部叫《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电影。所有人中也许只有自己没哭,骆章不安地想。自己为什么不哭?骆章为自己没流一滴眼泪而心虚不已。这说明自己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不然,自己为什么不哭? 44 散场后,大家意犹未尽地抹着眼泪,走出电影院。陈爽说屁,我才不想哭呢,可是大家都哭了,我不哭好像说不过去。骆章尴尬地笑了笑。每次学校组织看完电影,都要求写一篇观后感,骆章的文章常被当作班上的范文,可是这次他该怎么写呢?大家都哭了,就他没哭?他能老老实实地写他一点也不感动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想哭吗?想这个问题想得骆章有点难过有点想哭,为自己如此执着较真的态度骆章也终于有点感动了。 陈爽继续为自己刚才的眼泪作辩护,好像流泪是件很丢脸的事。而骆章却恰恰认为不流泪才丢脸。正自苦恼着,骆章看到了那个女孩。 女孩一闪而过,可是骆章还是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女孩。骆章已经有大半学期没见过她了。她还是那么瘦高,昂首挺胸,小辫子上缠着鲜艳的丝带,舞蹈一样走路。只打了一个照面,女孩又消失了。 这一天让骆章郁闷极了。 十六 45 傻子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笑眯眯地喂鸽子,那些鸽子像鬼一样飞来飞去。平安烟杂店的生意依旧红火,老板和老板娘依旧一副温和而热情的表情。陈爽盯着他们,小虫子又在屁股下面蠕动起来,所以陈爽盯着他们的眼神显得特别凶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陈爽还耿耿于怀,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理喻,却又控制不住要去恨。恨是如此顽固不化,坚持不懈。 陈爽故意走进了鸽子堆里。鸽子们已经练就出一副无动于衷处变不惊的本领,只是向旁边让了让,并不害怕。这让陈爽很恼火,于是他用力地跺着脚,作势踢那些鸽子。鸽子惊恐万状地飞了起来,它们的翅膀好像承受不住肥硕的身体,在空中摇摇晃晃,真的像一群鬼一样。 小姑娘抬头望着陈爽,美丽的眼睛暗淡无神,她不知道陈爽为什么要吓她的鸽子。小姑娘不笑了,露出来担惊受怕的表情。 46 每年有那么多的节日,劳动节、儿童节、教师节、国庆节、元旦节、举不枚举。陈爽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着过节。只要是节日学校就得放假,但是陈爽一直搞不懂妇女节是个什么节。 三月八号学校又放假了,就连父亲所在的街办工厂也放了半天假。父亲开玩笑地对街道主任说:全中国妇女大解放,咱们也搭搭顺风车休息休息。街办工厂一直是街道主任负责的,街道主任是个风风火火干练泼辣的半老太婆。半老太婆是陈爽发明的词儿,为此他着实好好地佩服了自己一番。半老太婆说狗屁的大解放,这个节日还不是你们男人耍的花招玩的把戏,放假回家还不是给你们做饭洗衣当佣人使唤?所以说呀,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陈爽不知道妇女节是个什么节,他问姐姐妇女节是干什么的?姐姐在洗衣服,没空理他。回到家姐姐不是做家务就是看书,忙得昏天黑地。,陈爽只好去问父亲。父亲说妇女节就是娘们过的节,妇女就是娘们。陈爽继续问怎样才算娘们?父亲一巴掌拍在陈爽头上,骂骂咧咧地说臭小子,皮痒讨打呀!陈爽说那什么是娘们?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式。父亲说生了娃娃的就是娘们。陈爽恍然大悟,原来妇女节就是专门给做了孩子妈妈的人过的。陈爽为自己终于搞懂了什么是妇女节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久,陈爽又被一个新的问题困住了:我怎么没有妈妈? 我怎么没有妈妈? 即便他只是父亲从卫生院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家里也应该有一个妈妈呀。这个问题如此显而易见,自己却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直到妇女节还有七个小时就要结束的时候才意识到。陈爽敲敲脑袋,想姐姐骂他骂得对,他已经变成了一头猪!真是猪! 想到这个问题时父亲又不在了。电视里在播放陈爽最喜欢的武打片,可是陈爽已经没有心情研究那些威力无穷的武功招式了。他满脑子都是同一个问题:我怎么没有妈妈? 陈爽问姐姐:小孩都是妈妈生出来的,对不对?姐姐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姐姐读高中了,忙得很,没工夫对陈爽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问题感兴趣。陈爽说那我们的妈妈呢?咱们好像是没有妈妈的。姐姐突然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浑身发抖地抬起头注视着陈爽。姐姐除了做家务和学习外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可是现在,姐姐的眼神变了,眼睛里像藏了一根针,尖利的、寒光闪闪的针。陈爽被姐姐这样的目光注视得不寒而栗。 我们的妈妈早就死了!姐姐说,我们没有妈妈! 陈爽想问他们的妈妈是怎样死的。他不敢。他连动也不敢动。姐姐的样子让他害怕。一时间姐姐变得陌生了。姐姐变得不像是他的姐姐了。 姐姐说,以后别再提这个问题,尤其别在爸爸面前提! 47 陈爽是有很多问题的。他不是一个勤于思索的人,他讨厌想问题,通常是这些问题不打一声招呼自个儿从脑子里蹦出来的,像一串串突然间冒出来的肥皂泡,只要不去理会,它们过一阵子也会像肥皂泡一样啪啪啪地消失。可是最近这个问题却在陈爽的脑子里厚颜无耻死求白赖地安营扎寨了。 陈爽对骆章说:你知道吗,我妈妈是死了的。姐姐说我们没有妈妈,她还不许我在爸爸面前提。姐姐为什么不许我在爸爸面前提?你说是不是很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十七 51 天刚蒙蒙亮,绿水街上空响起了小姑娘的哭声。傻子小姑娘坐在平安烟杂店外嚎啕大哭。小姑娘的哭声像一把剪刀粉碎了这个潮湿而宁谧的清晨。小姑娘的鸽子死了。那些笨拙肥胖像鬼一样咕咕叫着飞来飞去的鸽子死了。小姑娘哭得伤心欲绝。小姑娘的哭声获取了人们普遍的同情,人们纷纷谴责那个毒死鸽子的匿名凶手。人们说真是缺德呀!真是造孽呀!真是可恨呀!那时一群多么漂亮多么温顺多么可爱的鸽子呀! 52 阿育王寺的钟声慢悠悠地响起来。没有人听出这一天的钟声与以往有何不同,除了骆章。骆章听出这钟声交织着忧郁和叹息,像一种断裂或者告别,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沉缓地涉过天空。没有阳光的阴郁的天空。 53 孩子们拦住了驼背。孩子们拍着手高声地唱和着:罗锅罗锅笑呵呵,爬在地上让人摸,一摸摸到金元宝,娶个媳妇好不好!驼背怒视着他们,眼睛像狼一样发出绿光。孩子们视而不见,继续又唱又笑,直到驼背忍无可忍,发出一声怒吼。狼一样的怒吼,忧愤、怨恨、孤立无援、歇斯底里,以及哭泣般的颤音。孩子们四散而去,驼背却朝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 地上,只剩下一个草绿色的帆布书包。 十九 54 人们羡慕地看着孙老头打眼前走过。孙老头当然知道人们在他身后议论什么,于是他露出了看似平和实则骄傲的微笑。人们窃窃私语,人们说孙老头有福啊,祖坟上冒青烟,他家的丫头愣是考上了大学。听说还说北京的大学。啧啧,孙老头一辈子赤贫,这下子打了个翻身仗,丫头有了出息,下半辈子该他享福了。 陈爽和姐姐也看清了孙老头那副按捺不住的得意劲儿。陈爽问姐姐,他们在说孙老头呢!姐姐冷冷地说,别人家的事最好少管!姐姐说完,丢下陈爽径自向前走。姐姐走得很急,陈爽差点没跟上。 陈爽追上姐姐后,姐姐突然站住了。陈爽听见姐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孙老头似的,愤愤地说:显摆什么?有什么了不起? 55 有一个疑问一直盘桓在陈爽心里,这个疑问姐姐不肯解答,而且每次向姐姐提出来,姐姐就发脾气,陈爽只好把它藏起来,藏在心里。可是这个疑问一天天地扩大,如鲠在喉,让人难以忍受。 陈爽整天无精打采,骆章注意到了。骆章问陈爽怎么了,陈爽摇摇头说没什么。骆章不再追问,他把手放在陈爽手上,紧紧地握了握。陈爽想骆章真好。再没有比骆章更好的了。 骆章说去我家吧。陈爽说你家又不好玩。骆章不说话了。但是陈爽立即改变了主意。陈爽说好吧,去你家,不过我要吃你炒的蛋。 56 陈爽吃饭的样子狼吞虎咽。骆章静静地看着他。吃晚饭后陈爽嚷嚷着要去发电站。 发电站几乎弃之不用,水泥墙角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大团濡湿的青苔。只有发电站外的路灯一如昨日,保持着亮堂堂的夺目光彩。 陈爽尤其喜爱这盏路灯,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就是喜欢,毫无道理的喜欢。他在路灯下变换着各种手势。骆章也模仿着他的样子玩起了影子游戏。他们嘿嘿地傻笑着,体会着游戏带来的快乐。他们看见光晕中,两只飞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追逐嬉戏。这幸福的一刻,骆章感觉到了,却无法肯定这幸福意味着什么。 是的,一切都还来不及。 二〇 57 摆渡的男人仿佛已经老了。从小到大骆章无数次地坐他的小木船,却从来没有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观察过他。这个男人就像这条铜溪河一样,你满以为熟悉,但是真要说出一点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我们总是忽略了司空见惯的人事物,可是我们以为的了解竟然只能以空白注解,这绝妙的讽刺。 当骆章第一次主意这个男人时,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仿佛他一直就是如此憔悴苍老。他仍穿着那件蓝咔叽,仿佛那件蓝咔叽也一直如此破陋和肮脏,上面布满了被烟灰烧出的又大又黑的窟窿。男人的表情流露出深刻的悲哀,一种宿命的屈服,像荡过来又荡过去的小木船,无所谓期待和改变。 没有期待,没有改变。那座历经沧桑的石屋似乎象征了岁月的麻木不仁。石屋的窗户边趴着一个面目丑陋的小男孩。驼背愤恨地盯着骆章。驼背的目光如同诅咒。 58 骆章发现了那个女孩的秘密。 教室后的小树林,人们传说那里有鬼魂出没。在半夜里,有人曾亲眼看见一个胸配银质十字架的幽灵悬空飘浮。幽灵披散着金黄色的卷发,眼睛深陷在深蓝色的眼窝里,没完没了地吟诵奇怪的经文。当然,这些奇谈怪论遭到了老师们的一致攻击。他们毫不留情地驳斥这为一派胡言,认为是人性中迷信和愚昧的顽固表现。但是老师们也强调那个地方不能去。老师们以一种谨慎的态度加深了人们对那片小树林的忌讳和戒备,仿佛那里真的是幽灵们的栖身之所幸福之园。 骆章相信自己是被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牵引着走进那片小树林的。小树林里散发着松脂的清香,脚下蓬松酥软的积叶正悄然腐烂,空气冰冷,如同一种结构紧密的物质,卡住了咽喉,逼迫着呼吸。 骆章紧张地走向小树林的深处,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 在一小块空地上,那个女孩正怡然自得地翩跹舞蹈。女孩踮起脚尖,舒展双臂。她的手指像雨丝一样灵动而修长,柔若无骨,随风飘摇。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梦幻的气质,甜美而骄傲,如同一个粉红色的精灵。 骆章静静地欣赏着,陶醉着,隔着远远的距离,躲在一片矮小繁茂的灌木丛中激动不已。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颤抖。他认识到了美,可是他不敢靠得更近。一分钟,两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天渐渐地黑了,女孩离开了。 骆章看着她离开,就像看着自己的灵魂离开,有种悠然的惆怅和失去重心的空虚。 59 回家的路上,从江边传来的笛声苍凉而落拓。面朝江水的吹笛人感叹着人世沧桑。一切都在不变的假象中分崩离析。什么都留不住,除了记忆。甚至记忆也会伪装和背叛。这深邃的宇宙漠视着关于永恒的谎言,因为它知道,人类最大的慰藉就植根于这谎言。 二一 60 陈爽说,爸,我们的妈妈是谁?她在哪儿? 那时候父亲坐在餐桌的对面,姐姐坐在旁边,三个人围在一块儿吃饭。父亲看上去兴致不错,不停地讲着笑话。父亲说,吴叔叔的口袋里揣了一张十元钱的假币,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这张假币是从哪儿来的;柳阿姨买了一只鸡,拿回家一剖开,鸡肚子里全是水泥;最离奇的要数供销社的杨老头,杨老头喝五粮液居然把自己的眼睛喝瞎了。父亲被自己说的奇闻轶事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姐姐明显不在状态,一旁电视机里在唱着《我的祖国》。陈爽就在这个时候问父亲: 爸,我们的妈妈是谁?她在哪儿? 父亲继续陶醉在他的笑话里,姐姐继续不在状态,《我的祖国》已经临近高潮,一个自豪的、无所保留的女高音带领着万人大合唱。谁也没有注意陈爽,可是陈爽已经打定注意要和心中的疑问周旋到底,于是他趁父亲又在酝酿下一个笑话的空隙,提高了声音问道: 爸,我们是不是没有妈妈?我们为什么没有妈妈? 这句话所产生的效果立竿见影,父亲和姐姐都停下了筷子,姐姐惊诧莫名地望着陈爽,父亲的脸却变得煞白,仿佛凭空受了一个重创,摇摇欲坠的样子。几乎是一瞬间,父亲的脸又变得潮红,似乎他全身的血液都因愤怒而冲上了脑门,陈爽还来不及回神,父亲已抡开胳膊甩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是如此有力,以至于陈爽连人带椅子都摔倒在地。脸颊麻木了,继而又火辣辣地钻心刺痛。 父亲不等陈爽爬起来,像只发狂的野兽般又冲了过去。陈爽下意识地抱住脑袋,他能感觉到那些暴风骤雨般的拳头落在了自己身上,落在了胳膊上、背上、屁股上、腿上。陈爽听见自己的身体咚咚作响,如同某种诡异的节拍,天衣无缝地配合着父亲谵妄症般的咆哮。姐姐的尖叫成为这支协奏曲不协调的干扰,可是陈爽已听不清姐姐在说什么。那些吼声、骂声、哭声、求饶声纷纷扰扰,混乱不堪。是谁的哭声?陈爽觉得奇怪,他并没有哭,那么是谁在哭? 有东西砸下来了。 一面镜子砸在了陈爽头上,手指被锋利的镜片划破,热乎乎的血液沿着柔和的弧度蜿蜒而下,它们源源不断地在他的睫毛上汇积。一切都安静下来。视线变得模糊。陈爽松开手指,直勾勾地望着父亲,他事前已揣度过可能的情景,可是这样的状况却大大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陈爽眼里的迷惑变成了痛苦,痛苦随之又变成了憎恨。他憎恨地望着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爸,你恨我吗?你为什么要恨我呢? 那颗滚烫的、硕大的、鲜艳的血珠从睫毛上滴落了,滴在一块三角形的碎镜片上,无声地洇开,像一朵凄美的花朵。眩晕来了,像一个不可一世的入侵者,呼啸着驰骋过他的每一根神经,意志的城门形同虚设不堪一击。陈爽如同一只空米袋仆倒在地。 61 陈爽低声说,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陈爽的左手食指缠着纱布,纱布下藏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永难弥合的伤口。 骆章说,你去哪儿? 离开这里。我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这里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哪儿才是我该呆的地方。 骆章说,你舍得你爸爸吗?还有你姐姐呢?你舍得吗?骆章想说还有我,你舍得我吗?他不敢说,他怕自己会哭。他紧张地注视着陈爽。陈爽的食指被厚厚的纱布缠绕着。 陈爽的声音更低了,他叹了口气,沮丧而忧伤地说,他们不会在乎我的。我爸恨我,我是他从卫生院的垃圾堆里捡来的。没有人会在乎我。没有人。 62 他们从绿水街上走过。傻子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她又养了一群鸽子,可是她再也不冲人们微笑了。当他们从小姑娘的身边经过时,小姑娘忧心忡忡地盯了陈爽一眼,陈爽激灵了一下。 绿水街被抛到了身后,一条又一条街道被抛到了身后。他们默默无言。陈爽就要离开,在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这个念头让骆章心底发寒,有种令人崩溃的恐慌,身体里像出现了一个洞,深不见底却又无法填充,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洞越变越大,直到最后你完全被它撕裂,变成它的一部分。你看着自己的灵魂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他们走着,只是走着,默默无言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此刻骆章多么希望这些街道永无尽头,就这样呆在陈爽的身边,一直走下去。他不敢去想陈爽离开后自己怎么办。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害怕一切的改变,只有陈爽说过会保护他。陈爽已经忘记了对他的承诺,他应不应该提醒陈爽这个庄严的承诺呢?骆章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夜风渐渐地大了。红日西沉,天际之河闪现出万点繁星。他们默默无言地继续走着。肚子饿了,还有点冷,这些骆章已无暇顾及了,他只想拉住陈爽的手,像以往所有时候一样,拉住陈爽的手,无所畏惧地面对成长。成长是一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崎岖之途,荆棘丛生,遍布泥泞。面对成长需要足够的勇气和毅力,需要坚韧,需要鼓励,需要信念和支撑。失去这些,成长就是一场堕落的悲剧。 所有的路都走过了,长江横陈在他们眼前。从蛮荒的远古时代奔腾而来的滔滔江水在幽蓝的夜色中静止搁浅。渔火忽闪,与星辰交相辉映,天上地上,只有一片温暖亲切的闪烁,他们站在岸边凝神眺望。 江风更猛了。江潮沙沙地拍击着江岸。他们默默无言地并肩伫立。很久很久,陈爽倦倦地说: 回去吧,我饿了。 回去吧,我也饿了。 他们转过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二 3 自行车从古老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发出咔咔咔的声响,感觉上像骑着一匹马,跑得四体腾空,像要飞起来似的。骆章掉在后面,和陈爽保持着一个车身的距离。 陈爽穿着一件体恤衫,体恤衫的前面印着街道工艺品厂的名称,后面是确切的地址和联系电话。白色的底,红色的字。体恤衫如此肥大,如同一面猎猎狂欢的旗帜,陈爽将下摆塞进短裤,风灌进去,鼓鼓囊囊的,此时的他又像一个充了气的橡皮人了。 最大号的凤凰牌自行车,他们的脚不够长,所以他们都歪斜着身子,一只脚穿过三角架,半轮半轮地踩着踏板。人是悬空站立的,很吃力的样子。 阳光显得活泼而生动了。从后面一个车身的距离望过去,阳光一忽儿在陈爽的左半身明媚,一忽儿又在陈爽的右半身灿烂。骆章觉得有趣,没注意到地面上的废砖头,车把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陈爽回过头来对骆章说,快点,一会儿就断桥了。 断桥之前他们赶到了江边,陈爽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箭头冲到桥上。骆章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自行车,时不时地侧过身子让别人先行。有人挑着菜篮晃晃悠悠地迎面走来,骆章让路时差点被他挤得掉下桥去。 到了对岸,浮桥在他们身后拦腰断裂。他们听见了汽笛昂昂作响,几架客轮顺流而下,更多的柴油驳船拖着流光溢彩的五色油带,突突突地咳嗽着,在江面上横冲直撞。阿育王寺的钟声在这马达的交响曲中泯灭无闻。 小镇的早晨慌慌张张地开始了。 4 镇中分为高中部和初中部,中间让一块周长为四百米的运动场隔开。在校门外老远就能看见这块运动场,沉泛着碳渣特有的死灰色。 校门里左手边是车棚。小镇人不习惯骑自行车。小镇地势陡峭,并不适合这项健身运动。骑自行车的清一色全是镇中学生,而且可以肯定这些学生来自江东。整座小镇仅此一所中学,中学坐落于江北,上学放学,骑自行车成了一种无奈之选。 骆章读一班,陈爽读二版,两个教室隔着一条走廊。陈爽经常跑到骆章所在的教室,海阔天空地胡吹一气。骆章好脾气地听他说,针对某些问题偶尔发表一点自己的意见,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听。他习惯了倾听,陈爽说话的样子令人着迷。陈爽的表情异常生动,配合以各种丰富的手势,越发增强了他说话时的感染力。骆章常常想,陈爽天生就该成为一个演讲家,他煽动和怂恿他人的本领与生俱来,关于这一点,陈爽自己倒不觉得。 陈爽最近喜欢谈论篮球,他甚至知道美国有个NBA,NBA有个飞人乔丹,他如数家珍地汇报乔丹的身高、体重、战绩、家庭、信仰。陈爽提到了信仰,这个概念仿佛是骆章一直寻找而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的某样东西。 信仰,什么是信仰? 5 骆章在上课时第一次走神了。 靠窗的位置。窗户被设计得非常大,用刷了红漆的木头框成一个一个小格子,但整体看来依然是庞大的。这庞大的窗户目空一切地占去了一堵墙三分之二的面积。窗外是明亮的天空,天空下是广阔的运动场,运动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那些被空间缩小了的人影不停地踏步走、正步走,整齐有力地喊着一——二——三——运动场边是高高的看台,看台两旁生长着花团锦簇的样槐树。远远望去,那些白色的花朵让样槐树宛如积雪压枝。而其实骆章从没有见过雪。小镇地处西南以东,四面环山,气候温和湿润,几乎是不下雪的。所以对雪的联想让骆章有点奇怪。 老师在讲台上讲着牛顿力学定律。关于牛顿骆章是知道的,在教室外的过道上就张贴着牛顿的画像。牛顿是个戴卷曲的假发套,穿着有大排大排纽扣的高贵礼服,目光忧郁而深邃的漂亮绅士。除此之外,骆章还知道,一个苹果砸下来,砸在牛顿身上,于是牛顿就成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牛顿。 而这时,骆章的心思却已从黑板书写的力学公式上跳开了,从苹果和牛顿的身上跳开了,从明亮的窗户上跳开了,从天空、运动场、喊口号的人影、样槐树上统统地跳开了。他全身心地想着陈爽提出的那个抽象概念——信仰!什么是信仰?他弄不懂这个概念。这个概念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球状闪电,捉摸不定,但是毫无疑问,它以充满诱惑力和破坏性的姿态给予了蒙昧以启迪。骆章迫切地渴望懂得什么是信仰。 三 6 陈爽在门边站直,拿卷尺测量身高。测量的结果让他大失所望,所以他又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测量了一遍。同样的结果,这结果让他心灰意懒,恼怒地把卷尺扔到一边。 对于一个热爱篮球,并正打算将篮球作为自己终生追求的人来说,这样的身高未免是种耻辱。这世上就有如此咄咄怪事,班上的大个子无一例外全是女生,男生普遍比女生矮,还不是矮一点,而是矮一头。 其实,这个现象早在小学时候陈爽就发现了,只是到了现在更为突出。女生成了巨人,男生全是侏儒,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奥秘? 陈爽懒得去想。他在反复确认了自己的身高之后悲哀地认为,他做不了乔丹了。那个喜欢单手擎球,能从两分线外直接飞到篮球架下,干净利落漂亮盖帽的黑人大个。他在空中的样子就像一只大黑鸟。陈爽不能像乔丹一样做个空中飞人了。 7 陈爽的同桌是个叫童童的女孩。童童长发齐腰,她把它们编成两条麻花辫,辫梢缠着色彩艳丽的丝带,鞭子搭在肩头,美美的。而其实童童并不特别漂亮,她的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嘴皮太薄,还长了两颗小兔牙,但是奇怪,你就是觉得她美,很舒服、很悦目的感觉。童童是属于这样一类女孩,她是暗室中的瓷器,见不到凌厉嚣张的光芒,却有着柔和恬淡的光泽,而这种光泽才是真正能够长久并让人细细品位的一类。 陈爽和童童同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陈爽不喜欢和女生同桌,记得小学时有一个学期他的同桌就是一个女生。该女生发质稀疏,脸上长年累月地挂着两条清水鼻涕,像两条毛毛虫。她一说话两条毛毛虫就从鼻子里钻出来,在空中荡秋千,荡啊荡的,你都以为它们快要胜利着陆了,只听呼地一声,该女生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又把它们收了回去。说不清是讨厌她还是讨厌她养的两条毛毛虫,反正陈爽从不和她搭话,所幸第二学期旁边的位置就换上了骆章。骆章是顶好顶好的,他安安静静地听你说话,安安静静地看你胡闹,安安静静地对着你笑,他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可是骆章和他已经不在一个班上了,升入初中他们就被分到了两个班。陈爽想真无聊,无聊透了。 陈爽常常觉得无聊,教室里乱轰轰的,一个个手舞足蹈地谈论飞碟、外星人、尼斯湖水怪、百慕大三角,也是一群无聊的人。好像只有童童在写题目,周围的喧闹在她置若盲闻。陈爽心里就升起了作弄她的念头。 陈爽在桌面的正中间划出了一条直线,童童的手肘不知不觉地移到了这边,陈爽故意用力地敲了她一下,童童惊吓地抬起头来,陈爽说,越界了。这次是警告,下次我就不客气了。童童疑惑地望着陈爽。陈爽说,下次我就用钢笔扎,别说我没提醒你! 四 8 中午在学校里吃饭,一个土豆丝,一个肉丸子。肉丸子有拳头大小,用油炸的。骆章把肉丸子挑给陈爽。陈爽说你不吃肉吗?骆章解释说,我不喜欢油炸的食物,太闷。陈爽就不问了。没过多久,陈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嘻嘻地说,我今天作弄我同桌了。骆章不解。陈爽说,我把泡泡糖吐在她头上,等她察觉时,泡泡糖怎么也弄不下来,她只好用铅笔刀把那截头发割掉了。骆章说你这样不好,以后别这样了。陈爽说是啊是啊,我也没想到她会把头发割掉。她肯定很难过,我以为她会哭,我最怕女孩哭,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她没哭,她甚至没问是谁把泡泡糖黏在她头发上的,像没事人一样。陈爽顿了顿,想不通地说,她怎么就不哭呢? 陈爽的同桌骆章见过,初一上学期刚开学那会儿,有一天骆章等陈爽放学,他在走廊里盯着二班的教室门。那时候这还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不断地有人走过来走过去,一群疯疯打打的男孩撞了骆章一下,骆章想是自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于是他走到墙根,让身子靠着墙。在那里能看到二班敞开的教室。讲台上一个女老师在训话,陈爽坐在第七排的位置。陈爽已经耐不住了,正往教室门外张望,看见他就眨巴眼睛。那个女孩坐在陈爽旁边,骆章不由得怔了怔。 是那个女孩。很多次,在小学后边的小树林里,骆章偷偷地看她练习舞蹈。后来骆章向陈爽打听到她叫童童。原来她叫童童。她真的叫童童么?骆章为知道了她的名字而高兴了。 可是,她还会去那片小树林么? 9 晚自习提前上的,学校赶在七点半左右放学,因为过了八点浮桥就会断开,除了坐驳船过不了江。驳船由个体户经营,经常人满为患,大约三四年前发生过一次骇人听闻的沉船事件,有六七个中学生溺死在江里,打那以后学校就在作息时间上做了调整,只有高三依然按原来的时间安排。 江面上遍布渔火,浮桥两头打上了探照灯,灯光坚硬而粗鲁,照得浮桥有如一张贫血的面孔。陈爽总喜欢捱到即将断桥的那一刻才慌慌张张地跑上桥去,对此骆章无法理解。他们慢慢地踏着自行车,在红的黄的灰的蓝的街道上晃荡。街道呈现出迷人的色彩,这全部是季节的魔术。 夏季是个神奇的季节,天黑得很晚,而且通常是一边的太阳正在落山,一边月亮已浮出水面。落日是迟暮的英雄,用热烈而苍凉的鲜血染红了云朵,胭脂红、朱红、葡萄红、深紫红,简简单单的红色被划分出不同的层次,高低错落,气象万千。而月亮是冷静的,是阴性,是更富于变幻因而捉摸不定的,它时而纤细时而丰腴,时而冷淡时而热情,像一个人的心,无从把握和掌控。 他们在同时挂着太阳和月亮的天空下穿过了所有红的黄的灰的蓝的街道,最后在绿水街27号停住了。陈爽说明天见。陈爽似乎不愿回家,他的语气里埋藏着无可奈何。他把自行车艰难地推上楼道。在他身后骆章道了声晚安。 骆章继续前行。夕阳终于屈服,掉进夜晚的口袋。月光如水,笛声如水,时光匆匆如水。你以为能一直相伴左右的人却在中途退场,剩下你孤孤单单,像一只单眼皮月亮。像一只有着水蓝色暗纹的单眼皮月亮。 六 11 姐姐念高三了,还有不多的时间就要参加高考。所以姐姐没日没夜地背单词、做习题,搞得家里一片紧张肃穆。陈爽几乎不敢说话,怕吵到姐姐,就连父亲也改掉了一向粗门大嗓的习惯,做事轻手轻脚轻拿轻放。 姐姐在书桌上贴了倒计时。数字向着零的终点一往无前地飞奔疾驰。陈爽由此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原以为时间是漫无止境的,大方而充裕,但是一旦在时间的锁链上打下一个可预期的标记,时间就变得狰狞而可怖了,紧迫得足以扼杀呼吸。 陈爽觉得姐姐很可怜,可是他马上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被无数的习题吞没。想到这些陈爽不免为自己担心。或许还有别的出路?陈爽不敢确定。他忧心忡忡了老半天,然后安慰自己说:管他呢,那一天还早,到时候肯定会有法子的。 12 那条界线宛如一道嘹亮的疤痕。用小刀刻出来的疤痕,桌面被它一分为二。 陈爽等着童童的手肘从界线的那一边滑到这一边。陈爽手里握着钢笔,他说过,一旦童童越过这根界线,他就会毫不客气地用钢笔扎她。其实他是吓唬她的。陈爽盯着童童的手肘。童童的皮肤白皙而柔润,关节所在的地方颜色稍稍发暗,呈现出一种浅淡的柠檬黄。童童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柠檬的味道,一种酸涩的健康的味道。陈爽盯着那一块柠檬黄的地方一直看,看到后来就有点心虚,觉得自己鬼鬼祟祟做贼一般。 当他准备收回目光时,童童的手肘动了,不偏不倚,刚好压在那条界线上。陈爽几乎是激动地举起手。他听见“嗳哟”一声,童童从座位上跳起来,用另一只手捂住这只手,悲愤交加地望着他。他用钢笔扎她了。天知道他并不想扎她,可是他偏偏扎了她。 陈爽被自己的行为惊得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他看见眼泪在童童的眼眶里打转,欲哭未哭,却始终不哭。童童饱含眼泪的样子让他手足无措。他嗫嚅了一会儿,用一种极小极小的声音说,你越界了,不然我是不会扎你的。 童童捂着手坐下来,目光如炬地继续死盯着陈爽。陈爽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说,这怪你自己不听警告,我又不是没警告过你……与其说他是说给童童听的,倒不如说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他要让自己相信这个意外不是偶然,而是蓄意。 13 坐在高高的看台上,陈爽叹了口气。那口气忧郁而深沉,骆章几乎不敢相信那口气出自陈爽。在骆章的记忆里,陈爽很少这样叹气,只有一次,很久很久以前,陈爽说他要离开这里。从那以后,骆章再也没有见过陈爽这样心事重重,坐立不安。 怎么了?骆章问。 没事。陈爽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声。 骆章轻轻地握了握陈爽的手。陈爽的手湿润而灼热。看台下一群男孩在踢足球,足球飞过来,在他们附近跳了一下,又飞回了运动场。 样槐树的影子斑斑驳驳地洒在他们身上,花串偶尔落下几片花瓣。几只蜜蜂在空中飞舞。 陈爽自言自语地说,她怎么不哭呢?她要是哭了,我就不会说那些话。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14 陈爽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最近有很多同学生病,身上长出大片疹子。陈爽的病和他们不同,他的病在心里。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很郁闷,很憋气。 童童再也没有越过那条疤痕样的界线。她对周围的喧闹置若盲闻,不声不响地做题目。她的皮肤白皙而柔润,关节的地方有一块令人心虚的柠檬黄,还有一个蓝色的小店。陈爽知道那个小点的由来。那个小点在童童的身上扎下了根,再也洗不掉了。 陈爽偷偷地瞟了童童一眼。童童近在咫尺,可是让人感激她像处在天的另一端,靠近不了,触摸不到。这个念头让陈爽越发郁闷,越发憋气,压在心上的东西越发沉重,重得快要承受不住。 七 15 绿水街上一片狼藉,水泥沙堆和砖块石瓦随处可见。有许多的老房屋被拆除,又有许多的新楼宇拔地而起。街办工厂早已不是小镇傲然耸立的最高建筑,站在上面再也无法窥探小镇的全貌。 平安烟杂店扩大了门面,装潢讲究,货物齐全,它甚至改名叫平安百货商店了。大胡子老板越活越年轻越活越精神,他每天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显得神采奕奕。其实,大胡子老板也算得上一表人才,现在他和老板娘站在一块儿,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顶般配的一对了。 傻子小姑娘还是坐在她的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喂她的鸽子,那些鸽子养尊处优,被她喂得腰肥肠满,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可是人们已经见不到小姑娘的微笑了,当人们从她身旁经过时,她总是警惕地凝神闭气,一脸紧张。人们几乎以为小姑娘是不会笑的。 小镇的变化史无前例,比如说以前人们都是在路边剪头,剃头师傅挑着担子走门串户沿街叫喊,谁要理发就招呼一声,无所谓发型,一律剪成盖碗的模式。现在人们理发则是去发廊了。发廊的姑娘花样百出,她们会征询你的意见,根据头型做花,波浪式、卷筒式、大花式,务必让你与众不同满意而归。 对曾经有过的灰暗年代人们理智地选择了遗忘,虽然只过去短短十几年,却已水远山高,恍如隔世了。 16 父亲以惊人的速度急剧衰老,四十几岁的汉子却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每当夜深人静时就听见父亲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卡住了他,让他不能有一口畅快的呼吸。驼背拿毛巾为父亲擦汗,冷汗从父亲的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毛巾湿了,父亲的汗水却仍源源不断。终于父亲吐出了一口浊痰,喉咙间发出咕咕的声响,仿佛一道闸门开出了一道豁口,父亲又能呼吸了。然而一切都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新一轮的风暴又将来临,父亲折磨着自己,同时也折磨着驼背。驼背彻夜不眠、寝食难安,他听见死神的叩门声已近在耳畔。 舅舅更频繁地出没于这座石屋,每次来舅舅都带着大包小包的水果、营养品和治疗肺疾的民间秘方。但是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连舅舅也无能为力了。舅舅摇着头说,夏天已喘成这样,今年怕是挨不过了。 八 17 那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夏季,婚庆的爆竹一次次地在纺织厂里炸响,阿姨们约好了似的,争先恐后地做了新娘。小木楼不再单调冷清,更多的煤炉出现在过道里,阿姨们已不再留恋食堂的饭菜,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表明了她们居家女主人的身份。她们懂得了节约,学会了精打细算,一步一步营造着自己的幸福生活。 谢叔叔和黄阿姨依旧三天两头吵吵闹闹,对他们人们已失去了充当调解人的耐性。吵吵闹闹是他们甘之如饴的生活状态,人们由着他们吵由着他们闹,把他们的吵吵闹闹是为了理所当然。 人们态度的转变给骆章带来了新的困惑,他感到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消失,人与人之间不再相亲相爱。也许相亲相爱从来只是骆章的一厢情愿,人们从来如此,一旦自顾不暇,现实的本性就撕掉了温情脉脉的面纱,水落石出了。 18 爸爸又来信了。爸爸在心里不厌其烦地描绘高原的阳光。高原的阳光带着原始的热力,赤裸裸的,野性难驯。强烈的紫外线能穿透所有的隐蔽场所,穿透肌肤和骨骼,穿过风,穿过雨。你有没有见过雨中的阳光?大雨铺天盖地,阳光游戏其间,焕发出七彩幻影。高原的阳光如同一个放荡的女子,不加收敛地释放着诱人的魅力。天空格外明亮,神圣的鹰群自由翱翔。你有没有见过高原的天葬?死去的人安详地躺在天葬台上,喇嘛僧侣虔诚地吟诵超度亡文,天葬师手起刀落,被洗净的身子大卸八块,庄严的鹰群将带着它们飞向天堂。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堂?天堂高悬于尘世之上,那里没有夜晚,没有劳苦,没有灾难。那是梦境,是希望,是安宁,是宇宙之神对人类追求完美和崇高的嘉奖…… 爸爸的文字令人陶醉,他饱含热情地讴歌不相识的西藏,他不放过每一个值得赞美的细节,长久与世隔绝的行军生活培养出了他敏锐的洞察力,那些与天接壤的高山、茂密广袤的针叶林、牦牛山羊昼伏夜出的狼群历历如在目前。西藏如同相识的故土,令人神往和眷恋。 然后,爸爸笔锋一转,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了他的风湿。爸爸的文字由此啰嗦了,枯燥了,令人厌倦了。骆章觉得像一个不相干的人硬插了进来。骆章痛恨爸爸的风湿。 九 19 陈爽把一根紫色的丝带偷偷地放进了童童的书桌。丝带是姐姐的,早上出门的时候陈爽趁姐姐不注意顺手牵羊装进了屁股荷包。童童喜欢把头发用丝带扎起来,这根紫色的丝带一定会让她惊喜万分。陈爽是想说对不起的,可是面对面他决计说不出来,那么间接一点,用一种更委婉含蓄的方式表达歉意未尝不是个好主意。以他对童童的观察,他认为这个办法更容易让童童接受。童童是要强的、骄傲的,也许她会将面对面的道歉看作一种强者的示威,或者当成一个让人放松警惕的陷阱,她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并全副武装。这样的结果当然不是陈爽乐意看到的,所以对自己想出来的好办法陈爽不免心生得意。他不想和童童为敌,虽然他对骆章说自己满不在乎,可是他心里清楚,他在乎,而且非常在乎。童童似乎和别的女孩不一样,童童的眼睛很深,如同隐匿着无数珍奇的秘密城堡,给人一个遐想的空间。陈爽从来没有如此在乎一个女孩,所以这样的转变让陈爽奇怪并且迷惘了。他不去想这种转变意味着什么,虽然这种转变肯定有所寓意和指向,一种模模糊糊混沌暧昧的感动,或者其他。 上政治课的时候童童发现了这根丝带,陈爽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为避免显得过于急切,陈爽用课本挡住了自己的半边脸,面朝前,用眼角的余光收集着童童的一举一动。他的伪装被证明是掩耳盗铃,因为童童的目光碰巧和他有了一次深切的对视,他赶紧把头扭到一边。童童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不知道她对这份意外的礼物作何感想,还好她把丝带收起来了。陈爽重新向童童投去眼角的余光时看见她把丝带放进了文具盒里,这表示她接受了他的道歉,他的补救行动卓有成效。陈爽心里踏实了。那节政治课是陈爽所听过的最精彩生动的一堂课,什么劳动力、生产力,他以前觉得最枯燥乏味的词汇一时间都变得悦耳动听,归根到底就是因为童童把那根紫色丝带放进了她的文具盒。 午饭时,骆章注意到陈爽的满面春风,就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的样子像很开心吗? 像科科功课都考了满分。 屁!陈爽说,那有什么好开心的?他自己不会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并不打算掩饰。是的,一个新的世界向他开启了一扇窗户,一些陌生而神秘的景致初现端倪,看不真切,却**着你的热情和智慧。你渴望进入,深刻体会。你渐渐地不能自己。 陈爽心中燃起的一股甜蜜火焰在下午遭到了灭顶之灾。下午,当他踌躇满志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他发现那根紫色的丝带已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的课桌里。像一道骤然而至的闪电。童童拒绝了他的道歉,她决心与他为敌。童童坐在身边,感觉更远了。那扇令人着迷的窗户向陈爽关闭了。他的热情遭遇了重创,智慧无能无力。陈爽的脸涨得通红,他觉得受到了戏弄和羞辱,他由此而愤怒了。 陈爽将那根丝带扔到了地上,用脚慢慢地、用力地碾着它。在他的脚底发出刺耳的、哧哧的声响。好吧,陈爽暗暗自忖,等着瞧吧! 20 初夏的阳光柔和而明亮,万里无云,微微地吹着风,在教学楼后的篮球场上,陈爽打算投进一个三分球。球碰到了篮球架,在上面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后,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掉了下来。球场边,骆章听见陈爽烦躁地骂了一句脏话。 骆章猜不透陈爽喜怒无常的原因,这让他担心和忧虑。从小到大,陈爽和他都是心心相印的,他们彼此间知根知底,而现在这种状态受到了考验,陈爽开始有了秘密。陈爽对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由此透露出来的信号让骆章不安。 有一个志在必得的三分球阴差阳错地弹了回来。陈爽更不满地咒骂了一句。在球弹回来的时候陈爽干脆一脚踢出,以此发泄对自己的不满。 篮球像一枚巨大的炮弹,呼啸着飞出场外,砸在了一个女生身上。那个女生身材颀长,胳膊下夹着几本书,头发被扎成两条小辫,辫梢系着彩色的丝带。骆章认出了她。 陈爽似乎愣了一下,但随即便恶狠狠地笑了起来,面对那个女孩向他投过来的仇恨的目光,陈爽做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他是故意把球踢过去的,而天遂人愿,正中目标。 女孩面无表情,扭回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更骄傲地昂首阔步而去。陈爽在她身后高叫着:很了不起么?假正经,我呸! 十 21 骆章提着一只塑料袋走在路上,里面装着毛巾、洗头水、香皂。澡堂在食堂的旁边,男左女右。小时候,每次妈妈都领着他去右边。阿姨们的身体无所保留地让他一览无余。她们的皮肤白皙光滑,水珠在上面轻盈地流动。而他大了,妈妈让他一个人去澡堂洗澡了。没有人的牵引,站在澡堂外边,骆章惶惑地考虑着向左还是向右。 看澡堂的老太太叫出了骆章的名字。老太太的身体在他也是熟悉的。那是一具干瘪枯瘦的肉体,与阿姨们的青春丰盈恰成对比。老太太的小肚子像手风琴一样重叠出密密麻麻的纹路,两只**空空如也,毫无生气地向下垂拉着。 两只交了票。见他还是呆立不动,老太太用手指了指,好心地说:左边。 老太太的指点值得感激,她将骆章从惶惑中解脱了出来,他的方向是左边,左边才是他该去的地方。骆章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然后迈开脚步向左边走去。 澡堂里很多人,那种情形令人吃惊。男人们的身体呈现出刚性的力量,线条紧凑,腿上密布着浓重的汗毛。他们的皮肤不是光滑的、是略显粗糙的,色调也略显暗沉。总而言之,这些坦坦荡荡的男人们的身体在他是陌生的。在一群陌生的身体里他感到了羞赧,他的脸又红了。 他躲在一个角落里,拧开水阀,温热的水珠发散状地喷涌下来,打在脸上。他紧闭双眼,泪水混合在热水里滂沱而出。他无法解释这眼泪。他解释不出那样一种心情——一种被剥夺和被重新赋予的权利和身份,你被敲碎又被重塑的阵痛,你对羞赧的理解模糊,你不知该对什么样的身体表示庄严的羞赧。他解释不出自己。他解释不出自己心中一种隐约可见的障碍。 在更衣室里,在那扇被雾气遮掩的镜子里,他看见了一个孤独的男孩。那男孩绝地望着自己。那男孩有一付尖锐清晰的锁骨,身形单薄而瘦弱,腹部以下一种暗褐色正在逐渐形成。男孩的身体最终也会像其他男人一样。他的灵魂将寄宿于这陌生和恐惧。雾气变成水珠,在镜面上划出千道泪痕。他感激那男孩就像被禁锢在这泪痕之中。 22 一个梦。醒来事骆章已忘记梦里出现了什么,但是他肯定那不是一个光彩的梦。那个梦混乱纷繁,意象重叠。在梦中他奔赴了高潮,随后突然醒来,宛如一道喷泉,冲动过去,四散坠落。高潮是短暂的,高潮之后,坠落是必然的结果。 妈妈不在。幸好妈妈不在。他不敢开灯,灯光将暴露出人性龌龊丑陋的一面。他以为他会安于这样的黑暗。可是黑暗更可怕。黑暗里有精灵发出轻蔑的嘲笑,它们躲在屋顶,躲在床角,躲在门缝,躲在柜子里一刻不停地发出阵阵尖笑。那笑声诡异而恶毒,待要仔细聆听,却又沉寂下来。巨大无朋的沉寂,仿佛人们都已离去,世界只剩下你孤怜怜的一个人,像镜子里的男孩,被泪痕禁锢。他开了灯。 灯光瓦解了黑暗。如同他事先预想的那样,光明暴露出了人性中更阴暗的一面。他的裤头有一块洇湿的痕迹,一些乳白色的胶状物质散发出淡淡的腥味。他认定自己堕落了,从此他再也不是一个纯洁的人了。眼泪夺眶而出,静静倾泻。他的肮脏已不是泪水所能洗涤的了。这该死的光明。 他重新向往黑暗。黑暗是生命的墓穴,它忠诚地抹去所有的瑕疵和误点,把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或者十全十美。可是他又怕那些在黑暗中出没的精灵,怕它们的存在,也怕它们的不存在。他在矛盾中痛苦地煎熬着,看着自己的裤头无声地流泪。 谁能帮助他呢?谁能拯救他呢?谁能保护他呢?他想起了陈爽。陈爽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我保护你!陈爽不在身边,这句承诺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悲哀地想着,举起双手,迎着灯光交叉扇动。墙头出现了那只黑鸟。这是惟一的安慰。我们需要安慰。 十一 23 父亲死了。 驼背守在床边,呆呆地望着父亲。父亲那口总是被肺部挤压的气体终于长长地释放了出来,在空中破碎。现在他再也不被自己折磨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切都结束了。他蜡黄的脸颊被宁静的光芒笼罩,死亡对于他更像是一种仁慈的解脱。驼背因此没有太多悲伤,也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驼背就已习惯了死亡。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他们把他独个儿留在了世上。 他是看着父亲断气的。父亲似乎想告诉他什么,他能猜到其中的内容。他会坚强地承受生活过早压负在他身上的重量。他用眼神宽慰了父亲。 驼背是在这一刻长大的。在他明白自己必须坚强时,他无路可退地长大了。现实以它无情的法则逼迫着我们加速成长。温室里只有盆景,雨狂风猛的野地才会长出苍劲的松柏。 24 茶余饭后,小镇人兴致勃勃地讨论世界局势和没完没了的战争。他们的眼界更开阔了,他们的消息准时快捷,缤纷庞杂。他们讨论台海危机,说美国人像一辆马力十足的坦克,在亚洲、非洲、中东、东欧不遗余力地制造麻烦,目中无人地横冲直撞。苏联的辉煌已成昨日黄花,现在的俄罗斯更像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在一个尴尬的境地徘徊不前。小日本又开始活跃了,他们明目张胆地把太阳旗插在了钓鱼岛上,听说有个谁在附近海域跳海以死抗议。还有阿拉伯,他们说丰富的石油资源给阿拉伯人带来巨额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地球成了一个四处冒烟的火药桶,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时不时地摩擦起火,说不准哪天,砰地一声,地球就爆了,就毁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到那一天才算太平了…… 人们的话题倒三颠四,兴之所至,随意发挥,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针砭时弊,牢骚满腹。愤世嫉俗似乎成为时髦的标签,个性的代言。而社会的进步恰恰体现在你能够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之上。一个老人告诉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说,曾经的某段时期,说错话的结果是被批斗、坐牢、下放,甚至枪毙,我们不信。那是父辈的年代,他们最有发言权,可他们总是沉默,由此看来,老人的话不过是耸人听闻的弥天大谎罢了。 十二 25 在学生们的夹道欢迎中,一辆印着XN师范大学的大巴车开进了镇中的运动场,从车上下来了一群年轻人。陈爽早就知道他们了,未来的人民教师,上岗之前被安排在此学习。学校为了以示隆重,要求初中部的学生站在道路两旁鼓掌欢迎。真是愚蠢,陈爽想,在这烈日之下仰起笑脸啪啪鼓掌跟群小丑似的。所以他打定主意绝不鼓掌,歪着头,斜着身子站在人堆中。 一共男女七人,多半戴着眼镜,镜片折射着日光,很滑稽地闪动着。这样的场面显然令他们大感意外,露出一付受宠若惊的表情,这表情使他们显得加倍地滑稽起来。陈爽觉得他们加盟了这场盛大的马戏,成了小丑群中的主角,于是他愉快地笑了。这种笑倒不是参与其中,而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校长领着这一干人向办公楼走去。上台阶时,其中一个女子不知何故居然摔了一跤。大家哄堂大笑,陈爽更是笑痛了肚皮。他发现只有这女子是不戴眼镜的,穿着紫色碎花的连衣裙,她在一个男实习老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继续往台阶上走去。 26 周三下午的音乐课。音乐老师是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女人,孩子不过两岁,由此推算她的年龄不会很大,可她剪的又浓又密的齐耳短发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奶臊味让她看上去老成持重,古板呆滞。她喜欢教授一些撕心裂肺节奏单一的进行曲,要不就是老掉牙的儿童歌谣,总而言之,她的音乐课不比一堂政治课更受同学们的欢迎。 陈爽懒洋洋地走到音乐教室,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他原本打算逃课,但转念一想逃课干嘛呢,倒还不如听听催眠曲睡个好觉。在音乐课上他大可以放心大胆地睡觉,音乐老师才不管呢,上课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必须履行的义务,这一点陈爽倒觉得和自己很像。 预备铃喳喳喳地响过之后,音乐老师出现在讲台上,一个女子跟在后面。音乐老师说,这是秦老师,这段时间将由她为大家上课。 秦老师微笑着。她笑起来眼镜眯成一道缝,显得和蔼可亲,甚至有几分俏皮伶俐。陈爽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她换了衣服,可陈爽还是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在他们眼前凭空摔了一跤的实习老师。 秦老师说了一番客套话。音乐老师嘱咐大家好好配合秦老师后,转身走了。秦老师在风琴旁坐下来。秦老师说,请大家翻开课本,咱们今天学习第四课…… 教点别的吧!陈爽突然叫道,故意带着一点怪腔怪调。 秦老师从琴盖上看过来,寻找着提建议的人。这个建议立马得到了全班同学的热烈响应。秦老师找到了陈爽,她亲切地注视着他说,那你们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呢? 四脚朝天! 什么?秦老师没听懂。 陈爽解释说:就是唱的一个人不小心摔了一跤,四脚朝天,诺诺,就像一只乌龟那样。 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坐在前排的童童扭过头冲陈爽抛来一个轻蔑的白眼,陈爽视而不见,他现在只关心秦老师。他看见秦老师脸红了。 27 陈爽的恶作剧让他在学校中一举成名,同学们纷纷传言学校准备给他一个必要的处分。同学们还传说秦老师主动请缨担当陈爽这一班的临时班主任。女人是小气的,秦老师的动机不言而喻,那堂不欢而散的音乐课已经损害了她的尊严,她要报复。陈爽成了众矢之的。 这些传闻骆章都听说了,他为陈爽的处境担忧,反倒是陈爽不以为然。要来就来吧,陈爽早已看透了这套陈旧迂腐、了无新意的老把戏。老师们只会拿处分啊、警告啊、记过啊吓吓胆小鬼,被处分、被警告、被记过又怎样?大不了不读书了。读书并不是陈爽乐意的事,如果以此对他进行威胁,那他们就错了。陈爽对骆章说,没关系,我不怕。但是不读书也就意味着和骆章分开,这是惟一让他头痛的一点。犹豫片刻,陈爽就又想开了,在骆章不上学的时候他依然可以去找他玩嘛! 在陈爽看来,玩比读书更为重要,更值得好好思考。反正,他从来就不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他也不屑于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 十三 28 阿姨们悄悄地告诉妈妈,她们怀孕了。她们的形体如常,还看不出任何变化,可是卫生院的检查报告已提前证实了这个喜讯。她们的脸上带着母性的光辉,这光辉彻底地在少女与女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她们以生命孕育生命,一个细胞逐渐丰润逐渐成熟,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地羽翼丰满,这被赞美的律动,这伟大的奇迹,这奇迹中堪称完美的奇迹。你如何能够想象身体中创世纪的风起云涌?对她们,骆章抱以崇高的敬意和虔诚的祝福。他不懂得更多,是本能让他对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心存敬畏。纺织厂在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大群孩子了,他的弟弟妹妹。他会用温热而多情的目光看着他们摇摇晃晃地成长,就像阿姨们对他做的那样。 谢叔叔和黄阿姨依然战火不断。骆章突然懂得了他们。他们的生活中缺少一个孩子,这缺憾演化而成的寂寞最终成为了他们之间相互埋怨和仇恨的种子。他们彼此指责对方无能,是残疾,是骗子,是拖累自己受苦受累的元凶。他们用词尖锐刻薄,不留余地。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分开呢?既然相处是痛苦,为什么还要牢牢地栓在一起?退一步,放开彼此,会不会海阔天空?骆章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婚姻这纸契约的意义。也许每个人的注解都不一样,有的人无所谓,有的人却宁愿抱着它沉入海底。谢叔叔和黄阿姨就是后者,他们的婚姻暗淡无光,而撕毁这场婚姻却会让他们更加绝望。一个充满悖论的论题,可以想见,这样的家庭并不异类,司空见惯,因而不值得大惊小怪。 生活继续着,虽然平淡,到底还时不时地掀起波澜。被压抑、被欺骗、遭受打击、心灰意懒,到底还是要振作,继续。如同某种不费思虑的惯性,向更坏或者更好的方向,继续。 29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那个穿蓝咔叽、吧嗒吧嗒抽旱烟的男人了。在那个男人下葬一星期之后,骆章才听说了他的死讯,他心中微微觉得遗憾。一个被忽视的人,同时也是与你的生活密不可分的人,你总能在一个确定的地点见到的人,一个你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死了,就是这样。遗憾在所难免,奇怪的是那遗憾之后出现的空虚,对死亡的恐惧顽固地经久盘桓,挥之不去。 死亡岂不是如新生一般在这世界的各个角落时时刻刻地发生着?自然的规律,无情、确凿、不容置疑。然而死亡到底意味了什么呢?没有知觉的腐烂,失去依附的灵魂,天堂之路,地狱之门,无家可归?无家可归,只是随风,消失了。 现在摆渡的是一个男孩。男孩也穿着一件蓝咔叽,袖子高高卷起,肥大的衣服下摆几乎盖住他的膝盖。男孩躬着身子,弯曲的脊椎形成驼峰。骆章坐在船上,流水喧哗,他看见男孩的影子在河面上颤抖。相仿的年龄,命运之神却有不同的安排。骆章想自己仿佛受到了格外的垂青,而那男孩却不得不把本应用来享受阳光雨露的金色年华浪费在这枯燥乏味的劳作之上,从铁丝的一边到另一边,又从另一边回到这一边。骆章想对那男孩表示一点同情和友好的安慰,但是男孩坚毅而深沉的目光让他不敢贸然行事。 同情,这鬼鬼祟祟的优越感,自以为是的慈悲心。如果不能感同身受,同情就是一种可耻的炫耀。谁有资格同情他人?谁愿意接受这雷同施舍的自命不凡?同情,骆章想,同情只会刺痛捂着的伤口,一道疤痕上留下一道疤痕,这是残忍。人们更渴望被理解而不是华而不实的同情。 阳光如此灿烂。那男孩不需要他的安慰,真正能够安慰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阳光在男孩的背部闪耀,那件蓝咔叽散发着毛茸茸的温暖。继续。被命运奴役或者驾驭命运,一切继续,所以一切都好。骆章这样想着,迎着阳光,露出笑脸。 30 早在阿育王寺的钟声响起之前,小镇的喧闹就已破坏了清晨混沌的宁静。人们赶着起床、吃早餐、上班,许多的脚步声在大街小巷纷沓而过,那种从从容容懒懒散散的旧日时光已成民谣,人们行色匆匆,奔波忙碌。 骆章在一大群行人之中,其中很多的面孔在他是陌生的。外乡人一批一批地来到镇上,因为他们的加入,这个知根知底的小镇倒像有了几分生疏。外乡人承包了镇上大部分的建筑工地,开了饭馆、服装店、电器商场、托运公司。仿佛一支浩浩荡荡的殖民地军队,不动声色地瓜分着当地人的财富。 这个联想当然是可笑的。外乡人是一群勤勤恳恳的建设者,建设中不可避免的破坏被下意识地放大。人们只是不习惯这种一日千里的变化,这变化过于巨大了,人们理解和接受的能力慢了半拍。不久这种种不适都会过去,就像人们对平安百货商店的大胡子老板一家一样,人们需要的仅仅是时间。 不变的似乎只剩下那条小巷了。走在柳汀巷潮湿的阴郁里,骆章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有他熟悉的冷清寂寥,但是多了飞舞的尘埃。柳汀巷的外边正在修建税务办公楼,异乡的民工挥汗如雨。骆章想也许小镇不仅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他们的。属于每一个人,只要你的汗你的泪你的血与小镇的土地融为一天,小镇就属于你们每一个人。 继续吧。小镇敞开了大门,进入,离开,这样的情节何曾改变?不同的只在于量的变化。继续实际上是一种延宕。赖獠人早已绝迹,我们谁不是来自异乡?甚至赖獠人也可能来自远方呢,人类的迁徙何曾停止?有家的地方就是故土。所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吧。 十四 31 陈爽冲下楼来,来自已等在路边。一轮红日跃过栉次鳞比的建筑,正雄心万丈地光芒四射。他们骑着自行车在阳光中飞驰。还赶得及在断桥之前过江。身后,客轮的汽笛嘹亮而高亢。 怎么没有听见钟声呢?陈爽嘀咕着说,老和尚偷懒,好长时间不敲钟了。 已经敲过了,只是你没听见。 是吗?陈爽重新跳回自行车上,明显的心不在焉。 如果你认真听,还是听得到的。 后来,骆章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钟声越来越小了,也许老和尚更老了,快敲不动那口钟了。 32 传闻变成了现实。秦老师果真担当了陈爽这一班的临时班主任。同学们都有点心虚。秦老师来者不善,同学们都怪陈爽引火烧身,害得大家全成了秦老师的报复对象。陈爽懒得搭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陈爽不是胆小鬼,他怕谁? 课间操时,秦老师来到了他们面前,大家都有点紧张。秦老师面带微笑,神情轻松地说,打起精神,怎么都垂头丧气的? 陈爽冷笑了一声。来就来吧,天塌下来有脑袋顶着。他陈爽不会躲,要那样他就不是陈爽了。 秦老师走过来了,她在陈爽的身旁站定,微笑着看着陈爽。陈爽直视着她。广播操的音乐陡然地从大喇叭中蹿出。 你怎么不跟着做呢?秦老师还是微笑着,轻轻地说。 我胳膊痛。 大家都有板有眼地举手抬脚,摆头弯腰,陈爽歪着身子站在队伍里边,倒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 受伤了吗?让我看看。 秦老师走近一步,陈爽后退一步。秦老师身上有一股茉莉花的清香,那味道撩拨着年轻的激动,它随一缕清风掠过陈爽的脸庞,陈爽的心跳起来。这奇怪的心跳,不合逻辑,毫没来由的心跳。 秦老师没有逼近,她说,如果痛得厉害,你就先回教室休息吧! 陈爽果真掉头走了。心怦怦乱跳,像一辆马达,一直跳,一直跳。那茉莉花的清香,那手指般的清风,是它们充当了供给心跳的动力吗?秦老师的微笑,那是怎样的微笑啊!…… 33 九点之后,姐姐回来了。陈爽看着姐姐坐在窗前,坐在台灯下,打开课本,演练习题,如同一道程序。桌上的倒计时又向前挺进了一步。窗外的灯光斑斑驳驳地照射进来,一条一条投映在姐姐身上,明暗交替中,姐姐被四分五裂了。 姐姐穿着红格子衬衣,薄薄的棉质面料浸出浅浅的汗渍,衬衣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道玲珑神秘的曲线。姐姐的脸色白里透红,像一朵粉嫩的花朵。姐姐是美丽的,陈爽惊讶于姐姐的美丽,他从未发现这一点。这美丽不单纯来自形态,更来自形态之后所关联的一些信息——比如,姐姐是个女人。 姐姐已经是个女人了。而什么是女人呢?陈爽被这个问题弄得脸红心跳,不敢再往下想,仿佛这个问题下流之极。可还是控制不住。他躺在床上,在这张床上,姐姐陪着他度过了童年,而少年来了。他的唇上已长出一圈软绒绒的胡须,这就是他困惑的原因所在。 十二点钟,姐姐伸了个懒腰,离开书桌,洗漱完毕,脱去外衣。陈爽看见姐姐的小背心是乳白色的,与姐姐的皮肤一样的颜色。姐姐说,还不睡吗? 睡了,又醒了。 姐姐关了灯,挨着陈爽躺下。姐姐三十七度八的温度灼热了陈爽,陈爽触电似的往里边挪了挪。自己真是个下流胚子,陈爽想。他暗暗地咬了一下舌头,疼痛感驱散了那些不可言说的念头,同时却又加深了那些念头。 十五 34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样槐树的花朵一串串地掉下来,地上一片雪白,风吹过,那些凋谢的幽灵再次翩翩起舞,追逐着风的脚步。羽状叶片碧绿幽暗,沙沙地涌动着,投下来的影子在骆章的头顶动荡不安。 骆章坐在篮球场外,陈爽正在表演三步上篮。陈爽打着赤膊,皮肤因为阳光和气血运行而呈现出一片赤红。陈爽一直来回跑动跳跃,展示着成长中的热和力。五月过去,陈爽已明显高出一头,仿佛猛然间被拉抻了一大截,大大的脑袋,身形细长,像一根健康鲜活的豆芽菜。 骆章着迷地捕捉着陈爽英姿飒爽的每一个精彩瞬间。这一刻,他感到幸福、安宁、满足。他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企图,这样就好,他渴望永远如此,呆在一边,看陈爽带着他的篮球在金色的阳光下汗流浃背,辗转腾挪。 这样就好。而永远——是多长的时间多远的空间组合而成的集合呢?谁能告诉你永远有多远? 35 在绿水街27号和陈爽分手后,骆章听见了那片辽远的笛声。音乐制造出一种距离,仿佛来自天外,因为偶然而莅临人间。江边的吹笛人还是那么孤独而悲伤,没有人认真解读这宇宙变幻人世变迁的奥秘,人们稀里糊涂蝇营狗苟,人们趋吉避凶盲人摸象,自始至终却不肯反省自身。那笛声想要提醒人们,唤醒人们,却只成为人们消遣时光的谈资。人们说廖老头八成是傻了,他以前不是傻子是疯子那会儿,整天没完没了地胡吹一些神神怪怪,现在傻了,和自己的儿女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只知道天黑时坐在江边的黄桷树下吹笛子。你听这笛声有多晦气! 那水一样的笛声,包含了平静、暴戾、和风细雨、翻江倒海。柳汀巷在笛声中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建筑工地的灯光被挡在了几百年积攒下来的阴影之外,空气冰冷,弥漫着来自地底的湿度。一条影子浮现在这幽暗之中,紧跟着又一条影子,一条一条的影子鱼贯而出,它们真实而虚无,推推搡搡,接踵擦肩。 骆章感到紧张。这是幻觉。他把这幻觉怪罪于被陡然激发的想象力上。它们是不真实的。然而,在它们的眼里,自己是真实的吗?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骆章逃出了柳汀巷。他的脑子出现了一霎间的空白——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更重要的是,我将去向何方? 36 女孩不在小树林里,骆章感到有些失望。他习惯了隐身于那片葱茏茂盛的灌木丛中,以激悦的心情看那个女孩在空地上跳舞,丛中他能找到摆脱窘境的力量。一种微小而强大的希望。艺术,这引导人类超越恐惧的神祗。而女孩不在。 太阳下山了,月明星疏。他走进了那片空地。破碎的大理石地面,一行被雨水侵蚀的奇怪文字。文字已模糊不清,只依稀辨认出1800-1868的字样。这些数字埋葬了什么样的秘密呢?一切都已归入历史,而历史沉默不语。 旁边有一根断裂的方碑,骆章伸手过去,石面潮湿而多孔。一定有些我们不知道的过去,而可笑的是我们却自认为什么都知道,所以我们拒绝知道。骆章摸着石碑想,可是这些遗迹指出了我们的无知,这样的无知被它们以沉默蔑视。 月光如银,笛声隐去,夏虫嘁嘁,不绝于耳。夜深了,再晚一会儿摆渡的男孩就该睡觉了,骆章不好意思将男孩从舒适的睡眠中叫醒,那么,该走了。这片空地突然让骆章感到不舍了。 十六 36 驼背穿着那件有着无数大小窟窿的蓝咔叽坐在船头,像父亲惯常的那样。铜溪河的水不再清冽,从遥远的地方灌注而来的激流搅起了河底的泥沙,河水浑浊,流过船舷的时候形成了无数的小漩涡。河的两岸已是一片苍翠,草甸子爬满了植物,有朵野百合娉婷地绽放在河岸的缝隙之中。石屋的墙面已然剥落,还有这艘船,这身衣服,这些就是父亲留给他的全部遗产。 天气又闷又热,蝉虫远远近近地大声聒噪,汗水顺着弯曲的脊背淌落,可是驼背却舍不得换下身上的蓝咔叽。蓝咔叽里有父亲的味道,日复一日,这味道渐渐地变淡了,消失了,再也没有了。没有了,驼背想,然后他就伤心起来。这悲伤仿佛蓄谋已久,潜伏已久,父亲咽气那会儿驼背还没感觉到它的存在,而这会儿它来了,打了驼背一个措手不及。 驼背脱掉了蓝咔叽。没有了,父亲死了,后知后觉。驼背把蓝咔叽扔进了河里,看着它慢慢漂远,浸水之后,慢慢下沉。半浮半沉中,蓝咔叽漂出了驼背的视线。没有了,巨大的悲伤让驼背恸哭起来,涕泪纵横。 37 傻子小姑娘毫无先兆的哭声惊飞了那群懒洋洋的鸽子,鸽子扑簌簌地扇动着翅膀躲到了竹笼上,定了定神,又贼心不死地对下面遍地的苞谷粒虎视眈眈。 小姑娘的哭声惊天动地。她嗓门奇大,哭得抑扬顿挫,如同歌唱。老板娘跑出了平安百货商店,搂住小姑娘的头,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小姑娘咿咿啊啊地比划着,人们只听清了一个字:血。小姑娘说,血啊,血!…… 小板凳上留下了一滩血渍,那鲜血是从小姑娘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小姑娘惊恐万状,老板娘说,别怕别怕。你长大了,你是个大人了。小姑娘望着妈妈。老板娘笑得既欣慰又慈祥。小姑娘还是说着,血啊,血……那声音里却已没有了恐惧。 38 童童发现了那双眼睛,那双清澈而透明的眼睛,似曾相识。那双眼睛躲藏在小树林的阴影里。那双眼睛由来已久,她早已感觉到了。她不怕,那双眼睛没有恶意。那双眼睛让童童在舞蹈中得到了更多的快乐。她装着一无所知,隔着一段小心翼翼的距离被欣赏着,窃窃自喜地陶醉和忘我着。 可是今天她突然想知道他是谁。很想很想。他必定是一个男孩子,他会是她认识的人吗?比如他会是陈爽吗?这个坏蛋!她暗自骂道,脸却在不知不觉中红了,很微妙的感觉。 童童最终没有揪出那个窥探者。她开始怕了。她怕他真是陈爽,她更怕他不是陈爽。这要命的自相矛盾让童童一时间不认识自己了。 十七 39 在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秦老师赢得了大家的喜欢。同学们发现秦老师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复仇女神,她开朗、热心、细致、平易近人。尤其是最后一点,同学们更是交口称赞,他们感慨说要是所有老师都像秦老师一样那就好了。 陈爽觉得可笑。秦老师只不过是善于伪装罢了,他不相信秦老师会不计前嫌。不过,这表面的平静更加佐证了她在酝酿更大的阴谋。同学们失去了警惕,等着倒霉吧。 陈爽高度戒备,准备着,等待着秦老师的致命一击。学校的处分迟迟不下,处分下来了反而好些,如此悬而未决蚕食着意志,连斗志也被腐蚀了。然后同学们又在流传,说因为秦老师的求情,学校决定对陈爽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了。 阴谋,毫无疑问,同学们都被秦老师高超的演技蒙蔽了,他们正一步一步走进秦老师设下的圈套,唯有他是清醒的。等着吧,可怜的同学,该你们哭了。 40 物理试卷发下来了,大家都在讨论对错,计较得失。陈爽的试卷错漏百出,只得到一个象征性的分数,还多亏老师照顾。这种照顾并非具体针对陈爽这个人,而是兼顾大局的,为的是让班上的平均分看上去多少令人愉悦一点。即便如此,陈爽依然拖了整个班级的后腿。 陈爽有意无意地瞟了瞟童童的试卷,只错了一个选择题,距离满分一步之遥。童童好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把试卷叠好,夹在厚厚的物理书里,骄傲地背对着他。 陈爽讪讪地撇了一下嘴,像条哈巴狗似的爬在课桌上,故意摊开手脚,超过了那条由他自己划出的楚汉河界。童童最好是提醒他越界了,冲他发发脾气,那样他就有借口向他宣战了。童童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越是攻不破越是激发着人的挑战心。但是童童根本不理他,在童童眼里,这样的小把戏或许显得幼稚。陈爽恨恨地打了个唿哨。他认定他从来没有像恨童童这样恨一个人,对大胡子老板一家的恨与这种恨不可同日而语,是两种类型,风马牛不相及,不具备可比性。——可是为什么呢? 爬在课桌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拍了他一下。淡淡的茉莉花香,陈爽的皮肤收缩了。来了,战斗即将打响,冲锋的小号从心中掠过,陈爽热血沸腾。 这些题你是不会,还是粗心大意?秦老师看着陈爽的物理试卷,说。 不会。陈爽答得很干脆。他打算把试卷夺过来,怪自己没把试卷收好。但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秦老师如果想以此羞辱他,他才不在乎呢。 秦老师说你叫陈爽? 这才好笑呢!她居然问这样的问题!陈爽说是啊,紧接着又挑衅地说怎么呢? 秦老师淡定地微笑着,她说放学后先别急着走,我看我可以给你补补课。你要相信我,在中学时我的物理是最棒的。 帷幔已经拉开,好戏正在上演。陈爽想他终于等到她行动了,这样他就踏实了。明刀明枪的攻击比漫长的等待来得痛快得多人道得多。好吧,响应那冲锋的小号奔赴沙场吧。 陈爽无所畏惧地盯着秦老师的眼睛说,好的。 41 家里只有陈爽一人;父亲肯定在牌桌上,不过十二点他是不会回来的;姐姐在学校上自习,最后一班过江驳船九点收工,姐姐还有一会儿才回来。 陈爽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物理试卷。试卷要家长签名,这样的成绩可以从父亲那儿争取到一顿臭骂,如果运气不好,臭骂会升级为一顿暴打。父亲不一定仅仅是表示对他的失望,他早就让父亲失望透顶,父亲历来就把他看作一个混小子。他固执地认为父亲是恨他的。 灯光下,陈爽熟练地在试卷上签下了父亲的大名,而且和父亲的字迹如出一辙。这是刻苦训练的结果。陈爽嘴角露出一丝诡笑,为自己挫败了老师处心积虑的诡计而沾沾自喜。 冲完凉,到父亲的卧室躺下。他已经不和姐姐睡一张床了,当他向父亲提出这个要求时,父亲居然答应了。父亲看着他,看得很深,似乎他外出旅行了三年五载才回家,从里到外都有了变化。父亲的目光中有一种热切的快慰,有亲昵,有疼爱,他反而不适应了。 父亲的床,那上面曾经也躺过其他的人吗?比如一个女人。陈爽的脑子活跃起来,他想起童童扎着丝带的小辫、姐姐的小背心,还有秦老师的茉莉花香。它们震撼了他,让他心旌迷狂,喉头发紧发干发涩。这是罪恶的,这种罪恶总是随夜色而至,折腾着陈爽,却无解救之道。或许有,陈爽却已无暇顾及。他渐渐地迷恋上了这种折腾。他有时会认为自己正在一道悬崖上行走,前方的美景引诱着它,而深渊等待着他,毁灭等待着他…… 十八 42 纺织厂新建了厂房和宿舍,在纺织厂工龄十年以上的职工都领到了一把崭新的钥匙。骆章和妈妈搬离了那幢小木楼,新居一室一厅一卫,共计三十平方米,比起小木楼的单身宿舍来是足以用辽阔形容了。骆章有了自己的房间,客厅里挂了一道帘子,拉上帘子,那小小的空间就成了他自由翱翔的天地,是他的小世界。骆章热爱这客厅一角,热爱摆放在那儿的小书架和硬梆梆的钢丝床,他在床头的墙壁上贴满了自己作的画。那些除了他没有人能读懂的图案和心情。 有一幅画被涂满了金黄色,两个人形状的影子游移其间,一个是蓝色的,一个是灰色的。他们模拟着飞鸟的姿势携手前进,被镀上金边的音符,螺旋形冉冉攀升的快乐。如果你不能深入十四岁的心房,你不会懂得这最初的梦想。 还有一幅画比较明确一点,画的是一个篮球少年。阳光下凌空扣篮的金色少年。骆章作画时的隐秘心理可以窥见,一方面他竭力美化场景、形体的比例、衣服的明暗,另一方面他又虚化了少年的面孔。他在承认与否认中踯躅徘徊。没有人告诉他任何技巧,他的画无法完美不缺。 有些东西,语言的描述是苍白无力空乏贫瘠的,不期而遇的领会,转瞬即逝的泡沫,纷纷扰扰的思绪,像墙头的另一副画。被幽灵围困的夜晚。银色的十字架。上帝在哪儿?上帝下落不明。一双红舞鞋。一双红舞鞋照亮了夜晚驱散了黑暗。那小小的空地是惟一幸存的岛屿。意义何在呢?语言并不比画面的冲击力更能直抵人心。没有意义。意义一旦解释出来就变味了,就面目全非了,就不再成其为意义了。只能用心体会,每一个可能演化成更多的可能,意义寓意其中。 43 星期天,骆章突然想给爸爸写一封信。每次妈妈的回信都是由他代笔的,妈妈的回信简明扼要,千篇一律,无非是说家里一切都好,叫爸爸不用操心。他现在要写的信却不是这样的,他要告诉爸爸他的困扰,然后从爸爸那儿得到解答。这些问题是妈妈不能解答的,因为妈妈是女的。是的,女的,这就是障碍,他是男的,某些经验只能从同性那里获取。 他开了个头,写下亲爱的爸爸。亲爱的,这字眼用来修饰爸爸让他感到难为情。他记不起爸爸的模样,所谓亲爱的就显得故作了。他翻出相册,照片上的爸爸穿着绿军装,在海拔六千米的雪山之巅喷着热气。照片的构图十分失败,爸爸被安置在右下角,后边是倾斜的天空,大片的天空,云朵是一团团棉花糖,爸爸倒像是一件道具,天空喧宾夺主。骆章觉得天空反而让他有更多的亲切感,爸爸却是无足轻重的。 他撕掉了这样的开头,直接地写下爸爸二字。心态平和了,而这样的开头却失去了对长辈应有的尊重。爸爸不会喜欢,作为儿子他理应表现出适当的亲昵和敬畏。所以,他又撕掉了这一页的信纸。 一页一页,他的信总在一开头就夭折,慢慢地就失去了写信的热情。他搁下笔。或许,他只能依靠孤独的成长获取直接的经验,没有便捷的通路。爸爸只是一个符号,而这符号之于他的距离是太过遥远了。 十九 44 昨天你怎么走了?秦老师问。 什么事? 你答应我留下来补习功课的。 我忘了。 陈爽耸了耸肩,这个动作成功地传达出他想表明的无所谓的态度。他并没有忘记。他要给秦老师一个下马威,告诉她他不是软柿子,谁都可以高兴了捏一把,不高兴了又捏一把。 今天不会忘了吧? 骆章在教室外的过道里等他放学。陈爽想今天看样子已无法开溜,就说不会了。 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陈爽冲骆章摇摇头,作出一张苦瓜脸,意思是叫骆章别等他,他走不开。他和骆章有足够的默契,骆章离开了。 物理书被打开。秦老师俯下身,那潮水般的茉莉花香暗自涌涌。陈爽不承认自己喜欢这味道,但他骗不过自己。这清新的香气别有洞天,是异性的,令人迷惑和沉醉。这该死的香气。 秦老师讲解着光速。一秒钟,眨一眨眼,一缕光已穿越了三十万公里。那些穿越了一个又一个三十万公里的阳光侧映着秦老师的轮廓。秦老师的嗓音优美动听,她的轮廓弧度柔和。老实说,秦老师的面庞就像那些光,柔和的、温暖的、近在咫尺,迷人而危险。 秦老师穿着第一次看见她时的紫色碎花连衣裙。她有一双细长而明亮的眼睛,眉如柳叶,鬓发用两只蝴蝶状的发夹别在耳后。她整个人就像一株紫色的木棉,光彩熠熠,不可方物。 为什么注意这些呢?陈爽想,他提醒自己眼前的是敌人,但是警觉还是在悄悄瓦解,而相反的东西却在悄悄滋生。比如温暖,比如爱戴,比如见了鬼的信赖。 45 孙老头的女儿早已毕业,在首都的一家外贸公司上班,月薪不低于两千元,每月邮汇给孙老头四百元的生活费,再加上原单位每月一百元的退休金,孙老头的日子过得滋润之极,让人打心眼里妒忌得不行。六月里又传来喜讯,他女儿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公子哥,孙老头特意去北京参加了女儿的婚礼。回来后,人们追问他北京的见闻,孙老头说,北京大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他提到了故宫、长城、白马寺、香山、王府井。他最后还特别申明他一去一来是坐的飞机。乖乖,人在天上飞,嗡嗡嗡,命都是悬的,他这把老骨头拼着命去天上溜达了一遭。人们问他感觉如何,孙老头说没意思。他故意做出不当回事的样子,却同时又让你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北京,去了北京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自在游玩,而且更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去一来全由飞机接送。 姐姐不喜欢孙老头,她说孙老头骨子里是一个三代贫农,惟一的愿望就是翻身做地主,做地主的目的仅在于显摆。他女儿我们都见过,大暴牙,又矮又黑,现在也被吹成七仙女下凡杨玉环再世。不就是大学毕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陈爽想姐姐是和孙老头的女儿较上了劲。从小到大,姐姐都是要强的,从不服输,如果姐姐早出生几年,小镇土生土长的第一位到那所首都大学就读的大学生就轮不到孙老头的女儿了。 姐姐没日没夜地为着她的大学梦奋力拼杀,仿佛大学就是一道龙门,跃过了成龙,而跃不过呢?陈爽想,跃不过就成不了龙了吗?这有多荒诞。 二〇 46 回家的路上独自一人,骆章推着自行车,浮桥被冲击着,摇摇晃晃,让人几乎把持不住,失去重心。汽笛声声,新码头的客轮多了起来,正烦躁不耐地等着浮桥开闸。客轮上悬挂着彩旗,甲板上站满了人。小镇的下游就是三峡,被历代文人墨客神秘化了的三峡。他去过三峡,小时候妈妈被评为三八红旗手,有机会带他畅游三峡。那些著名的景观并未在他的心里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尔尔,和小镇类似的荒山野水,神女峰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头,倒像一个充满嘲讽的惊叹号。那次旅行只留下了对疲惫的憎恶,一路上昏昏欲睡,江面飘浮着油渍和硕大的白色泡沫,长江容纳了它们,像一个流动的垃圾筒,而三峡就是这垃圾筒的标志。那些游客会失望的。所谓的三峡只存在于想象,它与现实的三峡不能丝丝入扣一一对应。 差距。裂痕。传说欺骗了世人,或者世人误解了传说。期望值被无限拔高,一旦出现差距,历史和现实就断开了,像这座浮桥断开了一样,古人和今人处在两岸,中间是一道奔涌的裂痕。 47 纺织厂迎来了它发展中的巅峰,业务量持续增长,厂区面积不断扩大,厂房外的铜溪河成为一个障碍。纺织厂不仅依靠公路,还要依靠铁路。去往火车站必须先解决铜溪河的问题。纺织厂慷慨地抽出一笔资金,准备在自家门口修将一座可以并行两辆大卡车的石桥。 这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大家干劲十足,信心百倍。骆章也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了,每天长时间地站在铜溪河边,关注着工程的进度。建桥的位置选在了渡船的附近,那里有一方石墩,据说是从前被冲毁的石拱桥留下来的遗址。 男孩坐在船头,茫然地注视着忙碌的人们。他脱掉了蓝咔叽,换上了汗衫,老人们爱穿的月白汗衫。骆章突然有点心酸。石桥建好之后渡船就失去了意义,到那时,他还能看见男孩像这样坐在船头吗? 二一 51 驼背看着那座石桥从无到有,人们以极大的热忱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一项工程。每天都有大卡车在上边来来往往,没有人再坐他的小木船了。舅舅说摆渡的营生结束了,舅舅要他离开石屋,跟自己过。舅舅以前也说过的,而驼背舍不得这艘小木船,这是父亲的船,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宝贝。而现在,小木船已经被人们淘汰了。驼背答应了舅舅。跟着舅舅走过那座石桥时,驼背的心像被一把刀狠狠地戳了一下。 52 童童很惊奇陈爽会对她说那三个字。那三个字每天被无数的人重复着,可是从陈爽的口中说出了却让人惊讶。 那时候陈爽堵在门口,用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定定地站住。学校的大喇叭里在播放广播操,同学们都下去了。陈爽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童童等待着。终于,陈爽对她说出了那三个字。说完转身跑下了教学楼。 童童刚开始满腹狐疑,尔后却感动了。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三个字,可是从陈爽的口中说出了却不再普通,那需要勇气。童童想,陈爽其实也不那么讨厌。陈爽对她说的是:对不起! 二三 53 谢叔叔和黄阿姨这一次闹得惊天动地,人们又一次涌向他们家的门口。黄阿姨摔破了所有的碗、杯子、搪瓷盆、保温瓶,谢叔叔给了她一耳光。黄阿姨的半边脸肿了,她发疯似的扑向谢叔叔,抓扯谢叔叔的头发,用指甲掐谢叔叔的脖子。当人们费劲地拆开他们俩时,黄阿姨又委屈又愤懑地破口大骂。她骂谢叔叔是龟儿子,是塞泡菜坛子堵枪眼千刀万剐披着人皮的狼。谢叔叔回骂她是疯婆子母狗烂X。黄阿姨哭着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离婚!谢叔叔说离就离,我还怕你不离呢! 骆章冷眼旁观,心中却震惊不已。谢叔叔和黄阿姨是自由恋爱结的婚,从互有好感到走在一起,他们也曾有过恩爱甜蜜的时光,当爱情被生活消蚀,激情片甲不留,两个人在一起竟可以恶毒如此。多可怕的婚姻!多可怕的生活! 也许结婚只是因为我们寂寞,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了吗?那么取而代之的又会是什么?幸福吗?抑或是痛苦哪?也许吧!骆章从他们家的门口走开了,他想,这可悲的人生。 54 快期终考了,骆章把自己埋在讲义和题海之中。已经很久没有和陈爽一块儿放学回家了。陈爽每天都会留在教室里补课。陈爽变了,放在从前,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是什么促使了促使的转变,是不是那个漂亮的实习女老师?在她面前,陈爽温驯得不可思议。 骆章把一大堆练习册放在车篮里。这样的紧要关头,童童业已不去小树林了。每个人都凝神闭气关注着自己的成绩单。其实成绩又能说明什么呢?一串数字的组合却需要汗水和智慧作支撑,发明考试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同时也是疯子,被赞美也被诅咒,创造机会也剥夺机会。 自行车在半路上抛锚了,骆章费了很大劲才把脱掉的链条重新装好。汽笛声声,骆章突然担心赶不上浮桥。还好那座浮桥依然等着他。那真是一座南宋浮桥吗?骆章不敢肯定了。 二四 55 陈爽越来越依恋秦老师。他承认他喜欢秦老师的微笑。面对那样的微笑,他得到了鼓励、慰藉、肯定。他开始讨厌傍晚,因为傍晚过得太快,往往一眨眼就从玻璃窗上滑开了。他更讨厌眼镜老师。眼镜老师在傍晚过去的刹那总是准时地出现在他面前,把秦老师从他身边抢走,留给他一个孤孤单单的夜晚。 孤独的夜晚,篮球场上空无一人。陈爽把自己挂在篮球架上眺望那间被灯光照亮的房间。样槐树沙沙地响着,夜色被风越吹越浓,凄清的黑暗。当眼前的灯光妥协于这黑暗,陈爽总是怪叫一声,从空中跳下来,打着唿哨,被追赶着似的冲出校门。 56 他在门缝里看见眼镜老师把一束野花插进了一个漱口杯,眼镜老师问,喜欢吗?是一束野栀子。秦老师俯下身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笑着说,喜欢。眼镜老师就拉住了秦老师的手,一用力,秦老师倒进了他的怀里。眼镜老师迅速地在秦老师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秦老师挣开了,娇嗔地骂了句讨厌,被人看见多不好。眼镜老师说门关着呢,没人看见…… 他的心已经快要被撕裂,一团火焰熊熊燃烧。他一脚踹开了房门,秦老师和眼镜老师猛然一惊,一看是他,秦老师稍稍稳了稳情绪,微笑着说,是你,有事吗? 他恨恨地盯着眼镜老师,也不说话。眼镜老师讪讪地说,我还有事,就出去了。 秦老师说,你怎么不上课? 你别要他的花。你喜欢花我给你采去,你别要他的花! 秦老师的脸色变了,她说,陈爽,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不乐意你和他在一块儿。 陈爽,秦老师换上一副凛然威严的表情,我和你是朋友,但是你不应该过问我的事。我和谁在一块儿你都无权过问。 那他呢?他就有权过问? 眼镜老师留下的栀子花流泻着芳香。陈爽突然一把将它们推到地上。漱口杯破了,那些花朵被陈爽一脚一脚地踩成汁浆。秦老师注视着他,露出忧虑的神情,她想她发现了这个少年的秘密,产生这种误会有她的责任。 57 傍晚过去了,夜色一点一点地挤进教室,黑板、课桌、椅子也一点一点地隐入黑暗,只有墙壁还发出垂死挣扎的灰白。秦老师没有出现。 凄清孤独的夜晚,陈爽像只长臂猿一样挂在高高的篮球架上。秦老师的房间一片漆黑,她不在。秦老师躲着他,陈爽悲哀地想。黑暗,只有这深渊般的黑暗,这黑暗突然叫他害怕。陈爽努力地睁大双眼,还是黑暗,只有黑暗。陈爽怪叫了一声,掉到地上,落荒而逃。 那悲怆的声音像冲出瓶口的汽水,被夜晚这个巨大的海绵球吸收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二五 58 样槐树上飞来了几只麻雀,嘁嘁喳喳叫个不停,从这根枝头飞到那根枝头,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最后冲到空中,一抽一抽地飞远了。 骆章在熟悉的位置看着陈爽和他的篮球跳来跳去。陈爽似乎又长高了,他的手掌摊开来几乎有他的脸那么大。这双手控制着篮球,篮球苦恼地蹦蹦跳跳,却始终脱离不了那双少年的巨手。 汗水在陈爽的身上干涸了,结出一层晶状物质,灰白灰白的。真是一个酷热难当的夏天,这一天的气温将创下小镇的历史之最,43℃,放一只生鸡蛋在地上也该烤熟了吧? 汗水干了又出,出了又干。陈爽气喘吁吁。骆章说休息一会儿吧。陈爽似乎没听见,继续带球奔跑。扑地一声,篮球飞到样槐树上,又反弹回来,陈爽整个人都仆倒在地了。 骆章赶紧跑过去。摔伤了吗?骆章问。陈爽仍不回答。骆章去扳他的身体,他的皮肤烫得吓人。陈爽自己翻过了了,却不肯起来,躺在地上,摆出一个沮丧的大字。 你看天空,那些光,陈爽指着西天说,多美呀! 骆章仰头望去。陈爽说,那样是看不见的,躺下来吧。躺下来你才能看见。 骆章犹豫了一下,顺从地躺了下去。水泥地板像一块烙铁,炙烤着皮肤。短暂的适应之后也能够忍受了。 陈爽指着远方说,那些光,瞧见了吗?多美! 殷红的天空,鱼鳞状薄薄的云层,霞光万丈,红日像一盏幻影灯变动着画面。天空被充满了似的,又仿佛很空,空得深不见底,一头扎进去就要烧成灰。骆章也兴奋起来。陈爽伸出双手,他也伸出双手,他们的手变成飞舞的鸟,飞过来又飞过去。 很久很久,陈爽突然说,我决定了,我要离开这里。 骆章撑起身来,惊讶地看着陈爽。陈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手依然伸向天空鸟一样飞舞着。 陈爽说,我一顶要离开这里。 59 骆章跟着陈爽,他们沿着铁轨走了很远很远。野草在铁轨的两旁疯狂生长,零星地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暮色四合,天空的殷红被昏黄稀释,而昏黄又将被灰蓝稀释,灰蓝的终点就是黑暗。黑暗中,小镇在身后闪现出万家灯火。 一辆火车咆哮着从黑暗中穿射而来,橘红色的灯光打他们眼前一晃而过。巨大的轰鸣声中,骆章听见陈爽放声尖叫。陈爽展开双臂,叫得声嘶力竭。火车远了,不知来处,不知归处。 陈爽停住了脚步。骆章听见陈爽说,我怕黑,你呢? 二六 60 七月,实习老师回校报到的时间到了,那辆印着XN师范大学的大巴车停在校门口。童童看着他们恋恋不舍地走上车去,同学们在车下不停地把礼物塞进车窗。童童远远地站着,这样的热闹不属于她。离别岂非是反复上演的人生剧情,我们必须习惯,从容并且洒脱。有的同学居然因为依依不舍而哭了,真是幼稚,廉价的眼泪。时间会讽刺这一刻的离别,当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们会忘记那些我们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人。人最不能依赖回忆,回忆的本性朝三暮四。走了,过客匆匆,朋友都是同路的人。 童童回到教室,她以为教室里没有人的,考试已结束,同学们都散了,没散的就是那些围着大巴车的多情种子。她没想到陈爽会留下来。 陈爽在发呆。童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但是陈爽在发呆。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表情,一个人只有在失去希望和想象之后才会有的表情。童童停住了脚步,她向陈爽望去。陈爽也望着她。陈爽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童童—— 童童的心跳了一下,这变声期的男声。有一种力量让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陈爽说,童童——然后戛然而止,没有下话。陈爽望着童童,童童觉得他不是望着自己,而是透过她望着一个更远的地方。她等着他的目光收回来。 童童——陈爽的瞳仁像玻璃球一样有了色彩。一团火。灼热、澎湃、不顾一切、确凿无疑的一团火。陈爽唤着她的名字。童童感到自己被一团火包围了。陈爽抱着她,粗鲁地把自己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她想挣扎却放弃了挣扎。童童感到脸上有泪。是陈爽的?还是自己的? 二七 61 纺织厂被退回了一件产品,紧接着那个暑假更多的产品被退了回来。质量不过关,纺织厂没有处分考虑自身的供给能力,订单太多,原材料不够,以次充好,以劣充优,原先空荡荡的仓库又再次堆满。纺织厂从巅峰一下子掉进谷底,举步维艰。不断的有人上门催债,厂长干脆拍拍屁股,携带妻儿卷款潜逃。工人们拿不到工资,勒紧了裤腰带过起了穷日子。 偏偏物价又开始飞涨。以前小笼包八毛一客,两个月的时间就涨了两次,先是一块五,然后是两块。寄平信以前是两毛,然后是五毛,不久变八毛。人们感叹钱不值钱了。这是怎么回事?钱怎么就不值钱了? 62 姐姐在那个暑假憔悴了下去。她每天都问街坊邻居有没有收到她的信,北京来的信,她怀疑有谁和她为难匿藏了她的信件。她央求大家把信还给她,她情愿用一切东西换回这封信。这封信是她的梦,她的理想,她的命。 姐姐的成绩下来了,志愿卡上她只填了一所大学。那座在中国近代史上叱咤风云的著名学府,外语专业,姐姐的成绩高出调档线近二十分。人们都说她稳操胜券了,可是整整一个暑假过去了,姐姐还是没收到来自那所大学的入学通知。她的档案被退回来了。 有人对父亲说可惜了。他们说父亲为什么不去城里和招生的老师勾兑勾兑。现在什么离得开钱呀?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以为当初孙老头没少送礼么?连棺材本都快赔进去了,那些招生老师,吃人不吐骨头的。 姐姐对父亲说她要复读。陈爽想父亲多少是有愧的,所以父亲没有反对。父亲只是说,再试试吧,万一不行也没事,找个工作,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也行。 63 后来,来自总认为那个夏天的尾声太过仓促,发生了太多事,让人应接不暇。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社会学家专门研究过那一年的夏天。中国社会进入一个新领域,经济建设和经济生活中的诸多弊端一时间纷纷浮出水面,暴露在聚光灯下。但是骆章最关心的不是这些,不是。 黄阿姨回娘家了,她宣称这一次一定要离婚。谢叔叔一脸漠然。在他家多了一个驼背少年。谢叔叔是驼背的舅舅,骆章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了那件蓝咔叽的由来。 童童带着陈爽去了那片小树林。陈爽对骆章说童童一定要他承认自己去过小树林,他承认了。但是他的确没有去过。骆章长长地叹了口气,陈爽问他为什么叹气。骆章不语。那片小树林。骆章想,那片小树林。 纺织厂停产了,窘迫的日子让家家户户濒临绝境。人们的脾气都大了起来,经常有人争吵打架,相识的,不相识的。人们抱怨物价,咒骂缺德厂长,把希望寄托在政府头上,而政府迟迟不见行动。人们束手无策。 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只有那片笛声如故。那笛声一年一年地吹下去,却也如同一张年画,慢慢地褪去了颜色,衰老了,中间的停顿越来越频繁,已攀不上那个逼仄的高音了…… 一 一 1 江上开始修桥,不知为何刚开工就停工,小镇里于是有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比较可靠的一个版本如是解释:三峡工程已经被提上国务院的办事议程,小镇处于长江上游,蓄水之后,江东将全线告没,人们都要搬到江北,桥用不着修了,白白地浪费资金。人们半信半疑。有学问的老人摇头说,人们是在瞎起哄呢,这个说法民国时代就有了,大半个世纪还不是光打雷不下雨?他们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消息灵通的人士反驳老人说:三峡工作九三年就已启动,等着瞧吧,高峡出平湖,当惊世界殊的日子不远了。 然而浮桥却不能不被拆除,江上往来的船只更多,新码头在合桥时常常面临瘫痪的危险,畅通水路成为当务之急。人们心情复杂地看着浮桥被拖上岸,装进卡车,绝尘而去。那可是南宋末年留下来的浮桥啊,多少年风雨,多少朝更替,也还是被拆除了。任何阻挡历史巨轮前进的事物都将被这只巨轮碾碎,像那庞大的三峡工程,一旦竣工,多少诗意的人文景观自然景观又将永沉江底。所以,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渡江驳船被严格审查,有了公船,编着班次班号,作为浮桥的替代,慢慢地人们也习惯了。人们回过头来想,又觉得硬说那座浮桥建于南宋似乎不大可能。真正的南宋浮桥怕是早已腐朽了,木制的东西哪能流传千古呢? 2 小镇的国有企业集体企业都遭遇了同样的问题,资金短缺、技术落后、产品老化、人员冗赘。有的企业开始裁员,工人们提心吊胆,生怕这倒霉事落在自己头上,尤其是那些中年工人,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反倒是一些私营企业一片红火,小镇南郊的某个养殖场甚至上了《人民日报》,作为改革典型向社会推广。 人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想当年说起自己是工人兄弟何等荣耀何等风光,而现在翘尾巴的都是商人了。比如大胡子老板,他甚至买了一辆长安面包车。下岗下岗,全中国的工人都在下岗,工人阶级还是不是社会的领导阶级?人们牢骚满腹,骂天骂地骂娘骂老子,还骂自己,干嘛不趁年轻的时候下海经商呢?落到现在这不田地,一旦下岗,没钱没地没工作,只有一把年纪和道义责任。再没有比自己更苦的了。 3 除去愁苦的阴霾,也有值得欢庆的喜事。香港回归了,中国以巨人之姿在东方崛起。到处都是欢庆胜利的队伍。中国人挺起了脊梁骨。队伍里人们山呼万岁。焰火在空中绽放,映红了夜晚,映红了江面,也映红了人们真心实意的笑脸。 人们当初的预言变成了现实。大江截流了,三峡库区百万移民,成为世界近代史上,最庞大的政府指导移民。小镇人有些惶惑,他们认为江东被淹理所当然,但是怎么没有政策文件谈及江东的搬迁问题?这个疏忽太不应该了,不是吗? 所以历史是两条螺旋交叉的点线序列,有阴有晴,交织悲欢。 二 4 进入九月,雨一直下着,绵亘森寒,太阳躲了起来,只有一些铅灰色的光线在天际畏畏缩缩地伸出触角,白天和夜晚界线模糊,暧昧不明。室外的体育课被迫取消,体育委员在器械室领取了象棋、跳子棋、陆战棋,大家充分享受着这难能可贵的四十五分钟。 刚开学召开动员大会,年级组长耸人听闻地描述了高中生活的坚苦卓绝,口沫横飞地要求大家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说高考是残酷的,是一个小口径漏斗,穿过去的是精华,被挡住的是残渣。人的优胜劣汰在此一举。大家都要争当精华,我想没人愿意当残渣吧?陈爽在台下轻蔑地一笑,骆章听他鄙夷地说,屁,他老婆开小卖部的,小学怕还没毕业呢,照他的论调也该是残渣了?陈爽伏在骆章耳边又说,娶残渣当老婆的人自己多半也差不离,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呢! 年级组长姓丁,讲授历史,近视加远视。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是近视又是远视?这让骆章觉得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丁老师的上衣口袋里装着两付眼镜,他平时不戴眼镜,在他需要时这两付眼镜便各司其职大显神通。 那天丁老师不断地戴上眼镜又摘下眼镜,像在表演杂耍。他的动员工作效果显著,有个女孩在台下说多可怕,丁老师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地狱,一想到要这样熬三年,还不一定能熬出头,真想哭。 想哭现在哭,丁老师沉重而幽默地说,哭过之后就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这场冲杀之中,因为从今以后你们再也没有工夫想到哭了。 骆章坐在窗边,想起丁老师最后的一句话。帘外雨潇潇,样槐树的树叶像枯萎的蝴蝶,在雨中下得比雨还急。这些话都是真的吗?高中生活真的如此恐怖?骆章把目光从雨帘中拉回来,同学们棋下得如火如荼,有人耍赖皮,软磨硬泡地要求悔一步棋。他们都已困在了丁老师所说的漏斗之中,后悔徒劳无益。骆章打开课本,如果一切所言不虚,那么现在就该争分夺秒策马扬鞭了。 5 镇中恢复了最初的作息制度,因为有了公船,渡江的安全系数得以提高,从初一到高三都要上夜自习。下午放学之后,除家住学校附近的同学之外,没人回家,在学校食堂随便将就一顿。 夜自习,任课老师偶尔到教室里转一圈。老师在的时候教室鸦雀无声,老师一走教室顿时热闹起来,大家都在说话,有的讨论练习,但更多的不过是借吹牛打发时间。他们一贯如此,骆章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那么多话题,他们就不能自觉地安静一下。丁老师对高中生活的描述只暂时地震慑了他们,真正身临其境了却不是那么回事。高考还远着呢,在遥不可及的明天,正如人们一贯表现的那样,危机迫在眉睫才能算作危机,否则就该当作蛛丝轻轻抹去。 日光灯嗡嗡地发出强烈而惨白的光芒,骆章长久地埋首书堆,眼镜又酸又涩,那些黑色的印刷字体变得朦胧。这种情况时有发生,骆章觉得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闭上双眼掐掐睛明穴,课本上的五号字又恢复了清晰。同学们不知道三年的时光并不漫长,光阴最经不起虚度,弹指即芳华,匆匆太匆匆,如果在静夜聆听钟表走动的秒针,你就知道丁老师并非危言耸听。 三 6 骆章坐在身边,一副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孩子形象。陈爽把头挨过去说,陪我说说话,我闷死了。骆章把目光快速地移到陈爽脸上,敷衍地笑了笑,便又把目光快速地移回到了摊开的英语书上。明天要考试了。骆章说。 考试考试,又是考试,人都考疯了,开学才一个多月,大大小小的考试已不下十场,老师们用这种方法营造着他们期望中的学习氛围。这拙劣而卑鄙的手段,陈爽想,除了考试他们难道想不出别的花样了吗? 进入高中,陈爽又和骆章读一个班了,不仅如此,童童也在这个班上。童童和他们隔着一排座位,也和骆章一样为明天的考试做着准备。他们是刻苦勤奋的典型,一个月的考试轰炸,其结果是他们脱颖而出,在整个年级二百多号人中,他们名列榜首,从一开始就让老师们断定这两个孩子值得重点培养。班主任任命骆章为班长,任命童童为学习委员。骆章觉得这个任务太过重大,担心自己无法胜任,心里犹豫却又不好意思推诿;童童是一口回绝了,童童说她没时间。怎么就没时间呢?陈爽想。有时候他是搞不懂童童的,童童像一面多棱镜,让人琢磨不透。 陈爽找后桌的同学聊起了笑话,不时发出空洞的笑声,笑过之后又觉得一点也不好笑。那个同学嘴里一股阳春面的味道,陈爽真想拿胶布把他的嘴封起来,而不说笑话又觉得闷得慌,爬在灯光下发呆,仿佛自己被人遗弃了似的。驱逐慌乱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说笑,东拉西扯,夸夸其谈,你至少不会显得孤独。 孤独,这匹所向披靡的战马,陈爽越来越感觉到它的威力。骆章和童童此时仿佛离他远去了,他们活得充实而忙碌,不像自己,浪费青春和生命。孤独是源于空虚吗?而空虚又源于什么? 陈爽等待着放学的铃声。铃声会驱散这空虚,骆章和童童又将回到他身边。那美妙的铃声宛如天籁。陈爽讨厌考试,讨厌夜自习,讨厌沉闷的中学,讨厌这里的一切。这一切没有他向往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7 姐姐的房间亮着灯。姐姐还在废寝忘食地学习,已经第三年了。第一年复读,姐姐没有上她向往的北方大学的调档线,有另一所大学的调配名额,姐姐放弃了。为此父亲大发雷霆,坚决反对姐姐继续读书,谁也猜不透姐姐是怎么想的。第二年姐姐顶替父亲在街办工厂工作了一年,一年后姐姐再次显示出她倔强的个性,对庸庸碌碌的生活的恐惧使她毫不迟疑地以死威胁,她说不让她读书她宁愿死,她用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丝鲜血蜿蜒而下,她冷冷地瞅着父亲。父亲咆哮着答应了。父亲说我让你读,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考不上,你就死了这份心。菜刀坠在地上,姐姐凄艳地笑了一下。陈爽记得姐姐是笑了一下的,姐姐面色冷峻,那笑意充满了嘲讽和哀愁,让人揪心,像一根冰针扎进了心里,又冷又痛,不忍卒睹。 陈爽无法理解姐姐对那所北方大学的执著,飞蛾扑火般的悲壮。陈爽想问姐姐其中的原因,他不敢,有的时候姐姐比父亲更有威严,她的沉默和冷淡杜绝了所有的窥探。 姐姐到学校报了名。对这个昔日尖子生,学校是欢迎的,她被当成学校一鸣惊人的筹码,小镇从来还没有谁考上过那所大学呢!学校免除了姐姐的学费。姐姐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买菜做饭洗衣服,一般不出门。所有最新的复习资料都是叫陈爽带回来的。姐姐把学校当成了铭刻着自己耻辱的纪念地,那两次的意外落榜对她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陈爽吃宵夜的时候姐姐出来了。陈爽每天要吃很多食物,胃成了一个无底洞。他看见姐姐轻飘飘地滑进卫生间,像一个幽灵。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响着,一种尖锐的声音冲破了一平米的阻隔震动了陈爽的耳朵,一瞬间又安静下来,自来水哗哗流动。陈爽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姐姐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叫声呢?水停了,门开了,姐姐又轻飘飘地回到她的房间。都是幻觉,姐姐一直呆在她的房间里,那么他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不时幻觉又是什么? 四 8 纺织厂多了很多小孩,他们在楼道间磕磕碰碰地学习走路,摔痛了就无所顾忌地哇哇大哭。骆章喜欢躲在一边看着他们,看他们跌倒了又爬起,爬起来又跌倒。这就是人类的童年,步履蹒跚,不堪一击,却坚定执著,绝不放弃。他爱他们。 纺织厂被一个台湾商人以资金入股的形式收购了。纺织厂的所有权人们倒毫不关心在意,重要的是那些布满尘埃的机器又重新运转了。纺织厂从绝境中复活,重获新生的纺织厂将继续它三十余年的辉煌,希望在眼前。 黄阿姨并没有和谢叔叔离婚。他们反反复复地上演着离婚大战,却总在最后一步突然反悔。他们继续打打闹闹。谢叔叔曾经对技术部的同事们表露心迹说,凑合着过吧,人一辈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黄阿姨也在私下发表过类似感慨,黄阿姨说离了婚又结婚,结了婚还不是一样?人最好别结婚,一辈子谈恋爱,但两个人一辈子谈恋爱这可能吗? 类似的吵闹也在纺织厂其他的夫妻间展开。骆章想说不上婚姻必然以牺牲爱情为代价?爱情的目的是什么?在他读过的文学作品中,至死不渝的爱情总是以悲剧收场,或许悲剧的缺憾才成全了爱情的完美,而圆满才是一场悲剧。这世界上和人性中的疑难杂症层出不穷,骆章渴望自己只是一个孩子,而孩子不是也有自己的问题吗?思想是一个向上的阶梯,而这不正是人和动物的区别吗? 9 睡觉之前,骆章习惯写一篇日记。这是何时养成的习惯?这个习惯记录了成长的历程,一个反省的工具。个体的差异注定了思想上的差异,同一代人也不尽相同,甚至悬殊巨大。把一代人归入一个类型参考是懒惰的行为,比如你就很难解释陈爽为什么是独一无二的陈爽,而骆章又是独一无二的骆章。 日记本被锁进了抽屉,那里面有着不能公开的秘密,像那些不能说破的梦。梦里的男孩,金光闪闪的肉体,喷泉在喷涌之后坠落,短暂的满足和长久的空虚。只能藏起来,独自享用和承受。注定了与孤独相伴随的青春,每一次悸动和惭愧都是隐语。 五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样槐树的叶子掉光了,裸露出瘦骨嶙峋的枝桠。天空昏昏沉沉,了无生机。陈爽啐道,这鬼天气!这鬼天气似乎永无尽头,运动场和篮球场狼狈不堪,到处是水洼,每个人都像发了霉的旧衣服,散发着沉闷的气息。 陈爽问童童,你说这雨还要下多久?童童很干脆地回答说不知道。陈爽又问骆章,骆章认真地想了想。对于拿不准的事,骆章总会很负责任地想一想。骆章说我希望明天就停。 这不可能,童童说,天气预报明天还是小雨。 他们三人坐在一张餐桌上,食堂里人声鼎沸。童童吃饭的样子全神贯注,她做任何事情都全神贯注,忘我而投入。她现在放下调羹,全神贯注地参与到陈爽挑起的话题上。 你很讨厌雨天? 天天下,让人心烦死了。 我倒不觉得,童童说,下雨也挺好的,让人沉下心来,看一些书做一些事。她问骆章,你认为呢? 是这样的,骆章说,但是这雨下得太久了,怕有一个月了吧? 差不多了,陈爽抢着说,感觉像下了几百年似的。陈爽摸摸下巴,又说,胡子长出一大把,一根一根全变白了,我们都老得不成样子了。 童童伸出手在陈爽身上拍了一下,陈爽故意呲牙咧嘴地做了个怪动作。童童说我才不要变老呢!是你一个人老得不成样子,而不是我们。 童童娇嗔的表情显露出小女孩的天真单纯,这在童童是不可多得的。陈爽忍不住捏了捏童童的手心,童童没有在意。陈爽说,你应该多发发脾气的。 为什么?童童望着他问。 是啊,为什么?童童有昂扬的斗志,不屈不挠的毅力,她是强大的,战无不胜的。为什么?陈爽摇摇头说,我说着玩的,不为什么。 童童又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吃饭了。在陈爽心里,童童和姐姐有着某种类似,而你偏偏说不出来。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血液里的东西,冷漠或者傲慢。 11 国庆文艺汇演,童童表演了独舞《蝴蝶泉边》。灯光从舞台的四角打出,集中到一个焦点上。童童真像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翩跹于泉水、堤岸、鲜花丛之中。童童的独舞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一些高难度的技术动作让人叹为观止。陈爽也被震撼了,因为是童童,这震撼就具备了双重意义。陈爽发了疯似的鼓掌、叫好、吹口哨,他发现旁边的骆章也兴奋得涨红了脸。 在童童谢幕之后,陈爽悄悄地溜到了后台。天气依然寒冷,童童穿着百褶裙,热汗已经冷却,童童微微地瑟缩着。陈爽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童童身上。童童望着他说,你刚才看我表演了吗? 陈爽回视着童童,温柔地说,看了。 这么样? 还行。童童的眼睛像一道深泓的泉水,明净而热切,他忍不住将童童搂进怀里,他说,很完美。 这是一个热烈的怀抱,有着暖人心窝的温度,焦灼的水气,以及被征服者的崇拜。童童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这个怀抱,依赖着那来自另一个身体的气味。她说,你喜欢吗? 我喜欢。陈爽毫不迟疑地回答。此时的童童就像一只脆弱的蝴蝶。她累了,她栖息于他的怀抱。陈爽想吻童童,像一个满怀诗歌的诗人那样,在月光下勇敢地翻进姑娘的闺房,在姑娘的脸颊上落下一个玫瑰般的亲吻。他控制住了自己。童童依偎着他,这样的宁静不允许被破坏。 你说我会拿奖吗? 一定会。 你说我会拿第一名吗? 你是最棒的。 童童笑了。笑意在她的嘴角诞生,然后攀上鼻翼,最后像一道流泻过晶莹的鹅卵石的泉水般在她的五官荡漾开了。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关心能不能拿奖,那些掌声、鲜花、赞美、名次,不,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反而是我不在乎的。我只在乎我舞蹈,我是蝴蝶,是泉水,是风,是一个接一个的节拍,是月光,是鹅卵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只在乎你喜欢。你真的喜欢吗? 多美妙的时刻,在陈爽终于忍不住俯下头打算一亲童童芳泽之时,童童却一把推开了他,惊慌地跳到一边。他愕然了。然后他看见丁老师在他身后。丁老师望着他俩的目光意味深长。 12 在月底召开的年级会议上,丁老师针对所谓早恋进行了一番纵横古今贯穿中西的深刻座谈,他得出一个科学结论是:早恋有百害而无一利,尤其对本来有希望升入大学的苗子,更是灭顶之灾。丁老师说我希望你们别拿前程作赌注,悬崖勒马,及早回头! 陈爽觉得丁老师字字句句都是冲着他和童童来的。不知道童童心里怎么想。丁老师真是可恶之极。如果爱情真照丁老师所言是洪水猛兽,那为什么千万年来爱火长存?陈爽只能猜测丁老师是个不懂得爱情的老古董。 六 13 舅舅和舅妈会为各种小事发生争吵,甚至大打出手。他们对驼背都很客气,但驼背却不习惯这种客气。他想自己在舅舅舅妈家里是个多余的人,因为自己的加入,舅妈差点和舅舅离婚。驼背心情沉重,他抢着做很多的事,做饭、洗碗、扫地、搬煤球,可是他抢不过舅妈。舅妈说怎么好意思让你动手呢?你是客呀!他是客,而舅舅却叫他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这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是铜溪河边的石屋,是那艘弃之不用的小木船。驼背陷入了对家的怀念,日甚一日地阴郁了。这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人胆战心惊意志消沉。 14 在一场声势浩大的严打行动中,一大批丑恶现象从小镇的暗角给揪了出来,最轰动的新闻出自一个叫丽丽的美发店,民警在深夜当场抓获了七个涉嫌卖淫的女孩,以及三队正在苟合的男女,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其中居然有大胡子老板。 平安百货商店的大胡子老板和老板娘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一对典型的恩爱夫妻,从来没有谁见过他们吵架红脸,想不到大胡子老板暗地里会做这种龌龊勾当。人们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老板娘虽然风韵犹存,但比起丽丽美发店的小妖精却明显是逊色了。 大胡子老板被拘留了三天,老板娘用一大笔钱将他保释出来。他们依然恩爱,但人们已看穿了他们,那亲密中有了裂痕,那恩爱貌合神离。 15 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傻子姑娘。傻子姑娘长大了,身体发育得十分充分,老板娘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自己仿佛也懂得了一些什么,坐在凳子上,两只脚并在一块儿,斜靠在身前。如果不知道她是傻子,人们肯定会把她当成一个有教养的淑女。 没有人否认,傻子姑娘是小镇上的一枝花。最美却是最不幸的一枝花。 七 16 雨脚细细的,像牛毛,打在身上无声无息。他们穿着雨衣,自行车飞驰过熟悉的街道。这老掉牙的自行车随时都有四分五裂的可能。陈爽和童童并骑在前,骆章掉在后面。自从童童横空出世,骆章就像一个影子似的掉在了他们后面。骆章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变坏,仿佛自己独享的财富被他人分割了一般,按理他是应该有所埋怨的,可是他却无法埋怨,甚至连一点埋怨的意思也没有。和他一块儿分享陈爽友谊的是童童。那个在小树林里让他领略了美并由此让他崇拜艺术的童童。 童童和陈爽都把自行车骑得飞快。陈爽总是摆动着车龙头,因为离心力的作用,自行车的车身摇来晃去,行车的轨迹呈现出一道S形。而童童是直线形的,身体微微前倾,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匀速地前进着。他们在骆章的眼前风驰电掣,骆章左顾右盼,因而跟不上他们。他们老是在前方的一个拐角处等他跟上。一路同行,片刻间又落下了一段距离。 他们又在前边的拐角处等他了。雨水在他的雨衣上吃力地爬动,他们的表情已经不耐烦了。陈爽说,快点!骆章咬了咬牙,加快了速度。自行车咔咔巨响,骆章突然担心前边的坡度会摧毁他和他的自行车。下意识里,骆章紧了紧刹车的把手。 17 骆章再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身体。这身体充满了焦灼、困惑、渴望和激情。卫生间的镜子被雾气遮掩,他抹去了它们,然后这身体就像一朵野花般绽放在了他的眼前。他长久地凝视着自己,那个自己和他似乎毫无关联却又唇齿相依。他被自己打动了。他爱他。 他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似乎他走到了某个边缘,他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回以虎视眈眈。处于这一线边缘,他无法为自己寻找到一个被肯定的合理性答案。非但如此,他甚至害怕被人发现,他的徘徊和恐惧。在别人眼里,他将成为一个病人,一个不可思议的、丑陋的、肮脏的、有毒的、可怜的小丑。他爱自己。 他抚摸着自己。灵巧的手指带着毒液滑过被诅咒的肉体。灵魂在纷纷碎裂,化成一缕青烟,极乐之后散去。而为什么有眼泪?眼泪在结束的那一刻滴了下来。他恨自己,可他爱镜子里的男孩。那男孩已不复为他。那男孩只有一具金光闪闪的躯壳,在梦中反复出现。他不知道他是谁。他知道他是谁。他不敢承认他是谁。那是犯罪。 他无力劝阻自己,正如他无力抑制在梦中的冲动和亢奋。仿佛与生俱来的,不可饶恕的原罪。你在选择一种命运的同时也被一种命运选择,你的选择常常被具体的环境、个人的狭隘经验、对未来的估计所左右,而你却把这当成了宿命。他宿命地认为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沉默。 绝口不提爱情。这爱情注定了单方面付出而无对应的回复。这爱情注定了不溶于阳光注定了沉默。他剥夺了自己光明正大地爱一个人的权利。 这一年,骆章十六岁。 18 十六岁的秋天爸爸复员回乡了。骆章以为爸爸会当一辈子兵,一辈子呆在在令人向往的神秘的西藏。可是爸爸回来了。 爸爸站在骆章面前,皮肤黝黑,牙齿白得很不真实,穿着绿色的军装,威武却又猥琐。妈妈叫他叫爸爸。这就是爸爸吗?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他真是爸爸吗?骆章拿不准。妈妈生气了,骆章迫不得已叫了一声爸爸。 好奇怪。叫一个陌生男人爸爸,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那声音淡漠而麻木,如同指明一张桌子或者一种酒的名称,不带任何感情。而他本应该是喜悦的。 爸爸的出现并未让他惊喜,他也不曾发现妈妈有何惊喜。一切如故,和以往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了。有趣的是,他竟然要管这个男人叫爸爸。 八 19 和往常一样,每天一块儿上学,放学,在食堂吃饭,可是陈爽隐约地觉察到在这表象之后所起的暗涌。无论是童童还是骆章,他们都在尽量拉大和他的距离。不时因为学业的繁重,而是他们各怀心事。是自己让人讨厌了吗?陈爽想,可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讨厌他的意思。他们只是为着某种隐秘的原因试图瓦解彼此间的亲密。比如,当他向骆章提出某些要求时骆章开始拒绝,而骆章以前是从来不会拒绝他的。骆章似乎很怕和他呆一块儿了,尤其是单独的时候。 童童是另一种情况,童童在顾虑些什么,看来丁老师的话对童童起了作用。他对童童说,是因为那老古董的话吗?你怕上不了大学,你觉得我是你的绊脚石? 童童望着陈爽。童童喜欢望着一个人说话,这个人成为一个具体的对象。她做什么事都仿佛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她说,那些话说得不对吗?当两个人在一块儿,总是需要花时间花精力彼此呵护。做恋人并不比做朋友来得更轻松自在,不是吗? 屁!陈爽说,归根到底你就是看不起我。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童童叹了口气说,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法子。 陈爽等着童童再说什么,可是童童却什么也不说了。童童收回了她望着他的目光。他站在她面前,等于不复存在。在童童心里他算什么?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的?或者,她有没有爱过自己? 和童童的恋爱开始得莫名其妙。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吻了她,而她的反抗软弱无力,就是这样。这能说明什么呢?承诺,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承诺。她甚至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她究竟把他当成了什么呢? 20 陈爽对骆章说,我和童童完了。骆章吃了一惊,停下笔看着陈爽。陈爽说都怪那老古董!陈爽说得咬牙切齿,向空中挥了一拳,虎虎生威。 骆章想伸手去拉陈爽的手,这是安慰。陈爽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的意义。可是这次骆章没有给他安慰。 我很孤独。陈爽半晌又说,话一出口,陈爽又难为情起来,孤独,矫情的自白。陈爽说,他妈的,说不出来,心里烦!就是烦!他拉住骆章的手,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你会离开我吗? 骆章的手在他的手中活动了,他感觉到了。骆章的指头触及了他的掌心。骆章说,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们永远在一起。 21 姐姐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响着。陈爽听见了姐姐的叫声,不时幻觉,那声音如此真实,饱含着压抑和疲惫。他仿佛看见姐姐的脸浸泡在冷水里,那些令人战栗的叫声像水泡一样擦过姐姐的脸庞,张皇失措地上升,上升,上升。他害怕那些声音。那些声音预示了破灭。 陈爽堵住了耳朵,可是那些声音还在。它们像水泡一样浮出他的脑海,前赴后继地上升上升上升,升入空中,破灭,了无痕迹。破灭,像一个梦,像爱情,像你在乎的人,不可逆地奔向破灭。 九 26 十七岁的九月依然以雨为序幕,仿佛这场雨一直从去年下到了这一年。这一年大半个中国都被泡在了水里,长江暴怒了,洪水冲击着人们的神经,武警战士以血肉之躯履行着保家卫国的誓言。当生命悬系一线,人与人之间根深蒂固的戒备和隔阂动摇了,消解了,中国人在危难面前万众一心,精神的力量被发挥到极致。 然后九月来了,雨若有若无地下着,江水宛如一匹被驯服的猛兽,失去了目空一切的野性。堤岸上堆积着编织袋,医生们忙着喷洒石灰水。这个九月,红眼病袭击了整个小镇。 爸爸也染上了红眼病,眼白上布满了血丝,眼角攒满了黄白色的眼屎。不停地点滴青霉素。为着他的眼睛,也为着他的风湿,他哼哼唧唧地抱怨起这场不成气候的秋雨来。 秋风秋雨仇煞人。骆章陡然间想起这么一句诗,紧接着又想起两个与秋有关的词——多事之秋,一日三秋。这个秋天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惴惴不安的骚动,还有什么将要发生,正如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正如一场令人头痛的瘟疫。 十二 27 在九月来临之前,姐姐苦苦等待近两个月的入学通知书迟迟未到,父亲说你该死心了。是啊,该死心了,姐姐说,不死心又能怎样呢?那所著名的北方大学拒绝了她的热忱,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个人的痛苦显得如此渺小,不值一提。长江的险情比一封入学通知书具有更大的现实意义。该死心了。 姐姐走出了她的房间。姐姐原本就很瘦,现在更瘦了,眼睛深陷在灰蓝色的眼眶里,头发中夹杂着灰白色,洗头时大把脱落,整个人形容枯槁。 姐姐在陈爽身边坐下,仿佛一个影子,没有份量,微不足道的一个影子。腐败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陈爽心神不宁。 你长大了。姐姐的手掌摩挲着陈爽的后脑勺,像一截质地坚硬的枯树枝,冰凉,僵硬,让人不舒服。姐姐说,有些事你该知道了,因为这些事爸爸是不会告诉你的,而你有权利知道。 接下来姐姐讲了一个故事。姐姐的语气平和缓慢,听不出他的感情起伏,她仿佛是在完成某个任务。姐姐说:你小时候问我关于妈妈的事,我说我们没有妈妈,这当然是骗你的。我们的妈妈很漂亮,可惜爸爸将妈妈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烧掉了,照片、书籍、衣服、鞋子全都付之一炬。一团火,像夏日的石榴花,灿烂着也凋谢着。你那时才一岁,你什么都不懂,你记不住妈妈的样子,否则的话你会发现你和妈妈长得有多像。 妈妈和爸爸是在川西向下结的婚。他们是下乡知青。你不知道什么是下乡知青,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他们结了婚,他们应该是恩爱的,那种环境下的两个人通常是恩爱的,虽然他们有很多的不同,思想上、习惯上、生活上,这些差异暂时还是要屈服于环境的。 后来他们回城了,他们的感情受到了考验,爸爸是得过且过安于现状的,可是妈妈却有远大理想。妈妈说这不是她该呆的地方,她的家在北京,那座金光万丈的城市才是她的家。妈妈生下了你,一半的精力放在你身上,一半的精力拿来为考试做准备。 爸爸感觉到了妈妈对小镇生活的厌恶,妈妈要从他的世界里飞走了。他挽留、恳求、威胁、咆哮、歇斯底里,而妈妈打定了主意。妈妈最后考上了那所北方的大学。 半年后妈妈回来了,她要和爸爸离婚。爸爸差点掐死妈妈,妈妈无惧无畏,她说除非掐死我,否则我还是要离婚,我不能和一个没有理想的人生活一辈子。妈妈想带走我们,可是爸爸坚决反对,妈妈走的时候拼命地吻我们,她要我好好念书,以后考到北京去;她还要我好好地照顾弟弟,要弟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姐姐笑了一笑说,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可是妈妈再也没有回来。姐姐陷入沉思,这里没有妈妈的理想,所以妈妈不会回来了…… 姐姐一直沉思着,仿佛忘记了陈爽还在身边。姐姐的脸失去了热力,麻木而空洞,宛如一张石膏制的假面。空气中,腐败的味道愈演愈烈。 28 所有见过那一幕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了。在绿水街27号的平顶天台上,一团大火妖艳地张狂燃烧,有人甚至听到了女巫的歌声,那是一支妈妈哄孩子入睡的古老歌谣。大火随歌声慢慢沉寂。最后人们看见残余的火星在骤然而至的黑夜里熄灭了。空中还在下雨。像冰针,扎得人隐隐生痛。无情的雨。无休无止的雨。 29 下雨的天空下,昼夜交替的霎间,姐姐在平顶天台引火自焚,她浸透煤油的衣衫噼啪作响,她年轻的肉体变成一朵燃烧的石榴花灿烂着也凋谢着…… 陈爽从人们的口中得知了这惨烈的一幕。这里没有姐姐的理想,而姐姐抵达理想的通行证却不见踪迹。姐姐在绝望中毁灭了自己,以如此辛酷和决绝的方式,不留余地地毁灭了自己。 平顶天台被火焚烧留下的黑色印记,姐姐站在这里向北方投去最后一瞥,无可挽回的死亡。眼泪模糊了陈爽的视线。陈爽像一只狼一样跪在那里厉声尖叫。 一封入学通知书在九月姗姗来迟。 二十 50 很久之后,当骆章坐在陌生城市温暖的秋日阳光中时,不免要回想一九九八年秋末发生在小镇的那场地震。在人们的回忆中,那场地震是毫无先兆,骤然而至的。而其实征兆就摆在所有人眼前,只是不被重视。骆章预感到了那场地震,他的预感再次显示出神秘的准确性。为此他有点沾沾自喜,陈爽拍着他的肩头说,你该去电视台播天气预报,保证你去了,卫星就下课了。陈爽的话半是讥诮半是嘲讽。陈爽从来就不相信直觉,他从三岁上幼儿园,到现在读了十四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成了一个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他对所有的神秘现象都嗤之以鼻,对所有的未知事物都不屑一顾。于是骆章悲哀地发现他和陈爽之间最本质的障碍:他是一个开放心灵的理想主义者,对神秘好奇,对未知着迷;而陈爽则是一个固步自封的实用主义者,也许陈爽是在本能地逃避什么,所以陈爽强迫自己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陈爽又拍拍骆章的肩膀说,你都快赶上预言家了,那么你给看看,我以后的命是好是坏? 陈爽的调侃刺痛了骆章,骆章咬紧了牙关,他的脸变得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又不是算命的。小镇里最有名的神算子是两个老瞎子,一男一女,一个巫师一个巫婆,所以骆章又补充了一句:我又不是瞎子。 生气了?陈爽不开玩笑了。陈爽的脸色有点紧张,他还是着急骆章的。骆章的红脸就慢慢地恢复常态了。生陈爽的气么?不会的,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更是他心底不能昭彰的烙印,他怎么会生他的气?骆章坚决地摇摇头说:没有!他会生所有人的气,生同学的气,生父母的气,生自己的气,可是他永远不会生陈爽的气。陈爽不会懂得他对自己有多重要,他是他挣不开也不想挣开的罗网,是他逃不掉也不想逃掉的劫数。这种关系让他隐隐地觉出了危险。他的预感一向百密百全,那么这危险就是一个切实的存在,它潜伏在你的脚下,随时准备绊你一根头。 骆章不再为自己的未卜先知沾沾自喜了,他不寒而栗,巴不得从来没有过任何念头——但是危险!什么样的危险?危险真的潜伏在脚下吗?避险的法门在哪儿?谁能指点迷津超度罪孽呢? 51 在骆章的日记里,高三生活是在混乱中开始的,那个叫星星的孩子在一天夜里睡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星星躺在大床的正中间,夜里他躲藏在爸爸和妈妈的胳肢窝下,他亲爱的爸爸妈妈用他们的体温保持着他的体温,居然在清醒的那一刻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他妈妈照例给星星穿衣服,叫星星快醒醒。星星纹丝不动,双目紧闭,嘴唇发白,他们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当他们把星星送到卫生院时,医生探了探星星的鼻息,又翻开星星的眼皮看了看,瞳仁已经扩散,他们遗憾地表示这孩子已经死了。 十八岁的秋天就是这样到来的,在连绵不断的细雨中,星星妈妈的哭声肝肠寸断。雨下了多久,星星妈妈就哭了多久,当她有一天不再痛哭了,雨也停了,仿佛那场秋雨就是为了渲染她的哭声,以增强丧子之痛理应具备的某种凄凉和悲戚。 星星死了吗?一天之前还亲热地叫他多多的人再也不会叫他多多了。骆章想起星星那苍白但却鲜活的脸庞,上面洋溢着天真而单纯的快乐。星星转动着他的大脑袋骄傲地说:我的病就快好了。病好了再也不会有人阻止他骑木马了。骆章的目光朦胧了。死亡有时候是这么轻巧的事,一场睡眠就可以带走一个灵魂。这一年星星五岁了,读幼儿园大班,人生对他而言连展开的机会都没有,他惟一的乐趣就是骑在一匹木马背上,在幻想中的草原策马驰骋,穿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向天空飞去。可怜的孩子,上帝带走了他,他应该已经抵达天堂了吧?一颗星星就是一道魂。他短暂的五年时光是要揭示什么吗?骆章想这变化无常的世界,这变化无常的众生,这变化无常的命运,向来路来,往去路去,无常是万事万物的状态,对死亡我们无能无力。 52 如果把高中生活比作一场战争,那么高三无疑是冲锋陷阵的决战时刻。小镇到处都在流传这样一个谣言: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一个谁谁谁在很多年前就写了一本天书,他准确地预言到了海湾战争,比尔盖茨的发迹,艾滋病的流行,他最后说二十世纪末年是世界末日。末世情绪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人们集体怀旧,已故的文化名人被重新从旧箱子里翻出来吵吵嚷嚷地硬要排个一二三,邓丽君的歌被电视广播反复放送,旧时代的旗袍经过改良重新招摇过市。一九九九年对骆章而言只意味着高三来了,它歪打正着地暗合了时间紧迫的倒计时。年级组长历史研讨组组长四十五岁的丁老师说:最关键的时刻就快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时刻就快到了,成龙飞天成鼠钻洞的时刻就快到了,这时候才想哭?晚了!考场不相信眼泪!不过我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今年咱们直辖市继续扩招,升学比率初步估计是一比二,也就是说只要你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全力冲刺,你升学的机会就将大大提高。称为直辖市就是这点好啊,国家政策就是要向你倾斜啊,北京的考生四百来分就上清华北大了,倒回去几年,四百来分咱们连个普通专科都上不了,现在你们放心了,这样的分数你们不用担心上不了专科线了,即便上不了专科线也还可以上新高职嘛,也还可以圆大学梦嘛,也还可以出人头地嘛! 丁老师口沫横飞的鼓劲大会把同学们的热情都**了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意欲大干一番。陈爽哼了一声,问骆章,你觉得高考公平吗? 高考当然是公平的。考场上只靠分数说话,差一分就是差一分,尊卑贵贱一视同仁。丁老师说,像国外一样搞推举制,看似公平,但那完全就是身份地位和经济实力的比拼,除了作为吉祥物被特招的底层代表和特定种族代表,普通的穷人学生根本不要妄想跨进大学的门槛。而国内一切看分数,分数是改不了的,或许在招生的过程中有不公平的现象出现,国家和社会舆论不是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吗?考生档案要上网,录取工作要公开地接受监督,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高考当然是公平的,至少人类历史发展到现在高考最公平的。 对此,陈爽的反驳可谓一针见血,他说你没听丁老头另一个说法吗?北京的考生四百来分就能上清华北大,凭什么呀?就因为他们住在北京?北京人就要比我们高贵点?我呸!打着公平的旗号做最不公平的勾当,我痛恨高考! 陈爽的话印在了骆章的脑子里。陈爽的话没错,但是国家的招生政策肯定有它如此制定的客观依据,比如说首都更需要大量人才,那么其他地方不需要吗?经济落后地区对人才的渴求恐怕比北京更迫切。为什么同样的学习却为不同地域的学生设置了不同的门槛?照理说北京的考生学习条件比其他地区优越多了,本身就占了一个大便宜,难道还嫌不够?惟一的解释就是北京人就是中国人中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在国家的政治中心,他们就是该比其他地区的中国人尊贵一点,受宠一点,吃得开一点——但是,这公平吗? 骆章不去想了。这个问题不是他应该去想的。在夜晚的跑道起跑时,骆章让自己的大脑停留在一个空白的阶段。高三他住校了,这样可以节省更多的时间学习。学习的压力让人不堪重荷,入睡之前,骆章每晚来到操场上跑几圈走几圈,甚至趁着夜色想大声地吼几嗓子。 有人吼了,一个女生的声音。从那个女生身边跑过时,骆章模糊地看见了她的身影。那个女生叫得浑身缩成了一团,淡淡的星光像一层玻璃纸,轻轻地贴在她用丝带缠绕的发辫上。 二十 50 很久之后,当骆章坐在陌生城市温暖的秋日阳光中时,不免要回想一九九八年秋末发生在小镇的那场地震。在人们的回忆中,那场地震是毫无先兆,骤然而至的。而其实征兆就摆在所有人眼前,只是不被重视。骆章预感到了那场地震,他的预感再次显示出神秘的准确性。为此他有点沾沾自喜,陈爽拍着他的肩头说,你该去电视台播天气预报,保证你去了,卫星就下课了。陈爽的话半是讥诮半是嘲讽。陈爽从来就不相信直觉,他从三岁上幼儿园,到现在读了十四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成了一个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他对所有的神秘现象都嗤之以鼻,对所有的未知事物都不屑一顾。于是骆章悲哀地发现他和陈爽之间最本质的障碍:他是一个开放心灵的理想主义者,对神秘好奇,对未知着迷;而陈爽则是一个固步自封的实用主义者,也许陈爽是在本能地逃避什么,所以陈爽强迫自己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陈爽又拍拍骆章的肩膀说,你都快赶上预言家了,那么你给看看,我以后的命是好是坏? 陈爽的调侃刺痛了骆章,骆章咬紧了牙关,他的脸变得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又不是算命的。小镇里最有名的神算子是两个老瞎子,一男一女,一个巫师一个巫婆,所以骆章又补充了一句:我又不是瞎子。 生气了?陈爽不开玩笑了。陈爽的脸色有点紧张,他还是着急骆章的。骆章的红脸就慢慢地恢复常态了。生陈爽的气么?不会的,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更是他心底不能昭彰的烙印,他怎么会生他的气?骆章坚决地摇摇头说:没有!他会生所有人的气,生同学的气,生父母的气,生自己的气,可是他永远不会生陈爽的气。陈爽不会懂得他对自己有多重要,他是他挣不开也不想挣开的罗网,是他逃不掉也不想逃掉的劫数。这种关系让他隐隐地觉出了危险。他的预感一向百密百全,那么这危险就是一个切实的存在,它潜伏在你的脚下,随时准备绊你一根头。 骆章不再为自己的未卜先知沾沾自喜了,他不寒而栗,巴不得从来没有过任何念头——但是危险!什么样的危险?危险真的潜伏在脚下吗?避险的法门在哪儿?谁能指点迷津超度罪孽呢? 51 在骆章的日记里,高三生活是在混乱中开始的,那个叫星星的孩子在一天夜里睡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星星躺在大床的正中间,夜里他躲藏在爸爸和妈妈的胳肢窝下,他亲爱的爸爸妈妈用他们的体温保持着他的体温,居然在清醒的那一刻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他妈妈照例给星星穿衣服,叫星星快醒醒。星星纹丝不动,双目紧闭,嘴唇发白,他们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当他们把星星送到卫生院时,医生探了探星星的鼻息,又翻开星星的眼皮看了看,瞳仁已经扩散,他们遗憾地表示这孩子已经死了。 十八岁的秋天就是这样到来的,在连绵不断的细雨中,星星妈妈的哭声肝肠寸断。雨下了多久,星星妈妈就哭了多久,当她有一天不再痛哭了,雨也停了,仿佛那场秋雨就是为了渲染她的哭声,以增强丧子之痛理应具备的某种凄凉和悲戚。 星星死了吗?一天之前还亲热地叫他多多的人再也不会叫他多多了。骆章想起星星那苍白但却鲜活的脸庞,上面洋溢着天真而单纯的快乐。星星转动着他的大脑袋骄傲地说:我的病就快好了。病好了再也不会有人阻止他骑木马了。骆章的目光朦胧了。死亡有时候是这么轻巧的事,一场睡眠就可以带走一个灵魂。这一年星星五岁了,读幼儿园大班,人生对他而言连展开的机会都没有,他惟一的乐趣就是骑在一匹木马背上,在幻想中的草原策马驰骋,穿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向天空飞去。可怜的孩子,上帝带走了他,他应该已经抵达天堂了吧?一颗星星就是一道魂。他短暂的五年时光是要揭示什么吗?骆章想这变化无常的世界,这变化无常的众生,这变化无常的命运,向来路来,往去路去,无常是万事万物的状态,对死亡我们无能无力。 52 如果把高中生活比作一场战争,那么高三无疑是冲锋陷阵的决战时刻。小镇到处都在流传这样一个谣言: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一个谁谁谁在很多年前就写了一本天书,他准确地预言到了海湾战争,比尔盖茨的发迹,艾滋病的流行,他最后说二十世纪末年是世界末日。末世情绪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人们集体怀旧,已故的文化名人被重新从旧箱子里翻出来吵吵嚷嚷地硬要排个一二三,邓丽君的歌被电视广播反复放送,旧时代的旗袍经过改良重新招摇过市。一九九九年对骆章而言只意味着高三来了,它歪打正着地暗合了时间紧迫的倒计时。年级组长历史研讨组组长四十五岁的丁老师说:最关键的时刻就快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时刻就快到了,成龙飞天成鼠钻洞的时刻就快到了,这时候才想哭?晚了!考场不相信眼泪!不过我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今年咱们直辖市继续扩招,升学比率初步估计是一比二,也就是说只要你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全力冲刺,你升学的机会就将大大提高。称为直辖市就是这点好啊,国家政策就是要向你倾斜啊,北京的考生四百来分就上清华北大了,倒回去几年,四百来分咱们连个普通专科都上不了,现在你们放心了,这样的分数你们不用担心上不了专科线了,即便上不了专科线也还可以上新高职嘛,也还可以圆大学梦嘛,也还可以出人头地嘛! 丁老师口沫横飞的鼓劲大会把同学们的热情都**了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意欲大干一番。陈爽哼了一声,问骆章,你觉得高考公平吗? 高考当然是公平的。考场上只靠分数说话,差一分就是差一分,尊卑贵贱一视同仁。丁老师说,像国外一样搞推举制,看似公平,但那完全就是身份地位和经济实力的比拼,除了作为吉祥物被特招的底层代表和特定种族代表,普通的穷人学生根本不要妄想跨进大学的门槛。而国内一切看分数,分数是改不了的,或许在招生的过程中有不公平的现象出现,国家和社会舆论不是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吗?考生档案要上网,录取工作要公开地接受监督,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高考当然是公平的,至少人类历史发展到现在高考最公平的。 对此,陈爽的反驳可谓一针见血,他说你没听丁老头另一个说法吗?北京的考生四百来分就能上清华北大,凭什么呀?就因为他们住在北京?北京人就要比我们高贵点?我呸!打着公平的旗号做最不公平的勾当,我痛恨高考! 陈爽的话印在了骆章的脑子里。陈爽的话没错,但是国家的招生政策肯定有它如此制定的客观依据,比如说首都更需要大量人才,那么其他地方不需要吗?经济落后地区对人才的渴求恐怕比北京更迫切。为什么同样的学习却为不同地域的学生设置了不同的门槛?照理说北京的考生学习条件比其他地区优越多了,本身就占了一个大便宜,难道还嫌不够?惟一的解释就是北京人就是中国人中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在国家的政治中心,他们就是该比其他地区的中国人尊贵一点,受宠一点,吃得开一点——但是,这公平吗? 骆章不去想了。这个问题不是他应该去想的。在夜晚的跑道起跑时,骆章让自己的大脑停留在一个空白的阶段。高三他住校了,这样可以节省更多的时间学习。学习的压力让人不堪重荷,入睡之前,骆章每晚来到操场上跑几圈走几圈,甚至趁着夜色想大声地吼几嗓子。 有人吼了,一个女生的声音。从那个女生身边跑过时,骆章模糊地看见了她的身影。那个女生叫得浑身缩成了一团,淡淡的星光像一层玻璃纸,轻轻地贴在她用丝带缠绕的发辫上。 二二 56 舅舅每个月寄给驼背一百元生活费。一百元还不够其他少年一星期的开销,但驼背却是绰绰有余了。他不看录像,不吃零食,不跳舞,不染头发,不买流行饰物,一百元都用到了该用的地方。早上买两个馒头,花去五角钱;中午二两米饭五角钱,一份素菜五角钱;晚上和中午一样花掉一元钱,一天下来共花费两块五角钱,即便算上必须用的开水、洗衣粉、香皂、牙膏,一个月下来,他还会剩下一些钱,这时候他就会去食堂叫一盘盐煎肉、一格粉蒸肉,大快朵颐。他觉得一百元,他已经能够过得很好了。 驼背的艰苦生活时常遭到周围少年的嘲笑和鄙夷,他不在乎。他用冷漠回敬了他们的恶意。他们不懂得生活,贫穷不可耻,因为贫穷可以改变。当他们在生活上摸爬滚打裹一身泥后,他们会明白自己的幼稚和浅薄。驼背已经不会像第一次上学那样,那时候他像一只蜗牛,受到了刺激就躲进壳里,与世隔绝自我封闭。他现在学会了坦然。躲避无济于事,如果你身处劣镜,你坦然地承认,坦然地面对,你要相信你可以改变。希望和信心从来都是自己给的,你不能依赖任何人,记住,父亲说过: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57 绿水街的人们又听见傻子姑娘的哭声了。鸽子仓皇飞舞。傻子姑娘一哭就意味着平安百货商店又打仗了。大胡子老板和老板娘扭打在一起,从前那对恩爱夫妻已经势如水火,商店里乱作一团。最后人们看见大胡子老板骂骂咧咧地钻进长安面包车绝尘而去。 老板娘的风姿卓越早已称为昨日黄花。她的头发人就乌黑发亮,但这是每个月定期染发的结果。她的皮肤松弛干枯,脸上挂着一吊赘肉,因为青光眼和长时间流泪,她的眼袋把她的眼睛挤得只剩下一道窄缝。更年期的黄褐斑隔三差五地冒出来,然后沉淀为人老珠黄的标志。她中年发胖的身体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丑陋。英雄迟暮,美人晚景,岁月不饶人啊! 傻子姑娘成了老板娘惟一的寄托。傻子姑娘继承了老板娘年轻时的万般风情,人们说可惜是个傻子。这样的话不能让老板娘听见。老板娘的和颜悦色已随她的美貌一去不返。老板娘会像别的中年妇女一样双手叉腰,跳着脚,恶声恶气地说:你他妈才傻子呢!你爷爷你奶奶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你孙子,你一家傻子四世同堂够打两桌傻子麻将了! 58 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三峡过程并不会对江东造成威胁。小镇不属于库区,自然用不着移民。跨江大桥又开工了。正是这座荒废了三年的跨江大桥误导了人们。人们知道了当初之所以半途而废,是因为工程资金不到位。到处都在搞基础建设,修路,修广场,修各级各部门办公楼,这一笔笔建设资金早已超出了预算,跨江大桥不得已被迫停工。 现在上面拨了专项资金,镇政府又通过各种渠道从民间筹集了大笔款项,物资充足,跨江大桥被定为镇政府的民心工程,这一次开工,加班加点,居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工了,并顺利地通过了各项验收。人们过江再不用挤驳船提心吊胆了,跨江大桥真正地把小镇凝聚在了一起。 人们觉得,小镇人从此才算真正地完整了。跨江大桥是小镇人值得欢而呼之,鼓而舞之的又一个奇迹。 二二 56 舅舅每个月寄给驼背一百元生活费。一百元还不够其他少年一星期的开销,但驼背却是绰绰有余了。他不看录像,不吃零食,不跳舞,不染头发,不买流行饰物,一百元都用到了该用的地方。早上买两个馒头,花去五角钱;中午二两米饭五角钱,一份素菜五角钱;晚上和中午一样花掉一元钱,一天下来共花费两块五角钱,即便算上必须用的开水、洗衣粉、香皂、牙膏,一个月下来,他还会剩下一些钱,这时候他就会去食堂叫一盘盐煎肉、一格粉蒸肉,大快朵颐。他觉得一百元,他已经能够过得很好了。 驼背的艰苦生活时常遭到周围少年的嘲笑和鄙夷,他不在乎。他用冷漠回敬了他们的恶意。他们不懂得生活,贫穷不可耻,因为贫穷可以改变。当他们在生活上摸爬滚打裹一身泥后,他们会明白自己的幼稚和浅薄。驼背已经不会像第一次上学那样,那时候他像一只蜗牛,受到了刺激就躲进壳里,与世隔绝自我封闭。他现在学会了坦然。躲避无济于事,如果你身处劣镜,你坦然地承认,坦然地面对,你要相信你可以改变。希望和信心从来都是自己给的,你不能依赖任何人,记住,父亲说过: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57 绿水街的人们又听见傻子姑娘的哭声了。鸽子仓皇飞舞。傻子姑娘一哭就意味着平安百货商店又打仗了。大胡子老板和老板娘扭打在一起,从前那对恩爱夫妻已经势如水火,商店里乱作一团。最后人们看见大胡子老板骂骂咧咧地钻进长安面包车绝尘而去。 老板娘的风姿卓越早已称为昨日黄花。她的头发人就乌黑发亮,但这是每个月定期染发的结果。她的皮肤松弛干枯,脸上挂着一吊赘肉,因为青光眼和长时间流泪,她的眼袋把她的眼睛挤得只剩下一道窄缝。更年期的黄褐斑隔三差五地冒出来,然后沉淀为人老珠黄的标志。她中年发胖的身体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丑陋。英雄迟暮,美人晚景,岁月不饶人啊! 傻子姑娘成了老板娘惟一的寄托。傻子姑娘继承了老板娘年轻时的万般风情,人们说可惜是个傻子。这样的话不能让老板娘听见。老板娘的和颜悦色已随她的美貌一去不返。老板娘会像别的中年妇女一样双手叉腰,跳着脚,恶声恶气地说:你他妈才傻子呢!你爷爷你奶奶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你孙子,你一家傻子四世同堂够打两桌傻子麻将了! 58 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三峡过程并不会对江东造成威胁。小镇不属于库区,自然用不着移民。跨江大桥又开工了。正是这座荒废了三年的跨江大桥误导了人们。人们知道了当初之所以半途而废,是因为工程资金不到位。到处都在搞基础建设,修路,修广场,修各级各部门办公楼,这一笔笔建设资金早已超出了预算,跨江大桥不得已被迫停工。 现在上面拨了专项资金,镇政府又通过各种渠道从民间筹集了大笔款项,物资充足,跨江大桥被定为镇政府的民心工程,这一次开工,加班加点,居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工了,并顺利地通过了各项验收。人们过江再不用挤驳船提心吊胆了,跨江大桥真正地把小镇凝聚在了一起。 人们觉得,小镇人从此才算真正地完整了。跨江大桥是小镇人值得欢而呼之,鼓而舞之的又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