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冠之下》 序章 灰烬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 弗兰克背靠在石墙上,阴冷潮湿的空气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蟒蛇,将他紧紧缠绕,即使特意加厚的长袍也阻挡不住它的侵袭,反而像是成了某种用来贮藏的容器,把寒冷牢固地囚禁在他四周。 不过贮藏的不是食物,而是他的肉体。 弗兰克不无嘲讽地笑了笑,呼出一口白气,冻僵的右手迟缓地伸进长袍内侧细心缝制的口袋里,颤巍巍地掏出最后一根辛拉,左手一翻,点着了它。 袅袅烟气挤出了满腔的浊气,又随机形成了新的浊气。弗兰克打量着粗糙翻卷的植物茎叶和若隐若现的火星,眼神呆滞地看着围绕在他眼前的雾气,分不清哪一团是自己倾泻而出的苦闷、那一团是自然对他的回应。他想,反正都一样难闻。 辛拉传说是自由之神最初的名字,他又狠狠吸了一口手中物,不禁对为这酷似香烟的东西命名的人心生怜悯,他敢打赌,那一定是全天下最不自由的人。 毕竟,只有最不自由的人才会想着怎么从虚幻中不劳而获的得到自由,就像那些端坐在君领王座上的君上们,那些恨不得将正义与荣耀纹刻在全身上下每个角落的贵族们。 他侧过脸,窄小的窗口不知不觉溜进了一丝微弱的光,光不大,却将地上那些不太整齐的石块一一从阴影中解脱出来,它们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几天前才仓促铺就的新石,斑驳得倒似饱经沧桑的老者,每条皱纹里都犹如裹挟着历时悠久所积攒出的智慧和沉稳。 第一缕光是太阳给人间的信号,很快,越来越多的光潮水般涌了进来,这次,它再也不单单来自他身旁的窗口,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他视线所能触及的每一个角落。 很好,现在我们不仅被敌人包围了,还被阳光给包围了,弗兰克在心里开着没什么笑点的玩笑,不幸的是,他连自己都难以逗笑,于是他转过头,今天第一次扫视起那些随着光明而来的东西。 虽然,随着光明而来的东西大多不太光明。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只穿了件轻薄的单衣,棕黑色的熊皮大衣包着某样东西,放在他的膝盖上,男人的视线片刻不离大衣,只有当几截苍白的手指或者只剩一小段的左腿隐隐露出的时候,他才稍稍动弹一下,轻扯毛衣将一切都再度遮住,只是阳光进来,他倔强的伪装慢慢变得漏洞百出。 不过男人显然不会在意这些,他自顾自地用他仿佛灌满流沙的喉咙哼着同一首小曲。 人是熟悉的人,曲子也是熟悉的曲子,弗兰克跟着哼了一遍,感受到灵魂被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他马上停下,强迫自己将视线拉到了男人的身旁。 那里是厅内的一角,四男二女,六个全身装备轻甲的年轻人坐在一起,他们胸前有着不同的纹饰,有的是凶猛的血狮,有的是冷峻的猎鹰,还有的事洁白高雅的云纹鹿,平常格格不入的它们此刻却异样的和谐,如同本就该这样搭配。 他们围出一个不算很大的圆圈,圆圈的中间,靠左放着一些残缺的板甲,无一例外都沾着干涸的血渍,靠右的则是一堆几乎辨认不出来的肢体,有的是手,有的是腿,有的则是缺了上半身或下半身的尸体,难捱的臭味肆无忌惮地从中四散看来。 在他们的身下,象征着生命源流的鲜红早就变成了一滩褐色的污垢,一部分顽强地黏着在石头和缝隙里,另一部分则攀上了这群骑士们的铠甲,与那些他们曾憎恨的人的血液混为一体。 年轻人们低头向远古的诸神祷告,愿他们的灵魂栖息于神灵的殿堂,得到永远的安宁和生前从未享受过的荣光。 弗兰克的目光透过了他们的身体,只是默默凝视着那些曾经鲜活的身体,回忆着他们消失在他眼前的样子,喉头泛起一阵微甜的腥味。 在那堆积起来的残肢断臂上,他看到了那些他们所信仰的诸神,看到了他们嬉笑着,抬抬手就将他们名为人类的旧玩具,轻而易举地拆成再也拼装不回去的零件。 弗兰克没有为他们祷告,匆促地将视线移向更近的地方。 那里是一小堆横七竖八的小孩子,他们躺在一起,大人们花纹不同的鹿皮厚衣层层叠叠盖在他们身上,他们呼呼大睡,睡在最外侧的男孩子大概是盖的较少,被冻着了,忽然在梦里大叫了几声妈妈,身旁的女孩子被他吵醒,大概是踢了他一脚,男孩于是自然地翻了个身,拉扯着身上仅有的一件微薄鹿皮衣,又睡着了。 几天前,随着那身妈妈而来的应该是越来越多的哭声,弗兰克揉着发麻的大腿,站了起来,心想,这群孩子大概已经非常清楚,再怎么哭都换不回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拥抱,甚至可能失去更多。 他掐掉了辛拉,站起来,踩灭最后一点火星,走了过去,把自己的长袍脱了下来,轻柔地搭在男孩的身上,然后仔细地感受了一会从四面八方吹进来的寒风,才低下头,继续开始没有完成的扫视。 在孩子们的身旁,是三个倚墙而眠的中年男人,他们胡子拉碴、脸色暗黄,共用着一条厚实的鹿袍。他们的脑袋没有靠在石墙上,而是完全悬空着,一会坠下,一会又不知在什么力量的作用下顽强地抬起,然后一次又一次握住他们身旁铭刻着群山花纹的木杖。 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只是生错了地方和时代。弗兰克摸了摸左手边只剩半根的木杖,遍布杖身的红莲让他想起那些与他们共同研讨的时光,难以遏制的悔恨感再次在他的大脑里弥漫开来。 握住力量的人才能握住未来,这是他曾经教授他们魔法的时候说的话,现在无疑成了绝佳的讽刺,每个字都在嘲笑他这个没有认真去抓紧力量的人。 这个世界从来不眷顾弱者,从来不会。弗兰克咽下满口的苦涩,半蹲下来,目光最终久久停留在不远处的少女脸上。 那应该是一张从不曾被任何东西击败的脸。而现在,疲倦在眉眼间挥之不去,哀伤依附在紧抿的嘴唇上,化作兰蒂斯草一样的苍白,它的主人则蜷缩在墙角,凝结的血渍将她素来清爽干净的金发换了种颜色,她手上反复清洗过的血污依旧根深蒂固。弗兰克伸出手,帮她把太匆忙没有扎进马尾里的碎发拨到耳后。 “弗兰克...斯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少女发出恍惚的梦呓,双手忽然抬起,抓住弗兰克正准备抽回的手,声音忽然变得急促,“求你了,救救他们!救救他们!求你了,求你...” “乖,乖,没事的,我会救你们的,放心吧,没事的,没事的。”弗兰克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强忍着颤抖,柔声安慰着。他突然有了些恼怒,在他的记忆里,她本来从不会说出求这个字。 “求求你,求求你,爸爸,妈妈,求求你,别走,求......”少女还在不断央求着,过了一会,声音终于渐渐减弱,手一松,滑了下来,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拽住了弗兰克的手指。 这双手缝补了太多的伤口,这双手的主人已经累了,弗兰克忽然意识到,没有人能够与生俱来的顽强不屈,人都是怕死的,不过只是有的人怕自己死,而有的人怕别人死,仅此而已。 忽然,窗外传来几声女子高亢的尖叫,划破了清晨最后一丝宁静,人们陆陆续续醒来,彼此之间靠的更近,每个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声音传来的那扇窗台。 那个尖叫的人大抵是那群小孩里谁的母亲,又或者是骑士们失踪的伙伴,当然,也可能是中年人们的伴侣,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此时此刻,都已经不太重要了。 雨后的阳光格外明媚,久违的金色透过窗棂,洒出一方通畅的天地,迎日鸟扑扇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在树上乱叫,昨天才攀上石墙的长生藤好像又伸展了不少,蜷缩出几分不可言状的妩媚。 “弗兰克。”有人在叫他,声音很熟悉。 一点一点从少女的手中抽出手指,缓缓将她的手放进盖住她身子的灰袍中,弗兰克站了起来,转过头,一个高大的青年正在看着他,他的脸上被阳光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左眼亮如赤炎,右眼暗如静流。 弗兰克冲青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还没从梦中醒来的少女,又指了指不远处无人的地方。 黑眉点点头,往他指的地方走去,每一步都悄无声息,泛着金属光泽的腿甲似乎于他而言没有任何重量。弗兰克将自己的木杖放到少女的身旁,然后起身跟了过去。 “黑眉,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只是看到你醒了,想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 黑眉没有问他想对他说什么,眼睛飘向身旁的窗台,看着远方的天空。两人陷入了沉默。 “对了,黑眉,你那里还有没有辛拉。” “你知道的,我并不崇尚自由,我的大人。” 真是标准的推辞,弗兰克撇撇嘴,他早已习惯山域这种历史悠久而又无比独特的拒绝方式。 “没有人不崇尚自由,不抽辛拉就不抽,你们真是自欺欺人。”尽管已经习惯,但这并不妨碍弗兰克非议两句。 “你还真是老样子,”黑眉转过头,“以前我总觉得你和领主的差距太大,现在看来,是我错了,老领主是对的。” “卡尔?那个老头子就喜欢在背后骂我,他是不是又说我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为所欲为?” “不,他说你比他更适合当领主,”黑眉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僵硬的微笑,“我觉得也是。” “难得他和你都说了我句好话,”弗兰克靠着墙,坐了下来,冲着望过来的几个孩子笑了笑,“可惜你们都说错了。” “你在自责么?” “自责,你觉得我还有脸去用自责这么好听的词么?”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黑眉叹了口气,“可是,弗兰克,如果没有这座地堡,我们早就死了。” “那不过也就是再多活几分钟而已!”弗兰克极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在黑眉面前,他只能做到拼命压低声音,“这种东西根本挡不住他们,我从一开始就估计错了,我适合当领主?哈哈,我倒是觉得我更适合当死神!” “可是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们每个人都轻视了他们,从梅丽尔消失的那一天,我们就应该注意到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力量,而事实上,只有你一个人察觉到了危险,修建了这座地堡,如果没有你,我们现在一个人也活不了......” “别说了!”弗兰克低吼了一声,引来不少人的目光,沉睡的少女睫毛抖了抖,似乎快要醒来,他马上醒悟到自己的失态,向看过来的人致以微笑,示意他们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然后他转过头,小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别说了。” 黑眉不置可否地重新把视线投往天空,那里没有一片云朵,犹如被蓝浆浸染,和他第一次在君领看到的绸缎一样,只是看着便足以平息一切心中波澜。 “斯温去了多久了?”良久,弗兰克突然开口问道。 “四天了。”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去君领么,那个臭小子盯着那个什么烂香街移不动腿,晚上要不是戒严了,他肯定瞒着我们偷偷溜出去了,现在我居然放他去君领,他肯定把我那点家当给在女人肚子上败光了,哈哈哈。” “不会的,”异常的多话、太过豪放的笑声,黑眉挑了挑他黝黑浓密的眉毛,赤红的双瞳与他的领主那双同样火红的双眼碰在一起,“你的弟弟是个靠谱的人,我想这一点你是最了解的。” “你太高看他了,”弗兰克轻巧地移开视线,“他是个聪明人。” 明明是和外表完全不同的愚人。黑眉将这句话咽进胃里,忽然窗外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用得是一种陌生而熟悉的语言,他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捏紧腰旁的长剑。 “他们来了。”领主走到窗前,喃喃说道。 本就没什么人讲话的地堡内一瞬间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就像一场猛然被揭开大幕的哑剧,人们依偎在一起,眼神里带有太多复杂的东西。 沉睡的少女突然坐了起来,睡意朦胧的眼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重新找到了焦距,定格在她的领主不停颤抖的嘴唇和摇曳不定的瞳孔上。 他如血的眼眸里倒映着他正在目睹的东西,少女看不清那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那必定是无比可怕的东西,甚至能够让她在那件事后,又一次看到弗兰克如此动摇的神情。 忍着双腿渐渐加剧的麻痹感,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于是,越过湿漉漉的窗台,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风景”,如果那能够称之为风景的话。 她恍惚地跌倒在地,尾椎骨处的痛楚犹如隔了一层纱般模糊,但大脑里的那副画面是清晰地,清晰到她可以大致判断出那根立起来的木头是长在森林的哪块区域,清晰到她仿佛触摸到树皮上黏糊糊的液体,清晰到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恶臭和参杂在其中云纹熏香的微酸味。 她清楚得知道,她和某个人对视了,虽然那个人只剩一个寒碜的头颅和万年不变的贱笑。那个人被微风吹得左右晃动,看起来,就像他还在歪着头戏谑地和他们打趣一样。 窗外,男人们大声讲着声调奇怪的语言,然后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疯狂的笑声,震得刚刚消停下来的迎日鸟们惊慌四散、振翅高飞。 “黑眉,我错了,”弗兰克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个头颅左脸上的金色文字,喃喃说道,“我的弟弟真蠢。” “他是个英雄,领主大人。”握住剑柄的手已经毫无血色,黑眉沉声回应。 似乎觉得还不够,越来越多的木棍被立了起来,绑在上面的人头摇摇晃晃,偶尔碰撞在一起,与地堡内苟延残喘的人们沉默地对视。 没有哭嚎,没有崩溃,更没有尖叫,活着的人们避开了死者的凝视,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此时,弗兰克反而没有再去看木棍,三门铭刻着无比复杂铭文的大炮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他知道它们的名字——辛拉,也是他所知双方唯一共同信仰的神灵。 一切都结束了,他甚至懒得再去回忆第一次看到这东西的震撼,以及它打破魔法定律、摧枯拉朽的威力,它们清晰无比的记录在乔治大叔失去左腿的身体和他只剩一截手臂的妻子之上。 “弗兰克,”少女呼唤着他,每一字都念得无比轻柔,“你害怕么?” 害怕么?弗兰克没有和她对视,而是低头看向绣在右胸上朱红的纹路——老领主卡尔过世前要他在每一件需要示人的衣服上纹上,老人说,那是一把等待砸下的铁锤。 害怕么?他扪心自问,却只听到了这把铁锤的轰鸣,那是先民用火与锤头锻造出生命的声音,那也是他们能在几天内建成这座地堡的原因。 炮上的铭文越来越亮,形成一团蓝白色的活火,在耀眼的阳光下同样夺目。 时间已经不多了,弗兰克抬起头,直视少女柔和的目光,回以自己的答案,“丹莉丝,吾心即铁锤。” 他转过身,所有人的视线汇聚在他的身上。 “我的领民们,现在是最后一刻了,”他挺直脊梁,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庞,“山域之王将重山与铁锤赠与我们,先民们用铁锤将荒地筑起高墙,父辈们用铁锤在烈火中将贫瘠锤成富足,现在该我们了。” 他顿了顿,指向窗外,继续说道:“他们杀害了我们的亲人、爱人、同伴,然后挂在木棍上,让他们看着我们,他们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将我们杀死,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也在害怕,他们也在畏惧着未来!”弗兰克提高了音量,“他们想要击碎我们的尊严,好让他们的同伴觉得我们是一群懦夫!他们想要毁灭我们的意志,好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屠杀更多无辜的人!他们要让我们亲手放下手中的武器,然后跪在地上求饶!他们以为可以让我们丢弃先民们在血与火传承给我们的铁锤!” “一群痴心妄想的白痴!” “领民们,可还记得白熊矿里的烈火?领民们,可还记得卡尔河流动的声音?”弗兰克扯起自己衣服上的花纹,让声音回档在每一个角落,“领民们,可还记得这个图案的意义?” “愿铁锤永存吾心。”有人轻声念出。 “愿铁锤永存吾心。”更多人一字一顿将它念出。 “愿铁锤永存吾心。”声音最终汇成一条汹涌的洪流。 窗外的蓝白色光芒变得刺眼,犹如第二个太阳。 “愿铁锤永存吾心。” 弗兰克也将自己的声音投入汪洋之中,然后猛然单膝跪地,伸出紧握成拳头的手,用尽全力,轰然锤向地面。 一声微不足道的闷响。 骑士们站了起来,大人们站了起来,小孩们站了起来,没了左腿的乔治大叔也扶着墙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站了起来,然后和他一样,单膝跪地,一齐锤击地面,重现这山域最古老的献礼。 此刻,肉与石头交汇在一起,恍惚间却发出了金属交错的铿锵之音,弗兰克觉得这绝不是什么幻觉。 那是无数代的领民们面对命运的不屈之音,那是勇敢之人对自己的灵魂最真挚的回答。 这一幕,他似曾相识。 最后,弗兰克对身旁的少女笑了笑,然后将她的回应的笑容深深刻在记忆和灵魂里。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这不断靠近的磅礴魔力可以将他们的所有化成灰烬。 然后随着风,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第一章 归来 弗兰克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台明亮如火,几只一身黑的报晚鸟驻足其上,发出刺耳的鸣叫。 一股热风吹动半开的窗帘,带来蒸腾的水汽和不散的酷热,半黑半白的石英钟在墙上一丝不苟地走着秒,时间已近晌午。 他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屋外传来纷杂的说话声,听起来很近又似乎很远。 这是哪里?我又是谁?他环顾四周,诸多疑问涌上心头。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不,说是敲门声太过低估,倒更近似击鼓声,隐隐还夹杂着女子的抽泣。 思索被打断,他本能地想要站起来去开锁,一道蓝白色的光线却穿过了门,沿着门锁划了个半圆。 真是一种新奇有效的开门方式,不过是一次性的。他胡思乱想着。 “弗兰克,弗兰克!”锁头刚一落地,门就被用力推开,一个金发少女冲了进来,声音仓皇无措,惊走了那几只迟迟不肯离开的报晚鸟,“卡尔,卡尔爹他,他快不行了!” 弗兰克呆滞地看着她青玉一般的眼睛,因为闷热而溢出的汗水仿佛都停滞在这一刻。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不过却从笑脸变成了哭脸。 “弗兰克,别发呆了!卡尔爹说他想最后看你一眼!”泪水不断从少女的脸颊落在地上,她竭力忍着哭腔,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弗兰克的手,一股脑地往外冲。 卡尔那个老头子快不行了?不对,他不是早就死了么,怎么会又不行了?难道说领中还有和卡尔同名同姓的人?可是丹莉丝叫他卡尔爷...... 任由丹莉丝拽着他向前走,直到卡尔的那座造型独特的品字形小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弗兰克的脑中还是一团浆糊,四散的记忆就像一串散落的珍珠。 “弗兰克,你终于来了!”留着大背头的大汉在小屋门口来回踱着步,见到弗兰克,马上大步流星地迎了过来,“快进去吧,领主说他想要单独见见你。” “乔治大叔...”弗兰克喃喃念出他的名字,颤抖地伸出手,碰了碰他因为长期挖矿而满是肌肉的粗壮手臂,又扫了一眼他还没有来得及清洗、布满灰尘的皮制短裤,头脑更加混乱。 “我知道你很难过,弗兰克,我们也很难过,”看着失神落魄的弗兰克,乔治自成年后再没有流过泪的眼睛也有些泛红,他装作揉眼睛,悄悄揉去抑制不住地眼泪,然后用力拍了拍弗兰克的肩膀,安慰道,“但是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实现老人最后的愿望,这样领主他,他才能毫无顾忌地投入祖先们的怀抱。” 老人最后的愿望?祖先的怀抱?该死,为什么这些话这么熟悉?到底是在哪里,在哪里...... 弗兰克被乔治推进小屋,一边发着呆,一边轻车熟路地穿过满地杂物的客厅,重重踏上楼梯的第一节台阶。 他一步一步地向上,木制的台阶上每一处磨损都仿佛故人。他想,他应该还记得更多的东西。 比如说,踏上最后一节台阶,老旧的木头会发出一声吱呀的最强音,然后躺在床上的老头子会像在宣誓一样,中气十足地对他大声说道—— “挺起你的腰板,年轻人。” “别废话了,老头子。”他一如既往地说出这句话,语气差到让他自己都难以适应,眼泪却差点夺眶而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条细微的线将散落一地的珍珠串在一起,弗兰克眼底的迷雾一扫而进,他终于看清了房间一角的那张床上,那个最后几天的地堡里,在他梦中反复出现的老人。 “你个没教养的东西!”平常卡尔总会没有好气地这样说,但是弗兰克知道,今天并不一样。 “弗兰克,我快要死了。”他比以往还要直截了当,似乎他的死并不是什么需要刻意回避的话题。 “我知道,”他走到他的床边,和曾经做出一样的回答“人都是要死的,我知道。” “很好,”卡尔脸上的皱纹挤到一起,形成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很好,我的孩子。” 他的呼吸时快时慢,气若游丝。弗兰克低下了头,尽管这已经是第二次,他还是难以承认这样的事实——卡尔快要死了, “弗兰克,你知道这个花纹的意思么?”老人并没有看出他复杂的情绪,而是和弗兰克记忆中一样,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墙壁,问道。 “吾心即铁锤。”这是他曾经没有回答上来的问题,看着老人吃力的样子,这一次,他不打算再让他失望。 “对,对,对!”老人欣慰地看着他,半坐了起来,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对,“很好,我的孩子。” 弗兰克赶紧扶住了他的背,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的身体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打磨地如此单薄而轻盈,里面似乎只承载着他的灵魂。他已为了这里付出了太多,而他身前最后的喜悦却来自于自己回答了一个简单到人尽皆知的问题。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了,弗兰克,咳咳,拿着这个。”卡尔解下脖颈上的青玉,递给他,“从现在起,我将重山领交给你了。” 弗兰克凝视着青玉,没有接过,在地堡里的无数个日夜,他曾无数次抚摸那些形似山脉的刻纹,在心里向眼前的老人寻找着答案,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能向他问出那个问题。 “卡尔爷,”他一直想这么叫他,“我,我真的适合当领主么?” “没有谁天生适合当领主,我的孩子,”卡尔伸出手,抚摸弗兰克的头发,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其实,我也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当领主。” “怎么会,卡尔爷你......” “我做得很好,领中每个人都尊敬我?”老人冲他温柔地笑了笑,“弗兰克,我本以为这话最不可能从你口中说出来。” “......对不起。” “孩子,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卡尔收回抚摸他头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是我应该向你致谢,然后,对你道歉。” 弗兰克愣住了,他的曾经可以说劣迹斑斑,遍寻记忆都没有发现一条可以让老人致谢或者道歉的地方。 “孩子,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你父母给我的警示,”老人继续说道,“他们一刻不停地通过你告诉我。他们说,卡尔,你这个老不死的,不要松懈,不要忘记。” “我爸妈?” “孩子,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和斯温。” “关于我爸妈的事?” “对,”老人缓慢地点点头,“你爸妈,查尔弗和梅兰没有失踪,他们就在你们出生后不久,就已经去世了。” 对于父母的逝世,弗兰克其实早有察觉,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意外,事实上,只有他的傻弟弟斯温还对失踪的说法深信不疑。 “而他们的去世,是我的过失,不,不只是过失,就是我亲手把他们害死的。”老人说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段他不知道的过去。弗兰克没有说话,等着老人接着说下去。 “当时我刚当上领主,遇上了虫灾,村里正准备收获的粮食和牲口全部被吃掉了,甚至还有梅丽尔的父母,也被......”卡尔顿了顿,“我的魔法造诣并不高,只能向当时的山域之王慈溪请求援助,但是他迟迟没有回应,这个时候,你们的父母找到我,说要去分界山脚猎杀云纹母鹿。” 云纹鹿的鹿皮是领民们制作衣物材料的主要来源,其中母鹿的皮毛因为云纹更繁复,受到山领不少贵族的喜爱,所以被捕杀得更多,在几代重山领领主的反复围猎之下,它们差点全部灭绝,之后的几代领主吸取教训,开始对捕杀云纹鹿提出限制,而禁止大规模猎杀母鹿则是限制中最重要的一条规则。 “饥荒越来越严重,你乔治大叔的父亲,就是在那时饿死的,”卡尔睁开眼睛,眼底满是波澜,“当时我想着与其死在饥荒下,杀几头母鹿也不至于会让他们彻底消失,于是,我放他们进入了森林深处。” “其实是他们偷跑进去的吧。”弗兰克总觉得这样的事有些似曾相识,突然插话道。 “都是一样的,”卡尔不置可否,“后来,我不放心,也跟着他们进了森林,在分界山的水源处,母鹿群比我们想象得都要多,你的父母很快就杀了十来只,我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 “遇上了兽群?”弗兰克察觉到卡尔的呼吸太过急促,赶紧提问打断了他的话。 卡尔喘了两口气,脸上的暮色更沉。“没有。事实上,兽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和我们一样的东西。” 和我们一样的东西。弗兰克悚然而惊,一时忘了呼吸,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有些事情早在这个时候就有了预兆,只是自己没有抓住它而已。 “山鬼。”他小声念出他们的名字。 “哈哈,山鬼,不,他们是人类,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卡尔完全陷入了回忆,“不过,他们有一种比鬼还可怕的武器,就是因为它,就是因为它!我,咳咳,我......”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五官扭曲在一起。弗兰克赶紧轻拍老人的后背,柔声说道:“卡尔爷,别说了,别说了,我去给你倒点水。” “不!”出乎他的意料,卡尔干瘦的手有力的抓住了他的衣服,将他起身的动作制住,“孩子,我没有时间了。” 弗兰克毫不怀疑,故事的终结就是卡尔生命的终结,他就要再次看着他在这个世界最亲的老人重归尘土。但是最终,在老人哀求的眼神下,他还是点了点头。 毕竟这是那个一辈子都不求人的老顽固,他安慰自己。 老人看到他点头,松了口气,放开了手。“那是一种和礼炮很像的武器,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魔纹,他们将那种武器正对着我们,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其中一个是攻击性的魔纹,叫他们躲开。” “但是,来不及了,”卡尔叹息,“那种武器威力不是很大,但是释放魔法的速度太快了,你的父亲还没有反应过来,心脏就已经被......你的母亲愤怒地向他们冲去,也......只有我一个人,靠着魔法,苟且偷生。” “卡尔爷,你确定那种武器速度很快么?而且威力也不大?”弗兰克倒是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卡尔描述的武器所吸引。那和他记忆中的并不一样。 “没错,事实上,它看起来比礼炮要小上不少,释放的魔法也只是简单的聚合光束,但是速度却比光束魔法要快上太多,”卡尔爷说着,忽然笑了,“弗兰克,果然我没有看错,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适合当领主。” “不,我只是......”我只是在后悔和后怕而已。弗兰克看着老人欣慰的笑容,后半句话被咽了回去。 “你只是在害怕而已?”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我的孩子,那个时候我也在害怕,时至今日,我仍旧在害怕,在害怕死亡,在害怕无法在那样的武器前保护好我珍爱的所有,我闭上眼,满目都是那些光。咳咳,所以,我才感谢你,弗兰克,你就是我的镜子。” “卡尔爷,我比所有人都清楚,我不聪明、不勇敢、为所欲为、甚至连努力都不怎么努力,总是在给你和大家添麻烦,以我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守护好大家,卡尔爷,你真的觉得,觉得我适合当领主么?”弗兰克低着头,靠在老人身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再也挡不住,情不自禁地从嘴里流泻而出。 “弗兰克,别低着头,挺直腰杆,看着我,”卡尔将青玉塞进他的手里,并用他苍老的手将弗兰克的手紧紧包住,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没有人天生适合当领主,但我相信你可以成为一个超过我的领主,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永远相信你,弗兰克,如果你迷失了方向,这块青玉就等于我,我愿意在任何时候当你的那面镜子。” 没有眼泪,比悲伤复杂太多倍的情绪在他胸中来回冲荡。弗兰克抬起头,直起腰,用力握住老人的手,将每道皱纹铭刻在手掌里,然后郑重地点点头。 “我记住了,一辈子都不会忘。” “哈哈,好,我的领主大人。” 这是卡尔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一阵强风扫过卡尔的床前,他感觉到某种无以言状的东西脱离了老人不堪重负的肉体,驶往遥远苍穹的边际。 直到弗兰克走出房间,他也没有记起何时看见卡尔的眼睛合上,以至于他还在怀疑老人只不过是笑着睡了过去。 他仰起头,在最后的余晖里,抱住丹莉丝,放声哭泣,一如当年的自己。 君冠历五九六年,重山领卡尔去世之日。 他,回来了。 第二章 星桥 心不在焉地掬起一捧清水,凉意在手掌上散开又很快随着水流逝。丹莉丝无声叹了口气,双手撑在木桶的两侧。格外璀璨的新月下,她从层层漾起的波纹里看见了一张脸,一张黯淡无光又憔悴虚弱的脸,总被夸赞成青玉的双眸一片浑浊,被几道明显的泪痕包围着,就像一出悲剧里唯一的喜剧,不讨喜又可悲。 卡尔爹走了。她摇了摇头,舀起一捧水,胡乱拍打在脸上,放任四散的水流进眼里带来辛辣。不要骗自己了,卡尔爹已经死了。 “丹莉丝,在这里干嘛,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么?”有人在她的身后打了个哈欠,说道。 “没事,没事,我就是...嗯,就是弗兰克说他渴了,我给他打点水。”丹莉丝慌忙擦了擦脸,笑着转过身,“你还说我,斯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这不是天气太热了么,我睡了一下就被热醒了,想着打点水回去冲个凉,”睡眼朦胧的斯温扯扯他满是汗水的淡蓝色短袖,这件苏珊大婶去年给他做的衣服已经有些跟不上这个半大男孩的成长,看上去更像件贴身背心。他努了努嘴,说道:“那家伙怎么不自己来,一个大男人就知道哭,还让你来打水,真是废!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 就知道哭,是呀,就知道哭。丹莉丝冲他笑了笑,转过身,看着唯一亮着灯的品字楼,她偷偷拭去眼眶的湿润,说道:“我还希望他多哭一会,卡,卡尔爹去世他应该是我们中最难过的人。” “最难过的人是你吧,”斯温走到他的身边,她能听见他脑后的马尾在他衣服上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别以为你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丹莉丝,卡尔爷就是你的爷爷吧,本来领主是你的,可是你为了能让他......” “不是的!”丹莉丝回过头,斯温就在他的面前,她在他眼里又隐隐看到了自己那张惨淡的脸。沉默了一会,她轻声继续说道:“不是的,斯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不是这样的。” “你真的以为我会信么,我上次亲耳听到你喊他爷爷!”红色的瞳孔里仿佛燃烧着烈火,斯温刻意压低的声音依旧不算小,“你肯定不会告诉那家伙这件事,但是我不相信他一点都察觉不出来你和卡尔爷之间的关系,丹莉丝,你难道不了解他么?他不适合......” “斯温。”丹莉丝打断了他,平静的说道,“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你的哥哥。” “哥哥,呵呵,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件事么,那家伙根本就是个......” “他不是。”她再次打断他,转身就走,察觉到他想要追上来,回头冲他摇了摇头,“不要跟过来了,还有,你搞错了,斯温,既然你不想我瞒着你,那我告诉你,他不是我的爷爷,而是你的爷爷。” “什......?!” “你听到的那次是我第一次叫他爷爷,也是唯一一次,”丹莉丝笑了笑,径直离去,声音却还在斯温耳畔回响,“我一直希望我可以一直那么叫下去,但是,斯温,火眼睛的地方是生不出我这样的异类的。” 寂静袭来,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斯温在井前站了一会,看着少女忘记拿走的水桶。“骗子,不是说要给他打水么?” 然后,他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跪下来,伏在水桶上失声痛哭。 丹莉丝没有看到这些,她走得很快,总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自己。那可能是卡尔的亡魂,也可能是她的脸,连她自己都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骗了他,弗兰克其实早就睡了。丹莉丝想着,不小心将卡尔的木门推出了难听的吱呀声。她吓了一跳,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把那桶水提回来,心里更加沮丧。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事情都办不好,却又想要做好所有的事情。 “你还没有睡么?”摇曳的烛火中,消瘦的少年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似乎早就从梦中苏醒。听到声响,他偏过头,小声问道。 “你醒了?”卡尔爹已经死了,听不见他们的话,丹莉丝的却把声音压得更低,“怎么不多睡会,明天你还要送葬。” “我梦里想起来你会睡不着,所以我就被吓起来了。”弗兰克站起来,脸上挂着的微笑与他沙哑的嗓音格格不入,“果然,我的直觉还是很不错的,你的确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我只是看你睡了,所以在帮你守夜而已。”她又说了一个谎言,情绪更加低沉。 “啊~啊~,你看你,又在逞强了。”出乎他的意料,一向迟钝的弗兰克瞬间看穿了她的谎言,并且从背后推着她走出房间,“走吧,带你出去潇洒一下。” “你说什么呢,卡尔爹他还.....” “他已经死了,丹莉丝,这里剩下的只是一具来安慰生者的容器。”弗兰克牵起她的手,小跑了起来,沉重的话题在他口中轻如浮萍,这点倒是和之前一样,“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去那里给真正的卡尔守夜。” “喂,等...呼呼,别跑这么快,等一下,喂!” “呼呼,少说点话,好好调整呼吸,你就当做是我们平常在夜跑。”弗兰克一刻不停地迈动双腿,也在剧烈地喘着气。 “你还好意思说我,呼呼,你看你还不是,呼,你还不是,咳咳。”丹莉丝踉跄地跟着他的脚步,没好气地说着,突然被呛到,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让她不由停了下来,“咳咳,你到这里来,咳,到这里来干嘛,这里不是禁,咳,禁地么?” “都说了别说话了,来,抓紧了,我们必须快一点了!”在狭长的山道上,弗兰克回过头,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蹲下来,突然把她背了起来,往山上奔跑,“呼,现在我才是领主,禁地不禁地还不是,咳,还不是我说了算,哈哈哈哈。” “你干嘛,咳咳,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丹莉丝又羞又恼,连连拍打着他不宽的背,“你今天怎么了呀,咳咳,是不是早上吃错药了!” “冲啊啊啊啊!”弗兰克犹如没有听到他的话,不仅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扬起头大叫了一嗓子,一节一节台阶上顿时变成了两节两节上。 “啊啊啊!!!”剧烈的颠簸让她心神不宁,不由自主地发出尖叫。 为什么他能这么开心呢?丹莉丝放弃了抵抗,干脆趴在了他的肩上。看着瀑布一样从他下巴滴落的汗珠,她不禁想,为什么他和卡尔爹一样,总能把死亡看得这么卑微呢? 他带我上山干嘛?学着那些骑士小说里那样看星空么? “呼呼呼,”过了很久,少年终于停住,将她放下来,手指向天空,气喘吁吁地说道:“到了,你看,那就是我想给你看得东西。” 果然是看星空么,大概又是逝去的人化作流星坠落这种故事吧。丹莉丝想着,忍住失望的神情,顺着他的手指抬头看去,愣在了原地。 那里是辽阔到让人顿时自惭渺小的黑幕,点缀在这张苍穹之幕上的是无穷无尽的繁星,它们星罗密布着。那里没有流星,但是有着别的东西——一条从这座山的上空延绵向她从未见过的另一边的五彩星河。 “丹莉丝,卡尔就在那上面走着。”弗兰克一屁股睡倒在地,指着星河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下,“那老头肯定在从上面打量着我们,然后气得直戳他那根拐杖,哈哈哈。” “那到底是什么?”绚烂的星河盈满映在她的眼里,丹莉丝失神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肯定会出现在这里。”弗兰克语气里带着莫名的怀念,“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认为那是一道桥。” “桥......” “对,就是桥,一座引导灵魂的桥。” “那它会通向哪里?”丹莉丝躺在他的身旁,不自禁问道。问完才发现自己在问一个没有意义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它会通向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通向我们最后都要到达的地方。”弗兰克似乎并没有觉得着毫无意义,认真地回答了她。 “真的么?” “如果你相信的话,那就是真的。” “那你相信么?相信在那道桥的上面,他在看着我们。” “我相信,”弗兰克顿了顿,“我没有一刻停止过去相信。” “你觉得卡尔在那上面会冷么?” “不会的,那么多星星都在闪着呢。” “那,那卡尔会不会,会不会很寂寞?”泪水不争气地再次滑落,她明明发誓再也不会流泪。 “不会的,还有很多灵魂在陪着他呢。” “那上面,还有没有他喜欢的绮木?” “应该没有吧,”弗兰克侧过脸,轻柔地说道:“所以就要你来送给他了。” “那,那,那,”丹莉丝再也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低声呜咽,“卡尔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多陪,陪陪我们。” “因为他累了呀,他已经太累了,他想要休息了。” “呜呜,可是,可是,呜呜,”她不断抹着眼泪,但是又有新的眼泪涌出,“可是我好想他,好想他,真的,真的好想他......” “我也很想他,但是,我们不能再想他了。”弗兰克握住她的手,说道。 丹莉丝没有回话,她仰着头,放声大哭,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回应着她。那片无垠的星空和手里的温度似乎包容了一切,不管是她的脆弱还是羞愧,都成了漫天繁星中最不起眼的一颗。 “贼老天!老子又回来了!”弗兰克突然嘶哑着吼出莫名其妙的话。“臭老头!一切都交给我了,你快滚吧!” “来呀,跟着我一起吼。”他与她对视。 “吼什么?”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不知为何,丹莉丝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 “啊啊啊啊!”弗兰克长大了口,放声长吟,哈哈大笑,“你看,就像这样,什么都行!” 如果什么都行的话,到底用什么话才能说出自己所有的想法?如果什么都行的话,到底应该说什么才不会让自己后悔? 算了,不管了。 “卡尔爹,我想你了!!!” “我在这里!你如果还在桥上的话!一定要看着我!!!” “累的话就告诉我们呀!不然我们怎么帮你分担啊啊啊!” “卡尔爹!我不想只能在一边哭了!我想要变得更坚强!我想要成为你这样的人!”无谓的羞耻与尊严神奇地消失不见,她忘乎所以地向天空诉说着所有。 “老家伙,听到没?!我们不需要你照顾了!在桥上走路小心点!别再摔下来受苦了!” “从此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伤害重山领!我会做到你没有做到的事!” “我不会再输了!!!!” 仿佛真的听到了他们的话,星河没有流动,映在星空的色彩却渐渐从他们的头顶向天际退去。 “真的就像有人在天上走一样...”丹莉丝痴痴地说道。 “是呀,那个老顽固终于舍得走了,”弗兰克目光追随着星空之桥,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假如刚刚有人围观我们的话,肯定会以为这是两个被恶魔附体的傻蛋。” “你才是傻蛋呢。”她踢了弗兰克一脚。 “居然敢踢我,来决斗吧。”弗兰克左腿一摆,回了她一脚。 “幼不幼稚,六岁玩这个,现在还玩这个,”丹莉丝又踢了回去,“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明明你小时候比我喜欢多了,斯温都被你给......” “你怎么又提那件事!” “哎哟,大姐你轻点,踢骨折了我明天还怎么做仪式。” “叫谁大姐呢?” “啊,我错了,别踢了,我错了还不成,你是小可爱还...哎哟~” 少男少女在月下嬉闹着,笑声回荡在树林间、天地里,并在最后伴着光彩远去。 远处,不知是风吹还是虫鸣,几丛草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响声。 第三章 送葬 卡尔的葬礼来了很多人,不止领城中万人空巷,临近的玉矿领和群溪领也派来了表示哀悼的使者。数以千计的人们挤在南门两侧,不发一声,面对着路中心低头抽泣。 弗兰克用板车拖着盖了一层白布的卡尔,在路中央徐徐前行。斯温和丹莉丝分别走在老人的两侧,抱着老人的法击杖和最珍爱的书本,一一向围观的人们低头致意。 或许是因为卡尔为人们所作出的贡献,也或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个选择在分界山上沐浴火焰、化为灰烬的人,毫无疑问,他的葬礼是重山领有记录以来最为盛大的葬礼。 当然,卡尔不会看见这一幕,看见了他大概也不会开心或欣慰,弗兰克想。他很清楚那个不喜欢热闹和喧嚣的老人。 可惜,他的葬礼注定是热闹和喧嚣的。弗兰克叹了口气,他已经听到身后的大地在隐隐轰鸣,并且越来越响,不用仔细去听就能辨别出那是蹄铁亲吻地面所发出的声音。 悲伤的领民们显然也听到了这阵异响,纷纷抬起头,望向弗兰克一行人的身后。弗兰克却没有回头,事实上,他的记忆早已帮他勾勒出了来者的模样——三匹黑色的骏马,两个披着轻甲的骑士,还有一个穿着淡黄色长袍、手持法击杖,目光锐利的年轻人。 他转过头,熟悉的暗紫君王冠第一时间映入眼帘,证明了来者的身份——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类人敢在胸前绣上这样的图案。 “这是重山领领主卡尔?”年轻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对着板车挑了挑眉,问道。 “是的,大人。”弗兰克制住表情不忿的斯温,答道。 “要叫尊上,一群没礼貌的山里人,”年轻人身后的骑士冷声冲弗兰克说道,“这位是从君领而来的尊上。” “君领?我的天呀!” “原来君领的人长这样,我还以为他们身上全部挂满了玉做的首饰。” “是呀,这么普通,你不觉得他和我们领主穿的都差不多。” “你傻呀,看看那个家徽,那是王族才有的家徽,听说都是用金线绣出来的,一点说不定就能买下我们这里所有东西,你还以为君领的人都和我们一样俗气。” “啊,王族!王族为什么要来我们这种小地方?” “不管怎么样,你看他刚刚对卡尔爷那种态度,王族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说我们是什么山里人,他们更没有礼貌!” “嘘!你是想死么?这可是王族,不是卡尔爷,就算山领的贵族都能随便杀我们这些平民,你不要找死!” “快别说话了,那个亮闪闪的看过来了!” 亮闪闪得正是刚刚说话的骑士,他瞪了一眼喧闹的人群,大声喝道:“安静!见到王族,怎么还不行礼?!” “行礼,对了,怎么行礼来着,吉尔,你不是懂好多的么,快告诉我们呀!” “这个,这个,我只会一般的贵族礼呀,我怎么知道怎么对王族行礼。” “怎么见个王族还要行礼,君领的人真是麻烦。” “呵呵,不然别人怎么显示自己是有钱人呢?” “哎呀,都别说了!把君领来的人惹生气了怎么办?你们负得了这个责任么!” “卡利斯,我看你这个老家伙就是欺软怕硬,王族怎么了?我们做错了什么事,他们又帮了我们什么,我们为什么非要给他行礼?” “就是,一群贵族,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 “别人又不会给你饭吃,你还这样维护他们?卡利斯,怪不得你的儿子会背叛我们。”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人们继续自顾自地交头接耳着,迟迟没有如骑士们期望地一样行礼。两人的脸色越来越差,气急之下,右手慢慢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怒喝一声,蓄势待发。 丹莉丝赶忙扯了扯弗兰克的衣角,示意他说些什么。弗兰克明白她的意思,却只是轻轻摇摇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和眼前的年轻人静静对视。 “够了,我不是来这里看一群人行礼的,”果然和记忆中一样,年轻人皱了皱眉头,冲骑士们挥了挥手,然后转头看着弗兰克问道,“你就是这里的新领主?” “是的。”这一次,弗兰克甚至没有加上任何尊称。 “你!”骑士们心有不甘,又作势想要拔剑,年轻人却再次示意他们放手。 “既然你是新领主,”年轻人竖起一根手指,“我不为难你,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行。” “什么事?”弗兰克明知故问。 “把那块布掀开。”年轻人指着卡尔身上的白布,说道。 “死者理应得到尊重,”弗兰克走到板车后,挡住他指向卡尔的手指,“我想在君领也是这样的。” “这和死亡无关,君上给我的命令是确认重山领领主的死,”年轻人向前迈出一步,和他面对面,“并非悼念。” “他的确死了,我亲眼看着他闭上眼睛,”弗兰克语气坚定,“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但我没有亲眼所见。” “即使他没有死,一个老人又能做什么呢?”弗兰克不无嘲讽地笑了笑,“我比你更想他活着。” “我不关心你的想法,”年轻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的任务就是确认他真的死了,而掀开这块布,是最快的方法。” “是么?”弗兰克压低声音,“可是作为三王子,这样侮辱一个死者似乎不太符合你的身份。” 年轻人微不可查地捏紧了手中的法击杖,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弗兰克.山锤。” “山锤,真是古老的姓氏,”年轻人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古兰.星冠。” “你的姓氏同样古老,”弗兰克顿了顿,神色不变地加上一句,“但是看起来,它并非永远冠在王族之上。” 名为古兰的年轻人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神情,不过只在一瞬,他又恢复了原样。“河流也并非永远只有干流,这很正常。” “我也觉得很正常,”弗兰克顿了顿,“可是很多人都觉得支流又是新的一条河。” “我不懂你的意思,但那一点也不重要,”古兰摇了摇头,面色一正,“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让我看么?” “可以,我可以让你看,”弗兰克突然做出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回答,斯温甚至在惊愕间本能地踢了他一脚,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笑着继续说道:“我们马上去分界山为领主举行葬礼,如果你愿意跟来的话,在葬礼的时候我会掀开它,然后你就可以如愿以偿。” “大胆!”骑士们终于拔出了剑,“居然让三王子殿下参加一个山里人的葬礼,你是在侮辱......” “我才是皇子!”古兰转过头,呵斥道,“把剑收回去!” “是...”骑士们无精打采地回道,悻悻收回了剑。 弗兰克根本没将这些骑士放在眼里,继续说道:“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方法,希望三王子殿下能够理解。” “叫我古兰就足够了,”皇子接着说道,“我不介意参加葬礼,但你需要一个足够让我妥协的理由。” “不如这样吧,”他在让我给他找个台阶,弗兰克在心里笑了笑,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他从丹莉丝手中拿过卡尔的法击杖,继续说道:“古兰殿下,我们来蓝白对决,你赢了,我就现在自己掀开,如果你输了,你就作为来自君领的哀悼人,在分界山上,为我的领主卡尔献上一捧山花,如何?” 古兰愣了一下,上一刻还无精打采的骑士们此时对视了一眼,突然噗嗤一声大笑了出来,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谁都知道,这位君领的三王子素来以魔法技巧著称,甚至他的第一个称号——新法者,就是因为他在魔法上所作出的杰出贡献而取得。 这是一场不可能输的对决,骑士们不再沮丧,他们已经做好了看着这个嚣张的领主被无情碾压的准备。 “你确定?”古兰回过神来,倒是没有丝毫犹豫地用左手压低法击杖,将杖尖正对弗兰克,点亮了杖上的魔纹,“那我们就一击定胜负吧。” “正合我意。”弗兰克示意斯温将板车拉开后,后退到百米外,同样压低法击杖,点亮了杖上的魔纹。 这是蓝白对决最为传统的开场礼。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呀?我以前看到卡尔爷好像也可以把那根叫什么法什么的棍子给点的这么亮。” “我刚刚听到了一点,好像是蓝白对决,弗兰克那个混小子居然还会这种贵族玩意儿?” “你乱讲什么呢,什么混小子,以后他就是我们的新领主了,没看到要不是为了保护卡尔,他怎么可能非要和这个狗屁王族搞这个什么蓝白决斗?” “那不是他自己提议的么,哼,还不是半大小子想要表现一下自己,我可是听说君领的三王子魔法特别厉害。” “你就会瞎听别人说,不就跟着卡尔出去过一次么,回来就听说听说的。三王子再怎么厉害还不是个人,我看着弗兰克这孩子长大的,他肯定能行。” “弗兰克真的赢得了他么?”丹莉丝来来回回看着两人,裙子的下摆都被抓出了褶皱,“我很少看见过他用魔法。” “估计赢不了,对面毕竟是君领来的,”斯温想起昨晚的事,忍住心里的不屑,但是还是悲观地说道,“不过放心,还有我,我可比他们这群魔法师厉害多了。” “嗯。”丹莉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眼里全是弗兰克杖尖刺眼的蓝光。“我觉得他一定能赢。” 她的气色看起来比昨天好了许多,斯温想着。他松开拳头,一丝苦涩泛上心头。 弗兰克没有看到这一幕,他整个人被包裹在蓝白色的火焰中,只听得到周围魔力涌来的声音。他将要做的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上一些,饶是他前世特意对魔法文字做了不少研究,也让他不由有些紧张。 而他的对面,古兰同样把自己包裹在一团蓝白色的火焰里,法击杖在他手里不停翻飞,魔力在引导下如同一条飞舞的绸带,紧紧纠缠在一起。 正在所有人都开始有些迷惑的时候,几乎在同时,两团蓝白色的火焰里射出两道相对而行的蓝色光束,它们在空中擦肩而过,溅起火花,然后一齐冲进两团火焰之中,仿佛石沉大海。 还没等众人看出什么名堂,古兰身处的火焰中猛然射出数十道光,它们在空中分散,然后由四面八方扑向弗兰克,弗兰克岿然不动,就像没有看见那些攻击一样,依旧我行我素地丢着最简单的直线蓝光,只不过一道更比一道快,最后这些光在古兰身前相撞,爆出闭眼的强光。 众人遮住双眼,等到强光过去,两人仍旧相对而立,包裹他们的火焰还在燃烧。 “乔治,到底是谁赢了呀?” “看不出来,莫非是平局?” “我看这个王族的三王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和弗兰克用的魔法都是一样的,不就是魔法箭么?” “懂什么叫高手过招么,我看他们肯定只是试探一下。” “不是一局定输赢么,还试探什么。” “等一下,你们看,好像他们出来了!” “你赢了,”众人还没猜出个所以然,古兰就突然宣告了结果。他收回身上的火焰,拂去法击杖上残留的荧光,说道:“我答应你的要求。” “承让。”弗兰克也收回火焰,欠身回道。 看到这一幕,人群中支持弗兰克的人们爆发出一阵喝彩,而信心满满的骑士们差点惊掉了下巴,松开了握剑的手。 “太好了!”丹莉丝表现地更是激动,兴奋地摇晃起一旁的斯温,“太好了!你看,我说对了,弗兰克果然赢了!太好了!” 斯温看着她光彩四溢的眼睛,尽力弯起嘴角,言不由衷地说道:“是呀,太好了。” “嗯,太好了!”她又说了一遍,松开手,转过头,露出了斯温久违的笑容。 太好了,你笑了。斯温低下头,把憋在喉咙眼的话又一次塞进了胃里。这就足够了,他想。 “你的魔法很厉害,”古兰在骑士呆愣的目光下,走到弗兰克身边,“我甚至开始怀疑你到底来自何方。” “我来自重山领,尊上,”弗兰克耸耸肩,走回斯温和丹莉丝的身旁,继续拉动板车,“你不用担心。” 这是严重的失礼,但古兰没有在意,只是跟在弗兰克身后走出了南门,口里小声地自言自语:“真是那样就好了。” 南门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它们连成一片,宛如一道天然的长城,守卫着古老的分界山。早有背着弓箭的猎人在沿路等待,从粗布缝成的大袋子里掏出各色各样的动物皮毛,盖在老人的身上。 目的地还远,跟随的人却越来越多。 第四章 神在 自亚尔利斯出发,日月已交替数十次,铁壁山脉终于出现在比里拉的眼前。和书上描写的一样,主峰高耸如云,诸多次峰则是在它脚下匍匐称臣的护卫,它们连在一起,蜿蜒千里,气势惊人,远远胜过他见过的任何山脉。 难怪王都那群软骨头的吟游诗人独给它起了“铁壁”这样阳刚的名字。比里拉在第三次峰的山脚仰头张望,敬畏油然而生——贵族们孜孜不倦挑战攀登的洪峰在它面前就像一只丑陋不堪的侏儒。 翻过这道“铁壁”,这是将军交于他的第一个任务。 比里拉取下背后的行囊,在这面几乎接近平直的山壁前,他开始庆幸詹姆的啰嗦让他没有忘记准备好登山道具,不然他就真的只能望山兴叹了。 要知道,作为无位骑士,他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更何况,他还是将军所看好的人。 “真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心。”比里拉一边将登山镐用力插入泥土,一边自言自语。虽然晚上登山要安全不少,但是一想起将军催促的眼神他就觉得心中一紧,再也等不下去。 初始的部分较为平缓,身体还能紧贴山体来稍微休息一下,以比里拉的体力,很轻松就来到了半山腰。从半山腰开始,眼前的山壁就仿佛忽然变成了一面镜子,纵使表面依旧粗糙,坡度却大得惊人,比利亚甚至不敢回头。 咸湿的汗液从额头滑落,尽管睫毛干扰了一下,仍旧不能阻挡它们的前进。直到酸辣的感觉不断袭来,比里拉才意识到自己的现状——活脱脱一只落汤鸡。 他又抬头看了看,山顶没有看到,只看到流云快要抵达这边的天空,于是他赶紧小心翼翼地松开左手,从腰间的小口袋里摸出一颗黑色的石头,将它用嘴咬住,然后又掏出一小截花纹繁复的空心木头,将木头一端特意安装的尖刺插进面前的山壁,舌头用力把黑色的石头塞进中空里。快速地重新抓住登山镐,比利亚双臂同时向上用力,脚借着山壁一蹬,将自己整个人甩到了木头所在的平面上。 “开!”趁着重力还没有让他下落,他赶紧大喝一声。 声音刚落,强光一闪,一道朱红色的平台飞快地沿着山壁伸展开,赶在他即将坠落前将他平稳接住。 火鸟社那些人终于没有再坑他。比里拉揉了揉酸胀的肩膀,心疼地看着山壁上残存下来的尖刺,那是他满腔信心最大的凭依。东西确实很好,可是真他妈贵,他在心里暗骂。 过多的水分流失带走了他大量的能量,埋头攀爬的时候还好,现在一停下来,疲惫和虚弱就从每个关节涌汹而来,他开始后悔主动挑战这个最难的任务了。将军对他给予了太多的期望,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脸面反悔了。 再说,比起将军想要完成的事,这些痛苦都不算什么。 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火鸟平台”支撑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短上不少,要不是比里拉胡思乱想的时候因为长年训练的本能没有放开登山镐,猝不及防下,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成了块没有脸的肉饼。 饶是如此,这样的惊吓也让素来镇定的他几乎吓掉了半条魂。 原来作用时间不定的意思是刚开始就要结束,比里拉朝那根木头吐了口唾沫,他觉得自己真傻,那帮混蛋果然还是被做成烤火鸡比较好。 尽管满肚子都是怒火,比里拉的理智还是占据上风。反正谩骂也不会让那群拿着金币的杂碎当场去世,倒是他再不快点往上爬说不定真要暴毙当场。 “以后再找你们算账。”他对着尖刺最后说了句场面话,便不再回头,马上抓紧登山镐,马不停蹄地向上攀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刚刚看到的流云终于飘到了他期望的方向,天阴了。 没有了骄阳的侵扰,比里拉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加快,骇人的青筋遍布在他虬劲的双臂上,犹如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不断向苍穹探出它坚韧的枝丫。 一下,两下,三下.....一百二十一下,他在心里为自己记着数。 直到力气耗尽,每一块肌肉都竭力哀嚎,伴随着冲出云层的太阳,他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了山顶。 “呼,呼,咳咳,呼。”比里拉瘫倒在山巅平缓的土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自从成为将军的“夜鹰”后,他已经好久没有尝试过这样艰难的挑战了。 成为“夜鹰”之后,他是不是太惜命了,比里拉不由地想。将军了解他的能力,同意他接受这样的任务,是不是在提醒他,不拼命的话,在大人物的眼中,他还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而已。 也可能连人都不算。 想起诺斯特家的看门狗,他莫名生起一股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快点完成将军的任务,别说比那只傻狗吃得好,成为那只傻狗的下午茶甜点倒是更有可能。 “这边原来也是森林,”单手横在眉毛上遮住晃眼的阳光,他向下张望,入眼的一切让他既惊喜又忧虑,“这边居然还有山道。” 难以想象,在一侧如此陡峭的山崖后的另一侧却非常平缓,相比于身后的森林,这边的更像毛发旺盛的年轻人,树木完全没有砍伐的痕迹,杂乱而茂密地生长着,隐隐可以看见一条山道弯弯曲曲通向他所在的山顶。 看来这边确实和将军所说的一样,居住着不少的人类。比里拉走到山道上,抓起一把土,先捏了捏,然后又闻了闻,最后皱着眉头,拍掉了手上的泥土。 不是刚修的,但是也不像修了很久,将军当初真的是在这里遇到那群人的么?难道正是因为将军的出现,那群人才修建了这个?可是既然这么轻易就能上山,为什么不直接翻越过去?还是说有人已经翻越过来了,只是我们不知道?难道他们也在王国有...... 疑问丛生,比里拉不敢继续想下去。不安让他没有继续选择走山道,而是敏捷地钻进了一旁的树林里,借着树的阴影往前探索。 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阴暗的环境让他非常安心。相比于在老埋地学到的其他本领,死伤率一度最高的潜行科正是他最为得心应手的。 陌生的鸟叫,陌生的虫鸣,还有各种陌生的植物。远看还好,深入其中,比里拉才真切感觉到自己确实来到了月群山后——一个在王国大多数人眼中都颇为神秘的世界。 当然,他不在大多数人之列。 没走多久,忽然口袋里有东西震了震,比里拉马上卧倒在地。感觉到震动变得更强,他瞳孔一缩,眼底写满了兴奋。 没有错,绝对没有错,女神在上,那个东西就在这里! 去他妈的贵族,去他妈的无位其实,只要有这个东西的话,只要有这个东西的话...... 心脏跳得比爬上山的那刻还要快,比里拉勉强压抑住兴奋,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移动,鼻息却越来越沉重。 天呀,天呀,女神大人在上,居然这么大,如果能够全部挖出来的话,女神在上,不,就算只是挖出其中一点点就够了! 还没等他再感叹一会,一道微微沙哑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分界山就在前面。”与此同时传来的则是纷乱的脚步声,粗略估计就有不下百人。 糟了,大意了,怪不得走了这么久没感觉到什么野兽! 先听到说话声再听到脚步声,这对于潜行的人来说简直不下于自杀。比里拉从没想过自己会犯这样的错误,更糟糕的是,他所在的地方离山路相当近,他甚至能够隐隐约约看到领头的人。 真是见鬼了!他在心里咒骂一声,赶紧往里挪动,回到较深的阴影,微微抬头从草丛的缝隙观察山道。 “好的。”声音越来越近。 两个穿着长袍的男人首先从他眼前经过,看上去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微微佝偻着腰,似乎在拖动着什么。他们的长袍一黄一黑,胸前都绣着图案,拖东西的年轻人身上的看起来是一把造型古旧的锤子,看上去非常粗糙。在比里拉的印象里,这样的锤子起码是他祖父那个年代的产物。 另一个年轻人的身上的图案则格外精致,看上去像是皇冠,但是又和王国的皇冠不同,它是黑紫色的,上面镶嵌的是某种圆润的物体,数量远比他见过的国王皇冠上的钻石要多。 又是两个贵族。比里拉撇撇,只有贵族才喜欢把家徽无时无刻地亮出来,仿佛没有看到家徽就证明他的家族已然灭亡。 等一下,皇冠......在这个国家难道谁都可以用皇冠? 比里拉悄无声息地半蹲起来,借着这些人随性队伍的嘈杂,快速地又来到了这群人前面,目光直指绣了皇冠的年轻人,记忆的某一处突然苏醒。 “这些都是对面的王族,”身形伟岸的将军眯起眼睛,“记清楚,如果你能见到,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是的,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喉咙无比干涩,比里拉的手已经溜进了腰包,掏出了一只半空心的木头,将不空心的一侧对着年轻人,然后又摸出两颗黑色的小石头,紧紧捏在手上。 毫无疑问,对面的正是王族,高高在上的王族,象征着最高尊严和权利的王族,一直以来他只能仰视的王族。此时此刻,他将要杀死一个贵族,他相信,不管在山这面,还是山那面,这都是最大逆不道的恶行。 比里拉用力把一颗黑石按进木头。 “你们就是一群自私自利恶魔,难道你们不知道么?你们这是在践踏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众议会的人在冲他咆哮,透过琉璃落地窗的光照在他们身上,如此高洁。 “孩子,不要将战争带到人间,神在看着你们。”慈祥的老人穿着白衣,在抚摸着他的头呢喃,宛如真正的天神。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手没有丝毫颤抖,塞进第二颗黑石。 赤红色的光凝成尖细的一束,突兀地从木头的前端迸发出来,犹如满弓放出的箭矢,又犹如从天而降的流星,笔直地冲年轻人而去。 比里拉盯着那道光,仿佛看到而来它穿过年轻人心脏的瞬间,带出的血划破了他所见的腐朽的一切。 和他想象中一样,年轻人手中的法击杖亮起了荧光,比里拉却已经开始为他的无知哀叹。 果然,年轻人杖间蓝白色的火焰还没有开始燃烧,那道光却在刹那间就来到了他的胸前。 再见了,比里拉在心中向这位从未见过面的王族道别。 “叮!” 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明明那个年轻人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无往不利的“利刃”却偏偏在即将碰到他时被一道蓝白色的屏障弹开,射到一边的地上。 是谁?! 他还没有从震惊中走出,那个身穿黑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放下了板车,拿起了法击杖,杖尖不偏不倚地朝他所在的地方射出一束蓝光,速度比他刚刚发射的那道还要快上一些。 不可能,这群贵族怎么可能...... 没有来得及将手中的木头销毁,蓝光甚至快过了他的本能,一眨眼间就在他眼里消失得无隐无踪。 打歪了么? 劫后余生的欣喜没有如期而至,痛楚来得很慢也很短暂。他恍然大悟,并不是对方打歪了,而是他的后脑勺没有长眼睛。 最后的画面,他看到了一片红色的花海,最中间却是一朵洁白的玫瑰。 头带黑色薄纱的少女蹲在地上,抱着灰熊玩偶的小女孩在她身边。小女孩将白玫瑰采了下来,插进少女如晴空般蔚蓝的长发里。 少女回过头,似乎看见了远处的他,而他却看不到她的眼睛。他明明记得那里应该有比她的长发更加透明的蓝色。 哦,对了,他忽然想起来,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比里拉向她跑过去,少女却离他越来越远,抱着灰熊的小女孩突然哭了出来。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不管是花海还是玫瑰,少女还是小女孩,梦想还是倔强,将军或是无位骑士,一切都消失了,干净到他甚至觉得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种一无所有的样子。 “孩子,不要将战争带到人间,神在看着你们。” “去他妈的神。”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第五章 将死 赠给死者的叙事诗辞藻朴实,内容格外冗长。嘴唇象征性地张合,古兰发起了呆,手不自觉地滑过君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他清晰地记得,那道绚烂的红光在不久前还直指着这里。 君领的岁月里他经历了不少浮沉,贵族们尔虞我诈、骑士们争锋相对、投机者们煽风点火,他本以为他早就变得足够强,死亡却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面前,嘲笑他不知天高的自尊。 “愿卡尔相伴群山、锤音不眠。” 这句话的声音异常洪亮,在群山间回荡,古兰回过神,听出这是古老的家族们在悼念叙事诗中惯用的结尾,大概和王族的星灵不散、君王永冠同出一源。 瘦削的新领主沉默地向板车上的老人低下头,众人跟着他,一起向白布下的躯体献上无声的哀悼。古兰用眼神示意两个不情不愿的骑士跟着行礼,自己也深深垂首。 “请尊上为亡者献上花束。”年轻的领主抬起头,转身对他说道。 青玉眼眸的少女一声不吭地走到他的面前,扎成一束的金发在灼眼的阳光下却显得黯淡无光。她将花缓缓递到他的胸前,脸上的泪痕和下唇渗出的鲜血像极了战士的伤疤。 古兰用双手接过淡紫色的花束,认出那是重山领随处可见的野花。 “谢谢。”他轻声向她答谢。 “希望您能将绮木放在他的右耳边,”少女憔悴地笑了笑,“谢谢你。” 绮木应该就是这种花的名字。古兰点了点头,即使不是作为悼念的代表而是身为贵族的一员,他也不能拒绝这样的举手之劳。 “请诸位送与卡尔最后一眼。”年轻的领主掀开白布,沙哑的嗓音难掩疲惫。 古兰半跪下来,直视老人爬满皱纹的脸。这个人比画像上还要老上几分,能象征生命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具干瘦老迈的身上消失殆尽。他想,父亲说得对,时光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 如少女的要求,他恭敬地将花束捧过头顶,然后缓缓放在老人的右耳边,最后避开老人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收回手,重叠平放于胸前。 “愿领主卡尔相伴群山、锤音不眠。”他朗声说道。 “愿卡尔相伴群山、锤音不眠。”众人的目光交汇于老人,一齐吟咏,啜泣声不绝于耳。 古兰站起来,退回方才的位置,突然想起了在祖父葬礼上父亲摸着头对他说的话:“评价一个人需要看他的葬礼,如果有人为了他真心流泪,至少证明他的一生并未虚度。” 我的葬礼上会有人为我流泪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考虑这样的问题,今天却比往日更加缠人。他那两个风华绝代的哥哥肯定会不情不愿地来参加葬礼,然后象征性地送上一朵冥花了事。大姐苏斯大概会装模作样地流两滴泪,不过绝对不会有损她精致的妆面。二姐说不定还会在他的尸体前和大姐吵上一架——围绕她们几百年都没“讨论”出结果的谁更虚伪。 父亲呢?想到这,他低头看着脚下轻薄泛光的皮鞋,仿佛看到了君领大街小巷里人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 幸好还有小妹,她肯定会为他流泪。想起那张总是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总是被自己惹生气的脸,古兰好像还能从小拇指感受到她皮肤的触感。 一团火焰升起,中断了他的思绪。 薪柴噼里啪啦作响,老人的身躯似乎也随着大火扭曲,然后一点点被吞噬干净,在腾腾而上的黑烟中直升天际。纵使知道老领主选择了这样的葬礼,亲自见又是另一回首,古兰有些难以释怀,在他记忆里,只有罪孽深重之人才会这样送别人间。 或许这样的葬礼也不错,消失得干干净净还不会占据生者的位置,大哥和二哥看到了说不定都会被惊掉下巴。古兰想象自己化成灰烬,看着他们吃惊的场景,不知为何想要放声大笑。 “古兰,回君领的路途遥远,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葬礼已经彻底结束了,年轻的领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 “对不起,刚刚有些走神了。”古兰回忆刚刚的喜悦,自觉失礼,尴尬地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当然愿意。” “尊上,这里......”消停了一会的骑士又想说话。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古兰打断了他,“如果你们想要回去的话,就先回去吧。” “君上的命令是让我们护卫你的安全,我们肯定不会离开。可是尊上,恕我直言,刚刚发生的事情......”另一个骑士还不死心,继续劝道。 “我没有死,这就足够了。”古兰再次打断,与弗兰克对视了一眼,“至于刚才的事,我相信弗兰克领主肯定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让你受惊了,”弗兰克微微鞠躬,“那人的尸体已经被运到地下室了,如果尊上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同前往。” “哦?”古兰注意到弗兰克冲他眨了眨左眼,“我正好想看一看是什么人敢谋害王族。” “好的,请跟我来。” 下山远比上山轻松,也远比上山时安静。两位骑士脸色阴郁,古兰想着自己的心事,弗兰克似乎也没兴致搭话。一行人沉默地走了一会,领城很快出现在他们眼前。 穿过南门,古兰将自己从庞杂的思考中抽出,仔细打量起他来时仅仅粗略一观的重山领。虽然不管从规模还是繁华上看,这座边陲的小领地都远远无法与君领相比,但四周那厚重古朴的城墙看上去却丝毫不逊君领人津津乐道的叹息墙,配上人们脸上挥之不去的哀伤与肃穆,竟有些非同寻常的庄严和神圣。 “它有名字么?”古兰对身旁的弗兰克问道。 “没有名字,如果你真的想要称呼它的话,叫它重山之墙就行了。”年轻的领主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观察的焦点,不急不慢地为他解答。 “重山之墙么...”古兰默念了一遍这个无比直白的名字,赞叹道:“弗兰克,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 年轻的领主没有回话,莫名的对着城墙呆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怎么了?”他不禁问道。 “没什么,不用在意,”弗兰克往左转了个弯,“只是突然想到一句话。” “嗯?” “再怎么雄伟的城墙都会毁于不求进取的心。”年轻的领主低声念到,然后笑着偏过头,对他解释道:“这是刚刚那个老头最爱说的话。” 再怎么雄伟的城墙都会毁于不求进取的心。古兰默念了一遍,想起了小妹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大概我真的是个不求进取的人吧,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真心实意地对弗兰克说道。“他是一位让人尊敬的智者。” “可能吧。”弗兰克不置可否,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家伙。古兰不再多问,专心地研究起路旁尽然有序的房屋和行人的衣着。 “到了。”弗兰克忽然驻足,站在一座两层楼的小屋前,说道。 小屋不同于这里其他的房子——它们大多和君领周边小村庄的房子一样,色调灰暗、千篇一律,小屋就像是一块方块意外砸中了一个长方体,然后无缝地拼接在一起。 君领的贵族这几年一直崇尚标新立异,即便如此,在古兰的眼中,他们那些拿金币铸就的创意还不如这个材质粗糙、奇形怪状的小屋。 “你们两个去街上随便逛逛吧,记住,不准欺负这里的平民。”古兰回头说道。 “尊上,里面说不定会有危险,我们还是......” “不会有危险的,”他动了动手中的法击杖,“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你们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用处。” “君上命令我们的就是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尊上,你总不能违抗君上的命令吧!”骑士终于红了脸,突然发作。 “君......”古兰眉头一皱,正欲训斥,弗兰克却向他摇了摇手。 “既然两位有职责在身,那就不要为难他们了,”弗兰克推开门,做个了请的手势,“一起进来看看吧。” 古兰诧异地看向年轻的领主,收到的还是只有一双从始至终就波澜不起的红眸。叹了口气,他点了点头,率先走了进去。 骑士们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跟着踏入门扉。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发出了异常沉闷地撞击声。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古兰再也顾不上讲究贵族处变不惊地风貌,愣愣地盯着瘫倒在地上的两人,“他们没有死吧?” “死了。”年轻的领主背对着窗台,漫不经心地说着,西沉的落日映在他还未拂去荧光的杖上,如同染血。 他愕然,一时找不出妥当的言语。 “逗你玩的。”弗兰克突然笑了,指着房间的一角说道:“帮把手,把他们抬到那个角落去。” 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总发生这种奇怪的事?古兰一边下意识地帮他抬起其中一个骑士,一边怀疑自己可能身处梦中。 “呼,这两个人真重。”年轻的领主拍了拍手,揉了揉腰,“好了,我们去地下室吧。” “等一下,”古兰叫住了他,“他们真的没死吧?” “放心吧,我下手很有分寸,”弗兰克耸耸肩,丝毫没有不久前才杀了一个人的自觉,“再说你刚刚搬的时候难道没有摸摸看他们还有没有心跳。” “额......” “好了,这都是些小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聊,”弗兰克走到放满书的书架旁,取下最上层的一本书,把另一只手伸到空出的间隙里,“你听了以后肯定就不会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书架的对面,地板向两边张开,一道石阶出现在古兰的视线里。 他曾在父亲的讲述里听说过这种密道,在他的房间里也有类似的机关。毫无疑问的事,它们都属于那些盛极一时的贵族。而现在,他却在这样的边陲小领见到了它。 “这是新建的?”古兰走到台阶前,观察着上面的印痕,心里其实有了答案。 “它一直在这里。”弗兰克说道,“据卡尔说,这个地下室存在的年岁几乎等同于重山领的岁数。” “嗯。”和他想的一样。 “走吧。”弗兰克将法击杖点亮到发出较为明亮的萤火,踩上了第一节石阶。 石阶凹凸不平,间距也差异很大,古兰留心数了数,一共24阶,比他房间的密道要少11阶,算得上深了。 直到他到达平地,预料中难闻的腐臭都没有迎面而来。 “你真的将尸体放在这里了么?”他疑惑地问道。 “当然,”弗兰克离开他的身边,分别向几个方向探出法击杖,“这个人才刚死不久,不会有臭味的。” 亏他还自诩和其他贵族不同,古兰羞愧难当,在黑暗里红了脸。下一瞬间,整个地下室突然亮了起来,先是一片蓝白色,然后慢慢变成烛火的红色。 这是一个偏窄小的空间,四周没有修饰,都是石头和泥土。紧闭双眼的男人躺在正中间,额头的血看起来早就干了,凝成一块。 “就是他?”古兰眯着眼,方才的窘迫尽皆被沉重取代。 “是的,”弗兰克蹲在那个男人身前,用手轻轻摩挲着他深褐色的上衣,“你应该亲自过来摸摸看。” 款式不过最简单的短袖,材质却柔软似绸缎,布线整齐得仿佛训练有素的军队,一些贵族的衣服都不过于此。“山那边的人?”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很有可能。” “这种技艺......弗兰克,这件衣服我能不能带走?”不妙的猜想在古兰心中滋生。直觉告诉他,这件东西必须让父亲看到。 “我并不能决定它的去处,”弗兰克站起来,俯视着他,“等我说完,决定它去留的人是你自己。” “那好,你快说。”古兰已经急不可耐,甚至让他忘了一开始让他不安的东西。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像只巨兽般朝他步步逼近,而这件衣服就是它吐出的第一口喘息。 “你马上就要死了。”弗兰克忽然开口,说得轻快。 “什么?”古兰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古兰.星冠阁下,”年轻领主第一次完整读出他的名字,眼里满是戏谑,“你马上就要死了。” 第六章 守护 深夜了,白日人流如织的山道已经空空荡荡,难得的缕缕凉风轻摇繁茂的绿叶,绮木在月光下默默绽放,平常喧杂的虫鸣反而更显得此刻无与伦比的安宁。 不过,黑眉的心并不安宁。满腔的焦躁和羞愧化作了亟待挥霍的力气,使得他踩在台阶上的每一步都响声动天,仿佛和这山道结怨已久。 他不适合当一个守护骑士,而梅丽尔无疑是最有天赋的猎人。黑眉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紧贴后背的大剑冰凉入骨,让他又回忆起了那道速度骇人的红光,一想到三皇子差点死在重山领,他就如坠冰窖。难以想象,王族会怎样雷霆暴怒,刚刚上任的好友又将接受怎样的惩罚,而这一切,他这个守护骑士本可以制止。 只要再最后搜查一遍,再搜查的仔细一点!无尽的悔恨如野草疯长,黑眉忽然升起了一个冲动——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取下剑,给自己一刀,逃脱这如影随形的羞愧和悔恨。 旋即他就放弃了。死是很简单的事,借由死来逃避才是无法被原谅的羞耻。最起码,活着的话,他还有机会挽回,不然他也不用特意在晚上来爬山了。 “黑色的圆形石子,黑色的圆形石子,黑色的......”走到白天遇袭的地方,他走进林中,从怀中掏出一块光石,轻敲三下点亮了它,然后不停默念着弗兰克让他留心寻找的东西,在地上摸索着,忽然,风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可...皇子...其他人...杀。” “...住...骑士...” 黑眉很快就辨别出了这是人的声音,听上去只有两人,而且离自己的距离不算太远,大概不到三百步。不过这种声音他从未听过,发音和语调也迥异于山域中人,倒是和那两个骑士有点像,应该都是外来者,或者说和三皇子一样来自君领。 莫非这两人也是和早上那个人一样,都是来刺杀三皇子的? 两人还在说话,显然是还没发现他。黑眉心中生疑,然后又是一喜,随即悄悄地往声音传来的位置靠近。 还有比这更好的将功补过的机会么?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出手比较好,这个地方的鬼天气我实在受不了了,真亏前几天那两个傻蛋还有力气山上叫来叫去,我只想快点搞定了回去吃冰瓜。”一个粗旷的声音说着,刻意压低的声线听起来却格外大大咧咧。 出手?听起来真的像是来刺杀皇子的人。 “嘘,小声点!你现在跟那两个傻蛋没什么区别,就不能不要每天都抱怨这抱怨那么,完不成这件破事,我们就都不用回去了!”另一个声音沉稳不少,但似乎被同伴逼急了,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 “这荒山野岭得破地方哪里有人来,也不知道三皇子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非要住在这种地方,呵呵,他受苦不要紧,我们还要跟着受苦。” “你少说点好不好!我刚刚就好像听到有人在登山的声音。” 两人说到这,忽然顿了顿,似乎都在侧耳倾听。黑眉吓得马上屏住了呼吸,正在细碎挪动的脚步僵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 “哪里有声音了?”啪的一响,黑眉猜测是巴掌打在肉上的声音,“总在那里大惊小怪的,吓死老子了,呵呵,怪不得主人当你是条狗的,胆子这么小。” “你!” “我怎么了,嗯?我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么?我还觉得你连一条狗都当不好呢!哈哈哈。” “你他妈!”另一个人显然气急,说话已经带了点颤音,“我好歹是狗,你呢?你他妈还好意思说我,主人就没有把你当成活的东西来看,你他妈就是个垃圾!” 两人越吵越凶,再也不节制音量,黑眉提起的心彻底放下,两步并作一步,向他们越靠越近,隐隐已经看清他们的身影。 两人都身穿黑色的兜帽,他不禁想起了好友之前给他讲的关于刺客的传说。不过那里面的刺客都穿着显眼的白色兜帽,果然传说只能当故事听听。 就在黑眉全神贯注地打量着他们,左手准备抽出背后长剑的时候,高昂的争执突然被低沉的叹息取代。“无聊,都不让我们多玩一下。”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股劲风迎向他的面门。 糟糕,上当了! 黑眉本能地偏过身,险之又险地躲开突然的袭击,侧头的瞬间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块寻常的石子。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男人戏谑地低吟。“小子,跟你爸爸我多学学。” 他来不及细想,猛然扭腰,脸上绘着奇怪金色文字的男人出现在他的身侧,而男人右手闪着寒光的短匕划破他单薄的上衣,几乎贴着他的肌肤而过,快得在空气里留下一道月牙状的光弧。 恶寒覆盖全身,黑眉飞快取下剑,左腿微弓,右脚一蹬,横剑往男人荡去。 “不错。”男人的长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脚下敏捷地向后移动了两步,闪开了他仓促间的一剑。 “不过太笨拙了。”又是身后,另一个声音响起,他能感到尖锐的刀锋在靠近自己的背心。 果然如此。 早有预料的黑眉右脚再次一蹬,往前一扑,整个人以左脚为支点往后扭身,手中留有余力的大剑借着惯性往回甩出。 “叮!”一声让人牙酸的脆响,脸上同样绘着奇特金文的光头男子双臂在身前交成十字,脚跟部分陷进了土里,显然是硬生生用匕首挡住了这一击。 “啧!”身后的长脸男人重重咋舌,黑眉能感觉到他又在准备向自己发起了进攻。 左边,还是右边? 男人的气息漂浮不定,黑眉皱了皱眉头,谨慎地选择往没人的方向退了两步,回剑护在身前,看向两人。 “你们是什么人?”冷汗终于涌出,他开口向两人问道,偷偷平复过急的呼吸。 “当然是你爸爸了!”长脸笑着又骂了一句。两人看起来根本没有打算给他恢复的时间,从左右两方攻了上来。 和他平常接触到的大开大合的剑法不同,两人的招式都颇为诡异,看上去直来直去的却往往声东击西,看起来鬼鬼祟祟地最后反而平实无奇,最奇怪的是,他们似乎都没有特意刺向他的要害,而是针对他的手脚下功夫,仿佛砍到就是胜利。 他们没有杀心?还是说是想用这样的方法加快我体力的下降?黑眉的眼睛扫过长脸男冰冷的眼眸,吃力地躲开对方突然向他心脏快速刺出的三刀,很快否定了心中不切实际的猜测,也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那还是他第一次跟随父亲护送卡尔爷,他们一行人在途中遇到了强盗,虽然他们实力都不高,但是一个护卫就是因为被对方的头领在手臂上划了一个小口,最后中了剧毒,哀嚎了很久。最后还是父亲了结了他的痛苦。 想到这,黑眉有了些忌惮,出剑越来越保守,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防守上,大剑就在身前几寸左挡右拆,一退再退。不久,这种高强度的被动挨打就让他感觉呼吸急促,手中的剑挥动起来再不似开始那么轻松,身体也越来越沉重。 对面的两人似乎不害怕他还有其他帮手,不急不慢地互相交替着攻击,他们手中的匕首就像两只饥不择食地毒蛇,耐心地寻觅着他任意一个破绽,然后狠狠咬下致命的一口。 不行,不能这么拖下去了! 黑眉再次摆剑碰开两人的合击,理智和不断升温的热血都在催促他做出改变。但是每当他想要进攻,光头就会突然向他的眼睛丢出一道暗器,有时是石子有时却是飞镖,让黑眉不得不再次回剑设防。一来二去,他终于察觉到自己正在陷入两人联手设计出的泥沼之中。 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但是不挣扎,还是会越陷越深。 “你倒是挺顽强的。”上撩刺被黑眉的侧斩挡开,一直沉默无言的光头男突然后退了一步,开口说道。 “确实挺顽强的,小子,”长脸男人也跟着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如果我们早几年相遇的话,不,即使只是早上几个月见到你,我都要好好和你多喝上几杯。” “没事的,你们到地下了,我会请你们喝酒的。”黑眉吐出一口浊气,冷冷地说道。 “小子,你是山域人,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吧。”长脸男人神色如常地说着,黑眉的余光注意到他没有握匕首的左手悄悄背到了身后。 “什么话?”他保持着冰冷的语气,捏剑的手却紧了紧。 “自大的人就像克比草,”长脸男人突然甩动黑眉一直注意的左手,“生在兰蒂斯丛中就觉得自己出类拔萃。” 黑眉早就憋足了劲力,但是长脸男人的左手实际上却空无一物,反而是右手的匕首被飞掷过来,化作一道寒芒。 虽然被摆了一道,但毕竟还没有被骗出剑,他仅仅微微偏剑就将它挡开。事实上,即使他再比现在累上一倍,他都不觉得自己会挡不住这样的攻击。 这就是能够让这两个经验丰富的好手特意停下来废话来准备的事情?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底牌? 嗯?等一下,两个人?! 黑眉瞳孔微缩,不知何时,在他左侧的光头男已经消失无踪,倒是身后忽然传来了类似弓箭脱弦的爆裂音,让他背上的寒毛根根立起。 大意了,看来只能用那个了。 生死之间,他忘记了呼吸,再也顾不上心中的顾虑,蓝白色的火焰由他的手掌根部而起,一瞬之间便覆盖满他的大剑,并在上面形成山川与河流的图案。 疲惫荡然无存,他赶紧绷紧小臂,弯曲手肘,然后用力翻动手腕,将大剑至下而上挥到身后。 金戈相撞,巨大的力量竟然推得他往前走了半步。 还好接住了,不然就死定了。 没等他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见到同伴一击未果的长脸男人已经乘机欺到黑眉的身前,他的手掌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匕首,刀锋径直划向黑眉的脖颈。 “等一下,他是.....”光头男人看着黑眉剑上的火焰,慌忙想要提醒。 但是长脸男人实在太快了,黑眉拼命向后下腰,那道匕首还是在他的喉头留下了一道浅痕,与此同时,他的大剑神奇地转了回来,在长脸男惊愕的神情中将他拦腰截断。 “守护骑士。”光头男人的声音姗姗来迟,看着变成红色喷泉的同伴,他不自禁打了个寒掺,转身就要逃走。 可惜黑眉并没有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刚处理完长脸,他的手臂紧接着就大幅后张,借着身体回正的力气将包裹在蓝白色火焰里的大剑像掷标枪一样朝天空投了出去。 黑眉注视着迅速下落的大剑,想起梅丽尔最爱的流星,突兀地笑了笑。 他也是个能手工造流星的男人了。 光头感觉到了危险,回头想要用匕首挡住大剑,男人却没有想到,那把坚韧无比的匕首却在接触到大剑的一瞬间就和刚刚的长脸男人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切为两段,然后剑尖毫无阻拦地刺进他的胸膛,直穿他的心脏,最后从他的背后飞出,插在不远处的土里。 剑上蓝火消散,光头倒在地上,身体最后不甘地抽搐了两下,随后就彻底陷入了永眠。 还是太轻敌了,明明早点用出来就好了。 剧烈地眩晕感潮水般冲刷着他神经,黑眉苦笑着摸了摸受伤的脖子,没有想到这样浅浅一道血痕竟然成了杀死他最有力的武器。 果然我不适合当一个守护骑士。他闭上眼,父亲临死前的那双眼睛仿佛还在注视着他,里面写满了太多他永远不懂的情绪。 对不起。 他终于有勇气直视那双眼睛。 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感觉泥土前所未有的柔软,青草传来难以想象的香甜。 真糟,这味道怎么这么像梅丽尔?她怎么会来这里? 辛拉在上,希望死了之后她不要在我的坟前数落我,不,她肯定会放声大笑。 不过,能死在她的怀里,还算不错。 黑眉松开了紧握成拳的手,任由意识被放逐于虚空之中。 第七章 亡命 雷鸣伴着暴雨而至,很快就从隐约可闻变得响彻云霄,紧闭的窗户和门再也无法阻挡它愤怒的轰鸣。克里缇娅.莫西米缩在轻薄的被子里、哆哆嗦嗦地捂住耳朵,不停有泪珠从她眼角滑落,浸湿了床单上棕色的大灰熊。 “呜呜,哥,哥哥。”女孩断断续续地小声呼喊着。 “轰!”迎接她的不是以往温暖的胸膛,而是雷霆肆意泄愤的咆哮。 她完全地缩成一团,如同一只缩进龟壳的乌龟,可惜头上薄薄的被子其实挡不住什么声音,并不能带给她如龟壳给予乌龟的安全感。即使如此,她依旧紧紧抓着它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白白嫩嫩的手上血管清晰可见。 “哥,哥哥,”小女孩喃喃自语,“不,哥哥说了,要坚强,对,克里缇娅,你要坚强,坚强,坚...啊!!!” “轰!!!”闪电更近了,好像还劈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近在咫尺的巨响,紧接着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声。 “克里缇娅,哥哥说你坚强的话他很快就会回来,哥哥肯定不会不管你的,”小女孩忍不住哭出了声,嘴里的话越说越快,“呜呜,他现在肯定在回家的路上了,克里缇娅,坚强一点,坚强一点,雷神很快就会走了,在坚持一下,加油,克里缇娅......” 似乎她的祈祷真的产生了作用,窗外喧嚣的滴溚声慢慢变得淅淅沥沥,雷声也偃旗息鼓。 克里缇娅松开了被子,颤抖和惊悸久久不能平息。她擦干眼泪,从床上爬了下来,穿上竹编的纳凉鞋,走到书桌前,轻敲了三下一堆横七竖八摊开的绘本后的光石。 柔和的荧光围绕着光石亮了起来,还没等克里缇娅挑出哥哥送她的那本,光石闪了闪,房间又回到只能朦胧视物的黑暗。 “听说在暴风雨的夜晚,有一种长了血盆大口的怪物喜欢灭掉贵族家奢侈的灯光,从黑暗里磨好它尖锐的牙齿,然后,”灰头土脑、衣服上打满补丁的小男孩停顿了一下,猛然冲她的脖子伸出手,“一口!就把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吞到肚子里去。” 克里缇娅打了个寒掺,慌忙不停轻敲起光石。她开始后悔早上为什么没听父亲的话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玩,不然也不会遇到那个讲些奇怪故事吓她的小男孩。 不管怎么敲,光石都没有亮,似乎是真的被怪物吃掉了里面的光一样。不害怕,那都是骗人的,哥哥都说没什么怪物了,我要坚强。克里缇娅回忆着那个永远温柔抚摸着她的高大身影,默默为自己打气,契而不舍地敲打着光石。 “啊...快...小姐。”光石又开始冒出细微荧光,门外却隐隐约约传来了男人痛苦的呻吟,克里缇娅模模糊糊辨认出那是管家弗洛的声音。 听到有人声,克里缇娅的害怕顿时减少了不少,倒是开始担心起外面。弗洛叔叔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像是受伤了。 “快!”门外突然传来弗洛的吼叫,紧随其后的是又一声物体坠地音。 房门突然开了,捂着右肩的男人表情扭曲地冲了进来,血顺着他的铠甲流了满地。看到呆住的克里缇娅的时候他似乎松了口气。 “克里斯叔叔,怎么......” “小姐,快把密道打开,快!”名为克里斯的骑士一边用左肩把门关上,一边焦急地冲她说道。 密道,密道,密道?年幼的克里缇娅完全搞不懂状态,脑里循环着这个词,僵在原地。 “小姐,少爷他肯定能告诉过你在哪里的,好好想一想,小姐,快呀!”克里斯放开捂住右肩的手,摇晃起克里缇娅单薄的身体,每个字几乎都是从嗓子眼里吼出。 少爷不就是哥哥么?哥哥他跟我说过密道?克里缇娅看了看身上的血手印,又看了看骑士那血肉模糊的右肩,脑中一团浆糊,本能地四下张望,寻找着一切能够唤醒她记忆的东西。 骑士克里斯突然转过身,用仅存的左臂将她护在身后,凝重地看着房门,一步步带着她往后退。 听不到脚步声,也没有一丝异动,克里斯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克里缇娅察觉到他的左手在剧烈的颤抖。 迟迟没有头绪,克里缇娅的脚后跟突然撞到了凳子的一脚,一屁股坐倒在地,正好看到了书桌下的一片黑暗。 “克里缇娅,我告诉你个捉迷藏的地方好不好?” “那是别人都捉不到的地方么?” “当然,你最英俊帅气的哥哥向你保证。” 就是那里,书桌靠墙的一小块突起! 克里缇娅顾不上尾骨的头痛,四肢齐用,爬进了书桌下,将手在贴着墙的地板上反复摸索,很快,一小块明显的凸起就被她发现,冰凉的触感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用我教你的方法把魔力传输进去。” 她完全回忆起了开启密道的方法,引导着体内微弱的魔力进入其中。 轰隆一声,克里缇娅的床被移开,床下厚重的地板向下打开出一个幽深的入口。 “咚咚咚。”门外突兀地传来敲门声。 克里斯没有犹豫,蹲下来一把用左臂抱起克里斯,玩命地往密道奔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 在克里斯怀里的克里缇娅只看到门口闪过一道阴影,然后抱住她的骑士突然去势一滞,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随后她就飞在了空中,天旋地转起来。 等她再次睁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把她包围。 “啊!”膝盖和手肘都火辣辣的疼,克里缇娅难受地轻叫了一声。 这里是密道么?克里斯叔叔怎么了? “克里斯叔叔,克里斯叔叔!”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影,便向远处大声叫道。回音在密道里重重叠叠,吓得几只老鼠叽叽喳喳。 “克里斯叔叔,克里斯叔叔?”还是没有人应答,克里缇娅挣扎着从冰凉的石面上坐起来,逐渐适应了亮度的眼睛开始能模糊地看到两旁整齐的石壁,还有身后若隐若现的石梯。 这里她还有印象,这面石壁上面画了一些奇怪的动物和图案,哥哥还教她认了它们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那次哥哥就是在这附近找到了照明的光石。 在这么暗的地方一个人,换作以前的克里缇娅早就大哭出来、等着哥哥来救她,但是现在,面对着更加恐惧的事,她反而控制住了自己的害怕。 身为贵族的她本身就比同龄人知道更多的事,特别是有关生死。 保护他的骑士克里斯已经死了,还有管家弗洛也是。克里缇娅清楚,现在哭是没有用的,哥哥不会来救自己,哭声只会招来想要杀死他们的恶魔。 他们都在用生命保护我,我一定要活下去。 克里缇娅下定决心,忍着痛费力地把自己挪动到石壁旁,然后撑着石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往前摸索。 密道不宽,大概只能容两人同行的样子。克里缇娅知道,整个密道就是一条长长的直线,没有转弯更没有岔路,根本不用担心迷路。 直直走了一会,正在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错了地方的时候,脚下突然踢开了一些硬物,发出四五声脆响。 光石! 克里缇娅不假思索地蹲了下来,熟悉的圆润触感让她顿时露出了笑容,然后连忙轻敲了三下。 荧光闪了闪,稳定下来,照亮了周边,将一个扁球状的物体带到了她的视野里。 亚麻色的头发、自眼窝到嘴角的刀疤、张大的嘴、断口处未干的血迹,毫无疑问,这是一颗脱离了躯干的人头,与那些从广场行刑架上滑落的人头没什么两样,而他正目眦尽裂地和她对视。 “呕!”克里缇娅迅速侧过头,转到一边,那双眼睛却仍旧浮现眼前。胃里前所未有的翻腾着,恶心像一双捏住她肠胃的手,一寸一寸把她肚子里的所有东西挤到喉头,然后稀里哗啦地吐了满地。 随着酸臭味在密道里弥漫开,无数双红色的眼睛从暗中而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沸反盈天。 吐得天昏地暗的克里缇娅听到了声音,面色苍白地转过头看向身后,吓得后退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坐在自己的呕吐物上。她像女神发誓,即使在这里的壁画上,她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体型硕大的老鼠。 “哥哥,哥哥,啊!救我,哥哥,呕!”这一刻,克里缇娅没有了任何爱干净的概念,她尖叫着,胡言乱语着,几乎是在自己的呕吐物上打了滚,一边干呕着,一边像狗一样用四肢跑了一会,让身体平衡过来,然后最大幅度地站起来迈动自己的双腿。 她的逃跑瞬间激起了这群地下霸主们的血性,它们化为一道道黑影,从各个方向向克里缇娅扑来。 “呃...啊...呃!”克里缇娅不敢回头看,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想要尖叫呼喊都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第一批老鼠已经追上了她,但是却没有咬她裸露的四肢,而是一点点撕扯她睡裙的下摆,仿佛像赶羊的牧童,在催促它们的猎物再跑快一些。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克里缇娅感觉身体已经不由自己操控,而是求生欲在指挥她迈开下一步。 第二批老鼠也追上了她,它们的耐心明显没有第一批好,张开的獠牙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白嫩的四肢,一甩头便撕扯下一小片皮肉,没有吞入肚中而是吐到一边,就像在为水果剥皮一样。 痛楚仿佛无穷无止,克里缇娅渐渐麻木,只是向前跑着,纵使速度越来越慢。 哥哥,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眼泪滑落,和血液混在一起,没入老鼠们的嘴里,那个发誓一生保护她的人却迟迟没有归来。 第三批老鼠跟了上来,它们格外血红的双眼似乎在宣告着这场追逐猎物的游戏到此为止,一来就直扑克里缇娅的脖颈而去。 讽刺的是,不远的地方,通往出口的石梯出现在那里。 哥哥,我一直都很乖的呀,我明明每天都按你说的好好刷牙、好好吃饭,明明每天都自己叠好被子,明明虽然晚上都很想哭但是拼命忍住,明明很害怕打雷的,明明......可是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救我?明明我都这么乖了。 哥哥,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不要我了? 最为肥硕的老鼠张开口,对着她的血管咬了下去。 克里缇娅停下脚步,她蔚蓝色的眼睛蒙上了灰尘、失去了神采,然而她脖子上悬挂的月牙石却在此刻光芒大作,形成一道护住她全身的光圈。 老鼠们像是见到了天敌,纷纷惊叫着从她身体上跃下,潮水般涌到光圈外,鬼鬼祟祟地打量着。 “啧啧,命真大。”蒙面的男人拾级而下,将一切都尽收眼底,随后他提起手中的长剑,照着克里缇娅无神的双眼而去,“可惜我就喜欢杀命大的人。” “停下来!”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蒙面男的剑定在了克里缇娅的眼球上,“我记得大人说过,不要杀他的妹妹。” “哦,原来这就是他的妹妹,”蒙面男满不在意地收回剑,冲身后摊了摊手,“我没认出来,再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无用的怜悯之心。” “这是大人答应他的事,”黑发黑眼的年轻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与我的怜悯无关。” “呵呵,你不觉得大人其实是想杀她的么?”蒙面男似乎笑了笑,“她毕竟是个麻烦,而大人最怕麻烦。” “我只知道大人嘱托我们不要杀她,”年轻人冷冷与他对视,黑瞳无比深邃,“麻烦不麻烦应该也不是由你来界定的。” “行行行,服了你们这种死脑筋的人,那这个就交给你了。史达,别到时候又惹出事情来麻烦我。”蒙面男说着,伸了个懒腰,拾阶而上,与他擦肩而过。 “不会的。” 直到蒙面男完全离开,被称为史达的年轻人才看着地上满是伤口的小女孩说道。 “我会送她去一个一点也不麻烦的地方。” 第八章 天阴 “弗兰克,为什么要派梅丽尔去保护他?”望着孤身骑马的王子,还有在他不远处若隐若现的身影,黑眉非常不满地抱怨道,“还偏偏要把那两个讨人厌的骑士留下。” 弗兰克收回目光,满不在意地耸耸肩,无奈地看着脖子上绑了厚厚几层绷带的黑眉说道:“我本来是想派你去的。” “那就让我去呀,怎么非要是她,你难道觉得我没她厉害?” “确实没她厉害,”弗兰克笑了,“再说不知道是谁就因为脖子上被轻轻划了一下,醒了以后抱着别人女孩子痛哭流涕半天。” “等...”黑眉看上去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理直气壮地指责顿时开始变得吞吞吐吐,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们不是说好不说这个的么......” “哈哈哈,跟你开玩笑呢,”弗兰克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对不起,是我思考不周害了你。” “明明是我一心想着将功补过才...唉,还将你那么多辛辛苦苦积攒的魔力都用光了,弗兰克,我果然还不是不适合当......”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弗兰克用法击杖敲了敲好友的头,“别总说胡话,你不当守护骑士的话梅丽尔说不定会杀了我。” 黑眉挠了挠后脑勺,大概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矫情,他只是向他重重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弗兰克注意到他微红的眼眶,不作声色地转过身,“走了,我的守护骑士大人,我还有几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让你来做,现在可没有让你感动流泪的时间。” “谁流眼泪了!”黑眉追上弗兰克,“什么事?还是找那个黑色的石头么?” “乔治大叔已经找到了,你不用担心这个,”弗兰克接着说道,“大概两周后,三皇子会派人送来一些东西,送货的人会伪装成流浪团的人,你帮我把那批东西买下来,钱我会放在卡尔的书桌上的,你给他就行。” “好,这个简单。”黑眉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你要出去?” “是的,”弗兰克点了点头,“我准备去分界山后面看看,起码要离开二十天。” “可是你等下不是还要参加接任仪式?” “肯定是在仪式之后走呀,”弗兰克无语地看着好友黑粗的眉毛,有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确认这位骑士到底是聪明还是傻,“我还要做一些准备。” “就你一个人去?不行,我要跟着你去!” “你去了丹莉丝肯定也要跟来,”弗兰克用手抚摸额头,他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这就是我想拜托你的第二件事,帮我管理一下领地,顺便拖住丹莉丝,不要让她擅自跑出来。” “我在书桌上已经把需要注意管理的一些事写下来了,我明天会再把一些麻烦事处理掉,你不用担心。”看见黑眉还想说话,弗兰克马上先声夺人,“至于怎么解释我突然走了,你就说是三皇子吩咐的命令,让我接任后赶紧去往山领。” “...为什么非要去山对面?”沉默了一会,黑眉问道。 “我做了一个梦。”领城就在不远处,弗兰克突然驻足,转头盯着黑眉的眼睛,“在梦里,乔治大叔缺了一只腿、抱着苏珊阿姨的一截手臂在哭泣,斯温被人吊在木棍上、死不瞑目,梅丽尔也死了、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就是因为山对面的人?” “黑眉,你看看这个。”弗兰克拿出比里拉携带的木头,将两个黑色的石子塞入其中,红色的光击穿了一旁的树木,在上面留下焦黑的印痕。“他们已经能够让不会魔法的普通人拥有这股力量了,甚至威力比一般的蓝白使都要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黑眉没去看那棵树,反而捡起了从木头里自动脱落出来的黑石。“这不是默石么?” “对,就是默石,我们用来隔音的石头。” “他们是靠这个当能量的,那我们这里这么多这东西,不是也可以造这种武器?还怕他们?”黑眉看着默石,可能是想着自己也能无所顾忌的使用魔法,神情有些激动。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弗兰克叹了口气,凝视着默石,心情沉重,“这块木头上的魔纹与我们的魔法体系完全不同,别说仿制出完全一样的,就算只是做出个半成品我们都做不到。” “我们做不到,君领的人也做不到么?” “可能做得到,但是不会让自己做到。”弗兰克满是苦涩地笑了,“这是足以改变阶级的道具,贵族只会偷偷研究,然后将成品用来让他们的统治更加牢不可破。” “可是,可是山那边的人也不一定会打我们呀!”黑眉不甘示弱。“你想他们这么厉害,要打肯定早就打过来了。” “我不能解释所有他们之前不攻打过来的原因,但是,我可以解释他们现在为什么肯定会打过来。”弗兰克把一块微微震动的白色石头放在黑眉的手里,“你把它靠近默石看看。” 黑眉疑惑地接过白石,然后慢慢地用它贴近另一只手上的默石。“这破石头怎么像疯了一样,震得这么厉害?” “你觉得这块破石头是用来干嘛的?”弗兰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干嘛的?”黑眉皱眉思索了片刻,突然一拍手掌,“这不就是和我们用来找铜矿的问石一样的东西么!原来如此,它是用来找默石的!” “没错,那个人的目的应该本来不是刺杀三皇子,或者说刺杀不是他最重要的目标,”这是记忆里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弗兰克也是看到那块白石才推出的结论,“他是来找默石矿的。” “找默石矿和打我们有什么......”黑眉说着突然停顿了一下,显然是终于想到了关键所在,“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因为默石来打我们?” “事实上,这些人之前也来过这里。”弗兰克将石头都收回口袋里,“那个时候他们可能就发现这里大量产出默石。” 黑眉彻底不说话了,他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真的发生了战争,黑眉,重山领就是顶在最前的炮灰。”弗兰克继续往前走,“我必须去了解一下我们的敌人,不然我们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唉。”好友重重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点了点头,“行了,我就从来没有说得过你。” 两人想着各自的事,迈入北门,与等候多时的丹莉丝撞面。 “弗兰克,仪式都快开始了,你们怎么还这么慢吞吞的!”少女一把抓住弗兰克的手腕,前些日子的憔悴似乎已经消失殆尽。她一边气鼓鼓地说着,一边转身把他往广场拉。 弗兰克看着她摇曳如麦浪般的长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踉跄地跟上她雷厉风行的步伐。 广场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嘈杂一片,“弗兰克”这个名字更是不绝于耳,好似什么效果非凡的魔咒。 “你不会忘词吧,”在广场最前端站台下,丹莉丝抚平他衣服上的褶皱,手微微颤抖,看上去比他还要紧张,“宣誓的誓言是愿铁锤永存吾心,千万不要记混了!” “不会的,谢谢你。”弗兰克正要转身,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道:“卡尔肯定能听到你想对他说的话,肯定。” 少女颤抖了一下,伸出手回抱了一下他,然后轻轻从怀抱里挣脱。她低着头,声音犹如蚊鸣地说道:“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让我有勇气重新站在这里。弗兰克想着,干脆地转过身,脚步不停,拾阶而上。 “是弗兰克!妈妈,弗兰克!” “真没有想到弗兰克这小子居然成了领主,哈哈。” “加油,弗兰克!” 一张张善意的笑脸,一声声熟悉的乡音,他曾经将这一切失去,而现在又失而复得,这几天,他甚至不敢睡久一点,深怕这些不过是他弥留之际的幻觉。 “相信大家都认得我,那个六岁的时候砸了乔治大叔家花瓶的捣蛋鬼,那个八岁在威廉大哥的婚礼上大哭大闹的小屁孩,那个总是带着斯温走街串巷找架打的惹事精。” 没有想到弗兰克会说这些,人们愣了一下,异常的寂静后忽然爆出一阵猛烈的笑声。 “我曾经把自己的名字现在领城每一个墙上,我幻想着自己能成为书上写的那些万人皆知的大人物,我能率领千军万马救出公主,也能让重山领的每一寸土地上冒出金币。我想,我要成为书上说的那种贵族,锦衣玉食,而不是成为卡尔这样的老穷酸。” 台下,斯温把干净的手帕塞给丹莉丝,眼神复杂地仰视着他的哥哥。 “后来,我更大了,有一天,卡尔爷把我带到了山领。”他顿了顿,“明明同是山域的领城,他们却穿着比我好十倍的衣服,吃的东西繁多又美味,那里的贵族就和我想象中一样,那里才是我梦想的土壤。” “那个时候,我问卡尔爷,”弗兰克想着自己年少张狂的样子,不禁笑了笑,“老家伙,你每天那么努力干嘛,反正在重山领那种破地方你的领民也只能过得苦巴巴的。” “卡尔敲了我的脑袋,他说,”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臭小子,你和这里这群傻子贵族没什么区别,没见过被活活饿死的人,所以不知道苦巴巴总比饿死好。” “我说,凭什么我生来就要苦巴巴的,凭什么我不能拥有和这里这些人一样的生活?” “卡尔爷又敲了敲我的头,他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事实上,我真的没有见过饿死的人,我还一度以为这个老头就是在逃避我尖锐的问题,因为他自己无能为力。”弗兰克突然提高音量,“但是后来我明白了。” “无能为力的人是我,是只知道抱怨命运不公无所作为的我,正因为懦弱所以我只能将责任归于强者,正因为想要不劳而获所以才向命运讨要借口!” “卡尔奋斗了一辈子,最后搀扶他身体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我怀里的是一捆草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说着,仿佛又触摸到了老人的身体,“但当我站在这里,环顾四周,我突然明白他的血肉都去了哪里。” “他的血肉在这领城的每个角落,在各位的身上,也在我的身上。他将饿死变成穷苦,又将穷苦化作希望,最后将希望定格在大家的笑脸上。” “他是我见过最有力量的人,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一天他想要教给我的事情。” “如果不能天生富有,那么就自己去改变贫穷;如果不能选择出生,那么就去创造未来。如果什么都还没有去做就放弃思考与挣扎,那么他活该被所谓的命运主宰。” 人们渐渐没了声音,千百双眼睛与他对视。 “先民们在这里筑起高墙,领主们将领城垒砌,卡尔用生命战胜定格的命运。” “领民们,我,弗兰克.山锤,愿成为重山领的新领主,”弗兰克的声音在广场不断回荡,“我愿在群山前向诸位立下不变的诺言。” “我承诺用我的生命保护你们的生命。” “我承诺让贫穷成为过往,让饥饿永不降临。” “我承诺让希望从每寸土地喷涌,让自由在每条河流奔腾不息。” “我承诺为这片土地付出我的所有,直到我的骨肉化为灰烬。” 弗兰克半跪下来,前尘往事闪过心头。 古兰是他下的第一步棋,但绝对不是最后一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次失败。 他扫视人群,丹莉丝冲着他笑了笑,斯温对他撇撇嘴,黑眉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然后,他们跟着他一起半跪下来。 “愿铁锤永存吾心。” 他高喊着,将所有的遗憾倾入拳头,在难忘的痛楚中锤进大地。 “愿铁锤永存吾心。” 所有人都高喊着,锤击地面。 细小的撞击汇在一起,如同支流汇入大海。 太阳仿佛也被这片大海吞噬,消失于穹顶之上。 天暗了,重山领灯火通明。 第九章 登台 “老师,你刚刚为什么要拦着我?我们也是君领人,那群混蛋凭什么叫我们乡巴佬?” “就是就是,要不是老师拦着,他们那种骨瘦如柴的我一个人可以打十个!” “哼,那群白痴不就是住在君冠区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个斯利卡家族的人居然有底气嘲笑我们?他家都落魄成什么样子了,呵呵,连我家的狗都比他过得好。” “还有那个纹小鸟在自己胸上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笑的家徽,一点格调都没有,还不如上次我父亲抓到的那个平民自己做的家徽好看。” “君领坐落于塔玛平原上,虽然世人习惯以领相称,但它事实上是由五座领城组成的一域,严谨点来说,君域才是这里真正的名字,所谓君领,其实就是君冠领的缩写。”西格.杜蒙对着愤愤不平的学生们勾了勾嘴角,“他们说得也没错,你们就是一群乡巴佬。” “老师!你说得我们也知道,可是您别总是这样长他们志气好不好,我们高船家的人怎么可能是......”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后退一步,西格向步步逼近的法兰.高船翻了个白眼,快速地从胸前抽出一张洁白的丝巾,擦拭干净这个激动的男孩四溅在法袍上的口水,“你才是不要这么容易激动,我教你的礼仪呢?像这样到处喷口水,你以为你是水壶么?就这样,你还鄙视你的父亲,还说别人都没你家狗待遇好?” “是呀,法兰,还有你们几个,那么激动干嘛,难道别人把我们当乡巴佬我们就真的成了乡巴佬?明明平时都没见你们这么听话过。”高挑的碧珐.科尔沁阴阳怪气地在法兰的身后说道。 “碧珐,又是你!你们科尔沁家族生意上玩不过我们家,现在就想让你来给他们出气?”法兰不敢反驳老师,一腔怒火本就无法发泄,碧珐的挑衅此时无异火上浇油。 “呵,老师说的没错,你就和你那个肥猪般的父亲一样,你们都是哪里来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我真的怀疑高船这个词在古语里肯定是妄自尊大的意思。”毫不示弱地抬起下巴,碧珐故意憋着嗓子,用尖细而傲慢的声音说道。 “说我们是猪,哈哈,你们那头棕色的杂毛才更像猪吧。” “棕毛?法兰,你的脑子不好也就算了,眼睛也不好,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这是褐色!” “妈的,管你头发什么颜色!”法兰不耐烦地说道,“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们高船,你们这群古域来的死要饭的早就死光了,现在你们居然还反咬一口,真是一群忘恩......” “都少说两句!”西格将法击杖的杖尾重重砸在地上,心里抱怨起那个给他介绍差事的老同学,不悦地说道:“吵来吵去的,你们以为自己是街边的泼妇么?你们真的有把自己当成贵族的一员么?你们找我求学的原因只是想继续为自己镀个金,好让别人不敢把你们当成暴发户?” “老师,明明使她先挑事的,您也看到了,我只是......” “你还恶人先告状,老师,我明明说得都是实话......” “都闭嘴!法兰,做错了就做错了,还找理由?你还有脸和你父亲说你学得认真?我真后悔在你父亲面前表扬了你,我看你根本就没把我这个老师教的当回事吧?!”西格横扫法击杖,正中法兰的后膝盖,打得他跪倒在地,然后冲偷笑的碧珐勾了勾手,“碧珐,你以为自己作对了?还笑?行了,你也过来。” “西格老师,我就不用了吧,我可是个女......” “现在才想起自己是个女孩子了?平常总说要实现男女平等的人是谁呀?现在犯了错就又说自己是女孩子了?过来!我不想说第二遍。” “哦。”碧珐见老师真的生气,赶紧低头走到他的身边,不等西格打她,就学着法兰的样子跪了下来。 “你们听着,我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西格不再看他们两个,而是对着所有的学生说道:“确实,在他们的眼里,你们就是乡巴佬,但是那群君王冠下的贵族,在王族的眼里同样不过是群乡巴佬。” “残酷的现实就是你们的地位和差距是与生俱来的,即使是这样的地位,也是你们的先祖用血和汗换来的,他们让你们可以有权利只被君冠区和王族叫成乡巴佬。”西格踹了法兰一脚,“想象你们的父母。” “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你们送到我这里来,你们以为他们是想你们跟我学会怎么样不被别人鄙视?还是说学会怎么样把鄙视你的人揍倒在地?你们觉得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就是让你们学这些?”西格顿了顿,“各位,好好考虑清楚你们到底应该学什么,这样的事,不准有下次了。” “是,老师。”少年少女们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齐声回道。 “啪啪啪。”在他们的身后,锁住的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身着白袍的中年人站在那里、笑着鼓掌。 “好了,你们两个站起来吧,你们都是聪明人,别再干傻事了,”正准备继续训话的西格看到男人,用杖尖轻轻敲了敲两人的头,又对其他学生挥了挥手,“都出去吧,记住今天的话。” 学生们恭敬地深深对他鞠躬、鱼贯而出,法兰和碧珐偷偷瞪了对方一眼,注意到老师投向他们的视线,马上微笑着搀扶起对方,往屋外走去。 “可以呀,西格,你比我想的还要会当老师,看来我给你推荐的没有错。”白袍男人关上门,“我还以为刚刚你会用你最擅长的那招把他们切成块。” “你再来晚一点我说不定会那么做,”西格没好气地说道,“早知道要教这些愚不可及的家伙,柯罗,我宁愿继续过刀尖舔血的生活。” “也就只有你会这么说他们了,”被叫做柯罗的男人歪歪头,“即使放在君冠,他们也都是杰出的人才,未来注定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栋梁。” “别说了,一想到这个国家未来就由这群人来掌控我就冒冷汗,希望自己早点死,不要看到那一天。” “你还是老样子,说话这么刻薄,”柯罗无奈地说着,伸出手,向他抛出一团纸,“他快要回来了。” 西格将法击杖靠在墙上,接住纸团,展开,掌心抚平上面阻碍阅读的皱纹,眉头越皱越紧。“怎么现在才回来?嗯?科特尔和莫纳不见了?” “不见了,不过和我们预料的不一样,他看起来受了点伤。” “没有想到他们真的开始动手了,”西格重新将纸揉成一团,手心冒出的蓝火将纸团点燃,“君上对他们的好难道他们都忘干净了么?” “君上再好,也是统治者,对于被统治者来说,失去利益的记忆永远比得到甜头的记忆更清晰。” “那教训也应该更清晰才对,”西格的声音生冷坚硬,“没想到没过多久他们就什么都忘记了。” “可能不是忘记了,只是成功率和收益太高了。”柯罗摇着头说道。 “法兰还在我这,乌斯来不会轻举妄动,”西格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明暗不定,“看来他们已经说服那个老狐狸了。” “不如说是他觉得稳操胜劵,自己坐不住了。”柯罗看着他手里的火焰熄灭,“锦上添花总是比不上雪中送炭的。” “君上还是天真了,他还认为他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你认为君上是会天真的人么?” “你的意思是......”西格压低声音。 “想想那个传遍君领的谣言,西格,君上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很可能都是他默许的,”柯罗走近一步,“不过君上以为都在自己的掌握中。” “那个谣言难道是真的?” “说实话,我也不确认,但是君上对待他的态度确实比对待另外两个差太多了,我认为这不太可能全都是因为才能。”柯罗脸色逐渐凝重,“这一次君上的表现也和以前不同,看起来不是一般的生气了。” “他的才能本来就没有不及他的两个哥哥,”西格深吸一口气,“君上没有相信你的话?” “我怀疑那个老狐狸就在这里等着我们,”柯罗长叹一声,“我不说还好,现在君上大概坚信是君后的势力在拼死一搏,你又不是不知道君上的性格,他不是不知道那两兄弟的想法,只不过他更想马上清理门户。” “君上疯了么?他以为那两兄弟联手真的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继承权?天呀,他居然真的相信他们?!” “他不相信他们,但是相比于君后来说,他现在更相信他们,”柯罗苦笑,“那两兄弟这几年的戏演的不错,更可怕的事,他们还真的怂恿了君后手下的一个人。” “是不是克罗地亚?完了,肯定是那个疯子,他就不知道自己在逼着君后去死么?不行,我要去阻止......” “晚了,我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异常,他应该开始进军了,借这个名头,那三城肯定马上就会出兵。” “还有办法,”西格来来回回绕了几圈,突然开口,“只要把事情的源头拦在城外就行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柯罗按揉自己的太阳穴,“你以为他们连这都没想到么?我敢打赌现在的古兰身边比王宫还要安全。” “不试试怎么知道,已经没有时间了。”西格飞快地抓起一旁的法击杖,说道。 “西格,你先别急着走,”柯罗退后几步,用身体挡住门,“我问你,你有老婆么?” “没有,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是个老光棍,你都不知道嘲笑多少遍了,别再让这个无聊的问题耽误时间了。” “既然你没老婆也没孩子,你就这么想你们杜蒙家族绝嗣么?” “如果君上真的死了,我们家绝不绝嗣又有什么区别,”西格停在原地,盯着好友,“你是不是怕了?” “是呀,我怕了。”柯罗突然挥动法杖,房间的四面墙壁上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光点,“我在你父亲的坟前发过誓。” “柯罗,我不害怕死亡,比起死亡,我还有更加害怕的事,”西格从容不迫地举起法杖,凝聚魔力,“你应该比谁都懂我的意思。” “没用的,西格,事实证明你不适合干这行,你就适合当个老师,你看,你都松懈到没有发现我给你准备的小礼物,”柯罗杖尖银光闪烁,无数光线从光点里射出,形成一张整齐的蜘蛛网,“对不起,有些事还是让我来做吧。” 西格站在原地,似乎都没打算挣扎。他忽然笑了笑,然后猛踏一脚地板。 蜘蛛网终于成形,但是要网住的人却被偷偷的替换。 “西格,你给老子回来!”身后传来柯罗气急败坏的声音,“妈的,给老子回来!” 柯罗,你总是把自己想的太聪明了,你什么时候骗到过我。 西格膝盖微弯,平稳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好整以暇地捋了捋长袍。他早就发现了柯罗的把戏,甚至还在门口布置了相似的东西,那些原本用来困住他的法力线现在正好成为他离开最好的助力。 “柯罗,好好活下去!”他大声喊到,“如果我真的死了,记得帮我给那个老头子多买点酒,他生前买不起,死后让他多喝点。” “妈的,老子不去,西格,你他妈,你他妈别走,日你大爷,西格!你个狗日的从小就演戏骗老子,你就不能让我骗一次么,妈的,西格,你他妈......” 好友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甚至还带了点哭腔。 西格没有继续停留,转身走出地道,脚下生风地向南段的叹息墙奔去。 黑夜笼罩了他的身影,也笼罩了无数双窥探着他的眼睛,圆月的辉光之下,每一双都蠢蠢欲动,流淌着对权力的欲望。 “谢谢你,我的朋友,”西格向黑暗里挥出第一道光束,转身挡开背后的暗箭,“但我不惧怕死亡。” 城外,古兰马不停蹄,疾风一样冲向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他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当初离开这里时的恐惧与迷茫。 有一瞬间,叹息墙在他的眼里变矮了,矮到似乎只要他轻扬皮鞭就能跨越。 就和那个奇怪的领主说的一样。 他本就属于这片舞台,与其逃离等死,不如就此登台。 第十章 暗杀 青花纹的阔口花瓶离开紫檀木的桌面、亲吻被擦拭到能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上,它昂贵的价值和高贵的出生全没了用武之处,假如它有思想的话,定会后悔当初特意漂洋过海而来。 父亲又开始无意义地砸着东西发泄怒火,这已经是今天第十次了,书房终于再无一块立锥之地。梦灵.星冠任由飞出的碎片从身旁飞过,在她雪白的臂弯划出几道血痕。她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头顶六彩藤编织的头冠摇摇欲坠。 自她记事以来,父亲只有一次发过这么大的火,那还是东领被异族攻破的时候。梦灵有些不安地来回交握双手,这个意志坚定似铁的男人那时也不过摔碎了手中的水杯,却在最后眼都不眨下令屠杀了异族三城。 “父亲是个温和的人,但君王的温和总是手拿着剑的温和。”父亲粗壮的右臂又扫掉桌上几件他曾经最爱把玩的玉器,梦灵抖了抖,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三哥,明明你最是聪明,又是最清楚父王性格的人,为什么还要回来? “梦灵,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父亲把自己甩到座椅上,伟岸的身姿一时间看起来佝偻而渺小,方才的暴怒尽皆变成疲惫,此时的他不像统领十域的摘星王,到似一位市集上为菜价与人争论的老翁,“你说,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么?” “没有,父亲一直很好。”梦灵站在原地,学着朝堂上那些贵族的样子说道,没有和往日一样走到父亲身旁,轻锤他那被繁重事务压弯的脊梁。 “很好,很好,哈哈,每个人都这样说,每天都有人这样说,哈哈,他们都说我很好,”父亲开怀大笑,嘶哑的笑声却甚至没有哭声好听,“没想到连你也学会这么说了。” “女儿真的觉得父亲很好。”梦灵故意躲开父亲看来的眼睛,让自己的语调听来和平常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到我的身边来,梦灵?”父亲的笑声突然停住,语气变得异常轻柔,“为什么你变得和你妈妈一样,都不到我的身边来了呢?” 因为你疯了,她在心里回答,表面上却抬起头,踩过满地的狼藉,来到父亲的身边。“女儿刚刚在想一些事情。” “在想你的哥哥?”父亲的大手搭在她的头上,突然问道。 父亲故意没有指出是哪个哥哥,梦灵面色一僵,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 “不用骗我,你和古兰的关系最好。”父亲自顾自地说着,抚摸她头发的力气渐渐加重。“你想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确实在想他......” “没错,和你母亲一样,”男人冷哼了一声,猛然一把将她推开,“你们都想念一个人,超过了我。” “父亲,不是这样的!”梦灵猝不及防下摔倒在地,几片碎玻璃扎进肉里,一阵刺痛。她没有去处理伤口,而是一边哭着,一边爬起来,跪倒在父亲面前,“你要相信母亲呀,她一直那么爱你,怎么可能背叛你呢?父亲!” “爱我?原来她还爱我?” “是呀,父亲,您熬夜的时候母亲从来都陪着您,您累的时候母亲永远在您身边,她什么时候对不起您过,”梦灵越说越是动情,眼泪大股大股涌出,“父亲,外面传的那些明明都是一些没有根据的谣言,都是一群外人凑热闹嚼的舌根,父亲,怎么能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 “没有那么简单!”父亲突然冲她怒吼,神情却更加黯淡,他转过头,呆呆看着对面的墙壁——那里曾经整齐地悬挂着画师为他们每次出游绘的画,现在却都不见踪影。他看了一会,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没那么简单,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可是,父亲......” “君上,”持杖大臣葛亮推门而入、微微欠身,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房间里低沉混乱的氛围,依旧神色自如地说道:“古兰王子回来了,正在不朽楼看望君后。” “不朽阁,呵呵,不朽阁,你居然先去了那里。”父亲回过神来,喃喃自语,突兀地笑了笑,又在一瞬间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等下让他来见我。” “是,君上。”葛亮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转而似乎想起了什么,面有难色地说道:“君上,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 “此事涉及重大......”葛亮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梦灵,欲言又止。 “梦灵,你出去吧,”父亲显然看出了他的意思,向她不耐地挥了挥手,又在她即将推门而出时叫住了她,“这几天你就不要出门了,在房间里好好呆着,我会派人去教你一些远南礼节。” “是,父亲。”梦灵紧抿嘴唇,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 “记住,”在门关上的瞬间,男人最后的话传到她的耳里,“这才是你的宿命。” 梦灵在心里笑了笑,转过头,两个披着重甲的卫兵单手放在胸前,对她行了个不太标准的见面礼。“公主大人,从今天起,由我们来保护你。” “这是父亲安排的么?”继续开始抽泣,梦灵带着哭腔问道。 “......是的,公主大人,”卫兵犹豫了一下,“最近君领不太安宁,君上也是为了小姐的安全考虑,希望小姐不要乱想,他并不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真是今年最好玩的笑话。如果让那个人听到了,肯定又会说那是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们骗人!”脑中百般嘲讽,梦灵突然捂住脸,冲两人吼了一句,大哭着往外跑去。 “公主大人!”两个卫兵都没有料到公主的反应如此过激,都愣了一下,然后惊叫一声,连忙追了上去。 撞开珠帘门,踏过玉台阶,穿过紫园,梦灵哭声不断、脚步不停。卫兵在她身后不远处喘着粗气,渐渐觉得奇怪,每次他们感觉伸手就能够到,却总是一伸手就又落后一截。 终于,在废宫后的科里瓦园,爬满古藤的石墙前,梦灵似乎无处可走,面对着墙停了下来。 “呼,呼,公主,公主大人,别跑了,我们真的是君上派来保护你的,麻烦您就跟我们回去吧。” “是呀,呼,公主,呼,君上怎么可能害你,公主大人,求您了,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您的老师都已经到了。” “哦?保护我?”跟你们回去我还跑这么久干嘛。梦灵想着,转过身,余光飘到他们身后,红肿的眼中有了笑意,“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呃...我们只是两个小卫兵,不是什么贵族,公主大人,我们不一定能完成你的......” “没事,我不会为难你们,这个请求真的很简单,简单到你们根本不需要出什么力。”随手擦干眼角残留的泪水,梦灵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你们就连这么点忙都不愿意帮我么?就这样还说保护我?” 卫兵们对视一眼,看起来都有些动摇,他们犹豫了一下,刚要开口,表情却变得扭曲,嘴唇不停张合,要说出口的话却尽数化作了细微的呻吟。他们僵硬地向梦灵伸出手,目光渐渐涣散,然后在她纯洁无暇的紫瞳里颓然倒下。 “谢谢你们答应了我的要求。”微提裙摆,梦灵优雅地对他们行了最后一礼,接着抬起头,对鬼魅般出现在卫兵身后的青衣男人问道:“你看到三哥了?他真的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只有一个人,”青衣男人用布擦拭掉短剑上的血迹,“虽然受了点伤,但是看上去比去的时候还要开心一些。” “这个笨蛋!”梦灵面色不愉地踢开脚旁的石子,“他为什么非要回来?他就这么乐意寻死么?那个大傻子!” “我说过的,他一定会回来,我李染还没有看错过人,”自称李染的青衣男子取下腰间的葫芦,仰头饮尽其中清亮的液体,“小娘子,你还不明白么,只要你还这里,他就不管如何都会回来,不然你以为你那个父亲怎么会安心放他出去。” “那个大傻子!”梦灵气到找不出词,又骂了一遍大傻子。她甚至忘记了纠正小娘子这个奇怪的叫法,只是面色阴沉地在原地转着圈,忽然停下来,皱着眉头问道:“李染,你觉得三哥为什么还是回来了?”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么,因为......” “是,但肯定不全是因为我,”梦灵想到葛亮的话,摇了摇头,“有一点我刚刚就觉得很奇怪。” “嗯?” “我本来想着如果三哥回来了,他肯定会直接来见父亲,这样的话我在朝堂上以死相逼,说不定,唉,希望能够和平解决这一切。”梦灵抱着胳膊,痛恨着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向来凌厉的柳叶眉也耷拉下来。 “可是他没有。” “对,他回来之后居然跑去不朽楼看母亲了。”梦灵顿了顿,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打精神,继续说道,“以他的才智来说,不可能没有感觉到父亲到底想要对他做什么。” “但是即使知道了他还是去了?”李染饶有兴趣地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古兰这小子真是难得做了件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么......”梦灵转过身,闭上了眼睛,“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三哥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东西,这个发现让他宁愿赌一赌。” “你不是一直希望他开窍么?”李染把酒葫芦挂会腰间,“现在他看上去想要争一争这王位了,你好像不怎么开心呀。” “你说他想争一争了?”用手拖住额头,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谁都可能,唯独他不会那么做,我总觉得三哥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些什么,可恶,王国外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到这个,我差点忘了,”李染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前几天杀掉你二哥的手下的时候听到的,他们说你叔叔克罗地亚带着几千士兵正在往君领走。” “什么!”梦灵一声惊呼,瞪大了双眼,脸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也不见踪影。之前不敢深思的猜想再也挥之不去,让她坐立难安。 难怪那两人这几年表现地越来越不和,甚至偶尔还要“无意”地当着父亲的面打上一架。可是,可是如果只有铁群区和战魂区的话...... 突如其来的疾风自东南而来,夹着罗兰的香甜和泥土的微腥,撩动她的鬓发和裙摆。梦灵望着风吹来的方向,无意识地吐出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糟了......” “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完了,剩下就是你们的事了,人情就自此两清吧,”没有在意少女的失态,李染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着,“看来这里马上要乱起来了,我可不喜欢在吵吵闹闹的地方喝酒。” “等一下,帮我办最后一件事!”梦灵回过神,她的心里有了决定,紫瞳里再没有了方才的无助和迷茫,“这次不是人情债,是我个人的请求,如果成功了,王宫里的酒任你挑。” “有趣。”李染挑了挑眉毛,显然是来了兴致,“能让你说出请求这个词,看来并不简单呀,说说看吧,什么事?” “杀了我父亲,不,杀了凯尔特.星冠,在他没有见到三哥之前。”梦灵与他对视,平静地说道。 “你让我杀掉这里的君王,哈哈,真像你的风格。”李染摊了摊手,无奈地笑笑,“我虽然也想过尝试下这么有挑战性的事情,但是你把我想厉害了,在一大群蓝白使和那个葛亮的面前,别说杀人了,我大概只有挥出一剑的命。” “哦,没事。”梦灵略感失望,但并没表现出来,神色如常地继续说道:“那把他换成大哥和二哥呢?” “一样的,难度虽然小一点,但以那两个人的谨慎程度和多年积累来说。”李染停顿了一下,叹息道,“很难,把把握不到五成。” “那......”梦灵也叹了口气,还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她又看了一眼风吹来的方向,问道:“希特.福尔斯呢?” “那个奔风领的老狐狸?”李染微微沉思了一会,“他很谨慎,但是他身边并没有很厉害的人,如果他不在自己的领楼的话,我有七分把握。” “我敢肯定他马上,不,现在就已经走出自己的领楼。”她捏紧拳头,继续说:“而且他们还会离开自己的领城,我希望把握是十成。” “办成了,王宫的酒随我喝?” “随你喝,喝空都行。” “一言为定。”李染伸出拳头,说道。 “你们那里怎么说来着?”梦灵也伸出拳头,和他的拳头碰在一起,“对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个小娘子,算什么君子。”李染没好气地说着,拳头变掌,包住她的拳头,另一只手摘下她手臂上的薄纱,打量起她皮肤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罢了,就帮你这最后一次吧。” 第十一章 会面 银月如钩,营内星星寥寥的士兵们举着火把来回巡逻,四方绣有怒目猛狮的大帐前,不久还在帐前守卫的几名士兵不知所踪。 没想到那个王子还挺靠谱的。 梅丽尔松了口气,从阴影里探出头,新换的布鞋比她之前自己弄得要合脚不少,草地也比森林里要平坦许多,她足尖快速轻踏几步,没费多少功夫就从两个巡逻队中穿过。 她缓缓掀开帐幕,里面灯火已灭,帐篷的用料应该较厚,明亮的月光没有多少透了进来,只能懵懵懂懂看到一些像是桌椅之类的陈设。 有三个人的气息,两个很强,应该是他的守卫,那个很比较细微的应该就是他了。 梅丽尔一边想着,屏住呼吸,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步,右手贴紧了藏在大腿上的匕首。 “你应该早点来,”供着两枚大型光石的石台上的光石突然亮了起来,顷刻间就将帐内照得灯火通明,与此同时,也露出了一双眼窝深陷的绿眸,“人老了,可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能够熬夜。” 突如其来的光亮并没有影响到梅丽尔,作为一个猎人,适应环境是她学得第一课,也是她自认为学得最好的一课。她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四周,微微后退一步,坦然地与那双绿眸对视,然后不慌不忙地照着古兰教她的样子行了一礼。 “这是古兰教你的吧,你们山域应该不流行这一套。”坐在木椅上的老人随口说道,伸了个懒腰,参杂了不少白色的金发披散下来,犹如飞瀑。 看穿了我带了假发,还是因为看到了我红色的眼睛,可是古域那里应该也有红眸的人。梅丽尔心里一动,脸上却纹丝不动。她还学不会古兰说的永远含笑,但是一直面无表情对于她来说还是挺简单的。没有接话,她直接从腰间的布袋里取出一封信,说道:“这是他给您的信。” “拿过来吧。”老人看了看信,又看了看她,突然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不是不识字?” 不识字?送信为什么还要问我识不识字?贵族也这么没有礼貌的么?哼,还不如领里的大叔们。 “是的,希特尊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心中腹诽,梅丽尔依旧神色不变地走到他的身旁,双手递上没有封口的信。 “嗯。”这位奔风区的领主并没有解释他那么问的用意,接过信看了起来,仿佛刚刚的问题真的只是随性而为的一个玩笑。 这些贵族真奇怪,那个王子也是的,各个说话都云里雾里的,累不累。梅丽尔又默默腹诽了一句,整晚不是站着就是蹲着,她有些腿酸,于是随便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无所事事地看着四周,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好无聊呀,应该让黑眉来的,那个呆子就喜欢这样呆呆地看别人。唉,他现在怎么样了,伤口好了没有呀?他去山上肯定是想要戴罪立功,早知道我就少说两句了,呸,不对,明明是那个傻大个的错,我反省什么,不行,下次一定要...... “我真佩服你们这些年轻人呀,”不知何时,希特放下了手中的信,看向她,脸上挂着不知是佩服还是嘲笑的表情,“除了这封信上说的,古兰应该还有别的话要你告诉我吧。” “有,”梅丽尔回过神,重新板起了脸。她不禁庆幸起她的记忆力还算不错,不然这时肯定忘记了古兰那颇有些长的嘱托,“他说除了信上说的事情外,他还有三件事要告诉您。” “哦?看来今晚是彻底没觉睡了。” “第一件是西海的事,”梅丽尔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干脆当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开始背起古兰的话,“古,不,三王子说这次尊上参与的事情谁都得不到好处,唯一能够得到好处的只有西海。” “呵呵,西海。”老人轻蔑地勾了勾他薄而无血色的嘴角,梅丽尔却明锐地看到了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一瞬间捏紧又松开,“我也要你帮我转达三王子第一件事,记下来,西海龙卫斯波达.佳尔奇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就在他走后没几天就被我抓了,现在西海早就是一盘散沙,让他多为自己操操心。” 梅丽尔能感受到希特话语里压抑着的怒气,这种反应和古兰猜测得差不多。王子真的很了解他,这可比森林里的豹虎还有可怕,她想着,点头应是,继续说道:“古,呃,三王子告诉我的第二件事也是关于西海的,他说如果您不愿意听的话就让我不要讲出来,不知道您......” “讲吧,”老人眉头皱了皱,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讲下去,“我倒想要听听我们尊贵的新法者三王子尊上还有什么高见。” “好的,三王子说,”梅丽尔想起集市里讲故事的人,故意停顿了一下,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停顿有什么意义,“他知道西海龙卫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也被您给捉了,但是他想要请问您,您捉住的真的是他的儿子么?” “哈哈哈,哈哈哈,”希特突然大笑起来,他低下头,瞳孔中仿佛流淌着精粹后的毒液,“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三王子的话还没有完,”梅丽尔置若罔闻,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说道:“他说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和这个人交过手,除了颈部的胎记外,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特征可以明显地判断您抓到的那个人是不是真正的西海龙子,就是......” “行了。”听到这里,希特突然满脸不耐地打断了她,“我知道是什么,不用他来教我,呵呵,即使那个人还活着又怎么样,西海我早已全部扫荡一遍,莫说一个人,一只鸭我都没有给他留下。” “古兰王子说,西海存不存在不重要,即使那里被荡为平地也影响不大,因为,”梅丽尔合乎时宜地抬起头,红眸中映着光,“与君国有仇的从来不少,它们需要的也从来不是西海,而是一个时机和一个名头。” “时机和名头,”老人念着,似乎隐隐叹了口气,“告诉古兰,我不是傻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件事,但是这件事我非干不可,原因的话,让他自己猜吧。” 最后还是没有答应,和他预料的一样。不过终于说完两件事,马上就可以走了,太好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梅丽尔站了起来,往帐篷的两侧看了看,“这件事王子说只能您一个人知道,不然他让我不要告诉您。” “都走吧。”老人似乎不意外她发现了暗藏的蓝白使,毫不掩饰地说道,“他不是会做那种蠢事的人。” 让她颇有压力的两股气息随着老人的一句话迅速远去,梅丽尔又仔细观察了一会,确认周围没有人,才走到老人身边,轻声说道:“王子让我告诉您的最后一件事是关于他的妹妹。” “梦灵公主?那个惹祸精?他难道是想要让我帮他照顾她?”老人一直略带戏谑的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 “不是的,王子说她的妹妹可能会派人来暗杀您,让您这几天多注意安全。” “一个小姑娘的暗杀,哈哈哈,就梦灵那个......” “他的妹妹并没有您想的那么简单,”梅丽尔第一次打断了希特的话,“他让我提醒您三个名字。” “嗯?”老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三个名字脱口而出,“弗杰特、杰卡斯、布莱恩。” “没错,就是这三个名字。”梅丽尔点点头,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三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过老人看起来是知道的,这就足够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人轻笑了两声,“我还真是小看了她呀。” 小看了谁,古兰还是他妹妹?梅丽尔只思索了一秒就失去了兴趣,现在的她只想赶快完事回重山领的森林好好跑一跑,城市除了吃的好吃一点,床更柔软一点,其他一切都比她想象中还要无聊太多。 “古兰王子让我告诉您的事已经说完了,尊上,请问我可以离开了么?” “把这个给他。”老人从大拇指上取下铁制的扳指,交到梅丽尔的手中,“你可以走了。” “愿尊上沐此星光。”贵族太麻烦了,还有道别语,梅丽尔又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行了一礼,匆匆走出了帐篷。 等她走远,两个全身黑袍、手持法击杖的蓝白使走入帐中,单膝跪倒在希特身前。“尊上......”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希特拿起桌上的信,慢条斯理地将它反复对折,“不过我已经又决定了。” “可是......” “谨遵尊上之意。”一个蓝白使刚要说话,另一个偷偷扯了扯他,恭敬地低下头,说道。 “...谨遵尊上之意。” “好。”信纸还在被翻折,直到变成一个不太平整的小方形,希特走到两人身前,对刚才想要反驳的蓝白使说道:“库玛,抬起头。” “是。”叫做库玛的蓝白使抖了抖,抬起头,露出几缕赤红的发丝。 “你有提出意见的勇气,我很欣慰。”一抹微笑出现在希特的脸上。 “尊,尊上,我也没有什么勇气,就是觉得......”被突然夸奖的蓝白使受宠若惊,语无伦次地说着。 在他身旁的蓝白使却闭上了眼,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惋惜着什么。 “可是我不太喜欢这么有勇气的人。”希特继续笑着,下一秒说出的话却让库玛一愣,如坠冰窖,“对了,你是山域人对吧?” “是,是,是的。” “很好,恭喜你,你还有一点活下去的价值。”老人摊开手掌,将叠起的信丢到地上,“吃了它。” “好的,好的,谢谢尊上。”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联想起在他之前的几个人,库玛几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件事,像恶极的狗一样扑过去,然后把叠好的信干脆利落地放进口里。 “别嚼,直接吞。”希特沉默地看着他,平淡地发号施令。 没有片刻犹豫,库玛忍着呕吐的欲望将信一口气吞了下去,被噎住的喉咙里还模糊传来应是的声音。 “不错,不错,很乖。”希特微微弯腰,拍了拍他的脸,又转过头,对一旁的另一个蓝白使说:“给他喝点水,我还有用。” “是!”另一个蓝白使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从容不迫地从腰间取下水壶,托起他的下巴开始灌水。 “库玛,你认识卡尔么?”希特重新回到座椅上,问道。 “认,咳咳,认识,尊上。”好不容易咽下纸团的库玛脸色通红、满脸是水、狼狈无比地回答。 “他是重山领的领主,我记得你就是从他在的那个领跑出来的?” “是的,咳咳,尊上,我就是从重山领跑出来的。” “重山领。”希特念叨着,猛地一拍扶手,转头说道:“库玛,虽然你不听话,但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谨遵尊上之意。”库玛早没了胆气,连连扣头。 “起来吧,我不喜欢远南的那一套。” “是!” “伍德,你先出去,让剩下的那些蓝白使这几天都来我身边戒备,然后去告诉吉娃,明天一早来见我。” “是!”伍德站起来,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库玛。” “在,咳咳,在,尊上。” “我问你一件事,”老人抿了抿嘴唇,“你们领里是不是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 “金发碧眼,金发碧眼,啊!”库玛面色狰狞地思考着,突然惊叫一声,“有,不过在我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个女孩。” “几岁?” “6岁。” “你是上次火灾的时候离开的?” “是的,尊上。” “她,她叫什么名字?”问到这时,希特突然结巴了一下。 “我记得的!我记得!”库玛此时可没有心情注意这位尊上小小的变化,他一门心思搜刮着自己的记忆,“丹,丹……” “一个星期内找到她,”老人站了起来,灭掉两旁的光石,“没找到的话,你就死。”